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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烟花笔记

    《烟花笔记》的创作始于我不曾以写作为生,也从未曾梦想以写作为生,甚至都没想过发表作品的时候。

    这是一系列笔记。一个丧母的女孩,始终生长在残缺的爱中,始终对爱有极度的渴望,和不安全感。

    一个女孩隐秘的内心世界,由一篇篇笔记慢慢剥落。

    笔记一:烟花妈妈

    妈妈在烟花的记忆里是苍白的,烟花常想妈妈,哥哥在东海舰队当兵时,烟花就坐在窗口拿着哥哥和妈妈的照片看,那一年,烟花十四岁。

    影集里,照片上经常有洞,那是哥哥挖掉的。

    自从妈妈去世后,哥哥恨透了爸爸,哥哥从没喊过一声爸爸,倒是每次见到爸爸的妻子叫声二娘。

    哥哥常说起妈妈,说妈妈年轻时两条乌溜溜的麻花辫,还有大眼睛,然后盯着烟花叹气,你像妈妈,可没有妈妈那种气质。

    烟花问哥哥妈妈爱我吗,哥哥说当然,每次我要揍你妈妈就说你敢动她一个指头我就揍你。

    烟花又问,那妈妈为什么不要我了。哥哥背过身子不说话。烟花看见他的肩在抽动。

    有张妈妈在歌舞团演出时的照片,妈妈的腿很长,胳膊抬得高高的,脚尖点地,手里拿着红宝书,看到这张照片,烟花就想起哥哥说妈妈跳下楼时的情景,她想那时候妈妈的姿势一定也像蝴蝶一样美丽。

    爸爸过六十时烟花去送香水,爸爸忽然生气了,把香水扔出窗户,气势汹汹地说,你的香水已经有二十瓶了。然后他问,你哥哪儿去了。

    烟花冷静地从包里掏出瓶香水在屋里喷,慢慢地说,哥哥说他一分钱一分钟也不想花在你身上。

    二娘尖叫着拍碎了茶几,说你们家这俩个孩子有点样子没有,没有教养。

    烟花回过头,好奇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不生一个,你如果不嫁给我爸爸就可以生,你为什么要找他,你不觉得这上百平方米的房子两个老头老太住会闹鬼吗。

    烟花的话音没落,就听到爸爸咆哮说滚出去,你们俩个小王八蛋。

    烟花冷静地收起香水,走到门口,说,如果你不是以为自己做了王八,妈妈也不会死。

    门咚地关上了。烟花听到爸爸的哭声。

    奇怪,有种很淡薄的液体,从眼睛里流下来。凉凉的。

    舔了舔,这种液体的味道还不错。

    笔记二:墙根下的初恋

    烟花知道在别人的眼中,她曾是个问题少女。

    就像现在那些闲荡在马路上的很多少女一样,她理着最流行的发式,穿着廉价的时髦衣衫,身边傍着个流里流气的少年培。

    但,这就是当年她的生活。

    那些个寂寞的夜晚,有时也会痛恨这种生活。可是不知道为了什么,又深深迷恋着这一切。

    空虚的繁荣总能将实际的惨淡遮盖一些吧,那些同样孤独的少男少女至少安慰着无聊的烟花,他们聚在一起抽烟,聊天,蹲在马路边看行人,跳舞,想尽一切方法打发时间。

    培是同校的高年级男生,那段时间的男友,一个总穿着黑色衣服的大个子,不太爱说话,但很爱动粗的男生,女生们都觉得他挺帅,挺能满足她们的虚荣心。

    烟花有同感。

    现在看来,他其实是个单纯的人,他的父母除了物质上的放纵什么也没给过他,于是他试图找寻些柔软的感情,于是他找到了烟花。

    培经常炒些平时烟花不但吃不到,就连听也没听说过的菜,他很细心地用保温瓶装起来,到中午就给她送到租的小屋来。

    理所当然,这样的下午就不上课了,两个自以为成熟的男生女生口袋里的钞票毕竟是有限的,没有足够的钱泡舞厅时,就只好坐在城楼上消磨一个下午。

    甚至,曾经有一个夏夜,他搂着烟花在城楼上睡着了,一直到凌晨五点才睁开眼睛。天朦朦亮,灰灰的,罩着巨大的城墙上两个单薄的人影。

    那时哥哥在当兵,常常给烟花写信,但烟花基本上不回信。

    烟花想回信,但却无话可说。年龄差距让哥哥永远表现得如同品德课老师,何况遥远的关心远不如身边的一些温柔,哪怕这温柔其实只是空虚而已。

    在十六岁的虚空中,烟花学会了抽烟,学会了在马路边叼根烟讥笑看着不顺眼的行人。

    种种劣迹传到了原来住的大院里,烟花再也找不到朋友了。

    朋友们的父母一听是烟花的声音就忙不迭说,不在不在。

    更寂寞了,寂寞让烟花深陷于培给的迷惑与情感中不可自拔。

    哥哥从气疯了的爸爸那里听说了这些事情,特意请假回来用皮带狠狠抽了烟花一顿。身上至今还有那次抽打留下的淡淡的疤痕,当然,如果不注意,是很难看出来的。

    哥哥把烟花可怜的家当归整归整,就押着她去另一座城市生活了半年,那里,烟花不幸有个姨妈。

    培甚至没有敢和哥哥面对面说话,只是听说烟花要离开时急急地追到车站。他流着泪,站在月台上看着被强制卸了妆的烟花苍白的脸……

    他的身形渐小了,烟花贴着窗玻璃开始流泪,世界开始潮湿变形,什么都看不清了。

    那一年,十六岁的烟花,单纯地经历了这一场根本不算爱情的年轻感情,并且至今仍然深切地记得:那一年,他们是如此真诚的相互需要相互支撑。

    笔记三:你的眼睛

    烟花转到那个班级,姨父是班主任,这让叛逆的烟花无处逃循。每天姨父和烟花一同上学,然后一同放学,回去一同吃饭,吃完饭烟花就回到妈妈曾经住过的老房子里,和姨妈住的地方隔了一条街,姨妈陪烟花读书读到十点。

    烟花很快变成了个好学生,在这种强制的压力下,脸色也好了许多,虽然姨妈一家能给的温情和一个正常家庭给的并不一样,可这多少稳定了烟花生活的表面。

    那是个讲话细声软语的男生原,大概是因为当地的口音吧,那个城市的人说话轻柔的像一曲古筝滑过,叮叮咚咚,温暖地渗透了空气。

    原就是这时候给烟花传了张条子,虽然他偷看烟花是从烟花坐在他斜对面就开始的了。

    那条子上的话今天看来真的是太简单了,只是一句“上大学时能和你继续做同学吗?到南京也行。”烟花收到条子时傻瓜似地笑了,当时书包里还塞着一封培托人带来的信,也是唯一躲过姨父检查制度的信,心里满是快乐的温柔,怎么能容纳的了另一个书呆子似的男生呢?

    一段时间后,烟花体育课时躲在操场后的小林子里抽烟,喷云吐雾之间看见了原,他倚靠在树杆默默看着烟花的丑态。

    烟花当时一定脸红了,倒是他微笑了,接过烟花的烟,抽出一根点上了,说,陪你抽,其实我挺恨这东西的。

    他故作深沉地吐了口烟,说,你的眼睛总有点忧郁,很亮很亮的眼睛里不应该有忧郁。

    他十几岁的深刻逗笑了烟花,烟花掸掉烟灰,离开了,但,不知为什么,这简单而矫情的话竟留在了心间。

    笔记四:烟花和毛毛

    毛毛是烟花中学同学,是个漂亮的小个子女孩。毛毛很活泼,不像烟花,但心底,毛毛和烟花一样,因为毛毛的妈妈也去世了,毛毛的爸爸也娶了后妈,毛毛也恨爸爸。毛毛很聪明,但不用功。

    毛毛初中毕业后考了职校,因为和后妈的关系恶劣,毛毛爸爸给毛毛在学校附近的夫子庙租了房子让她一个人住,所以烟花跟毛毛的关系就远了。很长时间也没有联系。

    一天毛毛突然找烟花,烟花发现自己竟然不认识毛毛了,毛毛的眼睛黑洞洞的吓人极了,把她本身的美丽都掩盖了。十五岁的毛毛说恋爱了,和夫子庙一个摆摊的男人。

    烟花觉得有问题,可又不知道怎么说,说摆地摊的没好人?烟花不这么想。可是十五岁的毛毛怎么能把握住一个二十四岁的男人,何况这个男人从十四岁就社会上混呢?

    两个月后烟花听旧日的同学说毛毛失踪了,烟花在夫子庙转了三天也不知道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从此毛毛音讯全无。

    三年后烟花又听说毛毛回南京了,被公安局打拐的解救回来的,那时毛毛已经为买主生了个儿子。烟花找毛毛爸爸,毛毛爸爸说毛毛死了,啪地就挂了电话。

    一年后烟花在内桥碰到刚从饭店出来的毛毛,毛毛没有化妆,穿着件粉红的棉袄,脸色惨白,但比以前更漂亮了,她的脸模子没怎么变,所以烟花一眼就认出了她。

    毛毛见到烟花愣了一下,随即说烟花多年没见了。说完她问烟花要电话号码,记下号码后毛毛说赶着去打麻将就走了。

    一个月后毛毛的电话终于来了,毛毛说我在你们大院门口,我想见你和你哥。

    哥哥和烟花出去接毛毛,那天的夜色很浓。毛毛怎么也不肯进大院,说不想见人。他们就在街道上散步。

    哥哥问毛毛,你不回家吗。毛毛笑笑说第一次回家时爸爸把我带的蛋糕扔出门说没你这个女儿,出去。毛毛说着看着烟花哥哥,我真希望有个哥哥。

    烟花和哥哥都没问她,这些年到哪儿去了,也不想证实毛毛是不是被拐卖过有了个儿子。烟花只想知道毛毛今后怎么办。

    毛毛走到一家唱片店说烟花哥哥,送我一盘磁带吧。烟花哥哥说要哪盘。毛毛说《难舍难分》,阿伦的。烟花哥哥买了。毛毛接过磁带就跑出了店,笑着回头说再见,飞快地穿过马路消失在人群中了。

    烟花从此再也没见过毛毛。

    笔记五:烟花烟花

    云曾经是烟花的同事,但不在一个部门。云长了张很甜美的笑脸,声音也总是轻柔的,经常有人开玩笑说烟花你们公司总机像色情台小姐。

    每天上下班走过一楼时烟花都是冷着脸的,除非是云在值班。烟花喜欢云,不为着什么,只是喜欢她。云也会露出笑脸望着烟花,一脸的羡慕,轻轻地说来了,走呀打着招呼。

    云常打电话说烟花美国长途接转中,烟花听出了她语气中对烟花所在的部门的向往。

    云比烟花小一岁,她毕业于某大学英语系,同时来这家公司上班。但不知为什么云被安排在了总机。

    烟花有时想这真不公平,但从来没有问过云对此的想法。云也从不说什么,明亮的大眼睛里总闪着温和的光芒。

    有一天欧洲业务部发了通知,希望把云调过去,云那两天的笑容分外灿烂,她几乎用唱歌的语调在接电话。那段时间,她的声音总是飞扬的。

    但云最终没调过去,因为云的领导说他们部门也需要人才。云什么也没对任何人说,还是微笑着接电话。飞扬的语调没了,她淡淡地接转电话,脸上挂着甜美的微笑。

    有一天晚上,烟花加班后下楼经过门厅发现云躺在值班室。烟花觉得不对,云从不上夜班为什么睡在这里。

    想着想着却还是没过去问一下,她们从来没说过三句话以上。烟花只是看看云常穿的那件灰色肥线衫,它挂在衣架上静静的,像吊死鬼般沮丧地垂着袖子。

    第二天一早听说云死了,死在值班室里。她吃了两百粒安眠药。值班的保安在大门值班室里守了一夜,也没想到楼厅值班室里有颗星星悄悄地陨落了,没发出一点光芒。

    没人知道云为什么自杀。

    笔记六:烟花生命

    烟花小时候常住在邻居家。因为父母总是出差,他们一出差就把烟花交给隔壁杨家。杨家姐姐叫开开,那年已经二十三了。

    开开有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乌溜溜的,跟她乌溜溜的眼睛一样美丽。她还有张白晰的脸庞,笑起来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烟花喜欢和开开姐姐睡在一张床上,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觉着柔软在身旁的飘流。她有时会偷偷看开开姐在门背后换衣服。她看见雪白的肌肤在黑暗中发着神秘的光芒,她这时候就想起了院子里春天纷飞的桃花。

    烟花十岁的时候看见杨家门口站满了人,但唯独没有开开姐,所有人的表情慌乱不安像遭到了什么打击。烟花还听到有女人在大声的哭泣,烟花毫无来由地听着哭声,也跟着哭了,虽然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而悲伤。

    妈妈把烟花拉进屋后锁上门走了,烟花趴在窗台上往外看。但人群已经散了。

    烟花以后再也没见过开开姐,也没听人提起过。她只看见杨爸爸杨妈妈憔悴的脸和灰白的发,她还看见他们胳膊上圈着的黑布条。

    烟花回家问妈妈开开姐呢,妈妈小心地望望外面说小声点,妈妈的眼神有点不安,说开开这姑娘也不知怎么了,给人骗了,两条命呀。烟花仿佛明白了什么也不再问了。

    晚上烟花和妈妈在门口烧纸,她看着纸在火焰中扭曲变形。火渐渐小了,然后灭了。

    笔记七:烟花兄妹

    哥哥是烟花心里最爱的人,虽然哥哥并不说什么,虽然哥哥十八岁就去当兵了,很久烟花也没见过他。

    烟花常常盯着哥哥和妈妈的照片,觉得他们很有些相似之处。关于妈妈的事,烟花的记忆好像失去了不少,不太能想得起来,只是听哥哥说妈妈是无锡人,曾经是个舞蹈演员。烟花只能记得妈妈常常买水果,她自己却总舍不得吃。还有妈妈常穿小花衬衫,头发梳得纹丝不乱,和今天的烟花不一样。

    哥哥也是这样,总把最好的留给烟花。哥哥为了烟花的学费,曾经一天打三份工,每天吃馒头泡水,这些烟花都知道,虽然哥哥从来没说过。

    哥哥结婚时烟花哭了,在大家面前哭得就像当年参加妈妈的遗体告别仪式。烟花觉得自己从此失去了哥哥。

    嫂子不错,可烟花从心底无法和她亲近,烟花总把她当作抢走哥哥的人,直到他们的儿子五岁以后,烟花才叫第一声嫂子,之前烟花对她一直是直呼其名,怎么也喊不出一声嫂子来。

    哥哥退伍后曾经在家呆了很长时间,其实那是他一生中最不轻松的时间,因为那年烟花刚刚上大学。爸爸说我来付学费和生活费吧,哥哥说你的臭钱留给二娘吧。烟花听了这话,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那一刻间她才发现自己从骨子里多恨爸爸。

    那段日子,她也在西餐馆里端盘子在酒吧里当侍应赚钱养活自己。她害怕哥哥走投无路去卖血,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她就浑身发抖。

    现在哥哥有个幸福的家,虽然未必没有争执,但烟花开始喜欢贤慧的嫂子了,她觉得她给哥哥的是做妹妹的无法给予的。

    哥哥喜欢这样稳定安静的生活,所以烟花为着哥哥的幸福而幸福。烟花想有一天能为哥哥失去自己的生命会是烟花此生最大的幸福。

    笔记八:烟花的天空

    第一次到彭的家乡,是十八岁那年的春节。彭来自山西的一个小镇,是烟花当年最依赖的朋友。

    那家小镇有个爆竹厂,彭的兄姐全在那里工作。年二十九,彭的兄姐带了满满一大包的焰火回来,叫彭和烟花去镇上的空地上去放。

    彭在夜刚刚开始深沉的时候就点燃了一枝蓝色的菊花,明蓝色的,一点,一滴,在天空中绽放出数十朵小小的菊花,一点,一滴,消失在昏灰的天际。

    彭看着在寒风中捂住耳朵跺脚的烟花,说,来吧,烟花,也点一枝。烟花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枝焰火,红围巾却在这一接一递中顺风飞起,向夜色中扑去。彭急急地把火柴递给烟花,他赶去追烟花火红的围巾。

    一串串的五彩缤纷之后,彭紧紧抓着围巾回来了。烟花默默接过围巾,不看彭气喘吁吁的样子,只是盯着迅速绽放却又迅速凋零的焰火,一朵,又一朵。

    一个月后,烟花在教室里读着彭递来的字条,“看着风沙中的你,看着眩目的红色上沾染的黄土,看着你小小的身影在灰色的五彩天空下孤独无助,心底就有些疼,想对你说的很多,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我们来自不同的角落,过着不同的生活,我永远不是你的天空,你也无法停驻在我的世界。但是,多么希望,你能够用那夺目的红撑起自己的天空。”

    彭,现在,虽然烟花只是一点点,一滴滴地努力,但已经有了自己永远的天空,那就是,烟花的心,和悄悄藏身的网。

    笔记九:烟花心情

    烟花的心情总是有点灰灰的,虽然朋友都说烟花笑起来很甜。烟花对哥哥说很害怕,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像妈妈一样轻轻飘落,哥哥什么也没说,只是拍拍烟花的脑袋。

    烟花强烈地思念妈妈,虽然妈妈对烟花来说都是个模糊的概念,最近有同事对烟花说年龄不小了,结婚吧。烟花脑袋里冒出来的就是死亡的镜头,一想到婚姻烟花就马上联想到死亡,这几乎成了本能。

    哥哥对嫂子很好,到现在都每天送她上班,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哥哥是个顾家的人,但烟花心里除了哥哥以外世界上没有体贴的男人,至少没有永远体贴的男人。烟花以为男人都会像爸爸一样无聊。

    这两天哥哥出差,嫂子就常来看烟花,烟花不停地对嫂子说妈妈的事,嫂子昨天竟然哭了,她哭着说烟花别说了,我受不了。烟花愣愣地盯着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嫂子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哭了半个小时,出来说烟花妈妈已经死了,你不能这样。

    妈妈真的已经死了,可烟花床头上妈妈的照片还那么漂亮,那么年轻。烟花不会哭了,这么多年,烟花已经不会为妈妈流一滴眼泪了,可是烟花想妈妈。烟花想让妈妈告诉自己爱情和婚姻到底是什么样的。

    笔记十:烟花朋友

    烟花有个极要好的朋友,是同学,叫豆豆。她姓窦,个子也特别矮。所有的人都叫她豆豆。

    豆豆是个奇怪的女孩子,她长着一张天真的脸,眼睛一笑就变成了小月亮,弯弯的,很可爱。豆豆看上去不像已经二十八岁了。

    有时烟花怀疑豆豆神经是不是正常,因为豆豆总在凌晨三点钟打电话告诉烟花她爱上谁了,可以为他去死。可是不到半年,同样的电话又来了,只是换了男主角。

    但烟花明白豆豆每次恋爱时都非常用心,她是真的做可能的一切去呵护她的情感的,但每次也就三个月后豆豆就发现男人不可饶恕的惰性或是任性,然后豆豆就开始迷茫,再三个月的调整是豆豆的极限,最后她就逃跑了。

    然后,她泪水滂沱地在电话里对烟花说她失恋了,也失志了,再也不爱了。可不到一个月,凌晨三点的电话又响了。所以目前为止,烟花收到豆豆三张请贴,看过四次婚纱照,送过两次份子钱,可豆豆没有一次真结婚的。

    前两天豆豆叫烟花去她单位拿东西,烟花一进门就发现有个男人在等豆豆下班,烟花只好打消敲豆豆一顿晚饭的念头。豆豆把烟花拉到一边是这次是认真的,没错了,就是他。

    烟花看着那个貌不惊人土里土气的中年男人就生气,豆豆说你看他气质不错吧。烟花说看不出来,有钱吗?豆豆惊讶地问你什么时候这么俗气了?烟花说这种中年男人笨笨的,再不会打扮,说明思想守旧,再没钱就没地方合适你了。

    豆豆不信,说有一天要和这个车辆设计师结婚。烟花不信,这种话烟花听了二十遍了。豆豆像烟花一样都有病。

    笔记十一:烟花和豆豆

    烟花和豆豆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她们彼此没有一点忌讳,甚至在金钱上。豆豆是苏州人,在南京没有家,住在宿舍里,直到今年才分到个单间,以前都是和别人挤一间。豆豆又古怪,和谁也处不来,干脆就常住在实验室里或到烟花家里,烟花的香水给她用去了一半,因为她身上总有一股福尔马林味道,她在烟花家,烟花就觉得自己睡在尸体堆里了。

    豆豆收入不高,嘴馋了就打电话给烟花说哪里哪里又开了一家餐馆,但她也特别大方,她有一次骗婚时亲戚给了她两千块钱,她买了两件大衣,自己一件,烟花一件。

    豆豆不喜欢烟花抽烟,她常在烟花的烟里滴凤油精然后再晒干,害得烟花白白浪费了一大笔钱。

    豆豆爱哭,一点事就哭个没完,实验室里的兔子死了也哭,就像豆豆不会在几个小时后把它开膛剖肚一样。烟花常叫她鳄鱼豆豆。

    豆豆还有洁癖,这就是为什么她讨厌和别人合住的原因。豆豆看见灰尘就会歇斯底里的尖叫,没见灰的时候一天还要打扫三遍以上。她和别人合住时每天盯在人后头打扫卫生,人还没站起来她就开始掸椅子,有时烟花屋里乱了就打电话叫豆豆来看影碟,豆豆就成了烟花的菲佣。

    豆豆常说她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烟花这种懒惰的抽烟女人,看上去一点气质也没有,家里脏得恐怖。但豆豆还是喜欢住在烟花家里给烟花当保姆。

    笔记十二:豆豆的故事

    烟花第一次去豆豆家时豆豆妈心疼地对烟花说孩子,阿姨会像疼豆豆一样疼你的。烟花心里最软的角落被这一句话打开了门。烟花那次在豆豆家住了一个半月,直到暑假结束才和豆豆一起返校。

    豆豆妈妈经常来南京看豆豆,每次都叫上烟花吃饭,每次都拼命给烟花挟菜,时间长了,烟花反而不太敢去了,害怕看她同情的目光。

    豆豆毕业时豆豆妈妈叫豆豆回苏州,豆豆那时的男友却叫豆豆去上海和他团聚,豆豆问烟花怎么办,烟花说苏州吧。结果豆豆留校继续读书了,豆豆舍不得放弃上学的机会,豆豆的理想就是读完博士嫁个好男人做太太。结果博士读完了,人还没嫁掉。

    豆豆的爸爸很爱豆豆,因为豆豆是唯一的女儿,豆豆有三个哥哥,大哥是个白痴,二哥年轻时打架进过号子,三哥和豆豆一样读书比较用功,但大学毕业后就出国了。所以豆豆的父母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豆豆身上。豆豆说想吃鸽子,豆豆爸爸在市场上转了一天。豆豆说鞋子不见了,豆豆爸爸帮她找,找完了擦干净上油放在她床下。

    但豆豆和二哥关系最好,她经常拐着二哥的胳膊到处招摇,她二哥也最疼豆豆,每次豆豆闹着结婚时他都来帮忙装修房子或是其它什么事,豆豆二哥说现在他是装修专家了。

    二哥是豆豆爸爸最不喜欢的儿子,他不读书不说,还和一群痞子天天鬼混,每天除了闲扯就没事可做了。不知为什么这两个极端却相处融洽,互补吗?烟花知道豆豆上学时有男生打豆豆,结果豆豆的二哥愣是拿着扳手追了人家三条街。

    豆豆高中就开始情窦初开了,上大学后那个男生给豆豆写信,豆豆欣喜若狂地拿着信在宿舍里跳舞。后来男生留在上海工作,豆豆还去看过他,但已经没有火花了。自从豆豆决定读研他们的关系就终止了,那男孩受不了太太学历比他高,但他又只想去赚钱了。

    自他之后,豆豆就没谈过半年以上的恋爱了,豆豆总说初恋太久了,就累了,但现在的恋爱超过三个月豆豆就说累了。

    笔记十三:快乐人生

    烟花和豆豆昨天在家聊天,豆豆突然说快乐是种奢侈品,这世界上每个人都在虚伪的快乐,因为人是生来痛苦的。当年叔本华就说过痛苦是人生的主旨,说的对极了。烟花觉得不对,烟花认为堕落是最快乐的,而人生来快乐,因为人天生乐于享受,乐于无所适事,乐于不负责任。所以堕落了,无耻了,就快乐了。这东西一点也不奢侈,轻松极了,只要愿意,每个人都可以这样快乐一生。而人被后天教育得痛苦了,因为本性被压抑了,这样快乐就成了稀有的情绪,就以为快乐是奢侈品。其实快乐是跳蚤市场的廉价处理品,没有质量而且到处都是。

    颓废是烟花最爱的词,无聊是豆豆最爱的词。

    颓废对烟花来说是努力的动力,因为什么都那么让人绝望,所以烟花颓废,但想颓废的活着也得找点东西来支持自己颓废下去,这样烟花才有了进取的动力,烟花喜欢钱,钱让烟花更颓废,更颓废就更进取。这个世界千疮百孔满目苍痍,到处充斥了颓废的情绪,这样世界才可爱。没了颓废,也就没了追求的意义。

    无聊是豆豆做事的动力,豆豆说因为生活太无聊了,所以要做事来让自己以为自己不无聊,这样世界就更无聊了。世界上的人无聊地忙忙碌碌追寻着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就是为了补充这无聊的一生,生命是毫无意义的无聊的东西,留给世界的全是垃圾。她说她为自己彻底的无聊快乐无比,当然更深刻的是痛苦无比。

    笔记十四:情人早安

    烟花从桂林回来的第一个早上接到了情人的电话,他说早安情人。

    烟花也轻轻应了句情人早安,心软软的,有点感动。

    世界会有几个人在一睁开眼睛就想到烟花呢?烟花知道只有他一个,暂时的。永远的,烟花知道没有。

    烟花听过一首歌,叫什么名字谁唱的烟花统统不知道,烟花只知道有一句歌词是Goodmorning,Goodafternoon,Goodeveningmybaby。烟花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正坐在去合肥的车上,烟花拨通了情人的电话将话筒对着车上的音箱,那是烟花第一次因为这段感情而温柔,而绝望。那是一年以前的事了。

    烟花那天晚上躺在床上,眼前浮现的全是妈妈从楼上坠落的身影。凌晨时烟花醒了,想起了梦里妈妈惨然的眼神,烟花在镜中发现了自己的泪痕。妈妈在梦中说,烟花别相信永恒,别相信,只有死才是永恒的。

    情人早安,情人再见,烟花轻轻地说,然后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笔记十五:荒唐

    有人曾对烟花说过爱烟花一生一世,但他没骗过烟花,他从没说过会和烟花结婚。

    烟花那时候常常坐在宿舍的窗口发呆,烟花想雨下得那么大不知道他有没有带伞。烟花见到他的机会不多,每次见面时烟花就想哭,就想告诉他烟花是如何嫉妒他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他家门口开杂货店的,因为他们见他的机会都比烟花多。

    烟花从没告诉他烟花曾经在他家楼下等了六个小时却没有看到他一眼,烟花也没说过电话铃响起时烟花心跳的有多厉害。烟花亲眼看见他搂着一个女孩子走在路上时淡淡的笑了,烟花看着不知所措的他说真巧,你还好吧。

    在分手时烟花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烟花觉得寒冷,浑身都在发抖,烟花希望手里有把刀,可是烟花知道自己颤抖的手根本握不住一把直尺。

    有人曾对烟花说过爱烟花一生一世,但烟花现在知道了什么叫荒唐,荒唐就是烟花竟然曾经相信誓言。

    笔记十六:暗恋

    烟花十六岁时曾经暗恋过一个人,一个眼睛大大的,嘴唇厚厚的矮个子男孩,他总有着童稚的眼神,虽然那年他已经二十二了。

    他的同学告诉了烟花他的名字,烟花默默地将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每天复习很多很多遍,日记本上写着他的名字,又羞涩地涂去,像云般飘荡在少女的情怀中。

    他的同学对烟花说他们谈到过烟花,因为烟花天天站在阳台上望着他出现的地方。他对他的同学说烟花还小,还不懂得爱情,所以他绝不会接近烟花,也不想认识烟花。

    烟花那天晚上没有睡觉,在房间里把所有有关的日记都烧了,烟花流着泪烧完了两本日记本。

    烟花一想到他就痛痛的,不明白为了什么。

    两年后总算明白了。原来他真的是一个值得爱的人。所以想起了他,烟花就微微笑了。

    笔记十七:落泪的戏子

    见到童时烟花正坐在马路边上数行人,那天是烟花到那个城市的第一个晚上。

    烟花迷了路,但不想问人,烟花听不懂他们的方言。烟花九点钟时在下着小雨的街头看五彩的灯光,想着等会儿要打110叫辆警车回酒店。

    对面是家亮堂堂的超市,里面的灯光温暖而脆弱,有些微弱的暧昧,淡淡的,黄色。

    童就坐在超市门口看着烟花,他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身简单的黑衣,邪恶的平头。

    烟花穿着件天蓝色的布裙子,披着白色的风衣,烟花的打扮并不出色。烟花只有一头至腰的长发还算美丽,却因为太长而变得稀薄,像超市的灯光一样,微弱的暧昧,淡淡的,黄色。

    烟花看着他站起身来穿过细细的雨帘向自己走来,他的身影在这清朗的夜雨中反射出亮亮的水色,他很高大。

    他站在了烟花面前,开口了,令烟花吃惊的是他没有一点南方音的北京话,他说你从哪里来。

    烟花坐在高高的栏杆上直视他的眼睛,那双冷淡无聊的眼睛。

    他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你从哪里来。

    烟花转过头去看路口的咖啡馆门棂上闪着的诱人的黑光。

    他靠着栏杆点了根烟,你不说也行,我从北京来。

    我叫童,我来这里三年了。

    我来做生意。

    这个城市很堕落。

    但我喜欢堕落。

    晚上我有时想着会碰到一个像我一样孤独的人,但很难从脸上看出来。

    我在这里上的大学,然后回了北京,然后又来了。

    我太太叫我回去,女儿也很想我。

    烟花看看他,他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烟,没有抬头。

    我女儿很漂亮,但离婚时她妈妈坚持把她带走了,我再没见过她。

    你想去咖啡馆坐一会儿吗。

    你不说话一定是不想,那我就在这里对你说吧。

    你肯定是个南方人,让我想一下,江浙一带的吧,别告诉我你是上海人,我不喜欢上海人。

    你应该是江南人,这个城市没有你这样的女孩,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女人。

    我太太是上海人,很典型的上海人,她叫我跟她去上海,她说北京不好。

    你的长发跟她差不多,她的头发也很漂亮。

    她昨天打电话告诉我她要去日本了,带女儿去。

    今天的飞机。

    他的声音突然有些变了,烟花听到哽咽的语调,但烟花还是没有看他。

    他叹了口气,说像一场戏一样过了这么多年,我好像总在自己的故事里扮演着别人的角色。

    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拉长了,然后渐渐又短了,他消失在缤纷的夜色中。

    烟花跳下栏杆时闻到三五清清的味道,隐隐的,消失在薄薄的小雨中。

    笔记十八:有点梦

    一个人坐在屋里听《爱不爱我》,窗帘的弧度荡出烟花的心跳。

    还有梦,有点梦,梦里烟花知道什么是爱。

    电话好像响了,烟花爬起来,又坐下。

    烟花知道不可能,烟花把电话线拨了。烟花在等一个电话,为了不让自己失望,烟花把绝望安排在了失望前面。

    还有梦,有点梦,梦里烟花知道什么是等。

    白天的一幕幕趁着夜色渗进了烟花的房间。

    他的脸依然清晰,他的脸从欣喜一点点褪为平淡。烟雾缭绕,烟花看不清他的眼睛了,只感觉自己的眼睛在一点点湿润。长发垂下,遮住烟花无知的表情。

    还有梦,有点梦,梦里烟花知道什么是痛。

    笔记十九:在角落里流浪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流浪

    豆豆有一次开玩笑说,烟花,你长了张普洛透斯的脸,变化无常,能显出不同的外貌。

    烟花明白她在说什么,生活中的烟花总是沉静而从容的。高中后的同学和后来的同事几乎都不知道烟花的家庭是破碎的。

    同事常说,烟花,别急着走呀,三缺一,是不是你妈妈太宝贝你呀。

    烟花总说,是呀,妈妈会着急的。

    同事说,大姐呀,怪不得你嫁不出去,都没时间约会,就是你妈把你耽误的。

    其实烟花只是回自己那安安静静的小房子,静静等周的到来,他不来的时候,就坐在黑暗里听音乐,听到整个城市都陷入梦乡时。

    豆豆常看烟花的文章,看完就说,烟花,你是个迫害狂,或者你是祥林嫂,在每篇文章里都提你的妈妈,难道十几年都冲不淡你的记忆吗。

    烟花有点茫然,想了很久才回答,豆豆,烟花心底太虚弱,太渴望别人的关心,所以用这种方式来博得别人的同情,希望别人给烟花特殊的宽容,更多更多的温和,豆豆,在不自觉中,妈妈成了烟花乞求温情的工具。

    豆豆温柔的目光落在烟花的脸上,烟花,你平时别那么要强,心底就不会那么虚弱。她又轻轻补充了一句,但是,正是因为你的虚弱,才让你那么要强。

    可爱的豆豆,总是那么明白烟花。

    一个人时,烟花不时的寒冷,不时的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人。周离开后,烟花的生活就失去了重心。

    经常只是一个平常的晚上,烟花找不到豆豆,找不到任何可以说话的人,烟花就会对世界绝望,就会在网络上流浪,或者在酒吧里流浪,找寻一点点温暖,或者找一个可以临时取暖的人。

    烟花从这个网站到那个网站,这个酒吧到那个酒吧,用着不同的名字,用自己的冰冷换到些许的暖意,只要感觉到一丝的凉意,一丝的不欢迎,烟花就默默离去,不留句再见,烟花不喜欢道别,喜欢悄悄的来,悄悄的去。但,烟花偶尔也会为了一丝丝感动说珍重。

    烟花在找寻一个小小的酒吧,一个小小的家,总是有些散散的人影,忽明忽暗的灯光让所有的人脸都像普洛透斯般变化无常,烟花想坐在它温暖的角落里,一个人,喝点热辣辣的鸡尾酒,在角落里,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流浪,静止的流浪。

    笔记二十:相约老房子

    烟花推门而入的时候,酒吧里只有稀落的几个人,散在角落里。这是一家不算小的酒吧,被隔成三个大大的格子。每个格子里都只有昏沉的一两个黑影,保罗亚蒙的《忧郁河上的桥》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

    烟花在最尽头的地方找了个地方坐下。到这个城市的第三天了,这是烟花第一次能摆脱挥之不去的同事们拥有一会儿自己的时间。随意地在街上走走,突然在一条小街上看到了这家酒吧,旧上海般的灯光,和几个大字“老房子”。

    八点钟的城市还不是酒吧的时光,烟花把大衣脱下时,一个侍者穿着古怪的夏威夷花边的中式旗袍过来了,小姐,你要什么?

    烟花看着她年轻的脸,夏日夏威夷吧。这个名字多温暖,应该可以驱走心中凝结已久的那一点寒冷,那点无法消散只能短暂忘却的寒冷。

    火般的红色沉积到杯底,迷幻般的浓了,上升到酒面,小姐轻轻点着了杯边的一线红色,五彩短暂的火花喷涌而出,一闪即逝。

    这酒是热的吗。烟花轻轻拿起酒杯,还是冰冷冰冷的,钻心的寒。

    烟花用手机拨通了一个两年没有打过的电话,二十分钟后冰就站在了烟花的面前。冰是哥哥的战友,曾经对烟花说,烟花,我就是你的亲哥哥。

    什么时候到的,也不说一声。冰有点责备的语气,又有些娇宠地说,你头发长了,不用假发就可以演古妆戏了。他说完就变了脸色,他意识到他的错误了——妈妈是个演员,烟花不是。

    烟花笑了,冰,你没变。

    我不会变的,冰有些伤感,烟花,这几年我一直没变。他执着地望着烟花,眼神一如当年般单纯,当年他说爱上烟花般单纯。

    烟花眼睛有些潮湿,在冬季的夜里,在孤单而陌生的城市,在所有的人都忙碌的时候,还有冰偶尔想起烟花。

    烟花想伸手摸摸冰短短的发,告诉他,烟花单纯的爱他,因为他心疼烟花。当年的他,从浙江赶到南京,只是为了对烟花说,我认识你哥,我也是你的哥哥,烟花,你有亲人。

    烟花伸出手,却只是拿起酒杯,冰,喝点东西吧,天太冷。

    冰送烟花到酒店门口,说,烟花回去吧,明天你还要工作。

    不,烟花突然不想离开冰,冰,我很冷。

    冰脱下棉衣。你看你,进了酒店不就不冷了,你偏要站在风里,小心生病。

    傻瓜。烟花轻轻握住冰的手,冰的手像他名字一样冷,但两个人的寒冷聚在一起,会有一点温暖的,烟花想。烟花把自己裹进他还没脱下的棉袄。冰,借你的肩膀用用,就这一会儿,烟花要熄了。

    傻瓜。冰紧紧抱住了烟花的腰,他的呼吸给烟花的脸一些暖气,孩子,你为什么永远长不大。

    我不想长大,哥。烟花感觉着他剧烈的心跳。我想回去,回到十二岁,我想问问妈妈,来到世上吃苦是为了什么。

    孩子,不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宝贝,你是世界的一种色彩。

    冰的怀抱真温暖,他的体温赶走了一冬的萧索。

    笔记二十一:地久天长

    晚上和豆豆看电视,听到电话铃响,是周打来的。

    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周,和周在一起的那些年的确是安逸的,烟花觉得安全,因为永远不会失去他,因为他是别人的合法丈夫。

    烟花从没有盼着周能离婚,周也没要求烟花给个保证,若是他离婚了,烟花就嫁给他。这些都是痴人说梦,现代社会里,有谁能给谁一个稳定的将来呢?

    和周分手后虽然还会通电话问声好,但从不会在最需要人陪的时候相互联络,大概是害怕死灰复燃的缘故吧。

    烟花最爱的那段时光就是能和周在一起,买菜,做饭,然后一起看电视,像一个小妇人,想来是因为实在太喜欢这种平淡,却又不太敢相信平淡的永恒。

    曾听人说过,想让一个人成熟,或者消沉,或者颓废,那就让他去恋爱,烟花有几分信这句话。没有经过那种刻骨铭心的爱的人,恐怕永远谈不上成熟,但经过的人,便变得颓废了,在心的深处,消极而懦弱。

    豆豆是个非常有激情的人,爱了,倦了,便小憩片刻,还能再爱,可能是因为她一向是个乐观主义者;而烟花却是个悲观主义者。豆豆常说,反正每个爱情都危险,怕有什么用?但豆豆也承认,没有谁对她是刻骨铭心的。她对烟花反唇相讥,刻骨铭心的是受伤感,是失衡,不是爱。

    周说他想回到烟花身边,烟花有点厌倦了,厌倦了等待爱情等待怜惜的日子,便说再说吧,现在没心情。

    其实是有心情的,但是盼望的未必是迟早要来的伤害。

    对爱情已经完全绝望了,也许这东西还在世界的哪个角落等待着阳光雨露,也许会有一天发芽的;或者早已经发霉了,没有人清楚。爱情只是暂时的神经出问题,人大部分还是会理智的吧。

    烟花实在是盼望那种地久天长相濡以沫的爱情。所以,也许,还是做情人最有安全感。

    笔记二十二:相知相守

    吴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就是,烟花,你我的灵魂是相通的,我爱你超过一切。

    烟花点着烟坐在台阶上,吐出一圈圈的烟雾,用全然陌生的眼光注视他,不说一句话。

    吴一定很感动,为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他以为他说的都是真话,他相信他自己,尽管没别人会相信他。

    他不爱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从他的话就可以看出来。他认识烟花才两个月,人无以评判的灵魂竟然就可以用一句这么轻易说出口的话概括,如果灵魂的相通如此简单,灵魂也就像烟花一样短暂却失去灿烂了。

    吴又说,我爱你,我一定会证明这一点。

    烟花又开始无聊地吐烟圈,一圈,又一圈,悠悠荡荡,在淡黄的路灯下摇曳直上,消失了。

    吴开始幸福地微笑,他温柔而又漫不经心地将视线投向烟花,守着你,会是我最大的幸福,我对你的心永远不改变。

    烟花也开始微笑了,自己觉得眼神亮了起来,你指的是相知相守,相互支撑,是不是?

    吴点头,烟花,你真是个有思想的女孩。

    烟花吸了一大口烟,感觉到自己口中的烟草异味,目光扫过远处,看见街边站着个老太太,背驼着,沧桑浓缩在她灯光下瘦小的影子上。

    烟花站起来,真无聊,看来现在灵魂根本不值什么,满街飘着的都是廉价的灵魂,手纸都不如,本来还以为没魂的人才和别人灵魂相通。

    烟花又看看街边的老太太,她的灵魂在她的影子上,你看见了没有。

    离开时轻轻叹了口气,没意识的,却又是有意识的,夜晚的空气清凉清凉,对吸烟的肺有好处。

    笔记二十三:夜归人

    那条巷子很长,大概需要十分钟才能走到家,隔着很远才有路灯,大部分时候得在黑暗中行走。

    夜晚总是祥和的,所有不期而至的温柔在发梢、肩头流转,听着鞋跟发出的“哒哒”声。

    路边的房子里有时会透出一丝灯光,看不见人影,这种情景每个夜归的人都会看见很多回。

    会慢慢地走,很放心地走在小巷里,想着回家后依然是绝灭般的黑暗,萧索的冷清。反正不需要对谁交待,没有人会指责。

    一个人住了有十多年,有时会有些郁郁地,宁可有个人在烟花进门时扔把台灯出来,喝叱说你到哪儿去了,宁可台灯砸得烟花包着纱布出门。

    哥哥说,烟花,别那么晚回家,一个女孩子,不安全。烟花点点头,不说什么。

    家应该是有家人住的地方,没有家人,只能称为房子。

    烟花这么多年换过很多住处,从宿舍到租房,从这个城市到那个乡村,应该不下十次了吧,没有细数过,带着淡淡的漂泊感,背负自己所有的心情,来来往往。

    烟花十五岁的时候有人说,烟花,我给你一个家。那个家远离烟花的家乡,穷困而落魄,雨天的潮湿能浸透床单,每个人的脸比烟花的心还冷。那个家是个悲剧,而烟花曾经相信过的,全部因此而破灭了。

    总是在马路上游荡,或在酒吧里温暖,总等到夜色笼罩城市,大部分人都进入梦乡时,烟花走上回自己房子的路。

    等待着烟花的是比爬还慢的电脑,一墙肃然冰冷的灰色石头,随风飘浮的蓝色窗帘,一张放大的妈妈的照片,还有一屋子淡淡的潮湿气味。

    笔记二十四:不想爱他

    豆豆一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接到刘的电话时泪流满面还强颜欢笑,她说不可能的,我不爱他,一点也不爱。

    但是刘只是一句豆豆,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但没事,随便聊聊吧。

    豆豆的眼泪就像决了堤般涌了出来,豆豆捂住话筒吸吸鼻子,然后哑着嗓子说我感冒了。然后突然说,水开了,不和你聊了,没等刘反应过来就挂断了电话。

    刘只是豆豆普通不过的朋友而已,他们认识了半年多,都喜欢泡电话,经常深夜泡电话,害得烟花老拨不通豆豆的电话。

    但刘是不是爱豆豆,或者豆豆是不是爱刘呢,恐怕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豆豆喜欢轰轰烈烈不顾死活的爱,然后激情褪去后很多现实的缺点却承受不了,就痛不欲生毅然决然地断然不再爱了,她经常对刘诉说她成年后就开始不停的失恋,对爱情的希望一点点消亡。刘总是轻叹着说,豆豆,说你什么好呢,你不小了,不是刚十八。

    豆豆红着眼睛吸着鼻子坐在烟花的床上说,是不是寂寞,是不是孤独害我流泪。

    豆豆捂着脸说不想爱他,真的不想爱他。

    笔记二十五:灰飞烟灭

    一遍遍地,拨通他的号码,就听嘟嘟的长音,然后是急促的短音,然后再拨,再断,再拨,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泪流满面地执着于这个号码。

    他不在,他不会在的,现在他正在北京,没有人会对烟花说你好,没有人会说喂,也正因为如此,才这样盼望听着通向他的声音。

    烟花在黑洞洞的夜色里绝望,绝望如同烟花一般浅薄,空无。绝望就是在最需要的时候,对着厚厚的电话本,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烟花抱着话筒落泪,再抱住被子,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哭,好像会有人听见烟花的哭声而闻声赶来安慰般的压抑。

    为什么不能放声哭?为什么不能?

    手机拼命乱叫,显示着北京的号码,也是一遍又一遍地,红红的信号在窗台上闪烁。

    烟花把手机卷进被子里,贴着冰冷的机器,泪水渐渐变得稀薄,一滴滴顺着脸滑到屏幕上。

    明明知道彼此需要,可就是不能彼此安慰,心事在绝望中灰飞烟灭。

    笔记二十六:烟花的狂想

    他第一次见到烟花是在朋友乡下的家里,他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素面的女孩子靠在炕上吃黄黄的团子,那种玉米面做的团子,朋友说这是我表妹烟花。他点点头笑笑,烟花只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表情。他想这个女孩很怪,她穿着蓝黄大花的夏威夷吊带棉布裙,露出前胸后背雪白的肌肤,裙沿却一直拖曳到足踝。脚趾上明亮的蓝指甲油在蓝色的裙摆下时隐时现。她的头发披在腰间,乌黑发亮的长发,他觉得她可以做飘柔广告。她看上去就很怪,他从没见过街上有这样打扮的女孩。

    朋友说烟花也是第一天到,来自和他的城市相隔不远的一座城市。说话间烟花没有抬头,他看见老人给烟花一个大碗,碗边是黑黑的污垢,烟花一点也没犹豫就倒了一杯水进去喝。他轻轻咳嗽一声,低声说擦一擦再喝。烟花明亮的眸子看他,还是没有表情,他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说,为什么,他们也这么喝。

    他后来离开了,离开时烟花还是一脸的淡然,她说走好。他犹豫着问烟花说能给我留个电话吗。烟花留了。但第一个月,那边总是说烟花还没回来,第二个月,那边说烟花又到云南去了。他也就渐渐不再想着要联系她了,只是偶尔想起来,想起她那天说为什么,他们也这么喝。常听朋友说起烟花在这里,在那里,一听到这些他眼前就浮现了她落寞苍白的脸和她顽固倔强的眼神。

    一年后的一个雨夜,他路过城市花园,看见黄色的灯光下,一个蓝裙的女孩面窗而坐,素净的脸在灯光下惨淡发白。他敲敲窗子,她也看见了他,她笑着朝他招招手。他第二次见到了烟花。

    烟花说自己来过周末,他问为什么到了这里不通知她。烟花笑,他发现一年后的烟花那么爱笑,烟花说找你干什么。他无言以对,也想是啊找你干什么。烟花没再说话,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烟。两小时后烟花拎起包说我想我爱上了一个人,但他不属于我。我也不想让他永远属于我,但我讨厌他不属于我。烟花说着又叼起一根烟,我走了。他在烟花背影后说我对你也是一样的,烟花回过头笑笑说再见,她的长发轻轻地扬起又落下,她走了。

    再后来,他听朋友说烟花死了,从山顶上跳了下来。朋友说烟花从小就古怪,十几岁就有严重的抑郁症。还说烟花只会幻想,她常对人家说她在无望地爱着个男人,可事实上,她根本不和男人交往。

    烟花那飘舞的长发和曳荡的蓝裙子在山顶上扬起。他看到她像蓝色的烟花一样在天空中绽放然后凋零了。

    她笑着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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