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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荆棘鸟》->正文
第二章

    星期天,当克利里一家到教堂去的时候,梅吉不得不和比她稍大的一个小哥哥留在家里。盼着自己长大,也能去教堂的那一天。帕德里克·克利里认为,年幼的孩子除了在自己的屋里呆着以外,不宜到任何别的地方去,按着他的这个规矩甚至连礼拜堂也包括在内。等到梅吉上了学,让人相信她能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的时候,才准她去教堂。在这以前是不行的。因此,每个星期天的早晨,她都凄凄然地站在大门边上的金雀花丛旁,眼巴巴地看着全家人挤上那辆破旧的两轮轻便马车,那个被指定照看她的哥哥则竭力装出能逃脱作弥撒是一大幸事的样子。克利里一家人中,真正乐于不与家里其他人同行的只有弗兰克。

    帕迪的宗教信仰是他生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和菲结婚的时候,天主教会是在很勉强的情况下同意的,因为菲是英国教会的信徒。尽管她为帕迪放弃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可是她拒绝改信天主教。阿姆斯特朗家是纯正的英国教会出身的老世家,而帕迪是个来自爱尔兰的、身无分文的移民,除此以外,很难说清楚这其中的原委了。在第一批"官方"的称民到达新西兰之前,阿姆斯特朗家族就早已定居在这里了,这是殖民贵族的证明。从阿姆斯特朗的观点来看,只能说菲奥娜缔结了一个门第极不相称的婚姻。

    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创立了新西兰家族。

    这个发现是以一个事件开头的,这个事件在18世纪的英国引起了未曾料到的反响,那就是美国的独立战争。在1776年以前,每年都有一千多名英国的轻罪犯被运到弗吉尼亚和南北卡罗莱纳,被卖去做比奴隶强不了多少的契约苦役。当时的英国法律是冷酷无情、毫不手软的:杀人犯、纵火犯、令人难以理解的"冒充埃及人犯"和偷窃超过一先令的盗窃犯均被处以绞刑。轻微的犯罪则意味着要被终身发配美洲。

    可是,美洲这条出路在1776年被堵死了,英国发觉国内的犯罪人数在迅速增加,而且没有地方可安置。监狱已经塞得超员,其余的被塞进了泊在河口的朽坏的废船上①。有什么需要,就有什么行动。阿瑟·菲利浦舰长受命启航前往南半球的大陆了,此举是十分勉强的,因为它意味着要花费数千英镑。那一年是1787年。他的11只船的舰队载着一千多名犯人,再加上水手、海军军官和一队海军陆战队士兵。这不是一次光荣的奥德塞寻求自由的航行;在1788年的1月底,从英国启锚的几个月之后,这支船队到达了植物港②。狂妄的乔治三世陛下找到了一块倾泄他的罪犯的新疆土——新南威尔士殖民地。

    ①当时英国把废船用作监狱,监禁犯人——译注

    ②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早期英国犯人的居住地,该地因植物品种多样而得名——译注

    1801年,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刚满20岁的时候,就被判处了终身发配。阿姆斯特朗的后代坚持认为他出身于萨默赛特的一个由于美国革命而损失了家产的名门望族,并且认为加之于他的罪名是莫须有的,然而他们谁也没费心去认真追溯他们这位杰出的祖先的经历,他们只是享受着他的荣耀,并且还即兴做些编造。

    不管他在英国生活时的出身和状况如何,反正年轻的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是个强悍、暴戾的人。在驶往新南威尔士的、一言难尽的几个月的全部航程里,事实表明,他是一个顽固的、难以对付的犯人,而且以拒绝去死而博得了他同船军官们的青睐。1803年,当他到达悉尼的时候,他的行为更不像话了,于是他被遣送到了诺福克岛上的一所关押难以管教的犯人的监狱里。然而,他劣性不改,什么也无济于事。他们饿他,把他关进不能坐、不能站立、也不能躺卧的单间小牢房里;他们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把他用链子锁在海中的岩石上,让他半泡在水里。而他却嘲笑他们,他瘦得就像一把骨头包在帆布里,满口没有一个牙,身上没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方没伤疤,但是他的内心燃烧着炽热的反抗之火,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它扑灭。每天开始的时候,他立下不死的决心,每天结束的时候,他为看到自己依然活着而洋洋得意地笑。

    1810年,他被送到了文·德曼陆地①、他被铁链和一帮囚犯串在一起,在霍巴特市②背后的硬得像铁的砂石地里修路。在头一次机会中,他就用镐把带领队伍的骑警的胸膛开了个窟窿,他和其他10个犯人一起把另外5个骑警也残杀了;他们把警察的肉从骨头上一片片地剐下来,直到他们在痛苦的叫喊中死去。他们和看守他们的兵士都是野兽,是一群感情已经退化到低于人类的蒙昧生灵,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是不会不去触动那些折磨他的人或者让他们尽快死去而逃之夭夭的,就像他决不会当个顺从的犯人那样。

    ①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的旧称——译注

    ②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岛南端的一个城市——译注

    这11个人带着他们从骑警那里得到的朗姆酒、面包和干牛肉,艰难地穿过了几英里的寒冷的雨林地带,出现在霍巴特的一家捕鲸场里,他们从那里偷了一艘长艇,在没有食物、没有水也没有帆的情况下,就启航漂渡塔斯曼海。当这艘长艇被冲上新西兰南岛的荒蛮的西海岸时,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和另外两个人还活着。他从来没有谈起过那次令人难以置信的旅程,但隐约听说,这三个人是靠杀害同伴中的弱者而生存下来的。

    这是发生在他被遣送出英国以后仅仅九年的事。他依然是个年轻人,可看上去却像60岁了。头一批由官方批准的移民于1840年到达新西兰的时候,他已经在南岛的富饶的坎特伯雷区开垦出了土地,和一个毛利女人"结了婚",生了13个漂亮的半波利尼西亚血统的孩子。到1860年,阿姆斯特朗家成了移民贵族,他们把男孩子送回英国,在名牌学校念书,他们以自己的诡诈和贪得无厌充分证明了他们不愧是这位非凡的、令人生畏的人的地地道道的后裔。1880年罗德里克的孙子詹姆斯生了菲奥娜。她是他15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

    如果说非奥娜依然怀恋她童年时代那较为严格的新教徒的教仪的话,那她也从来没有说明过。她容忍了帕迪的宗教信仰,和他一起去做弥撒,注意叫孩子们去朝礼至高无上的天主教的上帝。可是,由于她从来没有皈依天主教,因此有些日常敬神的细微末节也就免去了,譬如饭前的祈告和睡前的祈祷。

    梅吉除了在18个月以前至韦汉的杂货店里去过一次以外,还从来没到过比洼地里的库房和铁匠铺离家更远的地方呢。在她上学的第一天早晨,她激动得直恶心,把饭都呕了出来,这使她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回到卧室里,又是洗脸,又是换衣服。她脱下了那件有又大又白的海员领的漂亮的海军蓝新衣服,穿上了她那件棕色的、不入眼的棉绒衬衫,这件衣服的领子很高,围着她那小小的脖子,好像要把她闷死似的。

    "梅吉,看在老天的份儿上,下回你觉得要吐的时候,别光坐在那儿,等到吐出来才说话,我有一大堆东西要收拾,还有好多别的事要干呢!现在,你得赶快啦,要是你赶不上打钟,迟到了,阿加莎嬷嬷会用藤条揍你的。要规矩点儿,当心你的哥哥们!"

    菲终于把梅吉推到门外的时候,鲍勃、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在前门那儿蹦蹦跳跳得正吹呢。她午餐吃的果酱三明治放在一个旧书包里。

    "来呀,梅吉,要迟到了!"鲍勃喊叫着,顺着路走了。

    梅吉望着她哥哥们越来越小的身影,跑步紧跟着。

    现在是早晨七点过一点儿,柔和的太阳已经升起有几个钟头了;除了草荫深处以外,草上的露水都已经干了。韦汉的道路是一条满是辙印的士路,两边是深红色的路面,中间隔着一片宽阔的浅绿色草地。道路两旁,白色的水芋百合和桔黄色的旱金莲花在深深的草丛中争相怒放;那里的整整齐齐的木栅栏,划出了所有权的界限,警告别人不得擅入。

    鲍勃总是站在沿着右手上方的栅栏步行上学,他的书包总是摆平了顶在头上,而不是背着的。左手的栅栏是属于杰克的,这样,这条路就成了三个小克利里的领地了。在长长的、陡峭的小山顶上,他们得从打铁铺子所在的洼地爬上罗伯逊路和韦汉路相交的地方。他们逗留了一会儿,喘着粗气,五个明亮的脑袋在云海漫漫的天空闪着光。下山的那一段路是最愉快的了。他们手拉着手,在路边的草丛里飞跑着,直到那草从消失在一片花丛之中。他们希望能有时间从查普曼先生的栅栏底下溜进去,像圆石头子儿一样一路滚下山去。

    从克利里家到韦汉有5英里,当梅吉看到远处的电线杆的时候,她的两条腿抖了起来,袜子也褪下来了。

    鲍勃一边用耳朵听着集合的铃声,一边不耐烦地瞟着她;她吃力地向前走着,提着衬裤,时不时苦恼地喘着粗气。她那浓密的头发下的脸蛋是粉红色的,但却又出奇的苍白。鲍勃叹了口气,把书包递给了杰克,双手叉在自己灯笼裤的两侧。

    "来,梅吉,剩下的路我背着你走吧。"他狠狠地说道,瞪着眼望着他的兄弟们,免得他们错以为他的态度软下来了。

    梅吉爬到他的后背,抬起两条腿勾住他的腰,把头舒舒服服地枕在他那瘦削的肩膀上,现在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看看韦汉镇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韦汉镇比一个大村子大不了多少,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一条柏油路的两旁。最大的建筑物是那座两层楼的地方旅馆,遮荫篷使阳光照不到人行道上;沿着路边的沟渠,有一排柱子支撑着那这篷。百货店是第二座最大的建筑物,也有其遮阳篷引以自豪,在它那堆垛狼藉的窗户下放着两张长木条凳,可供过往行人歇息。共济会的门前立着一根旗杆,杆顶上有一面破旧的英国国旗在疾风中飘动着。由于在那个时候,这里还没有修车铺,非马拉车辆的数量寥寥可数;可是在共济会的附近却有一家铁匠铺,它的后面是马厩,靠近料槽的地方直挺挺地竖着一个油泵。这块殖民地上唯一真正引人注目的建筑物是那座独具一格的艳蓝色的商店,这与不列颠的风格大不相同,而其它的建筑物则一律油漆成深棕色。公共学校和英国教会的教堂并排着,恰好与天主教圣心教堂和教区学校面面相对。

    在几个克利里路过百货店的时候,天主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公共学校门前柱子上的大钟也跟着低沉地响了起来。鲍勃连忙小跑起来,当他们走进砾石漫地的院子时,五十来个孩子正在一个挥舞着藤条的小个子修女面前站队,那藤条比她的身子还要长呢。用不着吩咐,鲍勃就带着弟妹们站到了队伍的一边,眼睛一个劲儿盯着那藤条。

    圣心女修道院是一座两层楼的建筑,可是因为它坐落在离开道路较远的一道栅栏后面,所以不容易一眼就看清楚。担任学校教职的慈悲修女会的三位修女和第四位修女住在楼上,这第四位修女担任管家,从来没有照过面。楼下有三间大屋子,学校就在那里教课。这座矩形的楼房有一圈宽阔而阴凉的走廊,遇上阴天下雨,就允许孩子们在游戏和吃午饭时间斯斯文文地坐在那里,天晴的日子,是不允许孩子们落脚的。几棵高大的无花果树遮盖住了宽阔场地的一部分,学校后面,有一片墁坡地伸向一块圆形的草场,它被委婉地称之为"板球场",因为打板球是那块地方所进行的主要的活动。

    正当小学生们随着凯瑟琳嬷嬷在学校的那架小钢琴上所奏出的"忠于我们的上帝"的乐曲声走进去时,鲍勃和他的弟兄们不去理会那些已经站着队的孩子们所发出的窃笑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阿加莎修女只是等到最后一个孩子的身影消失以后,才收起她那刻板的姿式;她迈着大步走到克利里家的几个孩子们等着的地方,她那厚实的哗叽裙子专横地把地上的砂石扫向一旁。

    梅吉以前从没见过修女,因此目瞪口呆地望着她。她看到的情况的确实少见:阿加莎嬷嬷的身上只露出了脸和双手,其余就是浆得雪白的修女头巾和胸巾了,它们在其黑无比的衣服的衬托下,耀人眼目。

    阿加莎修女那粗壮的腰上围着一条宽皮带,皮带套在一个铁环上,环上挂着一大串用结实的绳子串起来的木念珠。阿加莎嬷嬷的皮肤永远是红的,一来是因为它过于干净,二来是因为那压得紧紧的头巾褶边裹着她的头,只露出了前面中间的一部分,她的脸因而显得过于超凡拔俗,难于称之为脸了。她的下巴上长满了一撮撮的汗毛,它们被头巾毫不留情地挤压着。她的嘴唇干瘪得成了一条细缝,几乎看不见了,这是由于她五十多年前在基拉尔尼修道院的温暖怀抱里立下誓言,到这季节颠倒的穷僻的殖民地来当修女的艰苦生活所造成的。她鼻子的两侧各有一块绯红的疤痕,这是她那副圆形眼镜的钢框压出来的,眼镜的后面闪着一双浅蓝色的、严厉而又疑心重重的眼睛。

    "喂,罗伯特·克利里,你怎么迟到了?"阿加莎嬷嬷那一度是操着爱尔兰腔的、干巴巴的嗓音厉声喝道。

    "对不起,嬷嬷。"鲍勃毫无表情地答道,他那双翠蓝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那前后挥动着的藤条尖。

    "你为什么迟到?"她又问了一遍。

    "对不起,嬷嬷。"

    "罗伯特·克利里,这可是新学期的第一天早晨,我以为在这一天早晨你是会尽量准时到校的,即使在别的时候你不这样做。"

    梅吉发着抖,但还是鼓起了勇气说:"哦,对不起,嬷嬷,这是我的错!"她尖声说道。

    那双浅蓝色的眼睛离开了鲍勃,似乎想要把梅吉的灵魂彻底地看个透似的。这时,她天真无邪地站在那里,仰脸望着,她没有意识到,她破坏了师生之间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激烈的对话中那首要的行为准则,即决不要自动打报告。鲍勃飞快地在她的腿上踢了一下,梅吉莫名其妙地斜眼看了看他。

    "为什么是你的错?"嬷嬷用一种梅吉闻所未闻的最冷冰冰的声调问道。

    "嗯,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恶心,把吃的东西全都吐在衬裤上了,所以妈妈只好给我洗了洗,换了身衣服。是因为我。我们才都迟到了。"梅吉天真地解释道。

    阿加莎嬷嬷的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不过她的嘴却像个拧得过紧的弹簧似地紧绷着,藤条尖也压低了一两英寸。"这是谁?"她喝问鲍勃,仿佛她所问的对象是一种新的、特别令人生厌的昆虫。

    "哦,嬷嬷,她是我妹妹梅格安。"

    "那么,以后你得让她明白,罗伯特,假如我们是真正的绅士淑女,有些东西我们是从来不提起的。无论如何我们也不提我们里面穿的任何衣裤的名称,因为正派的家庭出来的孩子是自然就明白这一点的。伸出手来,你们都把手伸出来。"

    "可是,嬷嬷,这是我的错呀!"梅吉一边伸出手心,一边呜咽着说道,因为她在家里看到她的哥哥们做过无数次这样的动作。

    "不许出声!"阿加莎嬷嬷转身冲着她责骂道,"你们该由谁来负责对我来说完全无关紧要的。你们全都迟到了,所以你们都得受罚。每人六下。"她单调而又幸灾乐祸地宣布了这个判决。

    梅吉心惊胆战地望着鲍勃那一动不动地伸出的手,看见长藤条以她两眼都跟不上的速度,唿哨着抽打下来,"啪"的一声打在他那又软又嫩的掌心上,立刻就冒出了一道紫痕;第二下打在手指和掌心的连接处,这地方更加敏感,最后一下打在了手指尖上,十指连心,除了嘴唇以外就数这里最敏感了。阿加莎嬷嬷拿藤条抽人是百发百中的。在她依次去打杰克以前,又在鲍勃的另一只手上抽了三下。鲍勃脸色煞白,可是他既没哭出声来,也没动一动。轮到他的弟弟们时,他们也是如此,甚至连沉静、纤弱的斯图尔特也不例外。

    当梅吉看见藤条举到了她的手上的时候,她不自主的闭上了眼睛,所以没有看见那藤条的下落。可是,爆裂、灼烫、炮烙般的疼痛从她的皮肉直透筋骨。在疼痛蔓延到前臂时,第二下打了下来,当疼痛达到她的肩膀时,打在指尖上的最后的一下顺着原路彻骨而来,像是直接抽打在她的心上,她的牙龈紧咬着下唇,几乎都咬进肉里去了,羞惭和自尊使她不愿哭出声来;对这种做法的不平和愤恨使她敢于睁开眼睛望着阿加莎嬷嬷,这次教训在给她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尽管她并不真正明了阿加莎嬷嬷教训她的实质。

    在吃午饭的时候,她手上的疼病才渐渐地完全消失。整个上午,梅吉都是在恐惧和昏昏然的状态中度过的,对周围的一切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她坐在小班教室后排的一张双人课桌旁,但直到在操场的一个冷僻的角落里缩在鲍勃和杰克的身后伤心地吃完那顿午饭之前,她甚至连是谁和她同坐在一张课桌上都没注意到。她只是在鲍勃的严厉的催促和劝慰之下,才把菲做的醋栗果酱三明治吃下去。

    当下课的钟声敲响,梅吉站在队伍里的时候,她的眼睛终于始能看清楚周围的事物了。受藤条抽打的耻辱和痛楚依然十分强烈,但她却昂首挺胸,对她旁边的小姑娘们的推来搡去和窃窃私语装作没有看见。

    阿加莎嬷嬷手执藤条站在前面,德克兰嬷嬷在队伍的后面三回踱着步,凯瑟琳嬷嬷坐在小班教室刚一进门处的钢琴旁,开始以强重音的四分之二拍弹起了《前进,基督的战士》。恰当地讲,这是一支新教徒的圣歌,但是战争使各国的守教信仰相互渗透了。凯瑟琳嬷嬷颇为自豪地感到,这些可爱的孩子就像小士兵一样踏着乐曲的节拍迈步前进。

    在这三位嬷嬷中,德克兰嬷嬷和阿加莎嬷嬷如出一辙,只不过年轻了15年而已,而凯瑟琳嬷嬷则仍然保持着淡淡的尘世之情。她仅有五十多岁,当然,是爱尔兰人,她的热情之花还没有完全凋谢:她仍然能感到为人师表的欢乐,仍然能在那一张张极其敬慕地转向她的小脸蛋上看到天主不朽的形象。不过她教的是年龄最大的孩子,尽管他们的主管老师年轻而又温和,阿加莎嬷嬷却认为这些孩子是打够了才懂得规矩的。阿加莎嬷嬷亲自负责塑造年龄最小的孩子的头脑和心灵,而把中班的学生留给了德克兰嬷嬷。

    梅吉平安无事地坐在最后一排的书桌后面,这位她敢于斜眼瞟着坐在她旁边的那位小姑娘,她用她那缺了牙齿的嘴对梅吉战战兢兢的凝视报以浅浅的一笑。她的脸黑黑的,有些闪闪发光,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坦率地盯着她。她使看惯了白皮肤和雀斑的梅吉着了迷,因为,甚至连黑眼睛、黑头发的弗兰克的皮肤比起她来也显得相当白,所以梅吉最后得出了结论,和她同桌的同学是她所见到过的最美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那黑美人嚼着铅笔头,将碎木屑吐进她的空墨水池里,动了动嘴角一轻声问道。

    "梅吉·克利里。"她小声地答道。

    "喂!"教室前面传来了干巴巴的、严厉的呼喝声。

    梅吉跳了起来,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着。咔嗒几声,20个学生全都放下了手中的铅笔,当他们把昂贵的纸张往旁边一推,以便把胳膊肘偷偷地放到书桌上时,响起了沉闷的沙沙声。梅吉意识到大家都在瞪大眼睛望着她,她的心似乎都快沉到底了。阿加莎嬷嬷快步从南道走了过来。梅吉害怕得要命,要是有什么地方可逃的话她一定会逃之夭夭。可是她身后是与中班教室之间的隔墙,两边有书桌围着她,而前面就是阿加莎嬷嬷。当她带着今人窒息的恐惧抬头望着那嬷嬷的时候,她那张缩成一团的小脸几乎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了,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桌面,随后又松开。

    "你说话了,梅格安·克利里。"

    "是的,嬷嬷。"

    "你说什么了?"

    "说我的名字,嬷嬷。"

    "你的名字!"阿加莎嬷嬷冷笑着,回头望了望其他的孩子,仿佛他们也一定和她一样对梅吉嗤之以鼻似的。"喂,孩子们,难道我们不感到荣幸吗?我们学校里又多了一个克利里,她迫不及待地要播姓扬名啦!"她转向梅吉。"我跟你讲话的时候你应该站起来,你这个笨头笨脑的野丫头!请把手伸过来。"

    梅吉从她的座位里跨了出来,她的长卷发在脸上飘散着,她紧紧地搂着双手,使劲地绞动着。可是阿加莎嬷嬷却纹丝不动,只是一个劲地等着、等着、等着……后来,不知怎么的,梅吉竭力迫使自己把手伸了出去,可是当藤条往下落的时候,她又迅速地把手抽了回来,恐惧地喘着气。阿加莎嬷嬷用手抓住了梅吉头顶上一把头发,把她抱近了一些,她的脸离那副可怕的眼镜只有几英寸了。

    "伸出手来。梅格安·克利里。"这话讲得彬彬有礼,冷酷无情而又不容更改。

    梅吉张开嘴呕吐起来,吐了阿加莎嬷嬷一身。当阿加莎嬷嬷站在那里。今人作呕的呕吐物从她的黑褶裙往地板上嘀嗒的时候,愤怒和惊讶使她的脸都发紧了;教室里的每个孩子都毛骨悚然地倒吸了一口气,接着,藤条没头没脑地抽打在梅吉的身上。她举起胳膊护着脸,继续干呕着,退缩到墙角里。阿加莎嬷嬷的胳臂累得再也举不起藤条了,这时,她朝门口一指。

    "滚回家去,你这个反叛的、没家教的小缺德鬼!"她说着,掉转脚跟,走出教室,进了德克兰嬷嬷的教室。

    梅吉发狂似地看着斯图尔特:他点点头,像是告诉她,她必须照办不误。他那对温柔而翠绿的眼睛里满含着理解和同情。她用手绢擦了擦嘴,蹒跚地走出了教室的门,到了操场上。离学校放学还有两个小时,她拖着沉重的步子索然无趣地在街上踽踽而行,她明白哥哥们是不可能赶上她的,过度的惊吓使她找不到一个地方停下来等候他们。她不得不独自回家,独自去向妈妈共认一切了。

    当菲提着满满一篮子湿衣服摇摇晃晃地从后门走出来的时候,差点儿撞倒在梅吉的身上。梅吉正坐在后廊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她低着头,闪亮的卷发梢粘糊糊的,衣服前襟也脏了。菲放下了沉重的衣篮,叹着气,将一束散乱的头发从她眼前撩开。

    "哎呀,怎么啦?"她疲倦地问道。

    "我吐了阿加莎嬷嬷一身。"

    "啊,天啊!"菲双手叉着腰,说道。

    "我也挨了藤条。"梅吉小声说着,热泪盈眶。

    "这可真乱套了。"菲提起篮子,摇晃了一下才保持住平衡。"唉,梅吉,我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才好。我们得等你爸,看他怎么说吧。"她穿过后院向已经挂满了一半的、被风吹动着的晾衣绳走去。

    梅吉疲倦地用手擦了擦脸,朝她妈妈的身后出神地望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顺着小路向铁匠铺走去。

    弗兰克刚刚给罗伯逊先生的栗色马钉完掌,当梅吉出现在门口时,他正在将马关回厩中。他转过身来,看见了她。他自己上学时的那些可怕的痛苦记忆像潮水似地向他涌来;她是如此幼小,如此可爱、天真烂漫,可是她眼睛里的光芒却被无情地熄灭了,那眼中隐含着的某种表情使他恨不得去把阿加莎嬷嬷干掉。干掉,干掉她,真的干掉她,卡住她的下巴,送她见阎王……他放下手里的工具,解下了围裙,快步向她走去。

    "怎么了,乖乖?"他弯下腰,和她脸对着脸,问道。他从她的身上闻到一股像瘴气似的呕吐味,可是他抑制住了自己想转过身去的冲动。

    "哦,弗一弗一弗兰克!"她呜咽着,脸蛋儿扭歪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激动地贴在他的身上,叫人难以理解地痛苦地饮泣着;克利里家的孩子们一过幼年就都是这样的。它使人不忍目睹,其伤痛不是几句宽慰的话和几个亲吻所能解除的。

    在她重新平静下来以后,他把她抱了起来,放在罗伯逊先生的母马的一堆发着甜味的干草上。他们一起坐在那里,让马唇轻轻地触动着他们的草铺的边缘,把一切都置之脑后。梅吉的头紧紧的依偎的弗兰克那光滑、裸露的胸膛上,她愉快地哼哼着,卷发随着马儿喷到稻草上的一阵阵的鼻息而飘动着。

    "她干嘛让我们全都挨藤条呀,弗兰克?"梅吉问道,"我跟她说了,那是我的错。"

    弗兰克已经习惯她身上的那股味儿,不再在意了。他伸出一只手来心不在焉地摸着那母马的鼻子,当它兴头上来的时候,就又将它推开。

    "我们穷,梅吉,这是主要的原因,修女们总是恨穷学生的。你只要在阿加莎嬷嬷那所破烂学校里再呆上几天,你就会看到,她不仅拿克利里家的孩子撒气,而且也拿马歇尔家和麦克唐纳家的孩子撒气,我们都是穷人呐。"要是我们有钱,像奥布里恩散家那样驾着大马车去上学,她们就会跟着我们的屁股转了。可是我们捐不起风琴给教堂,捐不起金法衣给圣器收藏室,或者把一匹马和一辆新的轻便马车送给修女们。因此,我们就什么都算不上了。他们想对咱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记得有一天,阿加莎嬷嬷冲我撒疯,她一个劲儿地尖叫:为了对上苍的爱,你哭吧!闹吧!弗兰西斯·克利里!要是你能哭得叫我满意,我打你就不会打得那么狠,那么多了!"

    "这是她恨我们的另一个原因:这正是我们比马歇尔和麦克唐纳家强的地方,那就是她没法叫克利里家的人哭。她认为我们该舔她的靴子、拍她的马屁的。我告诉过孩子们,不论哪一个克利里家的孩子挨了藤条,哪怕是呜咽了一声,我都要和他说道说道。对你也是一样,梅吉。不管她打你打得多狠,你哼都别哼一声。今天你哭了吗?"

    "没哭,弗兰克。"她打了个呵欠,眼皮耷拉了下来,大拇指在脸上摸来摸去,找着她嘴。弗兰克将地放在干草堆上,回去干他的活了;他哼唱着,微笑着。

    帕迪走进来的时候,梅吉还在睡着。清理贾曼先生家的牛奶房弄脑了他的手臂,他的宽边草帽低低地压在眼睛上。他看见弗兰克正在铁砧上打一根车轴,火星在他脑袋周围飞舞着,随后,他的眼睛落到了他女儿蜷身而睡的干草堆上;罗伯逊先生的那匹栗色母马的头在她那张熟睡的脸庞上方。

    "我想,她该是在这儿。"帕迪说道,他放下了马鞭,把那匹花毛老马牵进了与铁匠铺相连的马厩。

    弗兰克略微点了一下头,用充满狐疑的眼神抬头望着他的父亲,这种眼神常使帕迫感到十分恼火,然后,他又转向了那根白热的车轴,汗水使他裸露的两肋闪闪发亮。

    帕迪给花毛马卸下鞍子后,将它牵进了一个隔栏。他给水槽倒满了水,然后把轶子和燕麦搀了点儿水,作为它的饲料。当他往槽里倒饲料的时候,这牲畜对他打着感激的响鼻。在他向铁匠铺外面的大水槽走去,脱去衬衫的时候,那马的眼睛紧随着他。他洗着胳臂、脸和身上,浸湿了他的马裤和头发。随后,他用一条旧麻袋擦干身子,探询地望着儿子。

    "妈妈告诉我说,梅吉丢脸了,被赶了回来。你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吗?"

    那车轴的温度降低了,他扔下了车轴。"这可怜的小傻瓜吐了阿加莎嬷嬷一身。"

    帕迪脸上的笑容即刻就烟消云散了。他向远处地墙壁凝视了一会儿,定了定神然后转向了梅吉。"都是因为上学兴奋的缘故吗?"

    "我不知道,今天早晨他们还没离家的时候她就吐了,这把他们拖晚人,没赶上打钟。他们每个人都挨了六下,可梅吉心里特别乱,因为她觉得应该只惩罚她一个人才对。午饭后,阿加莎嬷嬷又揪住她不放,而我们的梅吉就把面包和果酱一股脑儿地吐到了阿加莎嬷嬷那件干干净净的黑长袍上了。"

    "后来呢?"

    "阿加莎嬷嬷用藤条着着实实地饱抽了她一顿,让她丢尽了脸,赶回家来了。"

    "噢,我得说,罚她也罚够了。我对修女们是非常尊敬的,也知道我们无权对她们所干的事提出疑问,不过我希望她们对藤条还是少热衷一点的好。我明白,她们得把读、写、算这三基本功打进咱们那些不开窍的爱尔兰人的脑袋里去,不过。今大毕竟是梅吉头一天上学呀"

    弗兰克惊异地望着他的父亲。在此之前,帕迪还从来没和他的大儿子像大人对大人那样交换过看法呢。这解除了弗兰克对他的父亲常常怀有的怨恨,他认识到帕达爱梅吉甚于爱他的儿子们。他觉得他自己都有些喜欢他的父亲了,因此,他微笑了一其中毫无不信任的意思。

    "她是个顶刮刮的小妞儿,对吗?"他问道。

    帕迪心不在焉地点点砂,他正出神地看着她呢;那匹马扭动着,嘴唇一阵阵地向外喷着气、梅吉动了动,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当她看见爸爸站在弗兰克身边时,便腾地坐了起来,脸都吓白了。

    "喂,梅吉姑娘,这一天挺难熬吧?"帕迪走上前去,将她从干草堆里抱了出来;她身上的味道冲得他喘不过气。他耸了耸肩,紧紧地搂住了她。

    "我挨藤条了,爸爸。"她坦白道。

    "噢,和阿加莎嬷嬷打交道,这不会是最后一回的,"他笑着,将她放在肩膀上。"我们最好去看看妈是不是在铜炊里烧她了热水给你洗澡。你身上的味比贾曼先生的牛奶房还难闻呢。"

    弗兰克走到门前,看见小路上突然冒出了两个红脑袋,接着,他转过身去,看见栗色母马那温和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他。

    "喂,你这个老骚货,我要骑着你回家了。"他对它说道,一把拉过了笼头。

    梅吉的呕吐并不是真正的福音。阿加莎嬷嬷依然经常叫她吃藤条,不过,打她的时候总是躲得远远的,免得自食其果,这减轻了她胳膊的劲儿,也使她难遂其愿。

    坐在她旁边的那个黑黑的女孩子是韦汉开黄色酒吧的那位意大利人的最年幼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特丽萨·安南奇奥。她不很活跃,因此她能逃过阿加莎嬷嬷的注意,但却又并不呆笨,不至于成为阿加莎嬷嬷讥笑的对象。当她的牙齿露出来的时候,她是非常漂亮的,梅吉很喜欢她,课间休息时,她们俩相互搂着腰在操场上散步,这标志着她们是"最好的朋友",别的人甭想前来插一杠子。她们谈哪,谈哪,没完没了地谈着。

    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特丽萨把她带到酒吧去见她的妈妈、爸爸和已经长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他们对梅吉那一头金发的着迷不亚于她对他们那黑皮肤的赞叹。当她把那双大大的、闪着美丽的光芒的灰眼睛转向他们时,他们都把她比作一位安琪儿。她从妈妈那里继承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极有教养的神态,这种神态每个人都能立刻感到,安南奇奥家也是这样。他们都像特丽萨一样渴望得到她的欢心。他们让她吃又大又腻的、在咝咝作响的羊油锅里炸出来的土豆片,还有一块味道鲜美的蘸过鸡蛋糊的、与上豆片在烟气腾腾的油锅里一起炸出来的去骨鱼,只是炸的时候把它放在一个铁丝篮里隔开炸就是了。梅吉还从来没吃过这样好吃的饭菜呢,她希望她以后能常常到酒吧来吃午饭。不过这是难得的乐事,需要得到妈妈和修女们的特殊允许才行。

    她在家里谈话的时候总是一个劲儿地讲"特丽萨如何如何说"以及"你知道特丽萨干什么来着吗?"直到帕迪吼道,关于特丽萨他已经听得太多了的时候才算罢休。

    "我不以为与达戈人①过份亲密就这么干。"他嘟囔着,他也有英国人对所有黑皮肤或地中海沿岸人的本能的不信任。"达戈人脏,梅吉姑娘,他们不常洗。"他拙劣地解释道,在梅吉受了伤害的、责难的目光下,他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

    ①对肤色浅黑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等的蔑称——译注

    弗兰克带着强烈的嫉妒心赞同父亲的意见。因此,梅吉在家里就不那么经常谈起她的朋友了。可是家人的非难并没有影响她们的关系,只不过是由于两家离得较远,交往被限制在上学的时间罢了;鲍勃和别的男孩子们瞧见她和特丽萨扌票在一起,真是求之不得。这使他们能在操场上满处疯跑,就好像他们没有她这个妹妹似的。

    阿加莎嬷嬷在黑板上写的那些难懂的东西梅吉也开始逐渐明白了。她懂得了"十"是指把所有的数合在一起得出一个总数,"一"是指从上面一个数中去掉底下的那个数,所得的数小于头一数。她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要是她能克服对阿加莎嬷嬷的恐惧,那么她即使成不了最好的学生,也可以成为优等生的。可是当那锐利的目光转向她,那衰老而又干巴巴的嗓音一个出其不意地向她抛出过于简单的问题时,她就只有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也动不了脑筋了。她觉得算术很容易学,可是把她叫起来进行口算的时候,她连二加二等于几都记不住。读书把她引进了一个极其迷人的天地,她怎么也读不够,可是当阿加莎嬷嬷叫她站起来高声朗读一段的时候,她几乎连"猫"字都读不上来,更甭提"喵喵叫"这个词了。看来,她要永远在阿加莎嬷嬷的挖苦下颤栗不止或满脸通红了,因为班上别的同学都在笑她呢。阿加莎嬷嬷总是把她的石板举起来加以嘲笑,也总是用地辛辛苦苦地写了字的纸来说明潦草的作业是多么要不得。阔一些孩子中有人有橡皮,这是幸运的,而梅吉却只好用手指尖当橡皮;她舔舔手指头,去擦她由于紧张而写错的字,把写的东西擦的一塌糊涂,纸上滚出许多像细小的香肠一样的团团。这使纸上出现了许多破洞,因此用指尖当橡皮被严格地禁止了。可是,她为了逃避阿加莎嬷嬷的责难,是什么事情都敢于做出来的。

    在她到学校以前,斯图尔特是阿加莎嬷嬷的藤条和泄愤的主要目标。然而,梅吉这个靶子要合适得多,因为斯图尔特带着令人反感的镇静和几乎是圣徒般的冷漠是难以对付的,即使对阿加莎嬷嬷来说也是这样。相反,梅吉却吓得瑟瑟发抖,脸红得像甜菜,尽管她努力想遵循弗兰克给克利里家所定下的行为准则。斯图尔特深切的同情梅吉,他有意使修女把火发到他的头上来,以便使梅吉的日子好过一些,但是修女立旋就看透了他的把戏,便重新发起火来,非要看看克利里家族的通性在这个女孩子身上是否也像在男孩子们身上那样明显。要是有人问她,她到底为什么如此嫌恶克利里家,她也答不上来。但是对于像阿加莎嬷嬷这样被一生所走过的路弄得怒气冲冲的老修女来说,要对付像克利里这样傲然的而棘手的家伙又谈何容易。

    梅吉最糟糕的是左撇子。在第一堂写字课上,当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石笔开始写字的时候,阿加莎嬷嬷就像凯撒攻击高卢人那样向她冲了过来。

    "梅格安·克利里,把石笔放下!"她吼道。

    梅吉是个令人束手的不可救药的左撇子。当阿加莎嬷嬷用力扳着梅吉右手的手指,使它们正确地握住石笔,移到石板上的时候,梅吉就晕头转向地坐在那儿,一点儿也不知道怎样才能使那受折磨的肢体按照阿加莎嬷嬷所坚持的样子去做。她在智力上变得又聋、又哑、又瞎了;那只毫无用处的右手与她的思维过程的联系还不如她的脚指头呢。她在石板上画线出了边,因为她没法让它弯曲过来。她像瘫了似地扔掉了石笔;阿加莎没有一点儿办法能叫梅吉用右手写出一个"A"字来。后来,梅吉偷偷地把笔换到了左手,用胳臂拙笨的从三面护定了石板,准备在上面写出一行漂亮的铜版体的"A"字。

    阿加莎嬷嬷赢得了战斗的胜利。在早晨站队的时候,她用绳子把梅吉的左臂绑在身上,直到下午三点钟的放学钟声敲响时,才许解开。即使在午间,她也得带着被绑得动弹不得的左半身去吃饭。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她终于学会了按照阿加莎嬷嬷的信念来正确地书写了,尽管她写的字始终就没有漂亮过。为了确保她不再旧病复发,她的左臂在身上又继续绑了两个月。然后,阿加莎嬷嬷把全校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向万能的天主祈祷致谢,感谢他的智慧使梅吉认识到了她的错误。上帝的孩子全都是用右手的人,左撇的孩子是魔鬼的小崽子,尤其是红头发的。

    在学校的头一年中,梅吉虽然长高了一点儿,但是她孩童的丰满不见了,变得十分清瘦。她开始咬指甲盖,都咬得触到指甲下的嫩肉了。阿加莎嬷嬷因此逼她伸着手在全校的每一个课桌前转了一圈,这样好让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到被咬过的指甲是多么难看。要知道,在学校里5到15岁的孩子中间有差不多半数的孩子的指甲咬得和梅吉的一样惨。

    菲拿出了一瓶苦芦荟,将这可怕的东西涂在梅吉的指甲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被调动起来注意她,保证她没有机会把苦芦荟洗掉。当学校里别的女孩子们注意到这一无法遮掩的棕色痕迹时,她心里感到了屈辱。如果她把手指放进嘴里,那味道是难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呕,而且黑的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拚命往手绢里吐着唾沫,狠命地擦着,拣到皮肉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艺儿擦得差不多尽净方才罢休。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这像伙比阿加莎嬷嬷的藤条要讲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抽梅吉,打的在厨房里到处乱蹦。他打孩子不打手、脸或屁股,只打腿。他说,打腿和打别处一样疼,但不会打伤。然而,不管苦声荟也罢,嘲笑奚落也罢,阿加莎嬷嬷和帕迪的鞭子也罢,梅吉还是继续啃她的指甲盖。

    她和特丽萨·安南奇奥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乐趣,是她赖以忍受学校生活的唯一的东西。坐在那里听课的时候,她渴望娱乐的时间快点到来,以便可以和特丽萨相互搂着腰,坐在高大的无花果树下说个没完没了。她们谈的是特丽萨作为外国侨民的与众不同的家庭,谈的是她那多得数也数不清的布娃娃,以及关于她的那些货真价实的柳木纹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时,她折服了。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细巧的茶杯、茶托和盘了,一把茶壶、一个糖罐、一个奶罐和一个奶油罐,还有大小正适合于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丽萨还有数不清的玩具。她出生于一个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龄比她最小的姐姐还要小得多,这意味着她受到家里人的热情的、毫不掩饰的宠爱;从金钱上说,她父亲对她的要求是有求必应的。每个孩子都是带着敬畏和羡慕来看待别的孩子的,虽然特丽萨从来也不羡慕梅吉的卡尔文教派①的禁欲主义的教养。相反,她同情梅吉。难道她连跑去拥抱和亲吻她的妈妈都不允许吗?可怜的梅吉。

    ①指法国宗教改革家约翰·卡尔文(1509-1564)创立的教派——译注

    至于梅吉,她简直没法把特丽萨满脸笑容、矮矮胖胖的妈妈和她自己那面无笑容、颀长苗条的妈妈相提并论,所以她从来也没想过:我希望妈妈拥抱我,吻我。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丽萨的妈妈拥抱我,吻我,虽然关于拥抱和亲吻的概念在她的脑子里远不如对那套柳木纹茶具的概念来得清晰。那套茶具是如此精致,如此细薄,如此美丽!啊!要是她能有套柳木纹茶具,用那青花托盘里的青花茶杯给艾格厄丝喝茶该有多好啊!

    在装饰着惹人喜爱的、奇形怪状的毛利雕刻和毛利画的天花板的旧教堂里举行星期五祝福礼的时候,梅吉跪在那里祈求能得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柳木纹茶具。当海斯神父高高地举起圣体匣财,圣体透过那中间的宝石镶嵌、闪闪发光的匣子上的玻璃,隐隐看见了所有那些向它啊头致意的人们,并为他们祈福。可是梅吉不在此例,因为她甚至没看见那圣体。她正在忙于因忆特丽萨的那套柳木纹茶具到底有多少个盘子哩。当毛利人在风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颂歌的时候,梅吉的思绪正盘旋在与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亚相去十万八千里的一片茫茫的青色里。①

    ①指梅吉一心想着青花茶具——译注

    学年就要结束了。腊月和梅吉的生日预示着盛夏的来临①,就在这个时候,梅吉懂得了一个人想要实现自己的心愿得付出多大的代价。她正坐在火炉边上的一个高凳上,菲在把她的头梳成通常的上学时的样子;这是件复杂的事。梅吉的头发生来就有卷曲的趋势,她妈妈认为这是很幸运的。直头发的女孩子长大以后要想把又软又细的头发做成光亮蓬松的卷发那就有苦头吃了。夜里睡觉的时候,梅吉得把快长到膝盖的头发费力地缠在用旧白被单扯成的一条条的带子上。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让菲解开旧布条,把她的卷发梳好。

    ①新西兰是在南半球,12月、1月、2月是夏季——译注

    菲用的是一把旧的梅森·皮尔逊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长又蓬乱的卷发,熟练地围着食指梳理着,直到整缕长发都卷成一个闪闪发亮的粗卷;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食指从发卷中间抽出来,再摇摇,将发卷展成一条长长的、浓密得叫人生羡的卷发。这样大约要重复12次,然后将前面的卷发束在一起,用一条刚刚熨出来的白塔夫绸打个蝴蝶结,系在头顶,这一天的头就算梳好了。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别的场合卷一下头发外,都是扎着辫子到学校来的,但是在这一点上菲是不动摇的:那就是梅吉无论什么时候都得梳卷发,不管每天早上要挤出这点时间来是多么的困难。要是菲认识到这一点的话,那她的好心就是无的放矢了,因为她女儿的头发在整个学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难以望其项背。每天都梳卷发给梅吉招来了许多人的妒嫉和厌恶。

    这种卷头发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经很习惯,不在意了,她从来不记得有不梳头发的时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着梳子,梳通缠住的发结,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满了泪水;她不得不用双手紧紧地抓住高凳,以防从上面掉下来。那是她学年的最后一个礼拜的星期一,她的生日刚刚过去两天,她紧紧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着那套柳木纹茶具;她心里明白,这不过是梦想罢了。韦汉的杂货店里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价远远超过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财力。

    突然,菲喊了一声,这一声是那样的特别,以致使梅吉从冥想中醒了过来;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们也都莫名其妙地转过脸来。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来,他的脸惊得发呆;以前他从来没听到过菲这样束手无策地呼天喊地过。她手里接着梅吉的一把头发站在那里,梳子悬在半空,抽动的面部露出一种恐怖和感情突变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们一下子围了过来,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测梳带毛的那一面反手一击,把她的眼泪都打出来了。

    "看哪!"菲敛声屏息地说道,将卷发举到阳光下,好让帕迪看得见。

    那头发在阳光下闪着一片金亮亮的颜色,起初帕迪什么也没看见。接着,他发觉有一个小生物正从菲的手上爬下来。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头发,在闪亮的光线里他看清了,有许多小生物正在顾自忙个不休。每一缕头发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满了这种白色的小东西,这些小生物正在干劲十足地产出更多的一团团的小东西;梅吉的头发成了它们熙来攘往的繁忙场所了。

    "她长虱子了!"帕迪道。

    鲍勃、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都来看了一眼,而且像他们的爸爸那样退到了一个安全距离,只有弗兰克和菲留在原地盯着梅吉的头发,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则可怜巴巴地弯着身子坐在那里,不明白做了什么错事。帕迪在他那把温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来,直楞楞地望着炉火,使劲地眨着眼睛。

    "准是从那个该死的达戈女孩那么传来的!"他转身瞪着菲,终于开口说道:"该死的杂种,这帮不干不净的猪猡!"

    "帕迪。"菲喘着气,愤慨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骂人,孩子妈,不过我一起到那个该死的达戈人把她的虱子传给了梅吉,真恨不得马上就到韦汉那儿把那个脏得流油的酒吧砸个稀巴烂!"他用拳头狠狠地捶着自己的膝盖,怒火冲天地说道。

    "妈,那是什么呀!"梅吉终于挣扎着说道。

    "看,你这个小邋遢鬼!"她妈答道,一下子把手伸到梅吉的眼前。"你头上到处都是这些玩艺儿,都是从那个和你要好的意大利姑娘那儿来的!现在我该把你怎么办才好呢。"

    梅吉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在菲光溜溜的皮肤上瞎撞着、要想找到一个多毛的地方的小东西;接着,她哭了起来。

    当帕迪在厨房里踱来踱去高声怒骂的时候,弗兰克没用吩咐就拿来了铜盆。帕迪每看梅吉一眼,他的怒火就增加一分。最后,他扣上了帽子,走到后门内的墙上钉着一排钩子的地方,从钉子上取下了马鞭。

    "我到韦汉去,菲,我要告诉那该死的达戈人,他的油煎鱼加土豆片干了什么好事!然后我要去见见阿加莎嬷嬷,告诉她我对她都有什么看法,竟然允许满身虱子的孩子呆在她的学校里!"

    "帕迪,小心点儿!"菲恳求道。"要万一不是那意大利女孩子怎么办?即便她身上有虱子,也可能是和梅吉一起的别人传给她的。"

    "废话!"帕迪轻蔑地说道。他步履沉重地走下后台阶,几分钟之后,他门听到他那花毛马的蹄声在路上得得响起。菲叹了门气,一筹莫展地望着弗兰克。

    "哦,我想,要是他不进大狱的话,就算咱们走运了。弗兰克,你最好把小子们都带进去,今天不上学了。"

    菲把孩子们的头逐个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然后又检查了一下弗兰克的头,又叫他照样检查了她的头发。没有证据说明其他人传上了可怜的梅吉头上的那种玩艺儿,可是菲不想碰运气。当洗衣用的大铜盆里的水烧开时,弗兰克取下了挂着的洗碟盆,倒进了一半热水,一半凉水。然后他走出门,到棚屋取来了一听没启口的五加仑装的煤油,又从洗衣房拿来了一条碱性肥皂,就开始从鲍勃身上干了起来。每个人的脑袋都先在盆里浸了浸,倒上了几杯煤油,并在又湿又油腻的乱糟糟的头发上涂满了肥皂。煤油和碱性肥皂起作用了,孩子们连哭带嚎,把眼睛都揉红了;他们抓挠着又红又痛的头皮,狠狠地威胁着要向所有的达戈人报复。

    菲走到针线篮那儿,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大剪子。他回到梅吉身边。尽管已经过了一个多钟头了,但梅吉还坐在凳子上,没敢动窝。菲手拿剪子站在凳子边上,注视着那飘垂着的美丽的头发。接着,她动手剪了起来——咔嚓!咔嚓!——直到所有的长卷发闪着亮光蓬乱地堆在地板上,梅吉那雪白的头皮深一块、浅一块地从头上露出来。这时,她眼中间动着疑惑的光芒转向了弗兰克。

    "我得把头发都剪光吗?"她嘴唇绷得紧紧地问道。

    弗兰克伸出了一只手,不以为然地说道:"哦,妈,不一定非得这样吧?要是用煤油好好浸一浸也就可以了。别剪光了吧!"

    于是梅吉被带到了案桌的旁边,她端着盆,他们往她的头上一杯一杯地倒着煤油,用那有腐蚀性的肥皂在她剩下的头发上搓洗着。在他们终于觉得满意了的时候,她那为了防止皂碱流进去而紧紧闭着的眼睛几字什么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和头皮上起满了一排排小疮。弗兰克把掉在地上的卷发扫到了一张纸上,扔进了铜火炉里。然后把扫帚杵进一盘煤油中。他和菲也把自己的头发洗了,碱皂烧灼在皮肤上使他们喘不过气来。接着弗兰克拿出了一个桶,用洗羊药水刷洗厨房的地板。

    当厨房像一个医院似地消过毒以后,他们来到了卧室里,揭起了每张床上的被单和毯子。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就花在煮、柠和晒晾家里的单子上了。褥垫和枕头都挂在后栅栏上,用煤油喷过;起居室里的小地毯也彻底拍打了一遍。所有的男孩都被叫来帮忙,唯独免了梅吉,因为她的脸都丢光了。那慢慢地走去,躲到了谷仓的背后,哭着。擦洗、灼热感和水疤使她的头皮直跳。她羞愧难当,在弗兰克来找她的时候都不敢看他一眼,他也没法把她劝回屋里去。

    最后,他不得不使出蛮劲,连拖带拽地把她拉了回来。傍晚前,帕迪从韦汉镇回来的时候,她躲在一个角落里。他看了一眼梅吉那剪过的头,泪水夺眶而出;他坐在他那把温莎椅里,摇晃着,两手捂住了脸,而全家人都站在那里,交替地换着脚,恨不得自己是在别的地方。菲泡了一壶茶,在帕迪缓过劲来的时候,给他倒了一杯。

    "在韦汉出了什么事儿?"她问道。"你可去了好长时间了。"

    "我用马鞭抽了那达戈人一顿,把他扔进了马槽里,这是一件事。接着,我瞧见麦克劳德站在他的铺子外面看,于是我就把发生的事告诉了他。麦克劳德招来几个小酒店里的小伙子,我们把那些达戈人都扔进了马槽,女人也不例外,又往里面倒了几加仑洗羊药水。然后我赶到学校里去找阿加莎嬷嬷,我跟你说,她一口咬定,她什么都没瞧见过。她把那个达戈女孩儿从座位上揪了出来,查看她的头发。那真是再定准不过了,她满头都是虱子。于是她就把她赶回家去了,并且告诉她,头发不弄干净就不许回来。我离开了她,而德克兰嬷嬷和凯瑟琳嬷嬷把全校每个人的脑袋都检查了一遍,结果找出了好多长虱子的人来。那三个修女在自以为没人看到她们的时候,也发狂似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回忆着。接着他看见了梅吉的头,便又冷静了下来。他严密地瞪着她。"至于你,小姐,再也不准和达戈人或你哥哥们以外的任何人在一起了。他们太坏了,不配和你玩。鲍勃,你听着,在学校的时候除了你和咱们家的孩子以外,不许梅吉和其他人在一起,听见没有?"

    鲍勃点点头:"听见了,爸。"

    第二天早晨,梅吉惊恐地发现,她也得像平日一样去上学。

    "不,不,我不能去!"她呜咽着,双手捂住了脑袋。"妈妈,妈妈,我不能这个样子到学校去见阿加莎嬷嬷!"

    "哦,可以的,可以去的,"妈妈答道,毫不理会弗兰克那恳求的目光。"这会给你个教训。"

    于是梅吉出门上学去了。她拖着两腿,头上包着一块棕色的印花大手帕。阿加莎嬷嬷根本没注意她,可是在玩的时候,别的女孩子抓住了她,扯掉了她的毛巾,看看她是副什么模样。她的脸只是略微受了些影响,但她那去了遮盖的头却难看之极,发炎肿痛的伤口流着分泌物。就在这时候,鲍勃瞧见了这情形,他赶了过来,把妹妹领到了板球场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

    "你难道没注意到她们吗?梅吉,"他粗鲁地说道,拙笨地用头巾把她的头围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倔强的双肩。"这些可恨的小丫头片子!要是我想到从你的头上抓出几只虱子留着就好了;我相信,虱子还会有的。等到人人都忘记了这事的时候,我就往几个人的头上撒它一把。"

    其他几个克利里家的男孩都围在梅吉的身边,他们坐在那里保护着她,直到钟响。

    吃午饭的时候,特丽萨·安南奇奥到学校来了一会儿,她的头也被剃了。她想打梅吉,可是那些男孩子们轻而易举地就把她挡开了。她退走的时候,用力向空中举起了右臂,拳头握得紧紧的,左手用一种迷惑人的,神秘莫测的手势拍打着二头肌。这手势无人懂得,可男孩子们都费尽心机地把它记了下来,以备将来派用场。

    "我恨你!"特丽萨尖叫着。"因为你爸整了我爸,他只好从这个区搬出去发!"她转过身去,哭嚎着从操场上跑走了。

    梅吉抬起了头,两眼冷冰冰的,她是在学着做人呢;别人怎么认为,那是无关紧要的,完全无关紧要的。别的女孩子都躲着她,一半是因为她们害怕鲍勃和杰克,一半是因为她们的家长都听说了这件事,所以吩咐她们躲远一点儿;和克利里家搞得太热了常常是要惹麻烦的。这样,梅吉在校的最后几天,就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是在处处受人冷眼的情况下度过的,也就是说她被完全排斥在外了。甚至连阿加莎嬷嬷都尊重这一新的策略,她转而向斯图尔特发泄她的怒火了。

    就象生日恰好在要到学校上课的所有孩子一样,庆祝梅吉的生日也推迟到了星期日,一天她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那套柳木纹茶具。这套茶具摆在一张做工精致的漂亮的深蓝色桌子和几把椅子上,这是弗兰克在他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做成的。艾格尼丝坐在两把小椅子中的一把里,穿着菲在绝无仅有的空余时间里制做的深蓝色的新衣服。梅吉忧郁地望着每一件器皿周围的蓝白相间的图案;望着那奇形怪状的树,上面挂着滑稽可笑的、蓬蓬松松的花;望着那装饰华丽的小宝塔;望着那对奇怪的一动不动的鸟儿和那些不断地从拱桥上飘渡的小人,它的迷人之处已经不复存在了。可是,她模模糊糊的懂得家人为什么要倾其囊箧给她买来这些他们以为她最喜爱的东西。因此,她尽其职责,在小方茶壶里给艾格尼丝泡茶,作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这套茶具她后来又继续用了几年,从来没有打碎过一个,也没碰出过一个缺口。谁都根本没想到她讨厌这套柳林纹茶具、那蓝色的桌椅和艾格尼丝的蓝衣服。

    1917年圣诞节的前两天,帕迪带着从图书馆里借来的一星期的报纸和一摞书回到了家里。但是这一次报纸比书显得更重要。它的编辑们已经根据极其偶然才能到达新西兰的五花八门的美国杂志中获得了新的构思。整个报纸中间都是战争的特辑,上面有一些澳大利亚、新西兰军团强攻加利波利①的那防守亚密的悬崖的模糊不清的照片;热情赞扬对阵士兵勇猛无畏的长文;自从开始颁发维多利亚勋章以来,所有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受助者的特写,以及一幅很有气派地占了一整版的刻蚀画,画的是一位澳大利亚轻骑兵骑在他的战马上,马刀在握,他的垂边帽翻边上插着长长的、闪闪发亮的羽毛。

    ①加利波利是土尔其达达尼尔海峡西边半岛及其要塞都市——译注

    弗兰克一有空就抓起报纸,贪婪地读着那些特辑,沉浸在他的好战的无聊议论之中,眼中闪动着可怕的光芒。

    "爸,我想去!"他一边恭恭敬敬地把报纸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道。

    菲猛地转过头来,炖着的食物溅了一炉顶,帕迪从他那把温莎椅中直起腰来,连书都忘记了。

    "你还太小,弗兰克。"他说道。

    "不,我不小了!我都17岁了,爸,我是个男子汉了!为什么当德国鬼子和土耳其人像宰猪似地残杀我们的人的时候,我却稳坐在这里?这是一个克利里家的人尽点本份儿的时候了。"

    "你不够岁数,弗兰克,他们不会要你的。"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他们会要的。"弗兰克马上反驳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睛盯着帕迪的脸。

    "可是我极力反对,眼下,你是家里唯一干活儿的人,我们需要你挣来的钱,这你是知道的。"

    "可在军队里他们会付我饷金的!"

    帕迪大笑起来:"兵老爷挣的钱吗?在韦汉当个铁匠比在欧洲当兵挣的钱多得多啊。"

    "可是我会升上去的,也许我能有机会干得比一个铁匠更有出息呢!爸,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扯淡!老天爷呀,孩子,你不知道你净在说些什么。战争是可怕的。我是从一个经战千年的国家来的,所以我知道我正在说些什么,你听到过人家谈起过布尔战争吗?①你到韦汉镇去得够多的了,下次听着点儿。不管怎么讲,我有这样的印象,那些该死的英国人利用澳新军团当炮灰,送到敌人的枪口下,放到他们不想浪费他们自己的宝贵军队的地方去。看看穷兵黩武的丘吉尔是怎样把咱们的战士送到象加利波利那种无济于事的地方去的吧!五万人中间阵亡了一万!是十个人中阵亡一个人的两倍啊。

    ①布尔战争是1899年到1902年布尔人(非洲南部荷兰人的后裔)与英国人的战争,布尔人战败——译注

    "你干嘛要替老祖国英格兰打仗去呢?她除了叫殖民地的白人移民去流血送命之外,她给了你些什么?要是你去英国的话,他们会因为你是个移民而看不起你的。安·扎隆没有什么危险,澳大利亚也没有危险。胜利了也许对老祖国有很大的好处;但现在是有人为它对爱尔兰的所作所为而给它点儿颜色看看的时候了。要是德国皇帝一直打到河滨街去①,我保准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掉。"

    ①英国伦敦一街道——译注

    "可是,我想去当兵,爸!"

    "你想做的事你都可以想,弗兰克,但是,你不准去当兵,所以你最好是把这个想法打消算了。你还不够当兵的个头儿呢。"

    弗兰克的脸刷地涨红了,嘴唇抿了起来;个子矮小正是他的痛处。在学校的时候,他一直是班上最矮的学生,因为这个他打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架。最近,一种可怕的怀疑开始侵入他的身心,因为他到了17岁,他还是五英尺三英寸高,和14岁的时候一模一样;也许他不再长个儿了。他所知道的只是他的身体的精神所忍受的痛苦、过度的紧张、锻铁、以及徒劳无益的希望。

    打铁这个行当使他获得了与他的身高不相称的体力。如果帕迪不是有意识地为弗兰克这样性情的人选择了这个职业的话,那他就不可能有更好的选择了。17岁的时候,他个子矮小,气力过人,打起架来从未败过北,这在整个塔拉纳基半岛上已经是大名鼎鼎了。在他打架的时候,愤怒与他所遭受的挫折就一古脑儿地发泄出来,加之他体格健壮,头脑敏捷,性子暴烈,并具有不屈不挠的意志,就连当地个头最大、体力最强的人也无法与之抗衡。

    那些个子越大、越是强壮的人,弗兰克就越想看到他们拜倒在尘埃。与他不相上下的人对他退避三舍一因为他好寻衅是尽人皆知的。近来,由于他总是四处找人挑战,因此他在年轻人中离群了。当地的人至今还在谈着他当年把吉姆·柯林斯打的皮开肉绽、头破血流的事,尽管吉姆·柯林斯有22岁了,不穿靴子站着也有六英尺四英寸高,连马都举得起来。弗兰克的右臂打断了,肋条打折了,可他还是接着打下去,直到把吉姆·柯林斯打得血肉模糊地趴在他的脚下方才罢休;他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没把吉姆失去知觉的脸踢扁。弗兰克的胳膊刚一痊愈,肋骨上的绷带刚一解下,他就到镇上去了一趟,把一匹马举了起来,这仅仅是为了说明并不只是吉姆才有这个能耐,能否把马举起来并不决定于一个人的高矮。

    作为这种特技的老手的帕迪很清楚弗兰克的名声,也颇为理解,弗兰克之所以打架是为了博取别人的尊重,尽管当打架影响了铁匠铺里的活计时,他还是要发怒。帕迪自己也是个矮个子,他也曾经用打架来证实自己的勇气。但是,在他的爱尔兰老家,他是不算矮的,在他到达新西兰的时候——这地方的男人个头高一些——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因此,他从来没像弗兰克那样为自己的高矮而伤过脑筋。

    现在,他仔细地打量着这孩子,试图去理解他,但却理解不了。不管他如何努力避免对他的歧视,但在几个孩子中,弗兰克还是最不讨他喜欢的一个。他明白,他使菲很伤心,也明白她在为他俩之间的这种无言的对抗而忧心忡忡,然而,即使是他对菲的爱也无法克服他对弗兰克的恼怒。

    弗兰克张着他那双短短的、好看的手护着那张摊开的报纸,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帕迪的脸,目光中流露出一种既恳求、又倔强得不屑于恳求的、傲慢而古怪的神色。这简直是一张外人的脸!既没有克利里家的特征也没有阿姆斯特朗家的特征,也许他眼睛周围那点像菲的神态是个例外,如果菲的眼睛是黑色的,井在遇到小小的刺激时就能像弗兰克的眼睛那样闪闪发光的话。有一点这小伙于是不缺乏的,那就是勇气。

    帕迪一提到弗兰克的个子,这个话题也就戛然而止了。全家人在非同平日的沉默中吃着炖兔子肉,就连休吉和杰克在这场尴尬而不自然的谈话中也蹑手蹑脚起来。梅吉拒绝吃饭,一个劲地看弗兰克一就好象他随时会从眼前消失似的。弗兰克不紧不忙地吃完了饭,一到能走的时候,就说了声"对不起"离桌而去。片刻之后,他们就听见从柴堆那边传来了斧子的沉闷的砰砰声。弗兰克正在劈着那些帕迪带回家存着过冬用的、燃烧缓慢的硬圆木。

    在大家都以为梅吉已经上了床的时候,她悄悄地抓出了卧室的窗户,偷偷摸摸地来到了柴堆。这个地方对保持整座屋子的勃勃生气是非常重要的:大约有一千平方英尺的地面满满腾腾地铺着一厚层木片和树皮,一边是高大的圆木垛,那里是还没有劈小的木头;另一边是劈得大小适合于火炉炉膛的整整齐齐的木柴,堆在那里象是一堵拼花的墙。在这片空场的中央有三个根须犹在的树墩,那是劈不同的木柴时用的。

    弗兰克并没有在墩子上劈柴,他正在对付一根粗大的按本圆材,把它劈小以便可以放到最低、最宽的墩子上去。这根躺在地上的圆木直径有两英尺,两头钉着大铁钉,使它不能移动;弗兰克叉开腿站在上面,正在把脚下的圆木一劈为二。斧子在嗖嗖地飞舞着,斧柄地他那滑溜的掌心里上下滑动着,发出嚓嚓的响声。只见那斧子忽而被光闪闪地举过头顶,忽而银光一闪,直落而下,在其硬如铁的木质上砍出一个楔形口子,就像劈松木或落叶木那样轻而易举。劈下来的木片四处乱飞,汗水像小泉似地在弗兰克的光着的胸前和背后流沿着;他把手绢缠在额头上防止汗水迷住他的眼睛。站在木头上往下劈是个危险的活儿;错了节奏或劈偏了,就可能把一只脚砍下去。他的手腕上戴着皮腕带,吸收着从胳膊上流下来的汗水,可是他那灵巧的双手却没戴手套,轻巧地抓着斧把,表现出了精湛的掌握方向的技能。

    梅吉在他扔在一边的衬衣和汗衫旁边蹲了下来,满怀敬畏地看着。旁边放着三把备用的斧子,因为即使用最锋利的斧子来劈桉木,用不了多少时间,也会变钝的。她抓住了一把斧子的柄,将斧子拉到了膝盖上,希望自己也能像弗兰克那样劈木头。斧子沉得厉害,她几乎举不动。殖民地用的斧子是单刃的,锋利得吹发可过,这是因为劈按本用双刃斧太轻了。斧背有一寸厚,十分沉重,斧把从中穿过,用外加的斜木片楔牢。松垮的斧子头使起来会脱落,像重磅炮弹似地凌空飞起的,能致人以死命。在越来越昏黄的光线中,弗兰克几乎是本能般地劈着柴。梅吉以长期练就的本领不费力气地躲避着飞来的木片,耐心地等待着他去发现她。圆木已经劈开一半了,他喘着气,转身到了另一头,接着,他又抡起了斧头,开始劈另一头了。为了省损失木料和加快进度,那劈缝又深又窄;在他劈到圆木的中心时,斧子头完全砍进去了,大块大块楔形的木头在离他身体越来越近的地方飞起来。他全然不顾,劈得反而更快了。突然,轰的一声那圆木断开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轻巧自如地跳到了空中,因为在斧子砍到最后一下以前,他觉察到那圆木差不多就要断了。在那木头向肉垮落下去的时候,他落到了一旁的地上,微笑着,然而这并不是快乐的微笑。

    他转过身去,拿起一把新的斧子,这时他看见他的妹妹穿着整洁的睡衣耐心地坐在一边,一会儿解开扣子,一会儿扣上扣子。更为新奇的是看见她的头发并不像往常一样用手帕扎着,而是成了一团团短小的卷发,不过他断定男童发型对她来说是适合的,希望她能保持这种发型。他向她走了过去,蹲了下来,斧子横在膝头上。

    "你这个小蠢货,你是怎么出来的?"

    "斯图睡着以后,我就从窗口抓出来了。"

    "你要不注意的话,那你就会变成象男孩儿一样的调皮丫头了。"

    "我不在乎。和男孩儿玩总比我自个儿一个人玩好呀。"

    "我想是吧。"他背靠着一根圆木坐了下来,疲倦地把头转向她。"怎么回事儿,梅吉?"

    "弗兰克,你不会真走,对吗?"她把那指甲盖咬得不象样的双手放在他的大腿上,急切地抬头望着他。她张着嘴,因为不想让眼泪流下来,鼻了已经堵死了,不能顺畅地呼吸。

    "我也许要走的,梅吉。"他温和地说道。

    "哦,弗兰克,你不能走,妈和我需要你!说实话,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

    尽管这话使他痛苦,他还是笑了笑,因为她是在无意中说着与菲所说过的同样的话。

    "梅吉,有时候事情并不像你所希望的那样,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才是。人家总是教我们克利里家的人,要为所有的人的利益而出力,决不能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可是我不同意,我想,我们应该能够首先为我们自己着想。我想走,因为我17岁了,到了我自己谋生活的时候了。可是爸说不行,为了全家人的利益,需要我留在家里。而且,因为我还不到21岁,所以我得按爸说的那样做。"

    梅吉认真地点了点头,试图理清弗兰克对她所作的解释的头绪。

    "哦,梅吉,我认真地考虑了很长时间。我是要走的,这是肯定无疑的。我知道,你和妈妈会想念我。可是鲍勃很快就长大了。爸和弟弟们是一点儿也不会想我的。爸感兴趣的不过是我挣回来的钱。"

    "那你还喜欢我们吗?弗兰克?"

    他转身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地搂着,抚摸着她,痛苦中掺杂着高兴,但更多的是伤心、悲苦和渴望。"哦,梅吉!我对你和妈妈的爱比他们全都加在一起还多!天啊,为什么你不大一点儿,使我可以和你谈谈呢?也许你这么小反而更好吧,也许更好一些……"

    他突然放开了她,努力控制住自己,他的头靠着圆木,前后摇晃着,他的喉咙和嘴在抽搐着。接着,他望着她说,"梅吉,你再大一点儿,就会更懂了。"

    "求你别走,弗兰克。"她重复道。

    他笑了,笑得象是在呜咽:"哦,梅吉!难道你听到了什么吗?哦,那没什么大不了的。主要的是今天晚上你看见我的事对谁也不能讲,听见了吗?我不想让他们认为你很清楚这些事。"

    "我听清了,弗兰克,我全听清了,"梅吉说。"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别人的,我保证。可是,哦,我真希望你用不着走才好!"

    她太小了,除了能告诉他象假如弗兰克走了,家里还能有谁说出这类未加思量的心里话之外,她也讲不出更多的东西。他是唯一分开钟爱她的人,是唯一举她、抱她的人。在她还小的时候,爸倒是常常抱她的,可是自从她一上学,他就不再让她坐在他的膝头上了,也不让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了。他说:"梅吉,你现在是个大姑娘了。"而妈呢,老是那么忙,那么累,整个儿身心都放在孩子们身上和家务上。和她最贴心的是弗兰克,弗兰克是她那有限的天空中的一颗灿烂的明星。他似乎是唯一能从坐着和她谈话中体会到乐趣的人,他用她所能理解的方式来解释万物。

    自从艾格尼丝掉了头发那天以后,弗兰克就无处不在了。尽管她遇到不少伤心事,但哪一件也没有伤透她的心。不管是藤条,还是阿加莎嬷嬷,或者是虱子,都是如此,因为还是弗兰克能给她慰藉呢。

    可是她还是站了起来,努力笑了笑:"要是你非走不可的话,弗兰克,那也没什么。"

    "梅吉,你该睡觉去了。你最好在妈妈查铺以前回去。快走吧,赶快!"

    这个提醒把她脑子里的事全赶跑了。她赶紧低下脸,提起了睡衣的后摆,把它从两腿之间抽了过来:她跑着的时候就像提着一条翻到了前面的尾巴,赤裸的双脚踩着木条和尖利的木片。

    第二天清早,弗兰克走了。当菲把梅吉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她又严厉又干脆。梅吉像是让热水汤了一下的猫似地跳了起来,自己动手穿着衣服,甚至连那些小扣子都没用人帮忙扣。

    在厨房里,男孩子们都闷闷不乐地围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兰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进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儿,吓得牙齿打颤。早饭以后,菲声色俱厉地把他们全都赶到外面去了。在谷仓后面,鲍勃把这一新闻透露给了梅吉。

    "弗兰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气。

    "兴许,他只不过是到韦汉去了。"梅吉猜道。

    "不会的,你这个笨蛋!他跑去参军了。啊,我希望我也长得够个儿,跟他一块去!这个走运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还留在家里。"

    鲍勃耸了耸肩:"你真是个丫头片子,我就知道黄毛丫头会这么说的。"

    梅吉没有理会这句普普通通的挑衅话,她顾自走进家去找妈妈,想问问她能够做些什么。

    "爸上哪去了?"在菲让她去熨手帕的时候,她问道。

    "上韦汉镇去了。"

    "他能把弗兰克带回来吗?"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这个家里保守个秘密简直是办不到。不,他心里也明白,在韦汉是抓不到弗兰克的,他到那儿是给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军队拍电报去了。他们会把他送回来的。"

    "哦,妈妈,我希望他们能找到他!我不愿意让弗兰克走!"

    菲把搅乳器里盛的东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两块木拍板使劲地拍着那堆含水的、黄色的奶油。"咱们谁都不愿意让他走。就因为这个爸才去想法让他们把他带回来的。"她的嘴颤抖了一会儿,更加用力地拍着那堆奶油。"可怜的弗兰克!可怜哪,可怜的弗兰克!"她叹息着,这一声叹不是冲着梅吉的,而是冲自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要替我们还孽债。可怜的弗兰克,事事不称心……"这时她发现梅吉停手不熨了,于是就闭了口,不再言语了。

    三天以后,警察把弗兰克带了回来,送他回来的警士告诉帕迪说,他反抗得很厉害。

    "你们倒真有个打架的好手!当他看到军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发觉了他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台阶,跑到了大街上,后面有两个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运气坏,正碰上一个巡逻的警官的话,我估计又得叫他跑脱了。他还狠狠地干了一架呢;用了五个人才把手铐子给他铐上。"

    他边说着,边解下了弗兰克身上那沉重的铁链,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门。他被帕迪的身子绊住了,他马上往后退缩着,仿佛这种触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们躲在离大人20英尺远的房子边上,观望着,等待着。鲍勃、杰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着,巴不得弗兰克再干上一架。斯图尔特只是文静地观看着,这文静出自那颗平和而又富于同情的幼小的心灵。梅吉两手捂在脸蛋上,由于非常害怕有人会伤害弗兰克而揉搓着脸颊。

    他首先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母亲,那双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种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的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凶狠而又阴沉的目光镇住了他,那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严峻,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兰克那耷拉着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气冲冲了,自从那天以后,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兰克说话。但是,弗兰克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面对那帮孩子们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气勃勃的鸟被从广阔无垠的天空赶了回来,翅膀被剪去,歌声被茫茫的沉寂吞没。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间查铺过去之后。才爬出了敞开的窗口,向后院走去。她知道弗兰克会呆在什么地方,他高高地躺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平安地躲过了窥探的眼睛和他的父亲。

    "弗兰克,弗兰克,你在哪儿?"当地拖着脚步走进了悄然无声的黑沉沉的谷仓时,她小声地喊道。她像个动物一样用脚趾敏感地探着前面情况不明的地面。

    "我在这边,梅吉。"传来了他疲倦的声音,这声音简直完全不像弗兰克的声音了,既无生气又无热情。

    她顺着声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的干草堆上,蜷伏着依偎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胸膛。"哦,弗兰克,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她说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里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还低,然后把头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着他那又厚又直的头发,低声地哼唱着。谷仓里一片漆黑,无法看见她,但这无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开了闸门。他流泪了,身子痛苦地扭动着,他的目光打湿了她的睡衣。梅吉没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有些东西已经相当老成了,已经像一个女人那样能感到被别人所需要时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欢乐了;她坐在那里,轻轻地摇着他的脑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直到他的悲伤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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