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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我和我的土匪奶奶》->正文
第三十一章

    我们跟李冬青的合作走上了正轨,往来也日益增多。后来日本人又来过几次,日本人进攻任何一家,另两家就出兵支援,狗娃山跟县城的保安团、三边军分区的八路军成了互为依托的战略合作伙伴。日本人的战略进攻重点在华北华东,如果展开大的战争动作对付我们,就会削弱他们在正面战场上的兵力,影响他们的战略目标;如果派小股部队来清剿,不但占不着便宜往往还得吃亏。纠缠了三四年之后,日本人战线越拉越长,更加抽不出兵力对付我们这种三方联合的抗日武装,也就不再来了。日本人不过黄河,我们也没有能力过黄河主动打击他们,于是进入战略相持阶段。我们这里就像台风眼,四周狂风暴雨,我们却风平浪静。又像竞技场上的看台,场上激烈拼斗,我们却只能在一旁观看,我们先于全国提前享受到了局部的和平。

    我如今经常往县城跑,我有冠冕堂皇的理由,因为我们跟李冬青经常要商讨保家卫国的大计,完善我们之间的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其实,我经常往县城跑真正的原因就是李敏敏。李敏敏就是县里的那个戏子。在台上她光彩照人美丽无比,如果卸了妆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脸黄黄地显得憔悴,睡了一夜早上嘴里就会散发出刷锅水的馊味儿。最让我惊奇的是她的腿上还有男人一样的汗毛,二娘的腿光润洁白活像煮熟后剥了皮的鸡蛋。我陷在这样一种奇怪的状态里:每当我跟李敏敏鬼混过后,便会有一种深深的失落,就好像花了一千块大洋买了只值十块大洋的货。可是过上一半个月,我就又忍不住要跑到城里找她,先是看她唱的戏,如今戏班子开始上演全本的《白蛇传》,李冬青说这是班主专门为我上演的,自然由李敏敏主演白娘子。只是,每当我看到李敏敏在台上扭捏作态、款款起舞、长吟短叹地唱着戏词儿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闪现出二娘的模样儿。我想,如果现在二娘仍然活着,仍然爱唱戏的话,我就让她演白娘子,只是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应付得下来。

    看过李敏敏的戏,我便领着她到旅馆里鬼混,昏天黑地地鬼混过了就带着由里到外的失落和怅惘回狗娃山。我跟她除了在演戏的时候挂红算是有点银钱上的来往,平时基本上没有什么银钱上的交易,我只给她买过一条项链,一个墨玉镯子,一件水獭皮的大氅,那算不得什么,所以我自认为跟李敏敏还算是有点情意。时间一长,这种日子就成了我的一种习惯,就好像抽大烟,明明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不抽却不行。有时候我也觉得有点对不起花花,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也有些对不起二娘,她是领我跨过人生那道门槛的女人。然而,愧疚过后我仍然勤勉地往县城跑,我就是割不断跟李敏敏的这种暧昧关系。

    奶奶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我跟李敏敏的事儿,骂了我几回,说我犯贱,花花那么好的女子不想着赶紧娶进门来,偏偏爱跟戏子鬼混,先是二娘,现在又是什么李敏敏,这样下去迟早得毁了。对奶奶的管教我坚决予以否认。奶奶撇撇嘴:“你肚子里有多少狗油我还称不出斤两来?不是我说你,你虽然不是黑骡子的种,可是却全得了他的继,好的一点没学会,净干那种没名堂的事。你也不想想,一个戏子能跟你咋样?还不是为了钱。把心收回来,把花花娶进门,生上个一男半女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跟人家订婚这么长时间了,不娶人家对得起人家吗?”

    我不打自招地问她:“花花知道我的事情不?”

    奶奶说:“我没敢告诉她,到底她知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李冬青是什么人?是财东家的儿子,跟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跟上他能学出什么好来?弄不好还是他故意勾引你学坏呢。”

    可是我却不相信奶奶的说法。我想,李冬青可能是有意拉拢我,终究我们互相支援抗击日本鬼子,谁会不想跟合作伙伴搞好关系呢?要说他有意地想腐蚀我把我变成花花公子酒囊饭袋那倒未必。实话说,自从我跟李冬青交好之后,也确实过了几年醉生梦死花天酒地的日子。他曾经带我到西安城里逛过窑子,吃过长安大酒楼的酒席,为此我还跟四瓣子红了脸。四瓣子一直当我们驻县城的联络员,现在好像忘了他的身份,对李冬青比对我还周到孝顺。李冬青对他也十分器重,还任命四瓣子当了保安团的副团长,在保安团里也开一份饷。几次到西安都是四瓣子领了两个保安团的兵跟着我们。按说有四瓣子跟随我的心就安稳了许多,起码说明李冬青对我没有什么恶意;可是,四瓣子对李冬青的态度却着实让我讨厌,他不但对李冬青一口一个李县长叫得亲热,而且也非常恭敬,动不动脚后跟就磕到一起立正敬礼,对我则有意无意疏远了许多。比方说我们逛窑子,他就亲自站在李冬青的包房外头守着,活像婊子的龟xx等着收钱。而只让他的手下在我的屋子外头守着,这让我心里很不平衡,我就到屋子外头骂他们:“狗日的老子在里头跌活呢,你们守在外头听动静呢吗?滚,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四瓣子怕我,却还要跟我解释:“尕掌柜,你跟李县长都在呢,万一出个啥娄子咋办呢?”

    我把枪头子在他脸前头晃了晃说:“老子有这个就足够了,靠你能顶个屁用,滚蛋,要守就守在李冬青门口,老子门口用不着。”

    我说的明明是气话,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让那两个团丁回旅馆睡觉去了,他自己则执拗地守在李冬青的门外头。过后我骂了他一顿,甚至想把他调回去换个人来当联络员,李冬青帮他说话,说他在县城时间长,情况熟悉,如果马上换人啥都摸不清楚,万一碰上紧急军情就耽误大事了。我心里也明白,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我要换四瓣子,四瓣子也不见得会服从我的命令。那个时候我整天昏天黑地地跟着李冬青鬼混,脑子里也很少认真想正经事儿,也就没有坚持换人。那段时间,城里的花花世界让我心醉神迷,有时候想干脆搬迁到热闹繁华的城里去算了,那是多么有声有色的日子,如果不是有那么一帮伙计跟他们的婆娘娃娃没法一起搬到城里去,说不准我心血来潮就真的跑到城里扎扎实实过那种吃喝嫖赌的日子去了。不管怎么说,这种日子是我自己过出来的,没有任何人强迫我,跟戏子李敏敏的关系也是我自找的,是我先表现出对李敏敏的兴趣之后李冬青才帮套拉纤穿针引线地把她弄到了我的床上。所以,说他为了拉拢我我相信,说他专门要把我往沟里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想教唆我、腐蚀我,我却坚决不相信,自己不想让人家腐蚀人家哪能腐蚀得了你?再说了,那个年代的人就是那个德行,有钱的人三妻四妾,吃喝嫖赌,没钱的人一辈子打光棍,吃风拉屁,搞个戏子就说人家想把我怎么怎么样我倒觉得有些神经过敏。

    我的这种荒唐生活奶奶终于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开始采取行动。这一回她没有采取一走了之的消极方式,而是积极主动地开始准备给我娶亲,她的想法是用正式的婚姻来终止我的荒唐生活。为此她耗时一个月来回奔波一千多里,专门进了一趟西安城。回到山上的时候我看到陪她逛西安的两个伙计每人背了两个比成年大肥猪还大的包袱。奶奶把我叫到她的窑里,得意地向我展示她的收获:一身藏青色的长袍马褂,外带一顶瓜皮帽,一双千层底的灯芯绒鞋。她拿起长袍马褂抖了抖让我穿上,我说:“我穿这像啥?就像财东。”

    奶奶说:“老娘几百里路给你买回来的,你咋也得试一试,看看合适不。”

    不管怎么说这是奶奶的一片心,她跑这一趟担着风险心里还想着我,尽管心里不喜欢这种老式的袍子马褂,我还是听话地穿戴起来。衣裳鞋子都挺合适,就是帽子有点小,顶在脑袋上感觉怪怪的,好像随时都会掉下来。奶奶围着我转了一圈欣赏着,在我身上拍拍打打地整理着衣裳的褶子,又退后两步欣赏了一阵说:“嗯,还像个新郎倌。”

    我问她:“你是要把我嫁了呢?”

    奶奶说:“不是把你嫁了,是要给你娶媳妇呢。”

    她这一说我才明白,这身衣裳是她给我准备的结婚礼服。我想到了跟二娘、李敏敏的事儿,担心地问奶奶:“我还能娶媳妇吗?”

    奶奶说:“当然要娶媳妇了,花花还等着呢。男人都是属狗的,在外头荒唐上一两回就跟狗在野地里尿了一两泡一样,成家立业之后收了心就好了。俗话说浪子回了头,拿金子都不换么。再说了,你总不能拿那个戏子当媳妇吧?再过两年她老了,跟你在一起人家还当那是你妈呢。”

    娶花花我倒也挺愿意,我听去过张家堡子的人回来讲,花花这几年长成了名副其实的一朵花,好看得不得了。我本来已经对娶花花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估计她肯定已经知道了我的荒唐事儿,我猜想她知道了这些事情肯定不会再嫁给我了,所以我也没再敢往这件事情上想过。今天听奶奶的意思好像我跟花花的婚事肯定得办,心里不由就七上八下的,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紧张或者不安。

    奶奶又从她那个大包袱里头拿出来一套大红的裙子,还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鞋上绣着一对鸳鸯:“这是给花花买的,女大十八变,这几年你没有见花花,长成仙女了,与跟你勾搭的那些戏子一比,就像凤凰比母鸡。”

    奶奶边说着边把红裙子铺到炕上用手抹得平平展展的,然后又提溜起来让我看:“好看不好看?”裙子的衣襟上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图案是用金银丝线绣成的,看上去非常华贵、喜庆。

    “这裙子花了我二十块大洋呢,一头牛的价钱,也算对得起花花了。”奶奶自言自语地说着。我的脸有些发烧,这句话等于说我对不起花花,确实,我对不起花花。

    奶奶仔细把裙子折叠好又包了起来,看我傻愣愣地站在地上,就说:“把衣裳脱了,叫你穿的时候扭扭捏捏地不穿,穿上又不脱了,我就是叫你试一下,迎亲拜堂的时候再穿。”

    我把衣裳脱下来给了她,她又仔细地折叠起来,跟花花的裙子包到了一起。突然嘻嘻嘿嘿地笑了起来,从包袱里往外掏了一炕的杂碎玩意:小孩子的衣裳帽子、拨浪鼓、长命锁、银镯子,还有两双老虎模样的小鞋……

    我奇怪地问她:“你买这些做啥呢?给胡小个子的儿子买的?”

    “我给他买啥呢,他有了钱自己买去。你跟花花一成亲马上就得有娃娃了,去一回西安城不容易,我就把该买的东西买上了,省得到时候屎憋到沟门子上了才现找茅房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奶奶就开始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替我办喜事。她专门托卫师爷到城里找瞎子算了命,说本月初六是黄道吉日,于是她就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我准备娶亲。她把狗娃山堡子里里外外到处都贴满了喜字,我的窑洞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炕上铺了新被褥。过去用来接待客人商量事情的厅房张灯结彩,准备当做拜天地的喜厅。然后点上艾蒿把我的窑洞里里外外熏了一遍:“得冲一冲晦气,你跟你二娘做下的事情不正道,花花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这可是明媒正娶的正经媳妇。”奶奶在百忙中还不忘这样提示说明她的意图。在这件事情上对花花而言我确实有愧疚,奶奶这么说我只能红了脸傻笑。

    到了迎亲的那一天,一大早她就给我穿戴整齐,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帽,瓜皮帽上还插了两根缠了红绒线的竹棍棍,胸口上戴了大红花,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猴子,奶奶就是耍猴的。到了山下我才发现她不仅在山上作了准备,山下头弄得更热闹更铺张。那匹大黑马也披红挂彩,跟我享受同一个级别的待遇,似乎它要跟我同时娶亲。跟我不同的是它已经有了伴儿,一头健硕的驴,跟大黑马一样也是披红挂彩,两头畜生站在一起倒像是它们要拜天地了。奶奶告诉我那头驴是给新娘子骑的,本来她想找一匹马,后来怕新娘子不惯骑马,就找了一头驴代替。

    李大个子不知道从哪找了一帮吹鼓手,坐在一挂马车上咿哩哇啦地吹奏着唢呐,嘀里咚咙地敲着锣鼓。李大个子也穿戴得整整齐齐,头上还扎了一条红带子,跑前跑后地忙活。奶奶告诉我她让李大个子充当婆家亲戚跟我到张家堡子接新人,因为李大个子儿女双全,又是张家堡子的女婿,人头熟。马车的后面跟了一大队伙计,这些伙计们穿着破衣烂衫活像一帮叫花子,跟叫花子不同的是他们每人都带了枪,显然,他们既要担负陪我迎亲以壮声威的任务,还担负着保护我跟新娘子安全的重任。我们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多了,伙计们不但能吃饱穿暖,据我所知谁也有一身两身换洗衣裳,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在我大喜的日子穿得这么破烂不堪,带着这么一帮叫花子去迎亲,不是明摆着给我丢脸么。我叫来李大个子问他:“这些狗日的咋回事情?把好衣裳都留着自己成亲的时候才穿吗?这不是有意臊我的皮么?”

    李大个子说:“尕掌柜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是有讲究的,叫花衣锦食,讨个吉利。”

    说话间迎亲的队伍出发了,最前头是吹鼓手,紧跟着是我,我骑着奶奶的那匹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郎倌的大黑马,后面跟着那条打扮得花里胡哨活像新娘子的驴,再后面就是破衣烂衫扛着枪的伙计们。我奇怪了,自始至终最忙碌的奶奶却没有跟着我们来,她站在村口一只手搭在额头上遮挡着耀眼的阳光,目送我们这支奇形怪状的迎亲队伍。我扯转马头奔了回去:“奶奶,你咋不去呢?”

    这种时候她不去我心里就没了底气,到了张家堡子该做什么,怎么做,我一概不懂,总不能到了花花家门口喊一声:“花花跟我当老婆去”就完事了吧?即便那么简单喊一声就行,我也喊不出来呀。如果奶奶跟上去,这一切麻烦都有她顶着,我就省事多了。

    “奶奶是寡妇,哪里有寡妇跟上迎亲的呢?你快去,啥事情都安排好了,你一句话都用不着说,平平安安给我把媳妇接回来就成了。”

    李大个子见我返了回来,也跟了回来,站在我的马下面扯了扯我的裤腿子说:“走吧,奶奶说得对着呢,这是讲究。”

    我勒转马头领着迎亲队伍朝张家堡子进发,走出去很远了我回头张望,奶奶还站在村头看着我们,身影小小的,单单的,我突然觉得奶奶挺可怜的。

    从狗娃山到张家堡子有五十多里路,大家兴高采烈腿也就快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就到了。老远就看到村口迎出来一大坨人,李大个子就蹿了出去,从身上挂的兜兜里掏出铜钱给迎上来的村民每人手里塞一两个铜板。看来这又是一种讲究,村里人得了铜板就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我们就顺着人体组成的窄胡同穿了过去,来到了花花家的门口。让我惊愕的是花花家门口竟然站了八条大汉,手里都拿着一握粗的枣木杆子,凶神恶煞般地守住了门口不让我们进去。李大个子呼哨一声,我身后的伙计们一拥而上,跟那八个大汉打了起来。这还了得,不管怎么说我尕掌柜也不是等闲人物,什么人竟敢阻挡我娶老婆?我正要掏抢镇压,当然,我不会用枪朝人身上打,可是朝天鸣枪吓唬吓唬他们也未尝不可。混乱中李大个子手疾眼快按住了我的手:“尕掌柜,这是讲究。”

    又是讲究,哪里有这种在新娘子家门口打架的讲究?我放弃了掏枪吓唬他们的打算,这时候才发现他们并不是真打,只是你来我往地做样子。我的一个伙计不小心一枪托子磕到了八条大汉之一的脑袋上。大汉吼叫一声脑袋上流了血,看样子他真疼了,人一疼就容易急眼,大汉抡起枣木杆子真的打了起来,顿时我的两个伙计也挂彩了,血流满面,破口大骂。伙计们跟守门的大汉们都红眼了,有人骂有人吵有人拼命挥动老拳、棒子、枪托朝对方身上头上招呼,眼看着就要酿成一桩血案,把这门婚事变成名副其实的红白喜事了。这时候李大个子才急了,破口大骂:“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么,咋闹成真的了!快停下,快停下……”

    这种乱哄哄的时候谁还会听他的,他的喊声骂声混杂在斗殴的喧闹声中如同雨滴混杂在瓢泼大雨里,根本显示不出来跟别人的喊声骂声有什么不同。李大个子真的急了,只好朝天上放了一枪,弹药的爆裂活像雨中的一声炸雷,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镇住了,一起停下手朝我们怔怔地看。李大个子赶紧又喊:“狗日的耍一下就成了,咋闹成真事情了?快来领赏钱。”说着就从他的包里朝外掏大洋,人们见到大洋立刻拥了过来,李大个子又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个个来,谁拿了双份谁就烂爪子呢。”

    于是人们自觉地排起队到李大个子跟前领大洋。几个伙计也跟着排队,李大个子一脚一个把他们踢了出来:“狗日的哪有迎亲的要赏钱的?滚到一边去。”他只给那八个守门的大汉发钱。那几个大汉拿了钱便忘了刚才的恶斗,忘了身上的伤痛,嘻嘻哈哈地高兴,有几个可能用手抹过脸上的血污,那张脸活像刚从猪肚子掏出来的下水,血淋淋的惨不忍睹。领了大洋大汉们便让开了路,李大个子急忙招呼我:“尕掌柜,快进去把新娘子背出来,要是有人阻挡就给钱。”说着从他的口袋里掏出一把大洋塞到我的手里。

    我下了马进了这个我非常熟悉的院落,张老爷子蹲在正房的门口咧了没剩下几颗牙的大嘴笑着,银白茂盛的胡须又让我想起了那场关于胡子跟毛的斗争。我叫了一声爷爷,正要给他跪下磕头,他摆摆手拦住了我,用烟袋锅子指了指西屋,我就按照他的指点进了西屋。花花穿了奶奶给她买的红裙子,头上盖了红盖头,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她奶奶也穿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褂子陪她坐着,另外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闺女媳妇在屋里或坐或站,见我进来就堵到花花前头嘻嘻地笑。我想看看花花变成什么样儿了,伸过手揭她的盖头,被一个媳妇打了一巴掌,别的女人们顿时嘻嘻哈哈地笑着过来阻拦。我明白了,这又是什么讲究,就没敢再揭,按照李大个子指点,给屋里的每个姑娘媳妇塞了一块大洋,她们就让开了。我背起了花花,她顺从地爬到了我的背上,花花不沉,背着她后背上软乎乎的挺舒服。我刚从屋里出来,从大门外拥来一帮子娃娃,堵住了我的去路,伸出手嚷嚷着:“新郎倌,甜甜嘴,甜甜嘴……”我知道这又是要钱呢,干脆从兜里掏出剩下的大洋漫天一撒,娃娃们都扑到地上抢大洋,我趁机冲到门外,把花花朝驴背上一放,正要上马,李大个子说:“尕掌柜,得给新媳妇牵驴呢,出了村子才能骑马。”

    于是我就牵了驴朝村外头走,村里的老乡们围拢了看热闹,李大个子一路散着准备好的洋糖洋烟,用甜蜜的糖和苦辣的烟分开了人河。吹鼓手奏起了喜乐,伙计们鸣放着鞭炮,我们就像突围一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好容易出了村子,我把驴交给了伙计,自己跨上了马,急急忙忙跑,一直到看不见村子了才松了一口气。李大个子指挥着我的伙计们举起枪朝天射击,乒乒乓乓的响声在山野间回荡,花花骑的驴惊惶地打着响鼻团团乱转,刺鼻的硝烟味儿飘散过来,我问李大个子:“这又是什么讲究?”

    李大个子说:“这倒没什么讲究,奶奶说让我们出村的时候放几枪镇镇邪。”

    我又问:“今天是我娶亲呢,还能掏几个大洋,要是穷汉娶亲,没有大洋亲就娶不成了吗?”

    李大个子说:“穷汉也得备一些铜板,实在没钱就只能夜里偷偷摸摸娶,不叫村里人知道。夜里偷媳妇必须新媳妇同意,那样一来今后新媳妇就没脸回娘家了,这也是为啥穷汉娶不起媳妇的道理。我们其实也用不着掏大洋,准备一些铜板就成了,奶奶说,对张家堡子不能吝啬,除了娃娃,大人帮忙的都给大洋,所以我们才专门带了大洋。嘿,今天一下就撒了二百来块大洋,花花脸上风光透了。不过今天的彩头也真好,闹得欢实,真的见了红,今后尕掌柜跟花花的日子肯定红红火火。”

    我问:“见什么红?”

    李大个子说:“你没见伙计们跟村里人打得头破血流,兆头好得很,多少人花钱买都买不来。”

    听了这话我哭笑不得,迎亲打得头破血流反而是好兆头,我不知道真的有这讲究还是李大个子胡编乱造说好听话讨我高兴。不管咋样,花花总算骑到驴背上跟我回山了。花花蒙着那块盖头,跟她的驴一样沉默寡言。我跟她并排走着,几次想揭开盖头看看她,可是又不敢,因为有讲究。讲究这个东西就是这么神秘,只要人们都接受了它并开始实践它,它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即便有时候讲究显得那么不合情理、那么荒唐无稽。不过,也许正因为有了种种的讲究,才能把许多不普通不平常的事情跟普通寻常的事情区别开来,比如迎亲接新娘子,如果没有这么多讲究,也就没有那么多的喜兴和热闹了。

    回到狗娃山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刚到山口,山上就轰隆轰隆响了两炮,接着伙计们从山口拥了下来。他们也真不嫌麻烦,不知道从哪弄了顶花轿,胡小个子、李大个子还有过油肉他们几个的老婆嘻嘻哈哈地把花花从驴背上搀下来塞进了花轿,于是便有人抬了花轿朝山上走。我骑在马上跟着花轿随着鼓乐声朝山上进发,一路不断有伙计乒乒乓乓地放枪,也有伙计不断点燃一串又一串的爆竹,枪声和爆竹声混杂在一起,仿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到了山上花花被李大个子、胡小个子和过油肉他们的老婆从轿子里扶了出来,然后我们就被领进了平常接待来客和商议事情的厅房里。厅房正面墙上贴着一张大大的双喜,喜字下摆了一张供桌,桌子上头点着两根胳膊一样粗的红蜡烛,四周也都点满了蜡烛,房梁上还挂着红灯笼,整个厅房被蜡烛和灯笼照射得如同白昼。我已经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整整折腾了一天,精神和身体都已经疲乏不堪。卫师爷当了司仪,主持拜堂:“尕掌柜成婚喜礼开始喽……”他大声吆喝着,然后就开始摆弄我们:“一拜天地……”天在上地在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拜才算拜了天又拜了地,他就让我跟花花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拜了一拜,算是拜了天又拜了地。

    “二拜高堂……”喊出声了他却不知所措了,我爹我妈死了多少年了,没有爹妈可拜,面对摆在正面的两把空荡荡的椅子他不知所措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这是司仪在这种场合念叨的老套子,卫师爷顺口就溜了出来,却忘了我们并没有高堂可拜。这又是讲究,如果我们不拜这一拜,就好像蒸馒头火候不够,蒸出来的馒头肯定是瘪的。我想起了奶奶,这才蓦然发现在这个热闹的场合没有她的身影。

    “奶奶呢?”我问李大个子。

    李大个子也纳闷了,挠着后脑勺说:“我跟你一起从张家堡子回来的,我咋知道奶奶跑到哪去了?”

    胡小个子凑过来说:“奶奶躲在她自己的窑里头,她说了,她是寡妇,又没儿没女,不能出来,怕不吉利。”

    我拉着花花来到了奶奶的窑洞,里面亮着灯,推开窑门,奶奶果然一个人在炕上躺着抽大烟,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怪异的芳香味儿。我们的到来出乎奶奶的意料,她坐了起来,惊诧地问:“干啥呢?卫师爷还是李大个子捅啥娄子了?”

    我说:“要拜高堂呢。”

    奶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拜啥高堂?”

    我说:“就是拜父母呢。”

    奶奶拍了一下脑门子:“咳,你爹妈都死了,忘了给弄个牌位了,这咋办呢?”

    我说:“我父母死了还有你呢么,你过去坐下我们拜上一拜不就成了?”

    奶奶愣了:“拜我呢?那咋能成?不成,叫他们赶紧弄两个牌位就成了,把你爸你妈的名字写上去拜一拜就准数了。”

    “奶奶,我爸我妈早就死了,没有你我也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你就是我的爹妈,我就要拜你呢。”如果不是娶亲要拜高堂,这句话我可能会永远埋在心里说不出口,此时说了出来顿时觉得心里格外舒坦。不管奶奶怎么想,愿不愿意当我的爹妈,在我的心里她其实早就不但是我的妈,也是我的爹了。

    奶奶的脸变成了僵硬的石头,昏暗的煤油灯下我看到了她额头上细密的皱纹,看到了她眼睛下面那颗痣。奶奶曾经给我说过那是泪痣,凡是人脸上在那个位置长了痣就注定这一辈子受苦受累终日以泪洗面。我问她那我咋没见你哭呢,她说有的人是脸上哭,有的人是心里哭,她就是心里哭。我看着奶奶石头一样的面孔心里不由惴惴,很难预料她是听从我的话跟我到大厅接受我跟花花这份献给父母的一拜,还是把我臭骂一通赶了出去。奶奶的眼睛变得湿润起来,好像干涸的泉眼里慢慢涌出了泉水,灯光太暗,我不敢断定自己是不是看清楚了,可是我却真的感到奶奶流泪了,而且她正在竭力不让眼泪流出来。外面大家还都在等着,由于婚礼仪式突然中断,伙计们一个个惶惶不安,屏声静气,谁也不敢乱说乱动,方才还热闹非凡的狗娃山突然间死寂一片,空气在这刹那间仿佛也凝固了。如果奶奶把我这好意当成了对她的冒犯,真的爆发了,臭骂我一通把我从她的窑洞里赶出来,这场婚礼可真就大为扫兴,草草收场了。

    奶奶长出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整理着头发,她在整理发髻的时候脑袋稍稍偏了一下,我发现她利用这难以察觉的动作在胳膊上抹去了可能流出的泪水,然后她说:“走,我就顶替你的爹妈叫你拜一下,这是好事情么。”

    我跟花花一边一个搀扶着她,来到了厅堂。伙计们顿时欢声雷动,乐手们把唢呐吹得震天价响,卫师爷放开喉咙叫喊:“二拜高堂——”我跟花花把奶奶扶到椅子上坐下,然后跪下,对着奶奶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奶奶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心满意足地说:“这下子好,一晚上儿子媳妇都有了。”说着拉过花花,把一个金灿灿的手镯子套在了她的手上,算是当婆婆的送给儿媳妇的见面礼。我估计这个大金镯子八成是奶奶不知道哪年哪月从哪个地方抢来的,她自己不会掏钱买金银首饰。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我跟花花被推搡着塞进了我平时住的那个里外套间的窑洞,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考察,这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洞房”。我们进了洞房,伙计们没有像惯常那样拥进来闹洞房,却像完成任务一样一哄而散,不久外头就传来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喷鼻而来的红烧肉味道,原来这帮家伙都急不可待地赶去吃喜宴了。想到外头那喷喷香的红烧肉大馒头,我的肚子顿时咕噜噜叫了起来,这才想起来,整整一天了,我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我撩起了花花的盖头,灯光下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极了一朵大牡丹,眼睛活像两颗晶莹剔透的黑钻石,向外传达着羞涩、惊慌、欣喜的复杂心情。

    “你饿不饿?”我问她。她点点头,我也饿得狠了,我饿了没关系,总不能让花花头一天到了我的一亩三分地上就挨饿吧?我拉开窑门朝外头叫唤:“你们吃得高兴我咋办呢?我们都还饿着呢。”

    那些伙计们别看平时在我面前恭恭敬敬,一口一个尕掌柜的,可是,有了红烧肉就顾不上我这个尕掌柜了,我喊了几声居然没人理会我。我只好从“洞房”里出来,这才发现整个场院简直就成了养猪场。院子的地当腰摆了几口大锅,锅里炖着红烧肉、焖羊肉,每个锅的旁边摆着一个大箩筐,箩筐里是雪白的大馒头,还有许多烧酒坛子摆在院子里,让伙计们随意畅饮。伙计们都像猪吃食一样蹲坐在场院里,疯狂地往肚子里填塞着肉和蒸馍,还有的伙计们端了碗吆喝着划拳喝烧酒,一个个面红耳赤活像关帝庙里的泥胎。想到这是王葫芦设计的宴席场面,我也就不奇怪了,王葫芦也就是管养猪场的水平,靠他来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婚宴,那是痴心妄想。好在我的这些伙计也都不是讲究的人,只要有酒有肉哪怕在茅房里他们照样吃得香喝得辣。我就近从箩筐里抓了几个馒头,又从锅里舀了一大碗红烧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乐不可支的李大个子猛然见到我,愣了一愣就喊了起来:“尕掌柜,你不在洞房里陪新娘子跑出来干啥来了?”

    我骂道:“你们他妈的吃得快活,我跟新娘子都快饿死了。”

    李大个子就开始埋怨卫师爷:“你看你这个,我说吃饱了才能进洞房么,你偏说拜完天地就得进洞房,这不,把新郎倌跟新娘子饿日塌了。”

    胡小个子也说:“我就觉着今天不对劲,新郎倌咋说也得给宾客们敬一杯酒么,哪有新郎倌把宾客扔下自己钻到洞房里快活的。”

    卫师爷替自己辩解:“你们都是胡说呢,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完了不就是送入洞房么?这是有规矩的,不能乱来。”

    王葫芦说:“胡弄。”

    卫师爷也有些发蒙,我也不知道这一套程序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子,应该是我们跟宾客们一起吃饱喝足了再进洞房还是应该像现在这样饿着肚子进了洞房听宾客们吃喝。

    李大个子说:“这事得问奶奶,要是不对她咋也不说句话呢。”

    奶奶正跟几个伙计划拳划得高兴,这是奶奶的爱好,跟伙计们混在一起喝酒划拳那是她最乐意干的事情之一,这种时候她跟别人都会忘了她是个女人,也会忘了男人和女人都会有的烦恼。李大个子跑过去请示她:“奶奶,你说应该叫新郎倌跟新娘子跟我们一搭里吃饱了再进洞房,还是直接进洞房?”

    奶奶愣怔着问他:“咋了?”

    胡小个子抢着说:“你没看,把新郎倌饿得跑出来抢馍馍吃呢。”

    奶奶看到我捏了馒头端了碗站在院子里,恍然大悟地在自己的脑门子上狠狠拍了一巴掌说:“他娘的,我咋就忘了呢,你们应该给宾客们敬酒么,吃饱了才进洞房呢么。狗日的卫师爷,你是个啥司仪么,我忘了你咋也忘了呢?”骂完了卫师爷奶奶又对我说:“你刚好来了,快给伙计们敬酒,今天是你的大喜你跑了咋成呢?”

    我提醒她:“花花还饿着呢。”

    奶奶拣了两个馒头又舀了一碗肉菜说:“你跟伙计们喝酒,我给花花送吃的去。”

    等我回到洞房的时候,已经被伙计们灌得有些辨不清东南西北了。花花已经睡下了,我摸摸索索地脱了衣服钻进被窝,把花花搂到了怀里。花花惊惶地问我:“你干啥哩……”我说我要给你当男人呢。我摸到了花花瓷实的奶奶,花花的奶奶跟二娘的不一样,小一些,却坚实得像石头蛋蛋,光滑得像蓝田玉石。花花又惊慌地问我:“你干啥呢……”我说我给你揉奶奶呢。接下来我就开始做每一个正常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要做的那种事情,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的活儿了。可是花花却吓坏了,活像一只落到恶狼嘴里的小兔子,躲闪着、推拒着,惊恐不安地反复问我:“你干啥呢?你干啥呢?你这是要干啥呢……”当我完成最后的冲刺的时候,她叫了起来,然后就哭了。我在半醉半醒间哪里顾得上管她的感受,伴随着她的哭叫声,我听到奶奶在外头呵斥那些听墙根的伙计:“滚,都滚,谁再不滚我把谁骟了呢。”

    第二天清晨我醒来的时候花花已经不见了,我忽然发现炕上留着斑斑点点殷红的血,不由大吃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浑身上下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自己有伤口,那么,这血就是花花的。她啥地方弄破了以致流了这么多血呢?我开始紧张,以我当时的性知识水平不可能知道这些血是怎么回事儿。我匆匆忙忙穿上衣裳跑到外头找她,一出门就看到了奶奶。奶奶把我拽到一旁,小声地骂我:“你个狗日的东西,你以为花花是你那些烂骚戏子呢?人家是个黄花大姑娘,你就不知道轻些、慢些?看把人家娃娃吓成啥了。”

    我问她:“花花呢?她跑到哪去了?”

    奶奶说:“在我窑里呢,把娃娃吓坏了,快进去哄一哄。”

    花花半躺着倚在奶奶的被垛上头,脸白白的,头发也有些散乱,见到我她惊惶地退缩着,可惜土炕的空间有限,她再退缩也退不到哪儿去,被垛让她给挤倒了,她便成了躺着的姿势。

    “你要干啥呢?”她赶紧又爬了起来,直愣愣地跪在炕上。

    我说:“不干啥,起来见你没了过来看看你。”

    花花说:“你这个人坏得很。今后我不跟你睡一个炕了,我跟奶奶睡,你自己睡。”

    我说:“那你咋给我当媳妇呢?我又咋给你当男人呢?”

    花花愣了,问我:“媳妇就得跟男人睡一个炕吗?”

    我哭笑不得,告诉她:“我们不睡一个炕今后咋生娃娃呢?你咋这么傻?”

    花花想了一阵给我提出了一个条件:“那成呢,我还是跟你睡一个炕,可是你不准再欺负我,不准再碰我,你睡你的我睡我的。”

    我正想进一步给她讲讲男女之道,奶奶却端了一碗荷包蛋进来了。奶奶对我说:“你快回去,叫花花在我窑里住两天,过两天再过去。”

    我告诉奶奶:“我们炕上有血呢,我看了一下我好着呢,是不是花花啥地方破了?要不要上些药?”

    奶奶哈哈大笑起来,碗里的汤汤水水溅了出来。她赶紧把碗放到炕桌上,甩着被烫疼了的手说:“好我的娃儿呢,笑死我了,花花不懂有情可原,你咋也是啥不懂?对了,你相好的戏子哪里会给你落红呢。那是落红,女人头一次都要那样子,花花人家是原封闺女,你这一辈子可要对人家好好的,你要是对不起人家我就把你……”把我怎么样奶奶没有说下去,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一连两晚上花花没有回我的窑洞,一直到第三天她才被奶奶送了回来。奶奶对我说:“一个茶壶一个盖儿,自己的媳妇自己爱。女人是花骨朵儿,要小心爱惜才成,你以为花花是你二娘跟县城里那个老戏子?可不敢再把娃娃弄伤了。”

    那天晚上花花挺顺从,我估计奶奶对她进行了性教育,后来我们的夫妻就做得越来越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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