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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声音不记得(1-3)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一回)

    [一]

    到了走廊尽头刚要开门,有人在外抢先一步。应着“吱呀”的声响,室外的晨光在吉泽脚下旋出一个不断扩张的角度。

    光线勾着那人的边,留个薄薄的浅色轮廓。外头的知了声从他周围余下的空白里模糊地漏进来。

    像是半透明。

    匆匆对视一眼,吉泽经过他走出旅馆。门在身后关上。吉泽想这是集训第几天了?

    第18天。

    18天了,还是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

    原本也没指望新堂圣还认识自己,虽然自己还认识他。只是这认识既轻又薄,他们不过在接二连三的全县高中理科选拔赛上碰过几次面,有一回又恰好被安排成邻座而已。知道彼此的姓名,偶尔对个眼,这点程度的,若说认识,也能算是认识,可严格说来,更像是多见了几次面的陌生人。

    难怪他会忘记。幸好吉泽不在意这些。她在意的是集训,是集训后的全国竞赛,是被组委会安排与自己住同一栋旅馆,吃同一间餐厅,上同样三十天强化课的对手们——来自全县十几所高中的四十多名尖子生啊。鹤立鸡群是一种荣誉,鹤立鹤群那就是莫大的压力了。

    吉泽做惯了傲人的鹤,到这里也不愿意屈一屈修长的脖子。读得苦,坐在静谧的教室里都会憋得心慌。人就是这样。平日在学校总是抱怨课堂太吵,按说这里只有老师一人的声音,再好没有了,却又感觉压抑起来,一呼一吸间都紧张。折磨人。

    弦绷太紧,终于断了一根。

    中午休息时,吉泽就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预感不妙,晚上回旅馆后立杆见影地里吐了两场,水分和食物一起清空,身体像蔫叶子。病了。她不愿请假缺课,琢磨着去附近找家药店买药。

    旅馆走道里装的是声控灯,平日里就不怎么灵敏,眼下更显出麻烦。吉泽脚底软绵绵,踏出去的步子无声无息,沿路的壁灯也就早早熄了。她懒得理,干脆在楼梯上摸黑。好不容易从三楼下到底层,却猛然想起自己把房间钥匙忘在了屋里。这个打击颇大,最后一点力气也瞬时泻走。她苦笑两声,慢慢滑坐在地。不想动弹。

    没辙啊。人像掉进哪个窟窿。看见的尽是黑暗,听到的只有无声。可黑暗让人什么也看不见,无声也意味着什么也听不着。这些虚无的矛盾像突然有了实质,化成满满当当的水,盖住脚,没了腰,最后朝头顶覆过去。什么课程、对手、竞赛、压力,全在外浮着,不痛不痒地望着她。

    有点意思。黑咕隆咚没有声息的,反倒安下心。吉泽正觉得好笑,一侧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关门声不轻,壁灯也终于亮起来。进门的男生正低头翻背包里的东西。灯光里垂着眼,整个人都是含混的。等走两步后抬起头,才如同底片上显出的像,逐一浮现出他深色的头发与清淡的五官。

    新堂。

    吉泽想对他打声招呼,又觉得依自己现在的状态实在有些无厘头。就这么瞧着新堂在看见席地而坐的自己后一愣神,停顿了半秒,走近俯低身,伸手盖住她的头发。

    “吉泽——你怎么了。”

    集训第18天末尾,听见他的第一句话。音节少,声音仿佛透明。意外的是,原来新堂还记得她的名字,像她记得他一样。

    [二]

    躺在地塌上侧过脸去看在一旁烧水的男生,只能看见他的深灰色裤腿,抬脚时才露出隐约的白袜子。视线朝上,翻不过他的肩,最后停留在颈部露出一小片的皮肤,在头发的对衬下显得挺苍白。

    瞎看哪儿呢,吉泽骂自己。

    视线转回天花板,四角型的灯,盯得时间长了,眼睛疼,又转开。地铺那头,是自己的书包、擂成一摞的资料。再过去,多了个陌生的男式背包,挂在靠椅上。继续朝前,瞄见被移开的桌子,零散地放着药、碗和茶杯。绕完一圈,重又回到新堂的长裤,他侧了侧身,那灰色就好似浅了些。

    “谢谢你。”吉泽开口。她谢很多,包括新堂找到旅馆的服务员要来备用钥匙,包括他扶自己上楼,包括他买了药,包括他现在为自己煮开水。等一下,为什么要煮开水?自己昨天明明已经烧过一壶了呀。

    “没水了么,可我记得……”

    “早凉透了,喝了再得个病。”没回头,说话声撞到墙后再传过来,听着像责备。

    吉泽闷哼一声,有些气馁。心想这人虽细心,却不怎么温柔啊。只能继续干躺回去,听见新堂在草席垫子上走动的脚步声。

    好似漫不经心的落叶掉下来,席子泛起极浅极浅的波纹。他多走两步,地上就沾满更多安静的声音。那声音越是真切,听着却越觉得若有若无的,不知是否真的被自己错过一声,掉在席子缝隙里,软软地卡住了。

    正出神,感到脚步靠近,男生弯腰递来个体温计,又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用棉花消过毒了。”

    吉泽想自己本来都不知道这玩意是要先消毒的,想想而已,没说。接过放进嘴里。

    体温计在嘴里含着,看什么都像是多了根指针,指着哪就是哪。新堂在指针那端,听见后面水响,转身去拔了电插头。开水注进杯子里,他又找来另一个,把水反复从这个杯子倒进那个。十几遍后估计差不多不那么烫了,正要尝一口试温,想起这是要给女生喝的,赶紧刹车,又多倒了几次。

    一看时间也刚好,问吉泽要回体温计。她挺小心地取出嘴,惟恐上面带出唾液丝什么的恶心到人家。新堂却没这么多想法,拿过一看,没发烧,就把水递过去,又去桌上找药。

    “都买了什么药?”吉泽想难道他知道病因不成。

    “什么都买了。”随口答的。

    “治生理痛的药也买了?”突然冒出来的促狭念头。

    “……没。”

    他的语气果然拐了个弯,前后对比,引得吉泽想笑,忍了,跟着追加说明:“我就是胃难受,也没别的。”

    “唔。”他由此决定了目标,拆开一盒。

    原来是这样的人。怎样的人,临走时绞了条湿毛巾放在桌上,出门前还顺手关了灯。屋里漆黑,新堂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响起时,门逢下就立刻透过一条窄窄的光线。脚步远去后,光线消失了。没有了声音的空间,恢复黑暗。

    吉泽想,忘记问他住哪间了。明天再问吧。

    第二天起来终于无大碍,虽然力气还差点,吉泽依然坚持去了课堂。坐在位置上,穿过一排人影看向新堂,左手撑着下巴正往书上记着什么。昨天晚上看起来暧昧不清的脸到了今天白天就线是线点是点地坦露开。头发像是画笔没停住,烈烈地延长出了身体。眼睛沉进阴影,好似光线在那里进不去,只能找到颧骨和鼻尖栖息。于是整张脸就显出触目惊心的动人。

    她转开了眼。

    教室里响着老师一字一句拆分公式的声音,前一刻无比安静,到后一刻飒飒地闹起来。云声、风声、呼吸声、叶子落地声、尘埃迁徙声、文鸟云游声、阳光变叠声、许多许多人隐秘的心声,就在这安静下面闹了起来……

    [三]

    终于没问他住在哪,念头一搁,就搁过近十天去。也不是刻意的,只是集训临近尾声,安排了一场模拟测验,测了还不够,听说要列出排名。吉泽觉得旅途快到终点,脑袋里一根神经不分昼夜地跳,什么听在耳里都显得嘈杂。她有些担心。

    标准的竞赛型试卷,到了后端难得丧心病狂。教室里细密的书写声挠着神志,一道解析题突然读不懂了。吉泽揉起眼,手肘无意识地捅向一边,还没反应过来,桌上的笔盒做了个自由落体。

    尖利刺耳的响,教室里巨大的沉寂应声而碎。

    心跳几乎都漏了一拍,找不回来,她又窘又急,在别人纷纷看来的目光里弯腰去捡掉了一地的东西。抬头时接过某个温度的视线,循过去,对上了新堂的眼睛。深墨色,黑得流光,轻轻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

    完蛋了。她想。

    随后的成绩公布证实了吉泽的感觉。模拟测试排名第33,接近倒数。而新堂圣,近乎满分地拿走第1位。不同寻常的男生,像在月亮上的人。吉泽从地上望过去,只瞧见一个淡色的光斑挂在高处。月亮。她盯紧了,投在眼里的小光点,让咬了一天的委屈和懊恼找到出口流出来。终于忍不住,趴在旅馆窗台上一阵凶过一阵地哭。

    眼泪撒下去,倒映出什么。什么在空气扎了根,藤蔓似地长上来。

    是声音。

    “快赶上下雨了。”

    新堂的声音,染着夜色,从楼下浮到耳边。

    吉泽探身朝下看,他就在正对着自己窗户的二楼窗边反身坐着,手臂打开架在窗台上,支着背,仰起脸,正好盛下她的视线。

    不再需要问他住哪间客房了。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模糊的面孔,却留着鲜明的轮廓,五官隐约,神情却持续完整,这些奇异地交织在一块,在月光下散着、飘着,一点点沾进吉泽的眼里,投下透明的阴影。

    愣住半天,终于想起应该生气:“……你这是偷听啊!”

    “我是乘凉。”无辜的陈述句。

    “是偷听!”

    “是乘凉。”

    “是偷听!!”

    “是乘凉。”

    “是偷听!!!”

    “是偷听——”

    “是乘凉!!!!……哎?”吉泽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掉下圈套,听见楼下轻轻的笑声,脸瞬时涨得通红。正想收回身子结束这状态奇怪的对话,却又听见他的下句。

    “还想哭?”他坐直了些,总觉得额角似乎还留有她的眼泪,抬手去擦,却是没有的。错觉吧。

    “想的。”吉泽实话实说,楼下坐着第一名来安慰自己,其实更刺激人。

    “女生啊。”好似很了解,“让我又洗了把脸。”

    “你、你懂什么?”吉泽挺生气,“我在这里熬了一个月,又想家又紧张,这乡下旅馆还这么破,供应的饭菜又难吃,连纯味的乌东面也没有,今天的测试又——”

    “想吃?”冷不防插进来的问句。

    “啊?”

    “想吃乌东面,到楼下等我。”语气在句末微微扬起,令她感到有个微笑也同时摆过他的眉毛,盘旋到了末端,才轻轻放下。

    [四]

    走了快半个小时的夜路,看见小巷里摆出的路边摊,小小的一间棚子,罩在路灯光里,垂着“久文屋”的小块布帘。吉泽有些吃惊,朝新堂看去,他不作声,带着她继续朝前。

    两人在摊前的板凳上坐下,老板是个中年男人,笑容抹着油光,一块一块地亮着。

    “欢迎——今天还是荞麦面和牡丹饼?”见到新堂张口就问。看来他是常客了。

    男人见到吉泽又笑得更深些,转而向新堂:“介绍新朋友来了啊,真是太好了。”

    “嗯。”新堂取过两副筷子和汤勺给吉泽一副,“给她乌东面。”

    “啊啊,等等等等,鳗鱼串、烤乌贼和天妇罗,都有吧?”吉泽对集训所在的周围环境一无所知,天天吃餐厅配的饭都快吃疯了。

    “有,有啊。”男人很高兴。

    “全都要!”吉泽咧开着嘴。

    “我没说请客。”新堂看来一眼。

    “哼,也没指望过!”能找到这地方,她已经很开心。

    东西上得很快,吉泽今天伤心本就没吃晚饭,狼吞虎咽顾不得女生风范。新堂有时瞥眼看她,心里想想是要笑的,就低头喝汤,水既酸又甜,很舒服。

    知了不再吵的晚上,远处能听见青蛙的叫声,打着节奏般,近到身旁,让人察觉入夏的味道。一天一地的光阴,都静下呼吸,影子指向尽头,河塘浮起莲花。该来的,总要来,穿过影子,踏过花苞,散在风里,一片化做三片,三片化作九片,就这么九九八十一下去,月色在上,月亮上的人坐在旁边。

    新堂在旁边坐着。人高腿长的,在这凳子上得弓起肩。人的轮廓看起来小一圈,印子深一层。身上的线条一截截地连贯着,灯光在某个角度钝去,又在某个地方锐利地切过身体边缘。白衬衫泡在暖黄的灯光里,看得人心里好似松下一块。

    她吃得停顿,歪过脑袋靠上他的肩。

    男生是小吃了一惊的,胳膊有瞬间收紧,随后才又松开。

    “你人挺好。”吉泽说。

    “……”

    “帮我好多忙,为什么呢。”换个视角看过去,路边摊的木头顶斜斜地切过天,一半星星在几百亿年前发光。

    “……觉得你面熟。”

    吉泽呵呵地笑。这么老套的玩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会让觉得兴许是真的。

    真的假的?管不着了。

    若是独自走夜路,平日里一定不敢,况且是陌生的地方,难说没危险。只是这回不同。新堂在吉泽身后,两人散步似的慢慢走。

    乡下也有乡下的好,树在远处茂密,简单的房子稀疏错落,一个坡道消失在转弯后,能望见旅馆的平顶。有个活塞不知几时推了下去,吉泽突然有很多话想说。

    “小时候跟妈妈回她老家,从城里去乡下,喜欢得不行。姥姥家后是一片山坡,长满了蒲公英。风吹起来的时候,像下雨,第一次感觉什么叫仙境。从那时起就认定蒲公英是最美的花,挺傻不是?后来长大了,再没见过那样的蒲公英雨,却开始反感起乡下来,觉得生活不便信息不通的,会把人憋死。这次来集训,满脑子都是竞赛竞赛竞赛,晚上也只做复习,根本不会想到出了旅馆去看看。”吉泽停了脚,对着新堂欠个身,“所以今天,很谢谢你。”

    “嗯,不客气。”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回答。

    “那么,明天请我客吧。”她嘻嘻笑。

    “不行。”斩钉截铁。

    “切,那,改后天好了。”

    “后天集训就结束了。”

    “啊,是么。”吉泽挺失望,踢走脚下一块石子。骨碌骨碌滚开后,被从岔路上突然窜出来的两条人影截了下来。她还没有明白过来,看见其中一人伸手掐向自己的脖子,另一人冲过去对付新堂。

    遇见劫匪,要遭殃了。

    [五]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怎么结束的,它们在脑袋里乱作一团,吉泽根本想不明白。她所记得的只是两名男子扑过来时,新堂突然在身后用手堵住了她的耳朵。

    修长冰冷的手指,紧紧地钳着。她惊慌地要抬头,只能看到他下巴一起一落,说着什么。`

    他说了什么,吉泽听不见。可眼前两个犯人却突然满脸惊恐大叫逃走,毫无预兆地。她尚在震惊中发呆,就被新堂一把抓过朝旅馆拼命跑去。一路奔得跌跌撞撞,之前就已经混乱的思维更加破败不堪。

    怎么一回事。

    “你对他们说了什么?”停在旅馆前喘得要断气,话急切地跳出喉咙。

    新堂不回答,越过她去踏进走廊。壁灯一路亮启。狭长的影子在墙壁与地板交际处打个折。

    吉泽追进去喊住他。

    “你到底说了什么?”

    他停了脚步:“我说他们被毒蛇缠上了,赶快逃命要紧。”

    “胡说。”吉泽根本不信,“你别乱扯!”

    “我就是这么说的。”

    “你好好回答我!”

    和他前后地站着,走廊在她的质问后恢复了悄然无声,吉泽看见自己的影子斜斜地挂向他脚边。明的、暗的、长的、短的,都流动在这无声的空间里,徐徐蒸发,再变成雨水落下来,循环往复,也依然没有一点声息。

    安静延长后,壁灯熄灭了。

    一片漆黑里,吉泽知道新堂还在离自己几步之遥,有个答案就临着边境,却跨不出来。他们的世界突然就只有这个走廊那么小,一米多宽,两米多高,没有声也没有光。但他出个声,世界就又变回去,无边无际地大。

    “我的声音……能给人暗示。”

    “哎?”走廊的灯亮起来,吉泽心里却缓缓地暗下去。

    “我能在说话时,给别人强烈的心理暗示,让他们相信我所说幻觉。”他转过身,正视吉泽的眼睛,“像超能力一样。”

    “……开什么玩笑。”读到他脸上一分一毫的压抑,像在灯光里化开的笔墨,越淡却越入骨,吉泽摇了摇头,“别瞎说了。”

    他不再去辩解,深吸口气,缓慢地吐出:“吉泽——你脚边跑过了一只猫。”

    字和句,音节和语调,卷成布,裹在身上,神经末梢奔跑起沸腾的血液。吉泽顺着他的声音,看见那只黑猫傲慢地经过,尾巴擦到自己的脚踝,跑向了走廊另一端。

    她尖叫一声。

    哪来的猫。

    “只是幻觉啊。”声音又响起来。眼前的走廊里没有梅花脚印,没有任何其他东西。她突地腿软,扶墙才又站稳。新堂在对面神色疲倦,覆着眼的头发动了动,转过身上了楼梯。

    知觉里扬过浓重的呼吸,挤在她所剩无己的清醒里。

    其实以前就觉得,那样的人,像是月亮上的人,成绩犀利得好,模样也能让女生窃窃私语,怎么就在同一间教室里坐在一起了呢。

    原来终究和平凡的她不同。一句话,一串声音,就造出了诡异的真实,假的也能变成真的,说什么就是什么,猫从眼前跑过了,比真的还真。真得让人害怕。

    她很害怕。

    [六]

    早上在旅馆里碰着他,竟然一低头飞也似的逃跑了。脚步在走廊里啪啪地响,灯光照着自己仓皇的影子。直到出了大门,知了声和着树影片片洒落,吉泽才停下来,气得直揪头发。

    哪里来的恐惧,竟然按也按不下去。她厌恶自己这样。可那害怕是本能,是自然而然的反应,是她控制不了的。吉泽根本没想去避开他。新堂虽然看似冷淡,其实个性很温和。他心里应该有着不同的温度,是手伸进去,会泡开毛孔的那种暖。自己几时触到过,现在竟像是忘记了。

    忘记了么?

    疑惑晃在心里,胳膊无意义地横向一边,课桌上的笔盒再次被捅掉在地。吉泽愣了。

    几乎如出一辙的镜头。

    这下连老师也停了动作,不少人看她的目光带着“又是你啊”的笑意,吉泽拾回东西时,下意识地看向新堂。

    他却无动于衷地注视着前方,左手撑着下巴,视线停在教室远处,漫漫地散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不受干扰。

    如出一辙的镜头里,有什么是不同了。吉泽心里扎进小块碎屑,尖锐的疼。

    集训最后一天,只开个总结会就算结束。吉泽旅馆回得晚,一路上都是络绎不绝返程的学生。等她提着行李离开时,楼道里已经安静了不少。下到二楼,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新堂挎着包刚关了房门,瞧见吉泽,站着没动。表情漠漠地敛着,远在光线后的冷。

    但他是个温柔的好人。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其实她从没忘记过。

    吉泽不出声,新堂也是。直到壁灯又灭下去。黑暗里,谁的声音曾经在这里蒸发,又被谁呼吸进了身体,再变成谁的语句说出口去。

    吉泽的语句,轻得着不了地,小得飞不上天。在她努力下的细微,壁灯听不见,地板听不见,只有她和新堂两人听得见。

    “我们顺路,能一起走么。”丝线般的声音,绕在他耳边。

    黑暗依然。有些东西却泛出光去。

    身后响起咚咚的脚步声,有个学生背着行李走过。灯就着他的步子亮起来,让吉泽看见新堂的脸。如往常般冷静的面孔,却又和往常不同。说不出哪里多了一毫米,哪里有削去两微米,令停在眼角落的表情更不起眼。

    是个欣慰的浅笑。太浅了,甚至算不得是笑。只是心情飘落到眉毛的天平上,微妙地改变了它的平衡,哪里高一点,哪里低下去。可即便这样细微,吉泽还是感觉到了。

    “好的。”他回答。

    等她先出了旅馆,新堂在身后关上门,四周没有人,阳光下两人的影子一长一短地斜着。他突然微簇起眉,喊了声:

    “吉泽——”

    “嗯?”女生回过头,对视着新堂深色的瞳孔,开始紧张起来。他站在鲜绿的树阴下,染着从头至脚不真实的光,风微微流过发际,人就像又透明了些。还好声音是清晰的。太清晰了。

    新堂朝吉泽的眼睛里望下去,一字一字地说:“你看,蒲——公——英——的——雨,下得真大——不是么……”

    声音传来的地方,天空裂开透明的缝隙,撒下毛茸茸的水滴。落近了,才发现那不是雨,是飘扬在双眼里的蒲公英。比雪花更轻盈,比雨滴更稠密,直到仿佛整个宇宙的种子,都筛下来,填塞了一切空白。

    世界化成无声的细腻,天地纯白如创世之初。吉泽玉绪和新堂圣站在蒲公英的大雨下,柔软地望着对方——

    我像在你的声音里,如同这一切的你。

    我正在你的一切里,听见了你的声音。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二回)[一]

    手心里叠着别人的手心。无关轻重的一小片压力。暖暖地熨着。

    女生的手指,柔软温暖。吉泽把它们用力一握,身边的朋友醒过来。

    “都到站啦,还睡!”吉泽笑着催她。

    女孩急忙抓过书包冲下电车,又站在车窗外冲吉泽喊着明天见。吉泽摆摆手,阳光就在眼前一息明、一息暗。

    手心里叠着别人的手心,令她想起新堂圣。

    他同样在回程的巴士上严严实实地睡着了,使吉泽最初的紧张有些无处投递般的可笑。亏她之前还屏息憋气,为了让自己挺胸收腹的模样能显得更自然些,但他没过两站就睡死了,汽车走在乡间公路上,不时颠簸,眼角余光里扫见新堂微微颤动的头发。

    有人在身后聊天,说话声不大,但吉泽还是能听清。多半是关于旅游的话题,乡下空气好之类。将听未听的,连她也开始觉得困倦,冷不防有个女声突然喊“那边有野鹅”。吉泽精神一怔,扭头要看,正对上新堂的侧脸。

    近距离特写下的睫毛。

    她猛地抽回视线。其实上车时就知道了,新堂临窗坐,吉泽在靠过道的一排,想看窗外,一定会看见他的脸。所以才一路漫无目的地四下乱点,刻意回避掉某个区域。只是一不小心就忘了,受了不大不小一个窘。

    然而,有什么可窘的呢。

    吉泽还在胡思乱想,汽车转了个急弯,新堂搁在腿上的右手滑落下来,盖住她的左手。

    手心叠着手心。

    真实的静谧。车窗外是两片茫茫的农田。暮色下浮着浅淡的雾。汽车像在无休无止的海面上漂浮。大半乘客都睡去了,呼吸浓郁得发稠,交错织过人的血管,于是很难感觉到时间的存在。它只剩下一小块,无声地躲在两人手掌间的空隙里。

    那片薄薄的,温暖的时间。

    就这么记了一个多月。吉泽挺无奈的。毕竟集训结束,她和新堂各归各位,要碰面,没有特别的机会就绝无可能。更何况也不需要碰面的理由。他们之间算是什么呢,同学——谈不上,朋友——不挨边,硬要掰出点什么,吉泽想到了他的声音。

    不可思议的声音,能在听者的眼前造成幻觉。他说一声“猫”,她就看见“猫”,他说一声“蒲公英”,她就站在漫天的种子里。无意中闯进他的圈子,她就成了“掌握对方秘密的人”。听着够玄乎,却是个可大可小的位置,摆在哪里都不合适。

    吉泽是很想问问新堂“我被你摆在哪儿呢”。虽然她明知道这种话只能揣摩在心里杀时间,真要开口问他,想想都觉得荒诞。可就是惦记着,三十多天地惦记着。

    能问么。

    [二]

    暑假结束后的天却更热了些。云像一层暖被,严严实实地堵着。吉泽天天盼着下雨,外头的太阳反而做对似地越发猖狂。去书店的路上没有遮荫的树,感觉魂魄都在气化,瞄见路边新开的咖啡屋,眼珠都绿了,撒腿冲了过去。

    冷气强大。活了过来。脑袋逐渐听辩出盘旋在空间里的蓝调,吉泽才感觉难堪。自己根本没有闲钱进这里。既不想出门,又不好意思呆下去,傻站着。

    侍应生在背后出声:“这位客人需要什么吗?”

    “啊哈?哈,我——”吉泽一边寻借口一边紧张地摆手转身。

    咖啡屋的制服深褐色,穿在身上把人的脸衬出被漂过似的白。

    于是新堂看着比一个月前憔悴了些。吉泽希望那只是制服给人的错觉。本来憔悴的说法也未必准确,新堂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并不能简单说是瘦弱了或疲倦了。只不过在一身笔直的深褐色里,他的神情被削成薄薄一片,无色地挂着。

    “——是你。”他挺惊讶,视线放软,笑着,“真巧。”

    啊啊。真巧。

    吉泽还没从见到他的震惊里回神,就被新堂引到一角,自他递来的菜单里冒冒失失地点了一杯咖啡,甚至还加上小块蛋糕,合计5700日圆。用光了去书店的钱。

    后悔也来不及。就当是花钱买教训。吉泽用小勺一下下杵着咖啡杯底,瓷器互相接触的声音,有些发涩,浅浅地旋着。更大的环境里,蓝调卷带着轻柔的人声,什么都是幽幽静静的。

    新堂有时鞠躬送客,有时为人领位,剩下的时间不知去了哪里,吉泽看不见。原来他还打工呢。像又发现了什么似的。随即觉得这念头实在有些无聊,打工又怎么了。

    不怎么,只是能见到他,觉得身体里哪个地方突然安静下来。清晰的血脉,一截一截地直达心脏。——他是真的。那些陷在过去,变得无从考察的记忆,都是真的。在这次见到他之前,吉泽曾经怀疑自己只是做了个漫画般的梦:优秀的男生,像在月亮上,他的声音能创造幻觉,掌心微微发凉。没法相信,不是么。用什么去相信。一首歌许久没唱,就让人怀疑它是否流传过;一段诗许久未读,就让人怀疑它是否抒情过;这样的人一天天地不见,忍不住要以为那些都是幻想。

    不是幻想。全是真的。他说话,走路,弯下腰,站直身。又见到了,就明白全都是真的。

    结帐出门时天已近黄昏,阳光柔和了许多,本想临走前再和新堂说两句话,却左右找不到他,只能恹恹地离开。转到咖啡屋后的小路上,却见着新堂正一推门提着大包垃圾要扔。袖子卷起来了,领结却还没有松。吉泽停了下来。

    “你还打工啊?”

    “嗯,我读的私立。”他弯下身把黑色垃圾袋码齐,两块肩胛骨在背后大片的白衬衫里很清晰,“你知道,学费不便宜。”

    “挺辛苦的。”吉泽的爸爸不让她帮忙看店,说会耽误学习。这么一想,又对新堂忿忿起来:“你又打工,又读书,能有精力么?”

    “自己挤啊。”

    “哦哦。”她翻翻眼睛,“没准你是用声音暗示老师泄题给你呢。”

    他的视线迅速扫过来,冷冷地:“这个主意不错。”

    吉泽懊恼自己的嘴快,想要弥补,见新堂四下张望着,赶紧问:“找东西?要我帮忙吗?”

    他也不答,只从身后魔术般掏出个猫食盆,蹲下,敲着地。当当,当当。吉泽恍然大悟,跟着听见角落里传出“喵”的一声,两三个停顿过去后,一只三花色的大胖猫跳了出来。

    “你养的?”想不通。

    “店里养的,大家轮流照顾。”新堂抚着猫的脑袋,看它吃得惬意。

    “有名字么?”吉泽也蹲了下来,猫挺警觉地打量她一眼后又恢复了傲慢,自顾自地吃开。

    “织田。”

    “哇啊,织田大人,你好威风呀。”猫的喉咙里一阵呼噜呼噜声,逗得吉泽也伸手去摸。

    “小心,它咬人。”

    说晚了一步,织田君扭头对着吉泽的手指就是一口。新堂看着女生因为挫折感而发怔,慢慢地笑了。吉泽挺委屈地看他,他反而笑得更深,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新堂身后的阳光像是温柔的小动物,带着毛茸茸的鼻息,包围着这里。

    [三]

    后来也没去那间咖啡屋。没有理由。更主要的是没那么多钱哪。这种事也急不来,吉泽安慰自己,起码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了就行。

    见不到新堂的日子果然依旧平静,好象没有任何奇迹发生的可能。放学回家。下电车,老习惯左转,上坡,闭眼都能走下来的路,今天却因为一只突然窜出来的大家伙,兀地把吉泽停在路上。她定睛看清了。猫。名叫“织田”的大肥猫。跑这儿来了。

    那家伙似乎还认识她,瞅吉泽两眼,随后又撒开腿。吉泽想多半是这家伙是私自脱逃,没怎么考虑就追了上去。只要抓住它,就能顺理成章地踏进新堂打工的店。

    说起容易,做起难。半路好死不死地下起大雨,头顶上劈啪落着雷。环境越恶劣,吉泽越像追物理答案般发了狠,不管不顾地和猫较上劲,终于截住它时,一个人,一个猫,都湿透了。

    新堂看见女生狼狈地站在店门前,手上抓着痴呆了的猫,脸上却带着获胜般的灿烂微笑,心里也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取过店里的毛巾,开门让她进来。旧毛巾给猫擦,新的那块扔到吉泽头上。

    “你们这就打佯了?”吉泽瞧店里没别人。

    “嗯。接到停电通知,就先关了店。”新堂坐下后,织田默契地跳上他的膝盖。毛巾盖在身上,新堂把它团在里面仔细地揉擦。

    “要停电么?几点?”吉泽想可别太快呀。

    “还有一个小时吧。”他边说边起身,猫就又跳回地面,抖抖身子,部分毛回复了蓬松,“你喝什么咖啡?”

    “啊……我没带钱。”吉泽脸红了,挺局促。

    “不是,怕你感冒,喝点热的比较好。我请客。”他的声音里像带着笑,吉泽抬头去证实,新堂已经低下眼帘。

    “那……那我每种都要一杯!”

    “美得你。”这次看清了,确实是笑着的。

    掌心因为咖啡的热度泛出淡色的红,喝一口,细股的暖流在体内渐渐消失。大雨在窗外浓烈。世界的吵闹像是一种安静。哪里都是矛盾。若大的空间里膨胀着无形无色的情绪,就是拥挤。远处的灯光彻底化开投在瞳孔里,就是两团暗色。吉泽在咖啡的香气里看新堂,他站在柜台边翻着报纸,有时被织田挠起脚踝,就停下来轻轻踢它。

    “马上就是全国竞赛的选拔赛了。”吉泽开口。

    “嗯。”

    “我一定会是第一名。”

    “是么。”

    语气里有笑意,让吉泽感觉恼火,她腾地站起来走向他:“我告诉你呀,你别以为自己永远是最——”打断了她的是一声怪异的惨叫,恐怖片似的骇人。吉泽猛地哆嗦——原来是踩到了织田的前肢。她条件反射般移开腿,却破坏了自身的平衡,端着咖啡杯就摔下去。

    新堂反应很快,伸手去扶,却连自己也被殃及。垫着她的腰,两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啊啊!”左手一阵刺痛,吉泽赶紧摊开掌心——长长的伤口与生命线平行,小血珠不断往外冒着。她无限懊恼扭头想对新堂抱怨,却发现他狠狠皱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吉泽哑然——新堂的右手掌上扎满了咖啡杯碎片。

    吉泽无意识地握了握左手。自己的疼痛的嘈杂。

    以及他的嘈杂的疼痛。

    一左一右。

    [四]

    雨声里是带着味道的。

    吉泽觉得可以伸手握住它。

    只是只能用右手了,左边那个缠着纱布。

    东西是新堂从店里找来的。他的情况比吉泽的糟糕,血大滴大滴地延长了滑落的轨迹。两人各自包扎,吉泽本想帮忙他,新堂的动作反而快过自己。等他取出所有碎片绕上纱布后,吉泽还在这边对着一团粗一团细的成果犯愁。

    “你啊。笨手笨脚。”新堂摇摇头走过来,握住吉泽的左手。

    “……脑袋好就行了!”吉泽脸上一阵快过一阵的烧。

    太近了。

    他低下头,头发就几乎擦到自己的刘海,呼吸从上方均匀落下,小小一块的热,不偏不倚。而手掌摊在面前,微弱的电流四下窜行。

    即便隔着胡乱的纱布,也能感觉到他的体温。新堂专注地把它们拆走后,真切的触觉就迅速复苏。他的掌心还是微微发冷,衬出她突兀的热度。左右手并用时,纱布或是皮肤依次蹭过吉泽的手背。清晰的痒,清晰的凉。吉泽的视线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抽丝,细微的异变。

    呐,你把我摆在什么地方?

    吉泽抬头注视着新堂。他察觉了,疑惑地回看过来。

    什么地方?

    吉泽动了动嘴唇,声音就在喉咙口悬着。看不见前头的出路,又回不去萌发的起点。进退维谷。

    “呐,你……怎么会有那种能力的?”还是绕开了话题。

    “不知道。生下来就有了。”他一边回答一边为整个绷带最后系上结。见大功告成,挺满意。

    “你这事要是让坏人知道了可不得了呢。”这句是早就想说的。

    新堂沉默了片刻,收拾了剩余的纱布走向过道:“有可能吧。”

    “好象你都不太使用这种能力。”

    “……嗯,我不允许自己滥用它。”

    “还有别人知道么——”

    “吉泽。”他打断,“快停电了,我们该走了。”

    “哦。”

    应该还有别人知道吧。

    新堂把织田抱回它那安置在柜台后的住处,又去更衣室换下了制服,随后拿过雨伞回到吉泽面前,说要送她一程。吉泽想来没理由可拒绝。雨太大,没伞走不了。就点点头。

    门帘卡啦啦地合在身后,新堂撑开伞,举过吉泽头顶。两人淌着满街的大水向前走。拐过一丁目,积水越发深,吉泽脚像泡在鞋里的菜,垮垮垮地出着怪声。难受死了。雨顺着伞的弧度垂落下直线,她的左胳膊迅速湿开。

    “你抓着我。”新堂示意她靠近些。吉泽就侧侧身,抬手挽住新堂的胳膊,两人挤得紧了。

    四只手凑到一块,两只缠着纱布。

    他的右手,和她的左手。几乎成一对。

    纷扰沦陷在大雨里,世界只有路面上现出的一片白茫。声音从四面八方占领,爬过伞骨,蔓向伞柄,覆住两人的手,左和右。

    “难兄难弟似的。”吉泽说。

    这场大雨接连下了两天三夜。像是憋得慌了,把没下的都一口气下完。雨天有许多不便,加上自己的左手受伤,要撑伞要提包的总觉得为难。可吉泽还是喜欢,雨,天地统一的快感。只有凝固般的水气,和一片雨声。

    她希望手能早点好。又不希望比新堂好得更快。它们是一对儿受伤的。

    这是再女孩子不过的想法了。一主观就说不清。那就别说了。大雨天,什么问题都被冲垮怠尽。吉泽继续考虑学业,新教授的定理把抛物线变得更复杂,两个起伏的浪。

    当初集训所针对的全国竞赛选拔赛就在两个星期后,吉泽不想在浪上翻船。只想胜利到彼岸。起码,不能输给新堂。吉泽用手指划过已经愈合的伤口,细腻的痒。

    [五]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新堂只排在全县预选赛的第十五位,勉强才够上进入复赛的资格。这让吉泽非常吃惊,她自己领着第八的好成绩在学校大会上被校长反复表扬了数遍,却又来不及沾沾自喜。

    放学后找到新堂打工的咖啡屋,被告之他最近都请假,似乎在学校里忙着复习。

    吉泽知道新堂就读于“私立樱丘高中”的种种,算是全县里数一数二的名牌学校。吉泽当初也想往那里考,只不过自从姐姐病逝后家里的经济来源全靠着爸爸的小水果店,要进那类私立学校,光学费就会让家里背上不小的负担,所以她才转读了公立的富士见高中,学习稳稳地扎在全校前三里,也就忘了当初的遗憾。

    不过看着满目的绿意,在梧桐树梢被渐传渐远,吉泽还是很羡慕。有这等规模绿化的学校,在全县也很少见。

    她就这样找了过来。不管不顾的。

    已是放学后,但自己一身富士见的校服打扮还是引来不少人的注意,吉泽低头疾走,在校舍底层的鞋箱前想通过名牌找到新堂所在的班级。虽然不肯定他就在教室。

    “二年A班”,“新堂”,这儿。

    这儿。纤细的铅笔字,点,横,点点,横。留下他的名字。喊一声,有谁答应。空气中花朵扎根,无数的蒲公英种子飞舞,阳光那样妩媚,雨水漫过山谷。轮回有声,因缘无声,有声与无声错综复杂。吉泽反复着他的名字,心里突然爆发出无尽的委屈和伤感的温柔。

    乌鸦嘴猜准了,他果然不在班上,只有两个值日生正在打扫卫生,看见吉泽了就问她的来意。

    “哦,新堂君啊……可能在保健室吧。”

    “他病了?”吉泽挺紧张。

    “手受伤了。”

    “……哦。还没好?”看见对方困惑的目光又赶紧解释,“嗯,我的意思是,手,受伤应该挺快就好了吧。”

    “不一定啊,他这次似乎伤得挺重,上次参加竞赛时都没法用右手答题呢。”

    所以才拿了第十五位。是自己害的。

    懊恼是开了闸的水,把吉泽毫不客气地泡开。她的错,就是她的。自己牵连他受伤,却又比他更快痊愈。拿了第八位,这算什么第八位。鼻子没骨气,一阵发酸。感到有人拍拍肩。回头,看见新堂,瞳孔里映着自己的小人。手上还缠着绷带。

    “你怎么来了?”他挑起眉毛,随后越过她走进教室。

    “抱歉。”等新堂拿着书包走回自己面前时,吉泽低下头去。

    “抱歉?”他不解。

    “……你的手,我害得你这次大赛……”说不下去了。鼻子酸到了终点。

    “啊……反正也进了复赛,没什么。”说罢就朝外走,吉泽跟过去。

    脚下踏着他的影子,灰色的,模模糊糊向前移动。吉泽绞着手指,反反复复地不安。直到他人突然停了下来,吉泽没注意,一头撞上去。新堂指指边上的超市说要去买些东西。

    [六]

    他走出移动门时,吉泽正在店前一下下地踢着台阶。等新堂走近,见他左手抱着满满当当的苹果,一瞬像闻到了香味。

    新堂没有说话。吉泽以为他还在生气,心里既着急又伤心,一遍遍重复着道歉的说词。新堂听多了,觉得有些无奈,到一个上坡坡顶时终于停下:“我没在意。你别想太多了。”

    可是。

    “这点小事而已。”

    可是这点小事。

    “我对这些不会放在心上。”

    可是这点小事你不会放在心上。

    “你别那么内疚,也不怪你。”

    那它在哪里呢。它被摆在哪里呢。就像我一样。

    “我在哪里呢?”

    新堂在几步前愣住。几步前的一个浅色轮廓。

    “我被你摆在哪里呢?”

    他的眼睛缓慢地收紧。

    站在坡顶。下坡尽头是横截而过的街,车辆穿流不息一派热闹。只有这里维持无声。吉泽抓着胸前的书包带,手指抵着心脏。跳动的声音,不顾一切地传过皮肤。听从审判般的不顾一切。

    新堂迟迟地不知说什么。直到感觉托着苹果的左手吃不出力,下意识地要换右手。一阵伤口引发的疼,闷闷地打过来。他右手一松。

    袋子往地上掉。他赶紧换左手托住,还是不少鲜红色的水果一路朝坡下滚去。

    三三两两的,飞快。撞到吉泽脚边,改变了方向后,继续朝下滚。

    女生几乎立即扭头追去。吉泽想在它们滚到下坡的路上被汽车碾坏前截住。

    下坡路上会有汽车。吉泽很清楚。

    会撞上她的。新堂方才意识到。

    “吉泽!”他慌忙地喊她。只看见她的身影沿着坡道往下奔跑,他被紧张钳住了动作,动弹不得。

    一声刺耳的刹车。新堂的脸有瞬时被雷击中般的苍白,才冲了下去。

    看见女生抱着两个苹果,脚下还夹着一个,坐在地上如梦初醒。大货车司机冲她骂了两句,扬长而去。她吓得两眼无神,满头是汗,回看向跑过来的男生。

    “你没大脑么?怎么这么轻重不分呢?苹果和人命哪个更重要,不明白吗?!”几乎是暴跳如雷。

    吉泽的嘴唇咬得没有血色。想动,手指中了毒似地发麻。脑袋沉沉地,连做什么表情都反映不了。新堂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伸手想拉她。却看见她闭合着嘴唇,出不了声。

    又受惊吓又被责骂,不能出声了。

    吉泽抬眼看他,努力地要发出半个音节,但喉咙里堵着什么,脑海盘踞着巨大的黑夜,竟然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新堂扶过她的肩,冷静不起来,捧着她的脸:

    “没什么的,吉泽,我不是怪你。你好好的,就最好了。”

    女生卡着自己的喉咙,想咳嗽,也还是发不出一丝声音。周围人看着她目光好奇,指指点点,令她越加惶恐不安,拼命地想说句话,却只听见徒劳无功的哑声。她的眼泪急速地流过新堂的手指。

    十分清晰的热度。覆住指尖。

    新堂咽了咽喉咙,把吉泽抱在怀里。

    他的声音,制造幻觉的声音,逐字逐字地传进她的耳朵:

    “吉泽,没有人的,这里——谁也没有——。只有我和你啊——只有我们两个。”

    没有人的,连城里最多的乌鸦也没有了;没有人的,连树上的虫叫也没有了;没有人的,撒水车也消失不见。寂静空旷的街巷,只有新堂和自己,从拥抱里,触摸到那个无限委屈的声音。

    她终于竭力地哭出声。

    路上有行人停下看着这对男女生,微笑着经过他们身旁。有些动人的场景,发生在看得见,听不见的地方——新堂宽慰地亲吻着吉泽的额头。

    我把你摆在哪里呢。

    “你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如果声音不记得(第三回)

    [一]

    “扑吱……”

    窗边传来一阵古怪的虫鸣。好似橡皮擦过玻璃。吉泽探头。

    夏天最后一只金龟子,正用带倒刺的腿挂住西瓜皮,传来节律的鸣声。吉泽伸手把它轻而易举地夹住。硬质光泽的壳,如同小枚斑斓的磁石。它蹬腿胡乱挣扎一会,依旧被关进了塑料瓶。吉泽又顺带掰了些西瓜皮碎片塞进去。

    天然的、小小的声源。

    去厨房洗手时想起新堂曾经问自己“你怎么就确定这就是最后一只了呢?”自己当时怎么答的?好象特肯定的说“我就是知道啊”。只记得新堂微笑着摇摇头。他不信呢。吉泽也不争辩。本来也是,为什么会知道?明明在“最后一只金龟子”后,总会有下一只的。

    可天还是持续凉下去。入秋了。夏天只余一截尾巴。

    吉泽不喜欢这个。没法喜欢吧。对别人来说,西瓜落市,花火大会闭幕,动听的昆虫们成批死去……全是无关紧要的细节。但对吉泽而言,三年前的夏末,姐姐去世,爸爸受不了打击病倒,随后每到这个时段都可能病发。看,实打实的沉重,没一桩是动人的。

    也不全对。又或许,还有一桩。

    等新堂收拾妥当,从咖啡屋推门而出。看见吉泽蹲在路灯下和织田大肥猫玩得热闹,上前喊她一声,吉泽抬头,起身跟过去。两人并行走。灯光留下间歇的橘黄色域,飞虫扑打灯罩的声音浮现在暗天光里。

    哪天起,吉泽参加了学校的提高班,结束时正赶上新堂打完工,就多走两步绕去等他,结伴成双。同行的路不长不短。过五、六条街,总共二十多分钟而已。

    穿越闹市区时,隔三差五的,总有迎面而来的路人把他们分开。吉泽就在人和人中间张望着新堂。途中经过一个地铁站,有时一辆地铁刚刚放完客,人群河水般涌上地面。吉泽逆人流前行,脚步迟缓下来。直到寻过来的新堂对她摊开手掌。

    好似一张书写完美的邀请函。吉泽把手指叠放上去。一团触觉。

    惟一动人的事,又或许,最动人的事。

    她的心情无限轻松,拉扯着新堂的胳膊说要唱佐藤亚纪子的老歌给他听。他转了转眼睛,“你还能唱歌?——”被吉泽一个手肘捅过去。他垂眼暗笑着不再言语。吉泽反而突然想不起歌词,就当是赖掉了。新堂露出一脸“我就知道”的微笑。

    同行的路上。植在人家院子里的夹竹桃谢成模糊的暗影,树叶在安静的小道上沙沙作响。虫声已然快要绝迹。安静如同海水从两侧绕过。声音们被迅速稀释。新堂握着吉泽的手。两人的影子拉得又轻又长。

    所以今年夏天对吉泽来说,与往年是不同的。当然也因为全国竞赛的决赛改天就要在外县举行了。她天天晚上在屋里苦斗习题。金龟子在瓶里有时装死,附着西瓜皮蜷成一团。吉泽拿过瓶子摇两下,看它故作镇定地持续伪装,觉得十分好笑。

    没准这真是夏天里最后一只金龟子了。

    [二]

    叮嘱完父亲吃药时的注意事项,又去姐姐的牌位前拜了拜。时间已经显得很紧张。出门时又想起忘带学生手册,急急忙忙折返回去。一不留神,装金龟子的塑料瓶被掀落掉在窗外。没时间捡回来了,吉泽有些懊恼。

    “很有你的风格。”等在门前的新堂这样评论。

    吉泽二话不说将手中的旅行袋抡过去:“坏蛋!”

    “只是去两天两夜而已。你带了多少行李啊?”新堂有些好笑地看着吉泽手里的背包,“我们是去外地竞赛,又不是去修学旅行。

    “哼。女生和男生自然是不同的。”

    等到装满各校参赛选手的巴士在连打了一连串哀怨的嗝,进而光荣抛锚后,吉泽才意识到自己的行李成了可恶的累赘。带队老师在前头大声嚷嚷大家忍耐一下,只要再走一小会就到比赛驻地了。太阳底下,人人都没力气吭声,不情不愿地步行。新堂本想帮她一把,被吉泽执拗地拒绝了。为表明“这点小菜而已”,她还故作轻松地将背包甩了好几圈。

    阳光烘下来,走上一小会就出了汗。四周纷纷有人掏出饮料来喝。吉泽抬眼看新堂,额角似乎也有光亮。她停下来,打开包盖摸出两罐汽水。

    “喏。”递过去一个。

    新堂想难怪这包里的负担还不小,说着谢谢接下来,吉泽也打开了手里的另一罐。几乎同一时刻,强烈的气泡从两个开口齐齐喷射而出,溅了各自一身。新堂和吉泽都有些愣神。

    “……你刚才把包晃了好多圈吧?”新堂的上衣沾满了浅色的饮料,无奈地问她。吉泽难堪得涨红了脸,连忙摸去找餐巾纸。不擦还好,一擦,粘了满脸的纸屑。新堂叹气这女孩毛手毛脚起来也够厉害。扳过她的肩,一条条地替她摘下白色纸片。

    几乎是受了惊吓般飞快地闭上眼睛。阳光在吉泽眼皮下流窜着猩红的暖热。各种意识不受控制地袭来。

    微微颤抖着的睫毛,如同娇嫩柔弱的夜蛾。皮肤上覆盖着一层轻薄的暖光,令她看起来像无害的小生物。取下的白色飞絮落在空中,很快就被吹跑了。好象同时有某些脚不沾地的东西从新堂的心上飘过去,掠过一丝柔软的风。

    手指上全是甜腻的触感。

    “弄不干净。等到了后,再用水洗洗。”新堂表示无能为力。

    “谢谢……对不起啊。”

    “习惯了。”有些促狭地微笑着。

    走多几步,半身的甜味,居然引来不少小虫子。绕住吉泽和新堂,琢磨着驻足的地方。吉泽烦乱地摆着手臂,前面有人回头打量她,她就窘得停止动作,新堂在旁看了有些失笑,伸手替她轻掸走肩头背上落下的小飞虫。

    “女生都很讨厌虫类么?”

    “也不一定。瓢虫、天牛、金龟子之类的我就挺喜欢。”

    “唔,金龟子,以前有人对我说——”

    视线里又落进一只虫子,停在吉泽的耳廓上。新堂刚伸出手去。充沛的日光直射而下。女孩的耳廓仿佛白得透明的扇贝,几乎能看清上面细柔的毛血管,娇嫩舒展的粉红。他茫然地顿了片刻。停在空中的手转而插进口袋里。

    “新堂君?”吉泽奇怪他凝滞的脚步。

    “没什么。”手贴着裤边,粗糙而朴实的温暖。和胶着在手指上的,甜腻的,挥之不去的触觉。

    充盈得不敢再多碰一些。

    [三]

    吉泽心情非常愉悦。昨夜打电话回家,父亲身体依然无恙,今天结束的竞赛,发挥可谓超常。眼下只等明天宣布获奖情况了。她挂着木屐坐在楼前轻轻哼歌,不时身后有人往来,便回头看去,见不是新堂,总有些失望。

    “唱走调了。”感到有人轻扣自己的头顶,吉泽赶紧爬起身。

    “你感觉怎样?”最最关心的。

    “好难听。”新堂刚从浴室出来,端着脸盆,从头发上滴落的水迅速把木制地板染上深色。

    “我问的是竞赛呀,竞赛!”吉泽急了。

    “哦,那个。不怎么好。”

    “吓?你会觉得不怎么好?”

    新堂看着吉泽有些控制不住的得意,垂下眼不无遗憾地说:“也许我拿不了满分了。”又抬起视线——一张意料之中变得气馁而郁闷的脸。他侧过眼睛好似忍着爆笑。吉泽恼怒地想打他。新堂反握住她的手腕。

    “过会儿,有安排么?”

    “嗯?没有……”手臂上落雨似地撒下两滴水珠,凉得吉泽一哆嗦。

    “那么——”

    那么,去散步吧。那么,去逛街吧。那么,去聊天吧。哪一桩不都是顺顺当当的。为什么偏偏是“那么,去洗衣服吧”。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合逻辑啊。新堂对此的解释是两人昨天弄脏的上衣积到现在,甜得快馊了,得尽早处理。吉泽没辙,嘟嘟囔囔地跟在他身后。

    比赛驻地原本是一所高中,所以穿过宿舍楼,就有一排供学生使用的水龙头。等到了那里,吉泽才发现来这里洗衣的人还不止他们俩,也就没话可说了。和新堂一左一右占了两个位置。放水,不多会,衣服膨胀漂浮起来,像两朵迅速开放的花瓣。

    吉泽一眼眼看新堂弯腰打肥皂的样子,熟练得好似家庭妇女。这比喻想在脑袋里,惹得她一阵笑。新堂多半猜到她笑什么,也不接话,手上多出一层乳色的泡沫,碰到水就化开。

    过水。甜腻的渍迹分解消散。新堂直起腰,四周人都走光了,空荡荡的地方吹来过堂风,有些凉,转而看吉泽。女孩子毕竟细心些,正搓着衣领。手背因为施力凸出了玲珑的骨节。额前的刘海上点缀似地落着几颗泡沫。一脸的认真。突然吉泽展开手里的衣服,拉平了,朝新堂展示般地举起来,笑得特有满足感。

    好象是洗得比他的更白的。

    新堂的眼睛里映着吉泽嘻嘻哈哈兴致高昂的脸,如同热烈的呼喊传播到山谷,反弹出一阵顺应的回声,跟着微笑了一下。伸手点过吉泽的鼻子。随后沿无形的弧线向下,抚住她的面颊。

    夜色舒展。新堂站在亮启的壁灯下,大圆领子的白色T恤被风吹得贴住肩背,和满手的肥皂香。那是个完全出乎吉泽意料的动作,所以她无法控制自己当时的表情有别于受到惊吓。新堂却径自上前一步,靠近了,直到两人中间飞过一只黑色的大圆点。

    好大个儿的金龟子。悠悠地停在新堂的手腕上。

    [四]

    “你玩过么。”新堂一边说一边取出回住处后找来的棉线。三两下,就在虫子后腿上系了一个结。随后又捉过吉泽的食指,将另一端绑在那儿。

    吉泽还没开口问。金龟子震着翅膀飞上了天。手指传来清晰而微弱的力量,引得自己不得不跟着跑。夜色是面,金龟子是点,中间一条长棉线连接。世界因此完整无缺。吉泽惊喜地合不住嘴。从空气里最后一点氲酝的微光里辨认着那个起伏的小黑块。

    好象是哪个心事被放了生。却偏偏还牵挂着。长长棉线。是神经么。

    “看来是没玩过。”新堂测量着吉泽脸上丰富万端的表情,“以前有人告诉我,这表示把夏天留在身边。”

    “真的?”吉泽眯眼看仔细了。半空中一团漂游的黑点。夏天?

    新堂摇头:“一入秋,它们就没几天好活了。这是自然规律。”

    自然规律。听着特冷酷的词。吉泽咬住嘴唇没说话,两人有些沉默,直到一圈转完回到宿舍楼前。意外地看见领队老师,正要问好。对方急急忙忙拉过吉泽。说话声不大,新堂在一边却听得清清楚楚。她父亲病发了,刚刚被送进医院急救。

    吉泽算不得什么坚强的人。除了对待学业方面的搏命劲外,其余都和普通女生没两样。新堂也渐渐知道这点。眼下他站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夜班电车站台上,就是为了陪吉泽赶回家。谁让她既不镇定也不冷静,从刚才起就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着傻哭。新堂从自动贩卖机里买包纸巾,塞在她手里,也是过了半天不见下文。他取回来,打开抽出两张再递过去,才被接下来。

    大起大落的,受不住吧。

    新堂在一旁坐下,视线动一动,见两人还穿着各自的木屐。走得匆忙,别提带上行李了,除了钱包外,几乎什么都没拿。

    闹心的坏事永远不缺下一件。

    “吉泽——”

    “什么也别对我说。别用声音来暗示我。”吉泽猛地打断。随后像是为说了卤莽的话而自责,又一阵呜咽,却还是环过手臂抱住脑袋。堵地紧紧的,耳朵里只留下头发摩擦时唏唆的响声。

    确实不想听他说话。他的声音能创造幻觉,令别人相信他的暗示。但他要用声音来暗示什么?暗示父亲不会有事么。那如果真有事,虚无的介质和实际的现实,谁拼得过谁;还是用声音来暗示自己要打起精神。怎么才能打起精神,以他的声音能作为支柱,能抗拒“自然规律”的发生么。

    新堂能用声音令吉泽看见不存在的金龟子,却不可能制止真正的金龟子们在入秋后绝迹。甚至如果新堂愿意,他能令吉泽相信金龟子们是永生不死的。但那有什么意义?

    答案都是绝望的。

    列车进站,吉泽随着新堂站起身。他朝前踏进门去,冷不丁发现身后没有人跟过来,急忙转头,看吉泽举着手发呆。关门声“嘟嘟”响起来,新堂一把跨出去将吉泽拉进车厢内。看向她的手指,才明白。没说话,揽过她的肩抵门站着。

    手指上是一截长长软软的棉线,在空气里漫无目的地扬着另一端的线头。那儿挂着一只昆虫断下的后腿。

    几时挣脱的。

    还是挣脱了。夏天。

    [五]

    等赶回市里,找到医院,已经深夜了。得知父亲安然脱离危险时,吉泽觉得自己像是被人脱下的衣服,坐在医院的长凳上动弹不得。

    用最后一点力气绻起食指,被绷紧的线在皮肤上绕出饱胀的不适。满天的星星像是被打翻盐瓶。投在眼里都是细碎的光屑。吉泽缓缓转过头去,看不见新堂。想起身找他,又懒得动,模模糊糊要睡去时,额头覆上什么东西,吉泽睁开眼睛。

    “你去配药?”看清楚新堂手里的纸袋后,吉泽很疑惑。

    “好象有点发烧。”

    “……对不起。”吉泽想起新堂在夜班火车上坐在挡风口。因此而感冒,自己却没料到。

    “你不回家休息么。”新堂看表,“护士说明天来探望就行了吧。”

    “嗯。就走。”吉泽站起来,走出两步才想起什么,“……没带钥匙呵。”

    “我也没带自家的。”新堂耸肩,随后又垂下眼帘,吉泽知道那是他在想为难的事,“……不过。”

    “什么?”

    “我有咖啡店的钥匙。你过来住一晚,总比在医院过夜好多了。”眼神拘紧而温柔。

    吉泽说不出话来。

    织田猫被开门声惊动了一下,等察觉两位来者都是熟人后又睡了回去。新堂叮嘱吉泽站在门边别乱动。“你手侧说不定有十多只易碎的杯子”。吉泽听得绷直了身体。等他摸去开了灯。这店堂亮起了几只昏黄柔软的眼睛。原本絮状空洞的惶然被迅速压平了,留下一整个结实而温暖的铺垫。莫名就安心了。

    新堂引吉泽到后边,员工区的最后一间给人值班用的小房间。

    “现在也没有值班制度了。就一直空着。”

    吉泽朝里张望两眼。整洁的床,被单,一侧的架子上是满满的纸箱。倒也干净。地方不算小,井井有条的。她的脸突然烧红,无法遏止。

    “你就睡这儿。”新堂弯腰在床下翻出两双纸拖鞋,“给。”

    “那你呢?”

    “我睡外头,拿凳子拼一拼就好了。”新堂说得轻描淡写,吉泽也不敢再问,他的视线又看低去,“手上的线……该解开了吧。”

    “啊。嗯,忘了。”吉泽赶紧用左手去解,难度很大。新堂看一会,走近握过她的手指,一番动作。眼前的人,散发着一团模糊而真切的暖热。

    “我说。”吉泽喊住他。

    “嗯。”应着声。

    “你睡过来吧。”新堂猛地抬眼盯住吉泽。吉泽反而沉下心,一旦出口,话就收不回头了,“你还发着烧,睡在外面会加重的。”

    这回轮到新堂说不出话来。

    两人面对面站着。渐渐察觉到彼此的呼吸。开始他吸气,她也吸气,随后她的节奏更快,他呼气时,她吸气。吸着他呼出的气。空气游走在两个紧张却无限柔软的身体里。

    “你睡相不会很差吧?”

    “……”

    [六]

    新堂是被胸口一个东西硌得疼醒的。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后,看见一双柔软微阖的眼睛,盯着打量了半天,醒透了,突地吓出一身汗。没来得及控制,脸一直红到眼皮。昨天不是两人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睡下去的么,怎么又变成了同一个方向?

    等他支坐起身,才明白把自己硌疼的是什么。吉泽握起的手掌,正半嵌在床单上面。

    新堂赶紧从床侧站起来。看自己皱成一团的T恤和长裤,想去找找这里有没有自己留下的多余衣服。胸口又泛过一阵空落落的疼。

    好家伙。像是心脏被偷走了似的。他回头看吉泽两眼,推门出去了。

    等从医院返回到店里时,新堂看吉泽明显精神恢复,知道多半无大碍了,对老板打声招呼,和她一同离开——还得赶去外县听成绩、取行李。一路上吉泽不仅拉着新堂的手东奔西跑,还说自己昨天梦见参加花火大会。顿一会,补充道“是我和你”。新堂看着她泛红的脸,揣摩着花火大会里有什么会使人睡得颠倒呢。吉泽不知道这些,继续数细节。

    “还真是穿着浴衣呢。沿着一条小路一直走。”吉泽举起手,“又抓到一只特别漂亮的金龟子。没有线,只能先握在手心里。”

    呵。难怪把我硌得不轻。

    “啊,我还在梦里想起了佐藤亚纪子那首歌的歌词。”吉泽停了下来,“厉害吧。”

    哪首?新堂想,她常哼哼的那个么?

    吉泽挽住新堂的胳膊,沉吟一下,唱起来:“你能不能醒一醒。夏天的花还没有谢。你能和我跳舞吗?请你和我跳舞吧。你能不能醒一醒我。夏天的河流带我来。你能和我跳舞吗?请你和我跳舞吧……嗯,后面的就想不起来了。”

    等着听新堂反应,然而隔了很长很长时间,新堂开口:“走调。”

    立马吃了个胳膊肘攻击。他扭头向外,吉泽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什么,感觉恼羞成怒:“难道你就会唱?!”新堂还是不出声。吉泽气鼓鼓的不想理他。过一会,听见新堂说:

    “吉泽。你很喜欢夏天么?”

    “……对。”偏又忍不住回答,“虽然今年为参加集训连花火大会也没参加。可是不喜欢也没用。我不想父亲病倒,但我对无能为力。就像我也不喜欢夏天终结,可入秋是迟早的事。”

    新堂停住脚步,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瓶。吉泽吃惊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我家那个。”

    “嗯。”你探病时,我去找来的,“给。”

    被啃得不留半点的西瓜皮,和一只攀着瓶壁的金龟子,鼓动着背上烁烁的光泽。

    “它还活着。”新堂看着吉泽,停一秒,接着说,“我没有用声音去暗示你相信,给你制造幻觉。它确实还活着。”

    手里的声源依然微弱渺小,吉泽将视线移回新堂脸上。她的视网膜里撒满温柔的影像,阳光里漂浮夏天干燥的芳香。

    “吉泽。如果大部分金龟子都离开的话,就找那只动作慢的金龟子吧。”新堂伸手揉过吉泽的头发,“夏天不会那么容易完结的——”

    [七]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花还没有谢。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你能不能醒一醒。

    夏天的河流带我来。

    你能和我跳舞吗?

    请你和我跳舞吧。

    你的声音像鲜花一样美丽。

    你的声音延长了这个夏天。

    ——佐藤亚纪子《夏の朝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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