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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故乡面和花朵》->正文
卷一 9、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二

    会议开到这里,到会的人介绍到这里,已经中午了。牛屋外粪堆边电线杆上的电喇叭里,开始报时间。几声长响和一声尖叫之后,BBD的英语在说:「刚才最后一吱纽,是巴黎时间正晌午头!」这句话一落,会议室里炸了窝。大家都开始起哄,纷纷敲着饭盆、面盆、脸盆和尿盆,要求早点结束人物介绍,早一点吃饭。因为村里的叔叔大爷们,许多人来开会的动机,并不是冲着同性关系来的,而是冲着中午的自助餐。虽然听了你们的介绍我们也有些感动和投入,但现在都正晌午头了,我们还是得先吃了饭再说吧?有什么事下午不能接着再讨论吗?这时就有人开始埋怨会议的两位主持人──猪蛋和俺孬妗,说他们介绍人的时候,是有些太拖拉了,有些意识流和拉大车了。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就不能改变一下文风和会风吗?没有重点,没有起伏,没有高山和大海,哪里就显得出平地来呢?没有我们的故乡,哪里就轮着介绍你们了呢?为什么不突出我们故乡的乡亲,而去长篇大论介绍一些外国人呢?还有点民族自尊心没有了?──说到这里,大家突然又醒悟过来,原来这个会议的主题,是要说同性关系,这和我们故乡的人和土地,倒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们是同性关系者吗?还真给说得忘乎所以了,还真一下给说蹿了。大家像刚才批评别人一样,现在又有些自责和自嘲地笑了。好了,一切都不说了,但我们肚子饿了,说吃饭总没有错吧?接着又敲盆打碗,起哄吃饭。俺爹这时又露出下作样子,一下跳到了桌子上。他不顾我脸上挂不挂得住,又故意显能似的在那里面红耳赤脖子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地喊:再不开饭,我可要打孩子了;我肚子一饿,可有打孩子的习惯。最后还是众人把他拉下了台,猪蛋和孬妗纷纷说,行了老刘,剩下没几个人了,我们接着介绍得快一点,介绍完就吃饭,有问题下午再讨论,可以了吧?可他们没想到,俺爹是个「人来疯」,你不搭理他,他自己就像旱地的庄稼等不来雨一样只好自己可怜自己蔫在了那里;你要是答理他,他就忽雷闪电地来了劲。庄稼变雷电,也是俺爹的一大奇观。现在他见两个主持人给他让步,他就忽雷闪电地来了劲。他跺着桌子说:继续介绍可以,但我给你5分钟时间;超过5分钟,我就要给你们拔麦克风!接着捋着胳膊,在那里试着拔麦克风的样子。没想到他这么一闹,还真把两个主持人给唬住了。俺孬妗是一个外地人,来这里人生地不熟,何况人家过去是贵族,哪里见过这样的莽汉?考虑到以后还要在这里开展工作,小不忍则乱大谋,于是就忍了。猪蛋本来不怕俺爹,但考虑到俺爹现在已经不是俺爹,他所以敢这样,或多或少代表着众人的一(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Party,这是同性关系者俱乐部,这里不是慈善机构。好了,就像美国情报局的高级官员一样,我们赶紧瞜一眼黑名单,接着吃我们的小牛排吧。酒足饭饱之后,回过头来再看这些被拋弃的、不被重视的、被污辱和被损害的弟兄,我们心里才有些伤感。不过这时你再看那些不被重视的弟兄,他们倒早已把刚才的被拋弃、被污辱和被损害给忘记了。他们也正跟我们一起抢牛排。一个弟兄为了和白蚂蚁争一片挂在牛排上的牛腰子,这个意外的牛腰子到底是挂在你夹的那块牛排上还是挂在我夹起的那块牛排上,两个人已经大打出手。这时你感到你的伤感纯属多余。我们没必要替世界担心什么。世界会自己愈合自己的伤口。我们还是安心地在胃里消化我们的牛排吧。济济一堂的是我们吗?还是一群牛排呢?是我们在谈恋爱呢?还是两个牛排呢?是我们在开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会议呢,还是一群牛呢?

    会议出席者还有:

    牛蝇·随人男,同性关系者。一个苏格兰混子。也是个「人来疯」,随潮流。上过两年大学。在大学里没见他读过书,就见他整天追逐女孩子,追逐时髦和新潮流。开花脸。剃一撮毛头。参加学生运动。现在见世界上又时兴起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便又以此为时髦,没问它的由来和发展,来龙和去脉,就兴冲冲地参加了。他这种盲目追随和参加,就使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队伍有些混杂和不纯,纯度低了。他最容易在潮头上翻花,也是当运动处于低潮的时候,最容易发生动摇的人。在运动开始的初期,为了壮大队伍,为了声势和门面,吸收这样一些人参加是必要的;但随着运动的发展和深入,就有一个改造他们或是纯洁队伍的任务。不知这一点同性关系者的带头人俺孬妗意识到了没有。一到俺故乡,牛蝇·随人便发出一种怪论。他说:这牛蝇都不拉屎的地方,怎么会是滋生牛蝇和同性关系者的土壤呢?他已经嫌我们的故乡穷了。这话是能够动摇军心的。

    横行·无道男,同性关系者。一个瑞士的要饭花子。不是所有的欧洲人都是富翁。这使我故乡的乡亲得到不少安慰。他参加同性关系回故乡的目的就更加不纯了,纯粹是为了混碗饭吃。就好象要饭的都希望自己犯法好到监狱里吃饭不掏钱一样,他就是把这里当成了监狱。他到了以后跟记者说:这里荒凉得跟西伯利亚一样,还不是监狱吗?这种言论又在世界上引起了一场混乱。也使我们乡亲的自尊心大受伤害。但他一个要饭的,你能把他怎么样呢?我们只好把他当成另一个脏人韩。

    ──接下去还有一些同性关系者,德性也和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差不多。笼统地说,就是一群混子,和同性关系回故乡的宗旨、原则和最终目的毫不相干。有他们是八两,没他们是半斤,说不定没他们倒是比有他们更纯结。快吃饭了,我们就是不介绍他们、把他们省略掉也罢。当然这又激起了一场民愤。但这种民愤在大铁板抬上来的嫩牛排面前,马上就烟消云散了。他们本来就是来混肚圆的,在牛排面前,他们的主张和民愤、真理和正义,顷刻间土崩瓦解。他们愤怒的吃相,不比白蚂蚁等人好多少。要说我们在这个人物介绍上有什么政治阴谋,就是钻了他们自己不争气的肚子的空子。

    …………

    …………

    …………

    …………

    列席者若干

    记者若干

    闲人若干

    不明身份和不怀好意的人若干

    公鸡若干

    癞蛤蟆若干

    花猪若干

    …………

    …………

    济济一堂

    说话就到了下午。大家酒足饭饱。俺爹拍着肚皮,打着饱嗝,掐了牛屋墙角扫帚上一根柴禾棍在那里剔牙。酒饭都不是自己的,大家都有些吃撑了。酒也有些喝醉了。不是自助餐吗?不是自己管自己吗?既然是自己管自己,就用不着像大家围在一起吃大桌菜那样相互招呼和客气同时也是相互妨碍和监督了。你想怎么样,就可以端着盘子在几个菜前面来回穿梭。怎么穿梭都是正常的。整个大厅既是大家的,又是你个人的。不像吃大桌菜,每个人的座位都是固定的;哪个菜离你远了,你也不好故意把菜转到你面前;转到你面前的菜,你也许正好不爱吃,但人已经在让你了,「吃一点,吃一点」,于是你就违心地吃了一点。吃着吃着,就胡乱吃饱了,一切都不符合自己的心愿。许多上流社会的人经常说:饭整天吃得累人。我们这些村里的乡亲初听起来,以为他们是在矫情;现在我们信了,不是矫情,事物的本身就是这样。人家是贵族,用不着靠跟我们说假话来支撑人生和门面。我们的日常习惯,就是端一个大碗蹲到街上来吃;外在的形式是拥动和流窜。这和西方传到中国的自助餐在形式上不谋而合。老曹和老袁现在也喝得醉醺醺的。他们在一起就交换了对这个自助餐的看法。他们两个都说,欧洲是有许多毛病的,好长时间没到那里访问了;我们在台上的时候,中国和欧洲还没有建交;如果那时建交了多好,我们两个肯定是在各人忙着各人的出国访问而不是在忙着打官渡之战。当然,欧洲是有毛病的,特别是老曹和老袁都没到那里访问过,它怎么会没有毛病呢?但有一点还是可取的,就是他的自助餐。这是我百十年来吃到的最舒服和最自然的一次饭。包括大清王朝在县城宾馆给小麻子选美,伙食也没有这么入口过。我吃了这自助餐,喝了这洋酒,我就像一下子回到了三国,你说呢老袁?老袁和老曹的意见一般是很难统一的,现在老袁竟点着头说,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老曹。──意见竟统一到了一起。当然了,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自助餐也有自助餐的毛病。它的毛病就容易在夹菜(特别是夹小牛肉时)、盛饭、盛汤和倒酒时引起混乱和争夺。虽然我们知道自助餐不管饱是不会拉倒和草草结束的,但是我们还是对我们的肚子和自助的饭菜不太放心。我们一下迷失了方向,我们不知道它们的大小和多少。大小多少是我们打小说话就学到的语码,但到现在我们反倒对它们不自信了。我们过去对时间挥金如土,现在我们对时间却格外地吝啬和急迫:还是先让我来。我不管领袖是不是在这里。我们这时拥挤、争吵和打骂的声音,我们自己听起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我们平时都没有这么无耻过。我们想向贵族学习,附庸风雅,但等到我们与贵族相见和同处一室或同处一床时,他们反倒扩大了我们的无耻。但既然已经这么无耻了,我们也就放心了,我们倒显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和可爱。于是我们吃也吃撑了,喝也喝多了。每个人盘子里都剩下一堆菜,每个人都被酒泼了一身。我们面红耳赤、醉意朦胧、勾肩搭背和东倒西歪地坐在了下午的会议桌前。你们让我们讨论什么?世界在哪里又出了问题?就这样轮到我们来决定别人的命运了吗?我们的每一票,都能决定导弹发不发,炸弹炸不炸,千百万人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吗?是把战火引到中东还是引到危地马拉?是南越的问题还是南韩的问题?是种族问题还是男女作风问题?你摸了那个模特的屁股了吗?如果是一个模特,我们可以替你遮掩,但如果是一个民族,我们可就无能为力了国务卿先生;我们对付得了一个模特,但我们对付不了一个民族。当然有时事情恰恰相反,我们能对付一个民族,我们对付不了一个女人。但今天的问题是,我们对付得了一个世界,但我们对付不了自己的胃。自助餐伤了我们的胃,也伤了我们的神经。我们是在酒意朦胧和醉意醺醺的情况下,来讨论一些决定别人当然也是决定我们自己命运的重大问题。我们一点不以为耻,反倒理所当然地想:我们就这么轻松、放肆、无计划和无头绪一次,我们不举重若轻而是举轻若重一次,我们又怎么了?漫无目的地随游,无缘无故地哭笑,杯盘狼藉之下,就像走到了天地的尽头,默默无语或是大哭而返,又怎么了?我们从菜系里看不出我们的人生,我们从酒杯里看不出我们的前途。开什么会,什么意思?谁给我们提供的这个场合和机会?谁给我们摆的这个自助餐和自助酒呢?我的亲人,我的亲亲。谁能与我同醉?今天所有的朋友!──大家在那里大声喊。连伟大的世界模特和世界级的黑歌星都在这里,她们与我们同醉。醉了以后就与我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吆五喝六,醉对着我们的嘴,手腕上的金环、脖子里的玉圈、圆圆的耳垂上的花绿的耳坠、衣襟上的玉佩和十个脚趾头上的豆蔻,都随着她们身体和身材的动作叮当作响;这响就响在我们的周围和我们的耳边。接着我们就抱在一起痛哭;至于抱了谁,谁先抱了谁谁后抱了谁,这在平时会引起决斗和官渡之战的事,在这里统统不重要了。你先抱,你先上,你先弄,我在后边排队等着。我们一同回到了彬彬有理的周期。用不着再克已复礼。我们恰恰用不克已的放纵,达到了复礼的目的。谁都不上来拥抱那张开臂膀的美人儿。最后倒是弄得那美人有些着急了:我操,你们不管谁先弄,你们先上来一个呀,总不能让我在这里干等着呀,时代就不发展了吗?狗和猫,哈蟆和公鸡,也在那里高挑着嗓子唱起了悲凉的歌。是意大利咏叹调吗?是小寡妇上坟吗?是失去了爱情又失去了职业吗?瞎鹿,你在那里瞎闹什么,为什么不把你的二胡拿出来伴奏?公鸡伴奏,母鸡在那里扬着脖子打起了鸣。鸡飞狗跳,蛤蟆在那里跳上了舞。这就是缘分,这就是缘故,这就是人生。瞎鹿,你不亏是伟大的民间艺人,你一曲二胡拉开,一个过门拉出,就高入云霄和撕裂了我们的心。我们都是一批口讷的人呀,我们自己的情绪,盘桓在我们的胸腔里抒发不出来,我们只好借助你外表看很单调的两根弦。弦弦,你把我们的心都给掏空了。言有随梆唱影,行有虚与委蛇。亲人,你为什么要告别故乡?告别故乡的人到底有多少?刘全玉也算一个吗?刘全玉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他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他不会拉二胡,他就会唱民歌。全玉,也许我们又错怪你了。远行的儿女,你心里有什么话,你就对我说,你不该拋下哥哥去投黄河。我们站在黄河边,看着滚滚东逝水,我们也像任何领袖站在这里一样心潮难平呢。全玉,你受苦了,你就就着瞎鹿的二胡,唱一首你发自内心和肺腑的衷曲吧。我们知道你在欧洲课堂上讲的都是扯谈,都是为了在世界上糊口而只好对世界言不由衷。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在故乡。月是故乡明,而决不是美国圆。现在是自助餐,吃过就走,用不着担心到底有谁来买单。你就就着故乡的月亮地儿,以故乡的饭菜为底蕴,唱出来你心中的歌吧。沈姓小寡妇,你也到前边来,历史的重任,今天的不平,怎么就单单落在了你一个人头上了呢?沈姓小寡妇马上用袖掩上了面。大哥哎,从古说到今,说不清我未亡人的可怜和辛酸。政治可以改朝换代,花开可以花落,大浪淘沙,怎么就我成了一个千古风流人物了呢?我是感谢小刘儿呢,还是用刀杀了他个冤家呢?他也许是一片好心,但对我这样的青春女子来说,也是一个好不容易的煎熬岁月呢。老曹老袁,别像鬼魂一样可怜巴巴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想重温旧梦吗?还想破镜重圆吗?你们怎么不撒一泡尿照一照自己的乌头嘴脸。有几个青春小女子,还想在事情过去许多年之后,再见到她以前的情人呢?特别是当这个已经衰老的情人,现在混到了无家可归和捡破烂的地步。我从卡迪拉克或掉着金色粪兜的小毛驴身上下来时,面前突然站着一个捡破烂的,你告诉我,他就是我过去的情人。小刘儿,你这不是故意给我添堵吗?你这不也是以权谋私因为在生活中得不到别人就在文字中剥人衣服摧残人的灵魂和糟蹋人的精神吗?过去他们是丞相和主公时,我跟他们在一起;现在他们已经在捡破烂了,为什么还要把我跟他们安排在一个村庄?世界那么大,村庄那么多,光我们的祖国,就有3600万平方公里,为什么不能把我跟这两个瘪三拉开一些距离呢?我不想天天见到他们和你们。今天不是喝多了,我也许还碍着脸面不说呢。如果要彻底放开说的话,我说的人中也包括白蚂蚁、刘老孬、郭老三和六指等人呢。他们和我总算是一茬人吧。他们对我什么时候怀过好意呢?就连比我低一辈儿的白石头和小刘儿等人,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一见我从街上走过,就藏在墙角里指指戳戳,这群小xx巴孩,嘴里怎么说心里又怎么想以为我不知道吗?单看小刘儿的文字不就清楚了吗?以为他能代表你们呢,其实他才是一个见利忘义、扶竹竿不扶井绳的人呢。他和他欧洲的姥爷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是一个家族中的血脉相承。无非一个在写诗,一个在做散文。当初老曹老袁在台上时,他是如何写他们的?后来老曹老袁下了台,他又是怎样不答理人家的?同样以故乡为题材,写了40万字,没见提到人家的名字。就是妓女对待老嫖客,也不能这样啊。我就不是这样。虽然我从心理上不愿意再见到他们,但当我真见到他们的时候,我一下子就又良心发现了;我从卡迪拉克上下来,我从毛驴的软屁股上下来;乞丐向我伸着手,结结巴巴地问我:你还认识我吗?官渡之战之时,金戈铁马和刀光剑影之中,风刮着你的裙子。我想起来了。但你为什么到这里?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这是你来的地方吗?这是丽丽玛莲大酒店。这时我的新情人麻六指,也已经从卡迪拉克和毛驴上跳了下来。他提着银手杖问:这是谁?这是你过去的乡亲吗?怎么现在沦落成这个样子呢?给他两个钱,打发他走就是了。但我没有这么回答,我大义凛然地说:不,这是我过去的情人,我要带他到丽丽玛莲饭店吃顿中饭。当我回答出这一句话时,连天地都为之感动了。人们,不管是贵族或是为贵族服务的穷人,都不约而同地为我鼓起掌来。连我的新情人都目瞪口呆,最后受这情绪的影响,也不明不白地跟着别人鼓起掌来。这是我和小刘儿平时看不出来一到关键时候就分辨出来的区别。我正要急扯着白脸地和沈姓小寡妇分辨和对证,证明我不是那种人而是另外一种人;可沈姓小寡妇这么一说,好象谁先说就成了定局就打下江山别人一反对就成了谋反一样,我的处境也十分不妙呢,反攻也十分不易呢;但没等到我反攻,喝醉的老袁跳了出来,「啪」地扇了沈姓小寡妇一个耳光。当然,他打这个耳光不是为我报仇,而是为了他自己。他怎么就想不起来在丽丽玛莲酒店之前有过这动人和讨便宜的一幕呢?那就肯定是背着我,单独和老曹约会和吃饭了──他把沈姓小寡妇酒醉之后的满嘴跑舌头当真了;他老人家也是喝多了。眼里已经揉不进沙子了;但他恰恰忘记也许老曹也没捞着这样的便宜,也没有进去丽丽玛莲呢。何况除了老曹,外围还有白蚂蚁和郭老三六指等人,别人不着急,你着个什么急?你替大家伙装什么大眼灯?但由于喝醉了,扇沈姓小寡妇的原因,刚才扇巴掌之时还清楚,一到扇完巴掌,他一切就又胡涂了。他打过耳光,清脆的一声,大厅里立即静下来。这时他也楞在那里,找不出他做这个动作的理由。他皱着眉头征求身边人的意见:我为什么打这个娘们儿来着?这时老曹在一旁讪笑。白蚂蚁瞎鹿等人也都在等着看笑话。瞎鹿把手中的二胡或手中的单簧管或萨克斯都停下了,等着看这一切。这个该打的娘们,似乎曾经当过我的老婆吧。似乎曾经因为这个身份没少折磨我吧。我刚才还在吹「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呢。我刚才还在吹「我的心留在了旧金山」呢。我刚才还想让大家随着我的乐曲疯狂地乱跳一个群舞呢。现在一巴掌,又把我的心从旧金山扇了回来。这一巴掌是因为什么打的呢?不但打的人胡涂,连被打的人也胡涂了。当人打你的左脸,你把你的右脸也伸上去:你打够了吗?现在我把右脸伸了过去,为什么不见巴掌继续落下来呢?睡在楼下的小伙子,你刚才扔下一只靴子,你的另一只为什么不趁早扔下来呢?省得我为你惦记。但事情麻烦就麻烦在,打了一只脸和扔下一只靴子的人,是不是有勇气再打第二掌和扔下第二只。于是事情就到了上不上、下不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步。我们不恐惧我们所挨的巴掌,我们所恐惧的是这个效果。曲里拐弯的一个小酒馆,灯光当然就不会明亮,我们坐在那里喝酒,进进出出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人。电灯泡在风中摇晃。正在这时,屋里突然出现一个光彩照人的精神焕发的女人,你能不突然感到吃惊和害怕吗?就好象你正在看电视,昏昏沉沉到了12点,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满面春风和满面笑容的女人,正坐在你面前给你预告明天的电视节目,这时你也突然感到吃惊和对将要发生的明天有些猝不及防呢。在我们的预料之中,沈姓小寡妇突然在大堂里放声大哭起来。但她这时的哭,我们也知道,决不是为了挨一巴掌的委屈,而是右脸和第二只靴子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对世界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中空的世界,你深不见底。随着沈姓小寡妇的哭声一起,我们大堂里所有吃饱饭和喝醉酒的人,都一齐像死了人跟着嚎丧一样,跟着她老人家大哭起来。谁在世界上没有委屈呢?哭,别憋在心里,刚才劝了半天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没起作用的理论,现在到这里水到渠成,喷薄而出。这时沈姓小寡妇又有些得意了。不是我挨这一巴掌,你们还跟不上这世界的速度和潮流呢。我是革命的先驱和新潮流的代表者。我是现代、先锋和后现代。我的老袁在哪里,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打我了。我弄明白了,你弄明白了吗?如果到现在你还没有弄明白,你可要被时代拋弃了。大家的哭声还不说明问题吗?我们在哭声中起头,我们在笑声中回答。我们又开始笑了。一屋子人都跟着她笑。她成了我们的头羊和先师。连对中文一窍不通的外国朋友,也都无师自通地跟上了我们情绪转变的节奏。世界在语言上有分别,但在情绪上却彼此相通。不过这时大家的笑和平常的笑不一样;平常的笑都是对世界憋不住的哈哈大笑,而这次我们在牛屋会议室里特定的笑,却静得出奇,都是大眼扫过去一律不出声的傻笑和微笑。不管是黄头发或是白头发,不管是男是女或非男非女,世界从这里可以统一。所有的民族纠纷,无缘无故所起的战火,都可以在这里得到解决,我们这种笑是永恒不动的。我们等着你们。刚才小麻子的灵魂出去撒尿,现在返回屋里,没有赶上世界的变化,没有赶上世界的转换节奏,当他看到一屋子人在这里无言的傻笑,众人都在做同一个表情,倒是他,那么胆大和对世界无所顾忌的人,一下给吓晕了过去。本来屋里的人都是他从外边贩过来的呀。现在发生了什么?我是人牙子,我对世界还不微笑呢,你们在那里傻笑个什么?我的姐姐们呢?我的丽丽玛莲大酒店呢?股市崩盘了吗?飞机掉下来了吗?倒是他,醒来之后,在那里张着大嘴,捂着脸伤心地哭了起来。连他娘沈姓小寡妇上来劝他,都没有劝过来。就好象一个孩子真到了伤心处一样,紧紧地抱着树,脸紧紧贴着树,在那里哭得投入和沉陷,让围了一圈的人都默默无言。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什么对不起这孩子的?孩子这么一哭,我们不禁又哭了起来。孬舅是轻易不哭的,中东战火,杀人越货,一批一批的人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去,他不哭;他就是为了制造这些和为了解决这些问题而生的;如果这些东西没有了,他老人家不就失业了吗?所以他从来不哭;但现在秘书长的灵魂到了故乡,故乡这么一哭,孩子这么搂树,连他这样的人,也禁不住抽抽泣泣地哽噎起来。接着就用他的水袖,掩面去擦他的眼睛。这样的电磁波和生命波通过专用通讯卫星传到纽约客,据说坐在那里议会大厦的俺舅的真身,也禁不住地心惊肉跳和浑身不自在起来。想起伤心事,也禁不住像孩子一样想在众多议员面前大放悲声。多亏他身边的秘书提醒他,让他注意场合;俺孬舅到底是多年的政治家,知道事情的深浅,忍住了自己的感情,推说身体有些不适,提前退出了会场。但一出国会大厦,他和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一把抱住了大厦门前的大理石柱子,就像孩子抱住了树。这么一抱不要紧,马上被挡在门口的记者发现了。对他们的提问,俺舅当然不予回答;但第二天世界报纸的头条仍是:秘书长怀抱大柱脸上流出豆大的泪珠世界又将发生大崩溃大风波大分化大麻烦──是玩的不是?我们这里发生的悲悲喜喜,都将影响到一个世界呢。这不是一般的故乡,这是小刘儿和世界秘书长刘老孬的故乡,加上小麻子,曹成,袁哨,影帝瞎鹿,就是出去走穴,阵容也不算次呢。当然,白蚂蚁白石头小刘儿他爹之类就不要提了。故乡还有三里土路没有铺柏油,一到下雨坑坑洼洼,卡迪拉克没有办法开进来,小毛驴也不方便嘛。1960年,花爪舅舅当着支书,他让我们村里所有的人排队站在打麦场上,用一根墨线来量我们的嘴巴。我们的嘴巴加在一起,长度正好是三里。「三里长,长三里,多大的饥荒?」对付嘴巴的三里我们有办法,对付陆地上距离的三里我们就束手无策了吗?泥泞的道路摆在我们面前,如同我们悲凉的人生。让它在那里泥泞吧。让它在那里肆疟吧。我们的车陷在里面,我们可以用拖拉机再拉出来;我们的毛驴寸步难行,我们可以背着驴前进。什么也挡不住我们重返故乡。可到我们回到故乡时,我们的心却留在旧金山。我们回到故乡,比我们在旧金山还要陌生。延津离我们越来越远,旧金山倒是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们就这么把他乡当成了故乡。同性关系者回到了故乡,我们却成了局外人。瞎鹿,你这方圆百里的著名艺人,再吹一曲你的唢吶吧,再拉一曲你的二胡吧,再吹一管把心留在延津吧。我们在这明亮月光的夜晚,会随着你的萨克斯,一个个地从家里走出来,拋弃我们的琐碎和平庸、鸡零狗碎和蝇头小利,来到月亮明光的打麦场上;一排一排的人走了过来,把打麦场给站满了,把村庄给站满了,把故乡给站满了,把地球给站满了。来吧,向我们开火吧,你们这些狗杂种。当然,狗杂种们像狼狈的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走了。但事情并不像我们想象得这样悲壮,我们做好了出来和站满的准备,就等着唢吶、二胡和萨克斯的召唤;但问题是瞎鹿一次也没有这么拉过和吹过。他在月夜下的唢吶和二胡,都是为大户人家和大资产阶级的宴会准备的。我倒是经常在丽丽玛莲的大堂里见到他,他脖子里打着蝴蝶结,坐在一个软凳上,在那里神情专注或漫不经心地给所有路过和喝咖啡的人弹着钢琴。瞎鹿叔叔,你怎么在这里?故乡的人都在等着您呢。我眼里满含着热泪,上去喊了一声。但我们的瞎鹿叔叔,将一个手指放在他的嘴上,「嘘──」地一声,阻止了我的声音。他说,孩子,回家去,爸爸我一会儿就回家,让你妈把火点上,我回去给你们带上二斤杂合面。当晚,在熊熊的炉火中,我们兄妹几个,「胡噜胡噜」和「踢溜踢溜」地喝着杂合面疙瘩汤。我们的小脑背儿上,个个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小妹妹用手背擦着嘴肚子里打着饱嗝说:

    「爹爹,明天我还要喝杂合面疙瘩汤!」

    甚至有人在责备俺娘的葱花在火是烹得不够程度和不够焦黄。

    「怎么不多放一点醋呢?」

    ──俺爹这时竟不合时宜地从现实的会场中站了起来,醉醺醺地晃着脑袋说:

    「怎么,是说我吗?我还曾经给你们带过杂合面吗?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事呢?现在吃杂合面可是一种时髦。」

    我爹这么一说,所有的孩子都端着空碗不说话了。你是不记得了。因为你从来没给我们带过杂合面别说是杂合面就是杂合土您也没有带过呀。孩子们在家里嗷嗷待哺,您当时在哪里呢?您大概在妓院门口空着口袋蹓跶吧。但俺的爹就是这样的「人来疯」,一到人多的场合,他一下就变得自己不认识自己了。我们站到旁边也有些含糊:这是我们的爹吗?你有什么话,包括对我们有什么意见,你不能直接告诉我们吗?但他不,单独面对我们的时候,他装聋作哑,他在等待机会;等到有外人特别是有外宾就像今天这种场合,他就把我们家里的事,告诉外人,然后我们通过BBD才能知道我们的错误。我们也知道,有时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一定是要找我们什么麻烦,而是跟外宾在一起,纯粹要找一个话题,于是这个话题就落到了我们身上。他也许说过就忘了,但这话题落实到我们身上,我们就受不了了呢。本来我们哥儿几个在村里找媳妇就困难,你这么一说,大家还不像躲癞蛤蟆一样躲着我们?我们身上充满着儿马的气息,而一个个还在搂着枕头睡觉,原因不在别的地方,原因就在俺爹。俺爹是有媳妇了。他是不怕了。他在不怕世界的情况下,你想他还能怕谁呢?看他今天兴奋的样子,他今天也是找到了他要发言的借口和话题了呢,于是借着杂合面就站了起来。但出人意料的是,俺爹酒醉时竟比清醒时还要懂事一些;他一酒醉,竟把他的儿女们给忘记了;就像躺在病床上的胡涂老人一样,他已经六亲不认了。他六亲不认对我们决不是坏事,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可以逃脱和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的机会。俺爹到底要说什么呢?轮到大家安静了,所有的合奏都停下来了,就等着他的小号或小提琴,单簧管或是贝司单独地要叙说些什么的时候,他拍拍脑袋,却不知道自己要说和该说些什么了。原来他也就是这么感情一冲动就站了出来,但站出来要对我们说些什么,他自己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呢。他是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就站在了我们面前。在众人都在那里给他起哄和鼓倒掌的时候,我对这样的情况却毫不奇怪。因为这样的事情在我爹的历史上,委实是发生的太多了。就好象他平时在家里关起门来打我们,笤帚疙瘩已经落到了头上,「操你妈」已经喊出了口,我们在下边等着他说出我们犯错误的缘由,但是接着就没有下文了,他也楞楞地举着自己的笤帚疙瘩呆在了那里。是的,我为什么打这些灰孙子呢?我们在上下都楞了片刻,这时他在上边又为找不出打我们理由而气恼,接着把这种气恼转过头来加到了我们头上:我打这些丫头养的,怎么连理由都找不到呢?这些责任也成了我们的。就好象一个国(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我要说的话,我终于想起来了。」

    他兴奋地高喊着。

    「你要说什么?」

    我们问。

    他说:「我感到尿憋了。原来我要撒尿!」

    还好,他没有尿炕。他三步并成两步地往外跑。看他夹饱了屎尿的慌张和急切的样子,他是真憋了很长时间了。借着一泡饱尿,俺爹又复活和混杂到众人之中看不见了,这又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我们虽然有些扫兴,眼看着一个崇高的东西,转眼间就成了一出滑稽剧;一块细嫩的豆腐,转眼间就变了馊。「小林家的一块豆腐馊了。」我们眼看它或他或她这样变馊,我们又奈它或他或她何?我们空费了一场精力。我们浪费了我们的悲伤或是喜悦。我们感到有点累。我们的酒喝得过多了些。下边那层酒也开始涌了上来。谁还能站出来,到前面的台子上来表演一番,在这酒壮矬人胆的时候!外宾们都坐在那里不动,真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了。他们没喝过我们故乡的酒。喝着喝着,就不知东南西北了。喝着喝着,就不知自己干什么来了。话也说不囫囵了。就看着我们这些人在主宰世界。就看着俺爹一类的人在表演。都说洋人可怕,他们也显得很可爱嘛。都说同性关系可怕,他们动不动不也忘记自己的根本了吗?可见这些人还是可以改造的,不一定对故乡形成多么大的威胁;不一定对故乡的孩子,产生多么大的影响。看他要形成影响的时候,我们让他们喝酒就是了。他们一喝酒,我们的阴谋就得逞了。我们就可以偷梁换柱和以售其奸。我们就可以在大概念下面做我们的小文章。这是在哪里?这是在我们的故乡。他们人情不熟,风俗不熟,地形不熟,对我们关系的方法和时间也不熟,我们尽可以关起门来打狗,关上笼子抓鸡。我们不怕他们。有了这一点垫底,我们所有的人都高兴和放心起来。连孬舅和小麻子的魂灵也兴奋了。孬舅觉得把这一帮社会动乱分子引到这里来改造、分化、瓦解、整顿、清查、登记或不予登记,直到最后消灭他们,彻底报了以前孬妗用巨峰葡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一箭和积累的万箭之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答复他们的名义下彻底消灭他们,现在看引导得可真是地方和正是时候。小刘儿在广场的理论和办法当然就显得更加荒谬。姜还是老的辣。我这些年的秘书长没有白当。到时候让事实去教育他吧。我不用笤帚疙瘩,也不用像小刘儿他爹那样化装成僵尸。小麻子也有些兴奋。从现在的局面看,他这次倒卖的人口,和过去倒卖的四川和陕北的妇女也没有什么区别。说让他们朝东,他们就不朝西。说让他们打狗,他们就不撵鸡。说这里是温柔富贵之乡,是发展同性关系的乐土,他们就真把这里当故乡,真拿这里的人当亲人,真拿这里的水当故乡的水,真拿这里的会当成故乡的会了,介绍和发言还都很认真──用的仅仅是一顿自助餐。我看这次人口倒卖的工程,马上就要成功了。这次和以前的倒卖可有所不同,这次拿的可是美元、法郎和德国马克。我要用这利润和回扣,再建一个其它关系的王国,吸引其它有着更多癖好的傻冒。如此循环,没有穷尽,以你们的癖好为开始,最后我把你们和这个世界全给倒卖了为结束。说到这里,我还要感谢刘老孬呢,他硬是拿着他的老婆,让我开创了一项新的事业和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我早就说过,瞎鹿不算什么,刘老孬也不算什么。总有一天,我会连刘老孬和他的外甥也一块给倒卖了。看他当着恢复世界的秘书长,马上我就要恢复他的本来面目:也就是一个强壮的黑奴;至于那个小刘儿呢,一个酸溜溜的文人,卖也卖不出好价钱,只好算一个搭配罢了,他还在那里自命清高呢。到插草标出卖他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在历史和人市面前的身价呢。想到这里,两人都是越想越乐。两人虽然想的很不同,但两人在情绪上非常相通。两人的灵魂也是喝醉了,在那里相互一笑,共同拉起手,上了会议桌,一起跳起了哥萨克的探戈舞曲。大政治家和大资产阶级,在同性关系的会议室里终于联合和会师了。这真让我们兴奋。我们的世界又要安定和繁荣一阵了。我们又可以安居乐业了。我们可以安心地搞我们的同性关系了。不会发生中东和叙利亚战争了。到处都可以组织Party了。我们的故乡真好。我们的酒真好。我们还可以再喝一点呢。店老板,先不要说谁来付钱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庸俗了。你不想让你的酒店成为一片瓦砾和后半夜起一场大火吧,你不想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吧?那就给我们上酒。桌上的两个灵魂,也每人又拔了一瓶二锅头,在那里边喝边舞,用脚整齐地跺着桌子。我们在下边,边喝边整齐地拍着大胯。顿时,一个屋里都是脚和胯的声音。「侉──」「侉──」「侉──」「侉──」,这个世界显得多么现实。我们在现实的世界中,我们常常感到一种中空;倒是到了酒醉的他乡,我们却感到世界的实在。我脚脖子上的脉搏和流动的血管,你们是多么地酥软和让我舒服呀。想到这里,我们又万众一心地大哭起来。甚至包括庸俗的白蚂蚁和俺爹。虽然他们对这哭声和为什么哭并不理解。刚才还在笑,现在怎么又要哭了?他们对这变化摸不着头脑,但他们就像不懂事的孩子看到爹娘在哭一样,他在一旁不哭,不是显得太不懂事了吗?于是也跟着哭了。因为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们对他们滥于充数和不明不白的情绪加入,也没进行太多的甄别和阻挡,就让他们随着哭了。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一点,还真的认为和我们是同一群鸭子呢。就「嘎嘎」地叫着和我们一起下水了。但大家都在自顾自地投入,谁能停止和牺牲(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

    一天两顿都喝醉

    上午清醒那一会儿

    大哥大BP机

    用它往家捞东西

    先枪毙后审判

    保证没有冤错案

    …………

    他倒讽刺的不是我们。但就是讽刺别人,在这种场合,也是众音乐中的一个不协音调呢。何况你清醒的状态是这样,喝醉的时候也是这样,胡涂的时候唱着清醒的歌,而且仍然唱得那么悲凉和轻佻,就让大家觉得没意思了。我们现在所思所想的,都是包涵世界万物和人间庄园的大问题,总把一生的心思和智能用到和盯在一个点上,这个人的胸怀也不能算是太开阔吧?我们早已经原谅了这些人,我们就是不枪毙他们。我们知道他们也不容易。一到下午就找不着他们了,他们全在中午喝醉了,这有什么不好呢?这和我们在原则和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表面看是一个坏事,喝了大家一些酒,岂不知在酒醉的状态下,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在思考些改天换地的大问题呢。我们是地球的孩子。我们是阶级兄弟。我们殊途同归。我们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何况说他们喝醉,现在我们也喝醉了,这是一个什么意思呢?于是我们发一声喊,把这个脏人给轰了下去。喝你的酒去,好多着呢。这时我的牛根哥哥站了出来。对于他的站出,我们倒没有思想准备,他过去是一个受压迫受剥削不爱说话的人吶。他现在变成了一只卷毛狗。就是狗,也是了头木讷的狗。他死了这么多年,现在也变得爱出头露面了吗?但他张嘴一说话,我们就感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他死得好,他死得有价值,他死值了。过去的牛根哥哥,是一个什么形象呢?就是一头笨手笨脚忍辱负重的牛。家里受了一夜的盘剥,清早又背着草筐,揉着眼屎,手里拿着一块黄面锅饼,指头缝里夹一根葱上地了。路上碰着人也不说话。一天我们见不到牛根哥哥的面,到了傍晚,牛根哥哥背着一筐压过他头顶的青草回来了。我记得他有些口吃,一说话就脸红。成狗之后,也对世界惊恐不安。现在别了几年,怎么倒变得这么温文尔雅和落落大方了呢?他站起来,就是在喝醉的情况下,也没有忘记和他过去的熟人、他的患难兄弟我微笑着点一下头,然后再说话。虽然在这一群人中牛根哥哥不算什么,但现在他站出来讲话了,他就是单独的一个,单独的一个他从众人之中把我给择出来,这本身就使我感到和别人不一样而扬眉吐气。我向他回报了一个微笑,牛根哥哥,你讲吧;我欢迎你讲,我想众人也欢迎你讲,这是我们盼望已久的了。你多少年没有说话了?我的这个回报的微笑,可能对牛根哥哥也是一个鼓励,他就显得更加落落大方。他的开场白是那样地谦虚,他说,对不起大家,我是一个鬼魂:我刚才也喝了不少酒,所以我又是一个醉了的鬼魂。现在跟大家来对话,我感到惭愧地很。但历史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机遇。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感谢历史,也感谢生活。(说到这里有些哽咽。虽然这话有些老生常谈,任何一个有出头之日的人,都要这么感谢生活一番;但我们还是给他鼓了掌。)我生前最好的朋友,也许大家不知道,不是我的老婆,也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我的好朋友小刘儿。我不是看小刘儿现在成了大腕来故意跟他套近乎,阴阳相隔,这种近乎对于死去的我没有任何价值;我只是说,小刘儿是我回忆过去的一个依托和由头。是不是这样呢小刘儿?我在众人之中微笑着点了点头。──但他接着往下说话,就又有些原形毕露了。我们发现他死了人和变成狗这么多年,他的本质没有发生多少变化。因为他一说起正事,又像生前一样没有头绪。正经的大事他不说,新鲜的思路他没有,在这么庄严和千载难逢的场合,他又说起了生前的一些生活琐事。一个历史的大机遇,再一次让狗给浪费和耽误了。他喋喋不休地在那里谈些什么呢?还是生前清早起来怎么割草,割草的时候怎么碰到一条蛇;接着一个人在那里捉到一头蝴蝶,他把蝴蝶放到一只火柴盒里;接着他把蝴蝶又放了,看着蝴蝶在空中飞舞,他流了泪;接着他又碰到一只地老鼠,他和地老鼠怎么做游戏;接着他又碰到一只斑鸠,他又在那里像我的小弟和当年柿饼脸太后回故乡一样开始在那里撵斑鸠疯跑……说着说着,他又开始口吃了。这令我们大失所望。这些年你都干什么去了?你没有抓紧学习和注意提高自己吗?虽然他的这些生活琐事在他的生前我们闻所未闻,我们只知道他清早上地晚上回来不知道他一整天在地里干了什么。过去不知道的现在他说出来了;虽然他的话题中提到的都是动物而没有人证明着他生前的孤独──要说有什么新意的话这也算一种新意,但我们现在要听的,并不是这个。我们对你的生前已经不感兴趣,我们要听的,是你的现在。生前你是一个行尸走肉,现在终于超脱了,变成了我们崇拜的魂灵,我们以为你比生前飘逸和潇洒一些呢。你不是变成一股风了吗?你不是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自由飞翔了吗?你现在的本身不就是一只蝴蝶吗?你现在本身不就是一只斑鸠吗?在你的外形自由的同时,你的心灵怎么还这么封闭和灰暗呢?你在那里向往什么呢?──就是向往,你向往你的今后也好呀,怎么又回到你的从前了呢?你回到别的地方也好呀,怎么又回到蝴蝶和斑鸠了呢?你的以前有什么好回顾的?你是在向往恐惧吗?你是在一个黑洞洞的屋子里关着吗?压迫和剥削你的老婆女兔唇并没有死,她的长指甲还留在人间,你还恐惧什么呢?是你的口才问题呢,还是你的胆量问题呢?是你肚里本来就没有水呢,还是在对世界旁敲侧击呢?就是对世界旁敲侧击,也不是你这种人所该采取的策略呀。你对世界进行直洞洞的表达,还没有人注意你呢,你还在那里旁敲侧击什么呢?你正戏还唱不好,还唱什么花腔呢?接着就没有人听他胡说八道了,大屋里起了「嗡嗡」的议论之声。倒是有几个外宾,听到他捉蝴蝶和捉斑鸠的故事,感到异乡的故事特别生动,特别新奇和好玩,在那里支着耳朵听,不让别人打岔,但这种故事在我们故乡车载斗量,我们已经感觉不出任何新鲜之处,到底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搅得外宾也听不下去了。这时又发生一个问题,本来我的牛根哥哥对自己这些年的变化就不自信,他刚才站起来的自信和从容都是斗胆装出来的,是在那里强撑着;在强撑的状态下,说了些驴头不对马嘴的往事;现在眼看大势已去,他的精神支柱还不坍塌下来吗?他马上就要变成一堆风化的土和坍塌的泥了。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这时隔着人群,看到一个人在远处微笑着向他招手。这个人是谁?就是他生前的老婆女兔唇。接着还向他亮了亮自己的长指甲。当一条狗在这种场合看着主人对自己微笑和亮长指甲的时候,他会发生什么呢?他接着身子就抽搐上了,眼看着身子一点点小了下去,就原形毕露,变成了一只卷毛大狗。接着这条狗,就到了女主人的面前。在那里摇着尾巴舔着她的胖腿。这又是一场滑稽剧了。这场滑稽剧对别人倒没什么,损害最大的就是我小刘儿了。因为刚才牛根没对别人表示什么,就格外地对我多微笑着点了点头。如果说刚才的格外点头对我是一种风光和扬眉吐气的话,现在恰恰就是一种别人没有的无地自容。你格外的点头和微笑之后,原来就是这么些上不得台盘的东西呀。人在喝醉的时候,为什么上演的都是些不严肃的东西呢?当世界到处都不负责任的时候,我们多么盼望严肃和崇高呀。牛根哥哥,我童年时感到你的身躯是那样地高大,我现在对你是这么地失望。我拔起一个酒瓶子,摔到了桌子上。随着我的一声酒瓶子响起,全屋「乒乓」「乒乓」摔酒瓶子的声音,响彻了半个小时。差点把屋子给震塌了。半个小时过去,我们把刚才的一切不愉快又忘记了。只要砸碎一个旧世界,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新世界。在「乒乓」「乒乓」的爆响中,卷毛狗给吓坏了。它以为起了世界大战呢。而这个世界大战的起因,多多少少和它有些关系呢。这时它顾不得女主人了,夹着尾巴就逃走了。女兔唇在那里拼命地喊叫,频频地亮她的手指甲,但卷毛狗已经对她的指甲顾不上畏惧因为世界产生了更大的恐惧和怀疑,它倒是义无反顾地夹着尾巴逃走了。牛根哥哥,这个时候你倒显示出了你的胆量。你在大恐惧和大怀疑中,倒是有了勇气。只要还有深刻的惧怕存在,我们就有希望。牛根哥哥,再见了。我们在第二卷中,再畅叙我们的友情和友谊、苦恼和辛酸、生前和身后、目前和将来吧。不管过去和将来,我跟你在一起,总感到一丝温暖呢。看着狗逃去了,趁着满地的玻璃茬子,另一个鬼魂又跳了出来。刚才是一个鬼魂,他可以跳出来说上一阵,我为什么不可以跳出来?他生前有些憋屈,我生前就好受了吗?我的苦难和辛酸,并不比他少,他受的是一个女人的气,我和他正相反。世界的男人和女人,在这一点上并没有分别。男就是女,女就是男。只有受过深刻压迫和剥削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一点。从这个社会学的角度,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也是可以解释通的。你道这个跳出来的鬼魂是谁,就是俺的前孬妗。现在她要发言了。她的梨花眼还是那么混沌而又明亮,不清楚地照着人又照着自己。她仍穿得那么破衣烂衫。还是1960年她在村里被撑死时那个模样。她手中仍端着一只小黑碗,小黑碗里有一撮麻油拌的胡萝卜丝。她额前的几根头发仍搭拉在小黑碗里。几个不分公母的虱子正顺着头发往小黑碗里爬。阴间和阳间到底还有没有分别?人分别了这么多年为什么都不变模样?接二连三都是这样,一下让我们对阴间都有些怀疑了。这时俺孬妗到底是俺孬妗,她到了我的跟前,趴在我耳朵边说,你就这么写吧;什么阴间阳间,阴就是阳,阳就是阴,你是一个聪明人,怎么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呢?那你还指望什么呢?我突然明白了俺这个亲妗(相对冯·大美眼而讲,这样讲不算过分吧?)的话,现她抚掌而笑。俺的孬妗就像牛根哥哥一样没有变化。这也是亲切的一种呢。但我接着发现,我还是上了俺亲妗的当,她还是发生了变化。她突然从腰中抽出一个竹板,接着又搬来一只大鼓,马上就要唱大鼓书。这令我有些迷惑不解。俺妗生前不会唱大鼓呀。别说不会唱大鼓,就是卖糖豆老头的拨浪鼓她也不会摇。这个大鼓书是在哪里学会的?阴间和地下,是一个艺术的世界吗?这时俺姥爷刘全玉倒是在旁边感叹一声:艺术都是叫这些人给搞乱和搞坏的。对于他的私心嫉妒,我们觉得是多么地不合时宜。幸好这个小孬妗,没有受他打击的影响,旁若无人地进入了自己的艺术情绪,头上爬着虱子就打起了大鼓,甩起了快板,接着把萝卜丝小菜碗也当做一个伴奏,「叮当」「叮当」地清脆,给打鼓和快板增加了格外提神和画龙点睛的作用;在「咚咚」的鼓声、「劈啪」「劈啪」的快板声中、「叮当」「叮当」的提神的黑碗声中,仰天一吼,就那么唱了起来──这么洒脱和对世界的超然,也令我们吃惊。她和牛根哥哥还是不一样。她生前和身后判若两人。我们是相信她的生前呢,还是相信她的身后呢?唱着唱着,她还从大鼓的后面转了出来,在那里表演上了,边表演边唱,一下就让我们兴奋起来。俺妗唱了些什么?又和牛根不同,她开口没有叙说自己的生前,没有叙说自己的痛苦、不幸和辛酸,她一开腔就唱起了别人的事情,这又大出急功近利的我们的意料。孬妗翻了一下梨花眼旁若无人地唱:敲起了大鼓,打起了灯盏;今天不把别的表,就表一表最近自杀的几个诗人。他们卧轨的卧轨,上吊的上吊,喝老鼠药的喝老鼠药,抹脖子的你就活不成。认真的人都死了地下相会,厚颜无耻的人还活着你装什么大眼灯?(道白:)刘全玉,俺的大叔,你自称也是一个认真的诗人,别人一谈诗你就兔急,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自杀呢?这话问得俺姥爷也是一楞,是呀,我为什么不自杀呢?一下被俺妗将在了那里,一下被俺妗的一个固定的理论给套住了。似乎他不自杀,就不是一个诗人起码不是一个正经的和好的诗人一样。你是要自杀呢?还是不当这个诗人呢?俺姥爷出了一身汗。我们都在那里欢呼起来。在大是大非和有关他的生死面前,俺姥爷前所未有地认真了。他结结巴巴地说,给我一个思考的时间,给我一个思考的时间。思考了一会,他抹着头上的汗说,严格地说,我不能算是一个诗人,我首先要做的,还是欧洲一个教授。我是教授在前,诗人在后,换言之,我的诗人是业余的──虽然也取得了伟大的成就,我的信天游和《最后的离别》自有公论,但从自杀的意义上讲,它还很一般嘛,它还可以修改和补充嘛,它还没有达到前无古人和后无来者于是作者就感到孤独非自杀不可的地步。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还是一个很平庸和很世俗的人吶。我就不自杀了,把自杀留给那些该自杀的人吧。再说了,我现在已经入了欧洲籍,我就不是故乡人了;我如果现在自杀在你们的土地上,还要引起国际纠纷和关于你们的最惠国待遇问题呢。那样事情就大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的不自杀,也不是单为了我自己,还充分考虑到了你们的困难。就不要说我了,侄媳妇,等清明节我到你坟上给你烧一张纸,你就赶紧说你的那些已经自杀的诗人,别把人家的性命和自杀给耽误了,让人家上不上下不下的,也就是了。看着俺姥爷这么尴尬,牛屋里又起了一片欢呼。俺的头上爬着虱子的妗,听俺姥爷这么一说,倒也罢了,微微一笑,放过俺姥爷,说起了那些已经自杀的人。那些自杀的诗人,到了阴间都和我成了好朋友,整天在一起耳鬓厮磨,耳濡目染,别说是我,连我头上的虱子,现在都会写大鼓词了。今天我唱的一切,都是我头上虱子产生的灵感和进行的策划。(俺妗说到这里,过去爱往人头上扔老鼠和蛇的过时理发师六指又兴奋了,这不是又证明我可以卷土重来了吗?但一切都时过境迁,这虱子已经不是那虱子,他刚要开口,就让我们用严厉的手势给压了回去。俺妗微微一笑,接着说:)火车就要来了,老鼠药已经摆在你的面前,白带子搭在了你的脖子上,就好象我们故乡计划生育一样,喝药给瓶,上吊给绳──最后发展成喝药给大瓶,上吊给紧绳。留下你的选择吧,诗人和生孩子的女人们。你们都做诗和生孩子去了,留下我们干什么去呢?就像小刘儿一次说的,一个漂亮的女明星,一天晚上和他在一起谈文学──离诗也不远了;谈到深夜,看着别人的牌局散了,女明星礼貌地说,天已经晚了,小刘儿就留下吧。担接着又说,为什么留下你,留下你干嘛使呢?现在我们就像女明星那么说,留下你干嘛使呢?你们不会写诗,你们也不会生孩子──但就是这样,你们也总有一天要上吊。唱到这里,俺孬妗重重地敲了一下大鼓,作为一个打点和总结。我们听到这个格外高兴,都「噢──」地像狼一样轰了起来。但从我们的内心,我们并没有把这话当真呢。谁是我们自杀的引导者呢?就是这个脏兮兮的老婆子吗?我们把这看作一个扯谈而没有把它看作是一个预言。我们把孬妗看作一个和我们没有区别的普通人而没有把她看成一个巫婆和预言家,这是我们在当时犯下的重大错误。我们就是「噢──」地轰了一下。而肤浅的孬妗,只记得对她艺术的欢呼而忘记了她对我们预言和布道的使命。我们双方都糊里胡涂地错了过去。直到最后世界自杀日到来的时候,我们回首往事,看到这时孬妗头上已经没有虱子,身上干干净净,穿著旗袍,描眉画眼,打扮得像个天使,我们才知道过去的一个扯谈,现在竟然梦想成真了。当我们把绳索往自己脖子里套的时候,我们不禁都露出了自嘲的微笑。这时孬妗踢开裙子,露出一条大腿,把腿蹬在脚手架栏杆上微笑地看着我们,我们与她心灵倒是相通了。你这个大鼓妞。你这腰里系着红飘带的人。你一副头上有虱子的外表,把我们给迷惑了。我们只记得你低头吃萝卜丝的模样,我们忘记了你头上扎着小辫,在那里随着大鼓和唢吶扭红绸子秧歌的模样了。接着脏人韩又要冒出来,说他孬妗这个大鼓算艺术,我的顺口溜怎么不算艺术呢?为什么她可以在这里长篇大论,我的艺术就要受到压制和迫害呢?我是艺术的耶稣吗?我就注定要为艺术牺牲吗?我是拉什迪吗?这是社会制度问题呢,还是民族信仰问题呢?是我的问题,还是你们的问题呢?我可以承认我的错误和失误,但就是不要限制我的创造自由。追杀和封杀我干什么呢?这样造成的损失首先不是我个人的而是整个文学艺术和这个世界的精神文明的,这也牵涉到人权问题呢。这就跟不问青皂白打我一顿差不多了。打人总是不对的,挨打总是让人同情的,伤心总是难免的,起诉也是正常的。再这样下去,我要起诉你们了。脏人韩虽然这样威胁我们,但我们却也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你那些针砭时弊的顺口溜,算什么艺术?你也就是一个通俗文学,大不了再把你算成严肃文学,也就顶天了,反正不能把你算成纯文学、先锋文学、后现代文学。你的目标也就是一个县,我们的目标却是整个人类的终极关怀和终极目标。你整天清早起来惦记的是县长今天是不是受贿或是搞了女人,我们终日在后花园走来走去念叨的却是:活着还是死去。我们的话题、词语和话语,和你一个地域范围内的顺口溜或民歌比起来,怎么能同日而语呢?你再在我们面前唱这个,就不感到露怯、寒酸和后怕吗?你的那些创作,只能在市井街头流行,而不能跑到我们这牛屋。你拿着一个非艺术也就是赝品来和艺术的真品和瑰宝相提并论,你也真是一个憨大胆。趁早闭上你的嘴,趁还没有开始就提前结束,对你在我们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好多着呢。等你的艺术提高了,无论是从思想上或是艺术度上纯结了,再到我们这里念叨,给我们解个闷,还不晚呢。我们从理论和形而上这么一说,脏人韩果真感到有些惭愧了,他也「啪」地摔了一个酒瓶子,结束了自己的尴尬和过去。他再一次上了我们的当。我们用我们的手段,阻止了他的目的。我们接着就可以乐我们的了。当我们不懂得运用手段的时候,我们活的特别累;当我们懂得运用手段的时候,我们用欺骗就可以解决世界上的一切问题。欺骗就没有华丽的外衣吗?欺骗就没有华丽的辞藻和动人的故事吗?欺骗比说真话,往往还要悦耳动听呢。这时候,圣女贞德女地包天浮出了海面,她披着面纱,低着毛毛眼,羞答答地问:猪大叔,你们都说些什么,我怎么一点都听不懂?什么欺骗不欺骗,你们又要欺骗谁了?我这两天可是来了,现在下边湿湿的,都该换纸了,你们再要这么说下去,我可要打道回府了。这时老猪马上站出来阻止众人:别说了别说了,这些话题就别说了,别因为我们一时痛快。污染了我们的孩子;我们故乡总共就剩下这么一个纯结的圣女了,我们再把她给污染和无形中教坏了,我们这个故乡,就成了一个污染源了;我们的水就没法喝了,我们的话就没法说了,我们就要得大脖子病或血吸虫病了;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所面临的灾难,就不是一个脏人韩的顺口溜造成的污染所能比拟的了;摔一个酒瓶子,结束过去,上来一个人,给孩子表演一个游戏;让我们的小地包天看一看,人间还中有可爱的动作和好玩的事情的。猪蛋这一番话,说得如此得体,是我们没有料到的。说得大家鼓起掌来。我们也知道,这是猪蛋喝醉酒的结果。如果在他清醒的时候,他肯定没有这个水平。当然,等他酒醒的时候,他早把酒醉时说的什么和做的什么给忘记了。这是他和我们大家的悲剧。但现在他在醉中,我们不是也在醉中吗?于是马上有人响应,女兔唇从人群中跳到桌上,拔出她的利指,上下一挥,立马变成了一柄柔韧的长剑,要给孩子做游戏。本来这是她清醒时专门对付男人的,她用这柄利指或利剑,已经抓死过不少男人,没想到在酒醉时和老猪的号召下她也化干戈为玉帛,开始用这剑为我们舞剑取乐。我们马上一阵欢呼。这真是圣女的力量。这真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早知这样,那条卷毛狗牛根哥哥,还在一片碎玻璃声中逃跑干什么呢?但这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这柄长剑一拔,把外宾的兴趣也引了出来。在这之前,这些外宾还都是老毛子看戏,在那里傻坐着呢。会场上还没有激起他们灵感和话题的东西。我们也是太自顾自了,就这么把外宾给冷落了。但外因总是条件,内因才起决定性的作用呢。现在一柄长剑一拔,他们的灵感不就出来了吗?马上有一个女的(当然是说她以前的性别了),也站出来一个箭步跳到了桌上,拔出一口剑,开始和女兔唇对舞。这就好看多了。这就是两个公孙大娘舞剑了。但这还不是最妙的,既一中一西、中西合璧的对舞还不是最妙的,最妙的是西方站出来的这一个人,竟是过去的王室公主卡尔·莫勒丽;她拔出的那口剑,竟是她以前专割男人的那口当年袁大叔在历史上留下的鬼头大砍刀。大家都欢呼起来,欢呼着她们两个人的名字。「女兔唇,莫勒丽」,「莫勒丽,女兔唇」。她们的刀剑相似,她们的人也相同。刀的用途相似,人的目的也相同。她们在一块对舞,是多么地和谐和美呀。两个人一边舞还一边有一场对话呢。莫勒丽先开的口,符合西方人爱说话的习惯。莫勒丽:「大姐贵姓?」

    女兔唇:「不敢当,免贵姓兔。大姐您呢?」

    莫勒丽:「好说,姓莫。大姐看刀。」

    两人相视一笑。这时把精力从人集中到刀上。

    莫勒丽:「大姐的刀下,曾留下多少死鬼?」

    女兔唇:「多是些无用的人,倒真没有计算过。」

    听到这话,莫勒丽心里有些不高兴,以为女兔唇是在摆架子。具体数字说不清,说个大概,是个什么意思?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了。西方人讲究量化和标准化,中国人讲究模糊。在日常生活中,用得全是模糊数学。遇到什么事,「研究研究」,「考虑考虑」,到底是成还是不成呢?问的人不知道,其实说研究和考虑的人也不知道。日常生活是这样,挖死几个男人,就能例外了吗?刀下有多少死鬼,女兔唇大婶还真没有精确计算过;她说了实话,就被人误了会;她要是随便编一个数字呢?恐怕傻冒莫勒丽也就相信了。看到莫勒丽有些不高兴,我们的女兔唇就是好惹的?她也立马不高兴了。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她微笑着问:

    「那么大姐您呢?您用这把鬼头刀,割下男人多少玩意?

    看到刚才女兔唇不说,莫勒丽也变得聪明了。你不说,我也不说;你不告诉我你是谁,我也不告诉你我是谁。就像两个人在打电话。莫勒丽说:

    「当时割那玩意的时候,我也就是当割韭菜。到底多少根韭菜,我和你一样,也没功夫去查。反正割下来的东西都扔到了狗食盆里,最后撑死了几条狼狗,也是真的。嘿嘿。」

    莫勒丽一笑。她的这点心思,哪里逃得过女兔唇大婶的眼睛?于是也是心领神会地回了她一笑。接着两个人跳舞和舞剑,就有些心怀鬼胎了;就有些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了。两人在桌子上舞了一阵,就从桌上到了地下。接着就到了人群之中。两人的冲突,也就是在挖男人和割男人的数字上,但到了我们身上就不同了。但我们当时只关心她们的冲突,只顾看她们身上的手段和舞出的刀花,而忘记了这刀的用途。这是挖男人和割男人的东西,世界上的两件宝贝,现在都集中到了这里。我们没有想到赶紧去护我们的身子和弯腰去捂我们的前裆,还在那里拍着手张着嘴傻笑;整个会议室,成了一座不设防的城;我们可真有点大意。当时喝醉了酒没什么,把一切都忘记了,但当醉醒以后每当回首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们还真有点后怕呢。往往会惊出一身冷汗。虽然她们都曾信誓旦旦地说,她们都已经改邪归正了,一切都归同性关系,一切权力归农会,但我们不能忘记,当时她们也喝醉了。喝醉的时候,她们不是就忘记自己是同性关系者了吗?我们因为喝醉而大意,她们因为喝醉而忘记自己是同性关系者同时也忘了刀的用途,这真是酒醉中的酒醉,误会中的误会。当我们把这一段经历作为故事讲给下一辈时,就好象战争年代死里逃生一样,让下一代也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好悬!」接着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没有危险就没有刺激,没有痛苦就没有回忆。我们的玩意还在我们身上吊着,这是最根本的。这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得便宜卖乖吧。刀舞完(竟能够安全地舞完,她们之间也没有出事情,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这时外宾就纷纷登场了。这时已经是外国人的天下了。首先出场的,是那个爱组织Party已经告别旧Party参加新Party的资深政治家基挺·米恩。这位流行Party的参与者,一上场就把这里弄成了一个化装舞会。他的出场,就让人感到吃惊、新鲜和兴奋,他是以小丑的角色扭搭扭搭上场的。戴着小歪帽,脸上打着胭脂。大裤裆子不时掉下来,又被他提了上去。引起一阵阵的哄堂大笑。但我们兴奋之后,我们又感到失望和愤怒。这时我们注意到了基挺的身份。你是什么人?你是我们的副总统──这是我们酒醉之后,又把他乡当故乡的缘故;本来他的副总统和我们毫无关系,他要管我们故乡的事就是干涉我们的内政,但是现在我们觉得他和我们的血肉相连──既然你是我们的副总统,就好象好赖你是俺的爹一样,你怎么能这样出场呢?你这样出场,除了好笑之外,让人家会怎么说?让邻居家的孩子怎么评价俺呢?你得注意故乡的国情和民风、村规和民约呀。你对自己的形象不在乎,我们人民和孩子还在乎呢。你在公共场合的出场,就不单代表你自己而是代表我们大家和我们全家了哩。难道人民和你的孩子都是小丑吗?你对你的身份和你屁股下的人民和孩子就是这样不放在心上吗?就算你这样出场是为了与民同乐为了给孩子做游戏是童心大发,但这不是你家或咱家的后花园呀。基挺爸爸,你的后代不是不讲面子的人。但基挺爸爸已经是这样了,抽身回去不是更尴尬吗?他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撇开舞台,转过身私下对我们惭愧的笑了笑,丑陋地伸了伸舌头,接着又硬充好汉地说:什么事情刚干起来,就是这个样子;人民和孩子,都有一个接受过程;新生事物刚冒头的时候,总有丑陋的一面,就好象小鸭刚学走路一样,一拽一拽,看着很笨拙,但是很快就羽毛丰满了,丑小鸭就变成了天鹅,就飞起来了。你们只认天鹅而不认小鸭,没有小鸭哪里来的天鹅呢?人民和孩子,就是这么目光短浅。严重的问题在于教育人民和孩子。这是我当了多年的副总统得到的一个结论。这也是我所以告别旧Party参加新Party的一个原因。新Party更能接近人民嘛。更能接近孩子嘛。一切从小丑开始,这就是我的策略,一开始遭到你们的嘲笑和反对,在我意料之中;但接着,你们就会看到成熟的天鹅和煮熟的鸭子。鸡毛可以飞上天,鸭子可以变成天鹅,男可以变成非男,女可以变成非女,这一切的催化剂是什么呢?就是Party。实践证明,没有Party,就不能打碎旧世界,当然也就无法建立新的世界。要让人民都知道这个利害。我图个什么,我还不是为了大家和人民?如果是为我自己,我能拿我的热脸贴你们的冷屁股,我能出我的丑而让你们取乐吗?我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说着说着,基挺倒在那里委屈起来,开始蹲在地上抹眼泪。听基挺这么解释,看着他在那里抹眼泪,我们也有些犯踌躇,我们也觉得基挺说得有道理;就是不合情理的事情,说了这么半天,费了半天口舌,也变得富有人情味了。我们容易把人情味和情绪的冲动当作世界的真理来对待,这就是世界为什么老变形的原因。我们明知道这么做是错的,但我们一遇到事情,我们仍然那么去做。我们是一个见不得眼泪的民族呀。基挺一掉眼泪,我们突然觉得基挺有道理是不是我们又错了?就是不错,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不是基挺有什么不对,倒是我们欠着基挺什么。我们怎么才能想办法弥补一下呢?我们搓着手,站在那里很不安呢。我们和基挺,一下变换一个位置,我们倒要看着基挺的脸色说话了。倒是基挺,到底当过副总统,比我们胸怀宽广一些,没有和我们一般见识,见我们承认了错误,有了不安,他心里也有些不安起来。他从(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尸骨未寒,你们的势利眼变化得就这么快吗?或是欺负我小沉是一个寡妇吗?看我没有男人吗?如果我找你们这样的男人,恐怕一个排一个连也找到了。就会引起一场哭闹,好事就要变成坏事,大家就要不欢而散了。或者你不献给女人,女人事多,索性献给男人,男人事少,其实这也只是一种天真的想象,天下也要大乱。男人要是小心眼起来,比起女人的狠毒,还要厉害十倍呢。你是献给平民的男人呢,还是献给贵族的男人呢?你要是献给白蚂蚁六指之流的平民,同是平民的俺爹路村丁之类非气死不可。因为一个自助餐,他就可以从他儿子手中夺入场卷当然也就是嘴里夺食,现在看到大家一样来吃饭,有人还白绕走一束花,你就可以想象我爹等人的愤怒了。他会比不来吃饭还要暴跳如雷。不来吃饭,还可以眼不见心不烦,现在事情到了如此不公的地步,让我如何能够平安地消化我已经吃到肚里的东西呢?这不是故意伤害我的胃吗?出了胃炎、胃溃疡、胃癌谁负责任,谁出医疗费?都是问题。如果是这样,散会以后,我到家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他从我手中夺去的那张入场卷,就变成了我对他的有决谋害。你是嫌你爹不早死是吧?你又像俄底蒲斯王一样,犯了一臆症,要杀父娶母对吧?趁早死了你那份心,我的身板硬朗着哩。如此纠缠起来,起码得半个月。半个月一家人都别想过安生日子。或曰:这些穷人素质有限,我们不跟穷人打交道,我们献给贵族,贵族的素质和修养总不会是这个样子。但你又错了。用俺孬舅(他是贵族吧?)的话说,贵族和穷人的为人处事,从本质上讲,没有什么鸟区别。你是献给老贵族呢?还是献给新贵族呢?如果献给老贵族,献给了曹成,老袁心里会怎么想?这是一个什么信号?纯粹是一朵花呢,还是有别的政治含义呢?是要重新起用人了吗?那为什么只起用老曹不同时起用我呢?我比老曹差到哪里去了?老曹在历史上比我的污点还多。他虽然表面老实,但他心里都是阴谋诡计;我虽然做事前思后想,但我起码是一个耿直。如果你们要这么轻率地处理问题,我不说为我自己,就是为了真理和正义,我也得上访和上告呢!最后弄得和搅得老曹也起用不了。如果这花不献给老贵族,他们不闻肉味和肉香,已经多时矣,老了,落伍了,我们把这花献给新贵族和新生的资产阶级行不行?但是且慢,现在到现场来参加会议的我们的同胞,并没有新贵族;唯一的两个新贵,刘老孬和小麻子,本人并没有到场,到场的是他们的灵魂。如果是他们本人来,鲜花献给谁,都不成问题,谁家还没有鲜花了?说不定一个玩马戏的人手中的花。他们还嫌腌臜和有马尿气呢。当然他们也(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的人,那个欢呼雀跃。真是大难不死。我们本来被吓醒的酒,现在看着没事了,就又个个回去了。又沉到了醉乡。就好象温度计里的水银,说着说着就冒上来了,现在一下给搁到一盆冰水里,这水银就「倏」地一下落了下来。原来是一场虚惊。我们喝着基挺变出来的新香槟,回来的醉意,一下沉得更深了。我们像狼一样嚎叫着。到底是基挺啊,这玩笑开得多么地刺激和彻底。到底人家当过大政治家,知道怎么跟人民玩游戏。我要发表电视讲演了,世界变得很严重,马上就要进入战争状态了。但很快,这个事情就不严重的过去了。这时基挺就有话说了,不是这个事情不严重,而是我从中间解决和调停得好。他把我们的期望值先降到最低点,大难就要临头了,然后再将希望一点一点往上蹭;最后的结果不但达到了刚开始讲话我们就对他的期待,而且由于这游戏,我们又人为地给他拔高了一节。他一下把我们给征服了。刚才在介绍到会人员时,记得基挺有一个要求,他希望当这次同性关系者回故乡活动的新闻发言人,通过看他的魔术和马戏,已经证明他具备这个才能,就不要再做什么调整了。我们每人,又低头喝了一口香槟。这香槟就不是自助餐上配置的了,而是基挺格外分发给我们的。这时我们就没有必要感谢会议和赞助商和主持人,我们单独从感情中舀出一勺,来感谢基挺就是了。当然,基挺的这一举动,也是会议的两个主持人猪蛋和冯·大美眼所没有想到的。看到大家有了分心和游离的现象,他们两个,心里倒是有些不高兴和不受用。这不是与政府争夺民心吗?在众人都迷失方向的时候,还不应该旁敲侧击一下吗?猪蛋首先说话了,以后大家再做游戏或是玩魔术,做和玩就是了,我们有足够的民主和法制给大家做保证。但是大家又知道,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自由,也不存在绝对的民主。自由和民主都是相对的。大家可以变这样变那样,这都允许,但是我们就不要再变吃食和酒水了。我们知道大家也是出于善意,但是你变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干净不干净呢?大家吃了东西对身体有利或是有害呢?进一步说,里面有毒没有毒呢?我们吃了喝了会不会变成傻子和白痴呢?不出问题当然很好,但如果真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负不起这个责任呢?再说了,你这样做也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呢。是说我们的自助餐不够丰盛吗?是说我们准备的酒水不符合大家的口味吗?我们不符合,世界上就你符合吗?我们准备不足,是说赞助费产生了亏空和缺口,还是我们主持人贪污了大家的伙食标准吃了大家的回扣呢?你到底是一个什么用意?我们倒不明白了。这会议我们不主持,现在让给你主持不就成了?(以下一段,手上的文本是乱码——无痕茶楼注),这孩子刚才在这里也是讨厌和捣乱,但这哇哇的哭声,在我们的心头,还是留下一些阴影呢。我们的情绪,还一下调整不过来呢。直到几个欧洲汉奸站了出来,又开始在那里表演,才挽救了这个局面。就好象有些妓女在历史上起的作用一样。几个什么人站出来了?就是那几个从欧洲和美洲跟着队伍来混饭吃的同性关系混子,牛蝇·随人和横行·无道等人。看着基挺辛辛苦苦组织的这场Party现在落花流水,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些内部的汉奸们,就好象看着一个西瓜终于长熟了,到头来打开是一股子屎汤一样,他们从心里乐开了花。他们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目的本来就不纯;他们就盼着天下大乱和无中生有,好趁乱摸人家一把或浑火摸鱼一番。过去他们在欧洲的时候,从来都是与政府做对的。「我就是要与赵官家做个对头!」这和当年小麻子和路小秃的理想倒不谋而合。不然人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人生都是正剧和悲剧的话,人生和地球不是也要被绷断和爆炸了吗?大家不也要变成一片片碎片飘浮在空中了吗?这种由正剧、悲剧到碎片的过程本身,不也很好笑和很好玩吗?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把地球给翘起来;给我一泡屎,我可以让一地西瓜变成屎汤。真以为我们是来搞同性关系吗?那基挺就不是基挺而是丫挺了。所以他们在他们的同胞基挺黯然神伤的时候,他们已经按捺不住地要跳出来欢庆一番了。他们穿著俺孬妗过去当模特时穿的大衣裳,掩着大襟,又「刷」地一下打开;头上戴着巴拿马帽,手上戴着黑手套,跳着霹雳舞,在地上飞旋着就出来了。基挺看着事情发生了这种变化,他对地上这些忘恩负义的小痞子们,这些惯于落井下石的家伙,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基挺想,如果有一天我再上台,我一定要开展严打。但问题是他现在还没有重新上台,他和我们一样,现在也在台下;就好象许多大人物下台之后,再走到人民中间,人民出于对过去的怀念和对他现在的同情还礼貌喊:总统好,主席好。这时总统和主席会和蔼地说:不要那样喊了,我们现在都是老百姓。所以基挺副总统眼看着一群妖魔在那里乱舞也没有办法。他指望人民对此会有所警惕,他指望有识之士会站出来制止,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我们倒是很快就把下台的老领导给忘记了,我们满足于目前台上的人给我们带来的蝇头小利和一时欢乐。下台后的和蔼,你也是一种无奈。他的香槟酒是白发了。不要把我们想象得过于怀旧。看一看现在曹成和袁哨在小刘儿笔下的状况,你不就明白你的将来和明天了吗?不读名著的民族,是一个悲剧性的民族;不读小刘儿著作的上流社会贵族,是注定要犯错误的。你以前读过小刘儿的著作吗?基挺这时含着眼泪说:也读过呀。你就是读过,也肯定读得不深不透和浮皮潦草。你一共读过几遍?两遍?这是不成的,小刘儿的著作,起码要读上三遍,才能知道一些皮毛呢?劝基挺读书之后,我们就像刚才看基挺的马戏和魔术一样,开始看我们自己的街头青年所跳的街头霹雳。我们在牛屋拍着手,身子和心情,随着霹雳在上下起伏和盘旋。这是中西合璧。也是水乳交融。这时,我们村另一个怀着春心和闺怨的少女站了出来,她要随着这霹雳的舞姿和动作,给大家来一曲。她是谁呢?就是我们村1958年的炊事员、老曹家的大丫头(当然不是亲生的,所以才传出那么多闲话)曹小娥。你要给我们唱什么?我们的神经更加兴奋了。这个兴奋,还有些民族自尊心和劣根性在里面。刚才跳霹雳舞的都是欧洲人,会议室一时成了洋人的天下;恰在这时,我们的美女就站了出来。你们跳舞,我们唱歌。这时我们唱的歌马上就成了主旋律,你们跳的舞就成了一种陪衬或者干脆就是伴舞。既然有拌舞,哪能没有拌奏呢?瞎鹿,为了故乡的自尊和大局,您老人家再站出来一次,拿起你的琐吶和二胡。瞎鹿也受到了情绪的感染,兴奋地站起来。「吱更吱更」两声,拉起了「小寡妇上坟」。曹小娥打着板,在那里眨着眼睛唱:「随着上坟调,跳起霹雳舞……」我们在那里拍着巴掌。我们同情和欣赏这种凄婉的调子,我们又向往火一般热烈的霹雳;二者结合在一起,我们就随小寡妇到了她丈夫的坟前。这时我们对坟里的死鬼关心不多,只是因为死鬼的缺席,可以使我们在寡妇身上展开更多的想象,这是他的死去所剩的和我们哭坟仅存的唯一意义。我们关心的不是寡妇在坟前的痛哭,而是离开这里之后,你这漂亮妖艳的小寡妇,守了这么多年空房,能不能马上就跟我上床呢?你积攒和储备了这么多年的压抑,如果爆发在我身上,一定也像老房子着火一样不可收拾吧?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希望世界上到处都是坟包,到处都是一个个失业的寡妇。当然,小寡妇一定要漂亮,女要俏,一身孝。如果这寡妇一个个都像秃头歌女或是像女兔唇、女地包天(虽然她是圣女)、柿饼脸太后一样,我们就会觉得还是让她们守空房更有道理。寡妇失业,晴天霹雳。她们唯一的作用,就是能促使世界上吊日的提前到来。横行·无道和牛蝇·随人也在那里喊叫起来,开始把人家丈夫的坟包,当成了一个鞍马,捺着坟包做起了托马斯旋转。大家又是一阵欢呼。事情闹到这份上,天已经快黑了。已经到了快掌灯和点松明子的时候。这时会议的主持人有些着急了。还有多少人没有登台表演和没有胡闹呢?可以摆平了吗?还要继续闹下去吗?如果再这样闹下去,晚饭怎么办怎么办呢?我们准备了中午的自助餐,我们可没有准备晚饭。我们原定的座谈会是一个上午,上午开完,吃一顿自助餐,皆大欢喜地就解散了。没想到怎么一拖拉就是一天呢?这样下去,经费和预算可要涨出去呢。就是晚上想管大家饭,大家仍吃自助餐,但事先没有一点准备,这自助餐到哪里去张罗呢?穷乡僻壤之中,哪里有会做自助餐的人呢?就是有,临时张罗,几百口子人,该吃不该吃的都到了场,恐怕也要张罗到明天早上呢。不张罗,用飞机空运,飞机临时起飞(飞机倒有,孬妗等人的几架专机都在打麦场上停着呢),到了欧洲,往上装饭,再返回到我们故乡,恐怕也到明天中午了。在别人酒醉的时候,在夕阳西下和晚霞满天的时候,两个主持人倒是独醒了。为了大家的利益和吃饭。得枉费多少精力。更让两人犯愁的是,除了吃饭,我们开会的目的,是要讨论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大家同意不同意,都是些什么看法,最后的表决,直到现在还没有搞呢。这时吃饭倒显得是次要的了。这个会开到现在,等于一切还没有开始。你们乐什么呢?你们乐的是你们自己。这么一大摊子事,涉及到你们的身家性命和自己关系的发展,你们都不管,就交给了我们俩,你们对我们就那么放心吗?就不怕我们从中间使坏吗?就不怕我们挟款私逃吗?但这就是我的故乡,这就是我的乡亲。一到蝇头小利和鸡毛蒜皮,我们斤斤计较;一到关系自己和民族命运的大事,我们反倒放得开。就好象大家同船共渡,一上船大家忙着抢船上的铺位和毛毯,至于这条船开到哪里去,前边会不会触礁,大家倒没有一个人关心。灰孙子才管这些和自己没关的事呢。这就是我们的态度。你们歌颂我们为船长,你们对船长就那么信任吗?现在的情况比船上还要严重。这里不但命运不管了,就是晚饭怎么吃,大家也不管了,都交给了猪蛋和孬妗。弄得猪蛋和孬妗愤愤不平。我们成了什么了?我们成了你们的碎催和保姆了吗?两个人实在忍不下这口气,就拍手让大家停下来,要把这现实的一切都大声疾呼的告诉大家。但我们没有一个人理他们。我们仍在那里跳舞。他们在霹雳舞的震耳欲聋的乐声中的喊叫,就像隆隆炮声中蚊子的挣扎。他们两人的嗓子都喊哑了,一切等于没说。一切还得让他们来解决。没有一个人同情他们。连孬舅和小麻子的灵魂,也在那里飞舞,没有因为别人的吶喊而惊醒。他们也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连自己的阴谋和承包这项工程的使命都忘记了。两个人在下边还有些不服气,现在在舞场上,两个灵魂手拉手,围着场子满天飞,面了一对志同道合的战友。我们一下似乎回到了我们童年的打麦场上。老吕伯奢本来是以同性关系者的祖先自居的,本来和老曹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这时两个人也成了兄弟──两个人成为兄弟不像孬舅小麻子那样手拉手,而是在互不相干地做着同一个动作:两个人都面对着墙壁,自己对自己咕咕哝哝说些什么,嘴里都吐着白沫;说动两只嘴都动,说比划四只手一齐比划。他们用相同的动作,来交流着他们隔阂千年的心灵。孬妗和猪蛋,这时相互看了一下,都在苦笑了。猪蛋哥哥,大美眼妹妹,这帮东西是无可救药了。无论从平民还是到贵族。既然这样,世界就剩下了咱们俩,世界交给了咱们俩,咱俩就快刀斩乱麻,早一点替他们把这些事情给决定了,然后咱们也找个地方跳舞和同流合污算了。为谁清白和清高呢?两个人首先讨论的是吃不吃晚饭的问题。讨论的结果,当然是不吃──由于经费和空运的问题,不给这帮孙子吃了。反正他们也喝醉了,吃不吃晚饭他们哪里知道?说不定不让他们吃,他们觉得已经吃了;吃了,他们倒要吹毛求疵和横行无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我们两个饿了,就自己找个地方偷偷吃一点算了──午饭时妹妹清高,不吃小灶,到了晚上,还不是众人逼得你脱离他们?什么是风土人情呢?这就是风土人情。弄得孬妗也不好意思地莞尔一笑。接下来的问题,是讨论开会的目的,同不同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到底同意不同意他们呢?这时两个人起了矛盾。孬妗的意见当然是同意,不同意她来这里干什么?虽然经过实地考察,我们的故乡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美好,从土壤到人文环境,不一定完全适合同性关系的发展,但是客观也都是可以改造的嘛。货到地头死。在世界上再找个地方,还能好到哪里去呢?世界的地方和人见得多了,哪里不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个故乡的粪堆、打麦场(打麦场可以停专机)、傍晚的炊烟、清早的朝露,还都给孬妗留下了美好的印象。也不是一片漆黑嘛。还有好的一面嘛。不能把任何事物看死了。那样就看不到生活的主旋律了。就是看这舞场上喝醉酒的人们,虽然在震耳欲聋的声音中集体不答理我们,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也是天真可爱的表现嘛。更利于对他们进行引导嘛。什么是发展同性关系的心理土壤和群众基础呢?这就是发展同性关系的心理土壤和群众基础。要看到生活的光明面。如果你对生活失望,永远搞不了同性关系;正是对生活充满希望和不满的人,才来搞这个。过去认为一搞同性关系就是颓废,这看法是多么地扭曲生活。就是因为这扭曲,我们才到了街头和厕所,我们才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找不到故乡;现在我们到了故乡,我们还能左顾右盼和妄自菲薄吗?看着一屋子人横竖不论,不听招呼,但就是这不听招呼之中,也蕴藏着极大的积极性呢。看到老孬和小麻子的灵魂都在那里手拉手,你不觉得这就是外部世界的和谐和内部同性关系的开始吗?我在欧洲卧室里教育他半天都不起作用,现在怎么起作用了呢?就是因为我们过去只有卧室没有故乡,现在找到了故乡。从这个例子也可以证明,这个故乡很合适。就是它吧。孬妗兴奋地拍了板。她对我们故乡的看法,虽然都饱含着褒意和赞扬,但她的这些看法,我们的村长猪蛋倒是有些不敢苟同呢。他首先关心的是,这些问题讨论完之后,冯小姐,我们能一块吃饭和共进晚餐吗?吃了晚饭之后,我们能一块上床吗?虽然上床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的眼睛已经告诉了她。这就让孬妗有些啼笑皆非了。这和同性关系回故乡的目的背道而驰嘛。你成了又一个小刘儿吗?我们自己做的,和我们要讨论和坚持的背道而驰,我们的人生和信仰还有什么意义呢?看来这故乡找的,又有些不合适了。但出于策略,俺妗没有正面阻击,防止因为一个枝节问题而影响大局。可以跟他一块吃饭,到了上床的时候再说。于是对猪蛋微微一笑。但我们的猪蛋,把这微笑当作了默许,把俺妗的忍让当成了软弱可欺。猪蛋得寸进尺地又提出,两个人可以一块吃饭和上床,但是事情并没有完,并不等于我就同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至于同性关系者能不能回故乡,还只是万里长征刚刚迈出的第一步。大家如果不是喝醉了和正在跳舞,我还不好一个人在这里发言──你刚才说的对,任何事物有他坏的地方就有它好的一面,大家都喝醉了,我就可以代表大家了;大家清醒的时候,这个故乡也是群龙无首呢;那样事情反倒不好决定了。大家醉了,我就可以在这里放心地独裁了。故乡是什么,故乡是谁?我就是故乡,故乡就是我。就好象我们不知道谁是组织而经常有人在代表组织讲话一样。但是,我是不会轻易同意同性关系者回故乡的。山之高峻处无木,水之湍急处无鱼;不可乘喜而轻诺,不可因醉而生嗔,不可乘快而多事,不可因倦而鲜终;桃李虽艳,何如松苍柏翠之坚贞,梨杏虽甘,何如橙黄桔绿之馨冽?钓鱼逸事也,尚持生杀之柄,弈棋清戏也,且动战争之心,何况你们同性关系者回故乡呢?小冯,你们说的这一切,我倒要再考虑考虑呢。我有充足的理由否定这一决议案。一边说着,一边乜斜着眼,就把他的粗糙的蒲扇一样的大手,搭在了俺孬妗细嫩的白腿上。这时的猪蛋就不是猪蛋了,简直是一个趁人之危的猪猡了。小刘儿在飞机上和孬妗独处那么长时间都没敢这么做。如果事情单是这样,一切还好说,我们和孬妗忍让他一下就是了。问题是接着猪蛋本人也结巴了,脑子胡涂了;酒也有些涌上来了。他快和跳舞的一帮差不多了。这时猪蛋脑子中都是图画。脑电图中都是一个个曲里拐弯的黑洞。他似乎想集中精力思考问题,但他的脑子已经滑轮了,他的脑浆已经被黑洞吸走了。他要反对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但他又找不出反对他们的理由。已经想好的理由,现在也忘记了。手不摸大腿还好一些,手一摸大腿脑子就滑轮了。这也是因福得祸的又一例证。在关键时候脑子滑轮,导之历史向另一个方向发展的例子,在伟人的历史上并不少见。事后俺的姥爷、欧洲教授刘全玉又把这当成一个课堂案例和战例来研究──并旁征博引地说,诺曼底偷袭为什么成功呢?就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希特勒在睡觉和脑子滑轮了,不然也不会让那些美国小子和英国小子给得了手。房子中仍在跳舞。连房顶都在随着霹雳的声音在扭屁股。滑轮的猪蛋这时生了气,大家都在欢乐,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替大家犯愁呢?刚才我们在讨论些大而无当的什么?这个时候他连问题都忘记了。既然想不起来,他也没有必要老是苦恼和折磨自己,就像狗熊掰棒子一样,虽然夹到了胳肢窝下,接着也就把它丢掉了。接着他本人就变成了一只狗熊,开始以狗熊的身份,一扭一扭地,掉着大屁股,兴高采烈地加入到跳舞队伍之中,嘴里还「呼呼」「呜呜」地随着节拍叫着。连给孬妗打一个招呼都忘记了。把刚才跟俺妗约的吃饭和上床也忘到爪洼国里去了,手在俺妗的腿上也白摸了。虽然这令我们事后想起来松了一口气,但是当时,狗熊一走,就剩下俺妗一个人坐在那里关心全人类,也让我们吃惊。全世界就剩下俺妗自己。俺妗这时也感到有些孤独了。接着俺妗的酒也涌了上来,美丽的她,也在我们的故乡突然胡涂了。当然,她胡涂着也是美丽的,她大叫一声,露出了当年走模特和唱青衣的本相。一声叫板过去,「锵锵锵」走了一个场子,接着就开始唱起了紧急的二黄和西皮快板:

    说那天,就那天

    哪天回来不花钱?

    天上地下扔给我

    说声不管你们就不管

    叫一声冤家你别走

    提上裤子不算完

    (叫)众将官

    屋里的人齐声喝答(还有许多狼虫虎豹的声音):

    在!

    俺妗接着唱:

    是去是留让我做主

    这让我一个妇道人家好为难

    非亲非故是我故乡

    非男非女我没家园

    十字路口我踯躅

    你们说到底怎么办?

    这下将众将官难住了。从将官:

    (纷纷各自扭头独白)

    那到底该怎么办呢?

    俺妗接着唱:

    如果你们也没主张

    咱们不如早解散

    众将官:

    (白)别解散哪。

    俺妗这时哭了。一开始是小哭,也就是一个寡妇失业的人嘤嘤着哭,就好象小寡妇上坟,那个冤家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一样。后来哭着哭着,后边的大哭像浪一样涌上了前边的小哭,后边的起因就连上了前边的积累。是进是退,是嫁是留,是搞还是不搞,是继续还是解散,没有一个人替她做主,一切都要自己拿主意。前思后想,万般委屈,就借着一个坟头为支点,对着整个世界嚎啕起来。这就有点故乡特色了。我们一下子都把她给认同了。但突然,这哭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突然静了下来,把我们吓了一跳。我们一下也感到有些恐怖。这时我们发现,原来俺的孬妗已经气绝身亡,倒在了地上。赶快掐人中,赶快送医院,大家一声发喊,都冲上前去;这时为了谁来抱俺妗的腰、扳她的脸,掐她的人中,几个男人还争吵起来。最后大家失望地发现,还没来得及掐她的人中,刚把指甲放在鼻子下边,俺妗又倒过气来了。把手放在她的手腕上,脉搏又开始跳动。叫救护车已经没有必要。原来俺的妗就像小孩一样,哭着哭着哭累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这让人多么扫兴。刚才争吵的几个人也叫声晦气。这时大家发现,外边果真已经天黑了,月亮已经升上来了。我们已经吃过晚餐没有?众人这时都记不得了。但正是因为没有吃,所以在大家的记忆中,好象已经吃了。既然吃了,我们就不怕了。我们打着哈欠,感到也有些困了。于是大家东倒西歪,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也许是一天折腾得太厉害了,大家身子一着地,立即就一个个打起了呼噜。一刻钟以后,世界静极了,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醒着。霹雳的轰响,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今天过得多么愉快,虽然我们今天什么也没有解决。晚上连睡觉都不用回家了。晚上不用回家睡觉的人,是多么地幸福。今天我们都成了这样的自由人。万籁俱静,月光如水。我们幸福地在牛屋睡着了。这时我们所不知道的是,一个精灵,一匹卷毛狗,来到了我们中间,我们要由它,来决定我们今后的命运。它轻手轻脚,舌头一伸一缩地搭拉着,鼻子轻轻地呼哧着,一个个地闻着我们的尸首。它是谁呢?就是刚刚被我们的碎酒瓶声音吓跑的我的牛根哥哥。原来它的被吓走是假的,现在折过头来一个个地闻我们是真的;原来它在世的一辈子都是在欺骗我们,我们还以为是女兔唇在欺负它。被欺负的人,原来正是欺负者;欺负人的人,原来正是被欺骗的人。我们都天真朴实地上当了。现在在月光下,我们的牛根哥哥,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同性关系者能不能回故乡呢?你告诉我们。我们虽然喝醉了,我们虽然熟睡了,脑子中的思路不相同,梦里的故事异彩纷呈,但是我们的情绪是一致的。就好象两个醉鬼相遇在火车站,我们在那里相互倾诉半天,我们说的话题都不一致,但我们总能在一个共同点上给挂上和总结住,那就是:上车。我们脑子不太清醒,但我们这点心计还是有的。但卷毛狗没有说话,只是扬起它的后腿,轻松地撒了一泡尿。火车就要开走了,狗就要上车了,我们就要被渐渐远去的火车拉在这里了。这时我的牛根哥哥,到底是我的好朋友,他在别的方面欺骗着人,但在这一点上并没有欺骗我。他在关键的时候,还是把我从众人之中给单独择了出来。当然他也不会让我跟他一起上火车了。那样影响面就大了。他对我仍然挤弄了一下眼睛,接着说:

    「咱们后会有期。」

    我马上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我马上就和我们身边的芸芸众生不一样了。我马上就先知先觉,立即明白我们的命运和发展了。我单独一个人,知道这命题的答案。我又在那里咳嗽和挤巴眼睛了。这个答案是什么呢?它就是:

    同性关系者回故乡,以我们为师,很有必要。

    一个重大的事情,就这样被牛跟决定了。同性关系者的大军,就要像洪水一样涌到我们的家乡了。这样一个答案,倒是和我与她、俺孬舅和俺孬妗、小麻子和六指、老曹和老袁、白蚂蚁和白石头等人的期盼没有什么区别。世界上存在两种答案,行或是不行,现在的答案是行。当我们不知道这个答案的时候,我们提心吊胆和忐忑不安,我们看着电视,等着大选投票的结果。足球场上战鼓「咚咚」,我们焦渴地坐在场子的边缘,等待着足球场上赢或是输的结束。在选举和比赛的开始,我们心里没有把握。当眼看要输的时候,我们会痛不欲生和对整个世界失望;当眼看要赢的时候,我们倒是对这个胜利有些不大以为然呢。这是失败和不行对我们的反作用。这时我们会想:我们为什么不失败呢?也许失败还要更好一些呢。特别是当胜利之后,我们自己又在那里窝里翻和闹起矛盾的时候。就是不闹矛盾,我们往往也会犯得便宜卖乖的毛病。我们对已经到手的东西,历来不大在乎;倒是对到不了手的东西,我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想象着它的种种好处接着就会为此铤而走险。现在这样一个答案,当然是我们盼望的。但当这条路就这样按照我们的意志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倒是对这条路发生了怀疑。特别是,决定我们走这条路的,竟是我们平生都看不起还要我们同情它的一条卷毛狗。当我们顺着这条路走到底,我们都微笑着把绳子套在脖子上等待上吊的时候,我们对这上吊倒是没有感到害怕,只是想起过去我们人生的路,竟是牛根给指引的,我们心里还是感到稍稍有些遗憾。当然,也正是因为牛根,使我们的结局感到有些轻松。

    大梦就要初醒了,严重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五更时候,地上还在泛着一层白霜的时候,粪堆旁起床和集合的军号,已经在故乡的老鸹窝上吹响了。这时白蚂蚁和俺姥爷,正背着粪筐在村头拖拉机后拾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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