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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造就杰出的鼻子

    从阿普特驱车向北,不到一个小时,便来到浩特·普罗旺斯。这是简·季奥诺的不少文学作品中的实际场景,只不过他有时用阴冷、晦暗而无情的眼光来看待它。下面是他的一段少有的令人心动的描述:“那些房屋大半都已倾圯,街道等麻丛生,风的怒吼声、风箱的呜咽声、洞开的窗门里荡出来的漫骂声,汇聚成了小镇的交响乐。”

    也许是出于文学渲染的考虑,季奥诺在小说中的描述采取的是一种极端的视角,但是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普罗旺斯的野性、空旷、坚硬的品格。在吕贝隆——一个风景如画,一派田园风光,农业文明高度发达,到处是精心修缮的房舍,美妙的樱桃园,整齐行植的葡萄树的村庄——浩特·普罗旺斯似乎是另外一种模式的乡村,在这里举目皆是广轰的原野和荒凉的处女地。村庄与村庄之间有数里之遥,时而交错有致,时而绵延起伏,有时苍茫荒凉。有时美仑美美。天空深送高远,风低低地吹过,远处传来幽谷羊群依稀的铃档声,遥远,空灵,澄净。

    继续前行,驶过空气清新、纯净的浩特·普罗旺斯的观象台,就到了鲁里丘陵地带。在这里,有一片盆地型的淡紫色原野,拉迪尔就坐落其间,这是一个只有百多户居民的小村庄,所有的房舍或环绕、或依傍着市政府大楼和薰衣草餐馆落成。这是游人最渴望的家园,里面有佳酿、美酒和各种令人沉醉的东西,可以为疲倦的心灵放风,为疲惫的身体解乏。

    在拉迪尔斯,你尽可以放心,这里很难有那些嗅觉敏锐的新闻记者出没,没有人去捕捉你的生活的细节。然而,六月风和日丽的一天,薰衣草正在从娇嫩的浅绿炼化为成熟的深紫,新闻界人士云集而至,要在这个村庄召开一个教育机构会议,这种繁华喧嚣的景象真是空前绝后。

    举办会议的想法是由季奥诺的故乡马诺斯克和普罗旺斯的一家声名显赫的公司提出的。这家公司是奥塞坦,以鼻子而闻名,其出产的肥皂、各种油脂、香波、护肤用品等等都是在普罗旺斯被加工出来的,其中的不少原材料就取自普罗旺斯的田野,不仅有众所周知的薰衣草,还有深为很多人所陌生的鼠尾草、迷迭香、新鲜香草、桃树和杏树。

    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调配出散发桃子香味的浴液、百里香型的按摩油,或是带有迷迭香味的剃须液。不久之前,他们又有一项惊人的创举,其实很简单,即用两种语言为商品加以注释,其中之一是盲文。这样人们就可以不仅用眼睛,更可以通过手指的触摸来了解浴室里各种瓶装或罐装的浴液的使用方法和功能。受此启发,他们萌生了另一个想法,根据人体的功能代偿原理,人体的某种基本功能受到损害,其他功能就会在某种程度上被强化,比如说,一个人丧失了视力,他的其他感知能力就会变得异常敏锐,尤其是对气味的感觉。

    基于这种认识,一家从事香味生意的公司,一直在留心寻找那些敏感而又受过训练的鼻子。香味决不是单一的,而是二种合成物,甚至是成分非常复杂的合成物,是在强烈尖锐与甜润柔和之间的一种平衡,犹如调制鸡尾酒。选择、混合和调配各种香味也是一种伟大的艺术,但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诞生在香味领域的卓越的艺术家同样绝无仅有。从他一降生,他就必须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对气味的敏锐的感知力,其中最重要的器官则是——一个非比寻常的鼻子。一段时间以后,经过适当的训练,其嗅觉变得更加敏锐,甚至能够径奔主题,辨认出香味的灵魂一即使是滴进少许的一滴,就对经历过的香味难以忘怀。但是,重要的是,你首先得找到这些具有天赋的鼻子。

    可是,应该到哪里去寻找这种独特的鼻子呢?在某些领域,从足球到数学,从音乐到语言,都有一些生来就出类拔粹的人,发掘这些特殊的能力,相对说来比较容易,因为这些天赋在一个人一生中较早的时期,就能够表现出来。虽然特别敏感的鼻子也是一笔相当可观的私人财富,但在通常的境况下,却是很容易被忽视的。比如,我们想象一下,有两个母亲在比较她们孩子的优点,一个说:“是的,我知道简·鲍尔是一个爱恶作剧的小坏蛋,那天,他竟然用刀刺他姐姐的腿,我就抓住了他,不过,由于他对气味的感受是如此敏锐,所以我能原谅他所做的一切。”这种设想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小孩的鼻子是一个最容易被忽视的器官。

    但是,在六月这个风和日丽的一天,奥塞坦公司令一切有了转折性的变化。这天,几个学生来到了拉迪尔斯,参加一个特殊学校的开学典礼。这些学生的年龄在十到十七岁之间,他们都是盲人。

    这个学校的正式名称是“为盲童开设的关于香味艺术和技术的初级学校”,教室就是坐落在村边的一座小小的石头建筑。这里的人们也许从未看到过那么多的国际访问者。记者从北美、欧洲、香港、澳大利亚和日本蜂拥而至,带着自己的鼻子和笔记本围坐在教室中间的一个长条桌边。

    摊放在每个学生面前的器材是盛着不同香味的瓶子和一些用纸做成的锥形体。第一课是教学生吸闻的技巧,我很快就弄明白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出错的地方。以前要闻某种带有味道的东西时,我总是屏住呼吸,所以我的感觉往往就像一个落水沉下去的人挣扎许久第三次浮上来时的那种窒息和绝望的感觉。这时候我才明白,我的这种方法,仅仅是医生教给鼻窦有毛病的患者吸入药物的方法,用这种方法吸闻香味的学生无疑是班上最差劲的学生。很明显,这种方法固然延长了鼻子的吸力——这是一个专业术语一一也就像是对脆弱的鼻股以重重一击,使得嗅觉失去了继续辨认味道的能力。

    由于没有通过第一次测验,我被带到一边,观看吸闻的演示——或者换句雅致一点的话说,应该如何“用鼻子领略香味”。示范动作优美舒缓,张弛有致,就像一个管弦乐队的指挥家对着木管乐器区柔和地使用他的指挥棒。表演者将锥形纸的顶端浸入香水中,浅浅地吸取几滴,然后移开,用手轻轻地弹一弹,再把它放到鼻子底下。鼻子捕获香味,只需一个非常短暂的瞬间就足够了。他们一再告诫我,用力地、长时间地去吸闻是没有必要的。

    我观察着学生们,无疑,在吸闻的技术方面他们都比我做的好得多。他们在品味自己的鼻子所搜集的信息时,脸上呈现出一种非同寻常的惊奇满足和心无旁骛的神情,仅仅这些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他们的指导教师是一位令人敬仰的教授,吕西安·费里奥,他是整个法国在鼻子方面最富有经验和知识、渊博的人,曾经发明2000多种香水。他是格拉斯人,他的任务是训练一些儿童的鼻子,使之从小养成良好的吸闻习惯。他定期检验各种鼻子的品级,期望在其中能够发现可堪造就的天才鼻子。

    费里奥先生是一位生命自然论学者。他对自己的研究课题热情洋溢,与许多专家不同,他能够将一些疑难问题深入浅出地予以解说,并且极具幽默感。孩子们都听得懂他究竟在说些什么——我也明白他说出来和没有说出来的话,譬如,他将香味作用的功能分为两个层次,首先要为鼻子所感觉,其次方能为大脑所理解和阐释;还有,再如,他将香味分为五种类型,从酒鬼喜欢的类型到去昧型。(他一边解说一边抽动着鼻翼,引得同学们哄堂大笑。)

    第一次授课不到一个小时就匆匆结束了,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考虑到这种职业的危险——鼻子在过度疲劳之后容易变得麻木。无论是多么优秀、多么专业、多么热情盎然的鼻子,在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也会感到疲劳,失去了凝神静气、专注于某种气味的执着力。此时,法国当地时间已是中午时分,按这里的习俗,任何重要的事情,包括严肃的学校公务,都必须为肚子让路。桌子被抬到教室外的阳台上,一字排开,拉维德咖啡馆送来了美味佳肴,我被安排与众多记者共进午餐。

    可是,这顿午餐吃得很不舒服。几年前我就有过与新闻界接触的经验,那是在莫挪比斯,当时几乎英国的每一家报纸都发现了普罗旺斯这块新大陆。记者挤破了门槛,他们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用录音机捕捉一切窃窃私语。假如我不能为他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新闻线索,他们就会从葡萄园的拖拉机里拦截住我的邻居法乌斯廷并强烈要求采访他。摄影记者悄悄躲在四周的草丛里,四处拍照。一个热心花边新闻的编辑给我的妻子发了传真,对我们两个人的即将离婚表示了他最大的歉意(幸运的是,她至今仍和我在一起生活),然后,他用他特有的措辞问我妻子是否在乎让他的两百万读者分享她的私人感情。另一家报纸印制了一幅地图,注明在哪里可以找到我的家;还有一家报纸登出了我们的电话号码。但这两家报纸提供的信息都有相当的失实之处,而在英国的一些陌生人也确实有那种不经邀请就冒然造访和打电话的嗜好。最后的褒奖是一家小报刊登了一封信,信上说要买下这座房子以便可以捐献出来作为一笔奖金以扩大彩票的发行量。这可真是激动人心的一天。

    当我发现与我坐在一起的这些记者们对这所学校的好奇远远超过对我们家庭事务的兴趣时,我的担心才开始减轻了。他们大多是一些健康和美容版面的编辑,有的是皮肤护理的专家,有的是美容方面的专业人土,还有一些是医学院的学生以及一些平常的与会者。我一直在琢磨,像香味这种轻如空气的创造物如何能够使他们认同和赞赏普罗旺斯初夏的饭食呢?有三种办法,鳍鱼做成的蒜泥蛋黄酱、土豆和足够的酒,可以不露痕迹地使他们在下午沉醉。

    基于先前与新闻界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这些记者的专业训练造就他们扬长避短、主动出击、免于被动的职业习惯。记者们感兴趣的领域不同,写作风格不同,研究问题的倾向和挖掘故事的能力也都不尽相同。一些人博闻强记,另一些人却只能依赖录音机和速记。然而,眼下他们在一点上是共同的,这就是所有的记者都喜欢这顿午餐,那些女记者甚至还要把最好的东西打包带走。当咖啡送上来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发现唯一剩下来的东西就是矿泉水了。

    这时,不同民族的习俗和特点开始暴露出来了。盎格鲁撒克逊人喜欢半躺半坐地享受闲适,午饭后昏昏欲睡地小歇片刻。而那些来自远东的记者则表现出惊人的活力,他们拿出尼康相机对着风景“卡喷卡嗓”地照个不停。可是,毕竟还有遗憾,我认为最大的遗憾的就是,这些照相机根本无法捕捉住鼻子所欣赏的香味,况且在普罗旺斯这样褥热的夏季里,香味已经十分稀薄,就像满眼的薰衣草和大片田野的景色融入耀眼的阳光中一样。烤热了的土地和岩石,散发着轻微的酸辣的药草味,温暖的微风,琳琅满目的香草的气味,这些才是风景的精华。无疑,一定会有一天,这些香味都被搜集在一个小瓶子里。

    按照已经安排好的日程,我们下午的第一项活动是参观一个提炼配置香水的加工厂。这个地方叫脚趾悬岩,在几英里之外,许多植物在这里被转化为油脂。在我的想象中,这里的工作人员应该是如同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那样,穿着整洁的白大褂。哪知看到的却是一个四面透风的巨大工棚,一面洞开,工棚在袅袅的热气中飘飘摇摇,高耸如云的烟囱吐出散发着清香的烟云。这里的负责人是荷西·罗宾逊,他是这些炼金术士的首领。罗宾逊穿的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技术员的白大褂,而是一件非常土气的T恤衫和帆布裤。但是,他却很懂得提炼配置技术。

    这是一种奇妙的炼金术,把各种基本元素一一香植物、火和水混合在一起,加以提炼的合成术。这里有许多弯弯曲曲而又排列有序的钢管、软管和大缸,工作人员在它们的一端加水加热,产生的蒸汽通过管道进入一种植物中,这些植物看起来像是迷迭香,大约有半吨之多。蒸汽使植物中的可挥发的成分释放出来,这些可挥发成分随着蒸气经过盘绕曲折的管道来到一个四周全是冷水的冷凝器。在这里,蒸汽被迅速液化,植物精华中的油脂就上浮到水面上来了。然后再把它们从水中舀出来,装在一个瓶子里,这就获得了勾兑五星级威士忌所必需的迷迭香香精。同样,玫瑰、柠檬、薄荷、天竺葵、百里香、松树、按树等几十种植物和花草香精的提取也如法炮制。

    环顾四周时,我忽然为这些香水产品在源头与终点之间的强烈反差深深震撼。我们现在参观的这座原始的建筑物矗立在田野的中间,仿佛是桑那浴池里一个汗水淋漓的囚犯,凝视着大堆的植物在巨大的化学设备中沸腾着。这就是起点。那么这些产品的终点在哪里呢?就我们驰骋无际的想象的触角所及,终点应该是在化妆台上或是香水架上,一滴一滴地被精心地使用。从这座工棚到仕女们的闺房之间的确有一段悠悠漫长的道路。

    最后,我们告别了这座熔炉般闷热的蒸馏提炼车间,来到撒拉根修道院。这座小修道院始建于十二世纪,为本笃会(Benedictine)的僧侣们修建的,大革命期间一度被废弃,现在修缮一新,成为普罗旺斯传统音乐学校的产业。徘徊在这座潮湿而历经沧桑的修道院里,有一个问题一直令我困惑不解,在缺乏现代化机械设备的条件下,如此巨大的砖石是怎样被运过来,并且建成这座气势恢宏且造型完美的拱形圆顶建筑?没有起重机,没有水压绞盘,也没有电动切万机,仅仅依靠双手和眼睛,依靠大量的背负肩扛的人力劳作。我不禁想起了我们修复一座小房子的日日夜夜,我搞下帽子,向八百年前的那些隐忍执着的僧侣们表示我深深的敬意。

    今天的僧侣们更为修道院中新增添的部分而骄傲,这是一个很大的植物园,园中种植着各种法国特有的植物。这些植物是僧侣们为表达和展示造物主的伟力而按集起来的,它们排列得细密严格,整齐划一,有的按照物种排在一起,有的按照香味排在一起。一个导游走过来,带领我们走过前绿、银灰和湛蓝的地毯般的草地,为我们详细解说各种植物。每种植物上都挂有一个拉丁语的标签,每一处都收拾得干净要贴,看不到一根杂草。让人感觉,在这里,即使是一条蚯蚓,也会被当作是一个气势汹汹的入侵者而严加惩处。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饶有趣味的一天正渐渐走向它的尾声,在度过了一个漫长炎热的下午之后,大家都感到倦怠,香味随风而过,我们却“充鼻不闻”。在满怀信心地迎接一天中的最后一个节目之前,也该让我们一直过分紧张的鼻子休息休息了。

    露天晚餐在曼尼村外山坡上一个旧农场的花园里进行,五六张长方桌子就是我们的简易餐台。两杯开胃酒下肚,记者军团迅速恢复了活力。一个美容版的编辑告诉我,在这种旅游胜地洗一个温泉浴、吃一顿家常饭、喝几杯柠檬汁,这种惬意的安排对于她完成自己最后的任务,无疑大有裨益。这位女编辑一向以对食物的挑剔而著名,她自己也坦然宣称,空着肚子是不可能写出好的作品来的。所以,她总是喜欢被派到有美食的地方去工作,在她看来,法国就是一个美食之国。

    听了这位女编辑的话,我倒很想知道人们对普罗旺斯的第一印象究竟是什么。在我看来,人们的印象是大相径庭的。日本记者觉得最不能原谅的是房屋太大,空间方面太过奢侈,有那么多的大片空地,却没有喧嚣的人群、没有如织的车流、没有鳞次技比的摩天大楼,这简直让人难以忍受。值得庆幸的是,食物还是蛮有“味道”的,而酒却太烈性了。的确,一个住惯了狭窄的东京公寓的人,是很难理解这里的生活习惯和空间布局的。

    美国人倒是对这里的空间安排安之若素,甚至对普罗旺斯的田园风情也别有一番似曾相识的神情。一位女编辑告诉我说,这里与纳帕河谷唯一不同的就是没有汽车。她的第一印象是这里的建筑有一种破碎的美,“它们是那么的古老”,她说。对于一位来自在各方面堪称世界首府的美国人来说,有这种印象不足为奇。使这位女士更感迷惑的是法国浴室的管道设置。她满腹疑惑地问,法国人怎样洗淋浴呢?难道你们淋浴时一只手拿着花洒一只手拿着肥皂?抑或是——两个人一起洗澡?

    英国人则带着典型的英国初夏气候——从大雾苍苍茫茫,渐渐转成小雨淋淋沥沥中出来时的新鲜感,分外珍惜阳光明媚、天高云淡的天气和难得的户外就餐机会。一位女士,用专业的美容编辑的犀利目光打量着我的脸,以一种不看出点什么决不善罢甘休的神情说,过度的日晒会使人衰老。无论如何,这些见多识广的记者们对于这里还是欣赏多于不适的,他们欣喜地发现,普罗旺斯人和善友好,“一点都不像巴黎人那样,居高自傲,夜郎自大。”唉!又是可怜的巴黎人,他们每个人都是人们嫉妒和攻击的目标。

    这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天,晚上也同样趣味盎然。从来没有哪一个学校在第一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就受到这么多的关注,也没有任何人提出丝毫的责难和批评。我们都荡漾在对成功的满怀期望中。

    终是怀着对这所气质独特的学校的探究之情,同时也想让我的鼻子更加训练有素,几个月以后,我们再次拜访了费里奥先生。这一次是在格拉斯他的办公室会面的。尽管我从未去过格拉斯,但我知道十九世纪初以来,它就是法国香水工业的中心。萦绕在我的想象中的格拉斯,应该是许多头戴草帽的老人正推着堆满玫瑰花瓣的手推车,朴拙,恬淡,浓香四溢。锡铁顶的蒸馏车间弯曲着脊背,行重劳作,恰如我们在欧吉斯悬岩所看到的那样,整个街道和人们身上都流淌着含羞草和夏奈尔五号(ChanelNo.5)独领风骚的清香。然而,一切并非尽如人愿,初进小镇,我们所遭遇的拥塞不堪的交通状况,让一切美妙的想象都渐渐褪色,最终在现实的视野中慢慢消失。格拉斯仅仅是一个繁忙、拥挤和精致的小镇。

    这个小镇在经历了运气、绵羊、水牛和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之后,才开始它的香水生涯的。中世纪的格拉斯还只是一个以制革业为生的小镇,主要加工普罗旺斯羊皮和意大利水牛皮。制革过程要求使用一些香草(如果你闻过制革厂的那种难闻的味道,你就明白为什么要用香草人流行的时尚使这个小镇迅速调转了方向。

    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一度兴起了附庸风雅的热潮,每个人都开始关注生活的品位,不加修饰的手指会被喀之以鼻,因而掺入香味的手套风靡一时。卡特琳、梅迪契王后作为贵族时尚的顾问,指令格拉斯镇为贵族们供应手套。制革工人的地位提升了,也逐渐认识到产品正宗标志的重要性。从前那些位卑身残的工人们也毋须再同水牛皮打交道,现在,他们急需的是承办商,可以从中周旋,为贵族们提供带香味的手套。

    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进行着,一直到法国大革命爆发。顷刻之间,贵族和贵族生活的奢侈品消失了——国王、公爵、伯爵、私人厨师、巴黎宫殿,都成了共和国伟大荣誉的祭品。无疑,那种带香味的手套。各种轻浮奢华的物品、社会精英连同极端不民主的制度,也都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格拉斯人——那使今天,仍然对标签意识情有独钟,的确,他们制造的标签柔软精致——断然抛弃了与制革业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开始宣称自己是化妆品制造商。香水是可以穿透一切时间和空间的,并不受任何狭隘的观念所阻隔。很显然,即使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任何人对香味也并不待排斥态度。

    今天,格拉斯的许多香水公司都自产自销,其中不少公司仍然依赖那些颇具天资的嗅觉专家。正如我们走进费里奥先生的办公室时所看到的,这的确是一笔大买卖。费里奥先生的办公室大楼是一座现代化建筑,楼内楼外,整洁干净,各种器具的淡黄色表面静静地发出着赏心悦目的光泽。楼内弥漫着淡淡的、舒适的清香——也许,称之为香水圣殿才恰如其分——我们轻轻落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脚步声,是这座静谧的大楼里的唯一的声音。我们跟随费里奥先生来到他那清洁安静的办公室,许多瓶子和几台计算机装点其间。

    费里奥先生告诉我们:“创造香水的原动力,一方面来自客户的委托意愿,一方面来自自己的创作灵感。无论在哪一种情况下,我都是从在头脑中绘制香水的蓝图开始的。”他提出了一种类似绘画的审美理论,只不过是用鼻子代替了画布,用香味代替了颜色。“一共有多少种渐进的、不同深度的橘黄色或粉红色呢?有几百种。橘类植物、马鞭属植物或茉莉的香味有多少种呢?有几千种。”

    这些植物中有许多是我们在那个上午所看到过的,也在鼻子麻木之前闻到过的。显然,假如仅以刻骨铭心的印象为尺度,其优胜者肯定既不是提纯后的花粉的香味,也不是各种香草令人不可思议的混合香味,而是那种你在过马路时想要逃避的味道,那种能呛出你的眼泪的味道。

    费里奥先生拿出一个锥形纸,将它浸在一个小瓶中,马上拿出来甩了甩,放在我的鼻子底下,侧着头问:“这是一种很不寻常的味道,你认为它是什么?”

    我不由得屏住呼吸,这是一种污秽而辛辣的气味,如此浓烈,让我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在嗅觉方面接受各种挑战,我想,我应该能够识别得出来,虽然对于最终答案我也有点犹豫,不敢冒然首肯。它决不是我先前认可的那种气味,不是这座香水圣殿里那萦绕不绝的清香。

    “怎么样?”费里奥先生问道。

    “似乎有些熟悉。”我回答说。

    “再闻一次”

    “不,不。”我还处在那种独特的气味扑面而来的头昏脑胀之中。“它真的是非同寻常。我再努力试试

    他伸出了一个手指,打断了我的踌躇。

    “猫尿。”他狡黠地说,“这完全是人工化学合成的。是不是很有趣?根本无法把它与真实的味道区分开来。”

    这样奇怪的气味还未消散,可它竟然是猫尿味,我觉得匪夷所思。在嗅觉描绘的生动画面中,这样的怪味也会占有一席之地,而且这位香水艺术家的创作方式也实在令人啧啧称奇。也是在这天上午,我对气味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鲸的呕吐物、山羊、得香——当然要使用得适当——都能创造出令人难以忘怀的芳香。可是,这个转变过程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这确实颇费思索。我把这个问题记在了笔记本上,带入了我们的午餐。

    费里奥先生是一位睿智聪颖而令人愉快的伙伴,即使酒店的侍应生,在上菜上酒的间隙,也都想“一亲芳泽”,并学到些关于香水的知识。我曾经问过费里奥先生一个很浅显的问题,为什么他生产的一小瓶香水的价格竟然能抵得上一大瓶拉图尔城堡的价格呢?费里奥先生一面听着我的叙述,一面摇着头。

    “人们往往对此间的秘密莫知所终。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昂贵的价格出自精致的包装,当然我们也不否认这一点。但是,你知道我们是用什么做原料的吗?”我沉吟良久,略带羞怯地说,估计是猫尿,而不是玫瑰香精。“比方说,现在一千克蝴蝶花香精价值十一万法郎。可你知道制造这些香精要用多少蝴蝶花吗?——九到十万枝花瓣。”说到这里,他耸了耸肩,摊开双手,似乎是对为了获得涓微的芬芳而付出如此巨大的投资,表示出怅然和无奈。

    我提出了第二个浅显的问题——在他调制某种香水时,他是如何捕获女性的直觉,而不是依靠计算机和电子测量仪呢?费里奥先生对此不置可否,也许恰如他所言,首先要通过他太太的检测,她是他的香水的第一读者。

    他说:“我把一小瓶新研制的香水带回家里,放在容易引起我太太注意的地方,却什么也不告诉她,就好像这小瓶子是魔术师刚刚凭空变出来的一样。我只需静静地等待,什么也不要说。如果周末发现小瓶空了,这就增加了我的信心和勇气。如果小瓶子还是满满的,也许我就该重新考虑考虑了。我太太有一个非凡的鼻子。”

    整个午餐期间,我一直聚精会神地盯着费里奥先生的鼻子,因为我想知道,在美酒、野蘑菇汤和具有地方特色的圆白菜夹香肠被送上来的时候,他的鼻子是如何对这些美味作出反应的。我发现,上述这些东西送来时,他的鼻子仅仅欣赏性地抽动了一两次。直到干酪被送上来,甚至,干酪尚在几步之外时,他的鼻孔真正认真地张开了。

    “假如你喜欢味道浓厚一点的干酪,”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干酪上面带有黑蓝条纹突出来的乳脂楔,那好像一条条脉动着的胆固醇,“这是干酪发爆剂”。

    是的,这东西是干酪管弦乐中的打击乐器,它确实值得我们为它再干一杯。

    用鼻子工作,这是件多么奇特的工作,而从另一方面说,它也是一件众口难调的工作。如果你是一位这方面的专家,无论你用什么样的因素来解释——天赋、运气、遗传、经验、早期经受的嗅闻鲸的呕吐物或淡而无味的酒的正规训练一一都无可辩驳地必须是一个被赋予伟大、非同寻常的创造力的天才。你的鼻子、你的才能和你的调制技术,无疑是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香水——每天人们擦在脸上、滴在胸上。抹在脖子上的香水——中最重要的因素。诚然,你的工作造就了无数身名昭着的弛名品牌——伊夫·圣罗兰(YvesSaintLaurent)、凯文·克林(CalvinKlein)、夏奈尔(Chanel)等。然而,在那些巨大的身影中,从来没有谁会知道你这个创造者的名字。只有你,才是那个香味的灵魂,一名艰苦卓绝却默默无闻的艺术家。

    有时,我想,如果你遇到一个陌生人,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不论是在办公室还是社交场所,你很难让他认可你所喜爱的某种香味,他们有时会抱怨说:“谁让你拿这些东西让人闻的?”这是一项多么琐碎。多么艰难的工作啊!在法国,你不会遇到这种刻薄的抱怨,因为他们认为你的芳香就是他人的安慰。而在美国,事情恐怕就没这么简单了,会有人无情地控告你伤害了他的鼻子的自由。

    那一天我们的欢乐难以言表,难以自抑,更让我们高兴的是,最欢乐的事情珊珊来迟——费里奥先生给我看了一封信的复印件。这封信是他写给凡尔塞一所大学的校长的,这是一封申请信,为拉迪尔斯的一位盲人学生申请一个进入这所学校深造的机会。这个学生名叫大卫·毛利,年仅十七岁,却具有绝对天才的鼻子。费里奥先生在信中诚恳地写道:实际上,在气味方面,这个学生已经具有研究者的水平,由于这封信是由费里奥先生这样的专家写的,所以具有很大的权威性,我想,那个年轻的鼻子一定会有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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