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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军歌嘹亮》->正文
第八章

    1.假笑的高大山

    夜已经很深了,早已睡着的秋英恍惚中被外边的声音惊醒。她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便悄悄地爬了起来。屋里,除了高大山,却不再有他人,是高大山一人,在一边给自己灌酒,一边自己给自己说话。

    高大山说:“高大山同志,党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不就是让陈刚去当司令,没让你当吗?你这是在跟党怄气!个人英雄主义思想又抬头了你!我不是批评你,同志你危险了你!……”

    说罢,自己愣愣地又喝了一杯下去。

    高大山说:“哎,我说老高呀,譬如当初咱们在战场上打主攻,上级让他们连战连胜营打,没让咱攻坚猛虎营上,过后他们打不下来,或者有了更艰巨的任务,不还是让咱上了吗?……有时候首长不让你上,那是他们有意把咱们攻坚猛虎营、把你高大山藏起来,到了更叫劲的时候才让你上哩……你是个老兵了,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想当白山守备区的司令?……凭这一点你就不够格,就该让人家陈刚当司令!”

    秋英悄悄地就走了过来。

    她说:“老高呀,你一个人在这瞎嘀咕啥呢!我问你,陈刚要到东辽当司令了?”

    高大山已经喝多了。他说:“你别捣乱。我正做我自己的思想工作呢!”

    秋英说:“你自己?”

    高大山说:“不是我还能有谁?不打仗了,升官了,上级把你一个人放到这里当团长,你就是闹情绪,也不能再立马跑到首长面前吆喝一通了……哎,对了,我要正式向你通报一下,明天上午,陈刚要带着全家到白山守备区上任,路过咱们这儿,说要我管他酒喝!”

    秋英说:“明天?”

    高大山说:“对。明天!说实话我不服!他陈刚能当司令?他不行!可是不服不行啊同志,组织上已经定下的事儿你只能服从!我得说服自个儿,我得让自己过了明天这一关!我不能司令没当上,还在陈刚面前丢了脸,让他看出来这一关我没有过好!”

    秋英说:“是不是因为王军医那事儿,他们才不让你当司令了?”

    高大山发怒了,说:“甭提王军医!他是好样的!”说着眼里就涌出泪来,又一杯喝了下去,一边给秋英挥手,“好了,睡觉去吧!”回头又自己对自己说:“首长,请放心,我就不信我高大山革命那么多年,枪林弹雨、多少难关都过来了,就过不了明天这一关了!……想想王大安同志,想想小丁班长,想想牺牲在战场上的刘大个子、苏连长、不满十六岁就倒在锦州城下的小顺子,我高大山能活到现在,当上边防团长就是赚了……”说着说着,他猛地一拍桌子:“这一关,我还过定了!”

    然后,摇摇晃晃走进卧室。

    秋英迷糊地看着高大山的背影,竟也生气地抓起桌上的酒,喝了一杯下去。

    她在替他难受。

    陈刚来了。

    陈司令员来了。

    高大山咧着大嘴哈哈地大笑着,给了陈刚一个军礼,说:“司令员同志,你好!”

    陈刚说:“干啥呀?我还没到任呢。”

    高大山说:“没到任也是我的领导!”

    陈刚说:“老高,你今儿见了我,怎么特别高兴!”高大山说:“是吗?我高兴了?对,我当然高兴,你是我的老战友,战场上整天掐,你当了司令我还不高兴?”陈刚笑说:“不对。你这笑特别假!哎我说老高,我当了这个司令,你心里是不是特别不服?听说我要路过你这儿,向你要杯酒喝,你一夜都在嘀咕,给不给这小子酒喝!”高大山说:“陈司令员,你说啥呢?你去上任,路过我这儿,想讨酒喝,我高大山高兴!我嘀咕啥了?我昨天夜里睡得好好的,不信待会儿你去家里问问孩子他妈!”

    陈刚笑说:“好,你不承认拉倒。不说这个了。走,上你家,喝酒!”

    高大山说:“好,都准备好了,请!”

    陈刚走到前头,他落在后头,下意识地用手往上推了推脸上的笑,好像这样笑实在是有点太累了,可陈刚忽一回头,高大山脸上的笑容立即又恢复了。

    屋里的秋英,也在忙着款待桔梗和建国,她觉得桔梗真的像个司令夫人了,连走路都像。

    她说:“我的大姐呀,你都把我想死了!”

    桔梗却没秋英那么激动,她只是奇怪,说:“你们怎么住这儿呀!”

    秋英说:“啊,对。就这儿。”

    桔梗说:“这房子也太旧了点儿,这能住人吗?”

    秋英脸上的笑容一下就落了。

    看到高敏的时候,桔梗才高兴了起来,左一句我闺女长高了,右一句我闺女漂亮了。她说:“哎哟秋英妹子,你看出来没有,说不定咱姊妹俩,还能做个儿女亲家呢。你看看俺建国,能配得上你们高敏吧?”

    这么一说,秋英也高兴了,她说:“哎哟我的大姐,你要这么说,我可是求之不得呀。只是你们家现在是司令了,我这不高攀吗?”

    桔梗却忽然就认真了:“你说啥呢?咱们两家是啥关系?要我说,这件事咱就定了!”

    秋英说:“定了就定了,以后我就不叫你大姐,叫你亲家了!亲家!”

    桔梗应道:“哎……”

    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那一天的酒,对高大山来说,喝得有点闹心,就连桔梗都看出来了。

    桔梗帮秋英端菜上来的时候,看了高大山一眼,嘴里说道:“哟,老高,你的脸是不是叫风吹了?”

    高大山知道桔梗在说他什么,他也上上下下地把桔梗打量了一遍,反击道:

    “你说啥呢?……哟,我说桔梗,这身干部服穿在你身上,咋不像呢?你这不是随便糟蹋东西吗?毛主席说,贪污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呀。你不知道吗?哈哈!”

    桔梗说:“哎瞧你个高大山,这么些日子不见,一见面你还是看着我这么不顺眼。你今儿是看不上我这身衣裳呢,还是对我桔梗个人有意见?”

    高大山说:“我对谁都没意见,哈哈!”然后把杯举起,说:“来,陈司令员,祝贺你高升,干杯!”

    陈刚拿手护住杯子说:“老高,今儿我可是在你家喝酒,我说过了,没到任之前,我还不是白山守备区的司令,今儿我是到你这个老战友家喝酒。你要是再拿我这个没到任的司令说事儿,这酒我就不喝了!”

    高大山想了想说:“好,痛快!那咱们就两个老战友,喝酒!”

    桔梗回到厨房里,就不依不饶地拿秋英出气,她说:“秋英妹子,我饶不了你们高大山。他一见面就损我,说这身干部服穿到我身上是糟蹋东西。你说,这衣裳难看吗?我还是专门请东辽省的裁缝做的呢!”

    秋英认真地打量着她的干部服,说:“大姐,哎,不,亲家,你咋能让高大山的话进到心里去呢?他狗嘴里能吐出象牙?!哎,让我看看……这衣裳挺好看的嘛!你一穿上这个,就不像咱老娘们了,像个干部!……真的,你一穿上它,真的就不像你了!好看了!又年轻。”

    “人家本来就是干部了。”桔梗说,“在二团我是服务社主任,这回去白山守备区,他们也给安排好了,还让我当主任!”

    秋英的神情忽一下就黯淡了下去。

    桔梗告诉她:“我还要穿着这套新干部服,回一趟蘑菇屯呢!”

    秋英又愣了,她说:“你要回老家?”

    桔梗说:“当然啦。一晃就十来年了,我可想老家的人了。陈刚如今当了司令,我也当了服务社主任,哼,当初谁瞧得上我这个童养媳妇?我说我要回去,陈刚还不让,我说不,我就要回去,要那些眼窝子浅的人瞅瞅,我桔梗也有这一天!”

    秋英跟着也想起了什么心事,情绪越来越沉重了起来,像是受了什么内伤。

    饭桌上,喝着喝着,陈刚还是对高大山的那一脸不满,他突然一拍桌子,说:“老高,你不像话!这酒我不喝了!”可高大山还是一脸的假笑,他说:“你咋不喝了?哈哈!”陈刚说:“老高,你要是再这么笑,我就真不喝了!”高大山说:“我笑了吗?我没笑啊,哈哈!”

    陈刚突然急了,他指着高大山的鼻子,大声地说:“还说没笑!高大山同志,停止你的假笑!”

    高大山放松一下面部肌肉,刚要说什么,桔梗又端菜上来了,她说:“你们俩还没打起来呀?”说得两人先是一惊,随后,就都乐了。

    2.秋英罢工

    陈刚说:“老高,咱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老战友,你给我说实话,上头让我当这个司令,你心里就服气?”

    高大山笑说:“我服气!哈哈!”

    陈刚说:“老高,你又假笑!我问你话呢,真服气还是假服气!”

    这一次,高大山哑了,半晌后告诉陈刚,说:“当然是假服气啦!”

    陈刚这回也哈哈大笑了,他说:“好,老高,今天来到三团,我听你说了头一句实话!假服气也是服气,我就不明白了,你为啥就服气了呢?”

    高大山说:“因为我要我自己服气。因为我不服气也不行了,上级已经任命了你!我让自己装出个服气的样子,是要让自己过好这一关!”

    陈刚说:“好,到底说实话。这才是高大山!说吧,为啥我当司令,你就不服气!我为啥就不能当这个司令!”

    高大山说:“因为你不行!有我高大山在这儿,你根本就不行!咱们在战场上比试了那么多年,你根本就不行嘛!”

    陈刚说:“胡说!我哪一回输给你高大山了!还有我们连战连胜营!为啥上级命名我们叫连战连胜营?”陈刚说着拍起了桌子,大叫道:“那是因为从不打败仗!总是打胜仗!”

    高大山不拍桌子,但呼地站了起来,忽然想起什么,随即又坐了回去,脸上笑了笑,又喝了一杯下去。

    “那是!你说得对!陈司令员,请接着喝!我们接着喝。”

    陈刚不喝了。“高大山,你又假笑了!你又在欺骗你的战友和同志!你这么干可不对呀老高!我不高兴。”

    高大山慢慢地就站了起来,拉起陈刚的手,直直地往外走,一直走到烈士的墓前。

    陈刚已经喝多了,喝醉了眼了。

    “这里是哪里?……这是……”

    “老陈,这里躺着的就是林军医的爱人王大安王军医,那边是当初为了给全团弄一车白菜牺牲的小丁班长。你问我为啥服了气,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他们躺在这儿我心里就难受!你当司令员我服气?我干吗服气?我要是服气才怪呢!可是一想想他们,我还能不服气吗?我们是谁?我们是边防军人,我高大山的名字毛主席都知道,朱总司令当年亲自给我敬过酒!站在这些牺牲的人面前,我还有啥资格不服气!朱总司令当初告诉我,要我一辈子留在部队里保卫国家的边境线,我今天就站在国家的边境线上,我就在这里守卫着它,我高大山还有啥不服气的!”

    他眼里涌出愤怒的泪花,谁都看出,他心里还是不服气。

    陈刚动容地拍拍他的肩膀:“老高,我懂了。有你这几句话,我这趟就没白来!到了白山守备区,我知道怎么干了!我得让你服气!”

    高大山的心忽地动了一下,愣愣地看着陈刚,感到有点暗暗的吃惊。

    忽然,两人都笑了起来。

    高大山一回到家,就看见秋英情绪不对,她在闷闷不乐地收拾碗筷。

    高大山说:“哎,晴天白日的,咋噘着嘴?”

    秋英说:“人家当了司令,你就这么高兴?”

    高大山脸上的笑容拉下了,说:“你这是咋啦!”

    秋英咚的一声,把手里的碗筷鄅在桌上,转身坐着抹泪去了。

    高大山说:“哎,你这是咋啦……”

    秋英猛然大声地说道:“高大山,我要跟你离婚!”

    “你发啥疯啊,跟我离婚?”高大山的酒一下醒了不少。

    秋英说:“在你眼里,我就不是个人,这么多年,我就是你们家雇的老妈子!我连个老妈子也不如!”

    高大山生气了,说:“哎我说秋英同志,杀人不过头点地。有啥事就明明白白说出来,别让我死了也是个屈死鬼!”

    秋英说:“跟人家桔梗大姐比,我还像个人吗?人家当了团长太太,马上就参加了工作,当上了干部!”

    高大山吃惊了,说:“桔梗成了干部了?”

    秋英说:“人家过去是二团服务社的主任,这回人还没调到东辽,工作又安排好了,还是服务社主任!我呢?跟着你来到三团这么些年,叫你帮我安排个工作,你今天推到明天,明天又推到后天,到了今儿我还是个家庭妇女。妇女解放,妇女解放,人家桔梗都解放这么些年了,我还叫你和你的这个家压迫着!不行,我也要解放!”

    高大山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服务社就那么大,不是没有位置安置你吗?”

    秋英说:“你胡说!没有我的位置,为啥尚参谋长的爱人一来就进去了,还有李处长的爱人,前不久也进去了?我看你就是不想让我解放,你自私,只想让我在家当你的老妈子!我告诉你,打今儿起,我还不当了,我罢工!”

    高大山说:“英子,好妹子,这样行不行?你先别罢工,我不吃没啥,可是还有孩子呢。”

    秋英说:“别拿孩子糊弄我!我这会儿谁也不心疼,我只心疼我自个儿!”

    高大山说:“好好好,这两天我就去问问李处长,看有没有空位置,你等着吧!”

    转身就匆匆出去了。

    夜里,高大山已经睡下了,秋英还是把他弄醒。她说:“帮我问的事咋样了?”高大山说:“你去那能干啥?你又没文化,人家那里也没空位置,以后再说吧!”

    秋英只好泄气地坐下,她心想我跟这个高大山是白费了,我跟桔梗大姐是再也比不上了!回头看高大山又打起了鼾,恼起来了,她大声地吼着:“高大山,你不能睡,我还有事要跟你说!”

    高大山只好睁开眼睛:“你还有啥事儿?”

    秋英说:“高大山,桔梗这回去东辽,要顺便回老家蘑菇屯探亲!我给你们家大人孩子当了十几年老妈子了,现在不想当了,我也要去探亲!”

    高大山睁眼又闭上了:“桔梗的老家在蘑菇屯,你老家没人,跟我一样,你连个家都没有,你探啥亲?”

    秋英说:“我就是要探亲!我都想过了,我是打关内翠花婶家跑出来嫁给你的。那里就是我的娘家!你不给我安排工作,我就去他们家探亲!”

    高大山不理她,一头又睡去了。

    秋英却一不做二不休地就找出一只提包,收拾起了东西。吵得高大山也睡不成了,只好坐起来,看着她说:“哎,你真的要去关内探亲?”秋英头也不回地说:“对!”高大山说:“不探不行吗?”秋英说:“不行!”高大山说:“你走了孩子咋办?这个家咋办?”秋英说:“你爱咋办咋办!你高大山是团长,能耐大,有的是办法!”说罢回头看了高大山一眼。高大山真的生起气来了。她以为他会大声讲出不同意自己探亲的话来,心里暗暗得意,不想,高大山晃了晃,竟又睡下了。

    “老高,你说句话呀,到底叫我探不叫我探!”

    “你爱探不探!”

    秋英失望了,她说:“那我就探!明天就走!我非探不行了!”然后,继续收拾着东西,弄得箱子上下全是衣服,但床上的高大山就是不理她。

    第二天早上,秋英将新衣服一件件套在身上,而且弄了一件新做的干部服穿上,学着桔梗的样子。高大山看她将自己弄得像个棉花包似的,看着不耐烦了,说:“你是去关里,又不是去西伯利亚,穿这么多,就不怕捂出毛病来?”秋英说:“不要你管!我愿意!我都十几年没回去了,不穿几件像样的衣裳,人家还以为我在外头要饭呢!”高大山说:“好,那就穿!”

    高大山说:“去了以后,可别忘了告诉人家,你现在不是以前的秋英了,你现在是边防团长的夫人,你男人大小也是个官了!”

    秋英说:“我当然要告诉他们!谁叫他们当初看不起我,要把我嫁给他们那个瘸腿的娘家侄儿!”

    高大山不想理她,往外走了。

    “对,”高大山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一趟,把咱该报的仇都报了!你自己走吧,我上班去了!”

    秋英却突然把他喊住了。

    “高大山!你给我站住!”

    高大山站住了。

    “你要是真舍不得家,舍不下我们爷几个,就不走!”

    “谁说我不走了?我说过走,就走!”

    “好,那就走!”

    高大山继续往前走去。

    “你给我回来!”

    高大山又站住了。

    “我走了,你打算咋办?这个家咋办?孩子们谁照看?”

    “那你就甭管了,你反正是哑巴吃秤砣,铁了心了,孩子们随他们去,爱怎么着怎么着!”

    秋英生气了,她说:“我本来还不想走呢,你这一说我非走不可了!给你们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我当累了,我就要走!”说着哭了起来。

    高大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回头塞在她的手中。

    秋英止了哭,抬头警觉地看着高大山。

    “这钱哪来的?”高大山说,“甭管哪来的,拿上,你不是还得回去摆阔嘛!”“不行,你不说清楚我不拿!”高大山说:“预支的下个月的工资。我媳妇给我洗衣服做饭十几年,想回一趟娘家,我还不让她风风光光的?我们爷几个就在家饿几天!”

    秋英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

    “就这几句还像人话。我留下几张,给你们过日子!”她把手中的钱抽出几张,其余的塞回高大山的衣服里。临走的时候,秋英却搂住孩子们哭了。他们早已经不止是高敏高权,而且还有了高岭了。

    秋英搂着高敏说:“高敏,妈走了,你是大姐,一定要照看好弟弟……”

    高敏哭着说:“妈,我知道。”

    秋英然后拉过高权:“权,妈走了,就没人疼你了,你不要淘气,该吃的时候吃,该喝的时候喝……”

    高权也在哭,一边哭一边点头。

    秋英最后搂过高岭,说:“岭,你这么小就没有妈了,要听姐姐哥哥的话,别一个人离开家……”

    高岭也只是哭,不知如何跟妈说话。

    母子四人哭成一团。

    3.“叛徒”高权

    秋英一走,高大山就把孩子们交给了警卫排长小李代管,小李事情多,有时管不过来,就让他们自己闹去了。最兴奋的当然是高敏,她不时地号召高权和高岭,说:“妈不在家,咱们解放了!咱们想干啥就干啥了!高权,高岭,咱们玩打仗吧?”高权高岭说:“好哇好哇!”玩着玩着,觉得三个人太少,不好玩,就把别的小孩拉过来一起玩,玩得就像一个战场似的。有一天玩饿了,在屋里找不到吃的,便到处翻箱倒柜。最后,把他们妈妈收藏的粮票翻了出来,到外边买烧饼去了。

    晚上,高大山回家发现一个人影也没有,顿时就急了,问身边的小李:“高敏他们呢?”

    小李说:“团长,今天我不是一直跟着你吗?”刚说完这一句,小李啊了一声,说:“坏了,团长!早上你让我跟你走,我忘了把高敏他们吃饭的事儿交待别人了!”

    高大山一听眼睛也大了。

    “打中午起就没人管他们吃饭了?”

    小满屯嗯了一声。

    高大山立即吼道:“那还不快点给我找人去!给我把他们统统找回来!”

    小李一转身,哪里找去呢?他忽然把哨声一吹,拉起了一个排,兵分三路,就往小树林里找人去了。

    高敏买了烧饼后,就带着高权高岭几个,往树林里去了。

    他们的伙伴尚来福看见高敏拿了那么多的烧饼,一下就愣了。

    他问:“司令,这么多烧饼,哪来的?没有违犯群众纪律吧?”

    司令就是高敏。高敏带领他们玩的时候,总是自称司令,别的都是她的部下。高敏说:“胡说,我们是八路军游击队。不是土匪!这是拿我妈攒的粮票换的!

    尚来福说:“多少粮票能换这么多烧饼啊?”

    高敏说:“我也不知道多少。反正就那么多了,都给了卖烧饼的了!”

    尚来福高权还有高岭,都觉得好吃,吃完就又打起仗来了!一直到发现小李叔叔找来的时候,才慌了起来,但聪明的高敏却让小朋友躲了起来,小李他们找了半天竟没找着,小李只好告诉高大山。

    高大山一听就生气了,他把小李骂了一通,就自己上山找高敏他们来了。

    高敏一看见父亲亲自找来,顿时就慌了。

    “快,快隐蔽起来!我爸来了,这下坏了,没我们的好果子吃了!快藏起来,别让我爸看见了!

    孩子们谁也不敢抗拒,暗暗地又把身子藏进了树丛的深处。

    高大山一上山就发现了孩子们的行踪,他看到一张丢弃的军区《红旗报》,那是他们才有的,但他没有停下,而是大声地对小李:

    “哎,别在这里找了!这里没他们!肯定在前面,走!”

    这话是说给高敏他们听的,高敏他们也听到了,他们以为父亲真的没有发现他们,真的往前找他们去了。谁知走没多远,高大山就在一个拐弯处停了下来,示意战士们回头将那片小树林悄悄地包围起来。

    “不要出声,这帮毛孩子马上就会自己出来的!”高大山吩咐道。

    战士们刚刚走开,小树林中的孩子们便呼地一个个站起来了。

    高敏命令高权:“快,咱们赶快转移,千万别让爸爸他们抓着了!”

    高大山突然一声大吼:“站住!”把孩子全都吓了一跳,傻着眼,乖乖地站住了。

    “都给我站好!说,你们谁是头?是不是你,高敏?”

    回到家,高大山就把高敏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高大山只叫了一声:“高岭,来吃饭!”

    然后,把关着高敏和高权的房门打开,叫他们出来,命令道:“给我靠墙站好!”

    两人只好乖乖地站着,看着桌上的饭,咽着口水。

    高大山说:“饿了吗?”

    高敏不吭气,高权应了一声:“饿了。”

    高大山说:“想吃饭吗?”

    高敏大声地说:“想!”

    高大山说:“想吃饭就说实话,今天的事怎么回事?”

    高敏不说,头一扭,歪一边去了。

    高权却吭吭哧哧的受不了,他说:“爸,我要是说了,你让不让我先吃饭?”

    高大山说:“可以考虑。你说吧!”

    高敏却突然朝他吼了一声:“你敢!”

    高权说:“姐,我真饿了。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连累我呀。爸,我姐是头儿!”

    高敏说:“呸,叛徒!”

    高权说:“是她拿咱家的粮票换烧饼,发给大家,让人家叫她司令,跟着她上山打游击!”

    高大山说:“高敏,他说的都是实话?”

    高敏说:“是实话,又咋?”

    高大山说:“好,说实话就过来吃饭!”

    高敏忽然就高兴了,说:“真的?”

    高大山说:“对,你!”

    高敏看了高权一眼,就往桌边走来了。高权一看,却不敢动,问:“爸,我呢?”

    高大山说:“你出卖了你的同志,你今天饿一顿,回禁闭室里去!”

    高权只好乖乖地回到了禁闭室里,把门关上。

    高敏是个聪明的孩子,她早就摸透了父亲的脾气了。一上桌,她一边吃饭,一边就讨好地夸起自己的父亲来。她说:“爸,我们上山打游击是学你呢,你知道吗?我们特别崇拜你,长大了我们也当兵,像你一样!”这话高大山确实爱听,一下就高兴了起来,说:“你真的最崇拜爸爸?”高敏说:“哎!”高大山说:“崇拜我啥?”高敏说:“崇拜你像电影里的英雄,《平原游击队》里的李向阳,《铁道游击队》里的刘洪,《平原枪声》里的史更新,你跟他们一样,不,你比他们还棒!”

    高大山高兴得眼睛都小了,他说:“高敏,你真觉得爸爸像他们?”

    高敏说:“嗯!”高大山说:“好,像我高大山的闺女!有什么想法,说?”

    高敏马上来兴趣了,她说:“爸,听说明儿你们打靶?我想去!”高大山说:“行,明儿我就让小李叔叔带你去。不,我亲自带你去学打枪!”

    高敏高兴了说:“爸,你太好了!我更崇拜你了!”这么一说,高大山却忽然谦虚起来了,他说:“别崇拜我,要崇拜,就崇拜你吕伯伯,他是老红军,走过长征路,抗战八年打过日本鬼子,对!要崇拜就崇拜他,别崇拜我!”高敏说:“爸,要不,让高权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高大山说:“不。不让他去,让他在家带着高岭,看家!”

    高大山把高权叫了出来,让他坐下吃饭,吩咐道:

    “明天早上吃完饭,你留下来看家,带弟弟玩,我带你姐去打枪!”

    “看家就看家!谁稀罕打枪啦!”高权嘴里低低地嘀咕着。

    第二天早上,高大山果真带着高敏去打靶,高权没有办法,只好带着高岭,在外边摔泥巴玩。可高岭玩着玩着,就不高兴了,他说:“哥,我们找爸爸和姐姐玩去吧。”

    高权说不去。

    高权对高岭说:“咱家里分两拨,你知道不?高敏是爸亲生的,爸跟她最亲;咱俩是妈亲生的,咱们仨最亲。以后你听我的话,别听高敏的话!”

    高岭说:“你胡说!我也是爸亲生的!”

    高权说:“你不是。你要是,今天爸咋带高敏去打靶,不带你去?”

    这么说,高岭就暗暗地又想起妈妈来了。

    高岭说:“哥,我又想妈了。不知道她啥时候回来,你说她还回来不?”

    高权说:“回来。当然回来。不然咱俩不就没妈了?”

    高岭觉得高权说得对,俩人就又玩起来了。

    4.靠山屯的大奎

    就在这秋英不在家里的日子里,有一天,高大山的老家来了两个人,一个就是他小时候的同伴刘二蛋,一个是靠山屯的小会计,说是去东辽城办事,路过这儿,听说高大山当了团长,就来看看他。其实这是一个借口,他们是有事而来的,但看到高大山的脸一直是冷冷地对着他们,便不敢做声。一直到了中午,他们起身出门了,刘二蛋才被会计不停地扯着衣服,让他把来的目的告诉了高大山。

    刘二蛋说:“大山哥,你们家大奎,又搬回咱靠山屯来了!”

    一听说大奎,高大山就被震住了。大奎就是他原来在家时跟王丫生的那个孩子。

    高大山说:“他咋啦?”

    刘二蛋说:“他原先不是给了人家吗?后来他大了,收养他的李老炮和他老伴前年都过世了。屯子里的人商量着,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待在那里,就把他接回屯里来了!他现在又姓高了,你们老高家在咱屯子里,就算是又有后啦!”

    会计说:“屯子里大伙还帮大奎娶了亲,盖了房子,这会儿他们家也像个人家了!”

    高大山的眼圈慢慢就红了起来。

    刘二蛋的话吭吭哧哧的,最后不好意思地说:“大山哥,说心里话,我也知道你不想见咱靠山屯的人,那年你和小英妹子去讨饭,路上她掉到冰窠子里,你跑回屯子里喊人……我都没脸跟你再提这一档子事儿,你打东头喊到西头,一个人也没喊出来,回头小英妹子已经不在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没忘了这件事,忘不了啊!……你不知道咱屯子里的人也跟你一样,一直没忘掉这件事,都觉得对不起你们老高家!可是大山哥你也听我说一句话,那年月日本人闹得多凶啊,又有土匪,又是夜里,别说是小英妹子掉到冰窠子里,就是有比这更大的事,也没人敢出头哇……这不,就是大家伙觉得对不起你们老高家的人,才商量着把大奎接了回来,帮他盖房子,娶媳妇……我和会计侄今儿来,就是想告你一声,咱靠山屯的人知道自己对不起你大山哥,可这会儿,你们家在靠山屯又有人了!”

    高大山雕像一样站在那儿,眼里不知不觉地已经涌满泪水,嘴里不住在叨念着小英和大奎的名字,几乎沉浸在一种自己的激动里,把刘二蛋和会计都给忘了。

    刘二蛋看着高大山,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悄悄地对会计说:“走吧……咱们走吧!”

    但被高大山猛然喊住了,他说:“你们别走,给我站住!”

    刘二蛋吓了一跳,站住了。他说:“大山哥,咋?俺们就是来给你报个信儿,没旁的意思,对不对会计侄?”

    高大山的眼里还在流泪。他说:“二蛋兄弟,是我高大山不是东西!你们今儿既然来了,不在我这儿住三天,就甭打算走!”

    刘二蛋忽然就高兴了,他说:“既是大山哥叫咱留下住几天,咱就留下住几天吧。”

    那一天,高大山自己下厨,给二蛋和会计做了几个菜,就喝了起来。喝着喝着,高大山对二蛋说:“二蛋兄弟,有几句话我想问问你们!”刘二蛋说:“问吧,来了就是让你问的!”

    高大山说:“乡亲们真的还记得我高大山?”

    刘二蛋说:“可是记得。你是咱屯子里出的最大的官了,不记得你还能记得谁呀!”

    高大山说:“那好,喝酒!”

    三人高高地把杯举起,二蛋说:“大山哥让我们,我们就喝。”会计点点头:“喝!”三人便一饮而尽。高大山说:“我再问一句。”二蛋说:“问吧。”高大山说:“那年冬天,屯子里的人真是因为害怕日本人和土匪,不敢出来帮我救我妹子小英,他们不是见死不救?到了这会子了,他们还记得我那个可怜的死在冰窠子里的妹子?”

    刘二蛋手里的酒杯这时放下了,他真真的为此感到难受,他低下了头。会计也放下酒杯,两人默默地给高大山点头。

    高大山强笑着脸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是我把乡亲们给看错了!是我高大山心眼小,对不起大家伙,来,喝酒!”

    “既是大山哥说他不记恨咱屯子里的人了,那咱们就喝!”

    刘二蛋和会计二人便跟着把酒喝了下去。高大山说:“好,照咱老家的规矩,三杯酒下肚,我就说几句心里话!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自从我妹子小英掉进冰窠子里,屯里人没有一个人出门帮我救她出来,我就铁下了心,一辈子不认靠山屯的人!可是你们俩今天来了,让我又改了主意!屯里人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我那死去的妹子小英,这就是善待我高大山,善待我们老高家的先人!乡亲们能做到这一步,过去的事我就不想了,我谢谢你们,谢谢乡亲们!我高大山,打今儿起,还是屯子里的人,你们还是我高大山的乡亲!来,再喝一杯,干!”

    “好,干!”

    可三杯喝完,高大山还是有话在心窝着,他说:“二蛋,我再问你一句。你说大奎又来了靠山屯……又姓了高?”刘二蛋说:“对,真的,不错!”高大山说:“他,大奎,恨不恨我?他还记得外头有我这个爹?”刘二蛋说:“哎哟大山哥,你咋能这样想哩?大奎你就是没养他,也生了他,你是他的亲爹,他咋能不认你哩!”

    高大山忽地站了起来,他的确眼里又慢慢地流泪了。

    高大山说:“不……他不会认我的!我高大山革命半生,对得起党和人民,对得起所有的战友和亲人,但我对不起他和他那个苦命的娘!不……他不可能不记恨我!他要是一点也不记恨我,也就不像我们老高家的人了!”

    刘二蛋哑了半天,才回过了神来。

    刘二蛋说:“你看这……大山哥,要不你这回跟着我们回去!你回去见见大奎,就明白孩子不记恨你了!不是你对不起他,那年月,是日本鬼子毁坏了你们家的好日子,那账要算也得算到日本人头上去呀!”

    高大山却摇摇头,他说:“不……可是我到底是他爹呀!我生了他,却没有养他,我对不住他呀!”

    说着,高大山竟伏在酒桌边嚎啕大哭起来。

    急得刘二蛋和会计又是劝又是转圈子,说:“你看这你看这……大山哥你别哭了!……我们是来给你报喜信儿的,没想到惹你哭这一大场……大山哥……”

    高大山忽然就不哭了,他抹干泪,又举起了杯子。

    “来,喝酒!”

    刘二蛋就这样在高大山的家住了几天,走的那一天,让高大山给他一张相片拿回去。高大山一时觉得不解,他说要这干啥呢?刘二蛋说:“你想啊,我要是回到家,万一碰上大奎,我跟他咋说呢?自小到大,他还没见过他爹啥样儿呢,你给我张照片,我好拿回去给孩子认认爹不是?”

    高大山的脸色忽就暗了下来,心想是呀,大奎是他的儿子,他这个当爸的,也没有见过呀。半晌说:“二蛋兄弟,照片我可以送给你一张,可是对大奎,你就甭说你来过了!”

    刘二蛋说:“哎那是为啥?”

    高大山转身避开刘二蛋的目光,他说:“我是这么想,就是大家伙帮助大奎回到了靠山屯,安了家,娶了媳妇,他心里也不一定愿意认我这个爹!算了,还是让他只记住他死去的娘吧,只记住他的养父母好了。就这样啊!”

    刘二蛋沉默了半天,怎么也想不懂高大山到底是什么意思,但却不敢再问下去了,他只好半懂不懂地说:“啊,也好,也好。”

    高大山便从墙上取下一个镜框,将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照的一张取下,递给刘二蛋。刘二蛋拿到照片,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大山哥,那俺走了……对了,你也多想着点咱靠山屯,要是工作没那么忙,就回去看看。乡亲们真的可想你呢!”

    高大山说:“好好好。”但谁都听得出,他的答应是含糊的,这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刘二蛋一走,高大山的心里就像落了一个洞,怎么也填不上了,他时常愣愣地坐在屋里闷闷地想着什么,让一旁的高敏高权和高岭,怎么看怎么觉得爸爸的样子有点奇怪。

    高敏说:“爸,你坐在那想啥呢?”

    高大山看看他们,想了想,最后告诉了他们。

    他说:“爸爸在想一个人,一个你们不认识的人,你们应当叫他大哥。”

    高权说:“我知道了,就是靠山屯的大奎?”

    高大山一惊,说:“你咋知道呢?”

    高权说:“听靠山屯来的人说的嘛。”

    高大山点点头,说:“对。他像你们一样,也是爸爸的孩子,可是打他生下来,爸爸还连一面也没见过他,一天也没有养过他。爸爸对不起他!”

    孩子们呆呆地看着爸爸的表情,都知道爸爸的心挺痛苦的。

    高岭说:“他会来看我们吗?”

    高大山摇摇头,他不知道。再说了,他真的不想见到他,他怕。

    夜里,他时常在梦中又看到了他的小英,看到他的大奎。

    看到小英在朝他呼喊着:“哥,救救我……”

    看到大奎在陌生地喊着他:“爹……”

    然后泪流满面地在床上坐起。

    5.秋英也当官?

    秋英终于回来了。

    但回来的秋英却把大家吓坏了,她进门的时候,高大山和孩子们正在吃饭,所有的眼睛都瞪大了。

    秋英身上穿的,是孩子从来没有看见她穿过的衣服。那是一身不合体的乡下的旧衣服。

    最先说话的竟是高岭,他大声地说:

    “哎,你是谁?咋上俺家来了!”

    秋英眼泪流出来说:“高岭,高敏,高权,你们连我也认不出来了?”

    高敏这才大叫一声:“妈,是你?”

    秋英无力地叫了一声:“老高……”便倒在了门里。高大山赶忙快步过去把她扶住。

    “哎,咋回事咋回事!你咋弄成这样了?别说孩子们不敢认你,我都不敢认你了!”

    高大山说:“高敏,快给你妈拿碗水来!”

    高大山说:“不至于吧,你在关里遇上强盗了?”

    秋英摇摇头,先将屋里的人一个一个地看了一遍。

    高敏说:“妈,你到底是咋啦?”

    秋英的眼睛最后落在了桌上的馒头上,扑过去抓了两个,就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高大山说:“你到底是咋啦,先也说句话吧!”

    秋英说:“你们这会儿啥都别问我,我都两天一夜没吃过饭了,让我先垫垫吧!”

    说着,只顾狼吞虎咽地吃着她的馒头,没吃完一个,就被噎住了,吓得高大山赶紧帮她不停地捶背。但秋英并没有停下手中的馒头,她一边由高大山给她捶背,一边惊天动地地吃着,吃得高敏几个一个一个目瞪口呆的。

    吃完了馒头,秋英才坐下来告诉他们,她拿去的衣服,全都送人了!

    高敏不由惊讶起来,说:“妈,你把你的好衣裳都送了人?”

    秋英说:“嗯。老高,我这回探亲回娘家可是太值了!翠花嫂子一家待我可好了!”

    高大山说:“你以前不是叫她翠花婶吗?咋又成了翠花嫂子了!”

    秋英白高大山一眼,说:“本来我就不该叫她婶,这回一进他们家,翠花嫂子拉着我的手就没松开,一口一个秋英妹子,那个亲热!她男人又是杀鸡,又是打酒,吃饭的时候把我让到上首,自己坐在下手,不停地给我夹菜……女人哪,还是有个娘家好!”

    “那后来他们咋就脱了你的衣裳呢?”高权觉得不可理解。

    “胡说!”秋英说,“衣服是我自个儿脱给他们的。老高你想想,我成了翠花嫂子的妹妹,她那么多闺女都围着我,一声声地叫我姑,看着我身上的衣裳,稀罕得不得了。你说,我都成了她们的姑了,去的时候也没带啥见面礼,她们既是稀罕,我就脱给她们吧,就算是见面礼了!”

    高大山于是笑开了,他说:“这个翠花嫂子的闺女一定不少,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回来!”

    秋英说:“我乐意。我就这么回来了,你还不认我了?告诉你,我还答应翠花嫂子了,我说我男人高大山是团长,以后家里要是有啥事儿,就到队伍上找你妹子和妹夫。说不定过些天,他们就要来了!”

    这话却把高大山吓得不敢说话了,但秋英却骄傲地站起身来,环顾自己的家,说:“好,叫我看看,我不在家这些天,你们是咋过的!”

    说着就进厨房到处乱翻了起来。最后发现米也没有,面也没有,菜,什么也没有。她惊讶了,说,“我不在家这些天,你们咋过呢?”高岭说:“妈,我们天天打食堂里打饭吃。”

    秋英呵了一声,就在她准备去买面的时候,发现粮票不见了。“哎,老高,你们谁动我的粮票了?我的粮票哪去了?”

    高大山只好看着高敏,高敏看着高权,高权看着高岭,三个孩子一个看着一个,然后,一个跟着一个准备溜到门外。

    “你们三个,给我站住!”看他们的样子,秋英已猜出了什么了。“快说,是不是你们拿走了我的粮票?”高敏说:“没有哇。”秋英的巴掌于是高高地举了起来,但她不知落到哪一个孩子的头上。她说:“没有粮票咱们家就甭过日子了!谁拿了快说!赶快还给我!”

    秋英最后拉住了高权,说:“高权,你是好孩子,跟妈一心,你说!”

    不等高权出卖,高敏自己站了出来,她说:“妈,我自己说好了,是我拿家里的粮票换烧饼吃了!”

    秋英说:“换烧饼吃了?你真行啊你!换了几个,剩下的粮票呢?”

    高权说:“那些粮票她全换光了!”

    秋英吓了一跳,说:“高敏,这是真的?你真把家里的粮票全换烧饼吃了?”

    高敏点点头,秋英一下就狠起来了,举起手朝高敏打来,高敏哪里给打,绕着屋里到处乱跑。

    秋英说:“你看我打死你不打死你!现在吃粮食全靠粮票,你都给我换光了,咱一家子这个月吃啥?看我不打死你!”但她就是追不上高敏。最后高大山上来了,他说:“算了算了,你再打她,那粮票它也不会自个儿回来了,咱就买点代食品吃吧,反正这个月也不剩几天了……”

    秋英说:“那晚上吃什么呢?”

    高大山说:“你给吃什么就吃什么呗。”

    晚饭的桌面上,秋英果真就只给他们煮了几个土豆和红薯,弄得大家都愣了。

    “愣什么?吃呀?你们把粮票都给吃了不吃这个吃什么?”

    高大山只好先拿起一块红薯,吃了起来,好像吃得挺快乐的。孩子们跟着笑了,一边笑,一边也吃了起来。这时,高大山忽然想起一件事,他说:“秋英,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知道?”

    “家里都被你们弄成这样了,还有啥好消息?”

    “你听了保准高兴!”高大山说。

    “那就快说!”

    高大山说:“你离开家这些天,尚参谋长和李处长都调守备区去了,一个在司令部当参谋长,一个到后勤部当部长,他们一走,家属也跟着走了,这下子团服务社就空出了两个位置……”

    “真的?”秋英又是大吃一惊,接着唠叨了起来,“你看人家,都调回东辽城了,就剩下我跟着你,还在这山沟里待着。哼,高大山,我看人家谁都比你有能耐!”

    高大山生气了说:“哎,你还听不听了?”

    秋英说:“听啊!”

    高大山态度和缓一点了,说:“啊,是这样。昨天后勤处新提的何处长跟我说,他想让你去服务社工作。”

    秋英一下就高兴了,差点要跳起来。

    她说:“那好啊,太好了!我早就盼着这一天呢!”高大山说:“我还没说完呢。他可不是让你去当一般的售货员,他说现在服务社群龙无首,得找个能镇得住那帮老娘们儿的人去当主任。他说要让你去!”

    秋英大喜过望,说:“要我去当服务社主任?”

    高大山说:“你先甭高兴,我根本就没答应!”

    秋英一下就急了:“哎人家何处长叫我去当主任,跟你啥关系?你干吗不答应?”

    高大山说:“你一天工作都没参加过,当个售货员学学还凑合,当领导,不行!”

    秋英怒起来了,她大声地说:“高大山,你咋知道我不行?噢我明白了,你是看不起我!我嫁给你这么些年了,你就压根儿没瞧起我过!”说着,竟呜地哭了起来,她说:“高大山,我一辈子在你眼里就永远是那个你打战场上捡回来的要饭丫头!不就是个服务社吗?三间房子,五个家属,煤油香烟手电筒,天天早上组织一回政治学习,就这点子事我还不会干?你也太看不起我了!要是这样,我还跟你过啥?我不跟你过了,我跟你离婚!”

    高大山说:“你这是哭啥,我说你干不了你就干不了?这个政治学习你就组织不了?”

    秋英一下抹掉了眼泪,说:“哼,我今儿还不哭了!政治学习我干吗就组织不了?不就是读报纸吗?我不会念还不会让别人念?没吃过猪肉我没见过猪跑?行,高大山,我不跟你说了,跟你说也没用!我这就去找何处长!我要告诉他,这个服务社主任,我当!干好干不好,我干上一段你们就知道了!哼,革命解放生产力,革命解放生产力这句话过去常挂在你嘴边上,现在我也要革革命,把我自己这个生产力解放解放!这个主任,我还非干不可了!”

    说完,抬腿出门而去。

    走到门口,又回过了头来。

    “高大山,想让我再像以前那样整天留在家里给你们当老妈子,办不到了!没这一天了!”

    高敏觉得奇怪,说:“我妈怎么啦?”

    高大山说:“你妈呀,也当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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