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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彼得·卡门青》->正文
第六章

    我另外一种恶习要糟糕得多。我对人没有多大兴趣,离群索居,对于人的事情始终抱着嘲讽和鄙视的态度。

    我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时,还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点。让人们自己去相处吧,而我则把自己的柔情、爱慕与同情赠送给自然的无言的生活。我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开始时我也完全做到了。

    夜里,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想起我好久没去过的某座小山、森林边缘某处的一棵孤零零的我所心爱的树。它此时此刻挺立在夜风中,做着梦,也许在打盹儿,在呻吟,在摇晃树枝。它会是怎么一副模样呢?我离开屋子,去探望它,极其温柔多情地端详它,心中怀着它的朦胧形象回家。

    你们在笑我。这或许是迷途的爱,但不是滥用了的爱。不过,我怎样由此找到通往对众人的爱的道路呢?

    一件事情做开了头,接着总会自然而然地产生极好的想法。关于我的重大作品的设想隐隐约约地在我的脑海里漂浮,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有实现的可能了。如果我的爱使我变成了—个能操森林和江河的语言的作家,那末,我又对谁去讲这种语言呢?当然不仅是对我所心爱的,而且首先是对众人,我要成为众人的爱的向导和教师。可是,我不受众人,对他们抱着粗鲁和嘲讽的态度。我感觉到了这种矛盾,感觉到了有必要克服这种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冷漠态度,也要友爱待人。这是困难的,因为孤独和命运恰恰在这一点上已经使我变得冷酷无情,习性难移。不论在家中或在酒店里。我尽量使自己少对人采取拒斥的态度,在路上遇到别人也客气地点头,但这是不够的。我也看到,我已经把自己同众人的关系完全败坏了,因为人家态度冷淡,不相信我是在设法亲近他们,甚至以为这是一种嘲讽。最糟糕的是,我差不多已有一年没去那位学者家里了,而那是我唯一有熟人的地方。我感到必须首先去那里走访,寻找一条进人当地社交圈子的途径。

    我自己可笑的性格反倒帮了大忙。我刚想到那家人家去,脑子里就显现了伊丽莎白的形象。她站在塞甘蒂尼画中的云面前时多么美啊!我突然领悟到她对我的渴念和忧郁又多么有同感啊!于是,我头一回想到要同一个女人结婚。在这之前,我深信自己完全没有能力娶到妻子,因此我玩世不恭地听之任之。我是诗人嘛!游子嘛!酒徒嘛!隐士嘛!现在我自以为认识到,我的命运将要借相爱结婚的机会,为我架一座通往人世的桥梁。样样事情看来是那么诱人,那么有把握!伊丽莎白同我意气相投,这一点我过去已经感觉到了,看到了;另外,她禀性高尚,有接受能力。我回想起,在谈论圣克利门蒂以及后来观赏塞甘蒂尼的画时,她的美是如何显现出来的。而我呢,多年以来从艺术和自然那里搜集了一份丰富的财产深藏在心中;她将从我那里学会观察比比皆是的沉睡着的美;我将使她置身于美和真的环境之中,使她的脸和她的心灵忘却一切阴暗浑浊,使她的才能得以充分的发展。奇怪的是,我根本没有感觉到自己这样突然转变是多么可笑。我这个孤独古怪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坠入情网的少年,竟梦想着新婚的幸福和如何安排自己的家庭生活了。

    我匆匆去到那个好客的人家,一进门就受到好心的责备。我多次前往。走访若干回之后,在那里又遇到了伊丽莎白。呵,她真美!她的外貌一如我过去把她当作自己的情侣来想象时那样的美丽、幸福。她亲切地问候我,甚至可说是怀着由衷地使我幸福的友好感情。

    你还记得那个有红色纸灯、有音乐、泛舟湖上的夜晚吗?你还记得我的爱情表白在萌芽中就被窒息的那个夜晚吗?那是一个热恋的少年悲伤而可笑的故事。

    热恋的成年人彼得·卡门青的故事更可笑,更悲伤。

    伊丽莎白仿佛顺便说起,不久前她已经成了人家的未婚妻;我听了便祝贺她,还结识了前来接她的那位未婚夫,我也向他表示了祝贺。整个晚上,我的脸上挂着一个慷慨大度的施主的微笑,象一个假面具,累赘、讨厌。事后,我既没有奔入林中,也没有跑去酒店,而是坐在自己的床上,呆望着油灯,直到它发出臭气熄灭为止;我愕然,我昏乱,最后重新清醒。痛苦和绝望再次在我头上鼓动黑翼,我躺着,渺小、软弱、心碎,痛哭流涕。象一个孩子。

    我马上收拾行装,翌日清晨便到车站乘车返回故乡、我渴望着重新攀登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回顾我的童年时代,去看看我的父亲是否还活着。

    我们彼此都已经变得陌生了。父亲头发全白了,有点驼背,外表的特征不那么显眼了。他待我态度温和,带点敬畏,也不问长问短,甚至要把他自己的床让给我睡;看来我这次回家不只使他感到出乎意料,还弄得他不知所措。这所小房子仍旧归他所有,草场和牲口卖掉了,他收一点租金,这儿那儿的干一点轻活儿。

    当他留下我一人在屋里时,我走到先前放着我母亲的床的地方,往事象一条平静宽阔的江河从我一旁流过。我不再是个少年了,我于是想到,真是光阴似箭,我自己也将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小老头儿,躺在那里痛苦地死去。在这间几乎依然如故、寒碜破旧的小屋里,在我度过童年、学过拉丁文、目睹母亲去世的小屋里,产生这些念头是很自然的,它给我带来了安宁。我怀着感激的心情回忆着青年时代丰富多彩的生活,这时,我突然想起在佛罗伦萨学到的罗棱索·德·美第奇①的诗句:

    青春何美好,

    华年逐岁逝。

    欢乐趁今朝,

    明日恐已迟——

    ①罗·德·美第奇(1449—1402),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国君,许多著名人文主义者聚集在他的宫廷里,使当地成为文艺和科学的中心。他创作的彼特拉克风的情诗和民歌风的歌谣显示了他本人的艺术才具。

    我同时感到惊异的是,我把对于意大利、对于历史、对于疆域辽阔的精神王国的回忆也带到故乡的这间年深月久的老屋里来了。

    我给了父亲一点钱。晚上,我们一同去酒店,那里一切如故,不同的只是酒钱由我付。我父亲谈到星酒和香槟时,便让我来作证,我现在的酒量已胜过他老人家。我问起那个农夫,我当年往他的秃顶上浇酒的那个小老头儿。他好开玩笑,会耍花招,但他早已去世,他讲过的那些笑话也快被人遗忘了。我喝着沃州酒,听别人闲谈,也讲了一些见闻。我同父亲穿过月光回家去时,他醉醺醺地继续边讲边比划,我真被他迷住了,这样奇特的心情我以前还没有过。我一直被往昔的人物形象围在中间,康拉德舅舅、罗西·吉尔坦纳、母亲、理查德和阿格丽哀蒂,我仿佛在看一本美丽的画册,画里的一切是那么美,那么完善,使人看了惊异,因为在现实生活里,这一切连一半的魅力都没有。这一切是如何在我身旁潺潺流过、消逝、几乎被遗忘,如今却又清晰地画在了我的心中:半辈子的生活,不需要我的意志而由记忆独自保存着。

    我们回到家里,我父亲讲着讲着不出声了,睡着了,这时,我才又想起伊丽莎白。还在昨天,她问候我,我望着她出神,祝她的未婚夫幸福。现在我觉得这好象已经相隔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痛苦苏醒了,掺合在受惊四散的回忆的潮水中,象燥热风摇撼年久失修、摇摇欲坠的高山茅屋一般,摇撼着我的自私的、易受伤害的心。我没法在屋里呆下去。我爬出窗户,穿过小园子,来到湖边,解开久已无人保管和使用的小船,轻轻地划进苍白的湖上的夜。周围银雾蒸腾的群山庄严肃穆,几乎圆满的月亮挂在浅蓝的夜空,险些被漆黑的高山的山尖刺破。多么寂静,连远处泽恩阿尔卑施托克的瀑布声我都能听见了。故乡的精灵和我少年时光的精灵用它们苍白的翅膀抚摩我,它们登上了我的小船,伸出双臂,以痛苦的、难以理解的表情恳求着、暗示着。

    我的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呢,经过如许的悲欢目的又何在呢?我今天还是个渴求者,我过去渴求真和美又是为什么呢?我为何固执地为那些值得追求的女性伤心流泪,忍受爱情与痛苦的折磨呢?早知今日为伤心的恋爱泪流满面,羞愧地低垂着头,又何必当初呢?上帝真是难以捉摸,他既然注定我一生是个孤独而很少得到爱的人,又何苦在我心中燃起思爱之火呢?

    湖水在船首两侧喃喃低语,船桨带起串串银珠,四周的群山近在咫尺,沉默无言,清冷的月亮游移在山壑的浓雾上。我少年时代的精灵默默地站立在我周围,深邃的眼睛望着我,无言地发问。我仿佛看到美丽的伊丽莎白也在其中,如果我没有错失时机,她会爱上我,成为我的人。

    我似乎觉得,如果我无声无臭地沉入这苍白的湖水,也就不会有人来打听我了。然而,当我发现这条朽坏的旧船漏水时,我划得更快了。我突然觉得身子发冷,便赶紧回家上床。我疲倦地躺着,但又醒着,回顾我的生活,一边寻思着:为了真正地幸福地生活,为了更贴近宇宙万有的心脏,我缺少什么,需要具备什么。

    我自然懂得,亲密与欢乐的核心是爱,我必须不顾最近为伊丽莎白遭受的痛苦,真正开始去爱众人。但是怎么去爱呢?爱谁呢?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年迈的父亲,头一次注意到我还从未真正爱过他。我童年时增添了他的生活的艰难,后来我离开了家,母亲去世后,又留下了他一人,我还常常为他生气,末了几乎完全把他丢在了脑后。我必须想到,总会有一天他躺在临终的床上,我伶仃一人站在旁边,看着他的灵魂离去,而这灵魂却是我所陌生的,我从未努力去得到他的爱。

    我于是着手去学会这种既难学又可爱的本领,但不是通过爱某一个美丽迷人的情侣,而是通过爱一个白发苍苍、粗鲁无礼的酒鬼。我不再粗暴地回答他,尽可能地为他操心,念日历故事①给他听,向他讲法国和意大利产的葡萄和那里的人喝的酒。我没有免掉他干的那点活儿,否则的话,他就会完全不受管束了。我无法使他习惯于晚上不去酒店而在家喝酒。我买来了酒和雪茄,想方设法让老人家消磨时间。在第四个或第五个晚上,他犯了犟脾气,一声不吭,我问他有什么不舒服,他便抱怨说:“我觉着你想永远不让你父亲去酒店了。”——

    ①十五世纪以来附在宗教节日历本上的具有教训意义的故事。

    “哪儿的话,”我说,“你是父亲,我是你儿子,去不去酒店全在你自己。”

    他眨巴着眼睛打量我,然后快活地拿起帽子,于是,我们便一同朝酒店走去。

    我父亲不情愿我长久同他一起呆下去,虽然他嘴里不讲,但还是看得出来。我也想到国外什么地方去,看看我这种矛盾的心境能否得到安慰。我便问老人家说。“我过几天想走,你看怎么样?”他搔了搔脑袋,耸了耸变窄了的肩膀,狡狯地微笑着说:“随你的便!”并等着我回答。启程之前,我走访了几家邻居以及修道院的管事人,请他们照应他。我还借一个好天气的日子登上了泽恩阿尔卑施托克山。我站在宽阔的半圆形峰顶,俯览群山、葱绿的山谷、光洁的湖永和远方城市的雾气。在我幼年时,这一切曾使我充满强烈的憧憬之情,我曾离乡背井,去征服那美好的辽阔世界,如今,它又伸展在我的眼前,同以往一样地美,一样地陌生,但我却已经准备好再度出游去寻找乐土。

    我为了自己的研究工作,早已下决心到阿西西去呆一段较长的时间。我先乘火车回到巴塞尔,买了点必需的东西,收拾好几件行李,托运到佩鲁贾。我自己则乘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不慌不忙、心情舒畅地步行去南方,过了佛罗伦萨,同老百期友好地打交道是不需要任何伎俩的;他们的生活始终是外露而不深藏,是那么简单、自由、淳朴,因此,从小镇到小镇,你可以毫无危险地同许多人结交。我又感到了安全稳妥如在故里,于是暗下决心,将来回到巴塞尔以后,我要到普通人中间去寻找接近人生的路,不再重返社交界。

    在佩鲁贾和阿西西,我的历史研究重又获得了生机和意义。那儿连日常生活也是一种乐趣。不久,我的有病的心灵又开始复元,并架起了通往生活的便桥。我在阿西西的女房东是一位健谈而虔诚信教的蔬菜商,我同她谈论过几次关于圣徒方济格的事迹,她便同我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还到处宣扬,给我带来了一个严格的天主教徒的名声。虽说我不配享受这种荣誉,但由此而来的好处是人们不再怀疑我是异教徒了。往常,任何外来人都会被贴上这种标签。这样,我便可以深入地同人们交往。这位太太名叫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三十四岁,寡妇,身材高大,很懂礼貌。星期天,她常穿一件颜色明快的花裙衫,象是过真正的节日,除了耳环以外,胸前还挂上金项链,项链上有不少金箔圣牌闪闪发光,玎玲作响。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本银套祈祷书,使用起来一定非常笨重;还有一挂带银链的念珠,黑白相间,十分美观,使用起来当然灵便得多。在两次进教堂之间的时间里,她常坐在凉廊里,向赞叹不已的女邻居们一条条地列举缺席的女教友们的罪孽,在她那虔诚的圆脸上,浮现出一个同上帝和解了的灵魂的动人表情。

    我的姓名当地人念不出来,我干脆自称彼耶特罗先生。在美好的金色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窄小的凉廊里,还有邻人、孩子和猫,或者呆在店铺里,四周是水果、蔬菜篮子、种子盒子和挂着的熏肠,诉说各自的经历,谈论庄稼的年景,抽一根雪茄,或者各人吃一块甜瓜。我讲述圣方济格的事迹,波蒂翁库拉教堂和方济格教堂①的历史,圣克拉拉②以及最初的教友。大家认真地听着,提出无数细小的问题,称颂这位圣徒;接着谈起新近发生的轰动一时的事件,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大家特别爱听的是强盗抢劫和政治争斗猫、孩子和小狗在我们中间玩耍、打滚——

    ①波蒂翁库拉教堂是圣方济格行乞募捐修复的一所小教堂,也是他常住之所,最后死于此地。方济格教堂是在圣方济格坟墓所在的教堂之上加盖而成的寺院。

    ②圣克拉拉(1194—1253),追随圣方济格,于1212年建立第二方济格会。

    出于我自己的兴趣,也为了保持我的好名声,我便到各种传奇中去搜寻富有教益的动人故事。使我喜出望外的是,在我携带来的少量书籍中,有一本阿诺尔德①的《族长和其他受神恩者的生平》,我便将其中一些天真无邪的轶事稍加改编用意大利俗话俚语翻译出来。过路的人也站住脚,听上片刻。聊上几句。一个晚上,在场的人总要更换三、四次。唯有纳尔达尼太太和我从头至尾坐在那里。我身边放着整瓶红酒,我在酒上的花费之大,给过着贫困和中等生活的小百姓留下深刻的印象。渐渐地邻家腼腆的姑娘也不见外了,她们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参加谈话,问我讨张小画片,开始相信我的圣徒气质,因为我既不开玩笑叫她们为难,看来也根本不象是便想求得她们的亲近。她们中间有几个大眼睛的绝色佳人,仿佛是从佩鲁基诺②的画中下到人间来的。我喜欢她们,看到她们善意地打趣说笑,我心中感到高兴,可是我从未对她们中间哪一个产生过爱情,因为她们当中的美人都太相象了,所以我始终不把她们的美看作个人的优点,而只看作是种族的共性。乌泰奥·斯皮内利也常来,他是个年轻小伙子,面包师的儿子,狡猾、幽默。他会模仿许多动物,件件丑闻他都了若指掌,满脑子大胆诡诈的盘算,做出来叫人笑破肚皮。他专心听我讲述传奇故事;比谁都要虔诚和谦卑,然后他用幼稚的口吻,提出恶意的问题、譬喻和猜测,拿圣徒开玩笑,让那位蔬菜店老板娘听了大惊失色,大多数听众则笑得前俯后仰。

    我也经常单独同纳尔迪尼太太在一起,听她的令人愉快的谈话,她是那么富有人情味,使我得到非圣徒应有的乐趣。同她亲近的人有什么过失和罪恶,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过分贬低他们,事先给他们安排好了在炼狱③里该呆的地方。而我呢,她已经把我锁在她的心中,并把她所经历过和观察到的任何琐细的事情,都推胸置腹、不厌其详地讲给我听。每当我买了一点东西以后,她总要问我付了多少钱,并提醒我不要被人占了便宜。她让我给她讲圣徒们的生平事迹,反过来向我传授水果和蔬菜买卖的秘密和烹调术。一天晚上,我们坐在破旧的前厅里,我唱了一首瑞士歌曲,使孩子和姑娘们听了欣喜若狂,接着,我又唱了一首无词歌。他们乐得直不起腰来,并模仿这外国话的腔调,甚至还做给我看在我唱无词歌时。喉结忽上忽下地又有多么滑稽。这时,有人讲起恋爱故事来了。姑娘们吃吃地笑,纳尔达尼太太两只眼睛溜来溜去,多愁善感地叹息,末了。大家一齐起哄,要我讲我的恋爱故事,我没讲伊丽莎白,但讲了我如何同阿格丽哀蒂一道划船,本想表白爱情,结果落得一场空。我自己都莫名其妙。这件事,除去理查德而外,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吐露过一个字,而现在,面对着南国狭窄的石头路面的小巷,金红色暮霭笼罩下的小丘,我却讲给翁布里亚的好奇的乡下人听了。我讲述时没有多加回想,只是按着古代小说的章法,可是,我的心、我的感情却融在了里面,我暗自害怕听的人会取笑我,嘲弄我——

    ①可能指德国神学家戈特弗里德·阿诺尔德(1666—1714)。

    ②佩鲁基诺(1446—1524),意大利翁布里亚画派大师,主要作品有:《基督下葬》、《圣母加冕》、《马利亚与约瑟结婚》以及寓言壁画等。

    ③天主教教义称,人死后灵魂先到炼狱涤罪后才能升天堂。

    “多好的人哪!”一个姑娘天真活泼地叫了出来。“多好的人哪,偏偏在爱情上遭到不幸!”

    纳尔迪尼太太用圆滚滚的柔软的手抚摩我的头发,并说:“Poverino!”①——

    ①意大利语:真可怜!

    另一个姑娘送我一只很大的梨,我于是请她先咬第一口,她照办了,一边严肃地望着我。我接着要让别人也来吃,这下她不干了。“不行,您自己吃!我可是把它送给您的,因为您把自己的不幸讲给我们听了。”

    “您现在一定又爱着另一个了。”一个棕色皮肤的种葡萄的农妇说。

    “没有。”我说。

    “哦,难道您一直还爱着这个狠心的埃米尼亚?”

    “我现在爱着圣方济格,他曾教导我要爱所有的人,爱你们,爱佩鲁贾人,也爱此地所有这些孩子们,甚至爱埃米尼亚的情人。”

    在这田园生活里也出现了麻烦和危险。我察觉到,好心的纳尔迪尼太太一心希望我永远留在那里,娶她为妻。这场小风波把我训练成为一名诡计多端的外交家;既要使她的梦幻破灭,又不伤和气,不丢失这种令人愉快的友谊;不过,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另外,我也不得不考虑归去了。如果我不挂念着自己未来的作品,如果不是因为身上的钱快告馨的话,我本来会留在那里的。或许正是由于缺钱的缘故,我会娶了纳尔达尼。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原因是伊丽莎白给我留下的痛苦的创伤还没有愈合,我急于想再见到她。

    出乎意料之外,这位圆胖的寡妇总算顺从了这种不可逆转的安排,并没有因为我使她失望而要我付出什么代价。临行时,更加感到难舍难分的或许是我而不是她。我所离弃的远比我辞别故里时所离弃的为多,这么多的人这么亲切地同我握手告别,还从来不曾有过。人们送我水果、红酒、甜烧酒、面包和香肠,给我带上火车。我是去是留,对于这些朋友们来说决非寻常;同他们分手,我又怎能不动感情呢。安农齐亚塔·纳尔迪尼太太在分手时吻了我的双颊,眼睛里不禁噙着泪水。

    过去我曾以为,自己不爱别人而为别人所爱,必定是一种特殊的享受。我现在才体会到,双手捧着呈献出来但得不到回赠的爱是多么令人羞愧痛苦。不过,一个外国女人爱上了我,希望我成为她的丈夫,对此我多少有点洋洋得意。

    对我而言,这点不足道的自负意味着局部的复元。我为纳尔迪尼太太感到难过,不过我想事情还是这样为好。我也渐渐地越来越领会到,幸福与实现表面的愿望并没有多少关系,热恋的少年的烦恼。不管使他多么痛苦。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剧性。我不能同伊丽莎白结婚,这确实是件痛心事。但是,我的生活,我的自由、工作和思想却完好无损,我仍可一如既往、随心所欲地远远地爱着她。这些想法,尤其是我在翁布里亚那几个月的生活给予我的天真的快活,于我完全有益。我向来注意观察一切滑稽可笑的事情,并且冷嘲热讽,但这败坏的只是我自己此中的乐趣。如今,我渐渐地明白了生活的幽默,并觉得越来越有可能、越来越容易同我心目中的情人言归于好。在生活的宴席上再尝到一、两口珍馔。

    是啊,从意大利回国时,谁都是这样的心情。什么原则、偏见,概不理会,宽宏大量地微笑着,自以为是个手段高明的生活艺术大师。在南方温暖惬意的民间生活的江河里游泳一阵子以后,自然想回国后也要这样继续下去。我每次从意大利旅行回来,也是这样的心情,这一次更其如此。回到巴塞尔,见到那里旧日死板的生活不仅没有增添丝毫朝气,而且一成不变,我那十分欢畅的情绪又逐步下降,锐气渐消,又气又恼。但是,在我已经得到的益处中,总有什么在继续萌芽生长,从此我的小船在清澈或浑浊的水上漂流时,至少要挂上一面彩色小旗,任其趾高气扬、充满信心地飘扬。

    此外,我的看法也慢慢改变了。我并不十分惋惜青春华年已过,自己渐趋成熟,跨入了这样的岁月:一个人将懂得把自己的一生看作是一段短短的行程,把自己看作是一个过客,他的行止以及最终消逝都不会产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影响。他可以在自己的眼前保留一个人生的鹄的,一个心爱的梦想,但他再也不自以为是个不可缺少的人物,而是在人生的途中,经常给自己留出一些闲暇,毫不感到内疚地耽搁那么一天的路程,躺到草丛中,口吹一段小曲,无牵无挂地享受眼前的快活。迄今为止,我虽然从未崇拜过萨拉图斯特拉,可我实际上曾是个主子人①,少不了要自我崇拜和轻视下等人。我渐渐地越来越认识到,固定的界线是不存在的,在小人物、受压抑者和贫穷者的圈子里,生活不仅同受先天之惠者和出类拔萃者的生活一样丰富多样,而且比后者更温暖、更真诚、更堪称模范——

    ①尼采把人分为“主子人”和“奴隶人”,摈弃传统的善恶观念,认为基督教义是“奴隶道德”的基础。

    顺带讲一讲。我回到巴塞尔,正赶上参加已经结婚的伊丽莎白家举行的第一次社交晚会。旅行归来,我皮肤黝黑。精神抖擞、心情愉快,还带去了许多小小的、快活的回忆。那位美貌的太太对我青眼相加,分外亲切,整个晚上我陶醉在我的幸福之中;过去由于求婚晚了一步而丢丑,竟没有享受到这种幸福。我尽管有了在意大利获得的经验,却始终还对女人有点不信任,她们仿佛非要从那些爱她们的男人的绝望痛苦中获取她们残忍的欢乐不可。我曾经从一个五岁男孩的嘴里听到过有关小学生活的一则小故事,它为这种败坏妇女名誉的不堪情况提供了一个生动的实例。在这个男孩念书的小学里,流行着下面这种奇怪的、象征性的习俗。一个男孩子如果太过淘气而犯了大过错,就得被罚打屁股。六名小姑娘被派去把他按在长凳上,而他被扒下裤子,十分难堪,正在拚命挣扎。被派去按住受体罚的孩子,据说是最高享受和莫大荣誉,每次都由六名最守规矩的小姑娘、也即当时品行优良的模范去享受这种残忍的欢乐、这则可笑的关于儿童的故事促使我去思考,甚至好几次溜进我的睡梦,因此,我至少从梦里的经历得知,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心里是多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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