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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部

    光达管理学院李处的电话一早打到周山川的办公室,周山川接到这个电话感觉很意外。李处说学院想请厅长做名誉教授,望厅长一定答应。周山川嘴上推辞了几句,但终归还是答应了。荣誉教授的聘书由李处亲自送来,同时送来的还有一张请柬,是邀请魏海烽同志出席泰华二十年纪念活动。李处跟厅长一番热烈客套之后,话锋一转:“我们学院要和泰华联合搞一个纪念活动,泰华那边想请魏厅出席。魏厅可能是有忌讳,给推辞了。”说得言辞恳切言简意赅。

    厅长周山川心里立刻明白过来,自己的荣誉教授聘书是怎么回事。这事儿要放在前几年,他肯定当场把李处撅回去,上我这儿“曲线救国”来啦?但现在,五十九岁的老头了,周山川自己也得掂量掂量,这人脉就跟下围棋似的,开盘的时候,你失掉一个子两个子看不出来,到收官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周山川没为难李处,不就是一个“泰华二十年”嘛,这么顺水的人情何必不做?他拿起桌上的电话,给魏海烽拨了过去,用的是很平淡的语气:“海烽啊,泰华二十年,我们厅,你去一下。请柬在我这儿,你有空过来取。”说完,放了电话。站在边上的李处看了,心里涌上诸多感慨——大领导说话就是不一样,轻轻一句,客客气气,平淡无奇,说完就完。不像他们,人微言轻,为了请这个魏海烽,绞尽脑汁,说尽好话,人家根本不买你的账。

    魏海烽挂了电话,一股无名火腾地升上来。他最近一段时间,方方面面都不顺。当然这些不顺,可以简单地归结为“进步综合症”——求他办事的人多了,给他笑脸的人多了,对他阿谀奉承的人多了,请他吃吃喝喝的人多了。按道理说这些都是好事儿,但让魏海烽不舒服。他这种不舒服,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来的。因为连他自己也知道,他再不舒服,也总比那些求他办事给他笑脸对他阿谀奉承请他吃吃喝喝的人要舒服一些。魏海烽挂了电话,马不停蹄直奔厅长办公室,厅长办公室的门开着,李处正跟厅长握手告别。厅长和蔼可亲地给双方做了介绍,之后说了句:“你们双方这就算认识了。以后再有事就不必走我这个过场了。”说完,率先笑了,好像自己的话很幽默。李处和魏海烽也跟着笑起来,似乎刚听了一段精彩的单口相声。

    李处告辞,厅长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魏海烽一眼看见泰华二十年的请柬,就在厅长办公桌上醒目地放着,显然厅长连打开都没打开。厅长站在书架前,仿佛在找一本书,背对着魏海烽,很随意的口气:“请柬在桌上。”

    魏海烽知道,厅长越随意,其实是越不随意的。他那叫不怒自威,叫淡着你。厅长在书架上寻寻觅觅,对魏海烽既谈不上冷淡也谈不上热情,他这种态度让魏海烽如芒在背。魏海烽不怕和人正面交锋,正面交锋至少你有一个回应的机会,就像公开审判,好歹你可以为自己辩护两句。厅长转过身,见魏海烽呆立在那儿,于是语气越发平淡:“还没看见?就在那儿放着呢。”厅长周山川用眼睛指指桌子上的请柬,但目光却罩着魏海烽——到周山川这个年岁,经历过这么多风雨,他已然明白,水至清无鱼,人之所以是人不是神就是因为有私心杂念。周山川现在基本能接受下属在政策法律允许的范围内给个人或亲朋好友谋点私利,但是,如果下属对他不忠诚,跟他不一条心,当他一套背他一套,那是另一回事。

    魏海烽硬着头皮,尽管难开口还是把话说出来了:“厅长,为这个事丁志学找过我几次,现在又找到您这里来,如此不屈不挠锲而不舍,我怕另外有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的事,能办的,办;不能办的,不办。但是不能因为这个就躲着藏着!海烽啊,对于企业家,该尊重还是要尊重,该支持还是要支持,该合作还是要合作,毕竟他们为社会创造了财富并且有能力继续创造财富。”周山川手一摆,做了指示。

    魏海烽咬咬牙,索性把机关议论最集中的“那档子事”摆到桌面上:“厅长,是这样,有些事情我还没有来得及跟您汇报,我弟弟魏海洋,现在做丁志学的公关代理。泰华二十年的纪念活动,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那又怎么样?海烽,不能因为怕人家说句把闲话,就不分青红皂白一味回避。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教训的。去年,蓝天集团的王云达提出要把总部迁到上海,说我们省投资环境不好,没有招商引资意识。蓝天是省里的交税大户,他们这一说要走,搞得省里紧张得很,为此专门开了几天的会!……海烽,你的廉政意识很强,很好,但是不要忘了廉政的目的,是要把经济搞上去!”厅长这些话,讲得很有原则,但实际上也给魏海烽留了口子,魏海烽接过厅长递过来的泰华请柬,心里知道已经欠了厅长一个人情。这个人情,在他今后漫长的从政生涯中,他要慢慢还。

    魏海烽一回到家,就把魏海洋提落过来训了一通。魏海洋一张无辜的脸,布满委屈和不解:“哥,我就不明白现在你还担心什么,现在是厅长让你参加泰华的活动,又不是你自己要参加。”魏海烽一见魏海洋这样,心就软了;心一软,说出的话就软了。他看着魏海洋,慢吞吞地说:“我不是担心我自己,我是担心你。海洋,跟我说实话,你和泰华之间有没有什么不正当交易?”

    魏海洋马上诅咒发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魏海烽略一思忖,说:“海洋,你跟丁志学走得太近了……”魏海烽本来是想说,你走得太近,动静闹得太大,对你们双方都不好,道理是明摆着的,目标太大。但这话还没说出来,魏海洋那边就已经火了:“跟丁志学走得近怎么啦?怎么就不能跟丁志学走得近了?丁志学不是坏人不是罪犯他是咱们省的省领导都得尊重的民营企业家!……我就不明白,你们厅那些人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他,不就是因为人家有钱吗?和有钱人结交怎么啦?是不是只要和有钱人结交,思想上就有问题,道德上就不纯洁。……哼,这种人,说好听点,是僵化是形式主义;说难听点,那就是落伍是嫉妒是仇富!”

    兄弟之间话说到这份儿上,就得挑明了。魏海烽不打算跟魏海洋纠缠什么原则呀仇富呀跟有钱人交往有没有错呀这些问题,魏海洋专业就是这个,论述起来肯定是一套一套的。魏海烽决定单刀直入打开窗户说亮话,虽然亮话难听,但是说出来总比堵在心口舒服。这个亮话就是,你魏海洋也知道丁志学作为一个有钱人绝对不会因为你魏海洋性格好有能力讨人喜欢,就一年给你投个几百万的公关咨询费,比你有能力比你有性格的人多了去了。你和有钱人交往当然没什么错,但如果你是利用你哥哥手里的权力去跟人家交换友谊,是不是就有点不合适?

    魏海洋彻底被激怒了,他是有自尊的,尽管他现在下海了,但他名牌西服下面的那颗心依然是知识分子的心。知识分子在发怒的时候,跟泼妇最大的区别在于,泼妇可能会摔摔打打撒泼打滚东拉西扯但没有一句话切中要害,但知识分子则不,他们越满腔愤怒,越咬文嚼字。魏海洋以一种忠告的口吻对魏海烽说:“哥,请你记住,永远不要把门在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因为你很有可能还要再回来——仕途坎坷!就算顺利,你也不可能一直当官,总有下来的一天,友情人情只能是在乘顺风船时积累,为了个官就谨小慎微窝窝囊囊的,犯不上!我这么做,不是为了丁志学,是为了你。丁志学拿不拿到平兴高速他照样是丁志学,照样是咱省的利税大户,照样是数得上的慈善家,可你过两年不做官了,你有什么?……哥,做官总得送点顺水人情,与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办;反之,不办。如果连顺水人情都不肯送,人家不仅不会说你廉洁,反而会说你没有魄力说你自私!”说到这儿,魏海洋一个急停,刹住要说的话。

    泰华二十周年庆,魏海烽最终还是去了。酒店门口,丁小飞亲自替魏海烽拉门。魏海烽下车,抬眼一望,心中顿时有那么一种“沙场秋点兵”的豪迈。这种场合,他是头一次。酒店门口,一溜奥迪A8,奔驰宝马自觉地停在A8后排。魏海烽知道A8里坐的都是省部级干部,像他还只能坐A6,而奔驰宝马一般都是泰华的同贺单位合作伙伴。魏海烽也就是一口气刚喘匀,那边丁志学已经快步迎上来,双方握手,互相招呼着“魏厅”、“丁总”,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肩并肩地向里走。

    “听说这次活动,魏厅来得很不情愿啊。”丁志学边走边说,语气是那种老朋友之间略带埋怨似的熟络。

    “丁总,你也太霸气了。明知我不情愿,为什么还要找到我们厅长那里去,一定要我来?”魏海烽的话里似乎也带着点埋怨,但这点埋怨恰到好处地维持了一个大权初握的政府官员在一掷千金的成功企业家面前所必需的自尊和体面。

    丁志学哈哈大笑:“这不叫霸气,叫理解。……你来是奉厅长命令而来,与私交与你弟弟全无关系。你不愿来,不就是怕有人拿这些事做文章吗?”

    “那倒不是。”

    “哦?”

    “我分管平兴高速,丁总想拿下这个项目。这才是我不愿意我们走得太近的根本原因。因为第一,人是有感情的;第二,感情和理智是没法截然分开的……”魏海烽还是拿出了官架子。官架子这个东西,你没权力的时候,想摆也摆得捉襟露肘力不从心;但如果有了权力,你即使有意识地平易近人,举手投足间自觉不自觉地也会带出来一些。

    丁志学一声轻叹:“真遗憾啊!……”接下来,也不看魏海烽,自顾自说下去,“如果我不做这个泰华集团董事长,你不做这个交通厅的副厅长,我们完全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不谈项目,不谈利润,不谈企业发展官场争斗,就是纯粹的朋友,没有一点功利色彩的朋友,仅因为性格一致才华相当而走到一起的朋友!一起下下棋打打牌,喝喝茶说说话……但是现在,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本能地防着我。……魏厅,在这个问题上你不仅过虑同时也欠考虑!……身在官场,身后没有几个重量级的朋友,你靠什么去跟人竞争?你会说靠实力。什么叫实力?如今,是否有良好的人脉关系已然是有没有实力的重要象征!”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力有节,既不巴结又不冒犯,不仅分寸火候掌握得稳准狠,而且时间也仿佛如掐算过一样,恰巧说完最后一个字,俩人到了签到处,早有迎宾小姐迎上来,伺候着魏厅把名字签了。

    大厅里,人已基本到齐,一律是男侍,白绸衬衣,贴身马甲,小伙子一个比一个标致,手里托着银盘子在人群中穿梭。魏海烽由一位酷似梁爽的女孩领到贵宾席。贵宾席一共三排,除了第一排,另两排都有座签,魏海烽扫了一眼,中间一排基本都是老教授老专家。他在交通厅干了这么多年,对其中一些名字还是很熟悉的,知道这中间有些专家是以“全心全意为企业服务”而出名的——只要给他们钱,他们能给你论证出豆腐比钢筋水泥更适合做桥墩子。魏海烽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座签”和“位子”上,所以当给他领位的女孩自我介绍叫“梁冰”的时候,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个人和梁爽的关系。他只是觉得这个女孩有点面熟,后来才知道她是梁爽的双胞胎妹妹,而那个时候梁爽和魏海洋还没有出事儿。

    梁冰安排魏海烽坐在第一排比较靠边的位置上。魏海烽刚坐下,就看见魏海洋引着林省长从另一侧过来,直接走到这一排的正中。丁志学带着丁小飞大步流星地迎过去,与林省长握手寒暄,又同省长后面的专家学者们点头微笑,“高工”、“李教授”、“胡院长”之类一通招呼。魏海烽心里想,这个丁志学脑子是真够使,这不是作秀给这些专家们看吗?平兴高速招标,不管怎么招,到最后不是还得评标;不管找谁评,只要在本省范围内,评委就跑不出今天来的这些人。现在的知识分子专家教授,也都有眼色着呢,一看丁志学跟林省长的这个关系,到评标的时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自会掂量。

    丁志学那双眼睛,尽管全盯在林省长营造出的热烈场面上,但还是见缝插针适时地给了魏海烽一个致意的眼神,魏海烽也礼尚往来地回传了一个相应的眼神。

    魏海烽上任时间不长,现场认识他的人还不多,即使有些他以前认识的人,以他现在的身份,也不便见谁跟谁打招呼,太热情了不行,不太热情也不行,所以他干脆跟梁冰要了一份“活动流程表”,坐在位子上仔细研究。研究研究着,魏海烽脑子里“轰隆”一声,他瞅空一把抓住忙得跟个穿梭机似的魏海洋:“海洋,你们这个流程里,‘嘉宾上场’,都有哪些嘉宾?顺序呢?”

    “哥,这个保密。……到时候听到请你,上去就是了。”魏海洋眼睛紧盯着那些他请来的要员,对魏海烽随嘴应付了一句。

    魏海烽严肃起来:“你总得让我有所准备吧?跟你说,有关平兴高速的任何问题,我都不会表态。搞突然袭击也没有用。”

    魏海洋本来就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工夫跟魏海烽纠缠,见魏海烽这样,也板起脸来,说:“哥,你过虑了。今天说什么平兴高速?今天是说平兴高速的日子吗?今天这种场合这个时刻,是说套话大话过年话的时候!”说完,扔下魏海烽,自己走了。

    魏海烽被窝在那儿,又不便发作。这时冷不丁被人叫了一句“魏叔叔”!

    魏海烽一回头,脱口而出:“哟,郑彬!有日子没见了!最近忙什么呢?”

    “瞎忙!”郑彬边说边递给魏海烽一张名片,“一直想跟魏叔叔联系,又想您肯定忙,没敢打搅!”

    “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啊!……嚯,郑彬,当副总了!”魏海烽见郑彬的名片上印着青田建设发展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的头衔,忙恭维一句。

    “蒙事的蒙事的!……我们是城建一局新组建的公司,老总五十九了,明年到点,现在也没心思正干,一心打算平稳过渡到点走人。所以公司所有的事情基本上全是我在张罗,各方面压力很大,有空还要请魏叔叔多多指教!”郑彬说得蜻蜓点水点到为止,但魏海烽听到耳朵里,已犹如原驰蜡象山舞银蛇。郑彬是谁,别人不知道,他魏海烽能不知道吗?他爸爸郑长舟是一般人吗?早在魏海烽还是交通厅一普通小职员的时候,郑长舟就已经是交通厅的秘书长,接下来短短几年间,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属于“火箭干部”,直接到了省里,现高居某重要经济大省的省委书记位子,有猜测说可能要进常委,那就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了。

    “客气了客气了。”魏海烽赶紧说点场面上的话。他本来想说:“没问题没问题,只要有事随时找我。”但临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说法。

    果然,郑彬三句话两句话就绕到了平兴高速上。这要是换一个人,魏海烽摆一个官架子,打一个官腔,或者索性哈哈两句也就过去了,但因为是郑彬,魏海烽就得诚恳点。他跟郑彬解释,这次招标,省里的意思是,招标代理机构和行政主管部门要完全脱钩。这话等于告诉郑彬,你跟我这儿费劲也是白费劲。

    “说是脱钩,真操作起来,它脱得了那个钩吗?……招标代理机构由谁组建?行政主管部门!这次不听话,下次不用你!魏叔叔不是想推脱吧?”郑彬绝不是省油的灯。

    魏海烽连忙摆手:“绝对不是。郑彬,你们公司也可以参加竞标啊,竞标的单位越多,我们选择的余地越大嘛。”

    “招标办的成员定了吗?”郑彬并不跟魏海烽来虚的,他要的是干货。

    “行政人员基本定了。专家评委,”魏海烽向身后那排老专家们示意一下,“要到投票的最后一刻从他们里面摇号产生。”

    “招标办主任是谁?”

    “还没最后定。”

    “意向呢?”

    “可能是洪长革吧……原来纪检处的。”

    郑彬还要问什么,这时会场灯光转暗,魏海烽赶紧示意郑彬不要再说话,自己则借机转过身正对主席台。魏海烽不必看郑彬的表情也知道那脸色一定很难看。但是魏海烽心里也不舒服:你就算是一个公子哥,也得稍微有点分寸吧?不能一上来就抡圆了问,该问的不该问的,只要你想知道张嘴就来,欺人太甚了吧?

    一道追光打在舞台上,随即掌声四起。追光中,丁志学容光焕发。他根本不用讲稿,眼睛四扫,目光所及之处,灯光随即亮起。一圈下来,不过三五秒中,整个会场迅速由星星点灯转为耀亮如白昼。

    “泰华二十年,从二十年前春江小学的三间教室开始,到今天拥有资产3.5亿美元的民营企业,泰华二十年,是一个积极进取勇于开拓的二十年!”丁志学声音沉稳,富有磁性。他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仿佛是在等别人提问。

    “常常有人问我,在你成功以后,你最珍视的是什么?我说我最珍视的是朋友——好朋友是人生的一笔重要财富!”又是一个停顿。上一个停顿是为了聚拢人的注意力,这个停顿则是给人们一个鼓掌的机会。魏海洋带头鼓掌,随即掌声如春风吹皱的一池湖水,迅速扩散。在如潮的掌声中,魏海烽听到丁志学充满感情地说:“现在,我想请,在我人生道路上起到过重要作用的朋友,与大家认识一下。第一位,我的老科长,郭玉!”

    台阵骚动。一位坐在第一排的老人站起,向台上走去。魏海烽其实一来就注意到这位老人,他心里一直在猜测这位老人是谁?看样子不像是有权有势的人,但是为什么也坐在贵宾席上呢?现在他知道了,这位老人是丁志学的第一任领导。当年丁志学大学毕业以后,分到一个啤酒厂当技术员,吊儿郎当稀里马虎完全不热爱本职工作,这位叫郭玉的生产科科长既没有像别的领导那样批评他,也没有扣他的奖金,而是鼓励丁志学创业。他跟丁志学说,小丁,你是个有才华有能力的人,为什么不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年轻就是资本!结果呢,丁志学还真闯出来了。后来啤酒厂搞股份制,郭科长下了岗,儿子又不幸出了车祸,老伴得了老年痴呆。当年的郭科长在台上激动地说:“志学知道了这情况,帮我还了债不说,现在一个月还给我五百块钱养老。”老人的眼泪流了下来……

    魏海烽觉得这位老科长的戏稍微过了一点。当然他相信郭科长对丁志学的感激之情确实发自肺腑,不过他猜测,这老头当年肯定是耍了滑头,瞅丁志学不顺眼,又刺头又不好管理,索性动员他走人,结果呢,歪打正着。像他这种人,丁志学要是犯了事儿,他没准儿就会反过来说,早就看出来这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光想挣钱不想吃苦,所以才让他走人!

    魏海烽这么想着,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幸亏这一幕很快结束,第二幕拉开。丁志学宣布要答谢一位对自己的事业有过重要帮助的政府官员,众人全挺直了身子,魏海烽甚至有点微微紧张,虽然他知道那绝不会是自己。他偷偷看了一眼林省长,发现林省长面部肌肉也绷得紧紧的。

    “众所周知,一个企业,从小到大从无到有,绝对离不开政府的帮助和关心。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所以,我要感谢给予过我信任和扶持的政府官员,尤其是,那些冒着巨大的个人风险和政治压力,为祖国经济建设甚至不惜丢掉乌纱帽的领导干部!”掌声四起。“李老!李社长!请上来,上来!”

    一名老人向台上走去。台下人相互询问这“李老”是谁。

    “李老”叫李定一,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说起话来,一听就知道是曾经做过大报告的,不像前一位生产科科长,基本没什么章法。

    “……很多年前,在我还是顺阳信用社社长的时候,认识了丁总丁志学,当时他来找我们社贷款,我贷给了他。……当时所有人都说这笔款不能贷,民营企业不能贷。我顶着压力,贷了!一个领导干部如果不能承担压力,还叫什么领导干部?今天看来,这是我这一生做的最成功也是最问心无愧的一件事!”李定一说得气壮山河,义薄云天。魏海烽不禁在心里连声赞叹高明——对于帮助过自己的人,永志不忘,既是一种美德,又是一种暗示。丁志学仿佛生怕暗示得不充分,在李老说完之后又特意加了声情并茂的“补充说明”:“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情义!正所谓,金钱有价情无价,买卖不成仁义在!……今天的泰华之所以能成为我们省的利税大户,之所以可以为全省人民造福,离不开李社长这样一大批有眼光有远见有魄力敢于冒风险的好干部的支持!将来有一天,泰华要为他们写一部历史。没有他们,就没有今天的泰华!……”丁志学紧紧握住李定一的手,顿时闪光灯闪成一片。

    第一个动员他下海的前官员——上去了,第一个帮助过他的前官员也上去了,接下来该是谁呢?不仅魏海烽没想到,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登台的是一个头发灰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样貌普通气质说淳朴也行说土气也行,总而言之,站在丁总边上,像丁总的大姐。她叫孙桂兰,是丁总老婆。

    魏海烽事后曾经问魏海洋,整个泰华二十年方案都是你们“公关”的?魏海洋说,除了丁总老婆出场这一节。这让魏海烽内心里对丁志学又生出很多感慨——他当然知道丁志学请出老婆并不仅仅为了当众说出一句:“我一生最大的幸运,并不是做成了哪笔生意,挣到了哪笔钱,而是娶到了她!”丁志学真正要说的是这句后面那句:“泰华二十年,泰华最宝贵的是什么?不是钱,不是市场份额,而是感情,是大家对泰华的厚爱。我常常对我的朋友说,人要学会珍惜别人给你的感情,不要轻易去伤害它。因为你在伤害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也是在伤害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感情是一笔财富,是一笔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魏海烽明白,丁志学这话是说给在场每一位来宾听的,其中也包括他魏海烽。丁总夫人之后,依次请了魏海烽以及各厅局干部,压轴的是林省长。从老科长到李社长到丁夫人到魏厅到林省长,最后大家都站在一个台子上,林省长居中,丁志学和丁夫人一左一右站在林省长两边。这张照片第二天登在省报头版,魏海烽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在李社长与丁夫人之间。他不禁笑了,想起自己在开会以前还追着魏海洋要流程,生怕人家让他难堪,现在看起来,人家非常周到。这样的上场次序,既显示了丁志学的为人品格,又满足了在职官员的心理需求,充满智慧啊。

    虽然说起来她还是那个中专毕业就干护士,一干干了半辈子的陶爱华,但因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着见了点“夫贵妻荣”的世面——一个人只要这样的世面见多了,气质上就容易“沉着”。

    陶爱华又开始和魏海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出来进去总冷着一张脸。具体说起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陶爱华和魏海烽的“婚姻大坝”上,早已蚁穴累累。

    魏海烽的“进步”,由“魏主任”提拔到“魏厅”,虽然表面上给陶爱华带来了诸多虚假繁荣,但短时间内却没有增添什么太实质性的好处。她照样要上班下班,而且因为做了领导干部的夫人,她还得凭空拿着个小劲儿,省得落话柄。比如说以前她不高兴,想训人就训人,但现在她就得稍微敛着点,要不会让人家说仗势欺人狗仗人势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前她整天板着一张脸,人家最多背后说她更年期提前了,现在人家就得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老公当了官吗?不是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啦?装什么孙子。前一阵陶爱华为了魏陶上重点,把一辈子的老脸都搭给人家了,逮谁求谁。这事儿就是这样,别管人家最后给你办成没办成,只要当初人家答应了给你帮忙,只要你曾经开口求过人家,现在你见了人家的面,你就得有个笑模样,要不人家在心里就说你小人得志说你忘恩负义说你人一阔脸就变。当然这些不痛快还都只是小不痛快,让陶爱华最为恼火的是,三天两头就有人来求她办事。她要是说办不了吧,平白无故地得罪人;她要是说能办吧,她拿什么给人家办?

    魏海烽自从当上这个“副厅”,一天比一天忙,上班有点下班没点,基本见不着人,见着了也该睡觉了。有几次,陶爱华倒是想吹“枕边风”,可是这风还没吹过去呢,那边“呼噜”就起了。所以呢,后来再有人求陶爱华办事,陶爱华就转过去跟魏海洋说,长嫂如母,魏海洋等于是陶爱华带大的,嫂子开口的事,魏海洋能办的办,不能办的想办法也去办。陶爱华虽然热心肠,但也有个亲疏远近,她知道魏海洋给自己办事,也得搭人情,所以她通常比较自觉,可帮可不帮的忙,她也就给人家回了。但是架不住有的事儿你是绕也绕不开——比如说儿子魏陶。都已经在十七中上学了,一个普通中学,能有什么事儿?可是自从魏海烽成了“魏厅”,学校三天两头找魏陶,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连班主任小姑子的车违章被扣了,也给陶爱华打电话。班主任的话说得总是客客气气,事后也千恩万谢,可是搭着这么一层“师生关系”在里面,再“客客气气”和“千恩万谢”也让陶爱华心里不舒服。当然她心里的不舒服还有一层——你们又不是什么重点中学,我儿子魏陶在你们这儿读书已经够委屈的了,你们怎么还不自觉点?有没有点自知之明?

    上个星期四,陶爱华正在那儿忙忙叨叨,学校一个电话打来,电话不是她接的,值班护士也没问清楚,见了她就说:“护士长,十七中曹校长让你去一趟,说是跟魏陶有关系的什么重大决定。”陶爱华吓得心提到嗓子眼,打了一辆出租直奔过去,到了那儿才知道,是曹校长托她约魏海烽吃个饭。陶爱华忍着没发火,但口气里还是带着点埋怨,说值班护士连个话都传不清楚,现在护士素质真低,她还以为是魏陶怎么着了。曹校长自然听出陶爱华语气中的情绪,连忙跟陶爱华解释,说这个事情还真跟魏陶有关系,人家实验中学可以把魏陶当特长生接收,魏陶下周就可以转学过去。校长同时暗示陶爱华,实验中学每年都有一到两个北大的保送生名额。陶爱华心眼再直,也知道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好东西。上回老谭夫妇主动提出要给魏陶办到实验中学,幸亏拒绝了,后来机关各处室试点“竞聘”,老谭老婆老朱天天急得跟什么似的,见着陶爱华就念叨见着陶爱华就念叨。陶爱华倒也心生同情,回家就跟魏海烽提了提,魏海烽虎着一张脸,说:“以后机关的事你少掺和。老谭肯定要下来。他五十五了,全机关年龄最大的处长,一没学历二没人缘,他不下来谁下来?”从这以后,陶爱华见着老朱就绕着走,绕不开碰上了心里那个别扭就别提了。这还是魏陶没有走人家的门路,要是走了,那得别扭成什么样儿?人家给你帮忙帮成了,轮到你给人家帮忙你就讲原则讲大道理,总归不太地道吧?

    虽然魏海烽升官也就那么几个月的时间,但陶爱华已经学会一事当前“宠辱不惊”。所以说“素质”这东西并不是天生的,多半是环境造就的。以前陶爱华之所以显得素质低,说了归齐,是她没有经过事儿,因此很容易被“惊”着。但时过境迁,随着她身份地位的变化,周围的小环境也发生了变化,她的素质也就得到了相应的锤炼。百炼钢可以绕指柔,陶爱华尽管还没有达到“绕指柔”的程度,可比起生铁疙瘩是强多了。虽然说起来她还是那个中专毕业就干护士,一干干了半辈子的陶爱华,但因为她老公出息了,多少也跟着见了点“夫贵妻荣”的世面——一个人只要这样的世面见多了,气质上就容易“沉着”。因为她知道这个世界上让她真着急的事并不多,凡是她要着急的事,一准儿有的是人上赶着替她想到了。还是比如说魏陶上学吧,现在多少人替魏陶操心啊?就说眼前这事儿,搁从前,儿子的校长给她端茶递水,她得多诚惶诚恐?搁从前,人家说能把她儿子办到实验中学去,她得多千恩万谢?但现在,她就很沉着。倒不是她对儿子的在乎程度比以前低了,而是她知道,如果魏陶真要想去哪个重点,办法肯定是有,没什么难的。对她陶爱华来说,不过是欠谁人情不欠谁人情的问题。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她急什么?就像老谭夫妇,这会儿回过蒙儿来上赶着给人家魏陶张罗转学,晚啦!用不着!人家不给你这个面子啦。

    陶爱华很快弄清楚,曹校长之所以要请自己来学校,是因为实验中学的秦校长想请她丈夫魏海烽同志坐坐,具体呢,和平兴高速拆迁方案有关。陶爱华毕竟在交通厅做家属做了这么多年,常识性的事情她还是了解的,比如她就知道,凡是涉及平兴高速就没有小事。平兴高速光论证就论证了多少年?全省群众没有不知道的。年年开会年年论证,从来没有人公开否定过建这条高速,但怎么建,建成什么样,一直争论不休。其中一大争论焦点,就是拆谁不拆谁。平兴高速的辅道,无论怎么论证,都要甩过五马街,五马街上,哪家单位都不是善茬。其中最顶真的两家是路东的实验中学和路西的人民医院,纯从技术出发,只要拆掉一边,让出道路来就没有问题,但是具体到实际层面上,就有一个保留谁、拆掉谁的问题。陶爱华自己在人民医院上班,她知道医院领导为这事儿,年年找人年年送礼。就今天上午,院长还找到她头上,她虚应着,说海烽出差了,结果下午实验中学就人托人地找到她头上。陶爱华心内感慨,这真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啊。

    陶爱华迅速在心里算了笔账——儿子魏陶与其在十七中一个普通中学待着,还不如到实验中学去,反正去哪儿都得给学校办事。在十七中,因为学生大都是没背景的,所以老师学校只要一有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魏陶,他爸爸官最大啊;如果换到实验中学,有权有势家的孩子集中,就说给学校老师办事儿,众人拾柴,不至于回回落到他们家头上。陶爱华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就缓和了;脸上的表情一缓和,曹校长就看到了希望;看到希望以后,就跟陶爱华说,那他就着手给魏陶办转学啦?陶爱华赶紧说,哎呀,不合适吧,拆谁不拆谁的,这事我们家魏厅也说了不算。

    曹校长和蔼地笑着,他和实验中学的秦校长是连襟,俩人早核计过了,只要先把你家儿子转过去,你魏海烽的屁股自然就坐到人家板凳上了,屁股决定脑袋,到时候拆谁不拆谁的,你自己掰扯不明白?你就是再大公无私,无私到自己儿子身上,也得琢磨琢磨吧?曹校长笑得越发慈祥,他说:“陶护士长,你这么想问题就不对了。魏陶转学是魏陶转学,平兴高速是平兴高速,两回事。说实话,魏陶的钢琴弹的是真好,人家实验中学急需这种文艺类人才,要不全是一帮高分低能的书呆子,学校搞文艺汇演,只能出诗朗诵,这怎么能体现当代中学生风貌呢?”说到这里,曹校长还真就摇摇头,搞得很是“先天下之忧而忧”,接着转而用一种急人所急的语气道:“实验中学要代表咱们省选两名学生去欧洲做交换,教育局的意思是,一定要给咱们中国学生争光,不能光选那种只会读书一点才艺都没有的学生,人家校长急得不得了,找到我,我说音乐是无国界的,找个会弹钢琴的最好。

    好嘛,秦校长就看上你们魏陶了。当然这个事,还得征求你们家长的意见,如果家长不同意,那就算了……啊,魏厅什么时候有时间?大家一起见个面?”校长一席话说得是起承转合环环相扣,而且最妙的是,原本无耻的交易,让他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连他自己也觉得把魏陶转到实验中学去,是一件利国利民为国争光的事儿。

    陶爱华从曹校长那儿一出来,站在大街上就给魏海洋打了电话。她现在已经养成一个习惯,别管什么事儿,能先跟魏海洋说就先跟魏海洋说,魏海洋对待她,至少比魏海烽要“人性化”很多。

    魏海洋拧着眉毛听陶爱华啰唆完,心里直替自己哥哥难过,怎么娶了这么一个没脑子的女人!电话里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魏海洋答应立马过去一趟。魏海洋一路开车,一路生气。他自己糟心事已经够多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梁爽”。梁爽自从他开了公关咨询公司以后,就整天屁颠屁颠地跟着他,说是给他当秘书,班也不上了,工作也辞了。刚开始魏海洋也乐意,他追梁爽也不是一天两天,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但是很快他就发现梁爽不是一省油的灯,先是让他给梁冰安排工作,魏海洋说你总不能让我们公司用一双胞胎吧?结果梁爽不管不顾地跟丁小飞提了,小飞还就真答应了,让梁冰做了丁志学的秘书。这简直让海洋别扭透了——回回去泰华,回回得跟梁冰打交道,而且吧,丁小飞回回见了他,就得提梁冰,好像自己是给他帮了一个多大的忙似的。不过,如果就这些事儿,魏海洋也就算了,他没想到梁爽的胃口越来越大,最近天天缠着他非要他想办法给她找投资,说是一个导演为她量身定做了一个剧本,只要有投资,马上就能拍。魏海洋说废话,那叫为你量身定做吗?我敢保证,这导演就是一骗子,他至少跟五十个以上你这样胸大无脑的女孩说了同样的话。

    魏海洋见了陶爱华,耐着性子听陶爱华把这事儿从头到尾又讲了一遍。魏海洋在路上已经理出一个大致头绪,拆谁不拆谁,牵扯利益方太多,双方都派出了各自的顶尖高手,属于巨人之战,魏海烽实在没必要蹚这滩浑水。他的哥哥还有光明的前途远大的未来,没必要栽在一个“儿子上学”上。再说,魏陶的那手“三脚猫”钢琴,能叫特长吗?那不明摆着就是为了把事办得名正言顺一点吗?当然这话跟陶爱华是说不清楚的,而且说不好,极容易让陶爱华对魏海洋生意见,认为他这个做弟弟的只关心哥哥的政治前途,却不关心侄子的个人命运。魏海洋给陶爱华想出的办法是让魏陶出国留学——去英国读书,受英式教育。陶爱华听着,激动得脸都红了,连说:“哎呀,哎呀,那得花多少钱?”

    魏海洋说:“高投入高产出。留学的钱,别管多少我花,将来魏陶出息了,连本带利还我。”

    陶爱华的脸更红了,推托着:“那怎么好意思,你的钱也不是白来的。你还没结婚呢,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叔嫂的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梁爽,说到梁爽魏海洋脸色就阴了。陶爱华察言观色,几句话就把魏海洋试探出来了。试探出来以后,做嫂子的,尤其是一个经常有事要求小叔子办的嫂子,就跟海洋说了几句体己话。陶爱华说:“海洋,可千万别低估了梁爽的能量,那丫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别的不说,从一个小县城到省城,单枪匹马,硬是把自己办成了人民医院的正式职工!我们医院现在是聘用制,除非你文凭、业务特别过硬,或者关系特别过硬,否则,想成为医院的正式职工,门儿都没有!梁爽的业务,那就是马尾巴拴豆腐——没法儿提!至于关系,她一个小地方的姑娘,能有什么关系?可是,人家就生生到了我们医院,你说,她厉不厉害?”

    这回轮到魏海洋倒过来请陶爱华给拿个主意,陶爱华也就真替魏海洋拿了个主意——“你要是真觉得她不合适,那就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拖出事儿来。”很长时间以后,直到出了大事,魏海洋才痛彻心肺地后悔当初没有听嫂子的这句劝。

    魏海烽的儿子要出国留学的消息,不胫而走。反正到魏海烽听说的时候,基本上整个机关的人都知道了。魏海烽回家跟陶爱华好一通火,说:“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陶爱华有苦难言。事先魏海洋交代过陶爱华,先不要跟魏海烽说。魏海洋的想法是,不跟魏海烽说,以后即使出了事儿,魏海烽也可以推脱说自己不知道不清楚。再说,只要魏陶出国的钱是海洋出的,做官的哥哥用了经商的弟弟的钱,不能算是官商勾结吧?

    魏海烽根本没耐心听陶爱华从十七中校长的电话说起,当下打电话把魏海洋骂了一通,接着又铁青着脸给陶爱华约法三章,一共三条:“一,家里的这类事情你不要擅自做主;二,没有通过我的事情不要随便出去乱说,要管好你的嘴巴;三,说话要注意方式方法。”这最后一条是有针对性的。有一次,老谭夫妇过来给魏海烽送礼,魏海烽躲了,让陶爱华招架一下,特意嘱咐千万不能收任何东西。陶爱华跟老谭夫妇开着门,把一兜子烟呀酒呀推来搡去。陶爱华说我们家魏厅要知道得跟我离婚,他不让我收东西。老谭老婆说咱不让他知道不就得了。陶爱华没头没脑张嘴就来:“不让他知道你们这东西不就白送了吗?”

    魏海烽在里屋听着,这叫一个火冒三丈,事后关起门来数落了陶爱华一顿。那时候陶爱华还沉浸在丈夫新官上任的喜悦之中,没跟魏海烽计较,但今天魏海烽旧话重提,她脸上就挂不住了。俩人吵得沸反盈天,魏海烽一怒之下,摔门去了办公室。在办公室,魏海烽越想越生气,本来拆迁这事儿就复杂,教育局和卫生局打得一塌糊涂,双方全不是吃素的,打到省里,省里领导开了几次会,最后定下来让交通厅拿方案。这个方案能随便拿吗?谁拿谁得罪人。厅长周山川把这个任务交代给了魏海烽,魏海烽当即就明白这个恶人他是要做定了。本来是明摆着的事,拆谁不拆谁,从拆迁难度和拆迁成本上说,都是应该留医院拆学校。医院又是医学楼又是教学楼又是实验室又是病房又是太平间还有那么多医疗设备,而学校除了操场就是两座六层楼。再说,医院留在市区,方便病人就医;学校盖远点怕什么?都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还怕多走几站地?但魏海烽考虑到陶爱华在医院上班,而且医院院长又通过各种关系找过他,他就不能那么简单地拍板“拆学校”了。所以魏海烽一领了活儿,先是召集全厅各部门开了一轮会,接着又让各部门各拿一个拆迁方案。赵通达当时私下里就跟沈聪聪愤愤不平,说魏海烽这是走形式,浪费大家伙的时间,拆谁不拆谁,他魏海烽心里早想好了,他是要借着这个事儿,看看谁跟他一条心。上司让下属拿方案,绝对不是要看下属的能力,而是要看下属能不能体会出自己的意图。沈聪聪反问,那魏海烽的意图是拆哪边呢?赵通达想都不想就说,拆医院。理由是他魏海烽新官上任,风口浪尖上总得避避嫌。老婆的工作还不就是那么回事?陶爱华都四十了,还能干几年?只要老公升官发财,陶爱华还愁没有钱多责轻离家近的工作?赵通达拿出的方案是“拆学校”,这个方案一拿出来,赵通达的形象平地里就又涨了几公分——人家儿子就在实验中学上学呢,看看人家的觉悟。

    赵通达没想到,这一次魏海烽居然还真就支持他的方案,拆学校留医院。沈聪聪事后嘲笑赵通达,说赵通达是小人之心度人家君子之腹。赵通达感慨万端,说:“所以说人家高明啊。给你来个‘近不避亲’,既照顾了自己家人利益,还显得自己高风亮节。你吃了亏,你还说不出什么来;你要是说了,你就是小气。就像我,我能到处说她陶爱华给我泼的是污水、是无中生有吗?……”

    也就是在这当口,机关上下忽然传得沸沸扬扬——魏海烽儿子要出国留学。在各种版本的传言中,魏海烽均扮演了一个“以权谋私公报私仇”的小人角色——他老婆曾经到处托人给儿子联系实验中学,因为没有上成,怀恨在心,同时他又因为老婆陶爱华在医院工作,为了老婆的利益,做了这么一个方案。据说人家人民医院因为这个方案,名正言顺地把陶爱华评选成优秀护士、三八红旗手、省级劳模,光奖金就是五位数,拿得风风光光名正言顺,看看人家魏海烽玩的这手!

    这些闲话当着魏海烽的面,没人说,但魏海烽全听见了。总有一些人,他们没有别的本事,但他们比其他的人跟领导走得更近,因为他们善于做“耳目”。魏海烽没有故意发展耳目,但有的是人飞蛾扑火般自告奋勇毛遂自荐,就像夏天的蚊子厕所里的苍蝇,赶都赶不走。

    魏海烽的儿子魏陶最终还是在十七中上学,但魏海烽并没有为此轻松起来。毕竟无风不起浪,魏陶虽然没有走,但已经是说什么的都有。魏海烽也不是怕人家说闲话的人,但他得防患于未然,一旦拆迁方案公布,被得罪的一方如果不甘心于失败,必然要咬。他自己新官上任,根子不深,也没什么靠山,如果需要替罪羊,他是最好的那只。魏海烽对自己有把握,他做的事说的话全在规矩之内,整个拆迁方案制定过程中,他没有收过任何一方一分钱的好处,甚至是坐一坐吃个饭的把柄都没有。可陶爱华就说不准了——比如说她评上劳模,拿了几万块奖金,喜滋滋的逮谁跟谁说,还到处请客吃饭,这不是缺根筋吗?你觉得你是应该得的,你工作了二十年,二十年无差错,全省全国全世界你这样的护士也数不出几个来,但别人不这么想,别人觉得这是因为你有一个能给医院带来福利的老公,这哪是给你的奖金?这是送给你老公的红包!

    魏海烽越想越觉得应该劝陶爱华离开“是非之地”,就算是避避“嫌”,这个“嫌”也是应该避的。所以这天他吃过晚饭以后,主动踱到厨房,一边看陶爱华洗碗,一边和颜悦色地说:“爱华,你看我们是不是调动一下?”

    “我说过了。不成。”陶爱华跟魏海烽快二十年的夫妻,能不知道魏海烽为什么这几天对自己这么上赶着?自打他头一次跟她商量这事,她就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事儿没商量。

    “省立二院也不错,离家也不算太远。”

    “我去了,人家原来的护士长怎么办?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我们不做护士长,做护士,你看行不行?”

    “护士得上夜班!你看我这个岁数,还能上夜班吗?”

    “要不,我们改行,做一点行政工作……”

    “从护校毕业到今天,我干了二十多年护士……”

    “那又怎么样?”魏海烽最烦陶爱华甭管什么,都要“话说从头”的语言习惯。魏海烽这边刚一皱眉头,那边的一摞碗就已经重重地蹾在魏海烽面前。陶爱华怒火万丈横眉冷目:“魏海烽!你的工作是工作我的工作也是工作!你的工作我不管我的工作你也别管!”

    魏海烽赶紧缓和下口气:“爱华,要顾全大局!”

    “什么是大局?只要是你的事情就是大局?你说出差就出差,一走就是半个月一个月,家里的事情全得我应付。好不容易回来了,连个好脸都没有,我是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一声令下,我就得换工作,凭什么啊?凭你是交通厅副厅长吗?那对不起,魏副厅长,我从小受到的教育是,职务有高低工作没贵贱,你不可能要求别人为你无休无止地牺牲自己!”说完,一甩身走了。魏海烽气得立在原地大喘气。但毕竟,陶爱华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魏海烽自己调匀呼吸,调整态度,跟到陶爱华身边,说:“爱华……”

    陶爱华绷着一张脸。

    魏海烽继续解释:“这段时间实在是太忙了,等我忙完了这段,好好陪陪你。”

    陶爱华:“我不用你陪。结婚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陶爱华一扭头,不说了。她心里的委屈,是说不出口的。魏海烽前一段,莫名其妙地跟她分了床,说是老加班回家晚怕影响她休息。这叫理由吗?魏海烽也大概猜得出来陶爱华是生哪门子气,陶爱华热爱工作不假,但也没热爱到要天天跟他魏海烽较劲的地步。但是要他说软话,哄她,他还真做不出来。魏海烽僵在原地,脸色阴得要滴下水来,过了一会儿,没头没脑说了句:“我上趟办公室。”说完,闷声走了。接下来整整一个星期,都是这样。一个星期以后,陶爱华让步。陶爱华让步也不全是因为要和魏海烽缓和关系,还因为她自己在医院待着被照顾得让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索性调了工作。

    赵通达升职为赵秘书长,使得平兴高速的竞争局面一下子呈三国之势。

    魏海洋往交通厅越跑越勤,勤到魏海烽脸上挂不住了,就跟魏海洋明说,以后没事儿少到这边来。魏海洋比魏海烽小个十来岁,魏海烽的脾气他摸得太透了,他知道他哥就是给他板个脸,板完就完了。

    魏海洋大大咧咧地坐下,大大咧咧地说:“能没事吗?”

    魏海烽翻魏海洋一眼,正色道:“有事儿谈事儿,赶紧的,我一会儿还得开会。”

    “开什么会?又研究平兴高速?”

    魏海烽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以后你别在我面前提平兴高速,不该你打听的别瞎打听。”

    魏海洋不理会魏海烽的愤怒,他翘着二郎腿,言辞却格外诚恳:“哥!……咱不会想在副厅这个位置上待一辈子吧?现如今,搞经济建设的主管身后没几个有实力的企业家做后盾,他就别想往上走!一个成功的管理者30%得自于天赋、地位与权限,70%来自他人的支持度!你得学会与他人和谐相处,互相促进,相互借重。单枪匹马自以为是,是难以担负起领导重任的。总之一句话,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求同存异,共同发展——连美国总统竞选还得有大财团支持呢!”

    魏海烽一口气堵在心口,心说有个做讲师出身的弟弟真够烦的,动不动给你讲一番道理。其实,魏海烽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吗?魏海洋这人有一个毛病,他只要开始“滔滔”,就一定“不绝”,跟山洪暴发一样。“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你想修好这条路。如果泰华集团根本没这个实力,我绝不会替他们说话。我不能把我哥你砸进去啊!可他们明明有这个实力,你为什么就不能够——顺水推舟呢?”

    “他们有实力还怕什么?有实力就去竞标嘛!”魏海烽这话是一句地道的官话,他以前是不这样跟魏海洋说话的,但现在说习惯了,也就没意识到魏海洋是自己弟弟。

    “郑彬的青田建设也参加竞标,他们有实力吗?”魏海洋根本不买魏海烽这个账。

    “没有实力的最终会被淘汰掉。”魏海烽脑子都没过就回了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魏海烽以前做下属的时候,最烦领导跟他说这类真理性的废话,听上去都对,但没有任何指导性,而且你还没法反驳——比如你跟他反映问题,他给你玩一句“正义终将战胜邪恶”,你怎么应对?可惜,魏海洋不是魏海烽下属,他是魏海烽的亲弟弟,亲弟弟跟亲哥哥说话就没必要拘着面子。魏海洋直接追问:“如果林省长出来说话呢?郑彬的老爸对林省长可是有提携之恩的!”

    魏海烽不说话了。

    他最近很烦躁,这个烦躁他没法跟任何人说,包括他自以为是的亲弟弟魏海洋。魏海烽已经听说,省委领导要求在平兴高速立项招标的同时,落实交通厅秘书长一职,以使一手抓建设一手抓廉政在组织上有所保障,加强管理和监督的力度。

    这个秘书长,根据魏海烽的机关工作经验,很有可能落在赵通达头上。秘书长是什么职务?说起来和他魏海烽平级,都是副厅级,都是厅党组成员,但整个交通厅副厅长有多少位?可秘书长却只有一位。而且秘书长的权力,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以前郑彬他爸郑长舟就是从厅秘书长一步跨进省委领导班子的。

    魏海烽的预感很准。没过多久,厅长周山川在厅党组会上宣布了赵通达的任命。魏海烽面部表情有一点微妙变化。他尽管很好地掩饰着,但他明白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变化和掩饰。机关就是这样,大家常年工作和战斗在一起,谁不知道谁呢?

    赵通达升职为赵秘书长,使得平兴高速的竞争局面一下子呈三国之势。丁志学坐在他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跟儿子丁小飞分析,能跟泰华形成竞争关系的只有两家,一是王云达的蓝天集团,二是郑彬的青田建设。青田建设没什么实力,主要是靠郑彬这么一个背景;王云达的蓝天集团,业内都知道跟赵通达的关系可不一般。基本可以说,没有赵通达就没有蓝天的今天。当年王云达是个什么人?说得好听点,就是一个在城建干了几年技术的技术部经理。后来城建不景气,发不出工资来,鼓励员工自谋出路,王云达就带着一帮子弟兄出来成立了蓝天建设发展有限公司。蓝天揽的第一个像样点的活儿,就是赵通达给的。当时赵通达当基建处处长,独排众议把“梅海大桥”让他们做了,结果蓝天也争气,“梅海大桥”建成以后,一口气得了一堆奖。当然有人说这些奖其实都是王云达运作出来的,据说跟着王云达干活的弟兄有几个就为这事儿跟王云达闹掰了,他们觉得辛辛苦苦挣的钱为什么要白白送去换几个证书?不过不管怎么说,事实证明,获奖还是有用的,王云达勒紧裤腰带勒出了一个金字招牌。

    丁志学跟丁小飞关起门来商量了一下午,决定是时候摊牌了——他们当天晚上把魏海洋叫来,给魏海洋开出了天价——50万美金,拿下平兴高速。魏海洋沉默了很久,说:“这个事情我只能试试看。”

    丁小飞和老爸丁志学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装作不经意地问了魏海洋一句:“海洋,你上次说你哥的孩子要出国,出去了没有?”

    魏海洋当时汗就下来了。他知道丁小飞指的是什么。他跟小飞借过50万,也确实是为魏陶出国的事,为此他还给小飞正儿八经地写了一个借条。后来魏海烽没让魏陶出国,但这钱魏海洋却一直没有还。他没有还是有原因的,这个原因和梁爽有关系,他现在急需要钱,一大笔钱。魏海洋强撑着说:“还没有呢。主要是我嫂子舍不得孩子,觉得孩子小……”

    魏海洋的变化,丁志学全看在眼里。魏海洋走了以后,丁志学琢磨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上班,他就把小飞叫到办公室,问:“你觉不觉得海洋对我们,比以前客气多了?”

    丁小飞一想,觉得也是。开始的时候,他们给魏海洋上赶着办什么事儿,魏海洋基本都是“无所谓反正你不办也有人办”的德行,有的时候恨得丁小飞牙直痒,心说你有什么啊,不就是仗着一个当官的哥吗?而魏海洋呢,话里话外还就点拨着丁小飞,我魏海洋凭本事吃饭,你丁小飞还别想仗着有两个臭钱就使唤我。我是跟你签了广告合同,你要是不乐意,咱们撕毁啊。有的是人想跟我们公司签代理呢。是从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丁小飞想啊想啊,想起来了,是从魏海洋跟他借了50万以后开始的。借钱的事,是一次吃饭聊天的时候,魏海洋随口说起的,说他哥的孩子要出国,没钱,他得赶紧给挣出来。丁小飞立马表示可以借钱给魏海洋,魏海洋当时还推辞了一阵。后来丁小飞把钱给魏海洋打了过去,一共50万。自打这笔钱过去后,魏海洋就踏实多了,跟丁小飞见面也自动在声调上降了半格。丁小飞还跟丁志学议论过,说这钱是真好使,一个心性这么高的人,拿了咱的钱,马上在咱跟前就矮了半截,好合作多了。

    丁志学在想的实际上是另一个问题——魏海洋绝对不是一个以50万人民币为“人生目的”的年轻人。他见过太多太多的人,一般来说,拿你钱肯定给你办事,但也有那种拿你钱不给你办事的人,遇到这种人你就得琢磨,他为什么?一般来说,他要么是有难处要么是嫌你给的少。如果是有难处,好办,他心里总还是会记着你的,在他方便的时候,他肯定会照顾你;如果是嫌你给的少,你就得花工夫了。开始的时候,魏海洋一天到晚在他们面前一副“富贵不能淫”的样子。丁志学不觉得奇怪,是呀,家里有一个有实权的哥哥,手里抓着一条投资近百亿的高速路,人家凭什么就随便让“淫”呢?就说跟你们泰华借了50万,那是给你们一个面子;你们不借,凭着我魏海洋,我上哪借不来这点小钱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让魏海洋塌下心来“摧眉折腰事权贵”呢?光50万人民币肯定是不够的。丁志学认定魏海洋是迫切地需要一大笔钱。以丁志学的人生经验,这么迫切的需要一般只跟两件事情有关系,第一是女人,第二是亲人。

    丁小飞见过梁爽,用小飞的话说,那姑娘一看就知道是得“大把喂钱”的主儿。但丁志学总觉得以魏海洋的智商和脾气,跟梁爽逢场作戏可能,但为她低声下气催眉折腰肯定是不干的。他分析魏海洋之所以对他们的态度有了根本性的变化,跟他哥哥魏海烽有关。丁志学的经验是,一个官只要想贪,这个官就好办;最怕的官是海瑞那种的,天王老子也不怕,钱也不要,就要原则。按照丁志学的思路,海瑞压根就不是一个好官,那实际上就是一心理变态人格分裂的迫害狂,自己不想把日子过好了,也不想你把日子过好了,他就要你按照他的规矩他的原则办。显然魏海烽不是海瑞这样的性格。所以说,有这个可能。丁志学后来试探过魏海烽几次,可是越试探他心里越没底,他总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尤其当魏海洋跟他强调,他是他,他哥是他哥,他和丁志学之间的猫腻跟他哥没关系,他不会跟他哥说,他哥也不知情,他保证把平兴高速的标底到时候给他们泰华拿来就是了。丁志学就想,魏海洋这话是欲盖弥彰替他哥开脱呢,还是魏海洋确实自己需要一大笔钱呢?这事魏海烽真不知道吗?

    丁小飞总觉得老爸没必要琢磨这些事儿,谁要钱不是一样,只要最后拿到标底不就完了?丁志学提醒小飞,这中间是有本质差别的,如果是魏海烽自己要钱,那么他在制定政策的时候,就会倾向于泰华。丁志学给小飞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说以前他们单位要给职工分房,分房就需要制定一个分房的标准,那么作为分房委员会的人,他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把这个标准制定得怎么样才能正好把自己划到前面,又同时把对手挤到后面。比如说,如果这个标准由老职工定,他们就会以工龄为标准,认为这样最公平;而如果由新职工定,他们可能就会以学历为标准,因为新职工学历普遍高。丁小飞是聪明人,一点就通,通了之后,就想到了王友善。王友善是泰华走的一步闲棋,现在这步闲棋该派上用场了。

    王友善找了个名头给魏海烽打了个电话,说是乔迁新居,请魏海烽做客。魏海烽赶紧提着老头儿最喜欢的茅台给人家暖居去了。王老头开的门,还真是越老越精神。刘冬儿俨然是关门弟子,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又知性又大方。如果中国女知识分子需要形象代言人了,刘冬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魏海烽见到刘冬儿心底里多少起了点涟漪,但人家那边则宝相庄严,连说话的声调都格外端庄稳重,跟魏海烽点点头,离开了。魏海烽不由得在心底一声叹息,叹息之后又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他原本以为刘冬儿对他即使表面上冷淡,眼睛里也应该有点热情,哪里想到,人家竟然真把他当一“副厅”,客客气气周周到到。魏海烽不了解刘冬儿这类年轻女孩,对她们其实是不能用传统的单一的价值标准来评价的。比如你说她们势利,但很多时候,她们又很仗义;再比如你说她们不择手段,那是你没见过人家铁骨铮铮。所以说,她们是势利还是仗义是不择手段还是铁骨铮铮,一切全取决于她们的感觉——如果她们把你看成是一个跟自己没关系的人,那么你再怎么位高权重,她们也不会跟你不择手段。刘冬儿在见到魏海烽之前,对他还抱有这样或那样的希望,但一见了面,心里立刻明白这个男人跟自己毫无关系。不是说魏海烽不优秀,而是因为天下优秀的男人又不止魏海烽一个。刘冬儿非常善于做成本预算,她粗粗一算,就知道如果死磕魏海烽这种男人,不是说磕不下来,而是不划算。有磕他的功夫,干点什么都赚回来了。

    王友善是替丁志学美言的,魏海烽心里有所准备。他记得很清楚,在自己还是窝窝囊囊的“魏主任”时候,就是在王友善给张罗的饭局上第一次碰到丁志学。可王友善仿佛是想不起来似的,问魏海烽:“哎呀,海烽,我们有多久没有见面啦?”

    魏海烽说:“青田以后吧?”

    老头子于是顺水推舟,问了问上次青田开会的那拨人还有没有联系,问来问去,自然就问到了丁志学。魏海烽硬着头皮说,后来跟丁志学又打过几次交道,现在泰华是自己弟弟魏海洋的客户。

    王友善听到这里,朗声笑起来,说:“世界真是小啊。有意思有意思。”

    说完“有意思”之后,话锋一转,跟魏海烽扯起了闲篇,扯着扯着就说到海瑞。王友善从书架上拿本书,递给魏海烽,说最近在看一些历史的书,有意思啊。接着就很自然地谈到海瑞——中国几千年来正直的官员典范。王友善讲了一件海瑞做巡抚的事。说海瑞走马上任以后,一心想缩小贫富差距。当时许多豪绅富户巧取豪夺,扩充家产,民怨极大,海瑞一到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查办这类案件,而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曾经于他有救命之恩的徐阶。当年海瑞因为仗义直言得罪了皇帝,刑部主张绞刑,是徐阶把这事儿压了下去。如今海瑞平步青云,面对旧恩人违法,铁面无私。按道理说,这么大的反腐力度,这么心底无私的政府官员,应该深受皇帝厚爱吧?可是海瑞只做了八个月的巡抚,就被朝廷一撸到底,打回老家了。

    王友善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看看魏海烽。魏海烽不敢随便接茬,他低下头,翻看手里的书,刚巧翻到王友善折角的那一页。

    “以一己之力而对抗强大的社会力量,希冀以个人的力量,领导社会回复到历史上和理想中的单纯,结果必然事与愿违。海瑞身处的时代,文官集团已经相当成熟。官员们对民生疾苦早已视而不见,他们日常生活中最关心的是如何保持职位以取得合法与非法的收入……”这段话,以醒目的橘黄色信号笔做了记号。魏海烽怀疑,王友善也许早就算计到他那个时候要故意低下头去掩饰,于是提前把做了记号的那本书放到他手里。一切天衣无缝,高手过招,如鸟儿翱翔,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但人家已经飞过。

    王友善虽然没说一个字的平兴高速,但魏海烽听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魏海烽来之前,还真是想过要跟导师诉诉苦,但真见了面,几次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能说什么呢?说平兴高速虽然名义上是他魏海烽主抓,但实际上谁都可以抓一把。魏海烽每天的电话,一大半接的都是各级头头脑脑的,人家话也说得艺术,比如说:“海烽啊,给你们推荐一个竞标单位,多一个单位竞标,多一个选择余地嘛。”

    这话有错吗?没错,一点毛病都没有,但魏海烽能听出那话里的分量。那能是一般的推荐吗?再说平兴高速是公开招标,网上就可以报名,有必要特意打个电话吗?或者特意加一句,你们酌情。什么叫酌情?

    魏海烽的这些难处,赵通达在边上看得清清楚楚。厅长周山川交代得很清楚,海烽同志抓建设,通达同志抓廉政,平兴高速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赵通达走马上任以后,几次正面找魏海烽,想跟他谈谈,既然自己也是平兴高速指挥部的成员,当然有权力掌握更多的信息,但是几次都让魏海烽给客客气气地弹开了。甚至有一次中午,在食堂吃饭,他端着饭坐到魏海烽对面,才说个开头,就被魏海烽堵了回来。魏海烽说:“通达啊,以后你抓你的廉政,我抓我的招标,咱们铁路警察——各管一段,怎么样?”说完,魏海烽站起来冲赵通达笑一笑,走了。把赵通达气得脸色青紫,又不好发作。

    对于提拔魏海烽,周山川在心里已经隐隐生出些后悔,他甚至有点体会到当年许明亮为什么死看不上魏海烽的心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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