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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一 章 生死之争

  浦江有名的仙华山,俗名仙姑山,山顶上有一块宽广的平地。向下望去,但见群峦纠结,林壑微茫,浦阳江像一条白练,长蛇似的在山脚下婉蜒着。

  月到中秋分外明,这是中秋晚上,明月当空,清光如水。

  仙华山顶,那片平台上,这时正有一个白衣人,临风悄立。

  此人身材颀长,修眉朗目,年约三十出头,腰间悬一柄白穗长剑,潇洒之中,另有一股凛然英气!

  中秋佳节,登临名山,应该是赏月来的了,但他一双炯炯精眸,只是凝注着远处,好像是在等候什么人,并不是赏月来的?

  沙!他身后树林中响起极其轻微的风吹落叶之声!

  白衣人似有所觉,迅速转身,目光电射,沉声喝道:“什么人?”

  他喝声出口,只听林中一声朗笑,缓步走出一个人来!这人也是一身白衣,身形颀长,修眉朗目年约三十出头,腰悬白穗长剑,神态飘逸。

  无论从面貌、身材、服饰、神态和兵刃上瞧去,这人莫不和先到的白衣人完全相同。

  就像你照着一面大镜子,所看的自己一样!

  先到的白衣人微微一怔,立即面容一肃,问道:“朋友是谁?”

  后来的白衣人剑眉一轩,朗笑道:“兄弟是谁?朋友既能扮得维妙维肖,何用再问?只是今晚此地兄弟和一位朋友有约在先,朋友依兄弟相劝,还是尽速离去的好。”

  先到的白衣人双目精芒闪动,沉声笑道:“朋友可知今晚和兄弟在此相约的是何等人物?”

  后来的白衣人神态从容不迫,也自沉声一笑,道:“兄弟既然应约而来,岂会不知对方是谁?所以兄弟劝你尽速离开此地。”

  这两人,不但相貌、衣着、神态、举动、一模一样,甚至连说话的声调,竟也完全相同!

  先到的白衣人剑眉微微一皱突然虎的向前跨上一步,目往后来的白衣人沉声问道:“朋友到底是谁?”

  后来到的白衣人大笑道:“问得好,这句话,也正是兄弟急于向朋友请教的。”

  先到的白衣人仰脸发出一阵清越长笑,笑声铿然!

  后到的白衣人怔道:“朋友有何笑之处?”

  先来的白衣人笑声一歇,忽然拱拱手正容道:“朋友仿效兄弟果然维妙维肖,想来当是熟人无疑,只是今晚这场约会,对方凶名久著,来者不善,兄弟自问毫无胜算,不愿牵累朋友,兄台何苦假扮兄弟赶来此地……”

  后来的白衣人没待对方说完,同样拱手作揖道:“是了,兄台心急友难,这份高谊兄弟永铭不忘,正如兄台所说,今晚之事,兄弟为形势所迫,不得不来,见台友谊已尽,还是听兄弟相劝,及早离开的好。”

  说到这里,连连拱手,意似道谢。

  先来的白衣人静聆对方说话,两道目光,不住的向后来的白衣人身上打量,敢情是在竭力搜索对方破绽。

  突然他身形平直放进,一下掠到了后来的白衣人的面前。

  两人面对面一比之下,后来的白衣人显然比他低了半个肩头!

  先到的白衣人恍然若有所悟,激动的道:“你……是……”

  蓦听山脚下传来一声凄厉刺耳的划空长笑,只震得群山鸣响……

  先来的白衣人神情更是激动,底下的话,还没出口,立即沉喝道:“你还不快走?”

  后来的白衣人神情更是激动,急急说道:“要走的应该是你……”

  话声未落,只听有人接口阴笑道:“你们谁也别想走了!”

  声音阴森,听来刺耳已极!

  两个白衣人心头虽然各自一震,暗暗惊诧,对方来的好快,但身子依然卓立如故,夜风中,两袭白衣随风飘拂,显得颇为安详潇洒!

  一团黑影,人随声到,在两人身前飞落,现出一个五十开外身穿绿袍的老人!

  他那张黑瘦诡谲的脸上,隐露狞笑,目光瞥过两人,微哂道:“老朽没想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白衣剑客,居然会找替身,哈哈,老朽如果迟到一步,说不定两位之中,准有一个会悄然溜走……”

  先来的白衣人双目精芒陡射,凛然道:“尊驾把在下看作何等样人?”

  后来的白衣人朗笑道:“在下既敢前来践约,不见真章,未必会走。”

  绿袍老人分别打量了他们一会,似也分不出两人孰真孰伪,口中阴嘿一声,点点头道:

  “高明,两位果然装扮的维妙维肖,但老朽不在乎你们谁真谁假,既然赴约而来,老朽只想请问一句,东西带来了吗?”

  先到的白衣人凛然道:“师门之物,不容邪魔觊视,尊驾胜了我手中长剑,再问不迟。

  后来的白衣人抢着道:“东西就在我身上,只要你胜了我手中长剑,自当奉上。”

  绿袍老人狞笑道:“很好,你们人有真假两个,东西自然也准备了真假两份,哈哈,老朽自然照单全收,要动手,你们就一起上吧!”

  话声一落,振腕间,从大袖中飞出一支通体乌光闪闪的细长蛇头软鞭,左手轻轻在鞭身上一抡,眼中绿光暴射,沉喝道:“来吧,老朽不耐久等。”

  “呛”!“呛”!两个白衣人几乎是同时掣出长剑,但后来的白衣人突然双肩一晃,抢在先来的白衣人前面,横剑喝道:“在下领教!”

  “嘶”!一道耀国银虹,快逾闪电倏然由他身边飞起,剑身划过,泛起层层寒气!

  先来的白衣人剑到人到,一下拦在后来的白衣人身前,双目神光电射,沉叱道:“你退下去!”

  他喝声不响,但洋溢着一份令人不敢逼视的凛然气质。

  后来的白衣人微微一怔,不由自主的后退了一步。

  先来的白衣人不再理他,目光抬处,朝绿袍老人道:“尊驾请赐招吧!”

  绿袍老人浓嘿一声:“好!”

  振腕一挥,细长蛇鞭盘空一旋,啸如龙吟,蛇头连摆,直向先来的白衣人当胸点去,分点胸前三处大穴!

  这老魔头暴怒之下,当真出手如电,又快又狠!

  先来的白衣人看他第一招上就有这等威势,心头甚感惊骇,暗道;“无怪这魔头名震武林,武功确有过人之处!”

  左手剑诀斜扬,右手长剑一招“三星当户”,迎着封出!

  后来的白衣人眼看两人已经动上了手,不禁暗暗叹息一声,只好退后几步。

  瞬息之间,双方已走了七八个照面。

  绿袍老人在几招拼搏之中,已看出对方剑法,绵密无间,已臻上乘,平日纵然自视甚高,这回却也不敢小觑对方!

  先到的白衣人更是深知绿袍老人的来厉,自己就是豁出命去,能否是他对手,还很难说,是以一上场,就以守代攻,先求自保。

  两人心中想着,手底招式,却隐隐渐转凌厉,五十招过后,两丈方圆,已全在重重鞭影和嘶嘶剑风之中!

  绿袍老人久战无功,不由被激得怒火迸发,双目绿光磷磷,猛地抽身后退两步,怪笑道:“白衣剑客果然名不虚传,再接老朽几鞭试试!”

  一袭绿袍,鼓荡得猎猎作响,身后如风,细长蛇鞭一圈之间,鞭势倏变。

  刹那间,腥风四起,鞭影大盛,宛如一片汹涌波涛,滚滚卷来!

  先来的白衣人剑法造诣虽深,也难以封架得住这排山倒海一般的鞭势,立时被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后退,心头大生惊骇,暗想:“自己要是再像这般打下去,势必伤在他鞭下不可,不如趁现下尚有反击之力,和他冒险一拚!”

  心念转动,立即暗运真力,口中朗笑道:“好鞭法,你也接我三剑!”

  剑随声发,突然施出师门绝学“霹雳三震”,借势反击,手腕伸缩之间,接连攻出三剑!三剑回环出手,果然不同凡响,但见剑尖连颤,接连划出一片银虹,猛向鞭影中冲去;精芒冷电,宛如迅雷迸发,狂飓掠空,隐隐挟着动人心魄的风雷之声!剑鞭交接,响起一阵“锵”“锵”轻震,剑光鞭影,同时倏然敛去!

  绿袍老人脸色狞厉,直被震得蛇鞭脱手,脚下连退三步!

  先来的白衣人也在此时,突觉执剑右腕,微微一疼,生似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伤口奇痒,自腕至肘,半条右臂,立感麻木。

  “当”的一声,长剑坠地!

  后来的白衣人见状大惊,急叫一声“快快闭住右肘曲池穴,别让蛇毒蔓延!”

  手中长剑一挺,身如风发,直向绿袍老人欺去,口中大喝道:“老贼,解药呢?”

  绿袍老人身形后退之际,右手一招,被震脱手的细长蛇菱,在空中打了一个转折,呼的一声,朝他手中投去。蛇鞭入手,一抖手,朝后来的白衣人剑上挥去,厉笑道;“不错,还有你也放过不得!”

  后来的白衣人心里暗暗冷笑;“焉知我手上这柄不带光芒的铁剑,乃是新金切玉的宝刃。”

  剑光一挑,不避不让,迎着削去!

  双方势道极快,剑鞭一接,“嗤”的一声,绿袍老人只觉手上一轻,自己仗以成名,周身不受刀剑的一条铁鳞竹节蛇,已被对方长剑削断,掌中只握了半截蛇尾。心头狂怒,暴喝一声,高大身躯,快拟闪电,直欺而上,左手一掌,闪电朝白衣人当胸直劈过去。

  这一掌他暴怒之下击出,凌厉强猛的潜力,随掌而出,罡风激荡,带起呼啸之声,有如排山倒海般撞去,威势吓人!

  后来的白衣人,一剑削断了对方蛇鞭,但铁鳞竹节蛇乃是柔软之物,被他剑锋削过,蛇身截断,势道未竭,尤其那蛇一痛之后,上半截身子,凌空急扑,依然像箭一般射来!

  后来的白衣人没防到有此一着,腥风扑面,几乎被蛇咬上,心头大惊,匆忙之中,把头一偏,挥剑护面。剑尖朝上一圈,湛堪把蛇挑开,绿袍老人的掌风,也撞到身前,心头暗暗一凛,这老魔头功夫还真深厚!一提丹田真气,身子飘空而起,横向左侧飞去。

  绿袍老人此刻恨不得把白衣人立劈掌下,那还容他躲闪。一击未中,向前疾冲而来的身子停也没停,一个转身左手一招,带转击出的力道,右手同时拍出,随着追击过来。排山狂飚,顿时由直击变为横扫,而且这一击,经他中途加力,威势较刚才尤为猛恶!

  后来的白衣人突然站停身子,右手长剑,迅疾交到左手,右掌当胸直竖,神情肃然,沉喝道:“老匹夫,你当在下怕你不成?”

  竖胸右掌,忽然朝前直送而出!

  “嗤”!一声极其轻微细长的声音响处,绿袍老人笼罩了四五尺方圆的强猛掌风,登时好像被白衣人这一掌对半剖了开来!

  “修罗刀……”

  绿袍老人惊骇声中,好像受创不轻,夹着凄厉长啸,渐渐远去。

  后来的白衣人脸色苍白,不住的喘息,但他连运功调息都来不及,收剑入匣,立即回身抱起先到的白衣人,如飞朝山下奔去。

  又是丹桂飘香的八月了!

  白玉盘似的月亮,高悬中天,你已经看不出它有什么地方不圆?但它还只是十四!

  怀玉山麓,一所简朴的茅屋前面,月光下,正有一个英俊少年,身形游走,一掌接连一掌的悠然施出!看他掌势,似是并不用力,双手划着圆圈,若断若续,但每一掌出手之际,都带着丝丝微风。

  明眼人一望而知,这少年使的正是武当内家正宗的“太极掌!”

  半个时辰过去,少年人练的一套掌法,已快近尾声。忽然他拗步旋身,右臂内弯,右手划了一个圆圈,手掌直竖,闪电向前切去!

  “嘶”……一股内劲,由掌缘透出,喀喇一声,六尺外一株碗口粗毛竹,应手断为两截!

  少年人似乎吃了一惊,他只是一时兴起,真想不到自己这轻轻一掌,竟会有这样大的力道。

  过去一瞧,毛竹折断之处,竟然如同利刃刀削过一般。他不知是惊是喜,怔在那里,过了半响,口中才低低呼了一声:“不对!”

  他想起父亲教自己这套掌法的时候,一再解释,“太极掌”并不在猛攻狠击,全在能以先天运行之理,以心使意,以意运力,所以用意不用力,运劲如抽丝,这是以柔克刚,以静控动的功夫。但自己这一招“指云手”,就应该像轻云舒展一般,去势飘飘,内劲怎会锋利如刀,透掌而出?似乎和父亲平日讲的道理不合,那么准是自己练的不对,出掌使劲,发出了偏差?

  刹那之间,他脸上由惊喜变为疑虑?

  他知道一个练武的人,如果功夫练偏了路子,等于赶路的人把路走岔,越去越远,必须转回头去,重新上路。

  那么自己这三年功夫,岂不是完全白费了吗?父亲还严格规定,这套掌法,必须在今年中秋前练成的。

  他抬头望望月色,口中喃喃说道:“十四了,父亲明天就会回来,第一件事,自己必须先问问他老人家才好!”

  于是,他不再练掌,回身进屋,掩上木门,上床睡觉。

  天亮了,天又黑了!

  少年人不知在屋前眺望了多少次。

  平日父亲下山去,这时候早已回来了,今天爹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他老人家莫要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念头才一升起,又立即自我解释,不会的,凭爹的一身武功,决不会出事。

  何况他老人家平日待人接物,甚是谦和,从不肯炫露自己的武功,准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来不及赶回来。

  “哦!”他突然想起爹这次下山的那一天,曾经交待过自己,说万一中秋佳节赶不回来,有一件事要自己去办。

  他老人家把它锁在木箱里面,曾说;自己一看就知,但严嘱不到时候,不准偷瞧。

  爹这时候还没回来,该是不算偷瞧了。

  一念及此,立即返身入房,在枕底翻出一枚小小钢钥,这是父亲临行时交给自己的。俯身从床下捧出一只长形木箱,小心翼翼地开启铜锁,打开箱盖!这一刹那,少年突然心如鹿撞!

  箱内平放着一柄铁锈斑剥的长剑,一面小小铁牌,和一封缄了口的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宗方贤侄亲拆”几个字样。

  这是爹爹的笔迹!自己一眼就可以认得出来!

  “贤侄”?他老人家该称“吾儿”才对!

  他呆得一呆,立即以颤抖的手,取起信封,撕开封口,抽出信笺,迫不及待地朝下看去;

  “宗方贤侄:

  你看到我这样称呼你,一定会感到无比惊诧。

  十五年来,你一直把我当作你的父亲,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亲儿;但其实我是你父亲的兄弟,算起来你应该叫我叔叔。”

  少年双手颤抖,眼睛一阵模糊,泪水夺眶而出,几乎要狂叫出声:“不,爹爹,你在骗我,你明明是我父亲,孩儿从小就跟着你,你老人家的声音笑貌,从小就是那么熟悉,你老人家怎么突然不认孩儿了?”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继续看下去:“孩子,你先别哭,这件事,我原该早告诉你的,因为你的武功还没练成,说了怕你分心。好在今天告诉你,也并不算晚,你已经十八岁了。

  十八岁,可说已长大成人,最重要的,你的武功,已经练成,这是我最感到欣慰的事。你并不姓韦,但在目前,必须仍然用韦宗方这三个字,来作你的名字。”

  韦宗方看到这里,忍不住热泪又洞腮而下,这是多么惊奇的事!

  自己从小没有离开过的父亲,会不是自己父亲。

  自己从小叫惯了的姓名,会不是自己的真姓,那么自己又是谁呢?

  “孩子,你看到这里,一定急于想知道你的姓名来历,父母身世,但是,我只有四个字好说,那是“日后自知”,这不是我不肯说,因为……也是不到时候。”好像“因为”两字下面,原本是想解释什么,后来觉得不妥,才用墨涂去,他在灯光下仔细审视,也莫想看得清楚。

  只好继续朝下看去:“孩子,叔叔可以告诉你的只有一点,你父亲十五年前死在仇家之手,你母亲仍然健在。日后,你母子重逢之日,也就是你身世大白!洗刷血仇之时……”

  底下又用墨涂去了十几个字。

  “从明天起,你应该下山去了,这是因为我另有别的事要办,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你也应该到江湖上去历练历练。不过有一点,你必须记住,有人问你师承宗派之时,你可以说是武当天元子门下。江湖险恶,交友宜慎,叔叔的易容术,你已经学会了,行走江湖,最好不以真面目示人,凭你所学只要不露锋芒,也足可应付了。”

  “箱中铁剑,别看它外表铁锈斑剥,剑锋极利,是我昔年随身之物,留赠给你,作为纪念。叔叔如果不死的话,自会找你。箱中另有铁牌一块,慎藏勿失。看完此信,可用火焚去。好了,善自珍摄。你不知名的叔叔留条”

  韦宗方一口气看完此信,不禁失魂落魄的呆在床前!

  父仇、身世、母亲、和这位不知名的叔叔,心头一片空白,不觉热泪盈眶,簌簌而下!

  他重新把信笺仔细的又读了一遍,才遵照叔叔指示,用火焚化。然后从木箱中取出长剑,也取起那块铁牌,就着灯光,仔细一瞧。

  除了铁牌正面绣着一个狰狞鬼脸,一个字也没有,不知有何用处,但叔叔既有“慎藏勿失”之言,也就揣入怀中。

  一面手按锈剑吞口,抽出剑来,只觉剑身虽无铁锈,但看去只是一柄毫无锋芒的钝剑。

  随手朝地上一插,那知坚厚山石,竟毫不费力地插了进去,心头不禁暗暗吃惊,这剑锋当真锋利无比!

  拔剑在手,仰脸含泪喃喃说道:“我要以此剑报雪父仇,我要找我娘去!”

  说到这里,心头一酸,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天高气爽,金风送秋。

  八月的天气,正是已凉天气未寒时,但走在骄阳底下,还会令你热得流汗!

  快要午牌时光了,通往上饶的驿路上,正有不少人挥汗赶路。他们敢情都要在中午赶进城去。这些人,有的是布贩,有的是山货客。

  在他们后面,有一个身穿青布夹袍的少年,肩头背着一个小小包裹,和一个青布的长形布囊,也跟着大家一起赶路。

  他,正是那位不知名的叔叔要他到江湖上来历练的韦宗方!

  他离开怀玉山,心中有如一片白纸,茫无目的地只是照着大路走着。

  高大的城门,已在眼前,许多人像流水似的朝城中涌入,也有许多人像流水似的从城里出来。

  韦宗方孤伶伶的走着,他从没进过城市,这时瞧到行人熙来攘往,目光不觉跟着张望,好像在找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找。

  蓦地他发现城墙脚跟,坐着一个白发老框和一个土布衣衫少女。老妪形容枯槁,双脚从膝盖以下,全已断去,颤巍巍坐在地上,翻着两颗白果眼,抬头望着路人。少女看去约摸十六七岁,蓬着一头黄发,面上还长了许多麻子,又黄又黑,奇丑无比。

  两人身前,围着一大堆看热闹的小孩,地上也有过路的人丢的二三十文制钱,散满一地。

  韦宗方心头起了一阵怜惜,想起不知名叔叔留了六十两银子给自己,何不分一半给她们?免得这位残废老婆婆,终日坐在城墙边,餐风宿雨,也难得一饱。

  心念一动,立即从肩上租下包裹,取出银子,分了一半,然后提着包裹,挤到里面,俯身下去,把三十两银子,放到白发婆婆身边,低低说道:“老婆婆请收下了。”

  白发婆婆颤巍巍的双手,摸到银子,口中“噢”了一声!

  韦宗方已经红着脸站起身来,抬目之间,瞥见奇丑少女也正好朝自己瞧来。这一四目相对,逐觉那少女面貌虽然奇丑无比,但两只眼睛,却是深澈如水,亮晶晶的含着异采!

  韦宗方心头一慌,好像做了什么虚心事一般,挽着包裹,从人丛中一溜烟逃了出来。

  转过一条大街,才算定下心神,不觉顺步走去。

  忽然鼻孔中闻到一股香味,他已有大半天没吃东西,腹中早已十分饥饿,这一闻到酒肉香气,不禁馋涎欲滴,抬头瞧去,只见前面不远,正好是老大一座酒楼,招牌上写着“会宾楼”三个金字。

  那招牌年深月久,已被薰得发黑,但三个金字还依然金黄如故,阵阵刀勺之声和跑堂的尖声吆喝,响成一片。

  韦宗方上得楼来,早有堂倌过来招呼,问他要些什么。

  韦宗方不知叫什么好,举目一瞧,只见临近一张桌上,坐着一个汉子,面前放着一盘热牛肉,和一大碗酒,喝酒吃肉,十分自在。这就用手一指,道:“和他一样,切盘卤牛肉,再来一壶酒就好。”

  临桌那汉子闻声忽然转过头来,两道眼神,在他脸上掠过,落到他放在身边的长形布囊上,转了两转。

  韦宗方也瞧清此人年约三十出头,身穿一件青布长袍,生得浓眉大眼,一张四方同字脸略呈紫黑,相貌端正,另有一股飒飒英气。心中不禁暗暗喝采,这人定是豪迈之士!

  那汉子向他瞧了两眼,便自转过头去,自行吃喝。

  恰好堂倌送上酒来,韦宗方斟了一碗酒,猛喝了一口,那里知道他从没喝过酒,这一口喝了下去,顿时咳呛起来。

  那汉子不禁又回头瞧来,脸上似乎飞过一丝诧异之色。

  韦宗方脸上一红,连忙夹起一块牛肉,塞到口中,一阵咀嚼,然后举起大碗酒,又喝了一口。

  一大碗酒,只喝三两口,便自喝完,接着又倒了一碗,他边吃边喝,一会工夫,两大碗酒,全喝下肚去!

  蓦地里只觉一股凄凉之感,随着酒意,袭上心头!

  父亲、母亲、仇人、身世……

  第三碗堪堪喝了一口,不自觉猛然朝桌上重重一顿,口中几乎要大喊出声:“我到底是谁?”

  但他并没喊出,因为这重重一顿,桌上响起“砰”的一声,使他立时惊觉,自己喝酒失态,心头一窘,脸色更红,但面前一只酒碗,已生生陷入桌面有数分之多!

  那汉子再次回头瞧来,他瞧到嵌入桌面的酒碗,也瞧到韦宗方眼中隐含的眼光,忽然呵呵一笑,说道:“这位小哥,可有什么心事,请过来同饮一杯如何?”

  韦宗方对他原有几分好感,红着脸抱拳道:“小弟一时失态,兄台幸勿见怪。”一面取起酒碗,走到大汉桌上坐下,酒保跟着把桌上的东西,移了过去。

  韦宗方道:“平水相逢,还没请教兄台贵姓?”

  那大汉笑了笑道:“在下丁之江,小哥你呢?”

  韦宗方道:“小弟韦宗方,初走江湖,还望了兄多多指教。”

  丁之江报出姓名,见他好像没听到过自己名字一般,连“久仰”也不说一声,心想:

  “瞧他倒真是个初出道的人?”

  举起酒碗,喝了一口,抹抹嘴道:“韦兄弟大概不善喝酒,来、来,少喝一点。”

  韦宗方因他甚是豪迈,不觉更增了几分好感,忙也举碗喝了一口,才道:“小弟能够结交丁兄这样的英雄人物,深感荣幸。”

  两人边吃边谈,竟然谈得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

  丁之江忽然目注韦宗方问道:“我看韦兄弟虽是初出江湖,似乎有什么心事?”

  韦宗方经他两次问起,不禁神色一黯,道:“不瞒丁兄,小弟身怀大仇,至今连身世都一无所悉,方才一时感触,才惊动了丁兄。”

  丁之江听得甚是惊异,点点头道:“这就难怪,韦兄弟酒人愁肠,发为悲愤了!”

  说到这里,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支铁笔,递到韦宗方手上,郑重的道:“你我一见如故,此刻在下还有事去,不克多谈,过了明午,韦兄弟持此笔到东横街安远镖局找我。”

  一面招呼酒保,结算酒账。

  两人相偕下楼,走出酒店,丁之江又道:“韦兄弟不要忘记,过了明午,在下在安远缥局等你。”

  说完,拱拱手匆匆别去。

  韦宗方见他殷殷相嘱,词意甚是恳切,心想:“这位丁兄为人豪迈,看去武功大非弱手,能够交上这样一个朋友,也是好事。瞧他走得这般匆促,敢情有着急事,自己既无一定去处,不如就在这里耽上一天,过了明午,再去找他。

  心中想着,就在大街上找到一家高升客栈走了进去,店伙一直把他领到后进上房落脚。

  刚盥洗完毕,只听店伙又领着两位客人进来。

  听称呼,好像是兄妹两人,男的很少说话,声音冷傲,女子声音却似银铃一般,甚是娇脆。

  他们两个房间,就在自己隔壁。

  韦宗方为人拘谨,自己隔壁住了一位姑娘,不便张望,这就轻轻掩上房门,倒了一盅茶,坐在窗下慢慢喝着。

  过了一会,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近右房,只听店伙陪笑问道:“爷台可是武当张大侠,外面有人送拜贴来了。”

  韦宗方听到“武当”两字,不由站起身来。只听右房那个冷傲声音说道:“不错,我就是张君恺,你叫送贴的朋友进来好了。”

  那店伙连声应是,匆匆朝外走去。

  隔壁房门砰然开处,女子声音急急问道:“二哥,是谁送贴来了?”

  张君恺微嘿一声道:“只怕就是那姓丁的,他耳目倒真是灵通!”

  韦宗方心中一动,急忙找了一个窗缝,朝外瞧去。只见石阶上站着一个面貌白皙,年约三十以上的青袍汉子,目光奕奕,状极倨傲。

  他左首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红衣女郎,长得极美,樱唇上翘,美丽之中,掩不住她那份骄气。

  韦宗方暗暗寻思,这两兄妹两人,不知是武当何人门下?心中想着,只见店伙已领着一个布衣汉子进来。

  那人才一走到张君恺面前,便作了一揖,呈上两张大红贴子,一面说道:“敝帮主知道张大侠贤兄妹今天会到,也特地从敝帮赶来,本要亲来走访,只怕会引起误会,所以命在下持贴拜候,明日中午务请两位驾莅安远镖局一叙。”

  红衣女郎寒着一张粉脸,冷冷问道:“你是铁笔帮的人?”

  那汉子躬身应了声“是”。

  张君恺目光瞥过两张贴子,冷笑道:“安远镖局的孟坚和几时也和你们铁笔帮有了勾结?”

  那汉子听他出言无礼,但仍然恭谨笑道:“敝帮主因此事纯出误会,所以挽请孟总镖头出面调解,免得伤了两家和气。”

  张君恺喝道:“住口,你们铁笔帮劫镖杀人,挽个少林派的人出面调节,就成了么?”

  那汉子躬身道:“张大侠歇怒,贵派邵大侠和敝帮卢护法,同时身死,委实离奇难测,因此敝帮主要亲来查明真相……”

  红衣女郎突然尖叫道:“话倒说得漂亮,铁笔帮劫镖伤人,他还要查个什么?”

  那汉子脸上一红,依然忍气道:“女侠怎好诬蔑敝帮红衣女郎柳眉倒竖,厉叱道:“铁笔帮江湖匪徒,劫镖杀人,人证俱在,姑娘几时诬蔑了你们?回去告诉你们头子,万里镖局十八条人命,以一抵十,你们铁笔帮匪徙,一个也别想漏网……。

  “呛”!长剑出鞘,银虹一闪,那汉子闷哼一声,一条右臂,立被削了下来,血流如注;

  这下直吓得店伙惊叫一声,忙不迭朝后连退。

  那汉子脸色惨白,居然站着不动,左手撕下衣襟,缠住创口,俯身从地上拾起断臂,大踏步走了出去。

  红衣女朗拭去剑上血迹,返剑入匣,冷笑道:“二哥,你瞧这匪徙多么凶悍?他们头子,一定更加凶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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