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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拆迁纠纷

    车子一驶入霍家湾,孔孟章就给娄满家打电话,让他另外派一辆车接他,而且要差一点的,以防在市府门口被堵截。

    孔孟章坐上娄满家派的那辆破旧小面包,忍不住对司机调侃道:“嚯,这车子够年份的啊。现在市长不好当啊,搞得像地下工作者似的。”

    到了市府门口,果然看见黑压压的一片,全是上访群众。可能因为时间有些长的缘故,这些人就像久旱的庄稼开始打蔫,或在抽烟,或在聊天。还有一些人,他们不像是来上访的,倒像是被雇来完成某件差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过,也有一些精干的,一看就是上访队伍中的为首分子。他们发现有车子进出市政府,便过来看看里面坐的是谁。如果看到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肯定会拦住不放,非要他们解决问题不可。好在孔孟章料事在先,为自己省去了一大麻烦。当他们看到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驶进市政府时,看也没仔细看,就放行了。孔孟章悄悄地透过窗玻璃,迅速观察着这群人的基本情况。

    先得去市委书记郝束鹿的办公室看看。

    孔孟章一到,郝束鹿便让秘书通知副书记老贺过来商量工作。

    现在地方上都减了副,党委副书记只剩下两名。一名由政府主官兼任,另一名就是专职副书记。老贺到了以后,三名正副书记全齐了,所谓的书记办公会议也就正式开始。

    “又是拆迁安置方面的问题。这些年来,因为旧城改造、拆迁安置,老百姓不知道闹了多少回。”老贺资格老,权力不大年龄大,一进来就自顾自地喊起来,“不过以前最多也就几十号人,今天势头不小,看上去有一百几十号人。他们这样闹下去,对我们市委市政府的压力还真不小啊。”

    “还不是因为尝到甜头的缘故?”郝束鹿面无表情,脸上横肉一暴,愤愤地说,“这就好比现在的信访工作,完全进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你不解决问题吧,他一闹再闹。你要解决吧,他认为自己闹出成果来了,以为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以后一有点小事就来闹,一直闹到你让步为止。拆迁安置工作也是一样,这次为什么会一家伙来这么多人?就是因为前几次你们政府让步太多,过于迁就,把这帮刁民给宠坏的缘故。这次人来得多,说到底,就是来向市委市政府示威,最后逼迫着你们满足他们的条件为止。”

    郝束鹿一连说到两个“你们”时,把眼睛盯着孔孟章,显然是在责怪政府工作不力,以前把老百姓惯坏了,才会导致今天的混乱局面。

    孔孟章倒没直接去和他计较,但他不会轻易接受郝束鹿的批评。

    “这次来闹的,好像不是旧城改造的那块吧?我了解了一下,应该是河海建设公司承建的东山区块项目。”孔孟章不紧不慢地说。

    刚才在电话里,他已经听娄满家汇报了基本情况。这件事的巧妙之处在于,河海建设公司总经理有百福是郝束鹿的老朋友,据说在郝束鹿做市长时就建立了密切关系。所以,孔孟章轻轻地提了提河海建设的名字,就等于给了郝束鹿一个小小反击。

    郝束鹿的左眼吃力地皱了两皱,这是在他被人戳到痛处时常有的表情。

    如果皱一下,说明对方的话让他有点难受;皱两下,说明有好点难受。但不论一下两下,他都会迅速反击。如果皱三下,可能他觉得特别难受,甚至觉得反击也有些无力。

    孔孟章看到他皱了两下,就耐心等着他的还击。

    “河海公司在霍家湾这些年的城市建设上,贡献还是很明显的嘛。这家公司建了不少创杯工程和优质工程,以前拆迁的区块,总体都比较平稳。可是,为什么这次闹得这么凶呢?”

    果然,郝束鹿一个劲地替河海建设说话。

    “这里面肯定有文章,我建议你们市政府派人去查一查,看是不是有人在从中作梗,怂恿闹事。对为首分子,一定要坚决严惩,决不能让他们为所欲为,破坏社会稳定。”

    “现在硬压也不是办法啊。”孔孟章担心道,“如果压得下去当然好。我就怕越压越严重,老百姓闹得越厉害,到时候,我们就更被动了。”

    “那也未必。”郝束鹿口气依然很坚决,“老百姓就是吃准了政府的软弱,才敢一闹再闹,等着你们喂奶吃。想当年我做市长的时候,就是这么压下去的。有几次派警察出面解决,还有几次警察派去还不够,我就请武警和驻军协助,关了一批,判了一批。那一阵,就是没人再敢来闹事的!”

    孔孟章当然记得那一幕幕。郝束鹿做市长时,孔孟章是常务副市长,协助郝束鹿做政府工作,不过他主要管财政金融,拆迁安置这块倒不是他主抓,所以没有花太多力气。但他也亲眼看到了老百姓闹事的场面,尽管郝束鹿在武警和驻军的支持下把闹事群众硬压下去了,可郝束鹿的名声也从此坏了下去。上面觉得他不善于做政府工作,不善于和群众打交道,想把他调到省里次要部门去干个厅长。后来不知道他又找到了哪个靠山,硬是在市政府支撑着,直到被提为市委书记。

    在一瞬之间,脑子里想起灵岩山上山羊胡子说的话,难道郝束鹿就是要害他的人?他属什么?不,郝束鹿不属猴子。看来,猴子另有其人,或者山羊胡子说偏了。

    “这步棋,最好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再下。”孔孟章看了看旁边的老贺,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这我倒赞同。”老贺点头道,“压固然需要压,不能纵容群众闹事。但是,有些工作还是先做做看吧,尽量把思想工作做通。兵书云:‘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当然是‘善之善者也’。”

    “哟,老贺,兵法学得不错嘛。”郝束鹿突然笑道,“看来,这次孟章市长找到军师了,就好比刘皇叔遇上了诸葛孔明,有帮手啦!”

    在这兵临城下的危险时刻,开玩笑地把他比做刘备,很可能是讥讽他有皇权思想,想窃取岭西王的高位。不称刘备而称刘皇叔,则是指孔孟章有来头,有靠山,相当于皇亲国戚。

    “郝书记和贺书记,都是经验丰富的老领导,既能独当一面,又不必问计于人。”孔孟章说是把两位一起说了,但主要还是针对郝束鹿,他就想反击他刚才的那些话。“这就好比是曹孟德,手下谋士如云,但最重要的谋略,还是出自他本人。要打江山,坐天下,还是需要我们郝书记这样的厉害角色啊。至于我,也只能在您旗下做个夏侯渊夏侯敦之类的猛将,在前线冲冲杀杀,说不定哪天也把眼睛打瞎了,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吧。”

    每个地方都有党政两个一把手,但最终的权力还在党委书记手上,政府主官实质上相当于二把手,所以孔孟章说自己是郝束鹿手下的战将,也并不为过。就好比刘皇叔来投靠曹孟德,煮酒论英雄,只把自己往渺小处比。至于在心底里,谁也不服谁。满天下的山山水水,都只在自己一人肚里装着,丝毫不愿相让与人。

    “好吧,那你们再考虑考虑,先做做思想工作。实在做不通,还得请武警和驻军出面协助。”郝束鹿似乎接受了孔孟章的理论。既然对方愿意做老二,老大也不能在气度上没有好的表现。“你放心,我兼着军分区党委第一书记,需要驻军出面,我会去打招呼的。政府工作出现困难,我们党委也不能不管不顾啊。”

    “不过,思想工作也不太好做,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孔孟章心里吃不准,这倒是句大实话。

    “派人去了解了解,或者直接找他们谈谈,看他们有什么想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老贺劝道。最后还是没忘记搬出孙子,看来他最近对兵法还真下了些功夫。

    “也可以让机关干部们一起想想办法,帮助做做工作。”郝束鹿说这话时,目光有些迷离。似乎还有很多话要说,或者想表达的意思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

    “好吧,我先去召集市长们开个办公会,把大家的意见再集中一下。”孔孟章站了起来,老贺也跟着要出门。

    这时,郝束鹿对着孔孟章喊了一声:“孟章,你等等,我还有个事儿要和你说。”

    老贺出了门以后,郝束鹿才接着道:“孟章啊,刚才我在想,东山区块那边牵涉到的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干部很多,不是他们本人,就是他们的亲友,所以我想,你们政府可以下个文,让干部们分片包干,帮助政府做思想工作。”

    “这样做行吗?机关干部不太有积极性吧?”孔孟章怀疑道。

    “怎么不行?我以前就听说其他地方采取过这种办法,效果很好。”郝束鹿语气坚定地道,“对前去做工作的机关干部,也得采取一些奖惩措施。工作做通的,给予奖励;做不通的,给以处分。只有这样,才能把他们的积极性充分调动起来。否则,跑得快的和跑得慢的牲口吃一样的料,今后谁帮我们拉车?”

    “试倒可以试,就怕到时候会有不同意见出来。”孔孟章犹豫道。

    “没关系,有事我替你撑着。你们办公会上再议议吧。”见孔孟章又站了起来,郝束鹿道,“不过,你可别说是我出的主意,我也只是替你操心。具体怎么做,最后还是由你们政府办公会议决定吧。”

    孔孟章慢慢走到门口,郝束鹿的话语还没有停歇,冷不丁地又补了一句:“其实,我替你操心也是瞎操心。孟章你搞政府工作很有经验,很有优势嘛。说不定你哪天高升了,我们霍家湾市政府的这块工作,还得指望你多疼着点呢。”

    “这都说哪的事呢!”孔孟章心里想着拆迁的事,干脆跟他打马虎眼。

    “快做长辈的人,哪能不疼自己的晚辈呢?”郝束鹿还是说着他的胡话。“您做父亲,心疼儿子;您做爷爷,也心疼儿子。可我敢说,您更心疼您的小孙子!”

    说完,郝束鹿露出灿烂一笑,笑得很天真,像个顽皮的孩童。

    要在往常,这时的孔孟章可能会再次想到洪息烽,想到他出事后连带着空出来的位置。但现在心里乱糟糟的,洪息烽三个字只在脑子里闪了半秒,马上就消失了。到了走廊上,他用手机拨通娄满家的局域网号,让他马上通知副市长们开紧急会议。

    这次参加会议的,除了正副市长,还有正副秘书长,娄满家则成了会议上的小秘书,记录着大家的发言。可是私底下,孔孟章对娄满家较为器重,让他承担着情报员、分析师、策划师等角色。

    按照郝束鹿的要求,孔孟章没有说出刚才书记办公会议上的讨论结果,而是在听了大家的情况分析后,直接由他提出了两个方案:一是马上由政府办下文,要求涉及东山区块拆迁户的机关企事业单位干部,分头做亲属的工作,做不通的要处分,做得通的要表扬奖励并作为年终考核甚至提拔的依据;二是如果第一方案效果不明显,甚至引发更多群众闹事,将启动应急的第二套方案,由武警和驻军协助疏散闹事群众,强行平息此事。

    与会的同志没有提出比这更好的方案,不仅是智商原因,更主要的,是他们都听说了房产商有百福与郝束鹿的关系,害怕自己提的方案有损有百福的利益,继而有损郝束鹿的利益,而最终将损害的是自己的政治利益。

    娄满家让秘书迅速草拟了文件,修改后上报孔孟章审阅。

    孔孟章改了几个过激的提法,对娄满家说:“现在离下班时间不多了,你让办公室同志赶一赶,下班之前就印出来。群体性事件,拖不得,处理得越快越好。我怕信访局的同志在政府门口抵挡不住,如果上访者的亲属来劝他们回去,可能会起到明显的效果。”

    “印出来之后,要不要马上分发下去?”娄满家问了之后,又提出建议,“其实,现在发和明天早上发是一样的。各部门单位的收发员通常都要到早上九点多才会陆续到文件交流中心来取文件。”

    “好吧,下班前先印出来。至于什么时候分发到文件交流中心,你们自己看着办。”孔孟章道,“我还要到信访局去了解一下,看他们掌握的情况怎么样。”

    在信访局聊了一会儿,就到了开饭时间。孔孟章让人打了些盒饭,和信访局的同志一起吃。完了以后,他决定召集正副秘书长以及信访局等部门的同志开个会,针对上访群众所谈的情况,研究下步的对策。

    根据信访局了解上来的情况,这些上访群众倒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有百福仗着郝束鹿这个大靠山,在推出拆迁政策时,尽力压低安置标准,在安置房屋的面积或者赔付价格方面,都明显低于其他公司在同类地段的标准。

    “有的拆迁户是店面房,价值两百万,但安置给他的新房价值只有一百多万。类似的情况不少,反正新房安置的地点太偏,从价格估算上确实是有损失的。”

    “有人说,像这样拆迁,简直就是在劫财,是在打土豪分田地。可是老百姓这边的土豪被打了,田地却都分到了有百福他们手里。打了小土豪,肥了大土豪。”

    “有些困难户原先房屋面积虽然不大,只有四五十平方米,可一直住着,也相安无事。现在拆迁后,如果安置新房,需要他们补一二十万,可他们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如果不需要新房,只赔偿他们一二十万。靠这一二十万,再差的房子也买不到啊。所以,这些人只好流离失所,变成难民了。”

    “当然,也有一部分人是趁机起哄的。他们安置得不错,也想再提高一些补偿标准。总的来说,各种情况都有。”

    大家在会上谈了许多重要的情况。但是,就是没有人提出有效的办法,能够让上访群众甘心情愿地息访。

    会议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多。大家都非常疲劳了,又想不出什么好招。孔孟章只好让大家散会,明天再根据情况考虑是否继续开会。

    第二天早上七点半,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那批上访群众又来到市政府门口。看人数,不但没有减少,还比昨天增加了一倍,有两三百号人。

    娄满家匆匆赶到孔孟章办公室。还不等孔孟章开口问,娄满家就凑到耳边,紧张而神秘地道:“有重要情况!”

    “什么重要情况?”看娄满家的表情,孔孟章心里有些发怵。

    娄满家先到门口把门关上,然后坐到孔孟章桌子对面的小椅子上,汇报道:“刚才我接到《京华新报》岭西记者站站长仲位伯的电话,说我们昨天刚刚印出来的文件,已经到了一些媒体记者的手上。他们准备在我们正式下发文件后,就在媒体上发表文章,揭露我们霍家湾市政府野蛮拆迁、野蛮行政的事。这事非同小可。现在媒体的舆论很厉害啊,记者手里的笔比钢刀还锋利啊!”

    “仲位伯怎么会给你打电话的?”孔孟章皱着眉道,“这位名字听上去很耳熟呀?我是不是见过他?”

    “可能见过,也可能没见过。”娄满家先说了句废话,接着就全是实打实的了。“但他的名字你肯定听说过。在郝书记做市长时,曾经与房产开发商马兰发生过几次冲突,让郝书记非常难堪。你记得吗?郝书记之所以很愤怒,很伤面子,就是因为马兰的背后有媒体的支持,郝书记想拉都拉不过来。媒体完全站在马兰一边,帮马兰说话,还揭露市政府违法行政的一系列事实,让郝书记很被动,还受到了省领导的批评。”

    “我想起来了,这个仲位伯名字很特别,加上与郝书记冲突的事,我印象挺深的。”孔孟章道,“其实,郝书记手里掌握的媒体力量更多更强大。只是,当时《京华新报》率先披露了政府违法行政的事后,其他媒体不敢说话了。再友好的媒体,至少表面上要坚持正义,只有在可上可下、可左可右的时候才会帮你说话,如果你做的事情确实没有道理,他们也无能为力。所以,那次郝书记才会陷入被动,被马兰和仲位伯等人搞得很惨。”

    “仲位伯确实很不一般,这些年来,他一直和郝书记势不两立,始终在找郝书记的茬子。只是郝书记主管了党务工作,而且做事越来越圆润,不太容易让人抓到把柄了,最近倒没看到他们报纸批评郝的报道。”娄满家分析道。

    “对了,你说其他媒体已经拿到了我们的文件?”孔孟章睁大眼睛道,“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吗?”

    “是啊,仲位伯告诉我的,他还念了几段给我听呢,他念的没错,正是我们昨天印出来的那份文件。”娄满家说。

    “你说这件事意味着什么呢?”孔孟章痴痴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道,“我们文件还没发下去,媒体就拿到了。这都是谁送出去的呢?满家,不会是你们办公室的同志吧?”

    “那怎么可能呢?”娄满家坚决地道。接着又犹豫起来。“我们办公室人那么多,传出去也有可能。但是,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呀,只有草拟文件的小李,还有印文件的小张。因为当时就快下班了,其他人应该还不知道啊。”

    “你把那两人叫来问一下,看看他们有没有不小心传出去。”孔孟章吩咐道。

    小李小张进来后,都声称自己没有向外传文件。小张说:“本来我想昨天下班前送到文件交流中心发掉的,后来家里打电话来说有事,我就先回去了,文件到现在都还在办公室呢。要不是娄主任打电话给我,我现在正想去发文件呢。”

    “会不会有人到你办公室拿去一份呢?”孔孟章问。

    “哦,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人来拿过。”小张说,“我正准备关办公室门时,郝书记的秘书过来了,他问我文件有没有发下去,我说现在来不及了,明天一早就发。这时,他顺便拿了一份,问我可不可以拿回去看看,我说当然可以,他就拿走了。”

    “原来是郝书记秘书拿了文件?”娄满家张着大嘴,吃惊得一时合不拢来。

    “好了,你们先回去吧。”孔孟章对小李小张说。

    “娄主任,那我现在就发文件了。”小张对娄满家说。

    “不!”孔孟章突然举起手掌,往小张面前一伸,道,“文件不用发了,先放在办公室里。不,要把文件都锁好,决不能再有一份流传到外面去。如果再出现类似情况,我可要处分你。你回去后,清点一下份数,保证一份都不能少。”

    “好的,我现在就去办。”小张听孔孟章语气不对,吓得声音都有些发抖。

    两人出去以后,娄满家压低嗓门,战战而问:“可能是书记那边传出去的吗?”

    “现在看来,可能性很大啊。”孔孟章疲倦地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一场政治阴谋。他先给我支招,然后让我别公开说是他的主意。当我按他说的去做以后,他又联合媒体,随时拿捏我的软肋,置我于死地。满家啊,现在的媒体可不比当年啦,政府再强大,再狠,想压也压不住。除了报纸,还有网络,只要我们犯了大错,网络上的口水就会把我们活活淹死。”

    “当年他的政治前程,就差点坏在舆论上面。”娄满家嗫嚅道。

    “是啊,他变得越来越老练,越来越精于此道,可谓是老谋深算啊。”孔孟章感叹道,“当年他违法执政而被媒体击败,这些年一定耿耿于怀,并且将失败转化成了执政经验,甚至,把这种经验运用于政治斗争,我差点成了他试验的牺牲品。”

    “是很危险。”娄满家附和道。

    “经过最近这些年的发展,媒体的力量由弱变强,甚至变得非常强大;相比较而言,政府的力量由强变弱,稍有不慎,就会进入弱势状态。”孔孟章分析道,“如果说,前些年郝束鹿凭着一些社会关系可以勉强顶住舆论的压力,那么今天,发生同样的事情,他肯定再也顶不住了。当然,他像一条泥鳅,成功逃脱了,躲到政府的背后,成为执政者的总后台。有成绩他轻松霸占,有问题他轻松推掉。唯一可能被媒体击垮的,就是政府。你发现没有,最近几年发生的各类事件,上面一问责,被处分甚至被赶下台的,全是政府领导。”

    “党委书记要排挤政府领导,更加容易了!”娄满家惊道。

    “党政领导之间的明争暗斗,哪里都一样,但都摆不上桌面。如果有苦水,只能往肚里吞,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孔孟章觉得颇为无奈,接着又咬牙道,“在中国干县市长,要么干脆懦弱无能,在党委书记面前做个摆设,乐得逍遥自在,也没人找你茬;要么干脆做个强者,而且要真强,比党委书记更强。否则,随时会被推下悬崖。”

    孔孟章看了看娄满家,继续道:“现在,我们不强不行啊,不强也得往强的方向发展,总不能干等着跌下悬崖吧?所以,他玩阴的,我们就玩狠的。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当好这个市长,除了要把政府各项工作抓好外,更重要的还是要善于化解来自党委书记的阴招损招,用自己的智慧,化之于无形。走到他面前,我们还要学会朝他礼貌地微笑。”

    “这个不容易啊!”娄满家担心道,“市长,您是否有了应对之策?”

    “马上召开政府办公会议,重新研讨工作方案!”孔孟章声音不高,但很有力。

    娄满家出去后,孔孟章一个人在办公室里静坐了几分钟。

    昨天从郝束鹿办公室里出来时,说他做了爷爷以后更心疼孙子的话在耳边回响。

    还有那看似无邪的笑,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参加会议的,还是昨天那拨人。他们的态度没有变化,仍然明哲保身,为自己的前途而不敢得罪党政主官,特别是党委书记。

    不过,孔孟章的态度令他们吃惊,一夜之间,就把昨天出台的政策全给否了。

    “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了电话,说好多媒体记者已经拿到了我们的文件,而且还起草好了文章,只要文件到了各部门单位,第二天就会有文章见报。甚至,可能今天下午的网络上就会有揭露文章,当然,全是批评我们霍家湾市政府野蛮拆迁、野蛮行政的。”会议室里,响亮着孔孟章那斯文而嘶哑的声音。“但是,我们文件并没有下发!同志们,我们的文件还没有下发,记者居然已经拿到文件了!”

    与会的领导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是谁把文件传到了外面。

    “当然,我相信不可能是在座的各位,不可能是我们霍家湾市的任何一位领导。凭我多年和大家的接触,凭我对大家的高度信任,我不相信有谁会故意把文件捅到外面去,这样做,对我们大家都没有好处嘛!”孔孟章不仅想把大家的嫌疑排除掉,而且还努力地排除大家对郝束鹿的猜疑。“我已经批评办公室的同志了,肯定是在文件印刷过程中出现疏忽,不小心流落到外人手里,据说有好几个人到文印室里来过,具体也记不起来了。这可是工作上的失职,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引以为戒!”

    大家都洗脱了嫌疑,放宽了心,接着想知道孔孟章下步的打算。

    “刚才我们来上班时,发现上访的人越来越多了,估计接近上千人了!”有人担心道,“这样下去,很危险啊!如果再不采取有力措施,会酿成大祸的!”

    “是啊,我正想和大家商量一下具体的应对方案。”孔孟章顺着这种担心说道,“刚才我派人出去摸了摸,发现不仅人多,而且有好些人手里都拿着我们昨天准备下发的文件的复印件。既然到了这一步,昨天的方案干脆就不执行了,好在文件也没下发,我让办公室销毁掉了!把消息放出去,就说这个文件是假的,是有人捏造事实,伪造文件,我们一定要严肃查处!我们自己市里的几家媒体,要首先发出声音,抢占舆论的制高点。把那些想混淆视听的舆论,立即消灭在萌芽状态。”

    “既然第一方案不行,那只有执行昨天商量过的第二方案了。”有人记性特别好,适时提醒道,“是不是让郝书记去打招呼,让武警和驻军出面协助,驱散闹事群众?”

    “我看不必了。如果按第二套方案去办,我们会输得更惨,更难看。可以肯定,那些媒体记者们,正等着我们去干这样的蠢事,他们可以上大稿,出大名,还可以提高报纸发行量。我不想进这个圈套。”孔孟章显然成竹在胸,似乎昨天他根本没有提过这两个方案。“我找信访局的同志谈过了,昨天会议开到了深夜。据我们了解,上访群众确实存在不少困难。开发商有百福大幅压低赔偿价格,降低安置标准,确实太过分了。你们知道吗?这些年有百福在霍家湾赚了好几个亿,但摊子铺得太大,大量的资金都在外地的工程上。在我们东山区块这个项目上,至少需要个六七个亿的资金才能启动,但他实际只有可用资金几千万。所有的资金,全是靠空手套白狼,虚报材料,从银行反复借贷来的。我的态度是,对这种奸商决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如果他真要继续上马东山区块工程,就必须筹到足够资金,给拆迁户补足损失,据估算,每个平方米至少要补五百块钱。如果他不肯补,那我们就按当初的合同,以违规违约为由,收回这块土地,改由其他公司运作。”

    与会者都知道这样做会得罪郝束鹿,但除此之外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就都装聋作哑,最后都点头同意了孔孟章的建议。

    会议结束后,孔孟章就在信访局同志的陪同下,出现在上千名上访群众中间,举着喇叭和他们对话,要求他们选出二十位代表,到会议室去协商解决方案。

    经过协商,大多数的代表都同意了孔孟章提出的补偿方案。但是,也有几位还觉得太低,认为应该增加八百,而不是五百。孔孟章说:“就是这五百,还是我顶着压力商量下来的,现在只是我们政府的意见。至于最后能不能落实,我们还要再去找开发商谈。估计压力不小,你们知道,现在的开发商也不太好对付。不过,请你们放心,你们先回去,让我先和开发商谈,等谈好以后,不论情况如何,我都会让人通知你们的。你们把联络电话都留下来。”

    有百福坚决不同意增加五百元补偿金的方案,声称要找郝束鹿反映。孔孟章坚定地说:“这事你找谁都没用,拆迁补偿方案是经过政府办公会议讨论决定下来的。再说,你看现在上千名群众在市政府门口围着,难道你想让他们动静再闹大点吗?闹出人命案来吗?现在是火烧眉毛,我们不得不找出妥协的办法,迅速解决问题。反正我们已经商量过了,如果你不增加补偿,市政府收回土地,你们撤出这个项目,我们另请高明。”

    有百福犹豫了半天,最后,大约是和郝束鹿也通过电话了,知道孔孟章态度坚决,非同寻常。于是,只好同意了这个补偿方案。围在市府门口的上访群众,也迅速散了去。

    后来,还有五六户被称为钉子户的商家,觉得补偿标准还是低了点,迟迟不肯与开发商签合同。于是,孔孟章又带人从中协调,让有百福给他们各增加了一套房子的补偿。经过几天的折腾,总算把东山区块拆迁纠纷的事给平息下去了。

    那天中午,孔孟章送走最后一个钉子户,把手机调成震动,准备在办公室沙发上美美地睡一觉。刚闭上眼,茶几上的手机就嘟嘟嘟震个不休。

    打开手机问对方是谁,只听一个女声含糊不清,说了声“梅月”什么的,孔孟章却听成了“没有”,就喊道:“什么没有?你究竟是谁呀?”

    “好你个没良心的!”对方狠骂了一声,然后拖着长音,唱山歌似的高声唱道,“我叫梅、月、耳,你最喜欢的:抛——物——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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