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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心心已相印 棒打两离分

  夜静得很,周围没有一点声音,这样的寂静,更加了夜的寒意,只有山神庙里那一堆熊熊的火,闪动的火苗,和那哔哔叭叭的火星,使人感受到一份温暖!

  坐在火旁边的秦凌筠,脸色十分沉重,眼睛始终停在躺在一旁的冷雪竹脸上,那一份无言的焦灼,可以从他的眼神里,表露无遗。

  在他对面的铜臂丐打了一个哈哈,冲破这份凝固的寂寞,轻松地安慰着说道:“秦兄弟!你用不着焦急,三眼神婆虽然睥气坏一些,心地倒是十分慈祥,而且她说话,是说一句算一句,言出法随,不打折扣。当年我的恩师,对这位三眼神婆,倒是十分推崇,所以,她方才所留下的丸药,一定有效,再过一个时辰,冷姑娘一定可以恢复正常。”

  秦凌筠叹了一口气说道:“真不知道她是什么功力,也不过是伤了一掌,你看,冷姑娘的后背就如同被雷火烧伤了一样,皮焦肉绽,真是令人惨不忍睹!”

  铜臂丐点点头说道:“这就是三眼神婆著名的‘三阳离火功’,的确是十分厉害。据说当年三个半高人,是各有所长,龙门居士所以称绝一时的,就是给你老弟的那三颗‘剑丸’。

  兄弟!你如果能将内力练到龙门居士那种火候,剑丸出手,白光一道,可以在百步之间斩取人头,而且是锐不可当,简直就是跟剑仙所炼的剑气,如出一辙。”

  他说着话,用舌润了润嘴唇,又接着说道:“至于我恩师,就是一条金蛇鞭,和他一十三条‘金蛇飞矢’、‘三眼神婆’的‘三阳离火功’和飞侠女的‘寒阴掌’力,那都是一时无两的绝技,所以三个半高人,才能在武林中如此受人尊敬。”

  秦凌筠叹气说道:“这千面狐才不过学到令师七八成功夫,居然就能将武林闹得如此天翻地覆,真是令人难以相信。”

  铜臂丐苦笑道:“千面狐的功力未见得高过你老弟,如果没有那条金蛇鞭,他也未见得就能斗得过我。不过除了功力之外,他那种比狐狸还狡猾的诡计,那真是我们自愧不如!秦兄弟!你想想这一次他这个诡计,连累倒多少人?人家说‘一石二鸟’,他简直是‘一石数鸟’,叫人防不胜防。”

  秦凌筠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的说道:“这只老狐狸实在是太可恶!他不但骗走了我们的香果,而且还制造了我和你之间的仇恨,他居然还把三眼神婆也给骗来了,几乎又中了他借刀杀人的毒计。”

  铜臂丐笑道:“岂止如此,他还想把天下武林高手,一网打尽,都成了他的俘虏。”

  秦凌筠突然拉住铜臂丐的手,认真地说道:“铜臂老哥!你这次究竟准备何往?”

  铜臂丐说道:“刚才你不是听到三眼神婆说么?她目前不能十分相信我们的话,必须等我们将虞慕琴姑娘的下落找到之后,她再听我们的!所以,我决心再到红柳湖去一趟!”

  秦凌筠沉吟一阵说遣:“铜臂老哥!你以为虞姑娘真的会在红柳湖么?”

  铜臂丐点头说道:“我看十有八九是在红柳湖,至于她为什么到红柳湖去的?她是拿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在红柳湖?目前还很难讲。因为,如果她不在红柳湖,千面狐再狡猾一些,也想不出利用她来骗你的香果,更想不到会利用情感上微妙关系,制造波折,你说对不对?”

  秦凌筠也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铜臂老哥!我们就结伴同行吧!一起到红柳湖,一则打听虞姑娘的下落,二则去弄一些香果,去解救虞伯伯、游伯估,以及天下武林同道的毒。”

  铜臂丐立即摇头说道:“不!我们不要同行!”

  秦凌筠愕然说道:“为什么?”

  铜臂丐笑着说道:“我们这次到红柳湖,主要的并不是去找千面狐打架,我除了打听虞姑娘下落之外,最主要的是去盗取我恩师的那根金蛇鞭。至于你们,除了打听虞姑娘下落之外,更要紧的是盗取香果。这种事,人多不一定有用,我们分头进行,将来有了消息,不是在少林寺,就是要到庐茅山去找三眼神婆,到时候再见面吧!”

  秦凌筠也点点头称是,他想了一想说道:“铜臂老哥!说句不客气的话,人真不可以貌相,当初见面时,我何曾想到你老哥是这样的古道热肠,谈吐又是如此的文雅?”

  铜臂丐大笑而起说道:“老兄弟,你现在看到我文雅的一面,等到你看到我粗犷的一面,你又要重新估价了!闲话少说,冷姑娘的内伤,差不多就要好了,你现在可以用药膏涂在她的外伤上面,我要先走一步,咱们有可能在红柳湖再见!”

  他也不等秦凌筠答话,便拱拱手,踢踏踢踏地走出庙去,一转眼就不见了。

  秦凌筠目送铜臂丐走了以后,他走到冷雪竹姑娘身边,蹲了下来,轻轻掀开姑娘背上的破衣,看到那烧焦了的皮肉,真是令人难过。

  尤其秦凌筠,心里更有一份额外的歉疚之意,他心里以为:“如果不是当时冷姑娘为了三眼神婆那一段‘始乱终弃’的话,她也不会失神负气而走,他也就不会硬挨三眼神婆那样结结实实的一掌!说起来,她这一掌还是因为我挨的!虽然三眼神婆被铜臂丐说明其中原委之后,有了后悔之意,留下了灵药,但是,她毕竟是受过苦了!”

  他轻轻地用手挑起药膏,涂抹到冷姑娘的创口之上,一点一点轻轻地涂抹着,说也奇怪,那药膏涂到创口上之后,原本是被烧得乌焦的皮肉,立即就开始变为红色,不到一盏茶的光景,冷姑娘背上碗口大小一块创疤,已经变成为新生的嫩肉,除了颜色比原来的皮肤要红一些之外,再也看不到创痕。

  秦凌筠这才松了一口气,同时他也对三眼神婆的药,有了信心。

  眼看着那一块嫩肉,还在不断地转变颜色,秦凌筠忽然想到冷姑娘衣裳已破,不能再穿,于是将自己身上已烤干了的长衫,脱下来,披在冷姑娘身上,将面前的柴火,又添了几根木柴,正准备再作长时间的守候。

  忽然,冷姑娘一个翻身,坐将起来,哇地一声,吐了一口淤血,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只见秦凌筠蹲在一旁。

  秦凌筠惊喜无限,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娘!你醒过来了!可把人急坏了!”冷姑娘一掉头,两颗泪珠,跌落在身上,她蓦地站起身来,撇下身上的长衫,就向门外走去。

  秦凌筠此刻也顾不得她生气了,赶忙抢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姑娘的去路,恳声说道:“冷姑娘!你……你真的相信三眼神婆所说的那些话么?”

  冷雪竹呸了一声,跺脚说道:“什么相信不相信?我才不管你们呢!”

  她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三眼神婆她人呢?”

  秦凌筠说道:“后来铜臂丐来了之后,彼此一对头,才知道我们都是上了千面狐的当,三眼神婆也是受了千面狐的骗,才闹出这次误会,她留下了灵药,为姑娘医治掌伤,不过……”

  冷雪竹姑娘转过身来,瞪着眼睛说道:“不过什么?”

  秦凌筠很为难地说道:“三眼神婆虽然也很相信我们所说的话,她也有后悔的意思,不过,她的个性很倔强,在事情没有证实之前,她不会承认错的!冷姑娘!你不会怪她的吧!”

  冷雪竹沉吟了一会,慢慢地说道:“我不会怪她,人总有误会的时候!其实,真正说起来,还是应该怪我自己太……”

  姑娘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脸上起了一层红晕,螓首也不觉慢慢地低垂了下来。

  秦凌筠连忙抢着说道:“怎么可以怪你呢?人同此心呀!”

  冷雪竹的脸,越发地红了,她摇着头说道:“我们不说这些子!你方才说的铜臂丐,是不是就是在桃花源附近遇到那位老叫化子?他不是伤了虞姑娘,被姓卞的追着要报仇的么?他怎么又……”

  秦凌筠等不及地摇着手说道:“这更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于是他便将铜臂丐和千面狐的关系,说了一遍,接着便将千面狐处心积虑的诡计:如何骗走香果,如何在少林寺计毒众人,如何计激三眼神婆……一一地说了一遍。

  冷雪竹也听出了神,她摇头叹息道:“想不到上官玉就是千面狐卞玉,这个人的心计,真是厉害。不过照这种情形看来,你虞师伯的孙姑娘,恐怕已经身落虎口了,你虞师伯如今又是身中奇毒,这件事,你不能袖手不管!”

  秦凌筠点头说道:“铜臂丐也是这样说。”

  冷雪竹连忙说道:“铜臂丐他人呢?”

  秦凌筠说道:“他已经独自前往红柳湖,一则他要访察慕琴姑娘的下落,再则他要将他师父金臂丐的金蛇鞭盗出来。”

  冷雪竹忽然说道:“我们也应该立即就去才对!除了要打听虞姑娘的下落之外,我们更应该前去夺取一些香果,去解救少林寺中毒的那些高人,如果这些人被千面狐挟持利用,无异是如虎添翼,后果真是不堪。”

  秦凌筠说道:“姑娘所见,正是与我相同,只是姑娘重伤初愈,怕的是不能如此长途跋涉。”

  冷雪竹长长呼了一口气,活动一下臂膀说道:“三眼神婆的药,倒是非常灵验,我现在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

  秦凌筠从地上拾起自己那件长衫,披在冷雪竹的身上,深情地说道:“姑娘的外衣被三眼神婆的‘三阳离火功’烧坏了,暂时披上我这件外衣,等我们找到了通衢大镇,再添置新衣。”

  冷雪竹柔顺地将秦凌筠的外衣披在身上,而且借势轻轻倚在秦凌筠的手臂上,回眸微微地带有羞涩的一笑。

  秦凌筠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也禁不住砰然一跳,他低低地说道:“姑娘!你现在不生气了吧!”

  冷雪竹低垂螓首,脸上一红,没有说话,只是将身子靠在秦凌筠的臂膀上更紧了,秦凌筠的手臂也轻轻地拥着姑娘,两个人如此默默地依偎在一起,彼此都没有说话,只有灵犀一点互诉,真正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过了半晌,冷雪竹姑娘红着脸离开了秦凌筠的怀抱,将身上披的外衣裹紧了一些,仰起头来,望着雨后的湛蓝天空,轻轻说了一句:“我们走吧!到红柳湖还有很长的途程!”

  秦凌筠收敛住奔驰的心神,刚刚说到:“我们走!……”

  突然,隐隐地一阵风雷之声,起白头上,冷雪竹心神不觉为之一震,她凝聚眼神,朝着天穹看去!就在她这样一瞥之下,不觉脱口惊呼:“啊呀!”

  秦凌筠从她那惊讶的呼声之中,体认到姑娘吃惊的心情,但是,他却是没有发现什么,他关心地抢上前一步,拉住姑娘的手臂,问道:“有什么意外么?”

  冷姑娘闪后一步,指着天空说道:“你看天上那是什么?”

  秦凌筠顺着她的手指向那边看去,这时候他已经看到了,在湛蓝幽暗极费目力的天空,有一点黑影,在盘旋着向下降落,秦凌筠当时心里也为之一动。他立即说道:“那不是当初你骑的那只大青鸟么?”

  冷雪竹凝视着天空说道:“我一听到那一阵隐隐的风雷之声,就知道是它。它送瞽目老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的,怎么又来到这里呢?难道是师尊她老人家骑出来的么?”

  秦凌筠望着冷雪竹姑娘那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心里有几分奇怪,忍不住问道:“姑娘!如果真的是令师出来了,那不仅是对我们有好处,对目前整个武林,更有好处,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冷雪竹仍然凝视着天空,但是,却在摇摇头说道:“秦大哥!你不知道!我师尊曾有誓言,不出天山一步,如果真的是她老人家,那一定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所以,我心里忍不住就要发急!”

  秦凌筠不觉笑道:“姑娘!你也太多心了!令师武林老前辈,武功已至极限,像她老人家这种世外高人,还有什么值得你这样担心忧虑的事?”

  冷姑娘说道:“如果不是我师尊,这大青鸟上面骑的又是何人?……”

  她话还没有说完,秦凌筠突然一个旋身,站在冷姑娘的前面,沉声问道:“是哪一位朋友?”

  从远处传来一声很平静很安祥地回答:“是我!”

  冷雪竹忽然一个纵身,越过秦凌筠,向前面扑过去,口中叫道:“朱姨!朱姨!原来是你呀!朱姨!”

  冷雪竹就如同飞鸟投林一般,掠身扑到对面来人的怀里,对面的人,也张开双手,接住冷姑娘,亲热地搂在一起。

  秦凌筠停下脚步,他看清楚,抱着冷雪竹的,正是当初在潼关被他误认为是“琼林夫人”的那位中年妇人,他不好上前去,只有静静地站在一边。

  这时候,天空上的大青鸟突然以一个陨星下坠的姿式,直落而下,咕咚一声,平地卷起一阵尘土,大青鸟已经十分安静地停在冷雪竹的身边。

  冷雪竹和她的朱姨亲热一阵之后,忽然从未姨的怀里仰起头来,带着有撒娇的意味问道:“朱姨!你怎会下山来了?”

  朱姨微微地笑道:“夫人派遣我下山来寻找你,要我陪伴着你,江湖上这样的险恶,岂是你这样一个姑娘所能闯得了的?”

  冷雪竹翘着嘴,在朱姨怀里扭动地说道:“朱姨老是把人家当作小孩子!老实说,任凭今天江湖上是如何的险恶,我不相信还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撒野!”

  她说到这里,忽然从怀里站起身来,笑着又带着几分腼腆说道:“何况还有这位秦……大哥和我在一起,朱姨!你尽可放心吧!”

  朱姨伸手将冷雪竹拉到自己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姑娘的柔发,十分慈祥地说道:“我知道!雪竹!我很放心你!”

  她想必又发觉自己说话,有些前言不对后语,连忙又说道:“有很多事情,是你所没有办法知道的!”

  冷雪竹拉着朱姨的手,跳着脚说道:“朱姨!不要说这些了!你来得正好,和我们一起到红柳湖去,我们正愁着怕斗不过千面狐那老狐狸的诡计。朱姨你机智超人,经验丰富,一定可以帮我们很大的忙!”

  朱姨说道:“你们?你和他……”

  她指着秦凌筠接着向下说道:“雪竹!你是准备和他一同前往红柳湖么?”

  冷雪竹被朱姨这一个特别加重语气的“你们”,说得红了脸,她一时不晓得应该怎么说才好,只有点点头!

  朱姨突然冷静而断然地说道:“我不去!”

  冷雪竹倒是十分意外地一楞,她连忙问道:“为什么?朱姨?你另外有事么?”

  朱姨接着不只那样冷静而又断然地说道:“不但是我不去,而且,朱姨还要郑重地劝告雪竹——不是劝告,而是要求雪竹,你也不能去!”

  言犹未了,冷雪竹和秦凌筠几乎是异口同声地惊呼:“为什么?”

  秦凌筠脱口说了这一声之后,他发觉自己失态,这等事,他怎么可以插口?于是他微红着脸,默然退到一旁,没有再说话。

  但是,冷姑娘不同,她急了,拉住朱姨的手,急急地问道:“为什么?朱姨?为什么不让我去呢?朱姨!你可知道红柳湖关系天下武林的后患很大,我们这次去,主要是为了……”

  朱姨挥手拦住她说下去,她断然说道:“如果确是有去的必要,你也不能和他一起去!”话说到此地,已经是很明朗了,但是,也是很模糊。

  令人明朗的,朱姨之所以阻止冷雪竹到红柳湖去,是为了不要冷雪竹和秦凌筠在一起,但是,令人模糊的,冷雪竹分明记得朱姨爱她如女,为什么对她所选的人,有这样的恶感?秦凌筠这样的人品和武艺,到哪里去挑选?难道她还看不出冷雪竹和秦凌筠的情感么?

  冷雪竹呆呆地想了一会,突然,她几乎是跳起来说道:“朱姨!你……你这是为了什么?”

  朱姨非常平静地说道:“不为什么!只因为男女有别!”

  冷雪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相信朱姨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平日对朱姨是百依百顺的,她对朱姨是敬爱的,但是,此时此刻,她不能缄默,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朱姨抗辩地说道:“朱姨!你怎么也有这种世俗之见?再说,难道你还不相信我么?”

  朱姨忽然又十分怜爱地拥着冷雪竹说道:“雪竹!并不是朱姨不相信你,而是,怕你和这位秦相公结伴同行的时间一久,江湖上传出你们之间的流言,将来恐怕有人不相信你,那样会影响到你的一生幸福!”

  冷雪竹愤然说道:“将来?将来会有谁不相信我?纵然有人不相信,让他不相信好了,为人尽其在我,如果处处以那些小人之心忖度,来决定自己的行止,这一辈子什么事也不能做!”

  朱姨并没有因为冷雪竹这几句激动的话而激动起来,她平静地抚着冷雪竹的手,缓缓的说道:“对别人都可以尽其在我,但是,对这个人不可以这样说,我方才也说过,这个人可以影响到你的一生幸福!不能让他有一点不相信你的地方。”

  冷雪竹突然一变而为冷冷地问道:“这个人是谁?他居然对我有这么大的影响!”

  朱姨踌躇了一会,终于在冷雪竹和秦凌筠两个人眼光催促之下,沉重地说道:“这个人是你的未婚夫婿!”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冷雪竹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

  朱姨接着说道:“这个人就是我叫你找的那个人,你和他是表兄妹,自幼就有婚姻之约,因为后来……”

  冷雪竹忽然若有所感地转过身来一看,身后哪里还有秦凌筠的人影,就在方才她那一阵发呆的时间,心分神驰之际,走得不知去向。姑娘当时一急,心头热血一涌,哇地一声,喷了一地鲜血,人立即晕倒在地上。

  天下不如意的事情,十常八九,但是,在冷姑娘的心中,没有比这件事更使她痛心,就难怪她一时急血攻心,昏倒过去了!

  冬阳,无力地照在红柳湖上,湖水是平静的,只有细波粼粼,闪着耀眼的阳光。

  红柳湖的浮庄,像往常一样,是那样静静地泊在红柳飘丝的岸旁,在临湖的一间房间里,面向着湖水的一个窗前,有一位姑娘对窗独坐,脸上依稀可以看出还有未干的泪痕。

  美丽的脸庞,显得苍白而又消瘦,一双眼睛失神地望着窗外的红柳和湖水,一双黛眉,紧紧地锁在一起,也不知道有多少恨与多少愁!

  这时候,身后的房门,轻轻地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位英俊潇洒的年青人,他推门进来之后,先停在门口,轻轻地叫了一声“慕琴!”

  窗口那位姑娘没有动静,那年青人悄悄地走到姑娘身后,低下头去,语气放得十分温柔地说道:“慕琴!我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那姑娘突然转身,一双秀眉猛地一掀,圆睁杏目厉声喝道:“卞璞!我和你是怎么说的?我叫你不要前来烦我!难道你是要把我虞慕琴逼到走绝路才为止么?”

  卞璞满脸失望的表情,他退了两步,停下来说道:“慕琴!你……这是何苦?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常言道得好:一夜夫妻百夜恩,难道你到现在还是那么想不开么?”

  虞慕琴瞪着眼睛说道:“我不是早就和你讲过了么?你不要和我讲这些,你不要来烦我,我需要静一静,需要静一静,你懂不懂?”

  卞璞似乎有不胜委屈的模样,低声下气地说道:“慕琴!我懂得你的心情,你需要静下来自己好好地想一想,但是,你已经想了这么久,你拒绝庄上的任何人来看你,连司马老前辈都不例外,这是为什么呢?慕琴!你这样下去,我会疯狂的!”

  虞慕琴冷冷地说道:“你要疯,你就疯吧!”

  卞璞尴尬地苦笑了笑,他仍然接着说道:“慕琴,难道你真的这样讨厌我么?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虞慕琴突然一声厉喝:“卞璞!你……”

  她忽然又痛苦地低下声音,捏紧了拳头说道:“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需要静!”

  卞璞慨然地点点头说道:“好吧!相信有一天你总会回心转意的!我走!我走!让你静静地多想一想!”

  他掉过身来,向房外走去。忽然,虞慕琴仿佛想起来一件事,她抬起头来叫道:“你等一等!”

  卞璞闻声一震,立即停下脚步,回转过身来,充满着希望的神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地望着姑娘问道:“慕琴!是不是你……”

  虞慕琴不耐烦地皱着眉峰说道:“你刚才是说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么?到底是什么消息?是关于我爷爷他老人家的消息么?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到处寻找我?”

  卞璞摇着头说道:“倒不是虞爷爷他老人家的消息,因为你一直不谈虞爷爷,怕的是引起你对往事的感慨,所以,我也一直没有去打听,如果你要打听虞爷爷的消息,我立即派人出去打听,他老人家名气响,一定很容易打听得到的!”

  虞慕琴皱着一双眉说道:“那你方才要说的是什么消息?”

  卞璞故意踌躇了一下说道:“既然你的心情不好,还是不说算了!”

  虞慕琴沉下脸色说道:“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烦人!真正要你说的时候,你又推三推四。”

  卞璞仿佛是百般无奈地说道:“只要你愿意听,我只要你能愿意听我的话,有什么话我不愿意说呢?”

  他向房里走了几步,站在那里,望着虞慕琴停了一会说道:“庄上有人看到了秦凌筠。”

  虞慕琴当时浑身微微地一震,但是她立即沉静下来,没有说话,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

  卞璞看在眼里,但是,他当作没有看见一样,仍然很平静地说道:“他们看到秦凌筠和那个姓冷的姑娘,在湖南桃花源附近,一同进出在一家客店里,看他们那种情形,分明已经是俨然一对夫妇模样。”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虞姑娘一阵心酸,人不觉为之摇晃了一下。

  卞璞连忙说道:“慕琴!你……你怎么啦?”

  虞慕琴闭了一下眼睛,摇摇头,接着她说道:“没有什么?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

  卞璞从来也没有听到虞姑娘和他这样说话,一时心中窃喜,不觉又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我们还用得着这样客气么?”

  虞慕琴接着又摇摇手说道:“请你出去,我……我实在是需要静一静!”

  卞璞又露出一点失望之意,但是,他仍然温驯地退了回来,低声说道:“慕琴!你还是多静静,我随时都会前来看你!只要容许我来!”

  他说着这两句话,便毫不迟疑地,悄悄地退了出去。房里只剩下虞慕琴姑娘一个人,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在窗前痴立了一会,忽然,低低地自语说道:“我这么不死心?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想的?”

  “论说起来,卞璞也是千中选一的人才,为什么我……”

  “不!他不应该趁人之危,让我的生命,蒙上了污点!可是,我真奇怪,为什么那天我会有那种奇怪的情形?为什么呢?我拿什么脸去见爷爷?拿什么脸去见爷爷?难道我就这样和卞璞结成夫妇么,不!不!没有媒妁之言,没有父母之命!这算什么?爷爷的脸往哪里放?”

  “我该怎么办?我……我真的只有死么?”

  她的眼泪从手指缝里汩汩地流下来,窗外的湖水,轻轻地拍击着岸边,仿佛是发出轻轻的呼唤,在呼唤虞姑娘投进它的怀抱!

  “不——我不能这样死!我不能这样在红柳湖停留下去!

  我要去找爷爷!我不能让爷爷老来晚景是那样的凄凉,我不能由于我而给爷爷带来痛苦!我等到爷爷百年之后,再自裁了此一生!”

  虞姑娘在自己内心,几经思索,几经冲突,她毅然决定了一个多月以来,所不能决定的事情,她决定离开红柳湖,而且她要光明正大的离开红柳湖,不瞒着任何人!

  冬日昼短,红柳湖又快要到掌灯的时分了!

  侍婢们照例地将晚饭送到房里来,摆在虞姑娘身旁的桌子上,也照例地侍立在一旁,等待着姑娘那一声“拿去吧!我不吃!”

  但是,今天晚上有些奇怪,虞姑娘不像住常那样充满了愤怒和忧愁,眉结散开了,脸上是一种坚毅果敢的神情,她不像往常那样,独自一个人坐在没有灯光的房子里。

  她吩咐:“掌灯上来!”

  侍婢们带着惊讶的心情,从房外送上来两盏琉璃六角落地罩灯,将房子里照得灯火通明。

  灯下看美人,愈发显得楚楚动人,虞姑娘也不像白天那样看去苍白。

  她掀开桌上的食盒,看着那精致非常,令人垂涎欲滴的各色菜肴,她拿起牙箸,拣其中清淡一点的,尝了一口,吃得津津有味。侍婢们忙不迭地添上香米饭,殷勤地伺候着。

  虞慕琴姑娘一连吃了三碗饭,才放下饭碗,接过漱口水,漱漱口,十分满意地离开了饭桌。

  侍婢们一个个喜孜孜地收拾碗筷,大家都忙着要把这项好消息,告诉少庄主,因为近一个月以来,还不曾见过虞姑娘吃得这么多,吃得这么有味!

  当侍婢捧着食盒,匆匆离去的时候,虞姑娘忽然叫住了她们:“把灯带出去!去告诉少庄主,说我今天晚上要好好地休憩,不要任何人有任何事来打扰我!”

  侍婢们果然依言把灯带走了,房里又回到一片黑暗,只有从窗外反映进来的湖光夜色,有一点蒙蒙之光。

  虞慕琴姑娘闭起房门,她趺坐在床上,收敛心神,端正意念,运起三阳神功,调息内力。

  一直到二更天气,虞姑娘才悠然醒过来,满头汗水涔涔,许久不曾这样运行功力,此时功行一周天之后,只觉得有无比的舒适,而且仿佛有一股劲道,在体内跃跃欲出。

  她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襟,将自己的一对烂银飞叉,掖在身边,她估计红柳湖浮庄,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分,无论有无宾客,二更天气,大厅上正是杯盘交错的时候。

  她拉开房门,准备到大厅上去向司马蓝、千面狐卞玉,以及卞璞说明一下,而且要向他们表示谢意,不管在红柳湖发生了什么事,在虞姑娘的心里认为,红柳湖的招待是殷勤的。

  正在她如此拉开房门时,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竹哨声。特别是在这样静的夜晚,这种声音,听起来分外怕人。

  虞姑娘微微地怔了一下,不觉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知道,这种竹哨的声音,在红柳湖是一种告警的声音,虽然她过去没有听过,但是,她曾经听到卞璞和她说过,红柳湖有各种不同的告警讯号。

  如果是一个或者少数不是武功甚高的人,误撞进红柳湖的禁区,只有几下梆声,传知守卫的人,如此而已。

  如果是多数人来到红柳湖,那将是一阵咚咚的战鼓声。

  如有这种竹哨声响起的时候,那是说明红柳湖来了最厉害的劲敌,通知红柳湖上所有的人,留心戒备,而且所有防敌的东西,一律开放,这时候虞姑娘已经听到一阵丝丝不停的吹竹的声音,分明是蛇笼已经开放了。

  虞慕琴姑娘停顿了一下,她觉得此时此刻,不是她走的时候,她想转身回到房里,突然,人影一闪,一个青衣小婢,全身紧身衣靠,来到姑娘身边,恭谨地说道:“庄上来了仇敌,全庄上下都在戒备之中。少庄主说,请姑娘宽心留在房里,这里最安全。少庄主并且说,如果姑娘在房里呆得发闷,也可以出来走走散散心,少庄主特别命婢子送来本庄特制的‘雄黄丸’,请姑娘配在身上,可以防止本庄所饲养的毒蛇袭击。”

  虞姑娘接过“雄黄丸”,闻了一闻,觉得有一股刺鼻的怪味道,她本来想不要,但是,转而一念:“说不定我也出去看一看,带在身上总好一些!”

  那侍婢送上“雄黄丸”,就要转身离去,虞姑娘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不觉随口问道:“你可知道来了多少人?”

  那侍婢说道:“据说只来了一个人!”

  虞慕琴觉得有些奇怪,便追问下去道:“一个人?一个人也值得这样全庄警戒,如临大敌么?到底来的是怎么样的人?”

  那侍婢躬身说道:“婢子只听到说这人十分厉害,而且又是一位很年轻的人,庄主仿佛也认识他,很知道他的底细,所以才传命全庄戒备。”

  虞姑娘点点头,挥手叫侍婢回去,她站在房门口怔怔地望着夜空,耳朵里听着四周那种吱吱喳喳透着十分紧张的声音。忽然,她仿佛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浑身一震,不觉自言自语地说道:“会不会是他呢?”

  旋又自己摇摇头自语道:“不会的!他来做什么?”

  但是,她又忍不住想道:“说不定真的是他,现在武林中,年轻的高手,能有几个?而且千面狐还认得他,驰上次不是来过么?”

  她想到这里,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道:“是他十有八九是他!他来作什么呢?是不是爷爷叫他来找我?不会的;爷爷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她的心里很乱,乱糟糟地仿佛找不到一点头绪,她又自己说道:“如果真的是他来了,那个……那个姑娘不晓得有没有和他一起来!”

  接着她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呢?

  即使真的是他来了,又能怎样?我现在已经是……”

  她的声音哽咽了,凄然地掉下几点眼泪!

  但是,虞慕琴不是懦弱无能的姑娘,她这几滴凄然下落的眼泪,只是一时的触动痛处,才如此让眼泪流落下来,当她凄然地滴下这几点眼泪之后,随着而来的,就是一股难以抑止的愤怒,她几乎是捏紧了拳头,咬着牙齿说道:“我落到如此田地,怪谁?还不都是因为他么?今天他来了,我要趁这个机会和他算算帐,找他出这口难以咽下的闷气。”

  人在发怒的时候,一切恨意都随之而起,虞姑娘她更想起当初在红柳湖上,被秦凌筠伤了那一蓬毒水,她更是双眼俱赤,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了!我要报复!我要他还给我这笔血泪债!”

  她佩上“雄黄丸”,拧身一拔,跃上屋顶,向四周一看,只见红柳湖的浮庄,四周安静如常,也没有灯光,已经看不出与平时有什么不同之处,只有在最前面的大客厅的前面,灯光照耀如同白昼,远远地看去,灯光中有人影来往晃动!

  她毫不迟疑地便向前面大客厅的方向奔去,在沿途她看到所有的地方,都布了岗哨,想必暗中还埋伏有各种特制的暗器,一切都是伺机以待,但是,一切都又是那么平静,一点也看不出有任何紧张之处。

  虞姑娘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地佩服:红柳湖真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这样大的浮庄,等于是一个水上城镇,可是管理得是这样严密,治理得是这样井井有条,千面狐这个人恐怕不是那样甘于隐伏的人物!如果他要是为害民间,那就糟了!

  姑娘一路思潮起伏,不多一会,她已经来到大客厅的附近,她正待展开身形,掠扑而下,突然,从屋下一闪而上,跃上来一个人,拦住姑娘去路,躬身行礼,低声说道:“请姑娘暂时不要前进!”

  虞姑娘一看这人是庄上一等高手的打扮,但是,她很不高兴自己被人家拦住,当时她脸色一沉说道:“为什么?”

  那人陪笑说道:“少庄主说,来人不讲道理,而且武功非常之高,怕姑娘误被外人所伤……”

  虞姑娘冷笑说道:“你以为外人能伤得了我么?”

  那人呐呐不能成言,虞姑娘昂然不理,只一拽裳,就如同一阵轻风,从屋上一闪而飘,连越过屋顶,正好落在大客厅屋檐的一角之上。她避开红柳湖的人耳目,就如同一片落叶一样,贴在屋檐之下,用眼睛朝大客厅里望进去。

  她这一望之下,浑身一阵颤抖,她几乎凝不住气,人几乎要掉到地上来。等她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她的第二个念头,便是冲下,抖开烂银飞叉,运起“三阳神功”,将大客厅里的人,一举击毙,以快心头积愤!

  但是,她几经跃跃欲起,又几番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她咬牙暗自说道:“看看你到底来作什么?我要找你算帐,就不怕你能跑得掉。”

  大客厅里从容而坐和千面狐相对举杯的是谁?就是虞慕琴姑娘爱之入骨,也恨之入骨的秦凌筠。

  天下事有许多是难以预料的,谁又能想到虞慕琴能在此地看到秦凌筠,就难怪她是那样跃跃欲动,准备下去大兴问罪之师了!

  大客厅里只有三个人,坐在客位上的,是秦凌筠,他一身青色长衫,神情十分潇洒地坐在那里。

  坐在主位上的是千面狐卞玉,他还是当初在少林寺以上官玉出现的面目,带着一份略见狡猾的微笑,在他的身后,站了一个长发垂髫的童子,手里捧着一柄拂尘。

  偌大的客厅,只有三个人,显得那一份空洞洞,这与大客厅的外面,那种剑拔弩张的情形,正好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使人真没有办法相信,就因为客厅里这种款款而谈的情形,居然能引起红柳湖四周,那种紧张的局面。

  这时候,只听到千面狐卞玉带着微笑说道:“秦老弟!对不住,我叨在痴长几岁,称阁下一声老弟,谅不会见责!老弟台方才言到,这次前来红柳湖,有几件事情指教,我千面狐虽然不才,倒是很有容人的雅量,老弟台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至于孰是孰非的问题,说出来之后,我们慢慢地再谈,请说吧!”

  秦凌筠点点头,当时也毫不客气地说道:“请问有一位卞璞,不知是否与尊驾有什么关系?”

  千面狐大笑说道:“老弟台!你问对了!卞璞正是小儿,年轻气盛,少不更事,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开罪了老弟台?”

  他这样开朗地大笑,转过头去对身后的童子说道:“请少庄主来,见见远客!”

  那童子应声走到大厅外面,秦凌筠坐在那里,脸上立即罩上一层浓霜,剑眉上挑,眼角平添杀气,他此刻已经证明铜臂丐的话,是千真万确的!

  不一会间,客厅外面一阵步履之声橐橐而来,只见那卞璞先向千面狐行礼问安之后,便转身对秦凌筠拱拱手笑道:“秦大侠!我们又见面了!”

  秦凌筠看了他一眼,便掉头不理他,朗声向千面狐说道:“令郎在桃花源附近,诓言虞慕琴姑娘身受铜臂丐毒伤,骗去我的香果不算,并且蓄意制造我和铜臂丐的纠纷,尤其可恨的,他谎称虞姑娘嫁他为妻,这种坏人名节的话,今天如果令郎不能交代个清楚,我少不得要向尊驾讨个公道了!”

  千面狐大笑而起说道:“原来老弟台来到红柳湖第一件事。就是为了这个,这件事何必如此紧张?来!来!不管老弟台来到红柳湖,是以什么心情而来,我这身为地主的,不能失去待客之道,我要先向老弟台把敬三杯,然后,我再一点一点向你说明!

  如果你认为我说的还有点道理,我们彼此哈哈大笑,不存丝毫芥蒂;如果你不满意我的说明,武林中的规矩,还有手下分个高低强弱,老弟台!你看这样可好?”

  秦凌筠也起身笑道:“在下敢如此只身前来,少不得都要领教领教!既然蒙尊驾盛情招待,哪有不领情的道理?”

  千面狐高声赞“好”,只见他空手对大客厅前一面小鼓,虚空遥点了一下,只听那鼓应手响了一声,大客厅外面立即轰雷样的一声应诺,十几个人从外面蹑足而入,又霎时退到外面去,就在这样一进一出的瞬间,大厅里多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摆满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千面狐卞玉一伸手,秦凌筠也不谦让,他便大踏步地走过去,坐在客位上,千面狐坐在主位上,卞璞坐在横头,那小童子随即拿起酒壶,斟了一遍酒。

  酒倒在杯子里,呈琥珀色,浓得发腻,香味扑鼻,即使是一个滴酒不沾的人,闻到这种扑鼻的酒香,也要垂涎三尺的。

  千面狐卞玉端起手中的酒杯,向秦凌筠说道:“秦老弟台!想必你也知道,红柳湖是一个无毒不备、是物皆毒的地方,到红柳湖来的人,第一就是难逃毒关,不过,今天请老弟台放心……”

  他的话没有说完,便端起酒杯,一仰头,喝个杯底朝天,亮过杯之后,他说了一句:“我先干为敬!”

  秦凌筠也不迟疑地一仰头,干了一杯。

  千面狐放下酒杯,重重地按在桌上,叫了一声“好”,然后他呵呵地说道:“方才我说请老弟台放心,那是说我很钦佩老弟台这份勇气,单身只人,前来红柳湖兴问罪之师,所以,我决不用毒,我要使老弟台相信,红柳湖除了用毒之外……”

  秦凌筠抢着插一句:“还会用诡计!”

  千面狐大笑说道:“除了用计,红柳湖还有武功,所以今天老弟台尽管放心饮用酒菜。”

  秦凌筠淡淡地笑了一下,冷冷地说道:“千面狐!就是你今天敢用千般毒,我也敢吃个酒醉饭饱。我不相信三昧真火,在五腑六脏之内,炼不化你的毒!你的人情我谢了,现在我要向你请教,方才第一个问题,尊驾何以教我?”

  千面狐挑起大姆指说道:“我与老弟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知道老弟台是个人才,渴慕之心久矣!”

  他转又一指卞璞说道:“第—个问题是有关你的,你来说!”

  卞璞笑道:“若不是秦大侠远路而来,这个问题,我真不愿意答复。”

  秦凌筠“哦”了一声,两眼神光四射,盯着卞璞。

  卞璞不慌不忙地说道:“秦大侠的香果,本是取自红柳湖,如今为我取回,物归原主,怎么谈得上是一个‘骗’字?本来依家严器重秦大侠之心,些少香果,奉送本无问题,但是家父要迫使武林各派归心,一旦有了秦大侠的香果,计划就要打个折扣,所以才在不伤和气的情况之下,取回香果,只要一旦武林各派限期一过,秦大侠要香果,红柳湖奉送十个八个,决不吝悭!”

  卞璞说得如同长江大河,滔滔不绝,秦凌筠只不屑地哼了一声,当时并没有说话。

  卞璞又接着说道:“铜臂丐与红柳湖有点仇恨,最可恨的他又不敢露面,始终是偷偷摸摸地捣乱,所以我只不过是利用别人的力量,给他一点教训而已,至于虞姑娘的事!……”

  他故意地停顿了一下,秦凌筠微微欠起身子,神色十分紧张地问道:“虞姑娘怎么样?你是怎么会想到她,而来败坏她的名节!”

  卞璞轻轻地哈了一声说道:“你这句活。岂不是问得莫名其妙么?”

  秦凌筠一拍桌子,沉下脸色说道:“卞璞!你说话要小心些。”

  卞璞也沉声说道:“因为你说话不小心在先,所以,我才稍不客气,虞慕琴姑娘明明是我的妻室,怎么你要说是败坏她的名节?”

  秦凌筠当时一怔,呆了一会,立即回过神来问道:“虞姑娘她现在何处?请她出来一见。”

  卞璞说道:“对不住!她不愿见到过去她熟识的任何人!”

  秦凌筠突然大怒,扬手就是一掌,隔空向卞璞打过去,口中怒吼道:“你说谎!”

  他这一掌怒极而出,其快如风,卞璞已经躲闪不及,只好伸出左臂,迎空一隔,当时咕咚一声,卞璞仿佛被一阵力量推向一边。一个翻身,滚到地上,连翻几个身,才借势爬起来。

  秦凌筠仍然怒不可遏在指着卞璞骂道:“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配得上我虞师妹,你还恬不知耻的真有其事一样。”

  他这样一阵怒骂之后,转身再看千面狐卞玉,他居然坐在那里微微而笑,一点也不生气。秦凌筠对于这个老狐狸,还是有十分的戒心,他从身上取出龙门居士那三颗剑丸,握在掌心,他厉声叫道:“千面狐!……”

  千面狐卞玉一点也不为所动,摇着手说道:“秦老弟台!龙门居士的剑丸十分厉害,不可轻举妄动。我可以告诉你,小儿方才所说的话,都是千真万确,虞鉴的孙女儿,的确是在红柳湖,而且的确成了我的儿媳妇,我还要特别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出于她的自愿……”

  他突然上身向前一探,双手按住桌面,寒着脸色说道:“老弟!你不要动手,等我把话说完。虞鉴被我略施小计,身负重毒,只等着二月初二以前来投降,中原四杰已经有三个性命掌握在我的手里,何况乳臭未干的虞娃娃?也不过略施小计,就使她心甘情愿,乖和地留在红柳湖……”

  秦凌筠推开桌子,人向后一闪,三指捏住一颗剑丸,厉声叫道:“千面狐!你要立刻将虞姑娘请出来,还要将香果拿出来,否则,这客厅之上,就要溅血横尸!”

  千面狐冷冷地笑道:“老弟!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咙门居士的剑丸虽然厉害,你的火候不到,在巫山我就领教过,所以你未必就能伤我,你可曾想到此刻你是身在龙潭虎穴?”

  秦凌筠呵呵冷笑道:“红柳湖不过是仗着一些毒器,可以吓得倒别人,可吓不倒我秦凌筠!”

  千面狐笑道:“红柳湖千重埋伏,万种机关、岂止毒器一样。不信你看!”

  他抬手一挥,突然从四方嗖地一声,飞来四块琉璃砖墙,就在秦凌筠如此微微一阵错愕之际,这四块琉璃墙砖。已经将秦凌筠围在当中。

  秦凌筠一见大惊,右手随即取出鱼肠剑,挺剑就向迎面砍去,谁知道他这样一砍之下,剑刃尚未触及琉璃墙,忽然觉得自己脚下一软,就如同踏在滚板上一样,咕咚一声,人向下直坠。

  秦凌筠心里暗想:“糟了!这一下可完了。”

  他的身子一直向下落,过了好一会,才噗通一声大震,突然停住,秦凌筠几乎站不稳脚,向一旁摔过去。

  他爬起来。只见四周漆黑,没有一点光亮,他定了定心神,用手向旁边摸去。只觉得四周光滑滑、凉冰冰,仿佛是一间方圆约有一丈多的四方房子。

  身陷这样的绝境,秦凌筠在一阵愤怒与急躁之余,反倒安静下来,他倚靠着墙壁坐下来,澄清思虑,在想脱身之计。

  忽然,有一种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秦老弟台,你现在感觉如何?”

  秦凌筠一听是千面狐的声音,在气愤之下,他不想理会!

  但是,转而一念:“事到如今,我上了当,可是这气势二字,不能输给他。”

  当时在下面朗声答道:“老狐狸!你以为这种诡计就能困得住我么?”

  千面狐在上面呵呵冷笑说道:“很好!我倒希望你有这个能耐!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这座琉璃水牢,是经过精心制造的,现在是深落在二十丈深的湖底,如果你要用宝剑破墙而出,那也很好,二十丈的深湖水,只要你有这份水性。”

  秦凌筠在下面怒声吼道:“老狐狸!你不要再施恫吓的伎俩,有胆量,有本领的,就让我们硬拚十个回合,要不然你就闭上嘴!”

  千面狐卞玉十分得意地哈哈大笑说道:“老弟台!你要识相点,你这种激将之法,也能用到我的身上么?说句不客气的话,你这是班门弄斧嘛!我要老实告诉你,论我千面狐的为人,向来是只管目的不择手段的!我今天愿意饶你一命,还是看中你那一身武功,只要你肯归顺——不说归顺吧!只要你肯合作,老弟台!红柳湖有你一份。”

  秦凌筠厉声骂道:“千面狐!你瞎了眼,看错了人!”

  千面狐呵呵地笑道:“你听我说,我对你一点也不勉强,完全听你自愿。不过我要告诉你一个明白!我这个湖底水牢,每隔一个时辰要渗进来一尺深的水,八九个时辰之后,里面的水大概就够你游的了。不过你也应该知道,这些水不是和平常一般,红柳湖是无物不毒的!包你几个时辰之后,就让你腐烂生蛆!”

  秦凌筠此时索性闷声不响,置之不理!

  千面狐又在上面得意地说道:“并不是我在威胁你,我只是将这些情形讲给你听,如果愿意接纳我的意见,敲敲墙壁,就有人放下一个小篮子,里面装了一粒丸药,服下丸药将你那三颗剑丸以及宝剑,放在篮子里,自然就有人接待你。”

  说话的声音杳然,这个水牢里静得像是死寂的世界,连自己的呼气,也听得嗡嗡直响。

  秦凌筠靠着墙壁,坐在那里,心里没有惧怕,也没有焦急,他只是在想:“用什么方法才能脱离这个险境?”

  当然,他也有一点后悔,后悔没有听铜臂丐的劝告,应该设法悄然潜进红柳湖,不应该这样只身昂然而来。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他所以这样昂然独闯,是与冷雪竹姑娘之被朱姨拦回去,有很大的关系。这种情感上的沮丧,最容易使人走上坠落与激动的匹夫之勇,前者是弱者的行径,而后者很容易为血气方刚的人所陷入。秦凌筠之明闯红柳湖,正是属后者。

  这里太静了,静得连秦凌筠的心里都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忽然感觉到脚下有一股凉意侵入,他伸手一摸,原来里面已经积了五六寸的水。

  秦凌筠想起千面狐临去的时候所说的话,慌忙站起身来。

  而且,这时候他也闻到有一种腥味,刺鼻难闻。

  秦凌筠这时候真如同是一条腾云驾雾的龙,被困在沙滩上,没有一点作为!

  他站在水牢当中,仰起头来,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才是死不足惧,可是活罪难受!”

  正是他如此仰头叹气,忽然头顶上透进来一点微光,接着有一个黑影,飘飘荡荡的垂下来。

  秦凌筠留神一看,原来是一个食盒,这个食盒一直垂到他的面前,上面这才有人说话:“庄主特命送来酒饭,请秦大侠自行饮用,只是没有人奉陪!”

  秦凌筠冷笑一声说道:“谢谢你们庄主的好意,我秦凌筠心领了。”

  上面那人说道:“庄主特别交待,秦大侠千万别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这人话还没有说完,秦凌筠突然一个念头,闪电掠过心头,他猛地一跃而起,伸手一把抓住那根吊着食盒的绳子,人似猿猴一般向上猱升。

  以秦凌筠的功力而言,能有一根绳子攀登,二十丈的深坑,只需要一转眼之间的工夫,而且,凭他提了一口气,人附在绳子上面,也不过和食盒的重量相差无几,是不容易被人发觉的。

  就在他满心希望,飞快地向上猱升的时候,突然“嚓”地一声,绳子断了,秦凌筠措手不及,从半空中翻落下来,若不是他早提有一口真气,从十几丈高的上面意外地摔下来,又要摔成遍体鳞伤。

  虽然秦凌筠没有摔伤,但是摔在水里,溅得水花四起,人也成了落汤鸡!那腥臭难闻的水,淋个满头满脸,把个秦凌筠掼得心头火起,牙咬得吱吱直响,这时候如果有人在他面前,他真要一剑刺他一个透明!

  正是在怒火上升,咬牙痛恨之际,忽然,他又发现上面又有一个黑影子悠悠晃晃地垂了下来!此次下来比方才要快许多,很快地就到了秦凌筠的头上不远。

  秦凌筠一时怒火正是无地发泄,当时一抬手,掴过去一掌,喝道:“去你的吧!又送什么鬼东西来?”

  他这一掌虽然不是提足真力掴过去,却也是劲道不比寻常,当时只听得“叭”地一声,随着有人脱口惊呼,“哎呀!”

  秦凌筠的手掌也正感觉到这一掌是打在一个人的身上,但是,使他觉到惊诧的,方才“哎唷”的声音,分明是出自一位姑娘。

  秦凌筠停下手掌,不敢再打第二次,他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在黑影中,只见那人已经停止了摇晃,吊在半空中不动,而且仿佛还听到轻轻抽泣的声音。秦凌筠心里急了,莫非也是一个被千面狐困进来的人,那么方才的一掌打错了。他心里有些慌乱,又不安的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也被吊进这间水牢里来呢?”

  吊在半空中的那人,忽然停止了哭泣,幽幽地说道:“秦哥哥!是我!”

  秦凌筠一听,大惊失色,几乎使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太意外了,当时几乎是结结巴地问道:“什么?是你?是……慕琴小妹!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你是怎么?……”

  虞慕琴半晌没有答话,似乎是在无声地抽泣。

  秦凌筠急着又问道:“慕琴小妹!你到底怎么会到这里来?虞师伯他老人家知道么?”

  虞慕琴停顿了一会,似乎已经稳下心情,她低声说道:“秦哥哥!说来话长,现在没有时间从容细说,你赶快伸手抓住吊篮,我拉你脱离此地险境。”

  秦凌筠讶然地说道:“什么?慕琴小妹!你是来救我的么?”

  虞慕琴姑娘很迫急地说道:“快!秦哥哥一切等到脱离这间水牢再说。”

  秦凌筠知道情况紧急,虽然他想不透虞慕琴怎么会来到这里救他,但是,他可以想得到这是冒着极大的危险,他哪里还敢怠慢,赶紧伸手跃起来一抓,抓住吊篮边沿,只见虞慕琴双手交互地拉着另一根绳子,一阵轻微的滑车吱吱响声,不消多久,就露出水牢之上。

  秦凌筠一跃而出,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到水牢的出口处,是一间小屋,里面什么也没有。

  秦凌筠感到奇怪,他记得在几个时辰之前,是在大客厅里陷到水牢里去的,为什么此刻出口的地方,又是这样一间小木屋?

  他正要向虞慕琴姑娘询问,只见虞姑娘伸手一拉他的衣袖,低声急促地说道:“快随我来!”

  两个人风驰电掣,在黑暗中向前飞驰。虞慕琴似乎对环境非常熟悉,左转右旋,毫无阻拦,很顺利地来到浮庄的边缘。只见有一只小船,停在那里,虞姑娘一扯秦凌筠的手,低声喝道:“快跳上去!”

  秦凌筠果然依言跳上去,但是,他忽然发现虞姑娘没有上船的意思,他惊讶地叫道:“慕琴小妹!你也快些上来呀!”

  虞慕琴姑娘苦笑地摇摇头,她又回头向四周看了一看,向秦凌筠问道:“秦哥哥!我有两件事要向你请教!”

  秦凌筠愕然说道:“小妹有话请说,何必这样客气?”

  虞慕琴说道:“秦哥哥你第一次来到红柳湖,当你离去的时候,你可曾发现有人追你?”

  秦凌筠不明白她这时候问他这些话,究竟是什么用意,便毫不思考照实说道:“当时因为和冷雪竹姑娘共同保护瞽目老人离开红柳湖,遵照瞽目老人的意思,不要理会追兵,只要安全离开为第一,所以,虽然知道后面有人追来,当时我们也没有理会。”

  虞慕琴姑娘追问了一句:“你们根本就没有理会么?”

  秦凌筠忽然记起说道:“当时瞽目老人曾经喷了一阵炙人的药水,阻挡了来追的人,想不到那一阵药水居然就把红柳湖的人,给吓回去了。”

  虞慕琴失声问道:“什么?吓回了?”

  秦凌筠说道:“因为那种药水据瞽目老人说,只能炙人一阵痛,根本伤不了人,红柳湖是以弄毒起家的,居然竟被蒙过去。”

  虞姑娘忽然一阵摇晃,仿佛站立不稳就要倒下一样,秦凌筠慌忙从船上一跃而至,伸手扶住她,急急地问道:“小妹你是怎么的了?”

  虞姑娘摇摇头说道:“秦哥哥你赶快上船,迟了怕有变化!快走!你要破红柳湖,应该有充分的准备,不能这样徒逞匹夫之勇。红柳湖不是单靠武功就能除去的,所以,武功再高,未见得有用,记得我这几句话!快走!”

  秦凌筠惊诧地问道:“小妹!你呢?你不跟我一齐走么?”

  虞慕琴姑娘低下头黯然神伤地说道:“我不能走!因为我有两件心愿没有了,我也不愿意走。老实说,我只要心愿一了,我不愿意再活着走出红柳湖。”

  秦凌筠大惊说道:“什么?你……你说什么?”

  虞慕琴姑娘忽然一抬头,惊惶地说道:“巡查水道的人快要来了,快走!”

  她双手一挥,人转身就走。临去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让爷爷知道,这样会伤他老人家的心!”

  小船忽然自动地移开,而且很快地向湖心驶去,秦凌筠傻瞪着两只眼睛,莫名其妙地呆望着,船走得很快,很快地就将红柳湖浮庄甩在身后。

  这时候,忽然,哗啦一声,从水里钻出来一个人,扳着船舷一跃而上。

  秦凌筠退后一步,举掌待毙,只见那人叫道:“老弟!是我。”

  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嵩山附近分手,彼此约定同来红柳湖的铜臂丐。

  秦凌筠当时倒是意外的一喜,上前一把拉住问道:“铜臂老哥!你怎么在湖里出来。”

  铜臂丐叹口气说道:“老弟!一言难尽!说来话长,这次真亏了虞姑娘,但是,她却自甘沦居在红柳湖,不肯出来。现在我们赶紧离开此地,待我慢慢地告诉你,然后我们没有别的,立即取道前去拜见三眼神婆。”

  秦凌筠虽然还没有彻底明了,但是,他的心开始往下沉落,他默默地随着铜臂丐,拼命的把船划向对岸而去!

  在白龙镇的一间客店里,一间很小的房间,炕上睡着一个中年妇人,窗前一张四方桌子,一盏孤灯,灯下伏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在执笔挥毫,时而珠泪偷弹,时而低头沉思。

  终于,她抬起头来,望望窗外,听到那偶尔传自远处的鸡啼,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立即振笔疾书,写了一会,放下笔,将纸叠好,用砚台压住一角,再在上面写了一行大字:“留奉朱姨惠览”。

  她再回过头来,凝视着床上熟睡的中年妇人,痴立了半晌,一双眼泪,滚落胸前,她不由自主地凄然说道:“朱姨!请你原谅我!我是万不得已的!”

  她几经欲走还休,终于跃出窗外,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只剩下房里那一盏寂寞的孤灯,照着床上熟睡的中年妇人,照着桌上那张白色信笺。

  一阵夜风吹来,掀起那张信笺,使人能够很清楚地看到那一笔端端正正的簪花小楷。上面是这样的写着:

  朱姨:当你醒过来之后,你一定会有很大惊诧,你会惊诧到“为什么会熟睡这么久”?同时你更会惊诧“雪竹到何处去了”?

  朱姨!你不必惊惶,因为你之所以熟睡,那是因为我为你点了“黑甜穴”,相信凭你的功力,在一个对时之后,会自己冲开穴道,酣然醒来。至于我到何处去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为茫茫人海,不知道我会走到何处安身?总之一句话,朱姨!我走了!

  朱姨!你在惊诧之余,一定会生我的气。朱姨!我这样不告而别,的确是令人生气,尤其朱姨对我,十余年来待我如亲生骨肉,每思及此,内心便歉疚不已,但是,朱姨要相信我,我之所以如此而去,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是什么苦衷?朱姨慢慢地会明白!

  不过,有两点必须要明白告诉朱姨,其一,我决不致自寻短见,其二,我断不致腼颜去会秦凌筠,坦言至此,朱姨养育我十余年,一定能够相信我的话句句出自至诚!

  至于我此行究竟何往,我想找一处适合的地方,求一个清静的归宿,大仇未报,大恩未谢,本不应该有这种念头,但转而一念,大仇未报,自有天报,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至于大恩未报,但愿来生结草衔环,报答恩师和朱姨!

  书不尽言,内心惶愧不安,不知所云!

  雪竹百拜留书

  这一封留书,真是和泪而写,上面泪渍斑斑,但是,实际上还没有能够说出冷雪竹内心的紊乱、惶恐、悲痛、失意、不安于万一。

  冷雪竹从白龙镇的客店里,越窗而出,飞快地跃出镇外,站在星光凄迷,冷露沾衣的夜空之下,一时真不知何适何从!

  正是她茫茫然,信步在郊外的时候,忽然,嗖地一声,从她身后如同一阵风卷到,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觉得身子一轻,腾空十几丈高。冷姑娘当时吓得一身冷汗,她已经看清楚了,原来是大青鸟从她背后,猛然驮她起身,鼓翅腾空。

  冷姑娘当时看清楚是大青鸟之后,心里真是又惊又讶,惊的是大青鸟明明是朱姨命之回山,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出现,难道是朱姨提早苏醒,跟着追踪下来了?她讶的是大青鸟从来不敢这样冒失,又不听她的话,这是为了什么?

  冷姑娘几次高声对大青鸟说话,无奈那大青鸟丝毫不作理会,只是振翅飞翔,而且愈飞愈高,已经飞到了罡风的境界,那一种砭骨的寒冷,使冷姑娘不敢再和大青鸟说话,她只好在大青鸟的背上,气纳丹田,力走全身,一心一意地调息行动,使一股阳和之气,护住周身百脉。

  大青鸟这样一直飞,也不知道飞了多久,这时候,天边已经渐渐露出乳白色的曙光,紧接着一片血红的云彩,在天边直涌上来。

  冷姑娘正被这样骤然而起的光芒,刺得一时睁不开眼睛,突然,大青鸟双翅—掠,就如同一颗流星一样,呼啸而下,幸好冷姑娘对于大青鸟的身手摸得很熟,只要它有一点动静,她便很自然地抱住大青鸟的脖子,任它这样一泻千里地向下疾落。

  这一阵陨星下坠的降落,不一会工夫,大青鸟忽然又一伸双翅,用力一扇,只听得咕咚一声大震,大青鸟嘎然而止,稳稳当当地停在地上。

  冷姑娘刚刚从大青鸟背上跳到地上,说了一句:“你这是怎么啦?”

  大青鸟叫了一声,突然向前一射,擦地掠过去五六丈远,然后一鼓双翅,顷刻之间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作了一作盘旋,对冷姑娘叫了两声,便掉首穿云而去。

  冷雪竹莫名其妙地站在地上,眼送着大青鸟飞去之后,她这才回过神来,对周围的环境打量了一遍,原来是一个山谷。

  虽然正是寒冬腊月,但是,这个山谷里还点缀着不少葱笼翠绿的松柏,尤其又在早上,露水极重,看去越发的觉得青翠欲滴!使这个山谷在这样寒风凛冽之中,增加了生机蓬勃之气。

  在这个山谷之中,居然还有一间房屋,这间房屋是紧靠着山岩构筑的。这间房屋之可奇怪的,不是它的奇形怪状,而是它构筑的材料,它是全部用白色的石头堆砌起来的,连上面的屋顶,也是用平整四方的白石板所架设而成的!屋前有一株老松,正好掩住门口,使人不走到门前,都无法看清楚大门的情形。

  冷雪竹此时被大青鸟送到这样冷静的山谷,正是满腹怀疑,所以她此时索性信步向前走过去,她要去看看这个白石屋的究竟情形。

  她慢慢向前走过去,慢慢地绕过大松树,她看得清清楚楚,那白石屋的门是半开的,不但门是开着的,而且,从门的里面,还有一缕缕的轻烟飘到外面来。这分明是说在这个房屋里面,住着有人。

  冷雪竹立即停了脚步,心里起了一阵疑思:“在这样深山僻谷之内,是什么人住在此地?”

  “大青鸟为什么突然无缘无故地把我送到此地?大青鸟是通灵仙禽,不同于寻常的鸟,它一定有其原因,才把我送到这里来。如此说来,难道这石屋中的人,与我有关系么?”

  她摇摇头,想不出个道理来,突然她又一惊,心头一落:“莫不是恩师迁到此地?所以大青鸟才听她老人家的话,将我……”

  她还没有想完,就自己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说道:“怎么会呢?恩师她老人家曾经说过,从此不下天山,绝不会迁居到此地,此地景色虽然不俗,但是,哪里比得上天山瑶池?”

  她实在想不出所以然来,怔在那里一会,正待举步向前走去,索性到屋子里面去看究竟,忽然,从屋子里传来一阵苍劲有力的笑声,声如沉钟地说道:“冷姑娘!你怎么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会面吧!请进来!请进来!”

  冷雪竹听这说话的声音,很是耳熟,始而一怔,继而心里一喜,想起这正是红柳湖湖心山那位瞽目老人的声音,她也立即叫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会在此地?”

  她抢上前几步,只见那瞎老人居然还坐在那辆车上,含着满脸的笑容,把手伸向冷姑娘,口中呵呵地笑道:“姑娘,你先不要问老朽如何会到此地来,且先说一说你有了什么烦恼?”

  冷雪竹大吃一惊,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瞎老人脱口就指出她有烦恼,难道他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不成,否则……

  冷雪竹怔了一会之后,突然心头一震,连忙问道:“请问老前辈,晚辈今天这一切的遭遇,都是在老前辈的算计之中么?”

  瞎老人点点头说道:“姑娘!请到里面再说!这中间虽然不是说来话长,却也是颇为曲折离奇,令人有不胜之感慨。请进来吧!”

  冷雪竹满心狐疑,随在瞎老人身后,向门里走进去。当她走进大门之后,才发觉到这里面竟是别有天地,这间石屋是依山建造的,除了外面那一间屋子之外,里面还向山里挖进去几十丈深,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山洞,而且里面非常干燥,也非常清洁。

  瞎老人将冷雪竹引到前面这间屋子里坐下之后,瞎老人不等冷雪竹开口,就先说道:“姑娘休要猜疑,老朽当初和你以及秦小哥结伴离开红柳湖之后,无异是脱离了苦海,重新到了人间……”

  冷雪竹忍不住插嘴说道:“老前辈住在红柳湖,逍遥自在,在红柳湖上无拘无束,千面狐卞玉虽然狡猾险毒,他对老前辈仍然是奉若神明,何谓之苦海?”

  瞎老人苦笑说道:“姑娘!没有人愿意困在湖心山,和那些毒物为伍,老朽若不是出于无奈,何尝愿意在那里住下二十几年?唉!现在不谈这些。自从你和秦小哥结伴将老朽送出红柳湖之后,老朽心里就有一个心愿,对你们两个人要尽一次力,特别是你,因为你生长得太美了,太美的人,会遭天嫉,所以,你的过去有一个凄凉的身世,未来也难免有严重的挫折……”

  冷雪竹忍不住插嘴问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

  瞎老人呵呵地笑道:“你是说,老朽是个瞎眼睛的人,怎么能知道你生长得太美,而且美得要遭天嫉是么?老朽眼瞎心不瞎,如果没有这点超人的感受,一个又瞎又残的人,能活下去这么久么?

  不说这些,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当大青鸟送老朽到达目的地之后,我嘱咐了它一句话,如果发现你有危险或烦恼,叫它来通知我。大青鸟灵性过人,它一直跟在你们的身边,小心地留神你的一切,这就是它今天送你来的根本原因。”

  瞎老人这些话,说得太含糊,使人无法完全深信不疑。大青鸟为什么送了朱姨之后,不回天山?它是怎么样跟踪冷雪竹?这些事都是令人想不出一个道理来!

  冷雪竹坐下之后,那瞎老人将车子推到姑娘身边,温和地问道:“姑娘!大青鸟虽然灵性过人,毕竟是一个不能口吐人言的飞禽,它虽然知道你有了烦恼,知道你需要人帮助,但是,究竟是什么烦恼,它却没有法子告诉老朽。姑娘!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老朽虽然是个又残又瞎的人,但是,还能尽我的一切力量为你解决烦恼。”

  冷雪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种亲切的语言了,朱姨对她自然是好,关切得无微不至,但是,自从秦凌筠的事情发生之后,她恐怕冷姑娘伤心,尽量对她宽容与客气,反而失掉了原有的亲切,所以,冷姑娘今天一听瞎老人这样十分关切,十分恳挚地问她,使她感受到一阵温暖之余,止不住泪水汩汩而流了!

  瞎老人忽然含笑慈祥地说道:“怎么?冷姑娘!你哭了?是什么事让你这么伤心?人不伤心不流泪,你将这件伤心的事,向老朽说一点,至少也可以让你倾诉心中的积郁!好吗?”

  冷雪竹对于瞎老人这种敏锐的能力,感到吃惊,她拭去眼泪,半天没有说话。

  瞎老人点点头说道:“是了!想必是儿女私情,不便出口!姑娘!老朽这把年纪,你也就用不着有所顾忌,有什么话,你只管明说便了!”

  冷雪竹想了一下,才黯然地说道:“老前辈!你老人家还记得秦凌筠吗?”

  瞎老人笑呵呵地说:“老朽方才还说过,你和那位秦小哥,助我离开红柳湖,我还存心要报答你们一次,我怎会忘记了他呢?哦!是了!”

  瞎老人说着话,仰起头,捋着胡须笑道:“秦小哥他也是个出类拔萃的年青人,想必是你们彼此爱慕,互种情苗,这是好事哇!将来你们学一对葛鲍双修,神仙不羡,为武林中平添一段值得留人记忆的佳话。”

  冷雪竹又忍不住眼泪流下来,低声说道:“老前辈!我只怕没有那份福气了!我……”

  瞎老人讶然地“咦”了一声说道:“为什么?你们论貌论才,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为什么要说没有那份福气呢?啊!想必是你们闹了一点小别扭,斗了一点闲气。姑娘!你尽管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你告诉我那秦小哥他现在何处,我找他来,权充一次和事佬!”

  冷雪竹泣道:“老前辈,事情不是那样……”

  她便将朱姨如何严禁她和秦凌筠来往,因为她和她的表哥,早有婚姻之约,因为表哥家里和她家里,同时遭难,自幼分散,被人携往各去一方,生死不卜,所以,她不能再和秦凌筠结成同心和合,说了一遍。

  冷姑娘流泪说道:“晚辈既已有婚约在先,自然不能再有终身之约,但是,因为事先不知,与秦凌筠心中暗许,这种为难的事,晚辈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决心遁出红尘,跳出情感之困扰,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被大青鸟突然出其不意地送到这里来!”

  瞎老人脸上十分沉重,沉默了半晌,忽然勉强地笑道:“姑娘,这个问题老朽恐怕要束手无策了!不过老朽有话在先,要尽力为你解决一件困难,我不能食言。来!老朽带你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只有她才能为你解决这个问题!老朽少不得卖一次老脸,去讨一点人情!”

  冷雪竹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扶着瞎老人的两轮车,忐忑地说道:“老前辈!你老人家要带我去见什么人?”

  瞎老人说道:“不要先说,说穿了你恐怕就不会去了!”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就听到门外有人冷冷地说道:“龙玉泉!你不必带她找我,我来为她解决!”

  瞎老人始而一怔,继之纵声大笑说道:“琼如!你来得正好!难得你调教出这样出色的好徒弟!她有困难不找你,又去找谁?冷姑娘!去!去!赶快见过你的恩师!”

  冷雪竹抬头看一眼,可不是,果然是自己恩师拦门而立,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楚面容,但是,那一股冷峻严威,使她真正地感受到,恩师是在发怒!而且是雷霆大怒!她当时不由地双膝一软噗咚跪了下去,口称:“恩师!”

  琼林夫人隔着面纱,在冷雪竹身上一扫,厉声说道:“冷雪竹!如果你还自认是我的徒弟,你即刻乘大青鸟到祁连断谷,面壁三年!”

  瞎老人惊叫道:“琼如!”

  琼林夫人一挥手说道:“龙玉泉!你要管闲事,你就要管到底,冷雪竹有一身血仇,你给她报了,她那个表哥是死是活,打听个水落石出,然后冷雪竹再交给你处置!”

  瞎老人叫道:“琼如!你不能这样对待冷姑娘!”

  琼林夫人冷冷地说道:“她的行为可以处之死地,命她面壁三年,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她说完话,一拂手,退出门外,转眼不见了!

  石屋里只剩下怔怔的瞎老人和满脸泪痕的冷雪竹,还有就是门外等候起飞的大青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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