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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出圈

    此时诡谲的张先令风闻于博彦有一幅画在拍卖公司碰壁,心中暗喜。感觉年轻才俊于博彦也是收藏家协会会长的竞争者,在眼下这个节骨眼挫挫他的锐气正是时候!接着,张先令带着《收藏家协会章程》草稿和一幅黄宾虹的山水画来找拍卖公司徐涛。他一是想暗示给徐涛,我已经起草了章程草稿,会长一职你不要和我竞争;二是我送一幅画来参加秋拍,等于送你一笔可观的业务,就凭我对你工作的支持,你也不要和我竞争。其实,徐涛究竟想不想竞争会长一职张先令并不知道,他只是这么猜,然后便有枣没枣三杆子。而且,他忘记了自己曾经在《艺品周报》做过一次专题访谈,把拍卖公司说得一无是处。问题是他忘记了这一点,人家并没忘记。

    他已经为了竞争会长这件事与韩德庐和金铁文分别打过交道,他感觉金铁文暗藏杀机,是个狠角,而韩德庐已经被拿下;这个徐涛也应该不在话下。谁知,一经交手,方知徐涛对他锱铢必较寸步不让,让他别扭了好几天。

    首先,徐涛对他起草《章程》不以为然,说:“将来协会会隶属于文物局,理应由文物局起草这个章程。别人起草没有权威性,文物局估计也不认可。”

    一棍子就把张先令打懵了。如果按这个逻辑思考问题,自己以前的所有努力不是自作多情吗?但他忍了忍,没说别的,只是说了句:“没关系,谁起草都行,左不过也是这些内容。如果不把这些内容写进去,我就得找他们理论理论。”说完这话,张先令就赶紧把话题转到送拍黄宾虹画作问题,说,“我对拍卖公司工作一向支持,有了合适作品保证送来参拍。”

    没想到,徐涛并没表示要知这个情,而是又将了张先令一军:“你知道黄宾虹画作的来龙去脉和目前行情吗?”

    这不是没事找别扭吗?我什么都不知道的话能拿着黄宾虹的画作往你这儿送吗?张先令没好气道:“我说说看,说得不对,请你赐教——黄宾虹,现代杰出国画大师,在中国绘画史上,和齐白石、吴昌硕、潘天寿并称为现代四大家,且与齐白石有着‘南黄北齐’的美誉。晚年,黄宾虹受西方印象派启发,尝试用点染法将石色的朱砂、石青、石绿厚厚地点染到黑密的水墨之中,‘丹青隐墨,墨隐丹青’,这是将中国山水画两大体系(水墨与青绿)进行融合的一大创举。在这个时期,他的画作兴会淋漓、浑厚华滋;喜以积墨、泼墨、破墨、宿墨互用,使山川层层深厚,气势磅礴,惊世骇俗。形成了所谓‘黑、密、厚、重’的画风,这一显著特点使中国的山水画上升到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现在他的画作每平尺起拍三万。”

    徐涛没有赞扬张先令对黄宾虹的情况背得很熟,而是继续问了一句:“黄宾虹的画作一向价格低迷,何以升至每平尺三万呢?”

    这确实有点要短儿的意思,这么穷追猛打张先令怎么招架得住?他毕竟不是专门研究黄宾虹的专家,于是有些来气地说:“这我还真不知道,就请徐总赐教好了。”

    徐涛点上一支烟,感觉自己抽不太对劲儿,便又递给张先令一支,两个人互相看着,都抽了一口烟,徐涛才说:“你刚才的话说得没错,但没说完。那后半句就是:在黄宾虹89岁的下半年,由于白内障而双目失明,只能靠感觉与意念做画。但他在这个时期的作品达到了很高的境界,在当今的艺术品市场上,价格也是他早年的作品无法比及的。而且,黄宾虹不光山水画画得好,他的花鸟画也境界不凡,书法成就更不能等闲视之;他还有着自己的画学理论建构;在金石篆刻、文字学、考古学也颇有建树。由于他在美术史上的突出贡献,在他90岁寿辰的1955年,被国家授予‘中国人民优秀的画家’荣誉称号。”

    张先令不甘示弱,把话接了过来,说:“这些情况我都知道,我没想到你会问这些。这与拍卖定价有关系吗?”

    徐涛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说:“真有你的,先令!恰恰是这些情况决定起拍的价格!我们作为圈里人,要把这一情况告诉所有参与竞拍的人:黄宾虹是大器晚成的艺术家,生前相当的寂寥,因为颇具特点的画风,他的作品并未受到藏家的热烈追捧。但他始终坚守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而不盲目屈从于世俗的审美与品味。在生前,他曾说过,要评价自己的画作,需五十年后才能见分晓。现在在他辞世超过半个世纪以后,他的作品一路水涨船高,成为藏家热烈追捧的珍品。而且,平心而论,他的画作也理应受到藏家的追捧!”

    张先令点了点头,对徐涛的话表示认可。但还是不甘示弱,就附和道:“你的话让我想起另一位大师级的艺术家——文森特?梵高,生前孤独寂寥、贫困潦倒,辞世后,他的画作拍出了天价!”

    徐涛微微一笑,接过话头:“不知道黄宾虹的事例是否印证了由来已久的关于艺术创作的一个理论:艺术家必须感觉孤独痛苦,才能创作出绝世的作品。太安逸、快乐了,创作灵感就枯竭了。如果说,艺术分为两类,一类是为了挣钱吃饭而做的媚俗之作,它就必然是短命的、廉价的;另一类是为了艺术传承而进行的改革创新之作,由于它对传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与创新,也许在短期内它很难被人接受,但它也许会具有长久的生命力,它也许会推动民族传统艺术走向一个很高的境界从而被世界所欣赏和喜爱。但这类艺术的价值一定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才能见分晓。作家、画家、歌唱家,他们职业虽然不同,道理却都一样,太急功近利了,可能真不是件好事,除非为了那五斗米!”

    本来张先令说出梵高意在显示自己也不是白丁,艺术界的大师也是知道几个的。没想到徐涛又生发一番新的高论。张先令有些气馁,脸上便表现出十分不快。徐涛对此心里明镜似的,就不再难为他,见他送拍的画作有四平尺,便定价120万,行不行他决定。张先令此时就不做计较了,而且也没什么可计较的,就说:“既然我是来支持你们工作的,画作交给你们了,定多少价就是你们的事了,定多少我都没意见。”

    事情就这么定了,回过头来,张先令就问徐涛,于博彦拿来一幅什么画被驳回了?徐涛告诉他是傅抱石的《镜泊飞泉》。张先令摇了摇头,似乎终于发现了徐涛的软肋,他说:“这几年事关傅抱石的《镜泊飞泉》,争议很大,市场见得着的绝不是一幅,而知名专家鉴定那些全是真品。这就是问题了——是不是傅抱石生前确实画了不仅一幅啊?他本人没留下文字记载,后人只是根据蛛丝马迹进行推断和妄猜,既然如此,就谁都不能说自己的观点一定就对,你说是不是?”

    而徐涛仍旧抱定自己的观点,他说:“关于鉴定古今名家书画,表面看上去鉴定的是书画作品,实质上研究的对象是人,是这个人和这个人的时代背景、人生经历、艺术思想、艺术活动及其精神世界。这道理就像读唐诗宋词,不了解诗人和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诗人的成长历程、艺术活动及至创作这首诗时所涉及的人和事,要想深层次去解读这首诗的诗意、诗情、诗境可能会是十分困难的。再言之,艺术创作是一种持续时间相当有限的情感冲动。就傅先生这件《镜泊飞泉》的创作而言,镜泊湖神奇景象对他的刺激是强烈的,因而他的感悟也是深刻的,但同样也是稍纵即逝的。经营好了的‘直幅’‘始终未曾着笔’,可能还不是傅先生自己说的‘可惜因时间关系’那么简单。激情的不复再旺、再烈,抑或是傅先生对‘直幅’‘始终未曾着笔’和此后不再重新构图的关键之所在!现在我们在品赏傅先生后来创作的数幅小幅的《镜泊飞泉》时,不是也难以‘心为之悸,目为之眩’了吗?”

    张先令摇摇头,说:“我说服不了你,我找于博彦去。如果他肯把那幅画匀给我,你看我怎么卖个好价的!”

    张先令以这种方式给自己一个台阶,从拍卖公司徐涛的办公室撤了出来。他甚至感觉自己还算聪明,否则都难出徐涛的门。而徐涛确实是个不知进退的人!

    张先令做这种思考,不知道自己其实很霸道,许你做着会长梦,就不许人家也做会长梦吗?说不定徐涛还真想竞争这个会长来着!而且,拍卖公司隶属于文物局,收藏家协会将来也要隶属于文物局,那徐涛与文物局领导是上下级关系,比你近得多,还真有得天独厚的竞争优势不是?张先令想到这一层,蓦然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张先令现在更警醒了,感觉竞争会长一事真真是任重道远,绝非易事。但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回头的话更丢人。他必须一步步往前走,逢山爬山,遇水架桥。眼下的第一件事是找于博彦。因为,据他所掌握的信息:傅抱石的《镜泊飞泉》确实不止一幅,徐涛的观点过于武断和僵化!他并没想替于博彦挽回面子,而是想借处理于博彦手里画作的事提高自己在古玩街的声望。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主观为自己,客观为别人。他就是这么想的。

    他先到罗伊的古玩店送了一对新仿元青花梅瓶,算是对罗伊干古玩店的支持,接着就请罗伊把于博彦叫来。

    罗伊正是在离开张先令家的时候气疯的,此时见了张先令便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两手抓起一只梅瓶朝张先令奋力砸了过去,张先令急忙接住放在地上,再等着接另一只。而罗伊偏偏没再往他身上扔那一只,而是抓起来奋力往地上摔去,只听“哗啦啦”一声暴响,梅瓶摔得粉碎,瓷片溅得满地都是!张先令大叫:“疯子!疯子!这一只新仿元青花梅瓶要好几万呐!”

    罗伊根本不听张先令在说什么,又抄起一把笤帚追打张先令。此时正好于博彦一脚跨进门来,忙拦住罗伊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罗伊气得两眼流泪,胸脯一个劲起伏,气喘吁吁说不出话。张先令赶紧拉着于博彦说明了自己的来意。还长话短说,建议于博彦把傅抱石的画作送北京参加秋拍,而他在北京有几个像样的朋友,届时朋友会鼎力相助,但事成之后他要提取百分之十的中介费。

    张先令怕于博彦不去北京,就又搬出凯恩斯的博傻理论:“‘你之所以完全不管某件艺术品的真实价值,即使它一文不值也愿意花高价买下,是因为你预期会有更大的笨蛋花更高的价格从你手中买走它。而投资成功的关键就在于能否准确判断究竟有没有比自己更大的笨蛋出现。只要你不是最大的笨蛋,就仅仅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如果再也找不到愿意出更高价格的更大笨蛋从你手中买走这件艺术品的话,那么,很显然你就是最大的笨蛋了’。这个理论告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傻不可怕,可怕的是做最后一个傻子。所以,你的这幅《镜泊飞泉》无论如何不能窝在手里!”

    于博彦并不赞成张先令的观点。不过,徐涛关于《镜泊飞泉》的质疑,已经让于博彦有些动摇了。知识渊博的人容易固执己见,但也更注意吸纳新的知识。于博彦也不想把那幅《镜泊飞泉》窝在手里。张先令去北京卖画的动议便正中他的下怀,于是,事情一拍即成。

    张先令和于博彦携画进京,没参加预展——已经来不及参加预展,直接参与了秋拍,结果竟拍出两千万的天价,各方皆大欢喜。回过头来《艺品周报》就报道了此事,让于博彦挽回了面子,更让张先令威望陡增。但徐涛紧跟着就在《艺品周报》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质疑文章:《镜泊飞泉何其多?》一时间在蓝海古玩圈搅起新的风波!此为后话。

    对此事颇感意外的还有一个人,就是宁海伦。她本来是把这幅画作为赝品卖给罗伊的,因为她在自己的店里挂着这幅画的时候,曾经有高人指出傅抱石根本没画这么多幅《镜泊飞泉》,真品《镜泊飞泉》藏在南京博物馆。她正是听了这些议论以后把画匀给了罗伊。她想让罗伊打眼,没想到打眼的竟是自己!当她从《艺品周报》上得知此事以后,一个人暗地里羞得脸上火辣辣的,什么都不敢说。按说她应该找罗伊和于博彦道一声贺,但她连屋都没出,连个电话都没打。倒是于博彦主动找到了她,把一个银行卡塞进她的手里,说:“海伦,这是百分之十的中介费。也许你只想让罗伊赚点小钱,没想到会中个大彩。我和罗伊该怎么感谢你啊!你真是个乐于助人的女中豪杰啊!”

    宁海伦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不说,而且她心里疙疙瘩瘩地,她对于博彦那句话非常吃味儿——“我和罗伊该怎么感谢你”,好像他与罗伊已经牵了手在共同生活一样,说得那么亲切,唯其如此,这个银行卡就让她拿着烫手。她便把银行卡坚决地退给于博彦,于是两个人就推来让去谁都不肯接。是于博彦又说了一句话,才让宁海伦接过了银行卡:“海伦,我知道你最近没有像样的业务,如果咱俩办事的话,你都拿不出活钱来。所以这笔钱就算我给你的彩礼钱吧!”

    从来没对宁海伦表达过爱意的于博彦,只这一句话就把宁海伦的眼泪说下来了。她万分激动地扑到他的怀里,抽泣着说:“我没有你说的这么困难,你一分钱不给我,我也能把咱俩的事办了;你一分钱不给我,我也要嫁你;博彦,今生今世我嫁你嫁定了!”

    话说马家驹得知罗伊和于博彦投拍《镜泊飞泉》赚了大钱,悄悄地红了眼睛。

    他与周子期同居是事实,但周子期除了把身体给他,管他吃饭和睡觉,此外什么都没给他,而是挤兑他自己去挣。周子期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活得像于博彦那样,开天辟地,顶天立地,砸锅卖铁也要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哪怕你被别的女人看上呢,那终归是你魅力的体现,吃软饭算什么玩意儿?直说得马家驹无地自容。但他现在还离不开周子期,所以,周子期说什么他也不吱声。但暗地里,他悄悄来找罗伊了。

    他手拿一束鲜花突然出现的罗伊的店里,直挺挺站在罗伊面前,说:“宝贝,我来看你了!我祝贺你开古玩店成功,财源广进!”

    说着,把鲜花递给罗伊。罗伊使劲睁大眼睛,看着马家驹。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人是马家驹吗?这不是搂着另一个女人的人吗?罗伊一刹那间似乎将断了这么长时间的弦子蓦然间接了起来,她认出了马家驹,但现在她已经移情别恋了,她爱另一个马家驹,虽然那个人不叫马家驹,但她认定,那个人才是真正的马家驹!于是,罗伊先是把鲜花接了过来,继而愤怒地将鲜花抛到了马家驹脸上,厉声说:“你算什么马家驹?你根本就不是马家驹!于博彦才是马家驹!滚!我不想见到你!”

    马家驹分不清罗伊说的是明白话还是昏话。前些日子他已经知道罗伊精神失常,但他丝毫没有动一点同情之心和恻隐之心,他一门心思投入周子期怀抱,只想尽快摸清关于田黄石的底牌。现在他对田黄石问题的调查中途受阻,不能不再次接近于博彦身边的人,而且,可能的话,从罗伊手里弄出一笔钱来,最为理想。但现在罗伊根本不接受他,怎么办?

    他又来找宁海伦,让她帮他出主意。

    宁海伦也正为如何拆开罗伊与于博彦冥思苦想,此时便极力撺掇马家驹向罗伊求情,说:“事到如今你必须高姿态低架势,需要给罗伊下跪你就下跪,需要给罗伊磕头你就磕头,反正就是你们俩之间的事,谁都看不见。”

    马家驹回到罗伊的店里,就冲着罗伊单腿跪了下来,看着罗伊的眼睛说:“宝贝,在你身上,寄托了我全部的爱。我前些天离开你实属无奈,万望你原谅。你还记得在那间黑屋子里吗?你冷得浑身发抖,我紧紧抱着你,吻遍你的全身,你的小腹有一朵梅花痣,你的第三个脚趾往里抠,这一切我记忆犹新!我还想吻你小腹上的梅花痣,我还想吮你的第三个脚趾!宝贝,我始终在爱着你啊!”

    如果是精神正常的人,对这些花言巧语也许根本不往心里去,甚至会一口将马家驹啐出门去。但罗伊就是罗伊,精神不正常就是不正常,她竟然被马家驹的话勾起了内心深处的记忆,那是藏在她心灵一角的最甜蜜最难忘的记忆!她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一直走到马家驹面前,说:“我知道你是家驹,你站起来吧。”

    马家驹扯起罗伊一只手,吻着,说:“你不答应我,我就不站起来!”

    罗伊抽出手,捧起马家驹的脸,看着他的眼睛,问:“让我答应你什么?”

    马家驹说:“我要和你结婚,请你答应!”

    罗伊眼圈又红了,终于有人向自己求婚了。她这些日子对于博彦死乞白赖地死缠,也没有结果,而家驹来了,便一箭就中靶心,这个靶心正是自己心中的最柔软最渴望的一方净土。罗伊没有说话,而是弯下身子,把自己的嘴唇印在马家驹的嘴唇上。马家驹一把抱住罗伊,使劲吻了起来。一个时辰过后,马家驹提出到后面库房去,罗伊明白他的意思,就学起于博彦的矜持,说:“不急,留给咱们的洞房花烛夜吧。”

    马家驹急急可可地问:“你同意和我结婚了?”

    罗伊点点头,说:“我同意。”

    接下来,两个人就互相搂着坐在椅子上。说起打算和“预谋”。他们要结婚就必须得买房子。但要买房子就得有钱。于博彦卖画赚了不少钱,这钱里面也有你的功劳,理应分你一部分。于博彦再怎么抠,这个钱也应该给!罗伊答应向于博彦张嘴要。马家驹见此就离去了,他要静候佳音。

    晚上,于博彦带着盒饭来找罗伊,谁知一见面罗伊突然这样叫他:“博彦,我有事和你商量!”

    于博彦非常纳罕,今晚怎么罗伊头脑这么清醒?难道她的病已经痊愈了?没打针没吃药,只靠心理疗法,难道真的奏效了?于博彦问:“罗伊,你说我是于博彦还是马家驹?”

    罗伊看着于博彦的眼睛十分肯定地说:“你是于博彦。今天马家驹来找我了。他还是爱我的。他要和我结婚。所以,你应该分我一部分钱,我要买房子。”

    于博彦非常诧异!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罗伊——一刹那间,于博彦否定了罗伊已经痊愈的想法——她根本没痊愈,她仍然病得很重,一时的清楚和在某些问题上的清楚只是表象,更多时间和更多问题上的糊涂才是本真,尤其在关键问题上糊涂!

    在你没病的时候马家驹抛弃了你,现在你病了,而且得的是这种病,马家驹怎么会蓦然间良心发现要娶你?显然是冲着钱来的!既然如此,我就有责任保护你,你的那部分钱我会替你好好保存,我不会据为己有,在你的病完全好了以后会完整地交给你。但现在我不能给,给了就害了你,就是我的失职,我就对不起天地良心!

    但罗伊怎么听得进这些话呢?她学着马家驹也一条腿跪了下来,眼含热泪,凄凄惨惨地说:“博彦,马家驹为还账把家里的两处房子都卖了,现在没有住处,四处打游击;我和张先令离婚以后也被赶出来了,至今睡在店里。我们多么需要一个自己的小窝啊!哪怕你少给我们一点,也让我们买一间小些的房子不是?那不是终归有了自己的窝吗?博彦,我求你了!”说着,罗伊就要给于博彦磕头。

    于博彦赶紧把罗伊搀住,说:“罗伊啊,有些话我不能对你实话实说,我只能拣该说的话说:属于你的钱我是不会贪占的,这钱早晚会给你的。但不是现在给。这一点请你务必理解。我知道,让你理解是很难的,但我现在必须这么做!”

    此时,罗伊就想起宁海伦来,她知道宁海伦也爱着于博彦,便冲出屋子去找宁海伦了。见了面,她声泪俱下地把于博彦告了一状。宁海伦一听就觉得于博彦实属“大大伯子背兄弟媳妇——受累不讨好”,而且太多此一举了!写个协议,把钱交给罗伊,然后让她签字,将来再发生什么也与你无关不是?你于博彦是精是傻啊?眼看虱子棉袄要甩出去了,你却还非披着不可,你是不是才真正有病啊?

    宁海伦找到于博彦,不由分说便抢白一顿。

    于博彦安抚宁海伦道:“海伦,我怎么说才能让你信服呢?不光是我,还包括你,只要你爱我,想跟我结婚,你就应该配合我一起给罗伊治病。什么叫心理疗法你知道吗?现在罗伊已经比以前进步了一大块,但马家驹的突然出现,一下子又让罗伊倒退了,罗伊现在是能认出真正的马家驹了,但对是非曲直却越来越分不清了。我们是不是应该继续帮她治病啊?”

    宁海伦急得眼圈也红了,说:“博彦,你总说心理疗法、心理疗法,怎么个心理疗法,是不是你自己毫无根据的发明和杜撰啊?”

    于博彦指点着宁海伦说:“你啊你!你听着——我已经往安定医院咨询过了,医生说,精神分裂症的常用心理疗法包括五个方面:一是个别心理治疗,这一条最重要,是根据患者个人的临床情况、应对能力及个人意愿,采用支持性心理治疗技术,对患者进行心理治疗干预,以减少复发,减少社会应激,增进社会及职业功能。理想的个人心理治疗最好以富于同情、善解人意的持续性的人际关系为基础。其具体治疗目标按疾病的不同时期进行规划。治疗技术有激励疗法和行为治疗等。目前咱们正是这么做的。二是家庭干预,家庭干预的一条指导性原则是家属应尽最大可能参与并投入到心理治疗中。咱们俩现在就应该作为罗伊的家属出现。三是集体治疗,集体治疗的形式很多,如集体心理教育、集体咨询以及集体心理治疗,或各种混合形式。四是在社区水平上进行前期预防,是努力强调要识别促进精神分裂症发展的因素,在工作环境中普及人们对精神分裂症的相关知识,及早识别精神障碍的发作形式,并在精神障碍的发作早期帮助他们,使治疗更为有效。五是艺术及职业训练,音乐、艺术、职业及其他活动的治疗,在促进患者重新接触现实世界方面是很有作用的。让罗伊参与艺术品经营,无疑是一种很好的恢复精神的方法。海伦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这样?”

    宁海伦总算对精神分裂症的心理疗法有了了解,但她对于博彦的这种善心不能苟同:

    “博彦,我承认你有日月可鉴的一片佛心,但是咱们没有这个义务!张先令和马家驹造了孽,凭什么要让咱们背这个包袱?”

    于博彦摇了摇头,说:“海伦啊,咱们是堂堂正正的好人,咱们做事讲天地良心。罗伊身在骗局,咱们能见死不救吗?罗伊老家在农村小镇,身边没有亲人,咱们不帮她还指望谁?”

    宁海伦急得眼泪掉了下来,说:“你别自作多情好不好?人家罗伊现在和马家驹爱得死去活来难分难解,也许一结婚病就彻底好了,你干嘛非拦着呀?自古以来‘能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你不给罗伊钱,他们就买不了房子,就结不了婚,你这么做是不是缺德啊?”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一向沉稳的于博彦也生气了,他对宁海伦的这种话怎么接受得了?他一赌气走了。买来的盒饭早就凉了,摆在店里的桌子上,一动没动。而一直懵懵懂懂听着他们争论的罗伊此时也蓦然走出屋子,给马家驹打手机去了。她现在突然生出不想在于博彦手底下干了的想法,感觉于博彦欺人太甚,硬是压着钱不给,连宁海伦的劝说都不管用。

    此时马家驹就装好人了,他在电话里劝说罗伊道:“罗伊啊,好事多磨,好事多磨啊,但是,是好事就不怕磨。我问你,你知道现在于博彦在哪儿睡觉吗?”

    罗伊听于博彦说过,在什么地方睡觉,但她记不太清,就含含糊糊地说:“可能在实验中学一个叫什么郑实的老师家里住。”

    马家驹道:“好,我知道了。于博彦不给你钱,你也别发作,暂时忍着,他迟早会给的。赶紧吃点东西早点休息吧。”

    转过天来,马家驹从实验中学打听到郑实老师家的地址。再转过天来,于博彦晚上回郑实家睡觉,走在路上,被三个戴口罩的人劫持。他的头上被蒙上一个黑布罩,然后被强行塞进一辆面包车。他的钱包和手机都被掏走。好在手机不是多值钱的好手机,钱包里有银行卡却也都设有密码,拿走也没用。

    谁都没说一句话。没有反抗也没有打骂。但彼此知己知彼。绑票的目的是谈条件,单纯绑一个人有什么意义?如果绑的是女人或许为了别的,绑男人除了为了钱还能为了别的吗?这一点于博彦心里明镜似的。本来在北京卖完画回来他什么都没说,是张先令好大喜功,把消息发在了《艺品周报》上,让古玩街乃至整个蓝海的人都知道他们赚了两千万。对于一个古玩商,两千万可能不算什么,可是,对于普通老百姓,那就意味着上了天堂了。对于歹徒,就更意味着眼前出现一条大鱼。

    一个时辰以后,汽车停在一个什么地方,于博彦被推着下车,上楼,继而推进了一间屋子,然后门被反锁。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之后,整个房间和楼道归于寂静。

    于博彦的两手被反绑着,他拿不掉头上的黑布罩,非常闷得慌,也非常纳罕,不知道此时此刻几点钟了。但于博彦显然脑筋比较好使,他在黑暗中循着刚才门响的位置摸索过去。他终于找到门的位置,便反过身来,贴紧门框边的墙垛子,把手腕上的绳子在墙垛子上慢慢摩擦。果然管用,磨了一个时辰便将绳子磨断了。磨断了绳子两只肿胀的手就解放出来了。他立即动手摘掉头上的黑布罩,蓦然间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黑暗的空屋子里,窗户钉着木板,在木板的缝隙中透出外面天空上的皎洁月光。

    于博彦走到窗前,看着窗外圆圆的月亮,他蓦然间想了起来——中秋节就要到了!要么月亮会这么圆这么亮呢!“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他想起了唐朝诗人王维的千古名句。自己在蓝海显然属于身在异乡的异客,他没有兄弟,自然没有遥知兄弟的体会,但却有遥知周子期的体会。他想念周子期。他知道,他从来没爱过周子期。他与周子期的结合可能属于对周围环境的一种逆反。而周子期恰恰抓住了他的这种感觉,不失时机地投怀送抱俘虏了他。但他虽然没爱过周子期,却感觉周子期就像他身上的手足、器官一样让他觉得亲切、自如和难以割舍。周子期愤怒地离开他,并与马家驹在家里故意做出羞辱他的举动,让他为周子期好生地心痛,相当地心痛!子期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在这个死一般寂静的黑屋子里,于博彦不能不思考一连串的为什么。而当他把最近蓝海古玩圈林林总总、乱七八糟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就蓦然间陷入一种莫名的恐惧之中,太厉害,太强悍了!有人操纵了蓝海古玩街的这一切!这或许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种力量,一种冥冥之中看不见的手!自己过去一向习惯于在幕后活动,给别人当个高参,掌掌眼把把关,现在已经一下子被推到了前台!树大招风,财大招贼;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非之;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出头的椽子先烂……先是马齿苋,现在是自己,下一个是谁尚且不知。马齿苋被收拾固然有经济上的原因,而他在古玩圈的与文物处长职务俱在的所谓名气,不正是害了他的根本原因吗?那么,现在自己是不是也在步他的后尘呢?

    于博彦知道自己被劫持被绑架了,他明白,原因是他该给罗伊钱而没给。罗伊的身后站着马家驹。甭管马家驹是真爱罗伊还是假爱罗伊,反正马家驹现在把罗伊套进他的情感圈套里了。凭自己对罗伊的了解,罗伊是不至于找人绑自己的,她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么狠、这么坏的心肠。那么,必然就马家驹了。可是,马家驹尚属自顾不暇的人,怎么还有能力雇凶绑别人?真让人费解!

    如果马家驹就是一个这样铤而走险的人,他曾向自己打听田黄石问题,则幸亏自己没说,否则,还不知道马家驹会干出什么!这个心智不健康不稳定的人!

    这间黑屋子里什么都没有。要想歇一会儿就得坐在地上。地上是布满厚厚尘土的水泥地。于博彦不得不倚着墙坐了下来。然后,困了,他就这么坐着睡着了。日出日落,转眼三天就过去了。三天里,于博彦没吃没喝。嘴唇干裂,喉咙沙哑,起初肚子里咕噜噜乱叫,继而胃痛,再继而肠胃全部麻木,浑身绵软无力。偶尔他站起来,到窗前,透过木板的缝隙往外面看一眼,可是,除了空落落的四野和高远的蓝天,看不到建筑、车辆和人。三天后,那三个人依旧戴着口罩来了。他们把防盗门打开,走到于博彦跟前,其中的一个人说:“哥们儿,把绳子磨断了?行啊你!”

    于博彦鄙夷一笑,没有说话。“哥们儿,饿不饿?渴不渴?冷不冷?”

    于博彦点了点头。

    这三个人中的其中一个,似乎是头目,蹲了下来,用手掌托起于博彦的下巴,看着于博彦的眼睛说:“一个人在某种时候体会一下什么叫饥寒交迫,不是坏事。对不对?”

    于博彦厌恶地看了这个人一眼,他记住了这个人眉毛浓重的特点,而且,两道眉毛几乎连在一起,中间绝少间隙。

    “你如果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我们立马就把你放了。”

    “请讲,我尽我的能力。”

    “这一,田黄石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是堂堂的实验中学的特级教师,怎么会买假卖假坑人害人呢?”

    “前些日子,我被《艺品周报》的编辑齐有为叫去,为几个买卖田黄石的陌生人掌眼。对陌生人我从来不出面,但那次是齐有为请我,不去不行。那是一块真品田黄石,质地上好,体积也不小。我对他们打保票说是真品。于是一个北京来的叫沈月娟的女人声言要买。她和齐有为还为此到家里找我。但最后是谁买走了,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是真品,后来马齿苋把田黄石拿到拍卖公司,人家请你鉴定,你怎么反而说是鲎箕石呢?如果没有你出尔反尔,马齿苋会跳楼吗?”

    “马齿苋拿来的那块石头肯定不是先前的那块田黄石,很可能是被沈月娟她们掉包了。”

    “你没骗我们?敢对自己的话负责?”

    “我当然敢对自己的话负责。”

    “那好。这二,罗伊帮你接了一幅画,结果使你卖了两千万的高价,事后你为什么不给罗伊该得的那部分钱?你想独吞是吗?”

    “罗伊现在精神不正常,这笔钱给她必定惹祸,我要对她负责任。”

    “你甭拽词,你是罗伊什么人?她有什么责任需要你负?”

    “我去安定医院问过罗伊的情况,安定医院的医生说,罗伊这种情况必须要有监护人,因为她的行为举止已经不正常了,监护人要对她的生活起居做出合理安排,可能的话,对她进行心理治疗。而我正是这么做的。”

    “罗伊离婚以后已经有了自己新的对象,这一点你不知道吗?你充什么大尾巴鹰?”

    “事实是这样的,本来张先令并不想和罗伊离婚,是因为马家驹勾引了罗伊,才导致罗伊离婚。但罗伊被张先令逐出家门以后,马家驹转眼又抛弃了罗伊。”

    于博彦的脸上“啪!”的一声,挨了一个大嘴巴:“不许你提什么马家驹,指名道姓干什么?欠揍啊你?”

    于博彦现在心里非常明白,这些人就是马家驹找来的。他咬紧嘴唇,不说话。

    “你说,那笔钱几时分给罗伊?”

    “回去就分。”

    “那好。我们看你的表现。如果食言,我们就请你在这再住几天!”

    三个人站起身来,每人在于博彦身上踢了一脚,相跟着离去了。他们没锁防盗门。显然,是暗示于博彦,你可以走了。于博彦坐着没动。听着那三个人的脚步踢踢踏踏地下了楼,又听着那辆面包车发动,开走。此时他想了一下自己,有没有失节的地方?有没有回答不妥的地方?如实回答他们的问题会不会捅娄子?接着,他就又想了一个问题,该不该报案?报案的结果是拘留马家驹,如果马家驹什么都不承认,警方也会放了马家驹,那时马家驹会不会反攻倒算?事情是不是彻底闹僵了?马家驹家里出了一连串糟心的事,马家驹身背几百万的债务,这种情况很容易使他破罐破摔,最后图穷匕见铤而走险也未可知。在田黄石问题上露出了齐有为,会不会给他惹祸?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

    于博彦慢慢走下楼来。他两腿发软,几乎挪不动脚步。出了这所空荡荡的旧楼以后,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楼墙上方有老旧的水泥凸起字样“牙化宿舍”,显然,这里曾经是牙膏化妆品公司的职工宿舍。楼墙下方刷着巨大的白灰字“拆”。方知这是一所将要拆除的破楼。他沐浴到灿烂的阳光,便突然感到头晕目眩,一下子栽倒在地。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冷风吹醒了。他浑身战栗着站了起来,头晕,鼻子不通,他知道自己被冻感冒了。身体虚弱的时候最容易找上身来的就是感冒,对这一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勉强拖着脚步离开了这所破楼。

    走了很久,才进市区,他见到一家馄饨馆,便蹩了进去。他知道,他饥肠辘辘是没错的,但肠胃过于空虚和干瘪还不能吃得太多,否则就有生命危险。虽然,屋里弥漫着煮馄饨的老汤蒸腾起的香喷喷的热气,他恨不得立即吃他三大碗,但他只要了一碗,而其他烧饼或大饼之类他都没要。

    他捏着小勺小口呷着馄饨热汤,让空瘪的肠胃慢慢适应。一边想着下一步,该不该报案。想来想去,感觉应该报案。也许,报案的结果只是把马家驹拘留两天,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但至少可以杀杀他的威风不是?至少可以继续履行自己的“监护人”职责不是?他与罗伊非亲非故,事前几乎八竿子打不着,但既然罗伊沾上了自己,自己就应该为罗伊负责。再说,罗伊错把自己当做马家驹,搂着自己亲了那么多次,他是男人,他不能忘记一个小女子的温暖的怀抱。也许换了别人不这么想,但于博彦就是这样的一种男人。此时此刻他就是这么想的!

    喝完馄饨,他方才想起自己没有钱包,便向馄饨馆老板借手机要让宁海伦送钱来。馄饨馆老板看他仪表堂堂,不像是骗吃骗喝的乞丐,便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哪天你从这儿路过,把钱带着就是了!”

    于博彦径直走进了公安局。

    马家驹被拘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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