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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就这样走向成熟

    翻过年春天,丁家人渐渐从痛失雪清的痛苦中缓过劲来,迎接新的生活。

    陆爱侠和丁家旺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心气神怎么也没有过去足了,脸上总是挂着哀戚,即使遇上特别开心的事情,脸上的笑容也总是闪电似的一闪而过。老来丧子,人生一大悲哀,心情可想而知。唯一让陆爱侠老俩口欣慰的是,王丽带上丁楠跟他们住在一起了。早早晚晚伴着越来越懂事的孙子,他们心情安慰多了。

    王丽搬到公公婆婆一块住,是有自己的难处。丈夫殁了,小家里里外外还留着丈夫的气息,过去雪清活着时候的点点滴滴,特别是她三天两头和雪清丁丁当当的吵架,雪清或暴跳如雷,或如狗熊一堆,或阴阳怪气,或跪地乞求,各种表现,音容笑貌,历历在目。雪清活着的时候,王丽胆子比天大,粗声大嗓门,吵起架恨不得喝口水把雪清咽下去。雪清一走,王丽居然胆小,夜夜睡不着觉,心里像墙根走路的老鼠出溜出溜的。越怕越想,越想越怕,越想起后悔。于是想逃走。逃哪去呢?娘家爸妈没丁家公婆身体好,整天要人侍候,投靠他们岂不等于给二老加罪?更重要的,哥哥王启明进去了,邱艳对王家人恨得咬牙切齿,看都不看王家人一眼,更别说接纳王丽了。正好,那天一早,一大家相约去灵堂给雪清送五七纸钱时,其他人都无声地哭着念叨着,只有王丽抱着丈夫骨灰盒号啕大哭,长哭不起。陆爱侠心疼,拉起王丽,一路搀扶着王丽上车。陆爱侠提出,“丽啊,搬过来住吧,我就当多个闺女的,你也别存心,你一人拖着丁楠,又要上班,又要照料丁楠,不容易。搬过来,我和他爷都能给你搭把手帮着点。”王丽想了想,丁家虽然没了雪清,但雪荣雪梅都蒸蒸日上的,里外活得还算兴旺,于是就点头同意了。这样,陆爱侠的日子又充实许多。

    雪荣雪梅回家来也比过去勤了。几乎至少每周都要回家一两次。两姐妹都是有心人,不管是谁,一进家门,就像是一条鲶鱼窜进泥鳅桶里,把沉闷的气氛搅得沸沸扬扬的。爸妈和王丽心里都有数,她们心里也苦,但就是想让他们尽快摆脱痛苦,高兴起来。

    雪荣要来就是一家子。陈利民虽然不多说话,但非常听话。陈列和丁楠到一起,有说有笑的。

    雪梅回家,虽说还是一人,不免让陆爱侠担心,但也比过去成熟多了。娘仨坐到一起,交流起官场上的事情,雪梅不再是只听妈妈和姐姐的,而是有了自己的见解,而且有的见解居然是陆爱侠和雪荣从来没想到的,尤其是陆爱侠想不到的。这让陆爱侠很开心。比如,雪梅再也不犯找不准位置的毛病了,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什么事当做,什么事不当做,自己分寸把握得很好。再也不为了表现自我,害怕失去自我,甚至想在别人面前标新立异,而去发表一些与主要领导意见不一致的看法。再也不会做别人的枪头,受人耍弄了。

    雪梅逐步走向成熟,其实只是对官场规则的认同和顺从,并不代表她没有思想。她对许多事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那些看法在她没有话语权时都显得像洪水猛兽般可怕。因此,她把那些想法埋在心底,适应官场那一套话语系统,适应官场那一套做派,逼着自己走进一条胡同似的走进逼仄的官场小道。但一旦进入那条小道,拂去周围人际关系的干扰,居然发现那条逼仄的小道也挺平坦,走起来也挺舒服。为什么有人当官很累,有人当官很轻松?李鸿章说,一个人不会当官,那他就什么事都不能干。有道理啊!雪梅发现当个舒服官当个太平官当个干净官没什么难的,保持平常心就得了。至于争先恐后向更高的官阶爬,的确有许多事情是自己左右不了的。机遇和幸运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不得不相信有人天生就是当官的料,总能在一些节骨眼上显山露水,脱颖而出,总能踩着时代的节拍,步步踩在鼓心里。有的人劳劳碌碌,孜孜以求,终其一生而不得正果。雪梅从身边干部的经历中琢磨出官场人生的波诡云谲,从个人工作在领导心目中的反应里总结出,做任何工作,能力不是最主要的,态度才是最主要的。态度就是政治。天大的事情,领导不想干,你别当大事。丁点小事,领导在意,你投其所好当大事去做。个人能力大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个关系网里处于什么位置。是进入核心层,还是被边缘化了?尽管进入班子,但未必进入核心层。核心在哪?核心在一把手心里。王启明进去了,雪梅没受任何影响,多亏姐姐指点。马常委对雪梅刮目相看了。如果说过去马常委还怀疑雪梅是王启明的人的话,那么王启明进去以后马常委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情,雪梅就是雪梅,一个进步很快的女干部,一个富有青春活力而又不事张扬的女干部,一个稳稳当当有板有眼做事而又心细如发的女干部,什么事情交给她,有始有终,不管做得好坏,都有结果。因此,雪梅逐渐得到马常委的赏识。雪梅工作起来得心应手。那么,雪梅是不是天生就是一块当官的料呢?

    雪梅真是一块当官的料。

    进入春天,一件件喜事像一股股春风驱散丁家人心头的阴影。

    先是在雪荣身上发生的一件喜事。其实说起来算不得喜事,只不过是一个喜事的苗头,一个小小的苗头。市里某位领导向雪荣透露,前两天省委组织部要上报副厅级后备领导干部人选,市里召开全市副处级以上干部大会公开测评,结果雪荣名列其中。

    当时雪荣雪梅都参加了测评大会,发下来的表格,没有候选人,没有名额,完全是海选,谁也没当事。稍得一点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高级领导干部有这么海选的吗?因此,参会的人都认为这是在走过场。报谁,怕是早内定好了。不当事就不重视,省委组织部来人还一再强调,要珍惜自己的权利,为促进经济社会发展,把真正有实绩的德才兼备的干部选拔上来,投上自己神圣的一票。但说归说,参会的人还是马马虎虎填了表,往投票箱一塞,走人。当然,除填一些真正认可的人以外,谁也没忘了填上自己的名字。权利是给别人的,更是给自己的。雪荣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投了自己一票。雪梅除投姐姐一票,当然也投了自己一票。要是过去,雪梅这样做会非常不好意思,会有做贼的感觉。但现在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官场上就这么回事。投你一票,我就少了一票。投我自己一票,别人就少了一票。账,谁算不过来?但是,投票结束,各奔各的,谁也没再过问。只是隐隐猜测到,省里动人拉开序幕了。雪荣还没想进军副厅级后备干部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似乎还没到那个火候。没熬到那份上,想也瞎想,想也只是折磨自己。熬到那份上,不想都没办法。不想就亏对自己,不想就觉得组织欠自己的太多。雪荣没到那个时候,尽管有人曾把她和王启明并列看好,将来肯定是运河市政坛新星,但雪荣非常明智。就是因为没想到而可能得到了,才有了喜出望外的喜悦。当那位领导向雪荣透露这一消息时,雪荣激动得差点流下眼泪。这么多年,雪荣在官场上得风得雨,春江水暖鸭先知,都是这位领导透露的,雪荣非常感激。但真的假的,雪荣还心存怀疑。这位领导掌握核心机密,参与核心机密制定。既然是核心机密,那就应当只限于核心人物知道。但当事人雪荣居然知道了,这没什么值得奇怪的。雪荣从来都会把事关自己政治前途的事情捂得紧紧的,连陈利民都不会透露的。但这次她揣着这件喜事苗头却特别想告诉妈妈和妹妹。丁家太需要这股强劲的春风驱散长时间笼罩在心头的乌云了。

    “太好了!你实现了妈妈没有实现的愿望。”陆爱侠一听雪荣报告,打了一针兴奋剂似的高兴。什么失子的痛苦,什么晚年的顾虑,统统见鬼去吧,雪荣的好消息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好使。陆爱侠一下年轻十岁似的,精神抖擞。

    雪荣就是想取悦于妈妈的,但她也只想给妈妈一个希望,并不是现实。但看妈那高兴劲,仿佛雪荣摇身一变成了副市长似的。雪荣不免紧张了。“妈,只是一点风声,八字没见一撇呢。”

    陆爱侠还在兴奋中,“八字是没见一撇,也是可喜的。那么多干部怎么连一点风声还没有呢,这说明组织上已经考虑到你了。你别不好意思,妈在政坛上这么多年,这个我懂。一天没到手,一天不作数。有的干部考察了,谈话了,黄掉的都有。”

    雪荣说,“妈,你就当一块糖,放在舌头底下慢慢化,慢慢咽,千万别沾在舌尖上给人看呀。”

    陆爱侠也叮嘱雪荣,“你从今往后要更加注意了,工作要再出新招,特别要经常弄出点亮点出来,宣传宣传。”

    雪荣赞成妈妈观点。组织考虑到你了,就像阳光照到你了,你不能还像冬眠的虫子,一觉睡不醒似的,要有点响动,有点作为,组织才看得到,才好提拔你呀。你老不动,死塌塌的,阳光也会移动的。你必须追着阳光就地十八滚,像舞台上的演员,始终把阳光当作镁光灯吸引到自己身上,那样组织才有理由告诉别人,看,提拔她不对吗,当她卖力工作时,你们都在哪?是在暗处充当一名看客吗?是在远处隔岸观火吗?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那就不要怪组织看不到想不到提拔不到你们了。雪荣对组织的心理就是这么猜测的。也就是核心和边缘理论。

    丁家接下来的喜事是雪梅当选为市人大代表。

    当选人大代表有什么可喜的?人大代表一抓一大把,既不是职务,也不是岗位。但是,对于有些人意义就非同小可。没代表资格,别想当市长副市长县长副县长,总之,一切行政长官起码必须是人大代表。那么,雪荣虽是副县长,却并不是市人大代表,只不过在去年县人代会上增选了县人大代表,况且,并不是所有副县长都能当选市人大代表的,毕竟有名额限制。因此,尽管没雪荣列为副厅级后备干部那么可喜,但是,雪梅起码进入运河市的政治圈子,具备了某种资格,同样值得庆贺。

    丁家在短短时间里可谓双喜临门,真是否极泰来呀!

    雪梅当选为市人大代表,连她自己都懵里懵懂的。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玄机,只不过是市委书记兼人大常委会主任刘万里的一句话。还在市人大常委会筹备人大换届大会时,刘万里对人大代表资格提出要求,代表不仅要能全面代表全市广大人民群众,更要体现运河近年来改革成果,尤其要重点挑选那些在基层工作在经济领域工作的年轻同志参政议政。负责筹备工作的人大常务副主任按照刘万里的要求部署下去,在分配代表名额时侧重县区和经济领域,但在资格审查时,刘万里一眼就看出代表整体素质不高,更没能代表近年来他推行改革的成果。他不得不把原则性的要求讲得更具体一点,他在人大常委会酝酿代表会上说,“比如,我市前年面向全国公开招考的女干部中就没有一个够代表资格的?运阳县副县长丁雪梅同志表现就很不错嘛。”常务副主任这才心领神会,立即给运阳县追加一个代表名额,但又不能指名道姓说给丁雪梅,只量身定做开出了条件:现任副县级领导干部的无党派年轻女干部。不要怎么明说,只附加两三个条件,就把其他人全都排除在外了。你是副县级,但你未必是女的;你是女的副县级,但你未必是无党派。在运阳县符合条件的只有丁雪梅一个,这就是机遇。刘万里未必与丁雪梅有什么关系,但他必须维持他前年面向全国公开招考女干部的正确性,那么,丁雪梅就成为他推行地方政治改革的最大受益者。

    当选为代表就要履行职责。那天,市政府召开部分人大代表座谈会,征求对政府工作报告的意见,雪梅应邀出席。接到通知时,她有点激动,但没露声色。自从当上市人大代表,雪梅除向妈妈姐姐报告时引起她们一阵欣喜,别人也并没把她的人大代表资格当回事。但是,当雪梅接到市政府给她寄来的政府工作报告征求意见稿时,她感到了人大代表的分量。起码感到市领导可能会倾听她的意见,她的意见可能成为市领导决策参考,那她就不能马虎,要认真准备,谈出东西,提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和建议。雪梅仔细阅读政府工作报告的征求意见稿,写了几条意见带到座谈会上去。

    座谈会在运河宾馆召开,开得非常严肃。每个参会的人都有席卡。市长副市长坐在一排,倾听一个个发言,代表发言也很积极。有的代表特别能讲,滔滔不绝。但不是不着边际,就是隔靴搔痒。雪梅发言,立足运阳实际,着眼金融危机,就如何拉动内需谈了个人看法,特别是刺激房地产发展方面讲了自己的意见。她认为,政府救楼市是迫不得已,这说明政府对房地产给财政的贡献依赖程度太深,政府必须继续加大对工业项目的招商引资力度,寻求新的替代财源,如此等等。虽然像参加第一次运阳县的政府常务会上发言那样,侃侃而谈,慷慨激昂,但是,比那一次明显沉稳,而且有理有据,句句不再刺耳,不再让人感到幼稚,而是句句中听了。连市长都不时点头记下她的发言。

    中午,市长设宴招待参加座谈会的代表,市委刘书记也在宾馆宴请来宾。代表们刚喝到三五盅,有人大声说,“刘书记过来敬大家酒喽。”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刘书记满面红光风风火火地走进来,高高举起酒杯说,“感谢谢来自全市的人大代表们对市委市政府工作的支持。”大家都站起来,笑容可掬地看着刘书记,举杯敬酒。

    雪梅和刘书记在集体谈话、三八妇女节联欢会、公招女干部座谈会上有过多面之交,后来参加市里各种会议聆听过刘书记讲话,刘书记到运阳县视察,雪梅还接待过。因此,在酒桌上,没谁比雪梅和刘书记更熟的了。刘书记进门一眼就看到雪梅,直冲着她就走过来,正好站在她的身边敬酒,雪梅近水楼台先和刘书记碰杯。刘书记喝完一杯酒没走,眼睛盯着雪梅的酒杯说,“小丁的酒杯没干。”

    大家的目光一下集中到雪梅身上。本来她就是桌上的亮点,刘书记一点名,不知道雪梅何许人也的人心里似乎明白了,这个青年女子来头不小啊!雪梅站着端起酒杯喝干。刘书记看着市长问,“小丁带上来的意见鲜活不鲜活?”

    市长说,“非常鲜活,非常中肯,非常有道理。”

    刘书记说,“就是要多听基层同志的声音。来,小丁,我单独敬你一杯,祝贺你当选为市人大代表,同时感谢你对市委市政府工作的支持。”说完用酒杯碰雪梅的酒杯,一饮而尽。

    雪梅看出来了,刚才刘书记敬大家酒时做了一个非常漂亮的动作,其实杯子里的酒没少,这一次单独敬她酒时才是真喝,她没有理由不喝。

    刘书记笑着看雪梅喝完酒,伸出手去给雪梅握了一下,然后举起双手抱在头顶,与大家告别。

    宴会快结束时,一个衣冠楚楚秘书模样的年轻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宴会厅,像一个影子飘到雪梅身旁,神秘兮兮地用手罩在自己的嘴上对着雪梅耳语。雪梅听了频频点头,随后跟着影子样的秘书出门。秘书把她带到另一座楼的二楼,敲门。门掩着,留着一条缝。但没听到应声,秘书还是在敲门。里面传出哗地一阵冲水声后,才听到请进的话。秘书闪到一边,雪梅走进去。原来这是刘书记的宿舍。雪梅是第一次踏进刘书记的宿舍。

    “坐吧,”刘万里对拘谨站在门里的雪梅说,自己先坐到对门的沙发上,与雪梅坐的沙发成九十度。

    “刘书记找我有事吗?”雪梅小心翼翼地问。

    刘万里笑笑,“没事就不能找你坐坐?来,吃点水果。”拿起面前茶几上的荔枝剥起来。

    雪梅拈过一颗剥了,鲜嫩香甜的荔枝让酒后的雪梅神清气爽。

    “小丁啊,在县里工作怎么样啊?”刘万里边吃边问。

    雪梅停下剥荔枝,抽出面巾纸擦了一下嘴和手,回答说,“还行,累点苦点,我觉得都是财富。”

    “好。有这个态度就好。年轻人多吃点苦对将来成长有好处。运阳县在全市比较落后,工作不好干。你还有什么要求啊?”刘万里也停止吃荔枝,把擦干的双手叉在肚子上,靠在沙发里关切地看着雪梅。

    雪梅对刘万里的暗示应该有捕捉机遇的敏感,但她以为,在刘书记面前,不好向组织提什么要求的,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要求?她十分率真而委屈地说,“我一直想入党。”

    刘万里哈哈大笑,“你留在党外比在党内更有发展。”

    一直回避刘万里目光的雪梅直直地看着刘万里,她脑子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看来,刘书记对自己的前途有安排,雪梅理当感谢。她说,“谢谢刘书记的栽培。其实我什么都不懂。”

    “政治是一个人的内在需求,慢慢就悟出来了。组织上把你留在党外,更能发挥你的作用。也就是说,对你的个人前途更有利。这不,代表全市七百多万人民参政议政了嘛。”

    “我知道这都是刘书记关怀的结果。怎么感谢你呢,刘书记?”

    刘万里挥起一只手说,“谢什么。我从你身上看到前年我市公开招考女领导干部的丰硕成果,事实证明,不管什么人在背后说三道四,不管你们三十人中间有什么风言风语,我始终坚信,你们是值得造就的一批女干部,是有着光明前途的。你作为其中的佼佼者,工作取得那么多的成绩,我非常高兴。”

    雪梅不知道再说什么了,总不能老是感谢感谢吧。但刘书记说的话像县在空中的吊环,没有撮着,别人根本抓不到手,更别说在上面玩出花样了。雪梅想,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一级领导一级水平吧。不过,雪梅隐隐意识到,刘书记如此持续不断地关心自己的成长,似乎并不是出于个人感情,而是对他决策的维持,是对运河市事业的坚定信心。她感激地看着刘书记,没说什么。

    刘万里继续说,“小丁呀,组织上对你寄予厚望,你可不能辜负组织上的培养啊。”

    雪梅挺直腰杆说,“刘书记放心吧,我一定不辜负刘书记的栽培。”雪梅能表达的就只能是这句话。

    刘万里突然问,“小丁有男朋友了吗?记得你妈说你前年还没谈朋友,有这事?”

    雪梅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低下头,“是的。”

    刘万里说,“哎,领导干部也是人,不能不食人间烟火呀。现在地位高了,身份贵了,眼界阔了,但个人的事情不能太理想化,更不能只顾工作,忘了恋爱。现在有钱的成功人士很多啊。”

    雪梅突然意识到什么,是不是刘书记知道她曾和任光达有过一段恋情?但刘书记不挑明说,她打死也不承认,更不愿去揭开那个伤疤。她说,“暂时没考虑个人问题。”

    刘万里站起来送客,伸出手去,“什么时候结婚别忘了给我喜糖吃呀!”

    雪梅开句玩笑,“那时刘书记就当省长了。”

    刘万里开心大笑,“不管到哪你都要送喜糖给我,不然我知道会不高兴的。”

    雪梅轻松愉快地答应。

    天道可悟,官道不可悟。运河市谁都没想到,时隔半月,省委组织部到运河市来考察干部,定向测评,居然没有丁雪荣,而赫然出现在副厅级干部考察名单里的居然有丁雪梅。

    全市一片哗然。是不是一字之差搞错了?不可能。提拔一个干部比枪毙一个犯人的程序还复杂,不验明正身根本不可能,张冠李戴的可能性极小极小。否则,一向以严谨细密著称的组织部那些伯乐们就真是吃干饭的了。排除阴差阳错的误会,那么就只有偶然和必然了。后来人们才知道,丁雪梅入选副厅领导干部是偶然,也是必然。偶然是赶上人大换届,要配备年轻女干部,而且必须是党外人士的副县级以上的年轻女干部。排来排去,运河市只丁雪梅一人。你说这里是偶然还是必然?这是哲学家能解释得通的吗?现实有它的逻辑,是永远无法套用哲学规律的。

    上面说过,现在看来,雪梅天生就是当官的料,并不是说她如何精通官道,恰恰相反,她几乎对官道没有研究,但她可以平步青云。怎么解释呢,只能说她的命好。而姐姐雪荣像她妈一样又因为组织上的一些条件错过了升官的机会。她一直依靠的某领导也一直没向她透露过。她真的像她告诉陆爱侠的,把甜甜的喜糖压在舌头下面慢慢化的。没想到整天喜滋滋的雪荣一下落了空,失望可想而知。但失之东扶,受之桑榆,失望并不绝望,她在怅然若失的同时,也非常真诚地为妹妹高兴。

    在市人代会期间,雪梅一直兴奋在人们热烈祝贺声中。作为运阳县的一名市人大普通代表,雪梅参加各个会议,还是以副县长的身份发言。但人们看到,人代会一结束,雪梅就变成副市长,再到运阳县去,就视察指导工作了。雪梅感受到人们趋之若鹜追逐权力的热闹,同时也感受到嫉妒目光的阴毒,但更感受到家人的真诚祝福。同在人代会上的雪荣目光始终没离开妹妹。尽管不坐在一个区域,分组讨论时也不在一个小组,但一有时间就会凑到妹妹房间,帮着妹妹梳洗打扮,指出雪梅哪件衣服穿得不合适,哪天口红用得太艳,哪天眉描得一高一低。姐妹俩商量着当选副市长那天该穿什么衣服亮相。人代会上的姐妹花,市报记者还在人代会专题报道上发了一张雪荣和雪梅会后仍在认真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的镜头。

    人代会期间,代表全住在会上。第三天,雪荣找到大会秘书处,要求把自己调到妹妹一个房间去住。大会秘书处克服困难,满足了雪荣的愿望。这样,姐妹俩就可以彻夜长谈了。

    投票选举的前一个晚上,姐妹俩激动难眠。她们探讨选举有没有悬念,会不会出什么差错。雪荣分析,等额选举,多少票都会当选,没有悬念,更不会出什么差错,放心睡觉。但她们怎么也睡不着。

    “雪梅,明天,你就当副市长了。自从省委组织部考察那天起,爸爸妈妈都快高兴疯了。我更是为你高兴。我现在可以松口气了,今后丁家大小事情,你就是主心骨了。”雪荣说得有点伤感。原先妈妈授权,雪荣是丁家的主心骨的。

    雪梅幽幽地说,“姐,你还是咱家的主心骨,我哪天都听你的。”

    雪荣坚持说,“不。今后爸妈和我都听你的。”

    雪梅着急,“我什么都不懂,什么事都料理不开,听我的怎么办?”

    雪荣说,“你地位高了,说话有人听,办什么事都好办,不听你的听谁的。家无二主。一家只能有一个中心。你放心,我不会不听你的。”

    雪梅感到有压力,还想推脱。

    雪荣坚决不让。“我太累了,你也让我轻松轻松吧。”

    雪梅拖起姐姐,“咱们回家看看妈妈去。”

    雪荣这就顺从妹妹了,一起下楼打的回家。陆爱侠这几天拽着丁家旺天天守在电视机前,看着运河市电视台的直击两会专题节目。好几次看到女儿的特写镜头,有一次还听到雪梅小组发言的同期声。陆爱侠高兴得想把女儿镜头定格起来反复欣赏,但电视节目不允许。深更半夜老俩口还守着电视看重播的运河新闻。突然,雪荣雪梅姐妹俩大变活人地出现在家里,可把陆爱侠和丁家旺高兴坏了。

    雪荣坐下就说,“爸,妈,咱家今后就由雪梅做主心骨。”

    丁家旺只笑不说。

    陆家侠抢着说,“对对,雪荣想得对。过去你们都小,这家由我操持着,后来我退下来了,就交给雪荣了。现在,雪梅出息了,当然就由雪梅操持。”

    雪荣摇着妹妹的胳膊说,“怎么样,妈跟我想一块去了吧。”

    雪梅默认了。

    又说了一阵子话,陆爱侠打发两个闺女赶快回会上住去,别在节骨眼上,破坏会议纪律。

    第二天,已经坐在主席台一头的雪梅顺利当选为运河市副市长。投票结束,刘万里向她伸过手来,“祝贺你,丁市长!”

    雪梅一跃成为全省最年轻的副厅级领导干部,前途无量。从县政府到市政府,雪梅已经基本适应政府工作规程。从运河市到运阳县,又从运阳县回到运河市,仅仅一个来回,雪梅就跃上别人梦寂以求而不得的官阶,实属罕见。但绝不仅仅是个个案。

    一天,陆爱侠征求雪梅意见,“去看看你哥吧,告诉他你当上副市长了。什么时间去,由你定。”

    雪梅排出一个时间给妈妈,陆爱侠通知雪荣王丽等人。在一个早上,全家去了雪清的灵堂。

    雪梅看着骨灰盒上的哥哥照片,笑容可掬,依然年轻。她默默地向火盆里添着纸钱。想起哥哥生前对她不适合从政的预言,雪梅不知道如何告慰哥哥的在天之灵。假如哥哥在天之灵听到她平步青云当上副市长了,哥哥会不会感到羞愧呢?他曾那么言之凿凿地说雪梅不该从政的呀。因此,雪梅面对哥哥,无话可说。

    陆爱侠默默流着泪自言自语,“雪清啊,你走没半年,雪梅就当副市长了,你要是听妈妈的话,生前不那么好酒,你说现在咱们丁家多好了,多兴旺啊,有雪梅这把大红伞遮着,什么事还能难到咱们啊!今天雪梅,哦,已经是副市长的雪梅带着咱们来给你送钱了,你在那边放心吧。”陆爱侠说得大家都眼泪涔涔,好久缓不过神来。

    王丽一滴眼泪没有,只盘坐在地上发怔。

    从哥哥灵堂回来,雪梅还想去看一个人,那就是王启明。

    王启明进去快一年了,期间雪梅不断听说关于他的消息,有来自于报纸的有来自电视的,更有口口相传的。一次,雪梅在电视上看到王启明现身说法,痛心疾首,号啕大哭,说对不起爸妈,对不起亲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还有一次,雪梅看到一篇关于王启明堕落的报道,其中提到他的人生几个五年计划,肯定他在前几个五年计划中的表现不错,但他后来大搞权钱交易权色交易,沦为腐败分子,就劣迹斑斑了。报上用ABCDEF代表他玩过的女人,一列七八个。雪梅看到那些报道上说的细节,简直不能相信是王启明干的。他尽管伤害过雪梅,刁难过雪梅,但雪梅还是感觉对王启明有一份愧疚。特别是当雪梅听说邱艳不仅没给王启明开脱罪责,而且还拒不拿钱给王启明交罚款,后来又起诉离婚,雪梅更加感到,王启明落得如此下场似乎与自己有关,假如不是任光达给自己的那个邮件落入邱艳之手,邱艳不会对她和王启明大打出手;王启明也不会对任光达怀恨在心,先发制人把任光达整进去;任光达也不会出卖王启明,那么王启明就不会东窗事发栽进去了。因此,雪梅当上副市长后最想看到的外人就是王启明。但一个在职领导干部擅自看望一个囚犯,而且是一个有名的腐败分子,那是要担当很大的政治风险的,这点雪梅懂得。因此,她只把这个愿望悄悄埋在心底,瞅中机会再去看王启明吧。终于有一次开会有机会到了王启明服刑的那个市,雪梅抽空去看了王启明。王启明服刑的监狱在深山里。

    雪梅经当地一位朋友介绍指引,一路颠簸,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所监狱。通报登记后,获准在囚犯餐厅里会见王启明。

    王启明从一个小门里进来,穿着一身灰白囚服,光头,已经冒出头茬,因此他那颗大头就像颗仙人球,圆脸比原先更白更胖,眼镜还是那副眼镜,只是镜架和镜片交接处裹上了胶布。眼镜后面的眼睛依然风铃般地转来转去,只是眼角干涩,因此那双眼球转动起来就更加像是失去润滑油的钢球,总是白多黑少了。王启明看到雪梅,嘴角扯起一缕笑容,涩涩的,苦苦的,但一开口说话居然让雪梅听来还是那么充满霸气。

    “哦,雪梅来看我的,谢谢你。”王启明握了一下雪梅的手,居然拿出一副主人的姿态示意雪梅坐到一个条凳上,自己坐到雪梅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条桌,空荡荡的餐厅里坐着两个人。

    带着王启明进来的一个警察开始离他们很近地站着,等他们坐下,警察慢慢挪到打饭窗口边上站着了。

    雪梅从在餐厅里等候王启明就做好防止王启明伤心落泪的心理准备,但从看到王启明第一眼起,她就相信,王启明不会伤心的。事实上,王启明早已不再为从天堂掉进地狱而伤心难过了。相反,他像一棵小草不择地势地在监狱里找到了自己的绿洲。雪梅不知说什么是好,原先想好的一些劝词,眼下明显文不对题,不合时宜了。

    “还好吧?”雪梅只能这样问,语调里明显带着伤感,还掺杂着彼此复杂的情感。

    “很好。听说你当副市长了,真不得了。当上副市长不久就来看我,我很感动。”王启明说得非常开心,眼珠子不停转向警察方向,警惕地观察警察动静。

    雪梅吃了一惊,满打满算,她当上副市长才不到半个月,身处囹圄的王启明居然如此消息灵通,真是怪事。“其实我早就想来看看你,只是事太多。哥哥去世了,接下来工作又非常忙,一直没抽开身。正好这次出差走这,就顺道来看看你。”

    王启明对雪清去世没有感到意外,更没有流泪同情,而是说,“我知道你忙,当上副市长了,那就更忙了。我在这里非常好,不要担心。你看我比当县长时又胖又白了吧。我这样的人,你放心,在哪都吃得开,都当头。一进来时牢头狱霸给我下马威,打得我鼻口窜血。没两天让我治得服服帖帖,叫我大爷了,所有人都听我的了。现在我协助警察管着他们,除了警察,我官最大。”

    牢头狱霸,雪梅听说过。那都是一些猪不吃狗不闻的人渣,毫无人性的败类,王启明居当然当上牢头狱霸了,而且居然引以为自豪了。雪梅心里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听着王启明吹嘘,嘴上不停说,“我相信,我相信,是金子到哪都发光。”说过了,又发现这话用在正在服刑的王启明身上非常不合适,但她实在不知说什么是好。“我在外面也听到你的一点点消息。”

    王启明睁大眼睛说,“千万别相信外面那些报道,我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谁看过谁都拿我当一泡狗屎,那些猪狗不闻的坏事,我王启明能做得出来吗?”

    雪梅听了诧异,“嗯?”

    “难道连你也相信了?”

    “那不都是你交待的吗?”

    “全是给人逼的。雪梅呀,我是个有野心的人啊,我想出人头地,我想做人上人,我能去做那些烂事吗?但是,不错,有时接待客商有时越轨,接受客商贿赂,那些我都承认。其它我出去要找人算账的。”

    “你是说有人陷害你?”

    “当然。”

    “是任光达吗?”

    “不是。任光达上天来看我,说他进去时什么都没说。他还在我账上存了一笔钱,让我出去以后给他当顾问,年薪三十万。我还在考虑着。任光达这人不错,还能成大器。”

    雪梅更加惊诧了,“哦,他,你也相信?”

    “我相信他。他一个老板,扳不倒我。我怀疑有人整我,来头还不小。我这样的省管干部谁能整倒我,除非两个人。”

    “哪两个?”

    “我暂时不说,出去再跟他们算账。你不日他亲妈妈,不喊你亲爸爸。我不信斗不过他。”王启明目光凶恶,腮帮鼓起两块硬肉。

    雪梅感到紧张,她隐隐感到王启明所说的两个人她都非常熟悉,而且对她有恩。她真后悔自己念及曾经付出那么一段真情铤而走险来看王启明。要是传到那两个人耳朵里,她可能会遭到猜疑,甚至打击。她干吗要为王启明影响自己的前程呢?雪梅有点如坐针毡了。她转头看看打饭窗口警察。警察漫不经心,似乎在站着打盹。王启明口口声声出去跟人算账,跟谁算账去?一个囚徒,几年后出去,世事沧桑,物是人非,找谁算账去!看来王启明永远改不掉好斗的本性。雪梅不想听到充满血腥的仇恨咒语,换个话题,幽幽地问,“邱艳跟你离婚了?”

    王启明咬牙切齿说,“出去我首先找她算账。我对她那么真心,她说翻脸就翻脸,我刚服刑时就让我在离婚书上签字。那个臭婊子,我出去饶不了她!”

    雪梅绕开一个禁区,又踏进另一个禁区。她实在不知道如何劝说王启明是好了。

    此时警察提醒他们,会见时间已到。

    雪梅立即站起来说,“你多保重。我来时匆匆忙忙,没买什么东西,给你一点钱存在这里。”说着掏出两千块钱递给王启明。

    王启明执意不要,推来推去说,“来看我的人很多,账上的钱到我出去时也用不完,你不要破费了。你当副市长还能想到我,我已经非常感动了,真的非常感谢你。”

    雪梅收起两千块钱,跟王启明握手告别。不料,当她的手伸出去被王启明双手抓住时,王启明弯起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抠了两下,接着一个湿乎乎的小纸团压在她的手心。王启明的目光里突然闪过一道亮光,那道亮光像一支利箭,嗖地一声,穿透雪梅的心。雪梅心里一颤,脸上一热,顿时面红耳赤了。

    王启明转身离开,消失在那个小门里,留给雪梅的背影永远是一个灰白条状的囚服和一颗仙人球般的大头。

    雪梅手里攥着湿漉漉的纸团走出高墙,坐上专车,才展开那个皱巴巴的马纸团,上面清楚写着:

    “雪梅,我爱你!嫁给我吧!”

    雪梅突然感到十分恐怖,仿佛身后的群山就是一群恶狼在追赶自己。她丁丁点点地撕碎那个纸团,摁下车窗,把纸屑丢进无边的风里。

    二〇〇九年一月十六日初稿

    二〇〇九年春节长假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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