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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春日朝阳,灿烂耀目,从竹林叶隙筛下的阳光,有如万千金线,穿过雾气腾腾的迷蒙蒙。靠近这一大片竹林的右边,是一条奔腾不歇的溪流,就紧挨着溪岸,一溜有十来户人家,与其说是村镇,倒不如说是几间聚居的野店。因为是靠近南来北往的涌衢大道,这几间野店就因应需要为旅途行人提供一些吃的喝的。因此,虽是十来户人家,却是相当热闹,而且小有名气,在青弋江一带闯荡的人,没人不知道附近有一个竹溪集的地方。

  华铭从容地步行,龙步云牵着麦红骡子紧随在后。

  如此缓缓行来,迎着朝阳,来到了竹溪集,系上骡子,两人找了一副露天座头,向那白发老婆婆要了两大碗稠粥,一大盘油炸散子、一盘子油炸花生米、四个茶叶蛋。

  稠稠的粥,其中熬了骨头汤、碎肉、白菜末、虾皮,味道特别,喝进嘴里,十分香糜可口。

  龙步云实在有点饿,他和杜春岚喝了半天酒,等于是谈了半天的话,没有吃什么东西。如今面对这一大碗热腾腾的粥,喝得十分香甜,三口两口把一大碗粥喝得精光。

  再看华铭,并不比他逊色。以华铭那身穿着打扮,与现场这样破烂,实在不搭调。但是华铭显然没有注意这些,捋起袖子,捧起大海碗,呼噜呼噜,将一碗粥喝光。

  这种情形看在龙步云眼里,顿生许多好感,他觉得华铭是个性情中人,一点也不做作。

  当两人抬起头来,面对着一只空碗,彼此不禁爆出哈哈笑声。

  这是龙步云和华铭见面以来,首次真正的笑声。

  当老婆婆再次送上来大碗粥,华铭对龙步云说道:“龙老弟……”

  龙步云忽然拦住他说道:“论年龄,你比我长,论资历,你是前辈,如果你要和我论交,我尊称你一声大叔,不算过分。”

  华铭显然被龙步云这几句话给怔住了。他微张着嘴,望着龙步云,愕住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龙步云问道:“铭叔!你对我的话有什么异议吗?”

  华铭一震,立即呵呵说道:“没有!没有!只是愧不敢当,你龙老弟是人中之龙,而我华铭只不过是痴长几岁罢了,怎么当得起?”

  龙步云说道:“如果铭叔坚持不接受,我也无可奈何了!”

  华铭笑呵呵地眼眶里有了退意,他呵呵说道:“步云老侄!我就生受你了。我真的没想到……真的没想到……”

  他从衣袖里摸出一方大手绢,擦拭着眼睛。可以看出他那份激动。

  龙步云忍不住问道:“铭叔!你怎么啦!”

  华铭擦罢眼睛,笑容可掬地说道:“步云!你是人中之龙啊!能够让你称呼我一声‘铭叔’,我真的高兴。”

  龙步云说道:“铭叔!我是个不懂得客套的人,铭叔如果再说客气话,我会不好意思的。”

  华铭哈哈大笑说道:“步云!其实我说的都是老实话。好!好!从现在起,我们不再说这些。吃吧!吃饱了我们上路。”

  龙步云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粥,捧着肚子,说道:“真的饱了!”

  华铭也放下碗,抹着胡须笑道:“竹溪集经过不知道多少次,从来不晓得这里的粥是如此的好喝。嗯!下次还要再来,走啊!”

  龙步云站起来从包袱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婆婆!饭钱。”

  华铭一怔,突然爆出一阵笑声,说道:“步云!你看我是老糊涂了,吃饭那有不给钱的道理,抹嘴就走,那叫白吃。”

  龙步云说道:“铭叔不是老糊涂,而是从来没有这个习惯。”

  华铭一听,惊诧道:“你是说我……?”

  龙步云笑道:“我是说铭叔平日出门,都是有人跟随,这茶资饭钱,早就有人付过,那里还用铭叔为这种小事操心?”

  华铭笑呵呵说道:“只要你不认为我是白吃就好。”

  两个人一路呵呵上道,仍然是龙步云牵着骡子,慢慢地和华铭并肩而行。

  龙步云不好意思问,这样慢慢地走法,要到那里去?要走多久?华铭仿佛看到了龙步云的心事,回头望着龙步云说道:“他们应该快来了!”

  龙步云不懂所说的“他们”是什么人?还没等到他问,只听得一阵蹄声,夹杂着辘辘的车声,逐渐由远而近。

  华铭停足在路旁,只见远远地几匹马,还有一辆马车,直奔而来。

  很快地四个人骑着马,另外两匹马拉着一辆马车,逐渐缓慢下来。四个骑马的人远远地跳下马,牵着缰绳,走到华铭面前,搭背躬身,口称:“主人!”

  华铭没有说话,一摆手,四个人牵着马闪到一边,垂手而立。

  这时候马车已经停下来了。

  龙步云这才留意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看到最华丽的马车。

  两匹拉车的马极为神骏,浑身火炭般的皮毛,没有一点杂色,在马中这种叫做枣骝,此刻站在那里,一点也不乱动,说明是受过良好训练。

  驾车的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一身紧密排扣短打劲装,腰杆板直地坐在那里,新剃的头,发青的头皮下面是两道剑眉,一双有神的眼睛。一条大辫子在颈上盘了两圈。

  再看这辆马车,是少见的四轮。

  车身漆成黑色,虽然此刻车上有一层薄薄的尘土。却掩盖不了原来的光亮。车前座的两旁,各有一盏灯,黄金色的铜皮包着琉璃,十分精致。连四只车轮,包的铁条,也都是擦得亮亮的。

  华铭笑着对龙步云说道:“我知道你昨夜通宵未睡,当然以你的身体,你根本不在乎,但是,此去还得大半天,你不妨在车里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醒来时,正好到了地头……”

  龙步云问道:“铭叔!我们要到那里?”

  华铭打着自己的头笑道:“你看,这不是老糊涂了吗?”

  他向龙步云认真地说道:“我是真心邀你到小庄去盘桓两天,一则我们投契有缘,再则我是真心的有话要跟你说。步云!你不会拒绝我吧!”

  从华铭这一切行动看来,似乎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真的不想接受。但是,他看到华铭真的是十分诚恳,也不忍心相拒。他点点头说道:“铭叔!两三天时间对我来说,并不是顶重要的。

  再说我也应该到庄上去拜见铭婶。”

  华铭当时似乎一怔,不自觉在重复了一遍:“‘铭婶’?”但是他立即呵呵笑道:“步云!你这一声‘铭婶’真让人耳生。飞豹华铭在武林中、江湖上算不得人物,但是,这终身不娶的事,倒是尽人皆知。”

  龙步云一听这倒是件奇闻,以华铭的情形看来,他应该有一个温暖的家庭,为什么他竟然是终身不娶?他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但是这件事他不能问,要问就有点失礼。

  华铭笑意未除,接着说道:“步云!你不要担心,虽然小庄没有‘铭婶’,你去了以后,盘桓数日,我要让你宾至如归。现在,你不要再推辞,请你到马车里小睡,养足精神,今夜咱们要好好地痛饮两杯。”

  看样子龙步云已经没有办法推辞,而且实际上他一夜未寐,确也有些倦意。

  他一坐进车内,才知道车内的装潢,比起车外还要华丽。

  宽敞的座位,足够一个人躺下来睡。全部都是紫红丝绒铺设,柔软舒适。

  龙步云也就不再客气,和衣而卧。

  他刚躺下,马车就开始缓缓而行,轻微地摇晃,使人很容易入睡。

  龙步云这一觉睡得很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觉醒来,马车正好缓缓停住。

  他拉开车门,华铭正好站在车外。

  龙步云不好意思叫道:“铭叔……”

  华铭上前挽住他的手,哈哈笑道:“你醒得正是时候,到了!”

  龙步云这才发觉外面已经夜幕低垂,只是灯光明亮,照得如同白昼。

  马车停在大门口,门外各有两行高大的枫树,绿叶如盖,摇曳的灯光,别有一番情趣。不禁令人想起:如果到了秋高气爽的季节,丹枫如醉,那就更迷人。

  门头上有一块匾,飞金大字:“枫林别馆”。

  门里门外各站着四个人,蓝长衫、黑鞋白袜、头皮剃得发青,垂手而立,躬身而迎。

  华铭没有理会,只是朗声吩咐:“龙爷的坐骑要好好照顾。”

  龙步云不安地说道:“铭叔!不要把我当客人!”

  华铭呵呵笑了一阵,说道:“我是个很好客、很喜欢热闹的人。但是近年来,枫林别馆很冷静……”

  他的语气虽然带着笑声,却听得出其中远有些凄凉。为什么呢?照眼前情形看来,枫林别馆是一个富裕的庄院,华铭以飞豹之名,驰誉武林,虽然不能门纳三千豪客,也不至于冷清二字。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好客的主人变得如此落寞?华铭又变得开朗起来,拍着龙步云的肩膀说道:“步云!尽管我不把你当客人,但是事实上你是近年来枫林别馆唯一的客人,而且是我真心欢迎的客人!”

  龙步云说道:“铭叔!我真的不是客人,我说过,做客,我会不安的。”

  华铭大笑说道:“好!客套话到此为止。其实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是客套话。你能把枫林别馆当作家,那是我最高兴的事。”

  二人挽手而行,撇开青石砌的宽道不走,绕开正厅,踩着碎石小径,来到一处楼阁。

  楼的四周,仍然是环植着枫树。树行中,这一栋楼房真盖得精致。一排红漆柱子架成的走廊,里面是一排格子雕花的门,门里面是一溜三间,当中是客厅,字画、瓶插、太师椅,点缀得十分典雅。

  再上楼上,当中是座佛堂,叫人没有想到,供奉的是救苦救难观音菩萨画像,庄严慈祥,是出自名家手笔。

  华铭来到佛堂,神情就十分肃穆,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

  龙步云也不待他说,迳自上前礼拜致敬。

  华铭一直没说话,可以看得出,他那份虔诚。

  世间上有许许多多的事令人难以想像。华铭,一个武林中的高手,江湖上的名人飞豹,竟然是如此虔诚拜佛。

  华铭将龙步云引到隔壁厢房。

  干净、简单,窗子开了三面,微风吹来,带着花香、草香、土香,很容易让人喜欢。房里有一盏琉璃油灯,照得通明。

  刚一坐下,就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手里捧着托盘,盘里放着一只大碗,冒着腾腾热气。

  小姑娘将碗放在临窗的桌子上,笑嘻嘻地对龙步云微微一屈膝说道:“龙爷!请用点心。”

  龙步云还没来得及说话,华铭立即说道:“步云!整整走了一天,够累人的了。此刻吃饭,未必有胃口,吃点心,垫垫肚子,然后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漂泊江湖的人,最难享受到的,便是一大桶热水,尽情的洗澡。然后好好地睡上一觉,明天你才真正在枫林别馆生活的开始。”

  龙步云刚要说话,华铭立即拦住他:“你不是客人,把你当客人就不会这样招待你。我只是让你享受家的自然自在。”

  他说着话,便挥手要走。

  龙步云叫道:“铭叔!”

  华铭说道:“我去处理一下这几天的琐事。这座楼叫枫影楼,只你一个人住,没有人吵你,只是早晚我到佛堂为菩萨上香。还有……”

  他指指站在那里的小姑娘。“她叫小娟,是个聪明的孩子,留在这里照顾你,她就住在楼下,有事叫一声,因为这里你不熟。”

  龙步云还想说什么,可是他什么也说不上来,一切都是华铭安排得好好的。

  送走了华铭,吃完了一碗鸡汤面,隔壁有浴室,早就有一桶热水,让他痛痛快快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浑身轻松自在。

  华铭说得不错,在外面漂荡的人,最难享受,便是洗一次痛痛快快的热水澡。此刻,他真的很轻松。

  小娟已经悄然离去了。

  偌大的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沐浴后的轻松,让他一时还不想睡觉。

  窗外的天,清明如水,月儿还没有露面,微风吹来有一丝丝凉意,真叫人舒适。

  他忽然想到,与华铭相逢,是由于华铭住在杜家庄就开始注意他,才有后来的情形发展。不禁让他想起一个问题:“为什么?”

  真的!为什么呢?华铭对龙步云几乎是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照年龄,华铭可以做龙步云的父亲,而华铭也确实把龙步云看作是自己的子侄辈,随时呵护。

  他们之间并没有深交,为什么华铭对龙步云这么好?龙步云想不出道理,他睡不着,索性点起灯来。

  孰知灯一点着,房门呀然而开,小娟手捧着一碗热茶,放在桌子上。轻轻说道:“龙爷!请用茶。”

  龙步云想了一下说道:“小娟!你今年几岁了?”

  小娟笑嘻嘻地说道:“十五。”

  龙步云问道:“你在枫林别馆多久了?”

  小娟转着乌溜溜的眼睛说道:“八年了。我记得我是七岁的时候,随着爹娘来到枫林别馆。”

  龙步云啊了一声问道:“你什么时候在这枫影楼上……我是说,你平日都是在这枫影楼上吗?”

  小娟说道:“只是今天。”

  龙步云讶异的问道:“今天?你是说今天才上这枫影楼来的?”

  小娟说道:“对呀!今天是你龙爷来,主人特别让我在这里伺候龙爷,平日,这里是枫林别馆的禁地啊!”

  龙步云一听,不觉说道:“什么?禁地。”

  小娟伸手掩住口,那是说她自己觉得失言了。她仍然不失天真地笑道:“不是啦!我是说平日这里很少有人来,应该是说,除了主人,没有人来过这里,整个一栋楼,洒扫的事,只是由一个老华三叔来做,如果不是来伺候龙爷,我是不会来到枫影楼的。所以,我才说是禁地。”

  龙步云不觉脱口说道:“为什么呢?为什么又让我住在这里呢?”

  小娟在一旁说道:“你龙爷是我主人的嘉宾啊!”

  龙步云摇摇头,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像小娟所说的那样简单。

  但是,在这样的疑问之中,龙步云可以肯定一点:“其中没有恶意!”

  他挥挥手对小娟说道:“小娟!打扰你了,你去睡吧!”

  小娟说道:“龙爷!我的工作就是伺候你龙爷,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龙步云摇摇头说道:“不了!你去吧!我睡不着,大概白天睡得太多的缘故。此刻,我只是想到处走走。”

  他突然想起问道:“小娟!我想到处走走,有没有关系?”

  小娟想了一下说道:“龙爷!这个问题难住了我,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深夜在枫林别馆到处走动。所以我不知道可不可以。不过……”

  她的睛眼慧黠的闪着,说道:“龙爷!我主人能请你住进枫影楼,是十分礼遇的。对你龙爷来说,大概到处走走,是不会有事的。”

  话说得很好,既没有拦阻龙步云,也没有说“你龙爷可以到处溜挞”,就这样让龙步云自己作决定。

  龙步云笑笑,小娟也就悄悄然离去。

  枫影楼很静,没有一点声音。

  月色已经渐渐地洒进了枫影楼,更为枫影楼添上了一分宁静之美。

  龙步云吹熄了灯,走出房门,佛堂里香烟袅绕,长明灯带一团淡淡的光。

  龙步云突然恭恭敬敬拈着香礼拜,心中默祷着菩萨:“神明保佑我早日寻找到害母的仇人。”

  退出佛堂,不觉来到左边厢房门前,他想到这里会不会是华铭的静室,一个人静坐沉思的地方。

  想着不禁伸手轻轻一推,门应手而开。

  让他惊讶的这里不是静室,而是一间卧房,一间十分素净而又十分典雅的卧房。

  龙步云说不上来他看到这间卧房的感觉,他一眼看去,只知道一点:房里每一件家具、每一件摆设,都是经过精心的设计,淡雅而又不失高贵。

  龙步云可以断然相信一点,这间卧房从来没有人住过,因为里面每一样东西都是簇新的,而且一尘不染。

  龙步云在想:“照铭叔的说法,他是不住宿在这里,这间卧室又是让谁住的呢?而且,又是这样完全崭新的?”

  其实,枫林别馆这么大,有一间房子空着没有人住,十分平常。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龙步云看在眼里,始终觉得有些奇怪。

  龙步云想想,觉得自己如此窥探,不是很正大光明,也不是一个做客人应有的礼貌。

  正待回身,楼梯上有人走动,华铭站在佛堂门口。

  龙步云觉得有些尴尬,说道:“铭叔还没有歇息?”

  华铭笑笑说道:“跟你一样,睡不着。”

  龙步云说道:“对不起!铭叔!我只是……”

  华铭摆摆手说道:“小娟已经替我说过了,大枫林别馆你任何地方都可以去。这间房子你当然可以来。”

  龙步云察觉出华铭的脸上有一丝难以形容的表情。他是聪明人,可以察觉到问题是出在这间房子上。而自己的行为,也的确是鲁莽了些。

  龙步云连忙说道:“铭叔!说实在的,我是无意的……”

  华铭脸上的笑容变成一丝丝苦笑,摇摇头说道:“步云!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真话,你到任何地方都没有关系。”

  他招招手,自己再度推开门,走进左边厢房里。随手打火,点着一盏琉璃灯,对龙步云说道:“步云!来!请进来。”

  他招呼龙步云坐下以后,自己却慢慢地在房里踱着,像是鉴赏某种古物一样,一件一件仔细地看,慢慢地摩挲。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对龙步云笑道:“步云!除了我,还有华三,他是每日打扫的,你是进入这间房的第三人。”

  龙步云不禁问道:“这间房是铭叔住的吗?”

  华铭立即说道:“不!这间房从来没人住过……因为,我以数年心血建造布置这间房,原来本是……唉!总之这间房没人住过。”

  龙步云不解,既没有人住,又为什么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来建造这间房?当然,他只是奇怪,并没有问,任何人都有他自己的秘密,别人不应探索。

  华铭突然说道:“步云!你觉得你自己的武功如何?”

  这样没头没脑,突如其来的一问,让龙步云为之一怔。真不知道怎么来回答。

  华铭笑道:“你一定让我这突然一问,问傻住了。其实我只是想听听你自己对所学的意见。”

  龙步云倒是很恭敬地说道:“铭叔如此一问,真的是有些突然,不过,相信铭叔一定有所用心。不敢相瞒,家师十年之间,确实倾囊相授,兵刃拳脚,内外兼修,只是我性愚钝,恩师所传,我是十不得一,惭愧得很。”

  华铭说道:“这是你自己的看法,照我对你的了解,内力深厚,剑术精湛,放眼当前武林,能够胜过你的人,已经不多。”

  龙步云谦虚地说道:“铭叔谬奖,实在令我汗颜!”

  华铭说道:“我说的是实话,因为我是说实话,所以我要告诉你,步云!在你的武艺当中,你还缺少一样,一旦遇到个中高手,你就难免要落败,而且还可能会丢掉性命!”

  龙步云怵然而道:“请铭叔指点。”

  华铭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暗器。”

  龙步云没有再说话了。

  因为在他随师习艺十年的时光当中,的确他是没有学过暗器。原因是师父不教。

  在龙步云的印象中,其师父非但不教,而且还十分唾弃。

  他记得师父说过一番话:“在武林中难免要跟人比个高下。

  但是,赢要赢得光明,败要败的磊落。暗器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光明磊落。在一刀一抢拼斗不下的时候,暗中将对方打倒,那能算是赢吗?”

  所以今天一听华铭说出“暗器”二字,他闭口无言,因为他不以为然。

  华铭见他没说话,望着他问道:“怎么?有意见吗?”

  龙步云迟疑了一下说道:“因为欠学,所以不便表示什么。”

  华铭笑笑说道:“暗器的重点在于一个‘暗’字,也就是要在暗中取胜,往往为正派人士所不取。其实真正说来,这是迂见。”

  一听这是有了批评之意,龙步云就越发地不便表示意见了。

  华铭还是问龙步云道:“步云!愿意听听我的意见吗?”

  说实在的,此刻龙步云的心里已经有了相当的不耐。他只不过是因为睡不着,出来走走,就在这种情况下碰上华铭大谈武功,似乎太过突兀,这不是华铭的为人,为什么会这样?龙步云很想说:“对不起!我困了,我要睡觉去了。”但是,他毕竟是客人,他要保持应有的礼数。纵有不耐之意,他仍然很认真的说道:“请铭叔指教!”

  华铭说道:“武林之中,胜者为尊。只有胜利是无可取代的东西。就以你来说,你是为了寻找害你令堂的仇人……”

  龙步云闻言大感意外,不觉脱口说道:“铭叔!你怎么知道?”

  华铭很平静地说道:“你且不要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先听听我这一段说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碰上了你所要找的仇人。嗯!我的意思是说你认定的仇人,当然要拔剑相向。但是,对方武功和你一样的好,久拼不下,你如何是好?”

  龙步云没有说话。

  华铭说道:“如果这时候你会暗器,你就多了一个取胜报仇的机会。反过来说,如果对方会暗器,这个机会就是他的。”

  话是不错,但是,龙步云心里一直不能明白,为什么华铭在此刻跟他谈这些问题?时间、地点,都不对!华铭似乎没有在意龙步云沉默的表情,仍然兴致勃勃地说道:“方法无所谓对与不对,只要是目的正确,又如何能拘泥于手段呢?”

  华铭对龙步云招招手,走到楼下院子里,兴致似乎很高地说道:“暗器一道,最大的好处便是易学。像你这样身具极高武功的人,只要稍加指点,明白使用某种暗器的窍门,便是个中高手。”

  说着话,他从身上取出一件东西,托在掌心,原来是一支镖。

  镖身银亮,四楞尖锐,看样子份量不轻。

  华铭说道:“飞豹华铭在江湖上搏得名声,一柄三尺剑、三支四两镖,会过不少高人。”

  龙步云极有耐心地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铭叔!”

  华铭忽然说道:“步云!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我要跟你说这些你听起来有些索然的话。是不是?”

  龙步云很礼貌地说道:“华铭叔任何指教,都是我受益匪浅的。”

  华铭说道:“步云!我要将这‘迎门三不过’的镖,正式教给你。”

  龙步云一听,不止是意外,而且大吃一惊,一时间他简直理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他是枫影别馆被善待的客人,被招待在闲人不能进入的枫影楼,派人伺候,点心消夜,热水洗浴,只因为睡不着,走出来散散步,就这样再度遇到主人华铭,就这样谈起这间淡雅而又精致的房间,就这样谈到武艺、谈到暗器,又谈到要传授“迎门三不过”的镖,这中间的过程,没有一样可以衔接得起来,处处兀突,事事都是另起一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华铭一见龙步云在站在一旁没说话,便笑笑说道:“步云!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颠三倒四,说起话来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龙步云微微露出一丝苦笑,没有说话。

  华铭说道:“这么糊涂要传授镖给你,也难怪你要怔住了。”

  龙步云极艰难的勉力说道:“铭叔决定要做的事,当然是有道理的。”

  华铭点点头说道:“对,你这句话我承认,我做事一定有它的道理。”

  他望着掌心那支镖,缓缓地说道:“本来不是这么急,本来不一定要传授你的镖,但是,现在情况有些变化。”

  龙步云说道:“铭叔!请容我请问,原来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可不可以说?”

  华铭想了一想说道:“可以说的。本来我是希望你能在枫影别馆小住一段时期,少则月余,多则半载,让你老铭叔稍稍尽一点心意,即使是一点点心意,也稍……稍……”

  龙步云一愕,要尽心意?什么心意?为什么要尽心意?那么现在呢?就不要尽心意了吗?这又是为了什么?

  华铭继续说道:“现在嘛!没有办法了,是我自己觉得没有办法了。”

  龙步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正如华铭自己说的,他说话已经有些颠三倒四的。可见看眼前的华铭,眼光有神,站在那里仍然是名号响亮的飞豹华铭。但是,他为什么要说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

  华铭顿了一下,立即说道:“现在我教你打镖。”

  明显地是不管龙步云愿不愿意学,他都要教,有点儿霸王硬上弓的味道。

  华铭忽然严肃着面目,十分认真地说道:“暗器无所谓好坏,学会以后,你终生不用,或者终其一生只在必要的时候用那么一次,也就够了。再说,你会使用暗器而不用暗器,至少可以多一种防身的本领,知已知彼,才能立于不败。”

  龙步云倒也认真地点头称是。

  华铭又说道:“其实,以你的功力,特别是你的内力、指力,都已经臻于精境,只要告诉你一些打镖的方法,指点明白,你就可以很容易的将镖打得快、打得准。至于临机应用,那就要看你的智慧与练习的多寡而定了!”

  他说着话,将自己手掌伸到龙步云面前。那支镖亮晶晶地躺在手掌当中。

  他说道:“步云你注意我的手。”

  只见他手掌五指,缓缓地合拢起来,将镖整个合在五指之中。只微微地露出一点点尖端在指头之外。

  华铭说道:“特别拇指、食指和无名指,要各自用力,而中指只是托住镖身,小指则是维持方向准头,发镖时,主要是腕力,振腕而不是甩腕,飞镖脱手而出。至于力道的大小,准头如何,就看各人功力如何而定了。”

  虽然龙步云没有学过打镖,但是,一则他具深厚武功,再则他是绝顶聪明,只要如此一指点,他已经是了然于胸。

  华铭讲解完以后,说道:“现在我打一次你看看,这其间还有身手的配合问题。”

  只见他一转身,面对着前面一株枫树。

  此时,月色迷蒙,飘过一阵淡淡的浮云,院子里看不太清楚。相隔二十步,茶盅粗细的树杆,当中有一处节疤。

  华铭说道:“步云!你要注意了!”

  只见他一长身,一扭腰、右臂一抬、手腰一振,一点寒星一闪而出,只听得“笃”地一声,那支镖正中节疤。

  二人走过来,只见三寸七八分的镖,深入树杆一半。

  龙步云不由地赞道:“铭叔!真准!”

  华铭笑道:“树在这里是不动的死东西,如果都打不中,那还叫什么打暗器!”

  他说着话,又展开身形,施展出一趟拳法,身形步伐都非常的快,而且出拳虎虎生风,连龙步云站在一旁,都感受到强劲的力道。

  突然,华铭一个旋身里,一挫身形,大喝一声:“着!”

  只见又是一点寒星直飞而出,又是“笃”的一声,飞镖正中树杆,与前一支镖,并列在一起,不差分毫。

  华铭立定身形说道:“这是在活动中发镖,劲道与准头,就比较困难一些了。”

  龙步云虽然对于这样莫名其妙的学镖一事,一起直是感到十分奇怪,但是,他仍然非常地用心,留意观察华铭如何运用腕力把镖打出去。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样活动发镖,那是十分难以防备的。

  这暗器的“暗”字,就是出其不意,带有偷袭的含意在内,所以正大光明的侠义之士,都不屑于用暗器的,原因就在此。

  但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学会了使镖,至于要不要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从某一方面来说,在与人对搏的时刻,多了一分防备的警觉。

  因此,他在默察华铭发镖的时候,看得十分仔细,特别是他对于华铭振腕使劲,将镖打出那一瞬间劲道,不但看,而且在心里揣摩。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如此两次观察,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加上他本来的武功根基,打镖,对他不是一件难事。

  当华铭回到他身边,笑着问道:“步云!你觉得如何?”

  龙步云说道:“铭叔发镖的身形、准头、劲道,无一不是一代宗师的风范。……”

  华铭笑道:“步云!我不是要你赞美我。而是问你,看了两遍,可有一些心得?以你跟随令师在深山习艺十年的经验,对于这种雕虫小技,一落眼上自是已经了然于心。”

  龙步云含蓄地说道:“武功一道,理是相通的,但是,如果不经过实际磨练,还是一些用处都没有。”

  华铭点头说道:“说得好!”

  他走过去,从树杆上拔下两支镖,回来交一支给龙步云。

  三寸七八的镖一人手,立即感觉到相当的沉重。也不过只有几两重,可是人手重甸甸,才知道人在拼斗中,能及时发出暗器,还不简单。

  华铭此时似乎也不客气,很用心地告诉龙步云,如何拢住四指,如何压住拇指,将镖紧紧地夹在掌心。

  然后,对准目标,使用暗劲,振腕将镖打出。华铭在说到“暗劲”的时候,特别加强语气。并且补充说道:“暗劲的‘暗’字,是要自己揣摩,用心去体会。能够将这暗劲体会到其中的分寸,这镖打出去不但有力,而且才有准头!”

  龙步云听得很仔细,心中也有了体会。

  华铭说道:“何不将镖打出!”

  龙步云站定了脚步,视定了目标,然后倏地微微一抬手,抖动手腕,暗中使用手劲,将镖打出。

  只见银星一点,飞镖脱手,直飞树杆“笃”地一声,钉在树杆之上。

  华铭高高地赞了一声:“好!”

  但是,他走过来对龙步云说道:“唯一的缺点,便是飞镖出手之前,抬手作势,动作太过明显。如此与人对搏,镖还没有打出,对方已经有了防备,就达不到‘暗’字的要求。小小几两重的镖,很容易被对方破掉。”

  他手里拿着镖,不经意地比划了一下。

  接着他变化了几个身形,借着身形变化的瞬间,又作出发镖的准备,十分自然,不露痕迹。

  他笑笑望着龙步云说道:“对你来说,只要稍一指明,就绝难不倒你。不过还有……”

  他将镖交给龙步云。

  “再在心里揣摩一下,再打出这一支看看。”

  此刻,龙步云已经把半夜学镖的诧异、抗拒、莫名其妙的种种心理,丢到了一边了。他觉得如果不能把打镖学会,那是让华铭看扁了。所以,他抛开一切心思,专心一意,揣摩发镖的要决窍门。

  当他接镖到手,一个扭身,完全是在不注意的情形之下,将镖打出,使用的真正是暗劲与腕力。

  这一镖打得很准,而且力道很大,几乎整支镖都没人了树杆,内力惊人。

  华铭站在一旁不禁为之鼓掌,说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这一镖与方才那一镖,有着极大的差别,已经深得暗器的‘暗’字个中三昧,难得!难得!”

  他从容地又从身上取出一支镖,形式外表和方才那两支镖,完全一样。

  华铭将镖托在掌中,对龙步云说道:“步云!我飞豹华铭所使用的镖,素有迎门不过三的说法,任凭是如何好汉高手,能连续逃过我这三支镖的人不多。所以,我的镖囊里,平素只携带三支镖。现在……”他将镖交给龙步云。“你已经利用不同的身法,打出两支镖。现在我要你转过身去,利用旋转回身的那一刹那,发镖出手。”

  他用很沉重的语气告诉龙步云。“记住!凡是在这种情形下发镖,多半是败走之际,镖在这种情形之下转败为胜。所以,出手要快,就在转身那一瞬,全力发镖,一举而得。”

  他说着话,自己朝着对面枫树走去。

  站在枫树一旁,很慎重地说道:“步云!这一镖你要用全力,表示你在绝望中的一丝希望,这种机会一般说来都是没有第二次的,所以你要好好把握。”他指着枫树。“现在你就以这株枫树当作追你的敌人。好了!现在转过身去……”

  龙步云看他如此认真的样子,不由得他不照着话做。

  他握着镖,背对着枫树。

  华铭说道:“现在开始你向前走!走!好!转身发镖!”

  龙步去果然依言,照着方才心里已经标定的枫树,倏地一转身,同时振腕将镖打出去。

  就在他一转身,一振腕、飞镖刚一出手,他大惊失色,啊呀叫出声来。

  因为,他断没有想到,当他一转身打镖的瞬间,他看到的不是枫树,而是华铭。

  华铭本人的身体,正好挡住枫树。

  龙步云跑过来时,只见镖已经深深插入胸膛,没有流血。华铭已经滑坐在地上。

  龙步云跪在地上,抱起华铭叫道:“铭叔!怎么会这样!我真该死!我真的是该死!”

  华铭伸手抹去龙步云脸上的?目痕,微笑说道:“步云!这不是你的错!你一点错也没有,说什么该死!”

  龙步云急得满头是汗,口中只是叫道:“这是我的错!我怎么把镖打中铭叔!我怎么会这样?”

  华铭咳了两下,微笑说道:“步云!我已经说了,这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这是我自己存心要的结果。”

  龙步云根本听不进华铭在说些什么,他已经是方寸大乱,忽然他若有所悟地叫道:“我怎么这么湖涂?我这里有药,我要立刻为铭叔疗伤。”

  他从自己身上摸索,因为是沐浴换过衣裳,那里有什么灵药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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