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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德川家康7·南征北战》->正文
第一章 非妻非母

    天文十五年秋,为德川家康从滨松城搬到骏府的第一个秋天。

    这日,朝日夫人带着三个侍女和四个下人出了城。德川家康进京去了,派松平家忠留守。信使经常往来于骏府与京城之间。家忠告知夫人:主公家康平安无事地和关白见了面,并如所料地被任命为大纳言,一切甚好。

    对夫人而言,大纳言也好,关白也罢,都如天上云彩一般遥不可及。只是在听说养子长松丸在元服仪式后,从兄长丰臣秀吉处得赐秀忠之名,封为从五品侍从时,不知为何,她竟激动不已。长松丸并非朝日夫人亲生,只是为了兄长和丈夫的需要,成了她的养子。然而不知从何时始,他便成了夫人在这个城里最亲近的人。

    秀忠乃是个严守礼法、行事一丝不苟的孩子。在骏府城时,他每日晨必去夫人处,伸出对男人来说显得过于白皙的双手,趋前道:“向母亲大人恭请早安,您可安好?”

    是谁命令他这么做的?毫无疑问,是他死去的母亲西乡局。想到这里,夫人就有些不喜秀忠,或许这是出于对西乡局的嫉妒。然而,秀忠虽失去了生母,却没有废弃这个习惯。不知足否心理作怪,朝日夫人总觉得秀忠失去了生母后,似对她更为亲密。她常想,要是这个孩子是我亲生的,该多好!

    “夫人可知足谁让您从滨松搬到骏府来的吗?”听到侍女这祥问,夫人微微偏过头去,沉思片刻。侍女又道:“好像不是大人,是长松丸公子。”

    “哦,是长松丸?”

    夫人只要一日不见秀忠,就心神不宁。今日已是第三日未见到秀忠了。秀忠去了滨松,和大久保彦左卫门及忠邻一起去狩猎了。

    “夫人,那里便是安倍村的瑞龙寺。”一个侍女指向前面的树林。然而夫人没有回答,她一边在脑中描画秀忠所在的滨松城,一边神情恍惚地走着。

    “夫人,您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哦,没有,没什么。”

    “小心!路上有树根。”侍女扶住了差点摔倒的夫人。夫人寂然笑道:“长松丸何时能从滨松城回来?千万别受伤了。”

    侍女笑了起来。

    “有甚好笑的?我不能说长松丸的事情么?”

    夫人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不知怎的,总有些放心不下。不会遇到野猪吧?”

    “遇到的话,就是大收获了,公子轻易便能制服它。”

    “是啊,应当如此……”夫人似在自言自语般,“且不说大人如何,长松实在让人心疼。”

    侍女没有回话。她知道家康和朝日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夫人只能把全部感情转移到长松丸身上。“早知路这么难走,就不让轿子先去寺里了。”半晌,侍女方道。

    “无妨,长松丸不也一样在这路上奔走吗?我也来走走看。”

    “回来时就会有轿子坐了。请夫人暂时忍耐吧。”

    “走吧。”夫人微微偏头,小声喃喃道,“说起来,北政所是怎么知道这个瑞龙寺的呢?”

    瑞龙寺同德川氏以及朝日夫人均无太大关系。可是,身在大坂的北政所却写信告诉她,说这里有德高望重的高僧,要她来此参拜。其实,比起北政所,从大坂带来的侍女小萩更是努力地劝说她来寺里:“天气好的时候,夫人一定要去参拜。北政所夫人皈依的高僧,听说是从京都来的。”

    但此时,她们才发现这条路走起来比想象的要远。小萩道:“来,让奴婢扶着您。这段石阶破旧。”从杉树的浓密树梢上传来鸽子昀啼叫,夫人听这叫声入了神,又差点摔倒。小萩和另一个年轻侍女赶忙从旁扶住她。

    “鸟在叫……听来甚为寂寞。”夫人道。

    “是啊,到了晚上,猫头鹰也会叫。”

    “听说猫头鹰白天看不到东西。夜晚的鸟……真可怜。”

    “看哪,寺里的人已经到山门来迎接了。”

    “这么麻烦他们,真过意不去。”

    “夫人这是什么话。大纳言大人的夫人前来,可是他们无上的荣耀啊。”

    “唉!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夫人叹一口气。

    “再怎么说,夫人也是长松丸公子的母亲啊。”小萩道。

    “是呀,公子回来以后,奴婢要告诉他今日来瑞龙寺参拜之事。”另一个侍女道。

    古老的山门下,三个僧人和先行到达的轿夫,早已恭候在那里。夫人小心翼翼,移步到八间大的正殿旁较低矮的客殿。

    一切都那么无味。虽说从未谋面,寺里的人却十分客气。先是小和尚来奉茶,小和尚出去后,进来一位白髯老僧。他大概就是这个寺庙的住持吧,夫人正如此猜测,那老僧毕恭毕敬捧着糕点,口中客气着,神色紧张,额头都快碰到榻榻米了。不知足谁的命令,连侍女们也被支走了,客殿里只剩下朝日夫人和这位老僧。

    德川大纳言的妻子……夫人口中喃喃念着,心中茫然一片。她仍是自杀身亡的佐治日向守之妻。她梦中从未出现过家康。或许人生终究不过是一场梦,人们哭泣、恐惧、愤怒,却不知这本是梦。夫人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和膝盖,身体也是梦中的错觉?或许人死之日,方是梦醒之时?

    夫人正在沉思,一位年约二十七八、身着缁衣的年轻僧人走了进来。老仆人和小萩则跟在他身后。这名年轻僧人不像刚才的老僧那样恭敬。“这位是从京城来的藤荫上人。”小萩道。那人只是微微以眼神致意,夫人也简单地点头同礼。二人一时无语。

    半晌,年轻僧人方道:“夫人,您一向可康健?”

    “还好。”

    “有人很是关心夫人。”

    “哦。谁?”

    “北政所夫人和大政所夫人。”

    “哦,我最近甚好。”

    “夫人在骏府的生活怎样?”

    “很好。”

    “有何不适么?”

    “很好。”

    “夫人和德川大人可好?”

    “很好。”

    “夫人经常怀念京都或大坂吗?”

    “不,在哪里都一样。”

    年轻僧人瞥了小萩一眼,向前膝行一步,“夫人,贫僧带来了关白大人的密函。”

    “哦,关白大人的密函?”

    “是,京都的聚乐第终于落成,下月上旬,大政所、北政所以及三好大人和夫人都要迁去那里。大人让小人来问夫人的意思。”年轻僧人目光锐利,望着朝日夫人。

    朝日夫人低着头,神情恍惚。僧人乃兄长的密使,要是兄长希望她回大坂,就会直接要她搬往聚乐第,这样说实让人不明就里。夫人实在没有力气去考虑这些了。

    “夫人意下如何?夫人在骏府不是生活得很无趣?”

    夫人没有回答,低头沉思。

    “夫人若想住在京城,贫僧认为正是一齐迁去聚乐第的良机。”

    “哦。”

    “等大政所和北政所等人全部迁过去后,就在北野举行空前的大茶会。现在此事已传遍了京城。”

    夫人依旧沉默,人人都觉得她有些可怜。夫人偷偷看一眼小萩,似在求助。但小萩非但不帮她解围,反倒站在僧人一边,“夫人,您怎么想就怎么说吧。大政所夫人和三好夫人都很想见您哪。”

    “你好像知道此事?为何关白大人不让我住在骏府?”

    “这……不让夫人住下来,乃是因为夫人是他的至亲。夫人在这里若不开心,就搬去聚乐第。这也是体贴夫人的意思啊。”小萩道。年轻僧人亦点点头。

    “哦。”夫人点头道,“那么,请你转告关白大人,多谢他的关心。对我来说,这个世上哪里都一样。”

    “夫人无意回京了?”

    “回去也一样,请他以后不必牵挂。”

    僧人锐利地扫了小萩一眼。小萩朝他微微点点头,对朝日笑道:“夫人您又说气话了。这肯定不是您的真心话,您还是想去京都和大政所夫人一起生活。是不是?”

    “不!”夫人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渐渐习惯骏府的生活了。再说这里还有长松丸,我心里也有所依托。人生如梦,而女人,不就是作为母亲而活吗?”

    小萩一脸困惑地膝行上前,“夫人,这里没有外人,我不妨直说,请您搬去京都吧!”

    “为何?我说过了,我是一个母亲,你难道没听清?”朝日夫人并不是在反抗,她只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而已。她其实对小萩起了疑心。

    小萩额上渗出汗水,换了口气,道:“夫人,奴婢理解您的心情,正因如此,才不得不说:长松丸公子绝不愿意您这样待他。”

    “此话怎讲?”

    “他不是夫人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却日日请安,问长问短,大家对此都颇有看法。”

    “看法?”这话伤害了朝日夫人,如风吹过这世上仪存的一盏微弱的心灯,“你倒说说看,大家对长松丸有何看法?”

    “请夫人想想,大人膝下有四子,秀康公子为关白大人养子,除此以外还有三子,而嗣子之位迟迟未定。”

    “你到底想说什么?”

    “失去生母的长松丸公子,竭力讨好夫人,而夫人背后有关白大人撑腰。难道这还不够清楚吗?”

    “闭嘴!”夫人突然激动地斥责小萩,“你的心地怎生如此龌龊!长松丸的性情,在他生母去世之前就已养成。他作为我的养子,从心底里仰慕我。”夫人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震怒,她甚是痛苦,感觉好像从云端重重地跌落下来。

    “这……”小萩颇为惊愕,便不再言语。她从未见过夫人这般动怒。难道夫人是因为长时夫妻不和,把长松丸当成了唯一依傍?她遂道:“这么说来,夫人的意思,只要长松丸公子在,夫人就不去京城?”

    夫人干脆地回答:“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回去。长松丸已失去了生母,我不能让他输给有母亲的孩子。没有我,他……总之,我是长松丸的母亲!”

    无所爱之人便活不下去,人有着这样悲哀的宿命,女人尤其如此。朝日夫人被生生夺走了丈夫,不知何时起,便把失去生母的秀忠当成了爱护的对象。但小萩的误解愈发深了,因长松丸已经逐渐从少年长成一个壮实青年了。

    小萩屏住呼吸道:“虽说夫人心地善良,但夫人的想法和我们相去太远了。”

    “那有什么关系?”

    “不,这不行。德川氏有谁能领会夫人的善意呢?他们都心怀恶意……”

    “够了!”朝日大人打断小萩,“我只是在尽母亲的心意。”

    “不,夫人定会被他们残酷陷害的。”

    “小萩,你敢欺骗我?”

    “这种事,奴婢想都不敢想啊。”

    “不!你说什么有高僧从京都来,叫我来此参拜,要我怎样想就怎样说。你从一开始就在为难我,想把我送回京都。”

    “夫人误会了,大家都是为夫人着想。”

    “够了,闭嘴!你们怎知道我需要什么?哼!”

    刚才一直闭眼倾听的年轻僧人突然道:“不管怎样,贫僧不会允许夫人这样任性。”

    “什么?你不允许——你是在对谁说话?”

    “对您。”

    “我乃大纳言夫人,你凭什么如此对我说话?”

    “此乃关白大人的命令。”

    “又是关白!”

    “说明白些,大人认为您会有损他的威严。”

    “什么?”

    “下次东征时,为免您在骏府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过失,或是失态,为双方着想,便要把您接回京都。基于这种考虑,大人才给我们下达了密令,希望您不要违背。”

    “哼!”朝日夫人叫了起来,“我不是关白的傀儡。我就是要让兄长丢脸。你回去告诉他,我要让关白成为天下的笑料!”

    同胞兄妹之情,完全破裂。

    年轻僧人惊讶地睁大眼睛,几乎喘不过气。小萩也有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他们未曾想到夫人竟是如此决绝。

    人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虽说她情绪激动,但要让秀吉成为天下笑柄这样的话,亦令人惊心。夫人本性并非如此,故,她自己也吃了一惊,感觉已陷入令大家都难堪的僵局。

    良久,年轻僧人瞅了小萩一眼,面带恐惧,似乎在问:“她不会是疯了吧?”

    小萩微微摇了摇头。她心里升起了新的疑问,家康和夫人是否在她不知情时,有了夫妻之实。这绝不仅仅是出于对长松丸的爱。当年与亡夫就是如此,真正成了夫妻后,夫人就变成了一个惹人怜爱的温顺妻子。这是夫人的性情。

    小荻正想着,年轻僧人撇撇嘴道:“贫僧明白,夫人是不打算回京了。贫僧会如实禀报。”

    “我说得太过分了。”夫人低头看着膝盖,流露出令人怜悯的懊悔之色。

    僧人注意到这一点,却觉得她虽年长,却是依然幼稚。“贫僧的目的,并非不顾夫人意愿,把您绑回去,关白大人没有这么命令我。若夫人坚持不回,贫僧就这样回禀大人。贫僧只希望夫人记住,我们已在这个寺院见过面,并把大人的话转告给您了。”

    “请等一下!”小萩慌忙阻止僧人道,“夫人并没有明确表示不回。请师父回去后,说夫人还想在骏府再住些日子。”

    “但现在可是个好机会。北野的大茶会说起来可是迎接太平的大典。正是如此,大人才让夫人回去。贫僧认为这样的机会并不常有。小萩可再劝劝夫人。”

    “奴婢明白,不久就会说服夫人。”

    “从此以后,和大坂的联络就通过这个寺院。另,夫人要时常来此烧香,平常有事也请多和小萩商量。”

    朝日夫人在他们说话时,一直默默低头盯着膝盖。

    朝日夫人一行离开瑞龙寺时,已经过了正午。来时一路心情轻松的夫人,回去时却静悄悄坐在轿里,一言不发。到瑞龙寺参拜,并不能消除她的苦恼,那只是一个与大坂联络的秘密地点。想到此,夫人更觉尘世污浊:黑暗的人生,只要活着,就无时无刻不被人操纵。只有我这样被人操纵吗,还是天下所有人都如此?人们为何不努力解脱?

    就在夫人神情恍惚、陷入沉思时,轿子进了城门。

    “夫人,到了,请下轿。”

    轿子在飘溢着木香的崭新大门前停住了,夫人掀开轿帘,眼前并排站了二十来个侍女。她心道:这些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战战兢兢地活着?

    引夫人走过长廊,回到了专为她建的新居,小萩松了口气,忙道:“夫人,您有事千万不能瞒着奴婢啊。”

    “我有什么事瞒着你?”

    “大人在上京之前,到夫人这里来了吧?”

    “哦,来了又如何?”

    “恕奴婢多嘴,大人有没有和夫人行……夫妻之事?”

    夫人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并未脸红,她并不明白小萩是何意,“夫妻之事?”

    “这……恕奴婢直言,便是闺中之事。”

    夫人听了这话,把脸转向一边,她不甚感伤,倒似在冷笑。或许是这话触到了她内心的伤痕,引起了她的不快。

    “奴婢多嘴了。夫人这一路一定口渴了,我去给夫人倒水。”

    正说着,新居门口传来了年轻侍女的声音:“长松丸公子回来了。”

    “长松丸回来了?”夫人一时手忙脚乱,“小萩,去把那个坐垫拿过来;还有,赶快拿些长松丸喜欢的点心来。”

    “是。”

    “我得赶快出去迎接。或许长松丸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和我有缘的人。可不能怠慢了……赶快把窗户打开,给房间里通通风。”夫人像变了个人似的,精神焕发地吩咐着。

    “母亲大人,孩儿回来了。孩儿不在家时,您可安好?”秀忠进来,和往常一样,微微低着头,恭谨地问候。

    “你不在时,我怎么会好?”朝日夫人微偏着头,很高兴地眯起眼睛。

    “您不好?”

    “是啊,连找个亲近的人说说话也不能,整天只是看看池子里的鲤鱼,听听风声。哦,此次你打到了什么猎物?”

    “没有雁,也没见到鹤,尽情在田野上奔驰了一阵,便回了。”

    “没遇到野猪?”

    “听说有野猪出没,糟蹋庄稼,才想去打猎,却是连个影子都没看见。”

    “哦,野猪大概是怕了你,才不敢出来吧。点心来了,来,把你在滨松的见闻细细讲给母亲听。”茶和点心摆了上来。秀忠依旧规规矩矩地吃点心、喝茶。

    “长松丸啊。”

    “母亲,何事?”

    “你不是小孩了,身为从五品的侍从,已是个出色的大人了。”

    “孩儿只是徒有其名,实在惭愧。”

    “不,你聪慧过人,因此,有件事母亲想问问你,可好?你觉得关白大人和小田原的北条氏,近期会发生战事吗?”

    秀忠微微偏着头,慎重地思量了一会凡,“此事,孩儿还不甚清楚。”

    “母亲问你,你也不肯明说?”

    “……”

    “就算不知你父亲和那些重臣的想法,长松丸也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告诉母亲,你是怎么想的?”

    “我自己的……想法?”

    “是。只说你自己的想法即可。莫去管别人。”

    “那么,孩儿认为,关白大人和小田原之间必有一战。但,这不是关白大人和北条氏之间的战事。”

    “那是谁与谁之战?”

    “关白大人和父亲之间。”

    “为何会是那样?”

    “父亲背后的北条氏让关白大人放心不下,他必会征伐小田原。但这只是借口,真正的原因乃是要孤立父亲,削弱父亲的力量。我们不得不接受这一切。”

    言毕,秀忠移开视线,不敢直视朝日夫人。他在揣摩这番话带给夫人的感受。但朝日夫人却意想不到地泰然自若,并马上问道:“哦,我也这样想。那么,这场战争会是何方获胜?”

    “北条氏之流根本不是关白大人的对手。因此,战后我们家的地位会更低。”

    “这么说,你父亲有意和关白一战?”

    秀忠摇摇头。只有这个时候,少年的认真才在他眉宇间清晰地流露出来,“为了天下,我们应和关白大人结为盟友。”

    “为了天下?”

    “是,百姓期望的是天下太平。”

    “为了天下?母亲不明。那我当怎办?一旦开战,母亲是不是就得离开你,搬到京城去?”

    秀忠又吃一惊,闭口不语。他也就此事和侍从们谈过几次。关白到底会把夫人留在骏府,就直接开战,还是会先把夫人接回京城,再以更加强硬的态度面对德川氏?此事虽不会对大局有太大影响,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这是了解秀吉想法的关键。

    “长松丸,你怎不回话?我是会和你分开,被带回京都,还是会留在骏府?”

    秀忠不言。

    “你想想看,告诉我你的想法。”

    “母亲大人,此事孩儿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

    “为何?”

    “因为此事由关白决定。”

    “哦。”

    “如关白这么说了,孩儿觉得母亲也只能回京都,到大政所夫人身边尽孝……”

    “长松丸,你的意思是,不光是母亲,连你也会服从关白的决定?”

    “是。”

    “母亲不明。关白与我乃一母所生。一个下命令,另一个不得不从,听来真是可笑!若母亲决意不回京呢?”

    “这……”秀忠又慎重地考虑了一下,道,“如这么做能减少人间的纷争,就算无理,就算哀苦,也是天下之福。”他一边说,一边悄悄窥视大人的脸色。

    夫人似乎不满秀忠的回答,向前膝行一步,道:“你的意思是,为了避免纷争,便当服从关白?”

    “是,为了邂免纷争……”秀忠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随便说话,若被误解,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错误。

    夫人垂下双肩,叹一口气:“长松丸,你好像不喜欢母亲啊。”

    “孩儿喜欢母亲。”

    “那么你希望我留在骏府?”

    “当然,但是,若关白大人有令……”

    “唉,够了。这是你的意见……我自有算计。”夫人落寞地笑了笑,把视线转向院中。

    好一会儿,秀忠仍是端正地坐着,望着夫人。他还不能明白夫人的不满和不安。但是他听人谈起过北条氏和秀吉的不和。有人断言此次战争有比小牧之战更重大的意义,将决定德川氏的命运。也有人说,若不趁机和秀吉彻底断绝关系,德川氏将永远成为丰臣家臣。还有人说,若与丰臣对抗,德川氏必沦为居无定所的浪人。

    秀忠对于这些说法不置可否。可能是受到生母的影响,对于他来说,父亲有绝对的权威。凡是大事必让父亲决定,他认定自己生来就应服从父亲,并辅佐之。他对父亲的心思甚是明白。“父亲不欲违抗秀吉。”父亲坚定地认为:天下太平重于一家之利。秀忠也承继了父亲的志向,因此这时对养母有些冷淡。

    “我的想法应该不会错!”在秀忠自言自语的半儿,朝日夫人突然弯腰哭了出来。并排坐在末席的侍女吃了一惊。渐渐地,尖声的哭泣变成呜咽的抽泣。

    “母亲大人,您怎么了?”

    夫人低着头,道:“唉,你还年轻,不像我这样受尽摧残和打击……请原谅母亲无聊的抱怨。”

    “不不,孩儿明白母亲的心意……”秀忠说不下去了。他本想说自己很理解夫人,但那是谎话。秀忠根本就不明夫人为何如此激动。

    朝日夫人擦拭着眼睛,但又忍不住潸然泪下。这是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的女人,从内心深处迸发出的孤独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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