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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 杜明短篇 心脏偏右

    我们是双重间谍!

    什么?

    一方面我们是上帝的使者,另一面我们又是死神的帮凶。

    真的吗?

    我们为病人治病拯救他们的生命时是为上帝工作;而我们为医学却可以用活体做实验,除了警察以外我们的职业是唯一可以合法杀生的,是当之无愧的死神帮凶。

    那么?

    那么我们死了以后既上不了天堂也下不了地狱,医生的灵魂必定四处飘荡。

    主任看着我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跟我说话,可是偏偏说出来的东西却是这么无稽。我知道他一定有事情求我,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叫我做一些奇怪有趣的事情必定说出套不知所谓的东西。所以这次我只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的话。

    主任脱下身上的手术衣,又向我面前凑了凑。

    喂,小杜。我的话你明白了吗?

    不懂。

    明天早晨六点你来找我,我会让你知道的。

    主任是个奇怪的人,如果以臭味相投来说,我应该也属于奇怪的人吧。记得当时我还在学校时,主任曾经回学校教我们局部解剖课,他当着我们男男女女几十个人的面把从尸体上割下的一块肌肉纤维放在了嘴里咀嚼了起来。当时除了我所有人都跑到实验室外面狂吐起来,结果实验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与他脸对着脸,我盯着他的嘴看了好久。

    那肉是酸的吧?

    主任叹了口气,从袖口里拿出那块肉。

    为什么现在的孩子都那么没有幽默感呢?

    后来才听说那是主任的拿手好戏,每次教新生时必玩的一个把戏,屡试不爽。从那时起我认定他是个怪人,而主任也是在那时认定我是个怪人,所以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主任一眼就认出我。喂,小子终于来实习了,你可要做好吃人肉的准备哟。就这样我们竟成了医院里少有的忘年交。

    第二天清晨,我和主任被车拉走。车是警车,方向好像是往效区。我抱着主任的手术包坐在车里一声不响,主任不时转过头来看看我。

    没告诉你什么事就把你叫着,怕不怕?

    我摇了摇头,从后视镜里望了望司机阴沉的脸,我没敢说挺好玩的。

    主任点了点头,其实他知道我一定不会害怕。他也望了望前面的司机就没有再说话。

    从小到大,我还是第一次来到刑场。小时候看过拉死囚的车,解放车上站着形形色色的男女,他们一率光着头,身上挂着牌子。大学时在解剖室看过好多死囚的尸体,在中国死囚的家属无权收回死囚尸体。死囚的尸体国家负责处理,家属只可以向政府索要死囚的骨灰,但会收费。一些无家属或者家属不要的尸体,政府就会将其交给医学院作为学术用途。死囚的尸体很好认,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脸上一个大碗口大的洞。那就是枪洞,每次上实验课时都会对着那洞想像,随着一声枪响,子弹射入后脑内并高速旋转。人的大脑马上被绞得稀烂。颅内压在几分之一秒内极速升高,所以当子弹从脸部飞出时,人脑就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从内部爆炸,鲜红的血与白色的脑浆会喷出很远,听说子弹在头内旋转速度太快,那两种颜色的粘稠液体喷出时都会冒着热气。

    没想到第一次来到刑场,竟然就会来到刑场的里面。站在刑场的感觉和第一次站在手术台上的感觉很相似,主任说手术室是天堂之门,那刑场就是当之无愧的地狱之门。我和主任躲在刑场里面的拐角,主任小心地向外张望一脸地兴奋。我问主任:

    我们来做什么?

    一会去取尸体的眼球。

    给那个老太太?

    嗯,主任点了点头。回头对我说,没办法,我们替人治病就是这样。人家有能耐弄到,我们就得给人家治。

    哦,那一会枪打哪?

    主任没有回答,在医学上死亡的定义是脑死亡。如果死刑不是打头会涉及到人权问题,所以这个问题多余问。

    主任最后问了一句,怕吗?我摇了摇头,两个人就静悄悄地盯着刑场了。

    今天只有一个死刑犯,刑场外面冷冷清清,一切都是特殊安排过的。死刑犯跪在地上,身边的警察一身戎装,戴着大的可以盖住脸的墨镜。一声预备口令,警察手中的步枪比住了犯人的头。再次听到口令时,警察的枪瞬间转移到犯人的后心口。

    一声巨大的枪响,犯人的身子一震,胸前溅放红花。犯人斜着倒下了,警察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原来死是这么迅速,想我们在手术台上往往要站上一整天才能从死亡线上拉回一个生者。过了一会,有个警察探过头来冲主任点了点。主任一拉我,走,到我们了。

    刑场外面已经没有了人,场内也冷冷清清,我和主任缩头缩脚地走在色彩斑斓的黄土地上,第一次有压抑的感觉。尸体旁边停了辆车,应该是搬运尸体的。那车正好挡住了我和主任,车上的人背对着我们在闲聊。主任麻利地戴好手套,对我比了个手势,我们蹲在尸体旁边开始工作。

    我的工作并不多,只在必要时候递个工具。我蹲在那里眼睛看着那个尸体,他的手铐已经拿掉,可是手还背在背后,腿互相压着。他死得很安详,好像是舞台剧上死掉的戏子。胸口上血迹染红了蓝色囚衣,但血量并不是很大。突然主任抬头问我,你刚才看到了吗?我摇了摇头。主任抿着嘴不再说话,他已经摘下了第一个眼球。主任把那个眼球交给我时骂了一句然后问我。

    小杜,你刚才又看见没有?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主任将右手的手术刀换到左手,右手揭开了尸体上衣。死囚的胸口正中有一个碗口大的洞口,随着尸体的轻微动弹从里面不断地渗出血来。主任放下衣服不再说话,又开始手上的动作。不过我发现主任的手有些颤抖了。

    终于两个眼球都已经拿了下来,主任和我都吐了口气,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其实不过十几分钟。主任站起身来,从兜里拿出块手帕盖在了尸体的脸上,回身使劲拍了几下面包车身。那面的两个人就走过来冲主任点了点头,开始往车上收拾尸体,我和主任又按原路回去,那个阴着脸的司机依然等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回到医院,我和主任一起在手术室洗澡,两个人都不怎么说话。突然主任问我,喂你看我这怎么了。我走过去,看着主任指着的地方,胖胖的胸口上什么也没有。主任依然指着,就是这心脏偏右的位置,是不是有一个出血点。胸口正中的地方已经被主任搓得通红,什么也看不出来。主任还是径自地搓着,怎么搞得,怎么红了。我先洗完出去,刚要穿上白大衣时,主任在里面喊了一声,把那衣服扔了吧,我再给你件新的。

    我冲洗手间里的主任喊,主任,我们今天算是谁的使者,谁的帮凶呀?

    没有答案。

    老太太的手术很成功,毕竟主任是眼科专家。老太太住在一个人的干部包间,屋里屋外放满了鲜花水果。我一边给老太太解开头上的沙布,一边听老太太唠唠叨叨。唉,这还不都是我那儿子呀。别人都冲着他的面子来看我,我这个老太太能有几个人心疼呀。我儿子忙呀,天天在外面开会。我可不能瞎,要不然给儿子添麻烦就不得了了。老太太想揉揉眼睛,被主任制止了。老太太只好把眼睛眨来眨去,主任呀,不行。我这眼睛还是看不清楚,我怎么一点都看不清呢?主任听了连忙走过去,拿起小手电筒对着老太太的眼睛照了几下,咦了一声,又伸出只手在老太太面前晃了晃,能看清吗?老太太眯着眼说,看不清。主任愣了愣退过身子拿起了病历。这时老太太却喊,看清了!看清了!这是谁买了那么多菊花,怪不吉利的。主任又走过去,结果老太太的眼睛又是模糊一片,几个来回过去,我和主任终于明白了。老太太只是看不清主任,别的却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

    我和主任回到办公室,主任有些不高兴。他怀疑老太太是故意的,因为老太太身分特殊却无法对其发作。这几天主任的心情就不是很好,我猜这也许还是跟上次的事有关。坐了一会,就听到护士跑过来喊,主任出事了!我和主任跑了出去,结果还是那个老太太。干部病房外站满了人,我和主任走进病房里,看着老太太的床前站着一个人。那个总在电视上出现的人现在一脸的尴尬,老太太用被子捂着自己的头,哇哇地叫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那人不耐烦地说,妈你这是干啥呀?外面好多人看着呢。老太太不依不饶地叫着,鬼呀,别过来。主任走过去,对不起,病人可能刚刚恢复,情绪不稳定。那个人盯着主任,我下这么大心思让你给我妈治眼睛,你要是治不好,这事没完。说完那人就在一群人簇拥下离开了医院,剩下主任站在那里气得干瞪眼。

    坐在主任办公室里,主任从兜里抽出根烟。主任办公室只有我和主任两个人,副主任是女人,她和别的女大夫在医生办公室,所以我跟主任在这办公室里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我指着主任的烟说,主任小心在办公室里抽烟,再被院长发现就不得了了。主任把烟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又把它放回了烟盒里,然后主任对我说,小杜,你相信这世界上有报应吗?

    主任虽然常说奇怪的话,但大多是在开玩笑,我很少看他这么认真,所以我没有回答。

    主任看我不说话,就脱掉了自己的上衣,他的胸前包着一大块纱布。

    我问主任怎么了?主任把纱布揭开,我看见里面血红一片,有些地方都露出肉来。

    那天洗澡发现那个红点以后,就越来越大。现在烂掉指甲块大小的皮肤了。

    怎么会这样?主任你打破伤风针了吗?

    今天上午打过了。杜,你那天真的没有看到吗?

    看到什么?

    实话跟你说吧,其实打在死刑犯的那枪在这里。主任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对呀,不是打心脏吗?

    主任摇了摇头,不,是打在了这里,就是我现在烂的这个地方。

    心脏偏右的地方。

    老太太在医院又观察了一个星期,恢复得基本已经差不多了,可是主任还是不能解决到底让不让她出院。虽然老太太现在视力已经恢复到0.6,看东西与行动都没有问题了。可是有两个问题依然没有解决,那就是老太太还是看不清楚主任,而每一次看到自己的儿子都会大叫有鬼。最后主任还没有怎么样,那个大人物的儿子却已经不耐烦了。他跑到主任办公室把主任臭骂了一顿,当时主任阴着脸不说话,院长站在主任身边一脸的讪笑。那个人认为自己有头脸属于公众人物,怎么也不能接受自己带着秘书来医院时,却被自己老妈骂成是鬼。所以他决定接他妈出院,医院对此没有一点意见。

    老太太出院那天,是我搀着她下楼的,她还是像原来那样唠叨。老太太一边拉着我的手一边说,孩子呀,多亏你们呀,我这老骨头才能看得见。可是我这眼睛还真奇怪,怎么就不见主任呢。主任可是好人,我这眼睛全靠他了。对了我这几天真的见鬼了,你们还说他是我儿子,你们净骗我。

    我笑着问她,阿姨,那鬼什么样的?

    全身血淋淋,可吓人了。胸口还有一个大窟窿,突突地往外冒着血呢。老太太手在自己的身上比着那个地方。

    心脏偏右的地方。

    最近天病人不是很多,主任经常不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偶尔见到他一次,他的脸跟茄子一个颜色。主任的手一直捂着胸口,有几个护士说主任也在“效颦”,结果被主任狠狠瞪了一眼,我知道主任的胸口的伤还是没有好。

    这两天下午无聊的时候,我就会借着查房的时候和病人聊天。刚刚住进来的家伙是个记者,聊天时有着职业的神侃。不到一天,他就把医院的里里外外都打听的一清二楚。他把我拉到一边,听说那个人也来过这医院,为了他妈的眼睛。记者说了那个人的名字,似乎后面还有着什么新闻。我点了点头,记者兴奋地对我说,他死了。就在前天夜里。

    哦?我有点不相信。

    你别不信,我可是当时就跑到现场拍照了。那天他从外地开会回来,晚上下雨,仗着自己车是大奔,他硬是把车在高速路上开到十百四,结果车翻了。一车四个人只有他死了,你说邪不邪。他人被从车上甩了出来,正落在路边钢筋上,钢筋扎在了他的胸口上。记者一边夸张地说着,一边在自己的胸口比着那个地方。

    心脏偏右的地方。

    也就是那天,主任跑来找我,一脸地高兴。不顾护士在办公室里,就把我拉到角落里,揭开了自己的上衣。看!好了!

    那块破得有指甲大的地方已经结了疤,旁边的皮肤也没有一点红脓的样子了。

    真的。主任这下你放心了吧。

    妈的,可算好了,我以为我这次弄不好要死呢。

    见我笑了,主任也笑了,笑得像个小孩子。看来主任已经要开始相信有鬼、有报应了。

    后来那个老太太又回到医院重诊,我再看见老太太时,她的脸色黯淡,已经没有了一点光彩。老太太在接受检查时径自说着。

    儿子死了,无论怎么伤心,这眼里硬是一滴泪都没有。人老了,心也硬了。唉,到最后还是没有好好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主任抬起头,冲我一弩嘴。我知道老太太的眼睛又坏掉了。就在我们离开病房时,老太太突然喊了起来。

    主任,我能看见你了!看得可清楚了。

    主任和我呆在主任办公室里百无聊赖,主任又开始在办公室里抽烟了。他摸着自己的胸口说。

    杜,我知道我的胸口是怎么回事了。

    嗯?

    原来是我那天穿着一个铜扣子的衬衣,我蹲在地上时间太长了,结果胸口被扣子给硌出个红点子来。是我自己太多心,挠来挠去的,最后给弄感染了。

    我看着主任,主任也看着我,我们都笑了。

    后来我实习结束,就离开了医院。我再也没有见过主任,最近突然想起这件事,我给主任打了个电话。电话里主任十分高兴,没等我说什么他就大声地说着,杜,我昨天突然做梦,又梦到我们那天一起去刑场。

    我问主任,那天警察枪的真没有打准,子弹真的只是打在了犯人心脏偏右的地方,那犯人在摘除他眼球的时候真的动了吗?

    主任想了好久才说,今天一上午我都在想这事,可是想来想去我发现自己根本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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