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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2)

    陆

    1

    见面之后的那个晚上,尹莲彻夜失眠。

    整晚翻来覆去,回忆着白天发生的一切。脑海中念头翻涌,难以闭目安睡。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

    谢江南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如新刻。她心中矛盾挣扎,不知是否应该相信他的说辞。

    尹莲并不了解谢江南的前妻,那个曾经将谢江南从自己身边夺走的女人。只知道她叫何悯芳,是谢江南当年所在工厂厂长的女儿,其余一无所知。对她,尹莲不想了解,刻意将她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生怕天长日久,脑海里会幻化出一个活生生的情敌与己缠斗不休。这样她会疯的。

    关于离婚的原因,谢江南说,他结婚之后才发现妻子娇生惯养、颐指气使、得理不饶人。他说。比性格不合更令人痛苦的是,两人的价值观不一致,对人对事的态度有本质不同,观念难以调和。生活在一起怨怒不息。忍了三年后,他提出离婚。对于其他,他不愿多说。

    更令尹莲吃惊的是谢江南的现状,他不仅已经离婚,而且已经辞职下海。她清楚记得当年他是多么看重这份工作,而今怎么能果断放弃了呢?随着国家政策的变化,当时虽然已经有很多人毅然辞职,下海经商,对于尹莲这样常年待在国家机关或者国有企业的人来说,辞职依然是遥远如传说的事情。

    这夜静寂无声,如沉闷苦酒,无人对酌。她在房中徘徊如困兽。理智和情感,不停对峙,相互叩问——是原先不够深入了解这个人?还是,现时所面对这个人,才是真实的他?生活的磨砺到底会让人披上重重的盔甲,更懂得矫饰和防卫,还是让人退去伪装,深明内心所取,变得更真诚强大?

    他说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没有人能告诉她答案,是与否需要她自行判断。而此刻,她所能凭恃的,只有直觉,只有过往建立的感情。

    不用闭起眼,亦可回忆起白天的每一幕,甜蜜又酸涩。平心而论,这时隔多年再度出现的男子,依然令她眷恋,有奋力投身的欲望。爱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好多年,而今重新燃起。命运似乎在撩拨她的意志和定力。

    谢江南说,辞职后的第二个月,他在中关村一家计算机公司找到新工作,负责汉卡销售。他对微机本来一窍不通,幸而真正精通的人也少。当时的微机本身也不复杂,汉卡刚刚面世,他还有大把时间去熟悉,了解。他勤学好问,很快掌握知识要领。采购这种产品的客户多数来自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与这些人打交道恰好是他的特长。

    公司正是谋求发展壮大的时候,重视人才。由于销售业绩突出,现在谢江南已经成为公司的销售骨干。

    谢江南有运气,亦有能量,是适宜在尘世行走谋生的男子,符合大多数人观念中关于完备和善巧的定义,中规中矩之中,隐藏锋芒。一旦开局,很快便能游刃有余,能力过人。

    他最后的表白更让尹莲坠入情感的深漩,摇摆不可自拔。

    说破了那层尴尬往事,谢江南不再拖沓,直指要义。似乎坚定她内心的通道始终对他敞开。他手中握着钥匙,没有探询,没有迟疑,长驱直入,心中笃定。

    他说,我知道,我很自私,我想再争取一次,我不想再跟你错过。我不想抱憾终生,如果你没有结婚,我要娶你。

    尹莲愣在那里。谢江南的承诺,劈面而来。他总是出乎她意料。眼前这男子,较以前更清瘦健朗,皮肤黑了不少,隐带沧桑和疲倦。在她眼中是如此值得爱和珍惜。

    他就像一个深藏的瓷器,稳定坚固,从不轻易打开过自己。此时,他袒呈感情,表明姿态。尹莲愿意相信,多年的爱没有轻掷。期望太深,一旦她所期许的结果到来的时候,她忍不住犹疑,心生退拒,怕又是幻觉一场。

    尹莲低着头,半天才说,我没有结婚。

    她至今还在回味。谢江南霍然起身,不顾旁边会有人看到,越过桌子伸手抱住她,箍得很紧,像要把她嵌入胸口,印刻在心上。

    他说,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这一次,我不会退却,不会放手。

    时隔多年的拥抱,那一刻心跳如初生,尹莲闷在他胸口大哭。

    这些年的磋磨,煎熬,漫长得像永不了结。这壮阔胸膛,失而复得的怀抱——她多贪心多奢求,才能得到。是天意弄人,还是有意成全?几度欲相忘,却又在山穷水尽时萧然相见。

    尹莲此时完全相信。他给的拥抱是如此真实,值得信赖。纵然上天让她轻而易举得到一切,没有这个男人,她亦心怀有憾,觉得一切虚空。纵然此刻要她放弃一切,只要与之携手并肩,她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理智败退,她抗拒不了。就算是海市蜃楼亦要全身心投入。她整个人,因他一个拥抱而再度真实,存在。

    放下质疑,无心计较,不再患得患失,只要他在,便是完满。

    2

    往事明明灭灭,回忆若隐若现,心事似沉还浮。需要很久,翻转过来往回看,长生才能意识到进入尹家的生活,是他生命中重大的裂变。

    他望着眼前这帮活泼可爱的孩子想得出神。车厢里突然躁动起来,不断有人相互呼喊,看到没?看到没?在哪?哦!看到了!看到了!快来!

    许多人涌到窗口,拿了相机咔嚓拍照。还有人手持相机在旁等候,看见一个空隙就钻过去,迫不及待张望。广播里开始介绍,列车到了青藏线上著名的景点“措那湖”。中国人热衷热闹,喜欢扎堆的习惯和天性,在一个小小的惊喜面前立刻显现无疑。

    没有相机,没有照片,所凭恃的只剩记忆。记忆看似断简残章,实则有线索和章法可循。时间中渐次剥落存留的真相,不能欺骗和删改。离开北京时,长生丢弃了相机、手机、电脑等一切可与外界保持沟通、联络的物件。将自己清退,从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城市彻底消失,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

    他舍弃了往日自我,却没有舍弃往事。他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却试图与更遥远的过往联结,重新建立一个自我。而这一切的作为,最终乃是为了突破所有用语言、逻辑、行为建立的“我”的概念和形象,冲破无始以来轮回的限制。这种意图,用语言来作出定义和表达注定晦涩、模糊、摇摆、似是而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归途中,尹长生这个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回忆中沉默跋涉,一部分沿着真实的道路持续前进或后退。找回,确认生命最初始的价值,是他的最终目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火车缓缓驰过高原湖泊。绵延起伏的高原大地上,那一块蓝宝石似的湖泊,在苍穹喷薄而出的日色下熠熠生辉。

    窗外闪过一片湿润辽远的草甸,有帐篷和青稞架,牛羊悠然吃草。这一幕一幕,不断重复出现在少年时的梦中,这不是风景,是久别的故乡。

    喧嚣之中。长生与几个小孩安坐不动,相视而笑。他的回忆亦如遗落在这大地上的湖泊一般静寂无言。

    他们不懂他,就像他当年不懂尹莲和谢江南。年龄差距所造成的经验隔阂,无法抵消,彼此无法一步就深入到对方的世界。

    那次跟尹莲见过谢江南,过了很久,长生才知道,尹莲和谢江南在偷偷约会。

    谢江南行事谨慎,与尹莲见面隐秘。他忙于工作,见面次数亦不多。尹莲亦甘心隐没他身后,不露面,不出声,不催促,安心守候。他们已非少年,历经患难再度携手,深知抉择重大以及来日的艰难。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他们肆意任性。

    长生对此不是全无所觉,尹莲脸上日益饱满生动的神采,不自觉流露的微笑和叹息,都会泄露讯息。她偶尔有流露亦是在朝夕相处的长生面前,面对外人全无异样。长生对她有着浑然天成的信任和尊重。假如尹莲不说,他绝不会好奇过问。

    尹莲为着瞒住众人,掩饰谢江南的存在,煞费苦心。她知道,要说服父亲接受谢江南有很大的困难。她宁可先行隐瞒,再找合适的机会说明。

    与尹莲重修旧好的同时,谢江南的事业处于稳步上升期。汉卡的销售局面已经稳固,业绩在同类产品中遥遥领先,公司获得可观利润。谢江南不满足于此,直觉还有更大的市场空间可供挖掘,一直在细心思索,观察。他发现,如果能直接代理微机出售,同时搭配汉卡的销售,利润会成倍增长。

    当时的微机市场利润可观。新时代的人们对新生事物,热情高涨,微机是稀罕物。两万块钱的机器买进来,就算加价到四万,依然不少人抢着购买。

    谢江南前往深圳考察市场,做细致调研。说服公司进口微机,拓展销售范围。这本是大有可为的事。苦于手中没有“进口许可证”,即使公司有足够的钱照章缴纳关税,没有政府许可,也不能随便进口微机。

    公司跟客户达成购买微机的合作意愿,彼此你情我愿,用的是自己的钱,谈妥合作的过程顺利,结果却险些成了一场空欢喜。变数在于最终购买与否要由第三方来决定,后者手里捏着一张决断生死的“进口许可证”。他不点头,一切都是空谈。

    谢江南四处托人找关系,他是能将自己的意志层层推进,坚持始终的人。亦如他所料,当他的事业再度起程时,尹莲暗中给予的帮助是及时,准确,有效的。

    几乎在所有谢江南需要公关的部门或机构,尹莲都能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掌握实权的熟人。经由尹莲引荐,对方总算赏脸,谢江南也频频施展交际能力,大献殷勤,送礼陪聊,请客吃饭。终于使对方松口,为自己的业务拓展扫清了障碍。

    千辛万苦,过关斩将,一笔笔重大的生意总算做成了。事实证明这个转向正确,谢江南由此进入到公司的决策层,负责市场开拓。

    旧情复燃,尹莲和谢江南的感情益发深厚,如高山之上跌宕重落的瀑布,长生猝不及防,被激流冲击至四分五裂。

    3

    忆及年少时那场心劫,如同一个沉默而深远的梦魇。他跋涉其中,难以退步。长生惊异自己如何能够安然忍耐,掩饰心伤与之相对。

    有些事长生似乎天生明了。他知尹莲出色动人,绝非一般女子,正常亦会有男人喜欢,他对此司空见惯,但谢江南的出现给他的冲击太大。成年人相互取悦、获取、彼此占有的方式,赤裸裸的呈现眼前,令年幼不解情事的他觉得羞耻和危机,由此失陷正常感情的巨大一块。

    他原先和后来都一直感情深隐。不能接受无关女子的示好和诱惑,亦不懂取悦女人,与谢江南的圆滑有天壤之别。这样的坏处是,在世俗情爱游戏的立场上,敏感如他无法获得短暂快乐和满足,落落寡欢,遗世独立;好处是,逐渐趋向精神的超拔,寻求性爱之上更稳固的情感。

    要破开俗世的规则,不论成功与否,首先,他势必成为一个孤独的人。

    到了假期,尹莲向父亲提出带长生去杭州旅行。因她经常带长生出行,尹守国没有疑心,还嘱咐他们玩得尽兴。

    那年夏天,尹莲带着长生从北方的燕赵故都,前往南方的古城。

    杭州是山温水媚的城市,自古被视为江南文化的代表。湖光山色,钟灵毓秀,令人流连忘返。

    先是入住西湖边的汪庄,尹守国专门打电话帮他们安排的住处。这里别墅临湖,地理位置绝佳。推窗就可看到西湖,目光所及就是三潭印月。繁花碧柳凌波垂荡。尹莲在这城市中且行且停,因地制宜教长生唐诗宋词,兴之所至为他说不同掌故。

    这城市存留太多令人留恋神往的过去,如一艘沉船,可打捞魏晋风雅,唐宋风流,民国遗韵。尹莲领长生赏花,望月,品茗,夜游,听曲教他领略生活种种意趣,不需耗费太多金钱即可获得;教他开阔怡然,自得其乐;令他知晓,风流可自赏,亦可与人同乐。

    过了两天,尹莲带着长生住到了一个幽静的农舍,在灵隐寺后的法云村。典型的江南山居村落,房子是两层坡顶的建筑,粉墙、青瓦、木制门窗、古老石桥、清幽路径。

    村中农舍三五成群,清流婉转道旁。香樟古树郁郁蓊翁,翠竹成林。草木清新,虽不是春深三月,依然是杂树生花,月出山中,鸟鸣山涧。

    尹莲稍作整理、清扫,扦插花木做篱。屋内陈设简单,好在生活设施一应俱全。尹莲带着长生,白天去寺里听经,晚上回村里居住,向村人购得新鲜果蔬,下厨做饭。

    长生白天在村中与差不多年纪的孩童一起嬉戏,玩耍,晚上归来,读书写字。这悠长假期,对长生而言堪称完美。

    那一天,他提前回到院里,推开篱笆,推不开木门。想起尹莲告诉他要进城去见朋友,他想她或许有事耽搁了,还没回来。安心等待。

    长生觉得饿,四处找吃的。发现厨房也被锁上。他想起院后有一棵果树,果子好不诱人,平素尹莲不让他上树,此时她不在,长生陡然有种冒险的乐趣,噌噌噌爬上树去。

    长生正吃得高兴,一眼瞥见二楼的房间有人,心里好生紧张。为了通风,这扇窗户平时也不关起。莫非是进了贼?他很警觉,小心在树杈间藏好,用枝叶隐蔽自己,保证不被发现。一边想,如果是贼,该怎么办?

    留神看去,却是他无法想象的画面。

    成人之间的性爱,此时劈面而来,令他惊颤,几乎跌下树去,其实不该多看。但因看清那人是尹莲,这情景便如魔咒摄住了他,定格在他的记忆里。

    肉身缠斗的场面,对成人而言具有裂帛之美。撕开伪装,裸裎相见。进入,确认,回复动物本性,征服,容纳,若是以真心做引,肉身作伐的告祭,将引渡彼此到言语无法企及的彼岸。那种深邃宁静之美,与万物生长蓬勃衰败的秩序遥相呼应。这仪式之美,之必要,与荡漾其间的个人私欲和企图无关。

    眼前,他依恋、敬慕的尹莲,躺在一个男人的怀里。长生惊得手足发软,唯剩意识还清晰,他不敢发出声音,连呼吸都不敢。

    他看见他们亲吻相拥,直到确认他们倦极睡去,才悄悄滑到树下去。心中惊震仍在,蜷缩在树下许久不能动弹。他无法摆脱那一幕,越是不想回想越是不由自主。

    手和腿都在无意识中擦破,细密血珠渗出来,深浓的悲哀在胸中起伏蹿动,不可抑制。

    突然想到村旁那条清流小溪干净敞亮,他此刻只想扑身入水。

    4

    长生脱去衣服,跃入水中,将头闷在水底。

    浸身于清凉水中,心如烈焰焚烧。泪流满面,无法自控。一次一次,心底的绝望,拉扯他不要起身,抬头。心如同被碾碎一般空虚,整颗心揪成一团,种种疼痛,此刻逐一呈现,翻江倒海,混杂难辨。

    不想被尹莲发现异状,他就不能用激烈的方式去宣泄情绪。极悲愤之中,仍持有强烈的清醒和冷静——这是长生秉性截然不同于普通孩童之处。

    选择用水来冲刷自己,洗净自己。闷在水底。一次一次,直到无法承受才抬起头来。

    水很冷,浸得久了,五脏六腑都似被冻住,四肢冰凉。唯有大脑还在晕天黑地地转动。许久之后,长生才意识到,这深重痛苦亦是广厚福田。他早早明确心意,一心一意,不再挣扎,犹疑,胜过太多一世寻寻觅觅不知情为何物的人。他应该感激谢江南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已经存在,并存在他对尹莲的感情里。

    那日,最后一次从水中站起,长生分明感觉到内心的剥落,成熟。

    他在暮色中穿起衣服,天空有行迹孤单的鸟飞过,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再一次凝望夕阳余晖中的倒影,那卑微孱弱的孩童,已被他弃置在水中。

    要像溪水里的卵石,沉默静定,去留不惊。他要成为这样的人,才能够安心忍耐,守候在尹莲身边。

    长生在几个小时之间获得的成长和超越,比某些成人半生都多。究其本质,不过是不再逃避,接受面对。对长生而言,成熟不需要很多年,只是一个契机,一个瞬间的事。

    这个情景定格在脑海中,成为一种图腾。成年之后,每遇大事,难以决断,他只要静下心来,就能看见站在岸上的自己对水中的自己微微笑笑。以后所遇的事,跟这一次相比都不算伤筋动骨。十岁时,他已知独力去承担剧烈痛楚,之后的诸般磨折,都不能使他畏惧,退却。

    回到院落中,看见谢江南,长生也未显得多惊讶。倒是谢江南,正在整理桌椅,准备端菜出来晚餐。看见他,对尹莲喊,不用出去找了,长生回来了!

    谢江南对他笑笑,招呼他,声调里倒有一分亲昵,二分温柔,三分热络,未见得有诧异。

    尹莲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他,很愉悦地说,饿了吧!饭好了,把菜端出来就可以吃饭了。长生默不做声走进去,帮忙盛饭端菜。

    此时他们三人围坐一桌,和睦温馨,多像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家人。别无他途,唯有容忍,谅解,才可维系这平和现状。

    终究是食不下咽,他喝了几口汤,就说累了,先回房睡觉。

    长生浑身困乏,倒在床上沉沉睡去。梦中,也无悲喜也无怨,也无风雨也无晴。醒来,看见尹莲守在房中,神色幽幽。

    心,又隐隐作痛。长生坐起来问,他走了吗?

    尹莲点点头。她知道长生会察觉到什么,但不打算向他解释谢江南的出现。这不是长生需要了解的问题。他只需知道,接受谢江南的存在。

    四目相对,依然是这样温柔凝望,中间却有了无形的千丘万壑。长生闭上眼,谢江南的身影又再浮现。

    胸口一窒,他闷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尹莲心中惊动,眼前有眩惑,觉得长生好看异常,最难得他眉宇之间的清贵之气,与谢江南一般无二。

    尹莲一怔,说,随时。

    5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任尹莲行事如何隐秘,耳聪目明如尹守国仍然知道了她与谢江南暗中交往的事。

    尹守国的不满可想而知。他对谢江南的抵触有多种原因。最重要一点,是他认定谢江南心机深重,待尹莲不是真心。然而,无论尹守国怎样施加压力。在这件事上,尹莲铁了心,寸步不让。

    好话歹话说尽,父女俩僵持不下。在长生的印象中,尹莲性格温和柔顺,对父亲敬畏有加。长生从未见尹莲如此剑拔弩张,态度尖锐。他听到尹莲表明态度,爸爸!你可以不让我嫁谢江南,我也可以一辈子不嫁!

    彼时硝烟弥漫的家中,长生成为尹莲和尹守国争相倾诉的对象。

    尹莲对长生说起,尹守国和容青云当年是怎样逃脱家庭的掌控在一起。当年两人恋爱关系曝光,容青云被关在家中,半夜撕开被单打成绳索翻窗逃出来,跟尹守国会合,先乘船去重庆,又跟着学校去昆明。战火之中,几度离散,最后在延安结婚。

    父母一生的经历,相濡以沫的感情,对尹莲有正面积极的影响。她相信爱,相信忠诚。她对长生说,爸爸说我反叛。他当年和妈妈不是更反叛!他自己坚持了,不让我坚持,有什么道理?他都没后悔,凭什么断定我日后会后悔?我不知道以后怎样,我只知道,如果放弃这段感情,放弃他,不用等到以后,我现在就会后悔。长生,你明白吗?

    尹莲从不把长生当做不懂事的小孩看待。她对他,始终坦诚。

    让尹莲足以欣慰的是,后来的后来,即使他们之间不可避免有了距离,她与长生之间的信任,从未改变。如同遥望雪山之巅,虽然有些距离终生不能抵达,那个人一直在心里。从未远离。

    长生,很奇怪,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就不把你当成小孩子,觉得很多事你都懂,有些话脱口而出。这些话通常是不能跟别人说的,你明白吗?

    长生点头,默默无语。

    尹守国亦对长生推心置腹。他说,波拉是过来人,看得出谢江南这个人急功近利,说得难听点是心术不正。波拉是怕你姑姑日后吃亏,无处诉苦。波拉年纪大了,还能护她几年?

    听着两种截然不同的论断,长生心中非常矛盾。他觉得两人的坚持都有道理。

    他不希望尹莲嫁人,更加不希望她嫁给谢江南。但直觉告诉他,这事无可改变。

    想了很久,他对尹守国说,波拉,我觉得,姑姑开心最重要。

    这句话说出来,撕裂般心痛。

    尹守国伸出手来,抚着长生的头。一老一少相对无语。半晌,尹守国像泄了劲似的说,她嫁了也好。她嫁人,了我一桩心事,往后,我匀出心力来专心栽培你。

    感情的对峙,最后取胜是意志坚决者。尹守国管得住千军万马,管不住女儿一意孤行。

    良久,尹守国说,长生,你说得对,她开心就好!我不能代替她去生活。一切的得失,都需要自己去经历。

    夕阳光影漫入书房,映在脸上。退去了素日的威严,尹守国亦不过是个失意的老人。

    不过是寥寥数月。波拉脸上皱纹又深了许多,鬓间添了许多白发。长生不由自愧,如此明显的变化,他竟到现在才发现。这段时间,他只顾沉浸在自己的难过之中,却从来没有意识到,害怕失去尹莲的,不止他一个。

    尹莲婚期选在秋天,这城市最丰满的季节。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满城飘金,越发显得世景蓬勃,情意丰足,掩住了不为人知的心意萧索。

    早上,长生跟随婚礼的车队出去,前往郊外的庄园。是私密的婚礼,隆重精致,不欲伸张。

    落花流水,天上人间。一样风景,两样心情。

    长生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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