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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柳暗花明

  姑娘可真不在乎,自顾低头插剑入鞘,整理罗袖,对道人的问话,充耳不闻。道人越发难堪,胀紫了脸,依然拱手说道:“姑娘不屑告诉,贫道也无颜多问。后会有期!”

  拱拱手,四个人一掖道袍,匆匆而去!

  姑娘目送四个道人去远,才缓缓掉转头来,向柳湘说道:“功夫不行,就少在外面若祸,今天要不是我看他们四个打你一个,心里不平插上一脚,此刻你恐早已束手就擒了。”

  说着大眼睛隔着薄纱,骨碌碌地朝柳湘浑身一打量。

  柳湘本来对姑娘充满感激之意,没想到姑娘转过身来竟是说了一番这样叫人忍受不了的话,顿时把内心感激之情,化于无形。可是人家说的倒是真情,不是她出手,此刻果真的已经束手被擒了。想到这里,勉强按捺住怒气。拱手说道:“多谢姑娘仗义出手,在下这厢致谢了!”

  姑娘摇摇头,说道:“这种事我做得多了,没有什么可谢的。只是像你这种独身在外跑跑的,除了要苦练功夫之外,还要处处留神小心,其实我要是晚一步打这儿过,你就是不被他们四人所擒,也已经死在暗算之下了。”

  姑娘说着指指树林里面,接着说道:“吃亏一次,学乖一回,下次小心就是了。”

  姑娘走到树林边缘,连头也不回,点足之间,人像夜枭投林,只在林梢一闪即逝。柳湘刚一举手准备叫住姑娘,请问一下姓名,转而一想,这姑娘傲气凌人,说话句句像是训诲,随她去吧!

  倒是她说树林之内有人暗算,不妨去看个分明。

  柳湘也是点足穿身,手仗灵蛇软剑,人从林隙中闪身而进。

  入林不到两丈,赫然一人站在林中,柳湘顿时气一沉,收势站桩,留神看去,面前不到五尺,一人身穿道袍,背背长剑,左手反把正待拔剑,右手扣指作势,分明正待发出什么暗器。可是,这人一落到柳湘眼里,就知道已经是被人点了重穴,只不过是死尸未倒而已。不用说,这一定是那位白衣素裳姑娘的杰作。

  柳湘凝神戒备,仗剑护身,走到道人身边一看,先使柳湘吃惊的是这人一身道袍扣扎不齐,隐约可以看出里面紧密排扣的夜行衣,分明是外披道袍,假扮道人的江湖人士。更使柳湘惊诧的是这人右手扣指待发的暗器,竟是一对铜指套,与青草塥暗杀洪士来,再度暗袭柳湘的同出一型。柳湘还不放心,从身上取出原先两颗铜指套,两下一对比,分毫不差。

  柳湘忽然想起,此人一直尾随自己,企图暗下毒手,先后暗杀洪士来及其全家,为的是灭口,此人本来是追寻仇家的一大线索,可惜已经毙命,不然定可追个水落石出。想到这里柳湘心里不禁大恨那位白衣素裳的姑娘,她这一多事。使自己仇家唯一可寻的线索,断绝已尽。

  此时天色逐渐黎明,远处已有早起农人荷锄下田,柳湘心里灵机一动:“我何不如此一试,或可有所收获?”

  柳湘在树林里发现屡次暗算未遂的人,已经被人点了重穴而死,唯一可寻的复仇线索,已因此断绝,柳湘止不住一阵懊丧。面对着未倒的尸体发了一阵呆,思潮起伏想了一阵,豁然若有所得。他心里想道:“这人虽死,青草塥一带定有熟人,最起码玄天观有几个道人与他有旧。玄天观虽然守正不阿,门下弟子难免良莠不齐,与江湖人物薄有往来。我如果将死尸运往官衢大道,定然引起居民渲染。只要有熟人一现身认尸,这线索又不难接上。”

  柳湘一阵想罢,立即收起灵蛇软剑,扛起尸体朝官衢大道上奔去!

  此时晨曦渐透,晓雾乍开,田野间渐有农人三五,荷锄其间,柳湘扛着尸体,一路躲闪急避,避过行人耳目,一口气奔到靠近青草塥市镇不远的地方一个交叉路口放下尸体。正待转身逸去,忽而意念一动,伸手把尸体外面的道袍剥掉,露出里面一身劲装,取下右手指上的两枚铜指套。这才找一僻静地方,整理好身上的衣衫,神情安逸地就在距离十字交叉路口不远的小茶棚里,歇下脚来,状至悠闲的在品茗吃点心。

  官衙大道上出现了一个死尸,这件事何消片刻,立即传遍了青草塥。数日前,几件命案,死者灭门,凶手远逸,无法追究之下,好容易才安静下来。不到数天,晴天白日十字交叉的官衙要道上,又出现无名死尸,刚刚归于宁静的青草塥,又轰动起来了。

  看热闹的、官府里的,当然中间也夹着有来认尸的……形色人等,络绎不绝。

  地方官吏验明尸体是“重伤致死”以后,便派人守住尸体,等待认尸领回了事。坐在茶棚里的柳湘,心情渐渐紧张,如果无人认尸,此计落空,又不知道何时再能获得一丝线索……

  正想到失望后,忽然看见官道远处,唿喇喇地飞奔而来四骑,尘灰扬处,行人都慌不迭地躲闪一边,四骑飞奔到十字路口,猛地一提马缰,四骑一字并列,为首那人翻身下马,手持一份名帖,走到守尸的衙役差人面前,附耳讲了几句话,但见那差人连连点头,不断地拱手。从马上下来那人,回头一挥手,立即又跳下来两人,一头一尾把尸首抬起来向马背上一放,三人旋又登鞍上马,顿时叱喝一声,蹄声震地,卷起一阵黄尘,不旋踵间,四骑一并消失在路的尽头。

  柳湘远远坐在茶棚里,冷眼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一直目送四骑去远之后,才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招呼茶房伙计会过账,这才慢慢地走到十字路口原来停尸的地方。此时尸首已经运走,看热闹的人也就渐渐地散去,只胜下一个差人还等在那里交差。

  柳湘打量一下周围没有什么行人,只有五六尺远的地方,站着两个汉子,似乎在等候什么,背向着柳湘,翘望着远方。柳湘没有在意,心里略一盘算,便上前对那差人拱手,说道:“这位差爷请了!”

  差人抬头一看柳湘,生得吊客眉,丧门眼,一张阔嘴,龇着亮森森的钢牙。这付尊容生来有些怕人。可是一身穿着却是富家公子打扮,在八字衙门里吃饭的人,只重衣冠不重人,就冲着柳湘这身衣着,那差人赶紧陪笑说道:“尊驾有何指教?”

  柳湘皱起那对吊客眉,故作愁态地说道:“舍亲日前不幸失踪,合家上下,终日不安,今日闻听此地有无名尸首无人认领,在下特来相认,请问差爷这尸首现在何处?”

  差人赶忙说道:“这尸首是镇西明家庄明大爷的朋友,被人暗算致死,刚刚明大爷派人来领回去了。”

  柳湘故作欢愉的说道:“只要不是舍亲那就好了,差爷打扰你了。”

  拱拱手又装佯地离去。

  柳湘离开了现场之后,不敢到青草塥市镇上去,怕引起意外麻烦,只好走向郊区,找了一座无人的破庙里,静静地端坐调息。行功运气。柳湘心里有一种预兆,突然想到今天夜里难免要有一场恶斗。

  功行一周,杂念清除,神清气爽,趁机把降龙十八掌演练一回。每练一趟降龙十八掌,柳湘便愈觉得掌法玄妙,力道浑厚,招式奇特。只可惜的柳湘在玄天观秘室之中,费了五昼夜之功,学会这趟武林绝技降龙十八掌,每招每式,只知道依式比划,却说不出招式名称,而且每发一掌出去,途中变化多端,即使自己想在招式上取一个名称,也不是易事。

  柳湘练完一趟降龙十八掌,破庙之内,尘土被掌风激起飞扬,久历不散,掌力浑厚,已经可见一斑,柳湘也自觉心中暗喜,想道:“降龙十八掌自己才不过是乍入门径,便已威力顿见,将来实际用来对敌,其变化之莫测,定然使人难防,今夜如有拚斗,就不妨用来一试。”

  一日容易,又是夕阳压山时分,田野间,炊烟四起,樵牧遍唱。树林间,归鸦阵阵,鹊噪不停。柳湘走出破庙,负手漫步田陇间,仰望西边,晚霞如绘,大地一遍昏黄,傍晚景色多彩瑰丽,却透着晚景的凄凉,所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信步在田陇上徜徉,不觉已是夜幕低垂,弦月未升,四周一片黑暗。柳湘此时长嘘一口气,猛地提气拔身,一点即起,但见他一路起落,点水飞腾,直向青草塥镇西奔去。

  从镇外郊区越过青草塥,不到一盏热茶工夫,前面有一处灯火,像是一座大村庄。柳湘加紧脚步赶去,刚一来到庄前,停下身形,准备打量去路,突然在左侧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黑影一闪,柳湘心里突然一惊,赶紧向一棵树影中一掩,再定睛看时,星光朦胧之下,那里有什么人影?柳湘心里明白,这决不是自己眼花,而是何方高人竟先自己一步,进入了明家庄。警觉一起,格外小心翼翼,沿着庄外树林,逐段闪身跃进。

  这座村庄和一般村庄一样,外面筑着高达丈余的土墙,墙上每隔不远便设有一座碉楼,虽然谈不上刁斗森严,却也是防守严密。

  柳湘伏在土墙脚下,打量一阵周围形势,丈余高的土墙和墙上的碉楼巡哨,都不足以阻止柳湘的进入村庄之内,只是如何能万全无失的不被任何人发觉,以致引起麻烦,倒是使他大为作难。

  柳湘正在待机行动之际,转首左侧突见一条人影冲天而起,约莫跃起两丈多高,向围墙里面飘身而下。这次柳湘看得清楚,这人竟是穿着一身白衣,而且姿态美妙,轻功之纯熟,柳湘自叹不如。

  这人飘身落进围墙之后,一闪即逝,丝毫没有引起墙上人的注意。柳湘不禁自觉惭愧,既然到此,又何须畏首畏尾,退缩不前?立即伏在墙下,双臂一伸,贴着围墙,手掌微微用力,脚下再点地一送,嗖地上升丈余,刚一到达围墙高度,柳湘伸手一压墙头,吸气贴身,擦着围墙一个滚翻,轻悄悄地落进墙内。

  落进墙内,人一落地,立即发觉情形不对,脚下一软,正好落在陷阱之内。幸而柳湘一直警觉未松,脚下发觉不对,顿时吸气拔身,右手闪电一拍腰际,唰地一声,抽出灵蛇软剑顺手一挥,斩断绊绳。人虽落下陷阱,并没有跌伤,也未被绊绳拴住。但是,刚才一触绊绳,牵动警铃,顷刻锣声大振,“捉贼”之声四面齐应。柳湘一见形藏已露,豪气反而激起,人从陷阱里挺身一跃,软剑一护头顶,窜出陷阱。回首一看,四面灯火通明,锣声震地,柳湘虽是不惧,但是,知道今晚之行,已经是白费了。正在踌躇何去何从?突然正面一簇火把蜂涌而至,为首一人手使两把牛耳泼风刀,见面毫不答话,直卷而进。

  柳湘一想已经不能善罢干休,干脆硬闯一阵,说不定能意外的获得一鳞半爪。决心一定,也不答话,人走偏身,右手一抖,唰唰两下,一连攻出两剑,直逼来人上盘。来人功力不弱,较之柳湘,尚不离伯仲之间,一见柳湘攻来两招,破风作响,心知是软兵器,心里更是放宽不少,陡然暴喝旋身,牛耳泼风刀左手一起,一式“横架金梁”,掠开柳湘软剑,右手刀走中盘,式化飞枪,变作“灵蛇出洞”,直点柳湘“凤眼”。这两招连封带攻,使得纯熟老到,而且出手极其迅速。

  柳湘真没有想到青草塥这地方,一个庄客竟然有如此身手,心里更是不敢大意,软剑一收,滑步欺身,顿时灵机一动,何不趁此一试降龙十八掌?立即左手一伸,五指箕张,直朝来人牛耳泼风刀刃上抓去。

  来人那里见过这种招式,即使是空手夺白刃,也不能迎着刃口而来,心想:“你这不是自寻苦吃!”

  牛耳泼风刀加力一成,直向柳湘左手削去。就在这一瞬间,柳湘左手变抓为拍,手腕突地一翻,只听得“啪”地一声,牛耳泼风刀一下被震荡开两三尺,来人门户大开,柳湘伸手疾如闪电,人随手进,手掌又在这一瞬间,变拍为削,来人还没有来得收刀封闭,退步还招,左手突然一阵疼痛如割,劲道全失,“呛啷啷”一阵,牛耳泼风刀扔在一边。

  柳湘得理不让,灵蛇软剑闪电一抖,直指来人前胸,陡然心意一动,停剑不前,喝道:“在下特意前来拜望庄主,才饶你不死,还不快快与我通报!”

  那人左手刀一失,又见柳湘软剑直进,躲闪无及,只有闭目等死,没有料到柳湘临时动心,软剑停在胸前,喝令通报。那人也顾不得什么颜面,掉头就走。那些蜂涌而来的庄丁,也都慌不迭地随在后面一轰而退。

  柳湘目送这群人去后,心里也在盘算着,待一会见到庄主之后,如何说起?正在思忖之际,有人提着灯笼朝着自己而来,柳湘左手抱住灵蛇软剑,右手叉腰,屹立不动,来人来到近处,对柳湘一抱拳,说道:“尊驾既然欲见庄主,庄主在客厅上候见尊驾!”

  柳湘微微一皱那双吊客眉,立即收起灵蛇软剑,慨然答道:“如此有劳两位了!”

  说着大踏步超过两人,向前面走过去。

  沿途,站着不少持枪抱刀的庄丁,静静侍立在道路两边,偶尔一两声火把烧得劈啪作响之外,听不到一点人声,柳湘心里也止不住暗暗地称赞,一个村庄,竟是如此纪律严明,则这个庄主倒是不可小视呢!

  一连越过三进楼房,迎面一座敞厅,灯火辉煌,照耀得如同白昼,敞厅前面站定一位苍发老者,灯光下映得满脸红润,眼神炯炯,老远就朗声发话,说道:“那位朋友深夜来到敝庄,有何见教?明秋声在此恭候!”

  柳湘也老远拱手答道:“在下柳湘有一点疑难,特地拜望老庄主,深夜烦扰,衷心不安,在下迫于无奈,老庄主明察秋毫,定能谅我。”

  两人这一问一答,柳湘已经走到敞厅前面,明秋声老庄主借灯光一打量柳湘,顿时讶然失色,赶上前一步,一把抓住柳湘手臂,急声问道:“壮士尊姓是柳?”

  柳湘愕然答道:“正是!”

  老庄主紧张问道:“壮士今年贵庚?”

  柳湘觉得老庄主手在微微颤抖,疑心大起,暗暗功行双臂,答道:“在下今年虚度廿六。”

  明秋声老庄主忽然一阵激动,下唇微微抖个不停,闭上眼睛,嘴里不断喃喃地说道:“一点不错!一点也不错!廿五年,廿五年!”

  说到这里霍然睁开眼睛对敞厅外面侍立的一群人,挥手叫道:“所有人等,一律给我退下去!”

  厅外嘎了一声,灯笼火把刀枪剑戟都慢慢地掩声而退,敞厅上顿时留下一片寂静。明秋声老庄主满脸悲愤地颔着,全神警戒的柳湘走到敞厅上坐下。老庄主首先忍住老泪颤声问道:“贤侄休要惊疑,老朽明秋声与令尊八臂神龙柳月上有八拜之交。廿五年后,目睹贤侄长大成人,活像令尊在世模样,面对遗孤,回念故交,老朽真是恍同隔世。”

  柳湘甫在襁褓,家中即遭痛变,所以对于父执辈故交,全多漠然不知。见明庄主如此神情,疑念顿释,便也将自己追踪线索经过,一一说明,更请问明老庄主可知廿五年前,灭门暴行,是出自何人之手?

  明秋声老庄主擦干老泪。拈须沉吟,半晌说道:“当年事变之日,我远在西北边陲,待我赶至杭州之日,一切都已成过去。只知道你被高人仗义救走不知下落。全家尸体都由一位姓洪的伙计收敛埋葬,事后这姓洪的也就不知下落,如果依贤侄所言,青草塥的洪士来,就是昔日的洪伙计,他对昔日情形,定然有所了解,只可惜他又惨遭毒手。”

  说到此处,明老庄主忽然双目圆睁,若有所悟的问道:“洪士来突然被杀,分明是被人杀以灭口。贤侄追踪之人是否就是杀洪士来的凶手?”

  柳湘一听此言,也是一惊,急忙说道:“小侄方才未曾细说,此人惨杀洪士来全家,落脚于玄天观之内,事隔数日才在青草塥郊外树林中被人点重穴而死。”

  于是柳湘便将自己如何设计陈尸,企图钩引线索,追踪关系人等情,详细地说了一遍。

  明秋声老庄主闻言几乎瞠目而视,讷讷不能成言,良久才喃喃说道:“这是别人如此借刀杀人?想来此人对老朽身世知之甚切,知是令尊知交,故作扑朔迷离之举,导引贤侄误途。贼人用心可怖!”

  柳湘此时也不禁为之懊丧不已,没料到自己设好圈套,反倒使自己上当。

  明秋声老庄主一见柳湘沮丧无比,乃温言抚慰道:“贤侄不必沮丧,所幸贤侄虽中其圈套,却未如其所愿,而酿成大错,诚为不幸中之大幸。再则贼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借名拖尸,而又不敢堂皇正面寻衅于贤侄,其中必然还有难隐。只要细心访察,不难水落石出,雪仇有日。”

  柳湘正在沮丧无限情中,明秋声老庄主温言安慰,也无济于事,突然柳湘眼睛一亮,立即从身上掏出那一对紫铜指套,托在掌中,问道:“明世伯当年遍走江湖,对于各家各派兵刃暗器,必然都有听闻,这对指套,世伯能否认得?”

  明秋声老庄主伸手接过这对紫铜指套,脸上颜色遽变,脱口叫道:“对了!那一定是他!”

  柳湘一听老庄主口气,顿觉一线光明在望,不觉大喜,抢着问道:“世伯知道这对紫铜指套系何人所使?”

  明秋声老庄主用手颠了颠紫铜手指套,闭目说道:“卅年前,令尊曾邀赏于一位武林一代高人,蒙授一手分形剑法,仗此剑法,令尊纵横江湖,仗义行道,博得八臂神龙的名号,并识得金雕双钩曲子清跛道人,结为忘年之交,从此名声大振,武林尊仰。而传授分形剑法的这位高人,就是以三招六合拳,大破三龙帮的夏逸峰老前辈。”

  柳湘对于家世是完全蒙然无知,对于三龙帮的名称,也只是偶尔听人说起,那是当年江湖上势力遍及各地的一个帮会,不知道明秋声老庄主突然提起这些往事,是何用意。

  明秋声老庄主依然闭着眼睛,像是在艰难的回忆,接着慢慢地说道:“夏逸峰已于廿七八年前与双帆无影女、飞燕双环两位女侠归隐洞庭,从此不问世事。听说后来又转往不知名的深山,夫妻三人潜修,从此踪迹不现。”

  柳湘对于这一代武林高人的往事,听来颇为入神,便接着问道:“世伯如何对夏老前辈的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明秋声老庄主长叹一声说道:“卅十年只要在江湖上走动的人,谁不知道夏逸峰大破三龙帮,灵岩山群雄大会的事?只是后半段,却是从令尊口中得知。”

  柳湘知道话中自有文章,便急切问道:“先父在日和世伯曾经说些什么?”

  明秋声老庄主依然闭着眼睛说道:“当然是有关夏逸峰和他两位夫人的轶事,今天我一看见这对紫铜指套,便霍然想起,令尊遇难乃至全家惨遭灭门,定然这人无法找得夏逸峰夫妇泄恨,数年怨仇都发在令尊身上。”

  柳湘此时突然热血沸腾,两眼圆睁,眦裂出血,厉声叫道:“此人是谁?世伯指明小侄一条明路,小侄粉身碎骨誓报血海深仇。”

  明秋声老庄主闭着双眼,老泪纵横,颤声说道:“不仅贤侄要立志誓雪不共戴天之仇,就是老朽也要拚着这几根老骨头,为故友泄恨。只是此人当年不过是三龙帮的一名默默无名的香主而已,后来下了五年苦功,功力大进,三龙帮瓦解后,又复潜伏数年,再度出现江湖时。武功迥然令人刮目。此人就是……哎唷……”

  明秋声老庄主突然身子向前一栽,柳湘大惊,霍然起身一把扶住,正待问话时,嗖、嗖又是两声直朝柳湘身后袭来。柳湘旋身错步,心里在一刹间已是恍然,但是,也像是一团火焰顿时在胸中爆炸。立即松手放开明老庄主身体,侧身振臂,奋力拔起两丈多高,直朝敞厅屋上翻去。脚步刚一搭上屋檐,迎面又是两点黑影飞来,柳湘赶紧挫腰伏身,闪过来袭的暗器,顺手一拍腰际,唰地一声灵蛇软剑出鞘,立即长身展望,四周一遍寂静,人影俱无。柳湘连赶两进屋脊,依然毫无所获。心里又挂念着明老庄主,不敢穷追,疾忙转身扑回,只见明老庄主已经倒在地上,背脊上汨汨地流着紫血。与青草塥那天晚上洪士来的情形,如出一辙。柳湘扶起明老庄主,只见他尚有一丝游息,便连声叫道:“明世伯!明世伯!”

  半晌,明老庄主微微睁开眼睛,声如游丝地,断续说道:“贤侄!老朽……之死……可以断定……杀你全家的就是昔日……三龙帮坛下的香主……。”

  明老庄主说到此地,一口气接不上来,嘴角流出紫血死去。

  柳湘此时恨不能从阎王手里夺回明老庄主的性命,如果能够以自己一生性命,换得明老庄主一口气时间,说明这人姓名,柳湘都毫不珍惜。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明老庄主死于非命,好容易获得一条线索,又断尽死绝,柳湘此时的心情,真是如沸油浇心,万刃刺肠。

  呆了半晌,不知道如何处置,正待叫人来,转而一念:“明庄人来,我是有口难分,如今时间要紧,还是就此离去的好!”

  想罢转身对明老庄主尸体,深深一拜,说道:“世伯在天之灵,保佑小侄辑得仇人报得亲仇,恕小侄未能料理善后,就此拜别了!”

  站起身来,不由泪珠交流,望着明老庄主尸体半晌,才长叹一声,恨声跺脚,跃上屋脊。向四面一打量,向西跃去。

  此时,弦月已从东边浮云隙里,露出一片微光,田野蒙蒙月色中,显出一分清新景象。柳湘一口气越过七八幢房屋,跃过围墙,正准备向官衙大道上扑去,忽然一眼瞥见树荫底下,像是有人站在那里。柳湘心里一动,杀心顿起,立即功力右臂,劲贯全身,暴喝一声:“无耻恶贼休走,看掌!”

  喝声未落,垫步进身,右掌提足十成劲道,全力拍出一掌。这一掌正是柳湘满腔愤怒无处发泄之际,怒火中烧,舍命击出,劲道极为惊人。掌未到,劲风已经袭人。可是站在树荫下的那人,竟丝毫不躲,“蓬”的一声,着着实实的挨了一掌,只见他扑然倒地不起。

  柳湘一掌拍出之后,心中便知有异,那人不躲不闪,令人可疑,可是劲道已发,欲收无能为力。等到着掌倒地之后,那人一动不动躺在地下。柳湘抢上去借月光一看,那人脸色苍白,气息毫无,伸手一摸,更是冰冷透骨。知是已经死去多时。再一打量身上,一身劲装,背背长剑,分明是夜行人打扮。

  柳湘忽然往事在心头一现,不由地一震,急忙伸手一扯那人右手,赫然小指上还套着一个紫铜指套。柳湘此时心里已经完全明了,只怨自己棋差一着,徒唤奈何?禁不住一声仰天长啸,满腔怨愤,无处发泄,蓦地一拍腰间,唰地一声抽出灵蛇软剑,照准那人尸体,连刺数剑,兀自不肯干休。

  忽然间,背后传来一声清音鹂语。说道:“你这人也太狠心了些。有道是人死不记仇,尽在死者尸体上出气,算那门子本领,有本事就捉活人报仇。”

  柳湘正在气愤头上,耳目失聪,身后何时来人,都不知道,一听有人讲话,这才惊觉霍然旋身,自己也觉得尽在死人身上出气,有些愧怍。等到回过身来一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竟又是那位白衣修长,面罩薄纱的姑娘,柳湘这一分愧怍之意,立即被愤怒之火所代替。不由地冷哼一声,上前一步,沉声问道:“姑娘!在下要请教,你如此处处跟住在下,用意为何?”

  姑娘被柳湘这样突然一问,显然是意外地感到一阵羞涩,隔着薄纱的脸,想来必是玉面泛霞,娇靥生春。只听她一声娇叱,说道:“你这人好奇怪!四海五湖都任我遨游,你凭什么说我是跟住你,要不是看你这人还有几分骨气,早就给你两耳光,教训你尔后不要信口轻狂。”

  柳湘冷笑说道:“明人不作暗事,武林中人向来有事说在当面。只要姑娘说出与在下有何过节,柳湘随时奉陪作一了断,不必如此隐隐藏藏,牵害无辜,非我武林中人本色。”

  姑娘一听柳湘这一段气愤愤的话,不由勃然大怒,说道:“看你吊眉塌服就不是好人,原来你的良心更黑!前一天在青草塥那头,姑娘看你独力难支玄天观四个道士的围攻,而旁边又有一个要施暗算。姑娘激于一时义愤,才出手相助,今天在明家庄眼见贼人暗算了你的世伯,我又出手捉住,两次解围施惠,姑娘不望有报,反而满口胡言,你要是认为姑娘是可侮的,那你就白生了一对丧门眼。”

  柳湘一听姑娘这顿大骂,并不动气,反而冷冷地问道:“多承姑娘屡次相助,在下心感!只是在下有一点不明,姑娘屡次对敌之际,为何从不留下活口?都是用重手法致人于死?”

  姑娘没想到自己一顿大骂,对方不但没有动气,反而提出这个问题。当时也没好气的说道:“你以为贼人都像你那样无用,会让人手到擒来。告诉你这次暗算你的人无不身具不凡的武功,专使一样的独门暗器,只要一不小心,就难免遭到毒手,要留活口岂是易事?”

  柳湘依然冷然地说道:“姑娘是否知道这两个人,与我复仇线索关系至大?”

  姑娘不耐地摇摇头,说道:“你这人心眼好死,我不跟你讲了。”

  说着转身就要离去,柳湘上前一步,伸手拦住姑娘,突然厉声说道:“姑娘果真是局外人与此事无关,为何如此凑巧,两次都碰上姑娘?而且深夜三更,姑娘深入明家庄用意如何?你道柳湘真的能被你巧言蒙蔽么?”

  姑娘闻听柳湘如此厉声以对,竟不觉轻声地隔着薄纱一笑,摇摇头说道:“迂得可以!怪不得武功不能大进!”说着陡然一声娇喝:“让开!休要哕嗦找死!”

  姑娘娇喝声中,右手扣指兰花。疾如闪电向柳湘左臂“曲池”点到。左掌一翻,恰似浪翻白莲,一连三掌,拍向柳湘前胸。

  柳湘没想到姑娘遽然就会动手,而且出招就是辣着,咄咄逼人。仓忙中柳湘吸胸撒手,错步偏身,先卸去姑娘攻势劲道,然后正准备出手还招,姑娘却是快如闪电,右手屈伸食中二指。探取柳湘“肩井”。左掌扣劲遽放,对准柳湘下盘猛推一掌。

  柳湘受此两招一逼,豪气大发,右手疾演降龙十八掌中第三式,五指箕张,上升横翻,手腕霍的一晃,迎着姑娘两指,斜刺地猛抓巧带。右手贯劲平伸,硬迎姑娘一掌。

  这两人一攻一接,都是一瞬间的事,两人都没有来得及考虑下一个动作,只听蓬地一声,柳湘被姑娘震得下盘不稳,腾腾欲退,可是左手却抓住了姑娘玉掌,既稳住自己的身形,又化去姑娘攻势,降龙十八掌一招见效,初建奇功,大出柳湘意外。

  姑娘一掌震退柳湘,没想到右手反被刁住,不由地玉脸一臊。立即上步欺身,左掌疾敲柳湘脉门,右手突出使劲猛翻,一招“金丝缠腕”反刁柳湘,脚下右脚疾起当胸,呼地一声踢出一招“鸡心腿”,姑娘三招齐发,任何一招击中,柳湘都要痛遭挫败。尤其“鸡心腿”,姑娘踢得毕直,功夫显见火候极深。只要柳湘挨着一下,最少要踢飞二十步开外。

  柳湘降龙十八掌一招奏效,心情大慰,姑娘三招攻来,柳湘沉着稳定,撒手、挫腰、蹬腿,一个倒纵五尺。落地拿桩,双手略一挥动,就要再施展开降龙十八掌,还攻姑娘。

  忽然周围一声发喊,火光烛天,约莫有五六百人持刀拿枪,挽弓搭箭,把两个人团团围住。柳湘正自一怔,突然人丛里有人厉声发话骂道:“丧心贼!老庄主以礼接待于你,你竟暗下毒手,害死老庄主。这种丧心病狂,卑劣无耻的下流东西,今天不将你射成刺猬,怎消明庄主地下之恨!”

  柳湘这才想起是明庄发现老庄主毙死之后,率众来追,认定自己是杀害老庄主的凶手。一时有口难辨,悲恸无已,怅望着周围那些人群,默然竟无一言以对。

  突然身后姑娘伸手将他一拉,说道:“你不辩白罪名,难道也不自卫性命?真的要人家把你射成刺猬么?”

  柳湘这才一惊,心里不禁暗骂自己糊涂。

  “此时百口莫辩,不辩也罢!难道竟束手让人射死,那不仅自己蒙冤九泉,全家血仇无报,连明老庄主的惨死之恨,也无泄期了……”

  正想着,那边姑娘“呛啷啷”长剑出鞘,娇叱说道:“注意前面!”

  柳湘立即警觉到情况的严重,伸手一拍腰间,灵蛇软剑应手出鞘。就在这时候,周围一声齐喊:“射呀!射死他好与我们老庄主报仇呀!”

  只听得一阵弓弦响处,箭如雨至,直朝两个人立身之处射来。柳湘立即灵蛇软剑一挥,舞起剑幕千层,剑光闪闪,射来的箭都被剑风扫及,纷纷落地。柳湘在挥动软剑的同时,抽空回头一看姑娘稳立不动,长剑挥起万道青光,十尺之外,箭坠满地。柳湘不由地心里愧意顿生,觉得姑娘的功力,确是要高出自己许多。如此一分神,斜刺里嗖的一声,左臂上中了一箭,柳湘痛得哎呀一声,脱口而出。

  姑娘在背后头都不回,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如果伤势不重,随我冲出去。”

  柳湘忍住痛,闷声说道:“不妨事!”

  姑娘也不答话,右手反手一扯柳湘衣襟,娇叱一声:“随我走!”

  但见姑娘剑光暴涨,呼呼之声大作,饶是飞箭如雨,却好像是雪飘火堆,未到近前,即飞坠于无形。如此冲开重围,姑娘才放开左手,喝道:“快走前面,由我来断后!”

  柳湘此时实在是无法逞强,左臂血流不止,痛如火炙,只好自顾忍痛垫步,向前紧奔。只听得身后娇叱连声,接着是阵阵惊呼。柳湘连回头一顾的豪气都没有,足下加紧向前疾冲。

  柳湘一口气冲出五六里,后面人声俱杳,料定已无妨碍,刚一收势停身,意志一松,人竟支持不住,委顿无力地坐倒地上。低头一看左臂,羽箭仍穿在臂上,鲜血淋漓。整个左臂衣袖都染红了。柳湘赶紧伸手捏住上臂,不让流血过多,正苦于身上连普通刀创药都没有,不知道如何处置。忽然身后衣袂飒然,银铃一样的声音说道:“还不赶紧把箭拔掉,这里有灵药一包,外敷内服,止血生肌,益气补元,不消几个时辰,就会恢复原状。”

  柳湘伸手接过灵药,心里对这位姑娘充满了感激、奇怪、惊讶的情绪。抬头看着那隔着薄纱的面容,看不出此刻她是喜悦、是讽刺、是同情、是讥笑……柳湘只觉这位身裁修长,白衣飘拂,行动怪异的姑娘,令人有可望而不可亲的感觉,呆呆地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

  姑娘突然轻轻地一笑,隔着薄纱说道:“看你那种受冤不叫屈的傻劲,多少我有点佩服你,赠一点灵药算不得什么稀奇。据你的口吻,你身负血仇,待你报复,只是像你这身功夫,连闯江湖都不够,还谈什么报仇雪恨。赶快埋头痛下苦功,才是要务。别要仇未报得,连带自己一条命也赔在里面,那才不值呢!”

  姑娘这一番话说来虽是头头是道,而且语句清脆悦耳,可是听在柳湘耳里,却是无以忍受的难堪。把刚才那点由衷产生的好感,又冲淡得几乎没有一点存在。丧门眼一翻,正待问话,姑娘螓首微点,说道:“别发呆了!好好地治伤要紧。”

  这两句话却说得委婉无比,无限温柔。柳湘又不觉一呆。姑娘双肩微微一晃,像是平地一朵白云,凌空而起,一闪眼之间,没于茫茫黑夜之中。

  柳湘只叫得一声:“姑娘!请留芳名。”

  四下寂静如恒,只有回音飘荡。柳湘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黑茫茫的空际,心里也顿有一种茫茫不着边际空荡荡的感觉。

  突然里,一阵夜风吹来,左臂一阵刺痛,柳湘才想起左臂的箭伤,低头看时,又看到手上握的一个小药包,心里不禁又是一阵茫然。

  左臂流血已止,一块块的淤血堆在创口,柳湘顾不得疼痛,咬牙一拔,拔出箭头,跟着把那包灵药敷上,撕了一块衣襟扎好,再找到一条流水小溪,用手舀起一点水,服下药末,坐在溪旁,眼望着渐泛鱼肚白的东方,柳湘心里万绪千头,重复地想着方才那位姑娘的一句话:“以你这身功夫,连闯江湖也难自保,还妄谈报仇雪恨!”

  思虑良久,霍然起身,昂然自语,说道:“二十年我都忍受过了,何愁于这短短的数月。”

  意念一决,昂首踏步,向黎明前的田野走去!

  老梅树街是靠近潜江的一个村镇,镇东不远有一棵老梅树,相传已有数百年的寿命,是否属实,无人得知。不过老梅树街的名称是由老梅树而来,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老梅树是生长在镇东的一座小山脚下,这棵梅树长得高大虽不及七尺,可是婀娜多姿,横生枝叶。在夏季里,绿叶浓荫,密盖方圆数丈,在冬季里,腊梅盛开,黄办白蕊,幽香数里。

  老梅树不是靠在路边,所以这里很少有人经过。只有在夏季炎兽,牧童躲到树荫下睡个午觉,再也没有人会到这老梅树下来了。

  这天,正是七月炎暑的晌午,晴空万里无云,从青草塥的方向,来了一位落魄的青年,一身质料不坏的衣裳,却是肮脏破烂,还沾满了血迹,而且神情也显得困顿。来到这老梅树的绿荫下,疲倦地坐下地来,靠在老梅树的枯根上,遥望着远处一抹黛绿,心里却沉重地想道:“走了两天,找不到一处足以安身歇脚的地方,天罡剑一日不练成,报仇则遥遥无期,将何以对泉下父母?柳湘啊!你空负堂堂七尺之躯,何以为人?”

  柳湘靠在树下一阵嗟叹,两日的跋涉,饥饱不一,又不敢走官衢大道,此时已是疲乏不堪,倦意丛生,便一个翻身。准备酣睡一觉以后,再作尔后行程打算!

  正当一个翻身之际,隔着树荫好像树后还有屋宇,柳湘一时觉得如此荒郊,远离官道,又是古树之后,居然还有人家,这是谁会住在这僻静的地方?一时好奇心起,拨开树枝钻进去一看,原来树荫后面还有一座破败的庙宇。

  这座庙宇盖得真是别致,三面都让这棵老梅树的横枝遮掩住,在这绿叶浓荫的夏季,遮掩得丝毫不见,难怪柳湘走到树下部没有发现。

  柳湘乘兴走进破庙里一看,年久失修,断壁残垣,到处都是蛛网密结,尘土厚封,人一走进其间,虽在炎热如许的夏季,也有一丝寒森森的感觉。

  大殿上连神像都没有了,地上残放一些霉烂的纸牌,想是早年牧童在此游乐时所遗,除了这几张纸牌还给人有一点人气的感觉,其他都像是陈年的古墓,鬼气沉沉,阴风习习。

  柳湘站在大殿上略一流览之后。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喜悦。暗自想道:“此地空寂无人,地方隐蔽,而且距离市镇又不太远,饮食所需,又不困难,倒是一个难能找到的练剑所在。只要给我以一个月的时间,凭本身内功基础。按图演练,熟演天罡剑为必成之事。降龙十八掌也可更为精湛。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柳湘心里一作这样打算,便迈步穿过大殿,走到后面,原来后面还有一进。只是野草丛生,长可及人,连后进房屋的模样,都看不清楚。柳湘既生落脚之念,自然要看个清楚。一拍腰际,抽出灵蛇软剑,左砍右削,劈开一条路向后进走去。

  这一段天井横宽不到八尺,柳湘走到一半的时候,已经隐约地看到深草后面是一幢紧闭门扉的堂屋。朱红剥落,蛛网遍生。柳湘一股作气挥动灵蛇软剑,走完天井,双脚一踏上石阶,不由心向下一落,顿时冷汗涔涔,寒毛竖立。石阶上跪着一具骷髅,手里还拿着一柄锈剑,也不知道是何时,这人死在这石阶之上。更使柳湘惊奇的,这具骷髅的肋骨上,还插着一枝小箭,想是年月已久,这枝小箭也已锈烂不堪。

  柳湘站在那里发了一阵怔,骷髅示警,使他不敢冒险到这堂屋里去一探究竟。手持着长剑,在那石阶上呆立了一会,心里想道:“此地离市镇不远,虽非官道附近,也不致于如许岁月,没有人迹到达此地。而且,前进大殿遗有纸牌,老梅树下散有牛粪,显而易见,曾有农夫牧童歇脚此地,如何落得这般荒凉?其中必有原故!”

  柳湘心里一盘算,如果到前面大殿找不到痕迹,就在前面大殿落脚,好在为时不长,何必为自己招致意外风险?心里一生退志,惧意顿起,一刻也不敢多留,点足穿身,霎寸来到前面大殿,决心清扫一下,便自安顿下来。

  柳湘用灵蛇软剑砍了一些茅草,扎成扫帚,把大殿灰尘蛛网,到处清扫一遍。当他把厚厚的灰尘扫开以后,才发觉到这个破败的庙,以前也是一座精心的建筑。雕栋画梁,龙飞凤舞,每一面墙壁都是水磨青砖砌成。柳湘一面清扫,一面感叹不已,这座破庙也如同一个落魄潦倒的人一样,昔日荣华富贵,转眼都是过眼云烟,只留下堪嗟的记忆。

  柳湘一直打扫到神龛上,扫去蛛网,抖开幔帐,发现一张长达尺余的条渝。字迹虽然模糊,依稀还能辨认得出来。大意说是:城隍庙最近出现鬼怪,行旅牧人勿要轻自擅人庙内,免遭横祸。

  这一张字迹残缺模糊不清的字条,却为柳湘带来一阵好奇与怀疑。在僻静的山区渡过二十年,在江湖上流浪了五年,鲜闻有鬼怪作祟之事。果真这老梅树下的破庙,藏有鬼怪,柳湘也不能在这里安静的练剑习功,不如再到后进,查看清楚,即使真有鬼怪,能以一已之力,除害一方,也是好事。

  三分好奇夹有七分冲动,柳湘再度走过荒草与人齐的天井,站在石阶上,略一冷静之后,一腿踢开骷髅,左手疾推一掌,臂开门扉,右手灵蛇软剑一横,凝神以俟。

  这两扇门劈开之后,里面寂然无声,毫无动静。柳湘站在石阶上向里留神一打量,里面空荡荡的,空无一物,可是在当中地上,又发现倒着两具骷髅,在两具骷髅当中,放置着一个黑漆漆地箱子。

  柳湘一跃而进,停身在两具骷髅之间,仔细端详,两具骷髅手里都执有钢刀,而且钢刀形式特别,刀背上满带锯齿,并镶有三个铃铛。这两把形式奇特的兵刃,一落进柳湘的眼里,顿时心里一惊,立即想起五年前的一个传说。

  五年前,柳湘刚刚离别师父下山寻仇,首先投身镖行。在他认为:镖行与各路人物都有关连,消息易于打听。就在那年,山东飞龙镖局失了一镖货物,飞龙镖局的总镖头因此仰药自杀,而飞龙镖局也就因此关门歇业。据说所失的这镖货物,不是珍珠玛瑙,也不是碧玉翡翠,而是一盒药材。这盒药材是一位边疆的封疆大史所得,自己不敢擅占,又不敢派兵明目张胆的护送,于是才委托飞龙镖局转运。

  这盒药材究竟是什么东西?没人知道,飞龙镖局总镖头一死,更是无人知道,不过据江湖上的猜测与传说,这是一盒价值连城的万年灵芝。谁不知灵芝是宝物,何况是一株万年灵芝?普通人服用,可以益寿延年长命百岁,甚至于可以长生不老,练武的人服用,可以抵上数十年的深山修为,内家功力可以骤增数十倍。

  由于这个传说,引起江湖上黑白道上高手们的注意,有些人不惜千里迢迢赶到山东一带来打这一盒万年灵芝的主意。

  飞龙镖局一接下这镖生意,就知道这是一镖最难保安全无恙的货物,飞龙镖局从此一举名震武林,或者是从此一蹶不振,都是在此一举。这才决定由总镖头亲自率领飞龙镖局数十位有名的镖头,亲自护送,完全走在明处,按照规矩,沿途投帖拜山,趟子手沿途响着字号而行。可是,事实上这是飞龙镖局总镖头的计策,自己明目张胆“明修栈道”,实地里派了镖局里一位亲信可靠精明强干的镖头,暗携着这盒万年灵芝,扮作行旅客商,走捷径小路,赶赴北京而“暗渡陈仓”。企图掩过武林中人的耳目,安全地走完这趟镖。有道是“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飞龙镖局总镖头自以为的万全之策,却被黑道上两位叮呢响亮的人物无意识破。这两个人一身软硬功夫,都是黑道中可数的人物,提起冷锯追魂何成和鬼头夺魄张风,黑道上的人物都得退避三分。

  冷锯追魂何成和鬼头夺魄张风很轻易地取得这盒万年灵芝之后,从此绝迹江湖,这一宗震动黑白两道的失镖案,由于飞龙镖局总镖头的自裁,以及冷锯追魂何成和鬼头夺魄张风失踪以后,渐渐地为人所淡忘。

  今天,柳湘无意中在老梅树街的郊野,一座传说为鬼怪所占的破庙中,发现这两把奇形怪状的兵刃,那正是黑道上闻名的冷锯追魂和鬼头夺魄,这两具骷髅无疑地是何成和张风了。那摆在两具骷髅当中的黑漆漆的盒子,当然就是当年轰动武林的万年灵芝了。

  柳湘突然面对着这个令人喜悦都来不及的情况,一时竟呆呆地怔住了,当他捧起那只黑色小盒子,回顾两具骷髅,偶尔有所顿悟地点头自语说道:“冷锯追魂何成,鬼头夺魄张风好不容易夺获这盒万年灵芝,恐怕连打开都没有来得及,就悄悄远走潜江,跑到这个神不知鬼不觉的老梅树后的破庙里,装神弄鬼,愚弄乡人,好让他们安心在这里服用万年灵芝,可能是彼此贪心太过,互杀俱亡,只落得撒手黄泉,空劳一场。”

  柳湘独自一个人站在那里,自语自言,一时倒是把这盒价值连城武林黑白两道多少人想获得的万年灵芝,看淡了许多。这是柳湘离山以来,又一次的感到世事红尘,无甚值得绻恋之处,若不是全家血仇系身,柳湘此时真想立即返回玄天观,但愿晨昏三稽首,早晚一炉香了。

  柳湘怀抱着这黑盒子,怔怔地呆立了一会,想道:“既然后进堂屋没有鬼怪,何不把后进清扫一遍,住在后进?”

  好在一个人做事,想到就动手。柳湘先且放下黑盒子,拿了一把冷锯追魂刀,到天井里掘了一个深坑,埋葬了冷锯追魂何成与鬼头夺魄张风的骷髅,连门外石阶上那具骷髅也一并埋在一起。

  然后再回到前面大殿,取来刚才扎好的扫帚,准备打扫灰尘。刚要开始打扫,柳湘顿时觉得不对,刚刚顺手放在地上的黑盒子,已经踪迹全无。后进堂屋里空无一人,而且除了天井和前门可以进出之外,别无可以进入的门窗,那一盒子万年灵芝除非是自行人土,否则不会如此无端失踪。

  柳湘拿着扫帚,站在堂屋中间,一想到这里,就不禁有一阵寒意,遽袭心头。忍不住暗想道:“难道真的有怪物藏在这破庙之内?却又如何踪迹不见?”

  抬头仰看天井顶上的青天,晌午刚过,阳光正烈,柳湘真正无法相信如此光天化日之下,竟闹起鬼来。心时转念再三,豪气顿生,定要寻个水落石出。这盒灵芝自己无意得来,无意中失去,倒无甚可惜之处,只是这无声无息丢了东西,难免叫人心有未甘。

  柳湘抽出灵蛇软剑,翻身来到天井里,双臂一伸,掠身直上屋脊上,四下打量,但见烈日炎炎,毫无人影。既而一看这座破庙,除了前面被老梅树遮掩复习丝毫不露之外,后面屋宇意是贴山砌成,既无法藏人,也无法从后面进入。

  柳湘在屋顶上打量形势之后,断定毛病是出在屋内,而不在屋外。但是,一经落身回到屋内,这个信念又被遽然推翻。屋内空徒四壁,不仅是人无法藏身,连一只蝙蝠也无处躲藏。那究竟这只盛着万年灵芝的小盒子,如何转瞬间失踪不见?

  此时,柳湘已经不是追寻失物,而是觉得这种突如其来的情况,令人难以置信。

  柳湘转而一想:“我决定在此落脚练剑,勾留总在一月以上。万年灵芝之失,只要对我练剑无甚妨碍,我又何必苦苦追究这件事?设若在此练剑期间,仍有异事出现,再追踪查迹不迟。”

  一念之间,柳湘收起灵蛇软剑,正待出庙前往老梅树街买些食物,作长久留住的打算。忽然一阵如枭鸟哭啼的笑声,不知是从地下,还是从房中,喋喋入耳,令人不寒而栗。柳湘猛一回身,笑声嘎然停止。柳湘也自冷笑一声,说道:“那位朋友不必弄鬼!在下只不过是借此一住,如果尊驾不愿与我隔邻而居,但愿一见尊驾之面,在下就此远去!”

  柳湘说完话,凝神驻足,细辨发音的方向。可是依然寂静无声。柳湘站在那里静等半晌,没有一丝动静,便又冷笑说道:“尊驾不愿现身,在下不便勉强。只是尊驾请勿扰乱在下情绪,我们各不相涉,做个好邻居如何?”

  柳湘说完话,假装回身外出,这时笑声又起,柳湘一听就知道声音是出自身后墙壁当中,立即撤步旋身,灵蛇软剑应声出手,大喝一声,说道:“别再弄鬼了,出来吧!”

  人随声起,闪电飘身直进五尺,刚一落到墙壁面前,灵蛇剑斜指,护住面门,左手一勾,斜地里推出一掌。这一掌人掌俱进,而且用力九成,普通墙壁那里经得起掌风震撼?不是应手而倒,至少也得击穿一个窟窿。

  就在柳湘进身发掌之际,面前墙壁突然闪电一分,豁然而开,露出一个门。门里伸出一只枯干瘦脊的手,长着四五寸长的指甲,活像干鸡爪子模样,迎着柳湘推来的掌风,一拂一摆,立即把一股强劲掌风,消送于无形。

  柳湘大吃一惊,右手长剑一横,横撤两步,凝神蓄势以待。

  这时候门里瘦手遽收,缓缓地走出一个人来,这人一出现于堂屋,站在一旁蓄势而待的柳湘,不禁吓出一身冷汗,差一点叫出声来。

  只见出来这人身长不足五尺,脸上蜡黄削瘦,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若不是两只眼睛有光有神,就像是一具骷髅。头上没有戴帽子,一头干黄头发像是一堆乱草,身上却是穿了一件极为讲究的长衫,只是空荡荡地披在身上,像是纸糊的。

  这人出来走了两步便自站定,向柳湘龇牙一笑。哑得像火鸭样的嗓子,说道:“朋友!你来到老梅树的破庙,不是专程寻找这万年灵芝而来的吧?”

  柳湘只觉得这人说话阴气太寒,令人望而生畏,不由地一紧手中的宝剑,朗声答道:“在下流浪江湖,无处存身,路过老梅树发觉这俯破庙荒凉已久,无人居住,准备暂借一席之地,聊避风雨,如此而已!”

  那人哇哇一阵夜枭啼哭的冷笑之后,说道:“尊驾虽不是专程为万年灵芝而来,便中发觉也不该失之交臂。我不便从中打劫,把这一盒万年灵芝还你如何?”

  柳湘为人如何机警?这万年灵芝为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这人既然住在此地,想必早就取得。说不定冷锯追魂何成和鬼头夺魄张风就是伤在这人手上,如今他竟肯轻易地把万年灵芝送还自己,虽三尺之童,也难以置信,其中必然有诈,当下柳湘冷笑一声,傲然说道:“万年灵芝为稀世之宝,有德者才配得之。在下无德配用,尊驾好意敬谢了。”

  那人忽而咯咯连声,像青草池堆里的蛙鸣震耳,笑了一阵以后,说道:“朋友!不必客气!万年灵芝价值连城,如此大方,显得过于矫情,拿去吧!”

  一声“拿去吧”,只见他大袖一抖,微微向前一送。黑盒子端端正正从袖中平飞而出,直向柳湘胸前飞来。柳湘此时早就知道这人用暗劲飞出黑盒子,分明不怀好意。立即双脚沉桩,灵蛇剑交左手,右手霍地一伸,五指遽放,掌心吐劲,一股潜力直向黑盒子撞来,口里说道:“尊驾盛意,在下心领了!”

  两股劲道一激,黑盒子略一倾斜,滴溜溜地掉在靠近柳湘这边的地上。蓬通一震,盒子盖被震开一道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嗖地一下,一道黑线直窜而出,在空中略一扭动,便转向柳湘飞来。

  柳湘此时早就横剑在手,蓄势以待,一见有物来袭,立即撤步让身,长剑一掠而过,顿闻一声尖叫,一阵腥风扑鼻,黑线被灵蛇剑掠为两截,跌落在地上,兀自扭动不已。

  柳湘虽然认不出是什么蛇,但是,是一条奇毒无比的蛇,则是毋庸置疑的事,柳湘一剑断蛇于地,心里勃然大怒,厉声骂道:“彼此无冤无仇,为何下此毒手?我若放过你,有失武林公道。”

  灵蛇剑一抖,挟着一道剑光,直向那人扑去。那人不闪不让大袖霍地一挥,一道劲风疾厉而起,大袖挥起如刀,直削灵蛇剑刃。柳湘一见心里一惊,暗忖:“此人能使铁袖神功,内功已臻精境,若如此拚斗下去,只怕难讨好处。”

  心里闪电一转,灵蛇剑霍地一收,喝道:“尊驾功力不弱,只是如此暗算无辜,算不得武林前辈。柳湘自认不敌,但愿后会有期。”

  翻身掉头便向外面跃去,那人站在那里并不追赶,喋喋一阵大笑,说道:“朋友!你机警有余,耐性不足。回来!我有好处相赠。”

  柳湘闻言收步停身,看着那人半晌,说道:“尊驾与在下并无宿怨,妄施毒手,在理难容。在下自认不敌,就此远走,尊驾尚有何言?设若逼人太甚,柳湘亦非贪生畏死之辈。”

  那人突然收敛起笑容,沉声说道:“我原先只道你是追寻万年灵芝,为一贪婪之人,准备给以小惩。你既是无心到此,而又临宝不苟,诚属难得,我才立意有事相托,请你回来并无恶意。”

  柳湘站在那里,迟疑不定。

  那人摇头说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别以为我这样长像难看,尊容亦不见得悦人。为人只要心地良善,与面貌何干?”

  柳湘亦觉得此人说话渐显诚恳,同时想道:“此人功力较我显然高出许多,如果专意成心寻衅,我欲避之亦属不能。”

  想到这里,心意一定,例迈步上前,拱手说道:“尊驾有何事嘱托,只要在下能效力之处,绝不悭吝,只是在下尚未请教尊驾尊姓大名,可否先请见告?”

  那人削瘦蜡黄的脸上,忽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承你慨允助我一臂之力,至为感激,至于我的姓氏来历,目前已无时间从容相告。请暂时随我到蜗居稍坐,有一事相烦之后,不仅我要详告身世,而且我有好处相赠。”

  柳湘怫然有不悦之意,说道:“尊驾若有用得着在下之处,尽管明言,在下并非斤斤计较于酬报之徒。”

  那人蜡黄脸蓦地一紧,转瞬即逝,依旧带着一丝笑容说道:“如此我倒是失敬了!时间刻不容缓,就请随我进来吧!”

  柳湘稍一踌躇,便收起灵蛇软剑,点头称是。随着那人走进门去。

  门里真如那人方才所言,的确称得上是蜗居。方圆不及丈余,室内没有窗户。隔离不见天日,四角挂着四盏乳白色的壁灯,不知是点着什么油,照着室内雪亮。斗室虽小,陈设却极考究。一张红漆木床,两张盖着红丝绒的靠椅,一张红漆书桌,上面堆着一些小巧玲珑的瓶罐。墙上挂着一支长不盈尺的短剑,装璜极其精致的剑鞘,在灯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设若不是这样干枯削瘦形容可憎的人住在其间,这间斗室真像是一个富家子弟的书房。唯其如此,柳湘一进入这间斗室,立即感到一种极不凋和的感觉。

  那人请柳湘在一张靠椅上坐下来之后,伸手从墙壁上,摘下那把短剑,递给柳湘,说道:“少时我有一个仇人到此寻衅,自有一番争论。此人功力极为深厚,合你我二人之力,都不足以抗衡。今天你突然适时来到老梅树,天意使你助我……。”

  柳湘没等那人说完便道:“尊驾功力如此,尚不足以为敌,在下何能言助?”

  那人忍不住喋喋一笑,恢复那种怪声刺耳,说道:“我只需要你在室内,听我一声大喝,立即将这柄短剑脱手向室外掷去,大功便告完成。”

  柳湘闻言心中将信将疑,想道:“我也习得一身武功,技击之道,略有心得,来人既然武功非常,区区一柄短剑能济得甚事?”

  想着不由地顺手抽出短剑看看。“呛啷”一声,短剑应手拔出半截,只觉一阵龙吟锵锵,青光暴闪三尺,照耀得室内四盏壁灯遽然变色。柳湘也觉得一股寒意侵人。股栗顿生。

  那人伸手过来,把短剑推还鞘中,说道:“举手之劳,助我大功告成,你便可以获得一个人间至宝,我天山人魔决不食言。”

  说罢!拍着柳湘的背,扬声喋喋大笑!

  柳湘一听“天山人魔”四个字,顿时心里一震,在记忆里。恍惚曾听人说过十几年以前,武林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怪人,自称天山人魔,恶毒绝伦,功力绝顶,所幸是此人一现即逝,不知下落。不过眼前此人年纪不过卅出头,年龄相差太远,不知是否就是那位一度惊慑武林的“天山人魔”。

  柳湘心里不住的在想,天山人魔却一味地得意狂笑,笑得柳湘五心烦躁,坐立不安。忽然,天山人魔戛然停止笑声,侧耳倾听,顿时脸色一变,蜡黄的脸上,更泛起一丝惨白,倏地站起身来,对柳湘说道:“我的仇人即刻就到,待我出去迎接他去。”

  大袖一抄,从门旁拿起一根黝黑的竹杖,走出门去。临到门前,还回过头来,满脸沉重地对柳湘说道:“千万记住,只要我大喝动手,你便立即掷出短剑,不能误事。”

  柳湘点点头,也站起身来,走近门前,想看看这位自称天山人魔的仇人,是个如何凶狠无比,功力绝伦的人物,使天山人魔紧张到如此程度!

  柳湘刚一走到门边,天山人魔一挥手中竹杖,说道:“站到房角去,不要让他们看到!”

  柳湘当时不觉有气闷,要人帮忙,竟还如此蛮横。正气恼间,只觉得一阵劲风潜力汹涌而到,逼得自己站不住脚,腾、腾后退几步,柳湘由气而惊,心里不禁想道:“这位天山人魔竟有如此功力,只一挥竹杖之间,便逼得自己立足不住,他的仇人定然又高出他许多。今天倒要看看这场高手拚斗,开开自己眼界。”

  柳湘此时把助阵的事倒忘了,一心只想偷看这场拚斗,自己便依言退到房角,正打算找一个掩蔽所在,遮住身形。忽然听到天山人魔一阵喋喋大笑,极其刺耳的说道:“大师果然信人,准时到达了!”

  天山人魔这两句话说来哇哇之声,入耳难听已极,柳湘在房里顿时觉得血气沸腾,几乎不能自己。就在这时候,房外远处传来一声清越佛号,悠长嘹亮,听在柳湘耳里,有如醍醐灌顶甘露浇心,立即觉得一阵清凉,神清气爽。接着听得有人说道:“三年不见,施主功力越发的精进了!”

  天山人魔说道:“三年苦守,但等今日之会,不知大师是否仍旧约行事?”

  来人又低喧了一声佛号,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三年前之约,贫尼岂敢轻诺弃信。施主若能自信胜过贫尼手中长剑,贫尼立即断剑返回天山,撤除禁制,任凭施主所为。若施主难胜贫尼手中之剑,又当如何?”

  天山人魔一阵喋喋大笑,说道:“乌蟒竹杖若再不能占先一招,天山人魔就此老死此间,不再涉足江湖,如何!”

  来人喧了一声阿弥陀佛!郎声说道:“施主一言九鼎,毋庸贫尼饶舌了!如此施主请赐招吧!”

  话声未了,旁边又有一位姑娘接着说道:“师父!让蝉儿先领教这位天山人魔一百零八招的乌蟒杖法可好?”

  原先那尼姑却慈祥地轻声喝止说道:“蝉儿不得无礼,施主武林前辈,岂能与你交手?还不与我退到一旁去。”

  柳湘在房里一听方才那位姑娘一说话,心里一跳,觉得这位姑娘的声音非常耳熟,禁不住轻轻横迈一步,偷向外面一看,差一点啊呀叫出声来。门口人影一闪,柳湘看得清清楚楚,方才说话的姑娘,就是在青草塥与自己数度有恩而且一度交手的白衣姑娘。柳湘不禁想得呆了,暗忖道:“这位姑娘如何也来此地?而且她师父又是何人?竟能与这位天山人魔为敌。听天山人魔的口气,以前曾经败在这位尼姑手里,那这尼姑的功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柳湘正在不住思想之际,门外已经剑光杖影,打成一片。从双方兵刃呼呼挥动的风声里,可以想像这场拚斗,激烈的地步。

  柳湘忍不住想掩到前面去偷看一番,又怕白衣姑娘看到了,发生纠葛与误会。可是又舍不得错过这一场武林高手相拚的机会。正在踌躇间,忽然听到那尼姑高喧佛号,说道:“施主这一百另八招乌蟒杖法,与当年无异,贫尼这无炁剑法已经足够对付。施主还要相拚至底么?”

  天山人魔厉声喝道:“跛尼姑!休要得意猖狂,看杖吧!”

  喝声未止,顿时杖声呼呼大作,柳湘听来似乎威力大增。那尼姑一点也不嗔怒,只是低喧佛号,说道:“施主执迷不悟,休怪贫尼剑底无情了!”

  柳湘知道此时正是两人生死拚斗之际,也顾不得天山人魔的嘱咐,也不怕白衣姑娘看到自己发生误会纠葛,唯恐失去观摩这场高手搏斗的良机,立即闪身滑步,落到门前一看,只见天山人魔一枝乌蟒竹杖使动得像是一团乌云,罩住身体,杖影干重,风声呼呼。再看对面尼姑的一支长剑却是慢条斯理,一剑一剑地迎着天山人魔的乌蟒竹杖,使来轻盈已极。可是,每当尼姑攻出一剑,天山人魔杖影即顿缩数尺。

  柳湘站在一旁,不觉看得呆了。只觉得这尼姑身形飘忽自如,每攻一剑看来慢条斯理,却是变化多端,分明剑光指向左边,转瞬却是右边着实攻来一剑。柳湘随师父在深山习剑法十数年,深谙剑击之道,以神领气,以气凝神,以静制动,以动制静的诀窍。可是,如今看到这尼姑的剑法,竟是瞠然不知所以。不过,有一点柳湘心里明白,天山人魔虽然杖影纵横,气势汹汹,那只是强弩之末,作困兽之斗而已,不出廿招,天山人魔定然要败在尼姑剑下。

  柳湘此时突然想起,天山人魔嘱咐自己助阵之事,不知道到时候是否应该出手?柳湘捏着短剑,忐忑拿不定主意,忽然听到对面尼姑高喧一声佛号,说道:“施主撒手吧!”

  人随声起,一掠两丈,霍地在空中一翻,手中长剑顿化满天星斗,迎头盖下。柳湘一见尼姑使出这一招,立即想起白衣姑娘在青草塥曾经两次使用这招临空制人,不过尼姑这招显然比白衣姑娘威力更大而已,只见他剑花朵朵,临空而下,柳湘心里忍不住暗叫:“完了!”

  说声迟,那时快,叮噃一声,一阵龙吟震耳,天山人魔手中乌蟒竹杖已被磕飞两丈,尼姑人剑合一,稳立一旁,长剑一交左手,右掌立胸低头一打问讯,喧了一声佛号,说道:“施主一杖之失,尚望重视诺言。”

  尼姑话犹未了,天山人魔突然大袖一挥,回头厉喝一声:“动手!”

  柳湘一震,短剑刚刚出鞘一半,忽然门外一声尖叫:“哎呀!是你?你也在这儿!”

  柳湘抬头一看,白衣姑娘站在门外,隔着薄纱,看不清楚脸上是惊是喜。这一声喊叫,顿使柳湘犹疑动不了手。

  天山人魔一见柳湘迟迟未动,怪叫一声,大袖一拂,一股劲风,坚硬如刀,疾朝柳湘撞来,几乎与这个动作同时,对面尼姑也轻喝一声:“施主不得轻背诺言!”

  右手一伸一放,天山人魔那股铁袖神功的劲风,像是遇到了一股强韧的屏蕃。一顿而散。饶是这样,柳湘仍旧被劲风扫及,顿时一个翻身,喷了一口鲜血,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不知道经过多少时辰,柳湘悠悠从昏晕中醒来。柳湘记得自己是被天山人魔铁袖神功拂中后失去知觉,此刻不知究竟伤重到如何程度。躺在地上微一提气,觉得血气顺畅,毫无不适之感。心里一阵奇怪,立即一个翻身起来,耳边却听到有人说道:“施主醒转来了!”

  柳湘抬头一看,身前站定一位中年尼姑,满脸慈祥含着微笑望着自己。柳湘这才晓得自己中了天山人魔铁袖神功之后,是这位中年尼姑救了自己。赶紧一躬到地,谢道:“多蒙大师施救,再造之德,晚辈没齿难忘!”

  中年尼姑含笑单手一打问讯,说道:“施主不必多礼!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施主一念之仁,为武林造福不浅,贫尼不过略对施主略尽举手之劳,何谢之有。”

  柳湘闻言愕然站在一旁,不知所云。

  中年尼姑伸手一指站在身后的白衣姑娘手中那把短剑说道:“若不是施主稍一迟疑,阴磷剑卒然出手,贫尼措手无妨,师徒二人必伤在剑下,我师徒二人伤亡事小,从此天山人魔横行武林,却是事大了。”

  柳湘这才知道天山人魔所以要自己暗中出手的原因,但是柳湘仍不知道这短短一柄阴磷剑有几许厉害?只要自己一出手,便可以将武林高手如中年尼姑者断送剑下?

  中年尼姑指点着横在一旁的天山人魔,半对白衣姑娘,半对柳湘说道:“善恶到头,分毫不爽,我武林中人能不随时警惕自己?尚一失足,便成千古之恨了。”

  这中年尼姑是谁?聪明的读者必然已经知道,那正是在天山冷梅山庄面壁五年之后,融会了“大罗”、“无炁”剑法,练成“牟尼神功”,继掌天山派的邱秋眉姑娘。(见拙著《玉胆鸳盟》)

  邱姑娘出关之日,冷苣便遵不老神尼遗命,将天山掌门之位,移请邱秋眉姑娘继承,将自己目睹太湖灵岩山群雄大会的情形,一一告知了邱姑娘。

  邱姑娘此刻已是心如古井,灵台似镜,了无牵挂。便正式披剃,皈依三宝,坐守天山冷梅山庄。

  不料天山之阴出现了一个魔头,此人原来姓名无人知晓,只知道他自称天山人魔,不老神尼在日,慑于不老神尼之威,不敢公然露面。后来不老神尼坐化,邱姑娘以独脚尼的名号继掌天山之时,天山人魔自以为出头有日。特意从天山之阴,赶到天山之阳的冷梅谷,向冷梅山庄寻衅。自以为一身超绝武功,定可并占冷梅山庄,独霸天山,一吐数十年来不敢出头露面之气。

  天山人魔没有料到独脚尼姑此时功力,较之不老神尼昔日,犹有过之。即是冷苣冷芜姐妹,也都内外修为臻于精境。天山人魔上门寻衅结果,被独脚尼一趟“无炁剑法”,差一点溅血冷梅谷内。天山人魔一气,由天山出走入关,从此武林突然出现了这位阴狠毒辣的怪人,中原各大宗派屡遭挫折,迭受凌辱。

  消息传到天山,独脚尼自认祸由已起,便远离天山,南下中原,遍访天山人魔,意在为武林除害。

  这天,独脚尼云游至潜江附近,终于寻得天山人魔。有道是佛门慈悲,天下无不渡之人,便苦心规劝天山人魔不再为恶武林,回心向善。天山人魔自知不敌,便慨然约定十年为期,天山人魔苦练武功,若再不敌独脚尼时,甘愿谢绝武林。

  独脚尼旨在为武林除害,只要十年之内天山人魔不再出现武林,也就不为已甚,当即慨然一诺。

  十年,这是一个悠长的岁月,独脚尼云游中原各地,故土风光,顿觉自己尘缘未了,便趁这十年之约岁月,仗剑江湖,剑渡恶人,功除凶孽。不出数年,大江南北,中原各地,独脚尼的名号,有如丽日中天,恶人闻之退避三舍,正人闻之敬佩三分。白衣姑娘亦为此时,收入天山门下,作为俗家弟子。

  韶光易逝,似水流年,十年岁月悠长,春夏迭易,秋冬时更,一幌十年已逝,独脚尼与天山人魔二次再遇于老梅树街的老梅树下。此时天山人魔虽已练就一套诡谲无比的一百另八招杖法,但仍旧难逃大罗十九剑下一败。天山人魔心犹未甘,独脚尼复又慨允三年之约。

  三年后的今天,一个作恶多端的天山人魔,佛门难渡,终落得剑下伏诛。

  柳湘此时才晓得自己面前站定的中年尼姑,就是闻名武林的天山派一代掌门人独脚尼。不禁惶恐何似。

  独脚尼指着那柄短剑,说道:“这柄阴磷剑原系一柄古兵,不知何时竟落在天山人魔手里,依他嘱咐你的情形看来,他分明已练就以气驭剑的功夫,只是火候仍浅,强敌之前无机出手,必须借助于人,正巧碰上你来到此庙,这才命你暗中下手,他再以气驭行。这以气驭剑的功夫,乃揉合剑术与吐纳功夫于一炉,为剑术中的绝顶。可惜天山人魔不务正道,天意不容。否则他的成就足可傲视武林。”

  柳湘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依前辈之言,这天山人魔算来至少已有七十岁以上的人了,如何望去只有卅许呢?”

  独脚尼闻言,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个紫红色的小瓶,说道:“曾经轰动江湖的万年灵芝之事,施主曾有所闻否?”

  柳湘恍然大悟,说道:“冷锯追魂何成和鬼头夺魄张风取得万年灵芝之后,又为天山人魔所得,想是这万年灵芝驻颜有效。”

  独脚尼叹道:“我也怀疑天山人魔突然返老还童,居然能在短短三年之间练成以气驭剑的功夫,必有奇遇。方才我才发觉是这瓶万年灵芝练成的灵芝丹药之功。”

  独脚尼说着扭开紫红色小瓶,倒出两粒淡红色,约有梧桐子大小的丸药,放在手掌里,说道:“施主一念仁心,合当有福享此天下奇品。灵芝丹一粒,可抵廿年以上的内功吐纳修为,贫尼不敢独得,谨以一粒相赠。”

  柳湘闻言大惊,赶忙伏在谢道:“晚辈险作当今武林罪人,前辈不以见责,反而厚赐,晚辈汗颜不敢领赐。”

  独脚尼摇头笑道:“并非贫尼慷他人之慨,施主理应得此,毋庸振辞。出家人不敢当此大礼,施主请起。”

  转而又向白衣姑娘说道:“蝉儿任重道远,功力尚差,并非为师私心,百善孝为先,蝉儿能一心为父母复仇,孝心可嘉。这颗灵芝丹可助你廿年功力,但愿早日快意恩仇,以慰令尊令堂在天之灵。”

  白衣姑娘一听师父提起自己父母血仇,隔着薄纱,泪珠滚滚下坠。盈盈下拜,接过灵芝丹丸。

  独脚尼接着说道:“为师离山日久,尘缘暂了,即日返回天山。江湖诸多风险,蝉儿要小心谨慎,切记师门戒律,好自为之。”

  又转向柳湘打一稽首,说道:“施主能时时本此仁心,自能处处化凶为吉。”

  说着话,但见他肩不晃,身不动,平地起处,凌空丈余,越过破庙大殿,转瞬不见踪影。

  白衣姑娘眼望恩师飘然而去,回想起十年师恩深如海,从未有半月以上的远离,如今一别,不知何时再能聆听教诲。想到此处,痴然而立,潸然泪下。

  柳湘此时与姑娘已经有数次见面,已不似初见面时那般陌生,一见姑娘伫立流泪,便说道:“蝉姑娘!令师虽去,你只要能报得亲仇,便可返回天山聚首,不必为暂别伤心!”

  姑娘姗姗回过头来,隔着薄纱望了柳湘一眼,慢慢地说道:“你这人虽然长得其貌难看,却是心肠不坏!”

  柳湘不觉心里感到一刺,满脸飞红。人家姑娘天真未凿,说话率真,连生气都没有办法生。

  姑娘看了柳湘一眼,接眷说道:“我姓程,名叫秋蝉,师父叫我蝉儿,你要是愿意,不妨叫我秋蝉好了!”

  柳湘闻言一笑,说道:“蝉姑娘盛意,我先谢谢!如果蝉姑娘不介意,我就叫你一声蝉妹妹。如果单叫姑娘芳名,我实在无此胆量。”

  秋蝉姑娘也隔着薄纱笑道:“那我就叫你柳……”

  柳湘抢着说道:“我叫柳湘,我可不敢当蝉妹妹的称呼。”

  秋蝉低头思忖了一会,笑道:“我还是称你柳大哥好了!柳大哥!你不是要寻访仇家吗?我们是同道,我看我和柳大哥结伴而行吧!”

  柳湘点头说道:“蝉妹妹可否先行一个时期,待我把一趟剑法练熟以后,我们约定一个地方见面如何?”

  秋蝉姑娘笑道:“柳大哥!你还记着我那句笑语?我是说话无心,大哥何必记在心上?”

  柳湘叹了一口气说道:“承蒙蝉妹妹不弃,叫我一声大哥。我怎么还会记得过去那些小事。只是愚兄自觉功力较之蝉妹相差甚远,苦练功夫,为目前必为之事。又蒙独脚老前辈恩赐灵芝丹,也正应趁此机会苦练,一旦访获仇人,才不致空错报仇机会。”

  秋蝉姑娘略一沉吟,说道:“我的仇人也待访察,不如我和大哥同在此服下灵芝丹药,互证武功,再寻访仇家如何!”

  柳湘闻言大喜,说道:“蝉妹妹肯如此,愚兄正是求之不得之事,这间破庙宽敞,而且四下无人,正好练功。天山人魔里面的房间,留给蝉妹妹,愚兄住在外间堂屋。如此苦练一月,愚兄剑法一熟,就好启程了。”

  秋蝉姑娘颔首称是。

  柳湘顿时兴高彩烈,找着原先扎好的扫帚,正准备打扫一番,忽然想起一句话来问道:“蝉妹妹!你为何脸上蒙着这张薄纱?愚兄至今未能一见你的真面目,可否取下让愚兄一见?”

  秋蝉姑娘也正在高高兴兴地准备收拾里面房间,忽然听到柳湘如此一问,顿时浑身一抖,呆立当地。柳湘一见秋蝉姑娘半晌不说话,还不知道为了何事,走过来问道:“婵妹妹,你怎么不说话?”

  秋蝉姑娘突然右手一伸,叭叭掴了柳湘两个耳光,跺脚骂道:“你……你混……。”

  柳湘被这突如其来的两个耳光,打得莫名其妙,怔在那里,眼望着蝉妹妹像掠水白鹭似地,从屋脊上一掠而逝,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柳湘一岁即被恩师携人深山。廿载深山苦练,终日与山林为伍,已经养成孤僻冷峻的个性,及长成人,又知悉自己全家被人仇杀,更养成一种仇视别人的心理。尔后的五年江湖流浪,把他这种个性,更磨成定型。这次独脚尼的仁慈,程秋蝉姑娘的天真无邪,复活了他对人的温情,尤其秋蝉姑娘甘愿做他妹妹,使他生平未享受到的亲情,得以尝试,其心情之快感,自是不可言谕。没料到正在喜悦当头,突然秋蝉姑娘雷霆大发,绝情而奔。

  柳湘望着远处的云天,内心的激动,使他五内俱焚,两颗眼泪,在眼眶里滚滚欲坠,良久,良久,柳湘一咬牙,两道吊客眉霍然散开,一声冷笑,转身走进后面房里,端坐在床上。调气敛神,一时浑然忘我,垂痒人静。

  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间,柳湘霍然醒来,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嘈杂。原先柳湘进房之时,顺手闭上了房门,天山人魔三年苦心设计的房屋,只要关上房门,外面便浑然不见。此刻人声一响,柳湘悄然跃下床来,贴近房门凝神一听,外面竟来了三四个人,似乎在谈论某件事。

  有人说道:“这人敢在观内禁地停留,而且盗走本观镇观之宝,武功可见一斑,一旦遇上,我们要小心从事。”

  另一个说道:“这人初闯观内,见他功力平常,二师叔一掌几乎把他震死。由此看来,他能逃出禁地,盗走镇观之宝,其中必有隐情。”

  有人接着说道:“据四位师弟说,还有另一位姑娘功力非常,不知是何许人?”

  另一个接着说道:“玄天观四剑败在一个不知名的姑娘之手,这个面子固然要找回来。只要我们此行,未曾禀告掌门人,万一掌门人知道,谁敢当担?”

  又一个说道:“回去再去掌门人处领赏。”

  “……”

  柳湘一听,外面来人竟是玄天观的道人前来追赶自己,误打误撞,又竟在这老梅树下相逢,一时气向上冲,毫不考虑,拉开房门就向外闯去。

  要在平时,柳湘定然会想到,在青草塥树林内所遇到的玄天观四剑,自己已非敌手。如今这些人都是四剑请来找面子的,其功力在四剑之上,自是毫无疑问,柳湘莽然外出,岂非自取其辱?只是柳湘此时自从秋蝉姑娘无由一怒两掴耳光愤然离去以后,心情大变。仇视别人的心理,较之以往更甚,也不管自身功力如何,只顾寻人泄愤。

  柳湘遽然拉开房门,当门而立。坐在堂屋的五个道人都止不住霍然一惊,没想到从墙壁里会突然出来一个人,而且更惊奇的,出来的人竟是所要追寻的柳湘。

  双方面面相视的站了一会,五个道人中的一位微蓄着绺须,手执云帚的中年道人,上前一步说道:“这位想来就是柳施主了。那天夤夜一见,尊容依稀尚能记得。”

  柳湘此时不愿多言,左掌起处,“呼”的一声,劈向来人前胸。道人一见柳湘闷声不响,出手就是杀着,高喧一声:“无量佛”,右手拂尘一伸,一搭柳湘手腕就缠,左手骈指如戟,疾点柳湘“太阳”。

  柳湘此时弃剑用掌,正是他聪明的地方,玄天观出来的高手对于剑法,大都有一套精湛的剑击之道,柳湘剑术功夫不够,以剑取人,毋宁自取其辱。用掌则不同,柳湘降龙十八掌虽未臻于精境,但是,招式俱已熟练,每招都能运用自如。降龙十八掌为玄天观不传之秘,这些道人当然不会,柳湘出奇制胜,自可占得不少便宜。

  柳湘当下一见那道人左右手并用,攻守俱施。当下左手疾收,右掌疾演降龙十八掌中第五式,前探而拍,不中而抓,一招两变,疾如闪电,迳抓道人左臂“曲池”。

  道人见他不避只攻。而且攻招凌厉无比,快速绝伦,招式变化奇特,自己刚一分神,左臂一麻,整个左臂抓在柳湘手里。

  旁边观战的四个道人,个个都大惊失色。因为方才出手的道人正是玄天观二代弟子中功力最为深厚的高手,竟在两招之内被人抓住手臂,他们那能不惊惶失措。

  道人左臂被抓,劲道全失,但不愧为玄天观二代高手,临危不慌,右手拂尘一挥笔直,枪尖一样闪电疾指柳湘“玄机”大穴,这种近身过招,一招出手只要对方无能还手,就能制之死命。因为彼此相隔过近,生死只差呼吸之间。

  柳湘一见拂尘点至,道人能逼使一柄拂尘,毕直如枪,内功腕力,可见于一斑。立即一撤右手,腕力微微一送,说道:“去吧!”

  道人左臂一偏,身形失去平衡,腾、腾速退数步。

  柳湘这时才大声喝笑道:“回去吧!就凭这等身手也配出来找场生事,而且尔等私自擅离观内,违背观内规律,告知掌门人,你们都得被逐出门墙。”

  原先那道人,一听柳湘之言,顿时默默低头,抚着麻木失灵的左臂,缓缓退到一旁。

  另外四个道人一见师兄出手失利,一齐喝骂连声,呛啷啷四柄长剑顿时出鞘,攸地身形一闪,四人各自占立一方,剑尖一指,更不答话,四柄长剑同时搅起四道光芒,分取柳湘。

  柳湘看到四个人分身移动,走位换人都是极其快速,四个人身动剑出,都是如同一人,便知道这四个人合击之势自己绝非对手。顿时把心一横,身躯疾旋,右手一拍腰际,灵蛇软剑随势施出,剑风四溢,剑光暴涨。

  灵蛇剑一出,四个道人若有畏意,撤剑收势,举剑平胸,各自瞪着眼睛看着柳湘。

  柳湘灵蛇剑一扬,冷笑一声说道:“我倒要斗斗,玄天观高手的剑法究竟高明到何种地步!”

  此话一出,面对柳湘的那位道人,立即弹剑两下,也冷笑说道:“灵蛇剑是玄天观镇观之宝,我等才稍让一剑,以示对灵蛇剑之敬意,若以我等惧怕,尊驾错了。”

  话犹未了,霍地滑步游身,剑走轻灵,其他三人一模一样,环走一周以后,四剑重起,剑化流星赶月,四剑疾刺,各找一点,挟着劲风袭至。

  柳湘此时早就把心一横,右手灵蛇剑一挽剑花,欺身直进,迳取对面一人。剑光未到,霍又一掉手腕,偏刺左手一人,一剑两招,快速绝伦,可是,这四个道人比他更快,四个人恰如走马穿花,明明是这个人在正前方,忽而又从右边一剑刺至,分形错步,使人眼花了乱。这种以快制快的攻法,不出五招,柳湘已自手忙脚乱,手中长剑已自乱了章法,若不是仗着灵蛇剑对四个道人心里多少有些镇慑作用,柳湘此刻恐怕早就横尸四人剑下了。

  柳湘逐渐感到四周压力加重,剑气逼人,连遇两着险招,都是毫发之差,险状丛生,知道今天难逃四人剑下。长叹一声,正准备以死相搏,免得受擒被辱,突然一声娇叱,一道剑光临空落入四剑当中,只见剑光一分,呛啷啷一阵乱响,四个道人都愕然一收手中剑,退后一步,向空中看去,只见一位白衣姑娘仗剑临风,衣袂飘拂,秀发披肩,脸上靠着一层薄纱,看不清面目。

  姑娘一落地面,便娇声叱道:“四个人拚闯一个,好不害臊。有本领的再上。”

  姑娘这两句充满天真的娇叱,四个道人都怔怔地站在一旁,心里都在想道:“这位充满稚气的姑娘,竟有如此一身好功夫,而且手中长剑光芒耀目,定是一把宝剑。不知道与这位姓柳的有何关连?”

  原先那位手执拂尘的道人上前说道:“贫道与这位施主有一点过节,女施主从中插足,用意为何?玄天观之事,向不容外人过问,女施主请便,贫道等不便无礼!”

  姑娘闻言充满卑视的啐了一口,说道:“别再为玄天观丢人了,动不动就是几个打一个,要是让你掌门人知道了,气都要气坏。”

  姑娘说来轻松无比,旁若无人,简直把四个仗剑而立的道人,视为无物。

  四个道人如何能忍受得了?一个个跃跃欲试,大家都看着站在一旁的手执拂尘的道人,似乎只要他略一示意,四柄长剑便风驰电掣而出,把这位姑娘和柳湘,剁个四分五裂。

  姑娘隔着薄纱,这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当下一声娇笑,长剑一交左手,说道:“四位如果不打,我看这场架,就不要打啦!如果各位有何交待不过去的事,日后家师会见贵派掌门人时,当面说明,也就是了!”

  执拂尘的道人,急接着问道:“令师法讳姑娘可否见告?”

  姑娘肃然答道:“天山冷梅山庄独脚尼。”

  那道人矍然失惊,说道:“姑娘原来是天山门下,果然高明。

  令师邱老前辈,武林高人,为人尊敬。今日之事,贫道敬受姑娘之命!”

  说着毫不停留,微打稽首,匆匆带领着另外四个道人离去。

  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斗,就如此销声匿迹,化为云烟随风而逝。

  秋蝉姑娘慢慢地收剑人鞘,静静地站在那里。姑娘心里充满了矛盾。自己赶回来,原是要向柳湘大哥赔个不是,可是,当这两个人静悄悄地站在这破庙里的时候,姑娘又羞于启口了,她真希望这回柳湘大哥会走过来,轻轻地叫一声:“蝉妹妹”,她会哭起来向柳大哥赔不是,她会把自己的身世说个明白,她相信柳湘会原谅她。

  等了半晌,破庙里仍旧是静悄悄地像是没有人在。姑娘再也忍不住了,缓缓地回过身来,微抬螓首,隔着薄纱看见柳湘仍然默默地站在那里,吊客眉拧成一道弧线,脸色沉重得令人可怖。

  姑娘艰难地不知如何启口,刚叫得一声:“柳湘大哥……”便缩住了口,说不下来。

  柳湘浑身微微地一颤,退后一步站住,望了姑娘半晌,说道:“蝉姑娘!在下多承姑娘古道热肠,屡施救手,此恩此德柳湘不敢相忘,但愿柳湘日后能有寸进,能报答蝉姑娘于万一。在下就此告别,蝉姑娘珍重!”

  说着话点足起身,拔地腾空而去。

  秋蝉姑娘一听柳湘说话已不是味,再一见柳湘腾身而去,心里又气又急,双肩微晃,人像脱弩之箭,嗖然而起,顺势单足一点屋檐,一式“大鹏搏翅”,张臂凌空三四丈高,飘然落在柳湘之前,姑娘伸手一拦,说道:“柳湘大哥!你是还在生气?”

  柳湘冷峻地答道:“在下不敢生姑娘的气!”

  秋蝉姑娘显然激动得要流出眼泪,勉强忍住,恨声说道:“我知道出手打人是错的!不过如果柳湘大哥知道了我的身世,当能宽恕于我。”

  秋蝉姑娘以为自己如此说来,柳湘定然能退让三分,表示歉意。没料到柳湘心里别有打算,铁石心肠,毫不为姑娘之言所动。

  柳湘冷峻依然,毫无表情的说道:“蝉姑娘此言差矣!姑娘对在下有再造之恩,慢说区区两个耳光,就是刀剑加身,在下也不应该皱眉,何敢当此宽恕二字,姑娘言重了。”

  秋蝉姑娘此时万没有想到柳湘会这样对她,当时芳心一恸,留在眼眶里的泪水,忍不住像是断线珍珠,滚滚下流,猛一咬牙,恨声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姓柳的,你记住今天的话!”

  恨声未绝,秋蝉姑娘一个倒纵,翻身振臂,身似流星赶月,转眼消逝。

  柳湘站在那里再度的望着秋蝉姑娘的离去,心里也充塞着与前次不同的感触,良久,才长叹一声,转向破庙里来。

  几次回身,想追赶上去,可是几次都咬牙硬着心肠回来。

  回到破庙里,翘首怅望云天,内心无端愁绪萦怀。正痴立惘然,忽然破庙之外,仿佛有人走动,柳湘心里一动,想道:“难道蝉妹妹中途心软又回来了!”

  立即展开身形扑向庙外,只听得啊呀一声,庙外有人“咕咚”倒地。柳湘顺着声音看去,原来是一个拾荒的,想是惊吓过度,靠在墙脚边上,直翻着白眼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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