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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备

    克乃西特终于成功地打破了僵局,在他和特西格诺利之间重又开始了令人振奋的来往和思想交流。许多年来一直生活在听天由命、忧郁情绪中的特西格诺利,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朋友完全正确,他被吸引回转卡斯塔里学园,事实上只因为他渴望获得精神治疗,渴望心灵光明,渴望卡斯塔里式的快乐。他开始频繁拜访克乃西特,即便没有公务要办也仍常去,使一旁观察的德格拉里乌斯产生疑虑。没过多久,克乃西特便完全掌握了他想知道的一切情况。其实特西格诺利的生活并不如克乃西特第一次发现问题时所想象的那么特殊和复杂。普林尼奥青年时代曾经遭受过~些屈辱和失望,因天性热情、积极而更感痛苦。他曾试图成为世俗世界和卡斯塔里之间的中介人和协调者,但他不仅没有成功地以自己的出身背景与个性综合调和世俗世界和卡斯塔里的不同特征,反而使自己变成了~个又孤独又苦恼的局外人。

    然而却不能说他是一个纯粹的失败者,因为他已在失败和放弃的情况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个性。

    他觉得自己似乎白受了卡斯塔里的多年教育,至少目前看来,这种教育带给他的唯有矛盾和失望,以及他的天性很难承受的孤单和寂寞。更为严重的是,自从他不得不踏上这条自已无法适应的荆棘丛生的孤独道路后,又不山门主地干了形形式式的蠢事,以致更加扩大了艰难的困境。具体地说,他早自学生年代便已与家庭不和,尤其与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

    特西格诺利的父亲虽不是一位实际的政治领袖,然而他也和特西格诺利家族的历代先辈一样,一生都积极支持保守党的政府及其政策,一贯敌视任何革新运动,反对一切不利于现政府的要求和分享成果的权利。他不信任没有声望和地位的人,他忠于古老的秩序,时刻准备为任何他视为合法与神圣的事业作出牺牲。他虽然不信仰任何宗教,却一直是教会的朋友;他虽然也并不缺乏正义感、仁慈心,也乐于助人,却全力顽固地反对佃农们为改善处境而作的努力。他总以自己政党提出的纲领和口号来证明自己严酷的理由,表面似乎辩护得很正确,其实不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事实上并非出自信心和自己的见解,而是盲目地忠实追随他那一阶层人士的观点以及自己家族的旧传统。他在崇尚骑士精神和骑士荣誉之际,也同时强烈藐视一切地认为带有现代、进步或者革新标记的东西。

    像他这样的人物,一旦发现亲生儿子竟在学生时代就已亲近某个明日张胆标榜现代化的反对党派,甚至加入其中时,对他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难以按捺失望与激怒之情。当时有一位青年才子刚从旧中产阶级自由党中炫人耳目地脱颖而出,组建了一个左翼青年政党,此人便是政论作家、青年议员、演说家维拉各特。他是一个热情洋溢的人,偶尔也会被自己的雄辩大论所动而自命为民意代表和自由英雄。

    维拉各特常在大学城中公开演讲以争取青年学子,确实收获不小,年轻的特西格诺利就是他的许多热情听众之一。特西格诺利对当年的大学教育感到失望,正在寻求新的立足点以替代让他厌烦的卡斯塔里思想,他在维拉各特的演讲里听见了某种新的理想和纲领,立即便被吸引了过去。他钦佩维拉各特的热情和挑衅精神,他的机智,他的谴责控诉能力,他的堂堂仪表和言词,不久便加入了纯由维拉各特崇拜者组成的学生团体,效力于这个青年党派及其目标。

    普林尼奥的父亲一听说这个情况,立即动身来到儿子身边,在盛怒之下生平第一次对儿子大发雷霆,责备他不该结党营私,背叛父亲,背叛家族和家庭传统,命令他痛改前非,立即与维拉各特及其政党断绝关系。这么做无疑不是影响儿子的好办法,因为这位青年已甘为自己党派牺牲生命了。普林尼奥面对父亲的盛怒,只是站起身子向父亲申明:他赴精英学校就读十年,又在大学学习多年,并非为了放弃自己的观点和判断能力。他决不容许一帮自私自利的贵族地主来规范他对国家、经济和正义等等的见解。他援引维拉各特为例证,说明维拉各特仅以古代伟大的护民官为楷模,只知道也只执行纯粹的、绝对的正义与人性,而不顾及自己的或者他那一阶层的利益。

    老特西格诺利发出一声苦笑,告诉儿子说,至少得修完学业之后才可插手成人事务,并且也认为自己确实不懂得多少人生和正义之类,只知道儿子是一个古老的高贵家族的后裔,如今成了不肖之子,竟从背后向父亲插上一刀。父子两人越吵越厉害,口不择言,竟说出了伤人的话,直至老人好似突然在一面镜子里望见了自己气得变了样的脸容,在羞愧中住了口,随即默默走开了。

    从此以后,普林尼奥与家庭之间原来具有的亲密愉快的关系便不复存在了,因为他始终忠于自己的党派及其新自由主义思想,甚至更进一步,在他完成学业后直接当了维拉各特的亲信助手和合作者,几年之后又成了维拉各特的女婿。也许由于他在精英学校所受的教育,或者由于他回返世俗世界面临的艰难处境,毁环了普林尼奥的精神平衡,使他受到种种问题的折磨,以致被这种新关系拖入一种又危险又艰难的进退维谷境地。然而,他却也因而获得了一些确有真正价值的东西,也就是信仰、政治信念以及个人与党的关系,这些正是每个向往正义和进步的青年所需要的。维拉各特成了他的老师、领袖和年长的朋友,首先是他对维拉各特无保留地景仰和爱戴,反过来对方似乎也很需要他和重视他,于是他的生活有了方向和目标,更有了具体的工作和使命。他的收获可谓不小,却也必须付出重大代价。这位青年男子不得不忍受自己被剥夺祖传家庭地位的苦恼,不得不以一定程度的狂热殉道心情直面自己被逐出特权阶层并遭受敌视的命运。他还有一些自己无法克服的烦恼,至少是使他有一种被啃啮的痛苦感觉,那就是他给自己十分敬爱母亲招致了痛苦,使她在父亲和儿子之间左右为难,处境艰难,也许还因而缩短了她的寿命。她在他婚后不久便去世了。她去世后,普林尼奥几乎不再回老家。在父亲去世后,他便卖掉了那座古老的祖屋。

    有许多人为了某种生活地位——例如一个官位,一桩婚姻,一个职业而付出了重大牺牲,往往因这种牺牲而更加爱惜和珍重自己所获得的那个地位,视之为自己的美满幸福。特西格诺利的情况恰恰全不相同。他无疑一直忠于自己的政党和领袖,忠于自己的政治信念和工作,也忠于自己的婚姻、自己的理想主义精神,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也逐渐成了问题,就像他对自己整个生活的实质也产生了疑惑。

    当他青春年华时期在政治和世界观上的狂热趋于平静之后,他为证明自己正确而进行的斗争,就如同他执拗地承受牺牲和痛苦一样,越来越难以给予他哪怕极微少的幸福感,再加上职业经验所赋予的清醒头脑,最终导致了他的怀疑。他怀疑自己追随维拉各特是否确属正义感和真知灼见,抑或只是受了维拉各特的诱惑,被他的能言善辩、举措得当的英姿所吸引,更何况他吐音清亮,笑声豪爽,又有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儿呢!

    普林尼奥的疑惑感越来越强烈,他的老父亲顽固忠于自己的阶层而反对们农,是否纯因立场局限?他也怀疑世界上存在判然对立的善与恶,是与非,归根结蒂,唯有每个人自己良心的声音才是独一无二的有效裁判。倘若这确属真理的话,那么错的人就是他自己了,因为他活着觉得不快乐,不平衡,缺乏信心和安全感,反而总被不安、疑惑和罪疚感所困扰。他的婚姻总的说来不能算不幸,也不能说失败,却也经常出现紧张、纠纷和矛盾,这桩婚姻也许还是他所拥有的最美好的事情,却没有带来他极其渴望的那种平静、快乐、纯真和心安理得,反倒要求他为婚姻而劳心费神,尤其是他们聪明可爱的小儿子铁托,很快成为了他们互要手腕争夺和互相嫉妒的由头,直至这个因双亲过分溺爱而变得任性的孩子越来越偏向母亲,最后竟成了她的同党。这便是特西格诺利的最近生活状况,这显然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烦恼和痛苦。不过他倒还没有因而精神崩溃,他以自己的忍受方法克服了这一痛苦,以一种严肃、沉重而又忧郁的尊严态度化解了这一最辛酸的事实。

    克乃西特经过他们间的若干次会晤之后,逐渐知悉了普林尼奥的一切情况,自己也在相互交谈中详述了许多亲身经历。克乃西特决不让朋友陷于先坦白后因缺乏对应而惧悔的困境,而是以自己的敞开心胸加强了普林尼奥的信心。他也慢慢地向朋友透露了自己的生活,他过的是一种表面看来很单纯、正直、秩序井然的有规则生活,在一个等级森严的宗教团体里获得了一系列成绩和赞誉,而更多的则是艰难的牺牲,因此确切地说是一种真正的寂寞生活。普林尼奥虽然和许多局外人一样无法完全了解这种生活,却也大致明白朋友的主要思想倾向和基本情绪,当然也较好地领会了克乃西特希望接近青年人的心情,懂得朋友为什么想要教育未受任何误导的青少年,想要从事不那么光彩夺目抛头露面的朴实工作,想要在低年级学校求得拉丁文或者音乐教师的职位。克乃西特对特西格诺利施行的治疗和教育方法,恰恰十分合宜,不仅赢得了病人的极大信任,还启发病人得出一个帮助对方的想法,而且也确实这样做了。因为特西格诺利事实上也能够对游戏大师颇有帮助,倒不是帮助他解决重大人生问题,而是可以提供无数关于世俗生活种种细枝末节的知识以满足他的好奇和渴望。

    我们不知道克乃西特为什么要挑起这副并不轻松的教育重担,使自己苦恼的童年朋友重展笑容和学会快乐度日,我们也不知道两人间是否有过互相效劳的考虑。

    我们后来至少知道特西格诺利最初不曾有过此类考虑。他后来曾向人叙述说:“每当我试图弄清我的朋友克乃西特为何要治疗我这个业已厌弃生活而又自我封闭的人,我总是越来越清楚地看到,大部分原因在于他身上的魔力,我还不得不说,这也由于他的调皮淘气。他是一个十足的淘气鬼,顽皮、机智、狡猾,爱耍魔术游戏,又善隐匿自己,会惊人地忽隐忽现,他的调皮程度远远超出了这里人们的想象。我深信,我第一次出席华尔采尔会议,他望着我的那一瞬间,他便已决定要捕捉我,也即以他的方式对我施加影响——也就是说他要唤醒我,改造我。至少他从一开始便费尽心机要赢得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争取我?我实在不知其然。我认为,像他那种类型的人,做出这件事大概出自条件反射,而并非有意识的行动,他们面对一个濒临困境的人,就会立即感到任务压肩,必得完成号召才行。他发现我既悲伤又胆怯,根本无意投入他的怀抱,或者换句话说,毫无向他求助的意向。

    “他发现我这个曾经非常开朗坦诚的人,他的无所不谈的老朋友,如今变得又消极又沉默了,但是,障碍似乎反倒激发了克服困难的决心。尽管我一再表示冷淡,他却毫不退缩,结果他如愿以偿了。我还得说一下,他在我们交往过程中总给对方一种相互帮助的印象,好似我们的能力相当,给予对方的价值相当,而他需要我的帮助与我需要他的帮助也完全一样。在我们第一次促膝长谈时,他就告诉我他早就在期待着像我出现在华尔采尔这样的情况,甚至近乎渴望出现这般场景了,渐渐地,他让我也逐步逐步地参与了他辞去官职的计划。他始终不断地设法让我明白,他多么重视我的劝告,我的参与,以及我的保守秘密,因为他除我之外别无世俗朋友,更不要说任何世俗经验了。我承认,我很爱听这类话;他因而获得了我的全部信任,而且一定程度上受到了他的摆布。总之,我后来完全信赖他了。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又开始产生怀疑和不真实感,也许由于我完全猜不透他究竟期望我什么,也揣摩不到他想方设法笼络我的用意,是真诚的还是外交手段,是天真的还是狡诈的,是正直的还是虚伪的,抑或只是游戏而已。迄今为止,他一贯处于比我优越的地位,而且始终待我十分关怀体贴,这恐怕也是我不愿深入追究的原因。不管怎么说,直到今天为止,我依然把他杜撰的所谓处境,所谓他之需要我的同情与帮助,也如同我需要他的支持这类故事,视为好心的礼貌,给我营造和编织了一种抚慰心灵的环境和罗网。直到今天,我仍然说不清他同我玩这场游戏,究竟有几成出于深思熟虑的预谋,又有多少出于他的纯真性情。因为这位玻璃球游戏大师确实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他一方面擅长教育、影响、治疗和帮助,为启发他人而可以千方百计地不择手段,另一方面又能够事无巨细地一般对待,哪怕最细小的工作也总是全力以赴。

    有一件事我确信无疑:他当年待我既是好友,又是良医和导师,将我置于他的保护之下,而且从此没有松手,直到最后唤醒了我,治愈了我,尽可能地根除了我的病根。还有一个极引人注意的、也极符合他为人实质的情况:当他似乎求我帮助他摆脱华尔采尔官职之际,当他以平静的、甚至赞许的态度倾听我对卡斯塔里进行经常相当粗鲁和天真的讽刺挖苦之际,当他自己也在努力挣脱卡斯塔里的羁绊之际,他却又同财切切实实在把我吸引回那里,他重新培养了我的静坐习惯;他通过卡斯塔里式的音乐和静修功夫,卡斯塔里式的快乐和勇敢教育了我,改造了我,把我再度变成了你们中的一员,——尽管我曾因渴望卡斯塔里不成而成了非卡斯塔里乃至反卡斯塔里人。他把我对你们的不幸仰慕变成了幸福。“

    这就是特西格诺利的观点,他显然有理由对克乃西特表示仰慕和感激。也许,对儿童和青少年采用我们宗教团体种种经过考验的教学手段进行教育改造,并不是太难的事情,而要改变一个成年人,何况已年近半百,就绝非易事了,即使这个人对此满怀善良愿望。当然,特西格诺利并未从此变成一个彻底的或者模范的卡斯塔里人。然而克乃西特是完全达到了自己预定的目标:消除了这个倔强而又极度痛苦者的悲伤感,让他敏感而脆弱的灵魂重新恢复了和谐平静,用健康习惯取代了以往的不良习惯。当然,玻璃球游戏大师不能够亲自照料一切具体的琐事,他为自己尊贵的客人动用了华尔采尔和教会组织的人力和物力。有一段时期,他甚至还派遣教会当局领导机构所在地希尔斯兰的一位静修教师按固定时间去特西格诺利家指导和督促静修功课。整个计划和方针当然还掌握在克乃西特手中。

    克乃西特就任大师第八年期间,他才第一次应允朋友的再三邀请,前去首都的朋友家庭拜访。克乃西特获得领导当局(其最高长官亚历山大与他关系密切)许可后,便利用一个休假日去看望朋友,其实他已许诺多次,却拖延了整整一年,部分原因是他希望知道这位朋友是否确有空闲,另一部分原因当然是他天生的多思多虑,这毕竟是他进入世俗世界的第一步啊,这儿是给普林尼奥带来无数悲哀的地方,又是对克乃西特具有无限神秘性的地方啊!

    克乃西特找到了他的朋友用特西格诺利古老祖屋换来的现代化住宅,发现女主人是一位端庄、聪明而又谨慎的当家人,同时却又受到她那位漂亮、任性而又很不听话的小儿子的辖治。这位小主人似乎是全家的中心,对他的父亲态度傲慢乖张,显然是从他母亲那里学来的。

    母子两人对卡斯塔里来客都持冷淡与怀疑态度,然而他们不久后便难以抵制这位大师的个人魁力,尤其是他的职务本身便具有一种近乎神圣和神秘的神话气息。

    尽管如此,克乃西特刚进门时,气氛仍十分生硬紧张。克乃西特始终持静观和期待的态度。女主人款待的礼数周到却心存抗拒之意,犹如招待一个来自敌国的高级军官。男孩铁托是全家中最不拘束的一个,他大概常常以观望为乐事,显然也是在诸如此类情况中的渔翁得利者,而他的父亲似乎仅仅是扮演一家之主的角色而已。男主人和女主人之间关系的基调是温和,谨慎,互相警惕,似乎必须踞着脚尖走路一般,做妻子的显然比丈夫更能轻松自如地保持此种疏远姿态。此外,特西格诺利总表示出努力寻求儿子友情的心意,而男孩则似乎反复无常,有利可图时表示友好,忽而又蛮不讲理了。

    简而言之,一家三口人相处艰难,生活在一种闷闷不乐的压抑气氛之中,充满了对于相互摩擦的恐惧,充满了紧张情绪,他们的言谈举止就如同整幢住宅的风格一样,显得过分细心周到,过分讲究礼数,好似人们试图建造一道坚固的围墙,必须厚实得足以抵御任何意料不到的侵犯和袭击。克乃西特也同时发现普林尼奥脸上刚刚重新获得的快乐神情已大都消失不见了。是的,他在华尔采尔或者在希尔斯兰会议室时,那种沉重和忧郁是几近销声匿迹了,然而在他自己家里,他又被笼罩在阴影里,不仅招致许多批评,而且还得忍受种种怜悯。

    整幢住宅非常漂亮,显示出主人的富有和不同寻常的文化修养。每一个房间都摆设得当,比例适度;每个房间都以二或三种协调悦目的色彩作为基调;到处都点缀着珍贵的艺术作品,令人心旷神。冶;克乃西特兴趣盎然地测览着周围的一切。

    但是他看完之后却认为一切也许过分漂亮,过分精致,过分设想周到,以致没有了任何发展的余地,已经无可更新,无可增删了。克乃西特甚至察觉到,各个房间及其摆设之美也与主人们的情况一般,具有一种着魔的、刻意防御的姿态,因而所有的东西:房间、绘画、花瓶和花卉,虽然显示出主人对和谐与美的渴望,却终于枉然,因为正是这种校准得无可指责的环境,让人们达不到目的。

    克乃西特在这次并不令人舒畅的访问后不久,便派遣了一位静修教师去朋友家里进行指导。自从他在如此紧张压抑的气氛中度过一天日子后,他获得了许多原本不想知道的情况,为了朋友的缘故,甚至还不得不深入加以了解。事情也并未停留于第一次访问,而是再三重复了许多次,他们谈话的重点开始转向男孩铁托的教育问题。孩子的母亲也活跃地参与了讨论。游戏大师终于逐渐赢得了这位聪明却很多疑的女士好感和信赖。当克乃西特有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她未能及时把小家伙送到卡斯塔里去受教育,实属可惜。她却当了真,看作严肃指责,赶紧辩白说:她实在担心铁托能否获得批准呢!这孩子虽说颇有天分,却很难管教,而且她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观念强加于孩子,何况孩子的父亲也曾作过同类试验,可惜一无所获。此外,她和她丈夫都没有想到替儿子争取这一古老家族的特权,因为他们早已脱离了与普林尼奥父亲的关系,也断绝了这一名门望族的全部传统。最后她辛酸地微笑着补充道,反正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她的孩子分开,除了孩子,她已不留恋世上的任何东西。

    这最后一句未经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使克乃西特不禁沉吟了很长时间。如此说来,她这幢精美华丽的房子、她的丈夫、她的政党和政治思想、她曾十分崇敬的父亲,——所有这一切都不足以赋予她的生命以意义和价值了,唯有她的儿子才能让她感到值得活下去。然而她宁肯让孩子在这种有损身心的糟糕环境下长大,也不愿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而与他分离。对于这么一位聪明的、外表也极通情达理的妇女,竟有这番自白,令克乃西特惊讶不已。克乃西特无法像对待她夫君一样直接帮助她,也没有丝毫试一试的意图。然而,他总算偶尔来拜访几次,而普林尼奥也始终在他的影响下,多多少少通过折衷方法把自己的劝告不知不觉地灌输进了这家处于乖戾状况中的家庭。对于游戏大师本人而言,随着一次又一次的造访,他在这户人家的影响力和权威性也逐渐增强,而克乃西特内心却对这些世俗人士的生活越来越疑惑不解。但我们对他的首都之行所知甚少,不了解他究竟见了什么,又亲身经历了什么,所以也只能满足于方才写到的些许情况了。

    克乃西特和希尔斯兰教会当局的前最高领导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限于公务事宜。

    克乃西特仅在参加最高教育当局全体领导成员会议时才见到他,这位长者大都只是担任形式性职务,主持迎送应酬礼仪而已,会议的主要事务工作全由他的发言人负责。克乃西特就任玻璃球游戏大师时,这位就任已久的最高领导人早已年届耄耋,颇受游戏大师的敬重,尽管如此,游戏大师却从未设法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因为在他眼里,这位最高领导人已几乎不是什么凡人,也不再只有凡人的个性,而是一位飘浮空中的尊贵祭司,是尊严和广博的象征,是一位居于整个宗教团体和组织之上的默默无言的领袖和它们头上的一座冠顶。这位可敬的老人已于最近逝世,团体当局挑选了亚历山大继任他的职位。

    亚历山大正是许多年前克乃西特刚刚就职大师时,由教会当局派去指导他的那位静修教师。克乃西特从那时开始就对这位出类拔革的教会人员十分敬重和爱戴,至于亚历山大也因与他曾在一段时期内密切相处,还几乎可算他的忏悔教师,而对克乃西特的个人品性和行为有过较近的精细观察,也产生了爱护之心。当亚历山大成了克乃西特的同事,还成了教会当局的最高领导的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同时意识到了相互间早已存在着潜在的友谊,从此便不仅一再见面交谈,还常常在一起工作。

    当然,他们的友谊缺乏一种通常意义上的朋友性质,正如他们两人之间缺乏共同的青年时期的交情一样,这种友谊是两位高踞各自职位顶点人士间的同事情谊,他们表露同情的方法限于互相见面时的问候与告别时的致意,比一般人更多些热情罢了,他们只是能够较常人更迅速完整地相互理解,例如在开会休息的间歇里闲聊几分钟便已足够。

    教会当局领导人一职——也称教会大师——,按照教会章程是与各种学科大师同等的职位,事实上却因传统习惯而似乎高出于其他同事们,因为不论是各学科大师均出席的最高教育委员会,还是宗教团体全体领导成员的会议均由他担任主席,尤其在最近几十年中,由于教会当局日益重视静坐入定的修炼功课,使这一职位更显重要——当然这一切仅仅限于教育学园和宗教团体内部而已。在教育委员会和教会当局的全部领导成员中,教会大师和玻璃球游戏大师已越来越像卡斯塔里精神的一对卓越代表人物。因为与古老卡斯塔里流传至今的许多传统学科相比较——如:文法,天文,数学或音乐等——,静修养心与玻璃球游戏这两门功课,相对而言已经是卡斯塔里更重要的精神财富。如今,这两项学科的两位现任大师互相表示友好和亲密关系,这不能不说是好兆头。对于两位大师而言,是维护和提高各自尊严之道,是增添生活乐趣和温暖之道,也是一种激励他们完成更多任务的鞭策,促使他们更加发扬卡斯塔里世界最内在、最神圣的精神力量。

    对克乃西特来说,这种关系意味着一种约束力,一种平衡力,完全针对他试图放弃一切的倾向,针对他试图突破现状闯人另一种全新生活领域的愿望。尽管如此,克乃西特这种突破倾向始终不可阻碍地向前发展着。自从他自己完全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意愿之时——可能在他担任大师职位第六年或第七年期间——,这一愿望就一日强似一日,他就像往昔古老时代的“觉醒者”所做的那样,义无反顾地把这一思想纳入自己自觉自愿的生活和思索之中。我们相信我们可以这么说:自从他一旦意识到自己有朝一日必将放弃官职和辞别卡斯塔里学园,他就一直坚守这一想法了。

    这种思想有时候使他觉得像一个囚犯深信自己终将获得自由,有时候又像一个垂危病人自知死期将临。

    克乃西特重逢青年时代的伙伴,在第一次谈话中就把自己的思想化为了语言。

    他这样做,也许仅为赢得朋友的好感,借以打开对方缄默封闭的内心,也可能是凭借这第一次机会,把自己的新觉醒、新人生态度通知另一个人,这是他第一次转向外面的世界,是他实现目标的第一个步骤。克乃西特在与特西格诺利进一步交谈时,表达了自己迟早摒弃目前生活方式而跃入另一种全新生活的决心。这段时期里,克乃西特始终小心翼翼地为他们间的友谊添砖加瓦,因为普林尼奥如今对他的友谊已不仅出于仰慕卡斯塔里,而更多的则是病愈者对治疗者的感激之情。克乃西特既己拥有这座友谊桥梁,也就可以迈向外面迷-般的世俗世界了。

    这位游戏大师过了许多年才把自己逃脱现状的秘密让弗里兹·德格拉里乌斯略知一二,其实这也并不足为奇。虽然他一贯为人厚道,待友诚恳,却也懂得保持独立,懂得使用外交手腕。如今,普林尼奥又再度进入他的生活,无形中成了弗里兹的竞争对手,成了又一个有权关心克乃西特兴趣与情感的新的老朋友。德格拉里乌斯的最初反应是强烈的嫉妒,这也在克乃西特的意料之中。是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直至他完全赢得了特西格诺利的信赖,并把朋友纳入轨道之后,克乃西特都把弗里兹的温怒不满视为求之不得的举动。过了一阵子后,另一种顾忌又在他的思绪中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怎能把自己想要摆脱大师官职逃离华尔采尔的愿望亲口告诉德格拉里乌斯这样一个纯华尔采尔人,而且说服他呢?倘若克乃西特果真离开华尔采尔,他便永远失去了这位朋友。至于让自己携带着这个华尔采尔人同行,一起穿越那危险的崎岖路,那是无法想象的,即或弗里兹出人意料地向他表白了冒险的勇气,那也是行不通的。

    克乃西特在把弗里兹也纳人自己行动计划之前,迟疑、思忖、踌躇了很长时间。

    在他终于下定离职决心后,又等了一段时期,才把行动计划告诉了弗里兹。把朋友蒙在鼓里,或者背着朋友去做多少将打击对方的准备计划,完全违反克乃西特的天性。依照克乃西特的愿望,当然是让弗里兹也参与计划,并且尽可能与普林尼奥一样不仅是知情人,而且成为真正的或者至少是设想的助手,因为有所行动便可使他的处境较易忍受。

    毫无疑问,克乃西特很早以前就把卡斯塔里已面临衰落的情况告诉了德格拉里乌斯,由于他在叙述中倾注了十分关切的态度,这使对方也不得不对他的想法表示了赞同。克乃西特便利用这一点作为沟通的桥梁,把自己离职的意图告诉了对方。

    情况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令他如释重负:弗里兹丝毫不反对这个计划,甚至也不抱悲观态度。应当说,在弗里兹眼中,一位游戏大师把尊贵的职位抛还最高当局,掸去脚上的卡斯塔里尘土,选择合乎自己口味的生活,实在是一种既令人兴奋,又十分有趣的想法。德格拉里乌斯是一位我行我素者,憎恨一切标准的常规,当然任何时候都会偏袒反抗权威的人。凡是以智慧的方式反抗、嘲弄、甚至制约官方权力的行为,他总是全力附和。

    弗里兹的反应倒给克乃西特提供了一条解决间题的途径,他松了一口气,展露出一丝会心的笑容。克乃西特听任弗里兹自由联想,把整个事情看成反抗腐朽官僚统治的一项壮举,也没有分配他担任合作者或共谋者。事情发展至此,向最高行政当局递交一份陈述游戏大师挂冠求去理由的申请书已势在必行。于是起草这份申请书的任务便由德格拉里乌斯承担了下来。德格拉里乌斯必须首先掌握克乃西特对卡斯塔里诞生、发展和现状的基本观点,并在此基础上收集历史资料以证实克乃西特的愿望和建议的正确性。这项任务迫使他不得不进入自己一贯轻视和排斥的专业领域——历史研究,不过他似乎也没有因而烦恼,于是克乃西特也加快速度给予他必要的帮助指点。而德格拉里乌斯也立即以自己惯有的热情和韧劲投身于这项他认为孤立无援的冒险的新任务之中了。这位性格执拗的个人主义者兴致勃勃地开始了历史研究工作,因为这项工作让他处于挑战地位,得以挑战当今的官僚和教会秩序,或者甚至揭露他们的问题和缺陷。

    克乃西特没有分享德格拉里乌斯的乐趣,也不相信朋友的努力会取得什么结果。

    他既已下定决心摆脱目前的羁绊,就听任自己无牵无挂地期待着似乎已在等待他去做的工作。然而克乃西特十分清楚,他并无说服领导当局的合理论据,而德格拉里乌斯也没有能力承担自己在这里的工作,即或只是一部分工作。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弗里兹有事可忙,还可以在他身边多逗留一段时期而感到宽慰。下一次他再见到普林尼奥·特西格诺利时,也就能够向他添补一句:“好朋友德格拉里乌斯如今已投入我们的工作,正在弥补他认为由于你再返华尔采尔而遭受的损失。他的嫉妒毛病已基本治愈。他目前为我出力,反对我的同事们,这反倒令他感觉惬意;他现在几乎变得很快乐了。但是,普林尼奥,千万别以为我对他的行动存在多少期望,这件事仅仅对这位好人自身有益而已。我们拟议中的计划想要获得最高当局的体谅,简直难以想象,是的,这完全是不可能的,他们至多只会赐给我们一场比较温和的斥责。我们宗教团体的制度本身就注定我的申请必遭否决。话还得说回来,作为行政当局居然根据自己玻璃球大师自以为是的申请而放他离开,随他去外界自寻工作,换了我是不会允许的。此外,我了解现任教会大师亚历山大,一位无法动摇的人。不,我必须独自一人去进行这场斗争。我们现在就让德格拉里乌斯先练练他的洞察力吧!我们不过为他牺牲一些时间而已,我必须这么对待他。何况我还得把这里的一切都料理妥当,以便我离开时不致使华尔采尔遭受损害。这期间还得你设法为我寻找栖身之处和某种合宜的工作,倘若有个音乐教师之类的职位,我就很满意了,我只要有个开头的机会,有个出发点就足够了。”

    特西格诺利当即说,他会帮忙找到工作的,届时就可以住在他家,想住多久就多久。然而克乃西特没有应承这一建议。

    “不行,”他说,“我不想当客人,我只需要工作。我在尊府作客固然很好,但是日子一长,就会增添许多麻烦和紧张。我对你完全信任,你的夫人待我也日益友好。然而,当我不再是贵客,不再是游戏大师,而成为一个流亡者,一个常住食客后,情况也许就大不一样了。”

    “你的态度也太迂了,”普林尼奥答道,“你一旦离开此地,在首都住下来,很快就会获得合适的职务,至少到大学里当教授——我敢担保你能够获得这类职位。

    不过办这类事也需要时间,而且你也明白,我只有在你完全离开此地之后,才能够替你办理这件事。“

    “事实如此,”游戏大师接着说,“直到那时为止,我的决定都必须保密。在我的上级把决定通知我之前,我不能把自己介绍给你们的当局,这当然是不言而喻的。然而我现在根本不想去任何官方机构。我的需求很小很卑微,比你可能猜想的还要小得多。我只需要一间小屋和每天的面包,最主要的是有一项工作,当一个教师和教育者,我只愿教一个或者几个小学生,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能够让我对他们施加影响。去大学任教是我最不想要的职位。也许我更乐意,不,更爱做一个孩子的家庭教师,或者与此类似的工作。我寻求的、我需要的是一种单纯、朴素的工作,我要教育一个他需要我的人。受聘于一所大学,等于把我一开头就又纳人一个因袭传统的、神圣而又机械化的官僚机器之中,与我的愿望背道而驰。”

    特西格诺利终于踌躇地说出了自己心里酝酿已久的想法。

    “我有一个建议,”他说,“希望你至少听一听,再满怀好意替我想想。倘若你能够接受,那就真的是帮了我的大忙。从我第一次到这里来作客,你就不断给我帮助。你现在也已熟悉和了解我的生活与家庭情况。我的处境不佳,但比起前几年已有所好转。一切问题中最棘手的是我和儿子之间的关系。他被宠坏了,他在家里替自己营造了一种特权地位,常常出言不逊,事实上,他很小的时候就已被他的母亲,和被我惯坏了。他自幼就偏向母亲,日子一久,我变得一点儿都管不了他了。

    我也对此死了心,如同我顺从自己失败的一生那样。如今多亏你的指点,我又多少恢复了信心,对自己也有了希望。你一定早已看出我想追求什么。目前铁托在学校里正处于困境之中,倘若有一位教育者愿意接受他,管教他一阵子,这将是我的大幸事。我知道,这是一件自私的提议,因为我还不知道这项工作能否吸引你。不过我纯粹是因为受到你的鼓励,才敢说出这番话的。“

    克乃西特微笑着伸出了手。

    “谢谢你,普林尼奥。我觉得这是我最欢迎的建议。万事俱备,只差你夫人的同意了。此外,你们夫妇必须作出决定,暂时把儿子托付给我全权管理。为了手把手教导他,我必须首先排除来自家庭日常生活的影响。你必须与夫人商量,设法说服她接受这个条件。你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要着急!”

    “你深信你对付得了铁托?”特西格诺利怀疑地问。

    “嗅,是的,为什么不行呢?他有良好的血统,继承了双亲的优秀天赋,他欠缺的只是这类大赋力量的协调发展。我很乐意承担这项工作:唤醒他要求协调发展的愿望,努力加强这种愿望,直至最后化为他的自觉意识。”

    克乃西特就这样动员了他的两位朋友,每个人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为同一件事情而忙碌起来。当特西格诺利回到首都和妻子商量这个新计划,以动听的语言争取她的同意之际,德格拉里乌斯则端坐在华尔采尔图书馆的小书库里,正按照克乃西特的提示为拟议书面申请而收集资料呢。这位游戏大师在自己开具的书目中放进了诱人的香饵,使我们的憎恶历史者一口咬住就逃脱不开。德格拉里乌斯迷上了战争时期那一段历史。他以一贯的狂热工作热情,不知疲倦地搜罗着我们宗教团体创建之前那段古老黑暗时期的遗闻轶事,收集了大堆资料,数月后他向朋友交差时,克乃西特只能采用不足十分之一。

    这段时期里,克乃西特又去首都特西格诺利家访问了多次。如同一般精神健康和谐的人常常较易为心存烦恼而难相处的人所接受,特西格诺利夫人也越来越信赖克乃西特了。她很快就同意了丈夫的计划。据我们所知,铁托曾在游戏大师某次来访时,相当傲慢地告诉对方,希望别人不要用你称呼他,因为现在任何人,包括他的学校老师在内,都很有礼貌地用您称呼他了。克乃西特客客气气地向他表示了谢意,也表示了歉意,随即向他叙述了卡斯塔里学园的习惯,凡是老师都称学生为你无论学生是否已是成人。晚餐后,克乃西特邀请男孩一起出门走走,并让他指点市内可看的景致。

    铁托把他带到旧城区一条宽阔的大道上,周围全是具有数百年历史的富有贵族家庭的住宅,一幢又一幢,鳞次栉比。在一座高高耸立着的坚实的建筑物前,铁托停住了脚步,指着大门上的一块牌子问道:“您认识这块牌子吗?”当克乃西特表示不认识时,他就说道:“这是特西格诺利家族的纹章,这儿便是我们家的祖屋,它属于特氏家族已有三百年历史。但是我们现在却住在那幢俗不可耐的普通住宅里,只因我父亲在祖父死后莫名其妙地卖掉这座壮丽可爱的祖屋,而建造了一幢如今已不够现代化的现代住宅。您能谅解做这种事的人吗?”

    “您很痛惜失去老屋吗?”克乃西特友好地问。

    铁托神情激动地作出了肯定的答复,然后又问道:“您能谅解做这种事的人吗?”

    “人们能够谅解一切的,倘若人们能够换一种角度看问题的话,”克乃西特答道,接着又说:“古宅是一种美好的东西,倘若让古宅和新宅并列一处让你父亲挑选的话,他也许会保留旧宅的。是的,古建筑都是又美又庄严的,尤其是我们眼前这幢,壮丽极了。但是,对于一位积极上进的年轻人来说,自己建造一幢新居也是一件同样美妙的事,因而,他倘若面临选择:是住进舒适的旧巢呢,还是另建全新的寓所?他就很可能选择后者,我们应当谅解这个事实。据我对您父亲的了解——他在您这般年龄的时候,我就熟识他了——,因出售祖居而受痛苦之深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他曾与自己的父亲以及整个家族有过激烈的冲突,由此看来,让他在我们卡斯塔里接受教育似乎不太恰当,至少这种教育并未能抑止他许多次狂暴的情绪冲动。出售祖屋也许就是此类冲动的后果之一。他以为这便是迎头痛击旧传统,便是对他的父亲、家族,对他的全部过去和一切依赖性的挑战,至少在我眼中,这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人类是奇怪的动物,因而我觉得另一种想法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这种想法便是:这位出售祖屋的人卖掉这幢老房子,与其说是存心伤害家族,不如说是有意伤害自己。他的家庭让他感到失望。他们把他送入我们的精英学校,让他接受我们的那种精神教育,使他日后返归世俗世界不能适应必须应付的工作、需要和其他种种要求。然而我们现在还是不要进一步作什么心理分析吧。无论如何,这个出售祖屋的故事显示了父子之间一场强烈的冲突——表达了一种憎恨,一种由爱而生的憎恨。这类例子在我们世界历史上并不罕见,尤其表现在某些特别有才能而且生气勃勃的人身上。此外,我还因而想象出,未来一代的小特西格诺利将竭尽全力为自己家族收回这幢祖屋,他把这件事视之为自己毕生使命,会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是啊,”铁托失声喊叫道,“倘若他果真如此,您不认为他是对的吗?”

    “我不愿充当他的法官。如果一位未来的特西格诺利后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先辈的伟大之处和他们赋予他的责任,那么他便会竭尽全力为自己的国家、城市、正义与社会福利服务,在服务中逐渐成长,强壮,以致最后有能力附带收回自己的祖屋,到那时他必定是一位不虚此生的受人尊敬的长者;到那时我们也乐意向他脱帽致敬。

    但是,如果他一生中毫无理想目标,只以收回祖屋为最终目的的话,那么他仅仅是一个占有狂、盲目热情者,一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家伙,尤其重要的是,他或许永远也无法认识到父子两代冲突的真正意义,以致整整一生,即便成年之后,始终得肩负着这一沉重的包袱。我们能够理解他,也会怜悯他,但是他永远也不可能提高自己家族的声誉。一个古老的家族世世代代和睦聚居祖屋,固然很美,但是,倘若想要使这个古老家族获得新生和焕发出新的光芒,唯有它的子孙辈能够具有为家族服务更伟大的理想才行。“

    铁托和客人散步过程中,全神贯注而近乎温顺地倾听了自己父亲追求理想的故事,他以往在别的场合却一贯持拒绝和反抗态度,铁托看到向来互相不一致的双亲眼下却一致地尊敬这位客人,便不由自主地预感到来人可能会威胁他任性胡为的自由,时不时要向这位贵宾发表一通无礼的言论。不言而喻,每次发作之后,歉意和内疚随之而来,因为在这位愉悦有礼,好像披着闪光盔甲的游戏大师面前出乖露丑,让他觉得自己也受了侮辱。他那颗幼稚而被宠坏了的心也隐隐觉察到,这个人也许确是他理当喜爱和值得尊敬的。

    有一回,铁托特别强烈地感受了这一感觉:那次他父亲忙于家事,克乃西特独自一人在客厅呆了半个钟点。铁托一脚踏进房间,只见客人半闭双目像雕像一般静坐不动,正在人定状态中散射出平静和谐的光辉,男孩子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打算踮起脚尖悄悄退出门外。这时静坐者忽然睁开眼睛,友好地打了招呼,然后站起身来,指指室内的钢琴,询问道:喜欢音乐么?

    是的,铁托说,只是他已经好长时间没上音乐课了,自己也没有练习,因为他在学校里没有学好,因为那里的音乐教师总是不停训斥他,不过他一直总爱听音乐的。克乃西特揭起琴盖,坐到琴前,发现琴已调好,便奏起了史卡拉蒂的一个慢板乐章,他近日正以这首乐曲作为一场玻璃球游戏的基础进行着练习。片刻后,他停下来,发现男孩听得很人迷,便向他简略介绍了玻璃球游戏是如何通过音乐进行练习的,如何把音乐分解后融和进游戏中,并且举例说明了若干人们常常采用的分析方法,最后还介绍了把音乐移译成玻璃球游戏符号的途径。

    铁托第一次没有把游戏大师视为客人,没有把他当作社会名流而加以拒绝,因为这样的人会损害自己的自尊,如今他看到的是一位正在训练的人,这个人已掌握某种十分精致的艺术,能以艺术大师的手腕加以展现,对于这种艺术蕴含的意义,铁托确乎只有模糊的猜测,然而他已觉得它似乎值得一个成年男子为之付出全部身心。而这位男子如今把他也看作了成人,还认为他已有足够的智慧去尝试这些复杂的事情,这也大大加强了他的自信心。在剩余的半个钟点内,铁托开始静下心来思索,这位奇怪人物身上的愉快、沉静精神,究竟源自何处呢。

    克乃西特任职最后阶段的公务繁忙复杂,几乎可与他刚任职时期的艰苦繁难相比拟。他曾决定替自己属下的一切部门留下一种无可挑剔的模范境况。他达到了这个目标,但是同时想到了另一个目标:让别人感到他本人可有可无,或者至少是不难取代,却始终没有完成。这种情形在学园的最高领导层中已是屡见不鲜了。我们的玻璃球游戏大师好似飘浮在空中,在高高的远处统辖着自己管区的千头万绪的复杂事务,他好像是一枚最高的勋章,一种闪光的标志。他来去匆匆,好似一位善良的精灵,轻轻松松地说几句话,点一点头,挥一挥手,便作出了决定,安排了任务。

    转眼间,他已经离去,已经到了另一个部门。他指挥他的公务机构恰似一位音乐家摆弄自己擅长的乐器,看着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似乎不动什么脑筋,却事事有条不紊,顺利向前发展。然而这架公务机器里的每一个公务人员无不清清楚楚,一旦这位大师病了或者离开了,情况将会怎样,即或有人接替他的工作,哪怕只干几个钟点或者一个整天,将会发生何种情况!

    当克乃西特再一次穿越整个小小的玻璃球游戏王国,细细审视着每一件琐事,尤其倾注全力悄悄透选自己的“影子”,以便离开后有人代表自己处理一切大大小小公务时,心里却十分清楚,他内心深处早已与这里的一切脱钩,早已远走高飞。

    这个秩序井然的珍贵小世界已不再能令他狂喜,不再能约束他了。他几乎已经把华尔采尔和自己的大师职位看成是身后之事,一个已穿越过的地域,它曾给予他许多东西,使他获益匪浅,然而如今却不能够赋予他新的力量,诱导他作出新的行动了。

    在这段缓缓挣脱和辞别的日子里,克乃西特对自己所以背离和逃避的真正原因也看得越来越清楚了。他知道,根本的原因不在于他发现了卡斯塔里现存的危机,也不是为卡斯塔里的前途担心。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简单的事实,他对自己那种不务实事的空虚生活业已疲倦,他的心、他的灵魂如今都在渴求,在争取获得充实的权利。

    当年,克乃西特曾再度彻底研究教会组织的规章和条例,发现自己想要脱离这个教育学园,并非如起初想象的那么艰难,也不是完全行不通的事情。只要以自己的良心为理由,不仅可以辞去官职,甚至可以离开宗教团体。入教时的誓言也并非必须终身信守,尽管很少有人要求享有这种自由,更不要说最高行政当局的成员了,简直绝无仅有。是的,这一步之所以难行,并不在于规章太严,而是宗教团体的精神本身,是自己内心对团体的忠诚。毫无疑问,他不愿不辞而别,他正在筹备一份要求离职的申请书,他的忠实好友德格拉里乌斯已把手指都写得墨黑了呢。但是他对这份申请书的效果全无信心。人们也许会抚慰他,给予他一些忠告,也许还会给他一段假期,让他去罗马走走,或者去玛丽亚费尔逗留一阵,约可布斯神父刚刚在那里去世。他估计人们不会放他走,他对这一点已看得越来越清楚。允许他离开,这将是违背教会组织以往一切传统的行为。倘若最高当局这么做,也就无异于承认他的请求确有道理,尤其一位身居高位的人士竟然要求离开,如果同意他走,更无异于承认卡斯塔里的生活不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满足人的需要,却是能够让人产生如坐牢笼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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