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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城北地带》->正文
十一

    叙德来借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以从他的脸色中觉察到某种非凡的企图。达生弯下腰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纸盒子。刀在这里,你自己拿。达生忽然笑了笑,他审视着叙德的表情问道,你真敢用它?这把刀拎出去,你就真的要提上一个人头回来了。

    那是一柄马刀,年代久远但锋刃仍然异常快利,是武斗那年李修业在街上捡到的。达生偶然发现了它。他相信那是许多年前日本骑兵的马刀。

    叙德沉默着拿起刀,他的手明显地颤抖着。达生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他再次发出了一声嘲谚的笑声,刀又不重,你的手别抖呀。叙德拾起头怒视着达生,他说,去你妈个X,谁抖了?你以为我不敢杀人?你马上跟我走,我今天砍一个头给你看看。叙德说着挥起刀朝达生家的衣橱砍了一刀,他把刀从木缝里拉出来,回过头问达生,这刀到底快不快?达生的嘴角上仍然是一抹轻蔑的笑意,达生说,人肉不如木头结实,能砍木头就能砍人。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香椿树街上,水泥杆上的路灯恰巧在那时候一齐亮了,青灰色的街面立即泛出一种黄色灯晕,空气中则飘拂着来自街边人家油锅里的菜籽泊味。达生大概距叙德有两米之远,他对叙德说,别让人看见你的刀,把刀放在袖管里,叙德顺从地把刀往袖管里塞,但那么做很不舒服。叙德便又把刀抽出来说,就拎在手上,我怕什么?不就是去砍个人吗?

    街上的行人对叙德手里的刀侧目而视,人们一时无法分辨那是真家伙还是排练样板戏用的刀具,杂货店门口的一群人指着叙德手里的刀笑称,又出了个杀人犯。有个男人用某种世故的语调高声说,男孩长大了有两件事无师自通,调女人不用人教,杀人放火不学就会。打渔弄里的红海也在那堆人中间,他跟着拖鞋跑过来堵住叙德,要看他手里的刀。达生在后面说,你以为是假的?是真的,是一把日本马刀,红海带着惊讶的表情用手指拭了拭刀刃,他说,还挺快利的,你们拿它去干什么?叙德换了只手拎刀以躲开红海的骚扰,他始终铁青着脸一语不发。红海又问,你们拿刀去干什么?达生这时候噗味笑了一声,“说,拿刀能干什么?去砍人。

    叙德推开了红海朝前走,达生就小跑着跟了上去,他听见红海在后面喊,砍谁?达生没有回答,他突然想起叙德要砍的是金兰,一个头发烫得像鸡窝的女人,达生觉得这件事情突然失去了魅力,脚步不由自主地放慢了,他在叙德耳边说,砍个女人算什么?你不如把老朱砍了。叙德一愣,他说,老朱没惹过我。达生说,那是谁惹你了?谁惹你砍谁。叙德说,我爹惹我了。砍他?达生迟疑了一会儿说,那有什么?要是惹了你也照砍不误。

    叙德把刀平伸着划过鸡鸣弄一带的墙壁和电线杆,发出一阵阵杂沓刺耳的噪声,达生意识到叙德是在掩饰颤抖的手,达生在等待叙德的回答,快到金兰家门口时,他终于听到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叙德说,一个一个地灭掉他们,操,我怕什么?

    金兰家在鸡鸣弄底端,整个鸡鸣弄都是黑漆漆的,只有金兰家门口亮着一盏灯,照着门下的杂物和一坛光秃秃的夜饭花,还有门上贴着的一副对联: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龙飞凤舞的墨迹出自理发师老朱之手。叙德和达生站在门外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听见屋里有一种奇怪的嗡嗡声,达生说,什么声音?叙德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电吹风,这类婊子天天要弄她的头发。叙德用刀尖挑着门上的铁环,一边回头望着达生,你跟我一起进去?达生说,你要我陪我就陪你,不过砍一个女人用得着两个人去吗?达生看见叙德的脸在灯光下显得苍白如纸,额角上一根淡膏色的血管像蚯蚓似的凸现出来,这个瞬间达生相信他的朋友将一改松软自私的风格,做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达生朝叙德轻轻推了一把,去吧,怕什么,还有我在这儿呢。

    门不知怎么就被撞开了,屋子里的夫妇俩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老朱正在给金兰吹头发,金兰的头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卷发器,而老朱手里的电吹风啪地掉在一只脸盆里,嗡嗡之声翼然而止。是金兰先叫起来,叙德,叙德你拿着刀干什么?

    叙德说,你心里清楚,臭婊子,你骗了我,你让我丢尽了脸。

    你也骂我是臭婊子?我骗了你?我让你丢尽了脸?金兰站起来走近叙德,她的目光冷静地扫过那柄马刀,最后逼视着叙德的眼睛,你要杀我?你沈叙德要杀我?金兰突然狂叫了一声,你凭什么要杀我?

    叙德说,我要出这口气,你让我丢尽了脸。

    你们沈家父子,一个是孬种,一个是白痴,都在我身上占尽了便宜,我没嫌丢脸你丢的什么脸?金兰说着一把拉过老朱,冷笑道,按理说我也该杀,可那是我们家老朱的权利,怎么轮不到你来杀我。金兰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抓起头上的卷发器,一个一个地扔在地上,金兰说,我不想活了,老朱,你把他的刀拿下来,你该砍我了,我要死也死个明白。

    老朱却把金兰往后推,老朱从衣兜里掏出二盒前门牌香烟,抽出一支给叙德,叙德,有话好好说,千万别动刀了,杀了人都要偿命的。

    叙德说,我不怕偿命,我就是要出这口恶气。

    老朱的一只手试图去抓叙德的刀,但叙德警觉地甩开了老朱的手,叙德说,别动,闪一边去,小心我先砍了你。老朱的那只手于是又去掩护金兰,他的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叙德的刀,叙德我告诉你,金兰的肚子里怀着孩子,老朱突然声色俱厉地说,你要是敢动她我们大家就拼掉这条命,你听懂了吗?

    叙德这时候换了个姿势站着,他回头瞥了眼门外的达生,达生倚在门墙上颠动着他的脚,达生只是从容舒适地观赏屋里的一切。叙德把马刀从左手换到右手,猛地挥起马刀砍向悬吊在空中的一只竹蓝。而金兰就是这时候厉声叫喊起来,别砍篮子,我让你砍,金兰紧接着的举动令人大吃一惊,她一边扯开身上的花衬衫一边喊道,看见了吗,这是你吮过的xx子,这是你爹摸过的xx子,你照准它们砍吧,来砍吧。

    达生看见一双硕大丰满的女人的Rx房,但那只是一霎问,他下意识地扭过脸去,嘴里发出一种短促的含义不明的笑声,然后他听见那柄马刀落地的清脆一响,当达生回头再望时,叙德正弯腰捡拾那柄马刀,但达生知道叙德杀人的勇气已经烟消云散,叙德已经被一个头发烫成鸡窝的女人击败了。于是达生拍着门框喊,叙德快走,拿上刀走吧。

    两个人跑到鸡鸣弄口的时候,听见老朱在后面用什么东西敲着破脸盆,咚咚咚,抓小偷,大家快出来抓小偷。老朱声嘶力竭地喊着,这种声东击西的呐喊使达生和叙德摔不及防,不管老朱怎么喊都不利于他们,两个人就拼命地跑出了鸡鸣弄,一直跑到化工厂大门口才站住了喘气,达生说,老朱这狗东西,先喊起抓小偷来了?叙德则把马刀撑在地上,半蹲着喘气,叙德说,操他妈的,真该听你的,先把老朱那狗东西灭掉。

    关于骚货金兰怀孕的消息在香椿树街上不胫而走。老朱和金兰作为街上仅有的几对不育夫妇,他们的生殖能力多年来一直是妇女们急于探秘的谜语,现在谜底似乎揭破了。理发师老朱看来是只阉公鸡,而金兰怀上的孩子到底是谁的骨血成为议论的薪的焦点,在河边淘米洗衣的妇女们乐于对此发表自己的观点,人们倾向于沈庭方是亲父,其中不可避免地带有对叙德乳臭未干的轻视,但立刻有人以一种轻松达观的论调对绊闻盖棺论定,不管是老子的还是儿子的,反正都是沈家的种。

    骚货金兰对于香椿树街人的唾沫已经习以为常,她仍然拎着一只绣有花卉的草编挎包,在通往玻璃瓶厂的路上娉婷而过,金兰有她特有的保持美丽的方法,即使在她被玻璃厂女工们批斗得蓬发垢面时,她也会用包里的梳子和粉霜迅速修饰被破坏的容颜,金兰的腰肢仍然挺得笔直,并且呈现小幅的风吹柳枝般的摆动,金兰的白皮鞋下的铁钉仍然嘈嘈作响,她发现香椿树街上有许多种目光鬼鬼祟祟地尾随她,但她可以视而不见,金兰走路的时候脸上永远保持着她习惯的微笑,它被正派妇女斥之为妖媚之气,而对金兰来说那就是她要的美丽和风韵。

    金兰有一天走过沈家门口时下意识斜插到街对面,她隐约觉得沈家堂屋里有一双眼睛向她喷发出仇恨的毒液,金兰想躲却躲不开,一只塑料鞋突然从沈家门内朝她飞来,砸在金兰的白色喇叭裤上,金兰先是一愣,紧接着她就冷笑了一声,十三点,疯狗,她一边骂一边拍去裤子上的黑渍,金兰朝那只破鞋踢了一脚,朝前走了几步又退回来捡起鞋子,她用两根手指拎起它来到沈家门前,示威性地朝屋里的人晃了晃,然后把鞋子挂在门框的钉子上。

    这个秋天的遭遇日后将成为素梅一生中最惨痛的回忆,素梅记得很清楚她每天只喝一碗粥。我每天只喝一碗粥,不想吃也不想睡,后来素梅对她娘家的亲人如此哭诉,我想不通怎么凭空生出一只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谁都对我指指戳戳,一个畜生不如的男人,一个畜生不如的儿子,怎么都摊到了我身上?

    素梅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叙德被派出所拘留的那几天里,索梅呆坐在床上,目光已经酷似精神病患者,空灵而涣散。沈庭方很担心女人的那种眼神,他用手掌在她眼前晃了几下,测试素梅的眼睛是否还能灵活转动,他的手掌被素梅重重地拍了一下,素梅说,畜生。顺手又在男人脸上掴了一记耳光。沈庭方捂着脸叹了口气,说,好,能动就好。

    丑闻已经传到沈庭方的工厂,作为党员干部犯了这种腐化堕落的错误,沈庭方不可避免地被列入了学习班的名单。沈庭方以前办过别人的学习班,专门挖那些蜕化变质分子的资产阶级思想苗子,想不到现在轮到他被别人办了,他在家里收拾行李铺盖的时候更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素梅说,你收拾铺盖干什么?要跟那婊子私奔?

    沈庭方说,厂里让我去学习班,住在厂里,十天半月说不准,不能回家的。我的假领子放哪儿了?怎么只有一只,还有两只白的呢?……

    素梅说,去学习班学习什么?

    沈庭方沉默了一会,嗫嚅道,其实不是学习,是去检讨,犯了错误就要检讨,没准要检讨个十天半月的,检讨通过了就可以回家了。我的假领你放哪儿了?放箱子里了?

    素梅说,你脸都不要了还戴假领子什么?去吧,你是该去洗洗你的脸子,共产党员的脸都给你丢光了。

    沈庭方不敢辩解,他放弃了寻找那两只假领的念头,转而把一盒象棋往旅行袋里塞,让下棋吗?沈庭方的手停留在旅行袋里,嘴里自言自语着,又没犯死罪,棋总归要让人下的。

    素梅这时候突然站起来,从碗橱里拿出一袋炒米粉,舀了几勺白糖撒在里面。饿了就用开水拌着吃,素梅把炒米粉塞进男人的旅行袋里,用异常平静的态度吩咐了沈庭方一句,去了那里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别乱说。沈庭方点了点头,他以为在离家之际女人已经宽恕了自己,一只手便习惯性地搭在她腰胯处,揉了一下,但素梅把他的手狠狠地甩掉了,素梅的身体左右摇晃着,看样子是突发的晕眩,沈庭方于是再次伸手去扶她,别碰我,素梅喊道,我要死了,你回来说不定就是来给我收尸的,素梅眼望着墙上的那张全家福,喉咙里涌上了一口痰,你还是走了好,我杀你也下不了手,儿子回来就难说了,他下得了手。

    沈庭方想起儿子的马刀和他危险的眼神,心里格噔了一下,儿子杀老子?他敢?沈庭方嘀咕着把旅行包绑在自行车后架上,推着车出了门,回头看看女人,素梅正脱视着墙上的全家福痴痴地微笑,沈庭方的心里又格瞪一下,现在他真的担心就是那女人精神分裂的前兆。

    香椿树街上秋意正浓,沈庭方戴着一只口罩蹬着自行车,心情紊乱而悲凉,恍惚觉得自己是在去往一个杀人的刑场。尽管他想掩人耳目地通过这条讨厌的街道,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他自行车后面的旅行包,老沈,带着旅行包去哪里?沈庭方在车上含含糊糊地答道,去出差。好奇的人又问,去哪出差呀?沈庭方差点就骂,去你娘那里出差,但他还是把粗言秽语咽回去了,说,去北京出差。

    东风中学门口围了一群人,教政治的老师李胖用手绢捂着前额,那条手绢已经被血染透了。李胖倚着墙对旁边的学生们说,不关你们的事,都给我回去上课。学生们一哄而散,只剩下几个没课的老师围着李胖,要送他去医院包扎,李胖挥挥手说,不用了,就破了一个口子,说着目光就愤愤地扫向墙上的布告栏,布告栏上又出现了几个被开除的学生名字,我知道是谁策划的,李胖咬牙切齿地说,这条烂街,这个烂学校,在这儿教书就该向公安局申请枪枝弹药。

    袭击李胖的几个少年身份不明,但根据他们动用的凶器的风格——长柄改锥和电工刀,可以判断他们来自城南一带,大概是属于老鹰帮的。李胖捂着伤口,烦躁地听同事们分析事件的原委,突然冲动地骂了句粗话,教师?人民教师?教他娘个X.现在这些孩子哪里要教师?哪里要学校?我看把东风中学改成少年监狱还差不多。

    校门口的几个教师都为李胖这句话拍手称快,而一直背着箩筐站在一边旁听的老康偏要多嘴,怎么能这么说?老康惊愕地望着那群老师,他说,孩子不教不成人,现在学校连《三字经》都不教,孩子们善恶不分,他们怎么会学好呢?教师们被老康问得一时无言,好一会儿想起老康是个未摘帽的四类分子,于是就互相对视着说,这老东西不是在宣扬孔孟之道封建思想吗?够反动的。挨打的政治老师李胖正好满腹火气撒在老康身上,滚远点,你这个四类分子,李胖抬腿朝老康的纸筐飞起一脚,这里没有你的发言权。

    老康趔趄了一下站住了,他的浑浊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老康想幸亏自己腿脚硬朗,否则栽在地上兴许就难爬起来了。李胖和其他老师渐次走进了东风中学的铁门。现在的先生——老康目送着那些背影冷笑了一声,现在的先生其实也不像先生。老康想起遥远的孩提时代,城北的孩子都到桃花弄去上学堂,桃花弄大窄了,遇到先生从那里进进出出,孩子们都自觉退到弄堂两侧,鞠着躬让先生先过。还有先生手里的一柄木尺,它专门对付调皮闹事的孩子,打手心和屁股,绝不打其它地方。现在什么都乱了,老康想,学校的先生调教不了孩子,却对一个可怜的老头子施以拳脚。

    罪过,真是罪过。老康嘟囔着擤了一把鼻涕,目光习惯性地搜索着学校周围的废纸,墙上的那张布告是刚贴出来的,张贴时间未过三天的纸老康一般是不动的,即使是拾废纸老康也拾得循规蹈矩。老康看见秋天的阳光均匀地洒在东风中学的红砖教室和冬青树上,到处可见揉皱的纸团和撕碎的纸条,但老康从来都没有进去拾过学校里面的废纸,他只能在校门外面。门卫老张曾经怀着一种歉意对他说,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工宣队说了,地富反坏右一律不准进学校大门,怕你们毒害青少年。

    地上到处是废纸,却不让你进去捡,真是罪过。老康无可奈何地收拾起他的箩筐,弯腰之际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地上散着几块白底蓝花的小瓷片,它们使老康一下子闻到了从前寿康堂药店的气息,即使被孩子们摔成了碎瓷片,即使瓷片上的梅花和兰花图案已经无从辨认,老康也能认出那就是从前寿康堂用来装麝香丸和参茸的瓷罐,他的寿康堂,他的出自嘉靖官窑的瓷罐,现在成为几块碎片躺在老康肮脏枯皱的手掌上。真是罪……过,老康的声音类似呜咽,浑浊的双眼更加潮润,但老康的眼角只有眼垢没有眼泪。老康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制造了这些碎瓮片,是拿了瓷罐砸了谁的头还是往墙上砸着玩?那些东西早已被一群学生从他床铺下全部抄走,老康记得学生们用铁锤愤怒地敲碎瓷器的那个日子,他们把满地的瓷片往垃圾堆那里扫,被铁锤遗漏的几只瓷器在菜叶和煤灰中闪着洁净的光,老康记得他守在垃圾堆旁,无论如何不敢去捡。是几个从市场归来的妇女把剩下的几只瓷器拾到了菜篮子里,老康至今还记得那几个妇女的谈话,一个说,拿回去装砂糖吧。另一个说,装糖容易化了,这种东西做盐罐最合适。

    真是罪……过。老康一手握着瓮片一手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他想,孩子们假如想砸东西玩,尽可以找地上的石块和玻璃瓶,为什么非要砸这些珍贵的瓷器?孩子们为什么非要弄坏那些好东西?老康在街上走,遇见熟人他就站住,摊开手上的瓷片给人看,罪……

    过,真是罪过,老康用一种乞怜的目光望着别人,熟人就朝老康的手掌匆匆扫上一眼,说,你嘟嘟囔囔说什么?莫名其妙。老康说,他们把它砸碎了。熟人便嘻嘻地笑起来,砸碎就砸碎了吧,这有什么?老康你他妈的老糊涂了。

    老康意识到许多香椿树街的老熟人已经听不懂他的话,心里涌出了许多悲凉。老康走到从前的寿康堂前时再次站住了,他看见药店关着门,门上挂了一块纸牌:今天学习不营业。

    老康兀自冷笑了一声,他想药店怎么可以随便关门呢,学习要紧还是人命要紧?假如有人来抓急药怎么办呢,真是罪过,老康愤愤地想着就在药店的台阶上坐下来,多年以来老康背着纸筐在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中途总要在这里歇一口气。

    午后的天空忽然掠过几朵乌云,石子路面的一半阳光急速地退去,风吹起来。不远处有人家的窗子被秋风推来弹去地嘎嘎作响。卖桔子的摊贩抱着一只竹筐在街上奔走。雨点徐徐地落在屋檐和街道上,落在老康半秃的头顶上,老康伸出手接住雨点,说,这雨也下得怪。

    从前的秋雨都是在掌灯时分开始,淅淅沥沥下上一夜,现在秋雨偏偏在白日里下,噼噼啪啪地下,还溅起一阵充满怪味的烟尘,老康打了一个喷嚏。又说,罪过,怎么下这种雨,这种雨淋不得,淋了雨要受凉的。受了凉伤胃伤脾,就要补气,他们就要来买姜片了。

    老康不知道那个穿绿裙的女孩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背后的,女孩子戴一只用夜饭花缀成的花箍,长发湿漉漉地披垂下来,有水滴从她单薄的衣裙角上滴落在地上。女孩正敲击药店的门,老康认得那是打渔弄家的,女孩美琪,但老康忘了女孩美琪一个月前已经溺死在河中了,因此老康像遇见别的熟人一样,摊开手掌里的几块瓷片给女孩看,他说,多好的东西,可他们把它砸碎了。

    女孩说,药店的人怎么不给我开门?

    老康说,你没看见门上的牌子?他们去学习了,今天不开门。

    为什么不开门?女孩纤细的手指仍然叩击着药店的木板门,她的水痕斑斑的脸上充满了悲戚之色,女孩说,我想买八粒安眠药,只要八粒安眠药。

    你让雨淋坏了,会伤风的,也许还会发热,你不该买安眠药,该要糖姜片。老康想了想说。对,三片糖姜,半个钟头含一片,糖姜片就在十九号抽屉里。

    女孩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不再叩门,转过脸来观望着雨中的香椿树街。女孩苍白的脸颊、马黑的长发以及自衣绿裙都隐隐泛出一圈水光。老康想这个女孩真奇怪,深秋天气穿着裙子,冒着雨到药后来买安眠药。以前也有个女孩喜欢到药店来买安眠药,但老康想不到那是什么年代的事,也想不起那是谁家的女孩了。老康觉得自己老了。记忆力每况愈下,所有清晰的记忆竟然都局限在二十年前的范围之内,老康摇着头把手里的几块瓷片臧在中山装口袋里,身体缓缓地转过来面向着街道。恰好看见洗铁匠剩下的一条狗狂吠着穿过雨地,狗的后胆一曲一拐地,一路淌着血滴,可以发现它拖着一截铁丝,铁丝松弛地拴在它的腿上,当狗一路奔跑时铁丝也在石子路上沙拉拉地一路响过去。

    真是罪过,老康抹了抹眼睛道,狗是通人性的,是谁把它弄成这样?

    老康听见身后传来幽幽的叹息,他们把我的瓷罐全弄碎了,他们把洗铁匠的狗弄伤了,老康回过头找女孩美琪说话,但女孩却突然不见了,在她原来站立的地方积了一大滩水,留下几朵细小的枯萎的夜饭花,零乱地散落在药店门前。老康瞪大了眼睛搜寻女孩的身影,但女孩已经不见了。老康看见药后门板上出现了一个用蜡纸剪成的红心,它被随意地粘贴在陈旧的木板上,放射出一种鲜艳夺目的红色光芒。

    老康对着那枚蜡纸红心凝神之际,一些游离的意识突然又回来了,他终于想起打渔弄女孩美琪已经在河里淹死了,鬼魂!鬼魂!老康站在药店门口惊呼着,一只手指着门板上那枚湿漉漉的蜡纸红心。对面的糖果店的几个店员穿过雨地,跑过来看个究竟,他们问老康鬼魂在哪里,老康说,突然来了,突然又不见了,是打渔弄淹死的女孩。店员们都听说过幽灵美琪的传说,一齐朝香椿树街两侧探望,街上雨雾茫茫,远远地依稀可见一个穿绿裙的女孩的背影,像一页纸一样被雨雾慢慢浸蚀,直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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