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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沉默之门》->正文
第二十一节

    是。

    怎么消失了?

    你还要再问吗?杜眉医生冷冷地说。

    对不起。

    没关系。

    他喜欢摄影?

    是。

    李慢再次转身,面向墙壁,似乎在寻找那个人的照片。

    哪天我想到墙外面走走,可以吗?

    墙外是条干河,今年来了点水,很美,杜眉医生淡淡地说。

    你答应了?

    还没有。

    你不相信我?

    我正考虑让所人都到外面走走,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这需要院长同意。

    先拿我试试。

    我考虑一下行吗?今天就到这吧。

    李慢看着杜眉医生:对不起。

    没关系。

    杜眉医生第一次表现出了冷漠,尽管是节制的,但对李慢的情绪影响很大。李慢并没要求杜眉医生一定谈自己的私生活,李慢只是想要反驳杜眉医生关于爱的理论,没想到触动了一段往事情结。杜眉医生真的可以不说,说了自己又难以控制,特别是最后几乎不欢而散。通常人把自己最隐秘的事情告诉别人有两种结果,一是拉近了两人的关系,一是反而疏远,进而心生反感。杜眉医生太想安慰李慢了,结果把自己的隐私搭进去,后来有点承受不住。医生不是神话,博士也不是,杜眉医生显然还不成熟,她不该勉强自己做办不到的事。最好的医患关系应该止于信任而非更进一步,杜眉医生无疑有违了心理治疗的基本原则。李慢了解这一准则,但也像杜眉医生一样事后才知道事情总是身不由己。杜眉医生第二天向李慢道歉,约李慢到治疗室再谈一次,李慢怕更深地卷入杜眉医生的往事情结婉言谢绝了。知道更多别人的秘密不一定是好事,除非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李慢已恢复得相当不错,思路清晰,心细如发。李慢也为自己那天的过分道了歉,并希望杜眉医生考虑自己出院的可能。李慢这样说实际上反映了某种失望甚至不满,他自己可能不知道,但杜眉医生显然敏感到了,微妙和心理往往当事者迷,对方却洞若观火,事情就是这样有趣。杜眉医生明确表示李慢还不能出院,还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杜眉医生这样说时多少使用了女性的特殊身份,无形中化解了李慢的某种郁结。

    杜眉医生有几天没来病房,早晨也没见到,这是从未有过的,李慢忍不住向别的医生打听杜眉医生,没有得到明确答复,只说这两天有别的事,李慢开始为杜眉医生担心起来。他想象不出杜眉医生有什么事,如果有事也是那天的事,似乎还没过去,李慢开始认真考虑杜眉医生仍然爱着一个已故男友的问题。那件事或许像唐漓对自己重要那样对杜眉医生也一样重要,有些事往往一石激起千层浪,甚至失去控制也未可知。李慢有点后悔没有接受杜眉医生那天的约请,也许那天杜眉医生会把一切讲明,显然是一段悲怆的生命过程。夜里的狗叫把李慢从一个恶梦中惊醒,让李慢感到十分恐怖,不禁想起杜眉医生。后来回想起来那天夜里的狗叫的确事出有因,与杜眉医生有关。

    李大头死了。杜眉医生一直在处理那件事。

    李慢最初从杜眉医生嘴里听到这个消息,不禁长出了口气,杜眉医生没出事就好,至于李大头的死李慢既没表现出惊讶也没表现出兴趣,好像这件事早就发生过了,李大头早就不存在了,李慢倒是对自己一个星期来的胡思乱想有些气馁,想来想去的结果竟是李大头死了,这事多少有点讽刺意味。或者自己还没完全恢复?还不能像常人那样思维?李慢这样想的时候杜眉医生讲了事情的经过,慢慢的才感到事情有些不对,乃至有些惊讶了,而且杜眉医生的神情上显然受到了某种刺激。从杜眉医生凌乱的疲惫的不断补充的叙述中,同时结合了自己的回忆,李慢大体得出了这样一个带有理想色彩的死亡过程: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秋天这种日子很盛大,金风送爽,李大头面对满地金黄,差不多扫尽了那一天的落叶,扫得干干净。李慢的记忆中有一天院区特别的干净,总是听到哗哗的声音,树叶不断落李大头不断扫,从上午到下午扫声就没断,那么显然就应该是那一天了。傍晚风停了,树上还有许多金黄叶子,但是李大头不等了。为什么不等到秋天结束落叶尽收呢?或许因为考虑到蛇的缘故?他可以等,但蛇不能等,或者他和蛇都不能等也未可知。总之有些事情肯定商量过。李大头推着盛满落叶的手推车把落叶子倒进了水疗旧址的池子里,加上几天前的叶子恰好也填满了池子,然后把手推车放回宿舍,没留下任何可能找到他的痕迹,拿了药,可能是当晚,也可能是第二天黎明——黎明李大头喜欢的时辰,法医也难断定,估且说是黎明时分吧,李大头钻入落叶,一直潜入到几米深的底部,吞食了多种药物,主要是冬眠灵,还有一点附近村子的农药,然后恒久地睡去。

    找到李大头时已是五天之后,李大头显然不想让人找到他,但是狗找到了他,因此他的长眠不过四五天时间。李大头睡得非常安详,仰面,嘴里紧紧咬着擦得锃亮的铜哨,从这点来看应该是黎明时分安眠的。有七条或八条草蛇缠在他身上,其中一条盘在胸口窝上,一条环绕在脖子上。当人们从他身上拿下这些蛇时,它们一动不动,非常柔软,眼睛也不睁一下。它们提早在李大头温暖的身体上进入了冬眠。如果它们明年春天醒来,说不准李大头也会醒来,这可真说不定。可李大头不可能等到明年春天,他没有权利睡在这里,尽管他认为这里非常隐蔽,并且适合他,但就算人找不到他狗也会找到他,并把他送入高温炉。他只浪漫地想到了蛇,想到他可能明年春同蛇一同醒来,却没想到狗。

    找到他可费了劲,杜眉医生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调出他近二十年前的档案,寻访他的家人,跑了许多地方,连他的原藉铁岭都去了,没有任何音信。李大头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找到了两个姐姐一个弟弟,听说李大头还活着非常吃惊,他们认为李大头早不在了,已断绝了十几年联系。不得已最后动用了三只警犬,本来也已不抱希望,结果竟然在水疗旧址翻出了李大头。当时看到他我简直快崩溃了,尤其是绕在他脖子上的蛇是一条很光亮的花蛇,我不知道那是响尾蛇还是蝮蛇,我从没见过蛇,那蛇的尾巴还翅着,一动不动,不知道是一直翅着还是听到动静才翅起来,眼睛也不睁,好像做梦一样,非常恐怖。

    还不如别找到他,就让他那样多好。

    是呀,我当时也那么想来着。

    他不想让人找到他。

    那样大家都好。

    我这么说可以,你不能这么说。

    我怎么不能。

    你是医生。

    上帝谢谢你提醒我。

    杜眉医生如此软弱,以致李慢升起某种自豪感。杜眉医生需要心理援助,应该让她把软弱都说出来。显然李大头之死杜眉医生负有某种责任,甚至说不定在别人看来是一场医疗事故。即使别人不说什么,这事仍与杜眉医生有关。李大头研竟算是管理人员还是病人?这在当初实际上难以界定,如果李大头仍是病人,那么当初剥夺李大头病人的权利连带其它的职能就成为李大头致死的原因。李慢思路异常清晰,这种清晰让他自己也多少感到惊讶。但是实际上这种思路早就在那场叛乱发生时就潜在产生了,葬礼都举行了,那时李慢就对李大头产生了某种同情,同时对杜眉医生心生了某种模糊不清的不满。那么,杜眉医生为什么执意要剥夺李大头的各种权力?以致非要李大头离开不行呢?显然,至少对李大头个人杜眉医生存在着某种偏执。是的,偏执。每个人身上都有偏执,只是程度不同,只是有人仍在工作,有人被工作,实际上大家都需要工作或被工作。李慢几乎有些得意,杜眉医生尽管撑着,但是看得出来某种淤结许多天的疲备让她身心交瘁,她需要倾诉。

    在我看来,李慢说,看了一眼衣架上的白衣,好像自己就要穿上似的,事情早就发生过了,你还记得那天的早操吗,差不多那就是他的葬礼。

    杜眉医生眼睛在眼镜片后闪了一下。

    你们一直怀念他?

    也不是,怀念早过去了。

    你认为这件事不会对你们有影响?

    我想不会,不会有第二次葬礼,现在都习惯了你,都知道早晚有一天要回到正常的生活,大家都等着你说的电视呢。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们。

    但不是没有问题。

    你说。

    你对李大头和对我们好像不一样。

    是。你说对了。

    为什么?

    他不是病人。

    我觉得仍然是。

    杜眉医生脸红了,这里的逻辑关系很明显,李慢指出了杜眉医生隐秘的自己不愿承认的焦虑。很多人的内心都有不愿承认的东西,一定程度的隐匿是一种防护,但有些是无法隐匿的,它们在控制你,在起作用,作为精神医生就是要试图进入它们并缓它们,病人通常既敞开又关闭。李慢缺乏技术,过于简单,此外也有点急于显示自己,占有某种精神高度。李慢说——甚至有点得意:

    承认他是病人也没什么。他那样死已不可能否认他不是病人,某种程度你确实忽略了他的感受,你认为安排他转正已经很不错了,实际上你在以此逃避对李大头的厌恶。你一来就看不惯他,他的样子也让你不喜欢,哨声让你觉得不可理喻,他身身上集中了某种东西,同你的观念格格不入。你厌恶他实际上是在厌恶另外一种东西,也就是说,超出了李大头本人。我说得对吧?

    李慢,现在你像个医生。

    我说得对不对?

    对,李慢,你说得一点不错,说到我的症结上了。你不说我还不能完全意识我对他的厌恶,我是说严重的程度,我的不满集中在了他身上。我实在讨厌他身上的权力气味,他算什么呀,也那么迷恋权力,咬住权力不放,他死的时候还紧紧咬住铜哨,两腮鼓鼓的,因为丧失,至死不渝。

    他的权力是荒谬的,你的权力是正义的,是吗?

    你怎么能把我同他相提并论?

    本质是一样的,只是你有名义,他没有。

    你怎么能这么说,真是奇谈怪论!

    你的名义是为了我们,或者说为了人道,这两个名义使你认为自己绝对正确,绝对的正确意味绝对的权力,这两样东西实际上都是很可疑的,当你以正义的权力剥夺荒谬权力的时候,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怀疑过自己的正确性?

    我当然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但是他是病人,而你已超出了医生的权力。

    我是院长助理。

    我在谈医生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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