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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高成和杨诚一块儿从办公室里出来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在这五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总的来说,两个人谈得还算投机。但在这一次同杨诚的真正接触中,李高成也再一次领略了这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市委书记的工作方式和领导个性。

    自从杨诚调来以后,这是他这个市长同市委书记的第一次这么长时间的相互交流和谈论问题。

    首先让李高成没想到的是,在他还没有汇报以前,杨诚就先把他自己的观点和看法亮给了他!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的。作为一个市委书记这样做确实让他感到意外,也许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含义?联系到较早以前杨诚对中纺问题的一些看法,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了市委书记杨诚在工作上的一种硬朗而又强悍的作风,这种作风是他在几十年的工作经历上很少碰到过的,所以也就让他感到很难对付。

    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但却是不是有点太霸道、太强横了?对一个比你大了将近十岁,而且原本应该当市委书记的老市长,用这一套方法,用这种口气,用这种思维,是不是太欠考虑、太不尊重对方了?

    不过反过来一想,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没什么可埋怨、没什么不可理解的。杨诚对中纺的这种观点和看法,其实在很早以前就形成了。就在1995年杨诚刚上任不久,在市委市政府召开的一次有关国有企业改革的领导会议上,杨诚就直言不讳地以中纺为例,说像这样的一个企业,群众意见这么大,亏损这么严重,对它的领导班子早就应该考虑换一换了。说实话,当时李高成对杨诚的这番话是非常反感非常有看法的。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么,你一个市委书记,怎么可以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地发议论,提意见?这也批评,那也指责,好像这么大一个省会市,以前的工作就没有几件是正确的。这样的领导其实是最没有出息的领导、最没有本事的领导,也是头脑最简单的领导,同时也是一种无知的表现。对自己的前一任政府、前一任书记,就算他们有什么错误、有什么决策失误的地方,也决不应该在上任之初就这么毫无顾忌地大讲特讲。这既是一个涵养问题,也是一个品质问题。好长时间了,李高成还是对此事耿耿于怀,满腹牢骚。不管怎么说,一个省会的市委书记,一个党的高级干部,是不应该有这种举止和失误的。后来之所以他对杨诚的看法有所改变,一是因为杨诚确实是个干实事有能力的人,二是因为杨诚也确实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三来也因为杨诚以他的行为最终证明他是一个很讲民主、很有公开性的人。对杨诚的这些特点,并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看法。杨诚不会记仇,不会背过弯鼓捣人,也从不搞团团伙伙,尤其是从不搞一言堂,什么事也从不由他一个人说了算。比如像对中纺的问题,他当时一直是主张大动手术的,而且在会上也多次这么讲。但后来由于李高成的不同意见,不同意大动手术换班子的做法,最终杨诚还是保留了自己的意见,听从了李高成的意见,并且仍然决定由市长李高成亲自挂帅,全面主管国有企业的改革,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中阳纺织集团公司。

    好多人在事后对李高成说,这是市长同市委书记的第一次公开较量,最终以市长一方胜利而告终。

    然而李高成却从来也不这么看,在他心里也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相反,他反倒常常觉得自己在表面上占了上方,其实是自己给自己套上了绳索,把真正的主动权让给了对方。

    有时候,李高成也在心里暗暗思量,假如按照杨诚所说的那样办,如今的中纺可能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呢?就算没有什么成效,但是,连李高成自己也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但是,不管怎样,也绝不会像中纺现在这个样子。也确实如此,就是组成一个再次的班子,像中纺现在这个班子这样的情形不也就到顶了?至少也不会让群众这么愤恨、这么怨气冲天。

    这就常常让李高成越想越有压力,越想越感到忧心如焚、寝食难安。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中纺发生了那么严重的情况时,他也没给市委书记杨诚通报,而是只身一人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中纺在闹事现场解决问题。

    这是不是就是作茧自缚、自作自受?

    也许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你要是想去维护一个人、维护一个集团的利益,那么你就得为这个人、这个集团的利益付出代价、作出牺牲,而且在任何时候,你都可能要受到它的株连和牵涉。对了是你、错了是你,出了问题也一样会是你!

    这是中国的文化,也一样是中国的政治。

    中国政治对其自身的制约,这大概也是其中重要的一方面。如果是你的责任,你就得为其负责!

    有一点让李高成感到欣慰和放心的是,在多次的接触中,包括今天这么长时间的接触中,他觉得杨诚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有一点让他感觉很深的是,他觉得杨诚这个人没城府,不世故,不算计人,以至于让他感到作为市委书记的杨诚好像有点太单纯太实在了。但是在另一方面,有时候又常常让他觉得杨诚这个人小瞧不得。他这种单纯和实在,往往会让你下不来台、让你难堪万分。觉得不对的事情,一旦发现,他会主动认错;而若要是他认准的事情,即便是要得罪一大片人,他也会坚持下去。

    没有小心眼,却又十分细心。你觉得他不会在意的事情,常常是他比你知道的还清楚。

    像今天下午的汇报,在许多地方着实让他暗暗吃惊。对于中纺的一些问题,他根本没想到他会比他还清楚。尤其是公司领导讲过的一些话,甚至是小范围讲过的一些话,他居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特别是对公司主要领导的个人经历,家庭情况,甚至比他知道得还多。比如他就知道公司总经理郭中姚坐的是什么牌号的小汽车,党委书记陈永明坐的又是什么牌号的小汽车。副总经理冯敏杰虽然坐的是桑塔纳,但这辆桑塔纳的车内装修就花了将近20万!而这都是那些上访材料上根本没有的东西,简直无法想象他是从哪儿得来的这些信息。

    他同杨诚的一段对话,到现在还让他觉得有点惴惴难安、不寒而栗。

    “老李呀,我有一个感觉,也不知道对不对。对中纺的问题,我总是觉得其实你比我更清楚,比我更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大概你只是想再拖一拖,再看一看,希望中纺的情况能变得好起来。”

    李高成愕然相对,什么话也没说出来。这个问题他没想过,他不知道自己在心底深处,是不是真有这种想法。然而有一点则是千真万确的,他真是做梦都在盼着中纺的情况能变得好起来。为中纺的工人,为中纺的这个班子,同时也是为了他自己!或者说,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

    为了自己什么呢?是解脱?是名誉?还是情感?也许更多的是为了自己的解脱。为了这么一个中纺,他实在是有点太累了。心累,活得也累。

    见李高成没说话,杨诚却不依不饶地又说了一句更耐人寻味的话:

    “对你这个市长和对我这个市委书记来说,中纺最令人担心的并不是这个班子有没有问题,也不是这个班子的问题到底有多大。班子有问题,换了就是了,领导干部有问题,该撤职的撤职,该判刑的判刑,这都好办,没什么可担心的。老李,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怕中纺的问题也许只是冰山一角。等到这座冰山全都露出来的时候,我们这市长书记也许才会面临到最严峻的考验。到了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我能不能顶住,你我还能不能这样坐在一起……”

    李高成当时有些惊奇地发现,杨诚在说这些话时,这个向来给人以刚强果断印象的市委书记,竟显得是那样的伤感和忧郁。这种伤感和忧郁的情绪又是那么快地传染给了日己,他突然感到杨诚说的这些话意味是这样的深长、是这样的令人沉重、令人深思。

    冰山一角,这个词真让人感到恐怖。

    冰山一角的下面会是些什么?如果将要面临最严峻的考验,那么这严峻的考验又将会是些什么?

    还有杨诚的那一句说了好几次的话,也一样让李高成感到难以吃透:

    “……中纺的问题如何解决,解决得好与不好,快与不快,工人们能不能满意,会不会再出乱子,有没有后遗症,关键的关键,就只在一个人身上,那就是你。”

    是因为我下不了决心?还是因为觉得我的内心深处只是想着如何保住这些人过关?或者说,仅仅只是因为我的存在,中纺的问题就不可能解决,就是想解决也解决不好?

    但既然如此,为什么杨诚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服自己,中纺的问题,必须是由你来挂帅,必须还得由你亲自去解决,否则任何人也处理不了中纺的问题。

    解铃还须系铃人?

    是不是这样想的?

    真会是这样?

    他不相信。

    但杨诚却好像是毫不怀疑地相信这一点,他的眼神里全是真诚和恳切,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掺假和虚伪。这眼神里的东西是这样的让人动情,又是这样的让人感到信赖和难以推卸。

    这究竟又是因为什么?

    “年纪轻轻的,却是这么个老滑头。”这是妻子对这一疑问的第一个直接的反应。尽管妻子说话的声调不高,却让他感到这样的刺耳。

    “怎么能这样说话,杨诚根本就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他对妻子的认识打心底里觉得反感。

    “我知道,在你眼里根本就没有坏人。”妻子一点儿也不生气,仍然是那样一脸的柔和。这也是妻子最大的也是最让他感念的优点,越是他生气的时候,妻子反倒越没有脾气。

    妻子今天比他回来得要早,饭菜也格外可口,其中有两个菜还是妻子亲自下厨做的。

    在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饭时,妻子则有滋有味、满脸春色地不住地看着他。就好像是他又被提了一级,或是做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似的。

    妻子对他下午同杨诚的谈话基本感到满意,她觉得他的基调拿得还算准:“就得这么说,不管怎样,中纺是咱起家的地方,在别人眼里,那可是咱的后院,要是后院起火,别人可就要看咱的笑话了。对中纺的事,咱怎么说也可以,别人若要想指手画脚,那可绝对不行。打狗还要看主人呢,咱提拔起来的干部哪能让他们这样随随便便想说就说,想查就查!如果这事由了他们,在市里的干部中,你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到了那时候,谁还会死心塌地地跟你、拥护你?你自己的人你还不保、或者保不住,别人还会指望你什么?”

    “你这一套都是从哪儿来的?”李高成皱了皱眉头说。

    “人都是不断在进步的,哪有几个像你这样一成不变的。”妻子仍是那样笑盈盈地对他说道,“你以为杨诚也会像你一样傻?既然他把中纺的问题看得那么严重,又把中纺的班子说得那么一无是处,为何又偏偏还是让你来解决中纺的问题?居然还说中纺的问题能不能解决了,能不能解决得好,关键就在你身上!问题这么严重,却又把所有的责任全都推在你这儿,你还说他不是滑头?不是那样的人?”

    “那你说,这件事应该由谁来负责?市里这会儿还有谁能管了中纺的事情,还有谁能负了这个责任?”

    “当然只能由你来负责,谁想插手也不行!”

    “那你还攻击杨诚让我来管这事?真是岂有此理。”

    “理是这个理,但话不应该那么说。”妻子依然振振有词,“中纺不应该是他随便指责批评的地方,而让谁来负责管理中纺的事情,这根本就不是他的职权范围。是应该由你来定,而不是由他来定。”

    他觉得自己似乎又渐渐地被妻子引导了过去,他甚至觉得妻子说的也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他默默地咀嚼着感觉不到任何滋味的饭食,没再说什么。

    妻子则在一旁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

    “你以为杨诚就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会这么年纪轻轻的就当了省会市的一把手?40来岁就当了省委常委,用不了多久就是中央委员,就是省委副书记,等到50几岁,省委书记差不多就干上了,说不定还会进中央政治局。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像这么一个人人看好的市委书记,你以为他眼里会有你?会把你看得很重?就算他这会儿还尊重你。他尊重的也只是你的影响,尊重的是你不要同他闹矛盾,尊重的是你不要给他的前程产生副作用。尤其是他刚来不久,脚跟还没站稳,翅膀还没长硬,他还用得着你,何况你这个人还不坏,老实疙瘩一个,只会干活,不会耍心眼,同这么一个人搭班子,在哪儿找去?但你要是认为仅仅只是这方面的原因,他就不会同你要心眼了,他就会实实在在的,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一到了关键的时刻,他就处处要想着如何保他自己了。就像这次中纺的工人闹事,谁也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小事,事关重大、牵一发而动全身,闹不好势必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不要说没法给中央交待了,就是给省委省政府也无法交待。如今整个国家对国有企业的改革都极为敏感,谁要是在这件事上栽了跟头,可就永远也别想再站起来。你想一想,这样的事情,他怎么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他把问题说得那么严重,却又不承担任何责任,而且还让你感到他是那样信任你、看重你,这就说明这个人真不简单。不过他既然这么滑头,那你也别只会顺着他的杆儿往上爬,等到明天早上开常委会的时候,你就一定要达到这样的一个目的,所有的这一切决定都是集体的决定,所有的责任也就都是集体的责任,但是所有具体问题的行使权,都只能在你一个人手里……”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产生了这么一个想法,假如市里的市长不是他李高成,而是他的妻子吴爱珍,那么围绕着中纺的问题,又将会是怎样的一种局面?

    原来他还真的轻看了自己的妻子!

    陡然间,他像突然感悟出了什么似的,有些发愣地说:

    “明天上午开常委会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是谁这么快就告给了你?还有,今天早上……”

    “呀呀呀!整个市里都吵翻了的事,你还想瞒谁呀这么瞒来瞒去的?”妻子显得有些不耐烦起来,“如今还有什么事能保了密的?你们不是整天都在讲公开性么,怎么连开个常委会也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再次有些像不认识似的看着妻子。自从中纺的事情发生后,妻子的性情好像一下子全变了,妻子的言行和思想也好像一下子全变了,以致让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中纺的问题,已经渐渐地影响到了他的家庭。

    让他越来越有些难以理解的是,在中纺的问题上,妻子怎么会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妻子究竟是怎么了?

    这一切又都是因为什么?

    就在吃饭中间,李高成连着接了好几个电话。

    几乎全是市委市政府常委一级的领导打来的电话。

    “李市长,明天的常委会是不是要研究中纺的问题?”

    “是,你已经知道了?”李高成再次感到纳闷,这些人的信息真快,连开常委会的内容都已经知道了。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李市长,会前有什么要说的吗?”

    “没有,到了会上再说吧。”

    “明白,到了会上我知道该怎么做。”

    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口气,都是一样的说法,最最让李高成感到要命感到无法应答的是,这些人好像全都明白李高成的立场和心态,对李高成的观点和看法好像也一样知道得清清楚楚!而且他们都明白他们应该在会上怎么做!

    他们都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明白的依据又都是什么?

    怎么会这样!

    这一切到底都是怎么了?

    他突然感到自己就像陷进了一摊烂泥里,无力自拔,也无人救援,只能一点一点地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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