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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时镜湖市围堰乡

    车载电台完成流动广播任务之后,最终定位在围堰乡政府门前百十米外的丁字路口,成了大撤退的前线指挥部。姜超林守在电台车旁,通过广播和电话把一道道命令发了出去:围堰乡运输公司四十辆解放牌卡车和其他乡属机动车辆就地征用;通往镜湖市的汽渡轮渡一律封航;除解放军救授部队之外,闲杂人员一律不准进入围堰乡撤离区;交警机动大队沿市县公路设岗布哨,引导人流向平阳和镜湖两个方向转移……为防止有遗漏的死角,姜超林要求设在乡政府大院内的电视插转站在下午二时前连续滚动播出平阳市人民政府令;要求每一个行政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在撤离前对所属村落进行仔细检查,尤其要注意保护好老人和孩子,对拒不转移的,可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要求围堰乡干部群众听从解放军同志和公安干警的指挥……

    黎明前的短暂混乱结束了,在姜超林近乎蛮横的领导意志面前,大转移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姜超林注意到,八点以后,扶老携幼的滚滚人流开始出现在面前的大道上。九点左右,车门上印有运输公司字样的卡车队出现了,卡车上运送的大都是妇女、儿童。紧接着,驻平集团军的汽车团开了进来,车上满是解放军官兵。

    也就在这时,交通出现了堵塞,镇子里的人车往外出,解放军的车队往里进,许多大牲畜也挤在路上,严重影响了撤离进度。姜超林一看不好,在电台前喊起了话,要求撤离的队伍绕道镇前圩堤,让解放军的救援车队先开过去。

    然而,后面的人情况不明,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流从镇里和其他村子涌过来……

    这时,田立业满头大汗从人流中挤过来,被姜超林看见了,姜超林当即嘶哑着嗓门命令道:“立业,你快过去,到路那边拦住人群,让他们分流走圩堤!”

    田立业刚检查完交警机动大队的布岗情况,又累又饿,原想到电台车前吃点东西,见姜超林命令又下来了,二话没说,抓起电喇叭又挤了回去。

    倒是姜超林想起来了:“立业,早饭还没吃吧?拿上面包和矿泉水。”

    田立业从姜超林手里接过了面包和矿泉水,一边在人流中挤着,一边吃。

    田立业刚走,身着迷彩服的集团军李军长在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的陪同下挤了过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姜书记,姜书记,你在哪呀?我们来向你报到了!”

    姜超林这时已钻到了电台车里,正想继续喊话,让面前的人流先退回去,可听到李军长的叫唤,马上从车里钻出来,对李军长说:“感谢,感谢,李军长!关键的时候还是得靠咱子弟兵呀!”

    李军长笑道:“人民子弟兵嘛,人民养兵千日,现在是用兵一时,这有啥好客气的?说吧,姜书记,有什么最新指示?”

    姜超林也笑了:“李军长,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敢指示你,情况你也知道了,特大洪峰下午四点左右到来,我们面对着两摊子事:第一,昌江大堤要保住,不能让大水淹了平阳;第二,下午两点之前必须把这里的八万人撤出去!”

    李军长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中央军委和军区首长有命令,我们的集团军大部分拉上来了,兵分两路,一路由孙政委带着上平阳江堤了,这一路我带着支援你撤退。一路上我也和白艾尼书记商量了,队伍分头包干,争取在下午一时前把人撤完,最晚不超过二时,能调动的车辆全调上来了。”

    姜超林忙道:“好,好,这就太好了!”

    白艾尼也说:“老书记,我们也连夜紧急组织了三百多名机关干部和一百多台车开过来了,配合李军长和集团军行动……”

    姜超林不悦地看了白艾尼一眼:“你配合李军长?是李军长配合你!艾尼,你怎么回事呀?啊?昨天怎么到围堰发表了一通指示就走了?胡早秋平时甩一点,这时候倒比你责任心强哩,他留下了!”

    白艾尼说:“谁想到市委会突然下令连夜转移呀?一直说要严守嘛!”

    姜超林更气:“还说呢!是我建议市委下的令,——你白艾尼为什么不建议市委下令撤人?高书记不熟悉平阳情况,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怎么这么糊涂!好了,好了,别啰嗦了,快去疏导人群!”

    白艾尼带着人去疏导人流,李军长又和姜超林忙中偷闲聊了几句天。

    李军长说:“姜书记,十天前听说你下了,退二线,我和孙政委到市人大看过你,你不在,你们黄主任说你躲起来了。你老兄躲什么,怕我和孙政委喝你的酒呀?这么小气呀?连多年的战斗友谊都不顾了?啊?”

    姜超林笑道:“我倒不是怕你和孙政委喝我的酒,是怕你们灌我的酒。我可是老了,对付不了你们手下那帮豪情满怀的英雄好汉了!”

    李军长故作严肃:“姜书记,革命意志不能消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

    姜超林却不严肃:“哎,我说李军长,你说的是革命意志还是喝酒意志?是不是还想弄些参谋副官来给我敬礼,‘报告首长,您喝干,我随意!’”

    李军长哈哈大笑起来:“姜书记,这事你还没忘呀?那个小参谋见了你太激动嘛,把敬酒词说反了嘛,应该是‘报告首长,我喝干,您随意’——哎,我和孙政委不当场批评他了么?!”停顿了一下,又问,“新来的这个高长河怎么样呀?好处么?”

    姜超林道:“肯定比我好处,不会经常找你的麻烦。”

    李军长笑了:“姜书记,你总算说句实话了,这些年你老兄可没少麻烦我们集团军吧?啊?你说说看,哪回你们平阳市委有大动作没我们的配合?这退二线了,连面都不和我们照,像话吗?说定了哦,抗洪结束咱聚聚,我和孙政委请客!”

    姜超林忙道:“别,别,还是我请你们——这八万人你李军座帮我安全撤出来,我个人请你们喝茅台!”

    李军长笑道:“那好,那好,咱一言为定,你出酒,我出菜!”

    这时,面前的道路疏通了,一辆接一辆的军车开始向前涌动,李军长跳上最前面的一辆军车走了,在车上又对姜超林喊:“哎,姜书记,千万注意身体,你老兄的脸色很不好看哩!”

    姜超林向李军长挥挥手,啥也没说,心想,这脸色哪还好看得了?前天闹了一肚子气没睡好,昨天又几乎一夜没睡,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何况他了。真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会儿。然而,完全不可能,八万人的撤离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他作为一线指挥者,必须紧守在这里,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做出判断和决断。

    虽然十分疲劳,心情却是愉快的,过去那些壮阔场面仿佛又出现了,姜超林似乎又回到了市委书记的决策岗位上。是的,是他在决策,这八万人确实是在他的意志下进入大转移的。田立业私下里曾问过他:如果下午洪峰到来时不破堤,这种大规模的转移是不是就不必要?他的回答是,就是不破堤,这种转移也是必要的,一个负责任的决策者不能在八万人的安危面前顾及自己的面子!他宁愿事后不破堤被人骂祖宗,也不能拿这八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与此同时,田立业也累得够呛,道路虽然疏通了,但有效的秩序还没形成,镇子里的人流还在不断地往前涌,把他和身边的几个交警挤得踉踉跄跄。身后是不断驶过的军车,面前是混乱的人群,稍不留神就可能发生危险。

    田立业急中生智跳到路旁的电线杆窄小的基座上,一手抱着太阳晒得滚烫的电线杆,一手持着电喇叭疏导面前的人流。

    在军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叫声和一些牲畜的惊叫声中,田立业嘶哑而机械的声音一遍遍在七月的阳光下响着:“……主干道走军车,撤离人员一律走圩堤!主干道走军车,撤离人员一律走圩堤……”

    七月的太阳真是毒辣,没一会工夫,田立业便全身大汗了。

    这时,同样满头大汗的胡早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田立业顾不得和胡早秋闹气了,跳下电线杆基座,一把把胡早秋拉住:“胡司令,快,你快去找交警大队王队长,要他再派几个人过来,在街口组织警戒线!”

    胡早秋有些为难地说:“田领导,这会儿我到哪去找王队长?老书记给我的任务是,在人员撤离之前,确保大堤的安全——东河口那边发现渗漏,周久义他们已经过去了,我得赶快去看看!别出事!”

    田立业没辙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你快去吧,及时向老书记汇报情况!”

    胡早秋说了句:“田领导,你再对付一会儿,我完事就过来!”也是巧,偏在这时,胡早秋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乡党委副书记老金,便把老金叫了出来,交待说,“老金,你现在归市委田秘书长指挥!”

    田立业这才算多了一个兵。

    ……

    十一时左右,军车全部通过街口进入了围堰乡所属十几个行政村、自然村,从镇中涌出的人流也开始减缓。十二时过后,步行的人们几乎看不到多少了,而一辆辆满载乡民的军车开始呼啸冲出。这时,通往平阳和镜湖安全区的道路全部疏通,军车几乎是一无阻挡地冲出了围堰乡。

    据各包干区报告,迄至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已有七万人撤出或已上了车,正在撤出围堰乡危险地带。

    十二时四十五分,田立业、胡早秋到电台车前吃盒饭——就在吃盒饭时,老书记姜超林又困又累又热,加上本来就有高血压的老毛病,拿着盒饭突然晕了过去。幸亏高长河心细,怕姜超林发生意外,在电台车上派了医生,带了急救药品。医生当场进行了急救,使得姜超林迅速苏醒过来。

    田立业和胡早秋都被这场虚惊吓坏了,坚持要姜超林回平阳。

    姜超林不干,有气无力地说:“立业,早秋,你们……你们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们说说看,这种时候我……我能走么?”

    田立业和胡早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然相对,都不做声了。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三时昌江大堤

    背对激荡的昌江发表过现场电视讲话后,高长河衬衣一脱,只穿着背心,投入了扛麻包的人群中。电视台的记者们在刘意如的指挥下,扛着摄像机跟前跟后地追着高长河拍,堵住了江堤上的通道,使得那些扛麻包的军人和机关干部只好扛着沉重的麻包站在那里等。

    高长河发现后很恼火,冲着记者们发了一通脾气:“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冲着我拍个啥?我能干多久?要拍就拍解放军,拍群众!还有,别干扰大家干活!”

    一个记者说:“是刘主任叫我们拍的。”

    高长河狠狠看了刘意如一眼说:“把记者们带走!”

    刘意如还想解释:“高书记,是这么回事……”

    高长河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有道理,可我现在要认真对付这场洪峰!刘主任,你啥都别说了,叫记者走,都走!你给我注意接姜超林、文春明的电话!”

    刘意如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转身对记者们说:“那大家就先回去吧!”

    记者们刚走,围堰乡的电话就来了,是田立业打来的,说是姜超林晕过去了。现在醒过来后,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不愿走,问高长河怎么办?

    刘意如忙找到高长河,把手机递了过去。

    高长河明确要求田立业马上派人护送姜超林回平阳,近乎严厉地对田立业说:“……田立业,你这个同志别糊涂!你跟老书记不是一天了,你该了解他,在这种时候他是不顾命的,你不能听他的!撤离工作现在大局已定了,老书记再留在那里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万一洪峰提前到来,把老书记泡在洪水里,你我都没法向省委,向全市干部群众交待!”

    田立业为难地说:“高书记,正因为我了解他,才知道劝不动他。他这人有个习惯,一项工作做完后,总要亲自检查一遍。镇上已经撤空了,老书记正说要进镇检查哩!哦,集团军李军长也在这里!”

    高长河说:“那好吧,你请老书记亲自接电话吧!”

    姜超林接了电话,没好气地道:“长河,你烦不烦呀?洪水当前,你这个市委书记咋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告诉你,我死不了!”

    高长河还想说什么,姜超林那边已挂了线。

    站在一旁的刘意如说:“高书记,算了吧,我知道的,姜书记就这么个人!”

    高长河却不愿算了,又固执地把电话挂了过去,换了个口气,一副十分焦虑的样子:“老班长,你得快回来呀!市里一大摊子事呢!我和春明都上了堤,防汛指挥部唱空城计了,您老人家就不能赶过来帮帮忙?要看我们的笑话呀?”

    姜超林火了:“高长河,你跑到大堤上干什么?你要全面指挥协调!”

    高长河忙道:“老班长,我新来乍到,情况不熟嘛,哪知道得这么清?只能上堤扛扛麻包,打打冲锋了!华波书记也再三和我说过,这场硬仗得您指挥,我们都是您的兵嘛!”

    姜超林终于让步了:“好,好,长河,你不要急,我和李军长尽快赶回去,李军长有直升飞机。你呢,把昌江和镜湖水系图带在身边,随时和我保持联系!如果联系不上,有关情况可以问春明,春明也是老平阳了!”

    高长河这才放心了,合上手机后,舒了口气,对刘意如说:“老书记真出了麻烦,别说我没法向省委交待,就是我家老岳父也饶不了我!”

    刘意如随口说了句:“姜书记也乐得如此,你让姜书记又找回了点感觉!”

    不知咋的,高长河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像似根本没听到,看都不看刘意如一眼,转身又走进了扛麻包的人群中,从一个滑倒在地的小战士背上接过一只沉重的麻包,扛起来就走……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四时镜湖市围堰乡

    姜超林是在这日十四时上的李军长的直升飞机。这时,根据各方面的汇报,八万人已经撒完。然而,姜超林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上飞机前,又再三对田立业和胡早秋交待,要他们开着车替他做最后一次检查。

    田立业又累又困,沙哑着嗓子说:“你放心吧,老书记!”

    姜超林却不放心,又说:“立业,你这次可是代我检查,一定要尽心呀!”

    田立业有些不高兴了:“老书记,你就对我放心一次好不好!”

    姜超林不好再说什么,忧心忡忡地被李军长身边的一个参谋拉上飞机走了。

    姜超林走后,田立业把姜超林的001号奥迪和司机一起放走了,自己坐到胡早秋开来的旧吉普车里,和胡早秋一起进行这最后的检查。

    吉普车真够破旧的,沙发上的弹簧都快露出来了,田立业一坐上去就骂:“他妈的,哪来的这种破车?你的新桑塔纳呢?!”

    胡早秋一踩油门,把车开出去老远:“还哪来的破车?你们烈山的破车!是我从临湖镇仓皇逃窜时开走的!你狗东西也真是绝,能想出这种损招办我!”

    田立业也窝了一肚子气:“你他妈仔细想想,我会这么干吗?”

    胡早秋说:“怎么不会?这是你小子的一贯风格,整个过程都有你的味道!”

    田立业瞟了胡早秋一眼:“所以,你就跑到文市长面前去告我了是不是?”

    胡早秋说:“也不叫告,叫客观反映情况——不过,田领导,这倒要说实话了,我可真没想把你从烈山的位置上搞掉!你应该了解我,我从来不是阴谋家,对吧?大家三年级那次学生会选举,山东李大个子那帮政治动物那么拉我,我还是支持你的吧?最后卖你的是校花白玲吧?”

    田立业叹了口气:“胡司令你别说了,关键时候坑我的都是朋友,关键的时候不信任我的也都是朋友,有你和姜超林书记这样的朋友,我这辈子就认倒霉了!”

    胡早秋说:“老兄,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还这辈子认倒霉了,你不才四十二岁么?一辈子早着呢!小平同志还三上三下呢,你现在不才两上两下嘛!况且,回机关当副秘书长也不能算下吧?起码这正处级弄上去就下不来了吧?哎,立业,叫你回机关,级别明确了吧?带上括弧了吧?”

    田立业真火了:“胡司令,你烦不烦?你小子一天到晚想当官,想级别,我也像你?!我是想干事!我都想好了怎么开展烈山的工作,想大显一下身手,好好跨一回世纪,这一闹,又啥也干不成了,我冤不冤?”

    田立业没法把话说明,胡早秋就以为是自己坏了田立业的大好前程,连连道:“立业,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坏了你的事,就想法弥补嘛。过几天,我就找机会去和文市长再谈一次,你叫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行不行?我所受的人格污辱什么的也不计较了!”说着说着,就自我感动了,“唉,田领导呀田领导,你说如今这商品社会,像我这样义气而又不计个人荣辱的朋友你哪找去!”

    田立业哭笑不得,见胡早秋把破车开得东倒西歪,便说:“好好开你的车,我不和你啰嗦了!你看你这车开的,怎么尽往泥坑里轧?不是你们镜湖的财产你就不爱惜了?”

    胡早秋笑了:“那是,田领导!我就得把在烈山所受的身心损失全夺回来!那帮二狗子叫我把车给他们送回去,妄想!昨夜一说下乡,我开着这车就来了,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省我的桑塔纳!你也别心疼,你现在也不是烈山县委代书记了!”

    田立业说:“我不是烈山县委代书记,可又成了平阳市委副秘书长了,对平阳所属各县市的财产一视同仁,全要爱惜……妈的,你小子怎么又往粪坑里轧了!”

    ……

    就这么一路说笑着,破吉普在镇上的大街小巷里转了一遍,一个人影没见着。原是那么喧闹、那么充满活力的一个镇子,在七月三日那个危险即将来临的下午,显得那么冷清,那么静寂,又是那么令人惆怅,仿佛和上午大撤离时根本不是一个地方。

    应该说田立业是负责任的,事后胡早秋证实,车子开不过去的地方,田立业坚持下车步行,进行了实地查看。要离开时,在渗水破口的西圩堤上意外发现周久义等十八个滞留同志的,也是田立业。

    这时,大难已经来临了,在特大洪峰到来前先一步来临了。

    大难来临时没有任何迹象,天气很好,像歌中唱的那样,蓝蓝的天上白云飘。镇外的棉花地一望无际,棉花已结了蕾,在阳光下展现着自己的茁壮。镇中的大路上有两只鸭子在摇摇摆摆地走。开车的胡早秋曾试图轧死那两只目中无人的鸭子,田立业一拉方向盘,让两只鸭子从破吉普下逃得一命。

    这时是下午两点三十七分,田立业在决定回平阳时看了下表,还很正经地和胡早秋说:“胡司令,你可要给我作证哦,我代老书记进行了最后检查,现在是两点三十七分,我们没发现任何遗漏人员,开始打道回府!对不对?”

    胡早秋说:“对,对,你是党的好干部,我回去给你作证。”

    田立业苦笑道:“你才是党的好干部呢,我是不受信任的甩子!”

    胡早秋说:“哪里,哪里,我们是同甩、同甩,你大号甩子,我二号甩子!”

    就在这时,田立业发现不对了:“胡司令,怎么有水过来了?”

    确是有水从西面镜湖方向流过来,水流很急,带着漂浮物漫上了路基。

    胡早秋还没当回事,说:“洪峰四点才到,咱抓紧走就是,路上又没人,我把车打到最高时速,二十分钟走出彼得堡!”

    吉普当即加速,像和洪水赛跑似的,箭一般窜出镇子。

    然而,就在车出镇子四五百米之后,田立业意外地发现西圩堤上还有人,而且不是一个,竟是许多个!

    田立业大声喝道:“胡司令,咱任务还没完成,快回头,堤上还有人!”

    胡早秋这才看到了西圩堤上的人影,忙掉转车头,迎着水流冲向圩堤。

    然而,水流这时已经很急,转眼间涨到近半米,吉普车没能如愿冲到堤前就熄了火,二人只好弃车徒步往堤上奔。奔到堤上一看,老乡长周久义正领着手下十七个人徒劳地手挽手站在水中堵口抢险,其情景实可谓惊心动魄。

    胡早秋气死了,日娘捣奶奶,什么脏话都骂了,一边骂,一边和田立业一起,把周久义和他身边连成一体的人链往尚未坍塌的圩堤上拉。胡早秋是旱鸭子,不会水,几次滑倒在水中被淹得翻白眼。田立业怕胡早秋救人不成,自己先把命送掉,便把胡早秋先托上了堤。

    冲决的缺口在扩大,水流越来越急,周久义和他的同伴们想上来也没那么容易了。田立业便嘶声喊着要大家挽住手,不要松开。然而,人链最后的两个中年人还是支持不住,被急流卷走了,田立业也差点被水流卷走。

    一番苦斗之后,只十五个人上了堤。

    胡早秋完全失去了理智,把周久义拉上来后,一脚将他踹倒,破口大骂道:“周久义,你他妈的该坐牢,该杀头!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两条人命葬送在你狗日的手上了!”

    周久义这时已像木头似的,缩着瘦小干枯的身子瘫在泥水里,任胡早秋打骂,除了眼里流泪,一句话没有。

    田立业觉得胡早秋过分了,提醒道:“胡市长,注意自己的身份!”

    不该死人偏死了,胡早秋红了眼,根本不理田立业,仍大骂不止:“你他妈的不是带人撤了吗?啊?怎么又偷偷跑到大堤上来了?你自己一人死了不要紧,还他妈的拖这么多人给你陪葬呀?!周久义,你给我说说看,你到底……”

    谁也想不到,胡早秋话没说完,周久义却挣扎着爬起来,仰天长啸一声:“围堰乡的老少爷们,我周久义对不起你们呀!”言罢,一头栽进镜湖激流中,当即被冲得无了踪影。

    胡早秋惊呆了,大张着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田立业痛惜地喊了声:“早秋!”满眼的泪一下子下来了。

    胡早秋“啪”地给自己一个耳光,无声地哭了。

    这时,倒是抢险队的村民们七嘴八舌说了:“胡市长,你别难过,这不怪你,周乡长说过不止一次了,只要破圩,他就不活了。”

    “是哩,胡市长,与你一点关系没有!”

    “真的,胡市长,是和你没关系,我们偷偷留下来也是自愿的……”

    田立业抹了把泪说:“好了,好了,反正已经这样了,都别说了,快想法逃命吧!这里也不安全,口子马上就要撕到咱脚下了,你们看看,连吉普车都冲得没影了!快跑,前面有个泵站,都到那里去!”

    众人这才醒悟了,跌跌撞撞往泵站的水泥平房跑去。

    泵站的水泥平房实在太小,是平时为了保护水泵不受风吹雨淋而修的。田立业看了一下,估计平房顶上最多能站十一二个人,便要不会水的胡早秋和一部分村民先爬上去蹲着,等待救援。

    胡早秋不干,说:“让他们上去,立业,咱们在一起!”

    结果,平房顶上竟勉强容纳了所有十五个村民,当整个西圩堤被冲垮后,这个不起眼的小泵站成了洪水中的孤岛,十五人因这孤岛的存在得以从滔天大水中幸存。

    经过一阵忙乱,帮十五个村民找到了暂时的栖身之处后,西圩堤上的险情更加严重了。原有缺口于无声无息中撕成了一片汪洋,而上前方的圩堤又破开了,残存的几十米圩堤随时有可能消失在洪水中。

    这时,田立业发现了圩堤下的一棵高大柳树,根据目测的情况看,柳树的主干高出镜湖水面不少,于是,一把拉住胡早秋说:“早秋,快跟我上树!”

    不会游泳的胡早秋望着圩堤和柳树之间翻滚的水面迟疑着。

    田立业顾不得多想,硬拖着胡早秋下了水,搂着胡早秋的脖子,反手倒背起胡早秋,向二百米开外的那棵大柳树拼力游去。胡早秋吓得要死,本能地在水中挣扎起来,搞得田立业益发艰难,一路上气喘吁吁,还喝了不少水。

    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游到柳树前,田立业已是筋疲力尽,扶着树干只有喘气的份了。田立业上气不接下气地要胡早秋自己爬到树上去。

    胡早秋几乎要哭了:“立业,你不知道我么?我……我哪会爬树呀?”

    田立业想起来了,别说爬树,在大学里胡早秋连吊杆都爬不及格,于是,苦中作乐,和胡早秋开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玩笑:“胡司令,我……我算服你了,除了当官做老爷,欺压革命群众,你……你狗东西是什么都不会!”

    胡早秋已没心思开玩笑了,说得很真诚,还结结巴巴,可实在比玩笑还荒唐:“立业,我不会不要紧,不是还有……有你么?你……你会不就等于我会么?是不是呀,伙……伙计?”

    田立业却没回答,以后也没再说什么话。

    据胡早秋事后回忆,也许那当儿田立业就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胡早秋感到田立业托扶他的手一直在发抖,继而,发抖的手变成了肩膀,再后来,又变成了田立业湿漉漉的脑袋……

    就这样,一位会水的朋友,用自己的肩头,用自己的头颅,用自己生命的最后力量,托起了一位不会水的朋友,直到大水涨到树杈,让他的那位朋友抓住树杈安全爬上了树。而他自己,却气力消耗殆尽,连树杈都抓不住了,最终被洪峰来临时的激流无情地冲走了,走得无声无息。

    确是无声无息。

    胡早秋借着水的浮力,抓住一技碗口粗的树杈爬上树时,还以为田立业仍在身下,还想招呼田立业努把力爬上来,可四处一看,才发现田立业无了踪影,目光所及之处,除了大水还是大水。

    水真是大,胡早秋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水,除了他置身的这棵大柳树和远处那个泵站,一切都被淹没了,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浸在了茫茫一片的滔天大水之中。

    胡早秋带着哭腔,惊慌地喊叫起来:“立业——田立业——”

    回答胡早秋的,只有远处近处连天接地的滔滔水声……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九时三十分市防汛指挥部

    昌江特大洪峰是在十六时二十分左右抵达平阳的,瞬间最高水位达到了创纪录的二十七点三五米。滨海段几百米江堤出现了江水漫溢,平阳市区段发现几处管涌和渗漏,不少地方出现险情。然而,由于十几万军民严阵以待,漫溢、管涌和局部险情都没构成重大威胁,激荡的昌江水肆虐一时之后,滚滚东流。平阳仍然是往日那个繁华的平阳,入夜后,一座座高楼大厦上的霓虹灯又照常亮了起来,城市的万家灯火和空中的满天繁星交相辉映,像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然而,身为市委书记的高长河却高兴不起来。从昌江大堤上下来,坐在车里一路往市防汛指挥部赶时,高长河脸色灰暗,一言不发。车窗外,路灯和霓虹灯不断地闪过,把平安的信息一次次射向他的脑海,可高长河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不错,昌江大堤保住了,平阳保住了,但是,镜湖的围堰乡淹掉了,在洪峰到来前就破圩了,不是措施果断,撤离及时,八万人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多么严重的后果!想想真是万幸,昨天夜里老书记姜超林及时从省城赶回来了,又当机立断提出大撤离!如果姜超林闹情绪留在了省城,如果姜超林在那关键的时刻一言不发,他高长河现在就成了历史罪人,事实就是这么残酷!

    因此,到了防汛指挥部,一见到姜超林,高长河便紧紧握住姜超林的手,真挚地说:“老班长,我的老班长啊,我和平阳市委真得好好谢谢您!不是您果断决策,围堰乡可就出大事了,我们平阳市委和我这个市委书记可就真没法向党和人民交待了!”

    姜超林似乎没想到这一点,怔了一下说:“长河呀,无非是一种责任感嘛,发现了问题,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谁反感我也不管,我认准的就坚持!”停了停,又说,“不过,你这个新班长也不错,这次全力支持我了嘛!你也不要想这么多了,毕竟刚到任嘛,不了解具体情况嘛,哪能事事都考虑得这么全面?!”

    高长河深受感动:“老班长,我正说要找机会向您道歉呢!”

    姜超林摆摆手:“算啦,算啦,道什么歉呀?没意思嘛。你们这帮年轻同志只要记着平阳有过我这么一个老头子就行了!哦,不对,不对,还不是我一个老头子呢,是三个老头子哟!还有梁老、华波呢!”

    高长河点点头,拉着姜超林的手:“忘不了,不但是我,平阳的干部群众,平阳九百万人民都永远忘不了你们!想忘都忘不了呀!你们在这二十年中已经把一篇篇好文章、大文章写在了平阳大地上,写进平阳老百姓心里了!”

    就在这时,电话骤然响了。

    姜超林甩开高长河的手,急切地抓起了电话:“对,是我,是我,我是姜超林啊!什么?还没找到?那就请你们继续帮我找,多派些冲锋舟出去!告诉你们李军长,这既是公事,也是私事,这个失踪的副秘书长可是我最心疼的小朋友啊!”

    高长河这才注意到田立业不在姜超林身边,心里不由地一震。

    放下电话后,姜超林眼光黯淡了,说:“长河呀,想想我还是惭愧呀,围堰乡的撤离还是不完满呀,还是死人了呀!破圩后,我不放心,又让李军长把直升飞机派过去了,一个小时前在一个泵站的水泥房顶救下了十五个人,在离圩堤不远的一棵柳树上救下了胡早秋。据胡早秋和获救村民证实,至少有四人丧生洪水,其中包括……”姜超林红着眼圈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高长河难过地问:“是不是田立业?”

    姜超林点点头,眼中的泪下来了,在苍老的脸上缓缓流着:“就是田立业,这孩子是……是代我做……做最后检查的,是代我呀……”

    高长河心中尚存一丝侥幸:“老书记,您先别难过,也许……也许……”

    姜超林抹去脸上的泪,长长叹了口气:“恐怕没有也许了。胡早秋在405医院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田立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救了他,被洪水卷走时,一点气力都没有了。”说到这里,眼里又聚满了泪,姜超林仰起了脸,努力不让眼中的泪流下来,“长河呀,我一直说立业是个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呀!在这种生死时刻,那么勇敢,先救了十五个村民,后救了胡早秋……”

    高长河也汪着眼泪说:“老书记,我……我看立业同志更是个好干部!”

    姜超林愣了一下,似乎意会了什么,定定地看着高长河,讷讷地道:“是的,是的,长河,你……你说得不错,立业是个好干部,确实是个好干部呀……”

    高长河一声长叹:“可是,我们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晚了!”

    姜超林感慨道:“是呀,真正认识一个好干部总要有个过程……”

    高长河强忍着悲痛,摇了摇头:“可这过程也太长了,生命苦短呀……”

    这话题令人痛心,在这时刻深入谈起来也太沉重了,姜超林不愿再谈下去了,沉默片刻,说起了前烈山县长赵成全:“哦,长河,提起干部,我想起了赵成全,不知道你听说没有?这人已经去世了。”

    高长河点点头:“我听孙亚东说了一下,法律程序已经自然终止了。”

    姜超林说:“长河,我关心的不是法律程序,而是……”

    高长河知道姜超林心里有难言之苦,恳切地说:“老班长,有什么话您就直说吧,只要不出大格,我就按您的意思办。”

    姜超林自责地说:“赵成全和耿子敬不是一回事,是平阳的老先进了,又是累死在工作岗位上的,他落到这一步,我和上届市委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的。所以,如果可能,希望你们新班子能有个比较积极的态度。”

    高长河明白了:“老班长,您的意思是不是保住他生前的名誉?”

    姜超林一声叹息:“如果可能的话……”

    高长河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老班长,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您也知道,这真不是我一个人能做主的,我没有你们老同志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威性,别人不说了,光一个孙亚东就……”

    姜超林怔了一下,过了好半天,才说:“那好,那好,这……这事就当我没说吧,长河,你呢,也不要再和孙亚东提了,这个同志我惹不起!”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二十时中山大道

    孙亚东的心情又怎么能够平静呢?做了这么多年纪检干部,他真是从没碰到过何卓孝这种案子。一开始连定性都吃不准,反贪局是以贪污犯罪定性报上来的,可他对照有关贪污犯罪的法律条文看来看去,总也对不上号。后来,看到一年前外省市一个蓄意冒名骗取巨额医疗费的案例后,才指示反贪局定性诈骗。

    然而,这种诈骗实在是让人伤感,过去有些同志说起法律不讲良心,孙亚东总要当面批评,道是法律代表正义,也在本质上代表良心。现在看来,法律和良心还真会发生矛盾。如果不做这个主管纪检的市委副书记,他孙亚东一定会像高长河、姜超林和文春明一样,对何卓孝网开一面;可做了这个副书记,他就只能依法办事,哪怕内心再痛苦,也不能亵渎自己的职责。在这个主持执法的位置上,他能做到的只有帮助当事人积极赎罪,以减轻刑责。如果何卓孝能还清这三万九千余元赃款,根据有关规定,判缓刑是完全可能的。

    这么一想,孙亚东脑海里就浮出了替何卓孝还掉一部分赃款的念头,白天在市委值班时就想打个电话给夫人,和夫人商量一下,可办公室总是人来人往,加上抗洪上的一摊子事,便忙忘了,下班回家吃过晚饭后,才和夫人说起了这件事。

    夫人很惊讶,问孙亚东:“你知道咱一共有多少存款么?”

    孙亚东不知道,估计说:“一两万总还有吧?”

    夫人气道:“你以为你是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呀?我告诉你,只有九千!”

    孙亚东很失望,按他的想法,最好能拿出一万来,没想到全部存款只有九千,于是,想了想说:“那咱就拿五千帮老何同志一下吧!”

    夫人苦笑道:“亚东,你看看你这官当的,不往家里进,还倒贴!”

    孙亚东也苦笑:“我要往家里进钱不成贪官了?不成另一个耿子敬了?还是倒贴好,钱这东西呀,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

    夫人仍不情愿:“你觉得老何挺亏的,就手下留情嘛,干嘛咱贴呢?!”

    孙亚东马上拉下了脸:“你怎么也说这种话?法是法,情是情,两回事!”

    夫人不敢硬抗了,心里却不服,便婉转地说:“亚东,我倒不是心疼这五千块钱,而是觉得不太合适——你想呀,你是市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主持办人家的案子,又把自己的钱送给案犯还赃,传出去是什么影响呀?”

    孙亚东深思熟虑道:“这事我白天也想过了,得悄悄进行,咱的钱不是存在中山路那家储蓄所么?好像是日夜开门吧?就今晚去,取了钱送到何卓孝儿子那里,让他交给他老子,五千块帮不上什么大忙,尽尽心意吧!让何卓孝知道,他这些年也没白干嘛,组织上和社会上都关心着他嘛!”

    夫人没办法了,说:“那你把地址给我,我去吧。”

    孙亚东说:“别,别,还是一起去吧,我们也散散步。”

    就这样出了门。

    由于不愿让更多人知道,孙亚东夫妇二人没通知司机出车,也没有惊动市委值班室,这就埋下了一场弥天大祸的伏线——

    九时许,当孙亚东和夫人在中山路储蓄所取了五千元现金出来,要往何卓孝儿子所住的朝阳小区走时,一辆白色桑塔纳从东向西突然冲过来,在距储蓄所四十五米处将走在靠马路一侧的孙亚东撞得飞了起来,重重摔落在马路当中。

    白色桑塔纳显然是要置孙亚东于死地,撞人后并不急于逃走,一个急速倒车,再次向痛苦挣扎的孙亚东撞去,这才提了速,箭也似的飞驰而去……

    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发生时,孙亚东的夫人吓呆了,先是本能地跌坐在马路牙子上。爬起后,见手里的小包掉了,许多百元大钞露了出来,又本能地去捡钱。当白色桑塔纳第二次撞向孙亚东时,孙亚东夫人才如梦初醒,疯狂地扑向行人稀少的大街,嘶声呼喊:“救命!救命啊!撞死人了……”

    由于紧张和忙乱,孙亚东夫人只注意到白色桑塔纳车牌号的三个数字:“B—23”。人行道上两个骑自行车路过的年轻男女目睹了撞人过程,男青年跑过来救护孙亚东时,特别注意了一下车牌,看到的也只是“B—23”,车牌前面的地区字号和后面的数字都被污泥糊上了,车也脏兮兮的,像刚从抗洪一线回来。

    孙亚东夫人和那两个年轻男女拦了一部出租车,把孙亚东送往人民医院。孙亚东满脸血污躺在夫人怀里,在陷入昏迷前一刻,断断续续说了一句话:“是……是蓄……蓄谋杀……杀人……”

    九时三十四分,中共平阳市委副书记孙亚东被送上了人民医院急救室手术台。

    九时五十八分,高长河和姜超林听到最初的汇报,同车赶到人民医院急救室。

    等候在急救室门外的孙亚东夫人这时已哭成了泪人,见了高长河和姜超林就撕人心肺地嚎啕起来:“长河、姜书记,你们组织上可得给亚东做主呀!他……他是被坏人害了!他……他太倔,太招坏人恨呀!在昌江市就碰上过这种事呀!他说了,这是蓄谋杀人!蓄谋杀人呀!”

    高长河一边劝慰着孙亚东夫人,一边进一步了解情况,问:“亚东出门怎么不带车?你们夫妇这么晚了到中山路干什么呀?”

    孙亚东夫人哭得更凶:“……我们亚东心太善呀,说平轧厂厂长何卓孝的案子不能不办,可办得心里又很不安,非逼我和他一起把家里这五千块存款取出来,想……想连夜送给老何的儿子——长河,你看看,你看看,五千块钱都在这里!可谁……谁能想到会被坏人盯上呢?!谁能想到呀?!他得罪人太多呀!他……他在明处,坏人在暗处呀!”

    高长河被震惊了,一瞬间,满目泪水夺眶而出,天哪,怎么会这样!

    孙亚东夫人紧紧拉住高长河的手:“长河,你和我们亚东是中央党校的同学,别人不了解他,你是了解他的!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从来没想到他自己!他是为咱党,为咱老百姓在得罪坏人啊!”

    高长河连连点着头,把大滴大滴的泪水洒到地板上:“是的,是的!”

    孙亚东夫人又冲着姜超林说:“姜书记,你说说看,我们亚东到底图个啥?他咋就这么招人烦?招人恨?昌江那次车祸后,我就和他说了,求他别干这一行了,他不听呀!现在好了,连……连命都搭上了……”

    姜超林难过得再也听不下去了,对刚刚闻讯赶来的公安局长含泪命令道:“立即成立专案组,全力侦破这个杀人血案!把全市和B—23有关的白色桑塔纳都彻底查一遍!彻底查!不抓住这个杀人凶手,我……我死不瞑目!”

    高长河进一步指示说:“不但是我市,要连夜通知昌江市全力协查!还要请省公安厅和武警部队在全省范围内的各交通要道突击检查过往车辆!”又对前来汇报的医院院长指示,要他们不惜代价全力抢救孙亚东。

    对孙亚东的抢救手术连续进行了七个多小时,还惊动了省委。省委书记刘华波亲自点名调派了省城两名著名脑外科专家连夜赶赴平阳主持手术,才最终保住了孙亚东的性命。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孙亚东脑组织严重损伤,现代医学已经无力回天,他恐怕再也无法恢复知觉了。

    一头大汗从手术室出来,省城和平阳的专家瞒着泪水涟涟的孙亚东夫人,悄悄向高长河和姜超林作了汇报,说是除非出现奇迹,孙亚东十有八九会成为植物人。

    这结果让高长河和姜超林十分难过,也十分吃惊。

    ……

    从人民医院回去的路上,前市委书记姜超林和现市委书记高长河都默默无言。

    一座流光溢彩的属于二十世纪的崭新都市在车轮的沙沙转动声中展现着不夜的辉煌,然而,坐在车内的两位前任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却没有丝毫欣赏的兴趣。在这不夜大都市流动闪现的辉煌里,两位前任和现任的城市最高领导者都陷入了深深的哀伤之中,心里都感慨万千:他们都曾经那么不理解孙亚东,那么反感孙亚东,都认为孙亚东没人情味,只会添乱;可谁又能想到,这个孙亚东,这个新老两届班子的同志和战友竟会在给何卓孝送钱的路上遭此暗算,竟会被歹徒蓄意撞倒在这座辉煌城市的大街上!

    轿车驶过国际展览中心大厦了,跨海大桥出现在远方的视线里,姜超林目视着一片灯火一片绚丽的跨海大桥,叹息似地轻声问高长河:“长河呀,知道我此刻在想什么吗?”

    高长河勉强笑笑:“要到省里工作了,舍不得是不是?真舍不得就别走了。”

    姜超林摇摇头:“想起了《国际歌》里的两句话: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高长河动容地脱口而出:“要为真理而斗争!”

    姜超林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来,眼里溢出了老泪,“是啊,要为真理而斗争!这真理是什么呢?不就是把综合国力搞上去,让中国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么?在这二十年里,我们有多少好同志在各自不同的岗位上为这简单而又沉重的真理而斗争啊!有多少啊!咱中国哪一座城市的辉煌后面没有一大批这样那样的好同志呢?他们真是在流血流泪呀!远的不说了,就说咱面前的,像孙亚东,像田立业……”

    高长河叹息道:“是啊,可代价太大了,一个植物人,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姜超林既是责问、又是自责道:“而我们这些各级班长呢?做得到底怎么样?面对他们付出的代价,又……又该做何感想呢?我们在危险时不得不看着他们流血牺牲,而平时还……还经常看着他们流泪伤心啊!”

    高长河深有同感地道:“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是为他们酿造眼泪和伤心!”

    姜超林看了看高长河,一声长叹,自省道:“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你我呀?”

    高长河无言地点了点头……一九九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八时平阳市委

    八时整,高长河准时走进办公室,把公文包放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两扇落地大窗的丝绒窗帘全拉开,让户外九月早晨的阳光布满洁净的地面和桌面。秋天的阳光真是美好,连大办公桌前的党旗也因阳光的辉映显得格外鲜艳。

    八时零五分,刘意如准时出现在面前,照常向高长河汇报全天的工作计划:

    “高书记,根据您的指示精神和这阵子的实际情况,今天的活动是这样安排的,您看行不行?九时是全市抗洪防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全体常委和四套班子主要领导参加,田立业的爱人焦娇代表田立业做重点发言;十一时会见法国和英国时装界贵宾,并与贵宾在国际展览中心共进午餐,政府那边文市长参加;下午一时,平阳国际服装节在国展中心大广场正式开幕,您主持剪彩;三时,是市委常委会,专题研究我市跨世纪发展规划;六时,全体常委欢送姜超林同志,集体宴请姜超林。根据您的指示,宴请费用每人一百元由我们办公室向各常委收取,并已嘱咐各常委向姜超林同志保密。另外,平阳‘98国际啤酒节’也已经进入倒计时了,德国和爱尔兰两家著名啤酒商代表已于今晨抵达我市,下榻国际酒店,按以往惯例和姜超林同志的习惯做法,当晚要去看望一下,当然,晚几天去也是可以的。”

    高长河听罢,想了想说:“晚上才给超林同志开欢送会嘛,会见宴请法国和英国时装界贵宾要请超林同志参加一下,下午国际服装节开幕,春明同志主持,请超林同志剪彩。”

    刘意如看了高长河一眼,婉转地道:“高书记,在这么盛大的活动上,您一把手不主持剪彩好吗?您也许不太清楚,平阳这个国际服装节连办四年了,不但在国内影响很大,在国际时装界也有相当影响……”

    高长河挥挥手:“刘主任,你不要说了!它就是和诺贝尔颁奖的影响一样大,也得请超林同志主持剪彩!这个国际服装节是在超林同志手上搞起来的,他要走了,最后剪一次彩,理所当然!”

    刘意如不做声了。

    高长河又说:“还有,研究平阳跨世纪发展规划的常委会,也要请超林同志列席,再多听听他的意见,让他把能想到的都再说说,不要留下遗憾。这很重要!”

    刘意如点着头,把高长河的话如实记下了,且打上了重点符号。

    高长河想起又问:“田立业爱人,就是焦娇的发言稿你们看了没有?”

    刘意如说:“看过了,有些地方写得不是太好,太伤感了,随意性也大了些。我请秘书一处的同志改了一下,昨天上午又亲自动了动手。我们根据市委抗洪工作经验总结会议的精神,在英雄主义和理想奉献等三个方面加大了力度。主要意思是,立业是我们党组织长期以来重点培养的一位好干部,不论在什么岗位上,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所以,立业同志也得到了党和人民的高度信任。烈山班子垮了,他去烈山;洪峰来了,他抓抗洪;关键的时候,以鲜血和生命为党旗增了辉……”

    高长河心里真不是滋味,可又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打断刘意如的话头:“不要说得这么具体了,你们把关就行。哦,对了,田立业那个下了岗的妹妹田立婷的工作问题是怎么落实的?超林同志可是和我说了,要把田立婷当他闺女待!”

    刘意如叹了口气,汇报说:“高书记,这事我还在做工作……”

    高长河一听就火了:“做什么工作?我不也向你交待过吗?这个田立婷你就把她当我妹妹!我和超林同志就联合起来办这一次私事了!哪个单位还扯皮?”

    刘意如苦笑起来:“高书记,您听我说完嘛!问题不在哪个单位扯皮不收,是田立婷不愿让我们安排。我家金华知道立业牺牲的消息后,就去找过田立婷,流着泪和田立婷说,你哥哥在我们烈山当书记时不能安排你,现在他不在了,烈山可以安排了。田立婷说,正因为哥哥不在了,她才不能再往哥哥脸上抹灰,让人说他哥哥甩。看得出,田立婷也有些情绪。她说了,想在自立市场租个摊位,替镜湖市水产公司卖鱼。我正想抽个空找一下胡早秋,问问是不是他鼓动的?”

    高长河心里有底了:“你不要问胡早秋了,他是田立业的好朋友,田立业又是为救他牺牲的,他一定会对田立婷负责到底的!”

    刘意如点点头,最后汇报说:“哦,对了,还有个事差点忘记了,市委组织部请示,说是平轧厂厂长何卓孝,前天打了报告要辞去公职,不知能不能给他办?他在缓刑期,情况比较特殊,再说,也不知您是什么态度?”

    高长河想了想:“请组织部同志做做工作,尽量挽留,真留不住就批吧!”

    刘意如说:“批了也好,马上要精简机构了,还可以当干部自谋出路的典型做些宣传。”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妥:“可惜被判了一年缓刑,真宣传难度也大!”

    刘意如走后,省委副书记马万里来了电话,向高长河通报说,上次那十四万匿名汇款没查到,省纪委昨天又收到一笔新汇款,两万三千元,还是寄自平阳,还是同一个人寄的,打字信上说得很清楚,这是他的第二笔上交赃款。

    高长河赔着小心问:“马书记,省委和省纪委有没有线索?”

    马万里极其严厉地说:“省委和省纪委当然有线索——线索清清楚楚,就在你们平阳,你们平阳市委要真正从思想上高度重视,好好查!孙亚东同志成了植物人,你们不是植物人!我提醒你一下,孙亚东同志现在还是你们平阳的纪委书记,平阳的腐败问题还要继续深入细致地查处下去!我建议你们市委班子全体成员认认真真坐下来,好好开一次会,专门研究一下如何在你们平阳进一步深入开展反腐败的大问题!我再强调一遍,反腐倡廉问题是关系到我们党、我们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和你们平阳跨世纪上台阶,和你们平阳的改革开放并不矛盾!”

    高长河连连应着:“是的,是的,马书记,我们一定进行一次专题研究!”

    马万里又问:“亚东同志的血案有没有进展?凶手有没有线索?”

    高长河当即汇报道:“马书记,前天,我和公安部、公安厅参加侦察领导工作的几个同志碰了下头,已经有了突破性进展,初步判断是雇佣杀人,驾车实施作案的犯罪嫌疑人已经出现在我市旧年县,目前正在加紧搜捕。马书记,您注意一下,我市报纸、电台、电视台已在昨天公开发出了对犯罪嫌疑人的悬赏通缉令。”

    马万里说:“好,我马上让省里的新闻媒体也把这个通缉令发出来,看罪犯往哪里逃!另外,代我再问候一下孙亚东同志的夫人,转告她,一定不要丧失信心!亚东同志这种情况才两个多月嘛,苏醒的希望我看还是存在的。三天前我们省报上发过一篇类似的报道,一个昏迷三年多的植物人都苏醒了。这个报道发在三版社会新闻栏里,你请孙亚东夫人找来看一看!”

    放下电话后,高长河本想把马万里说的新情况和市长文春明通报一下,可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八时四十分了,想到九点就要去参加全市抗洪防汛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八点五十就要出发,便作罢了,随手抓起几张新到的报纸匆匆浏览起来——

    本世纪最轰动性的丑闻:独立检察官斯塔尔笑了,克林顿哭了。俄罗斯面对政府和经济的双重危机,叶利钦好梦难圆。亚洲金融风暴仍未平息,其对全球经济的影响将滞后显现。李嘉诚说:香港不是超级自动取款机——索罗斯兵败香港……

    突然,一行醒目的大标题和一个熟悉的名字爆炸般地映入高长河眼帘——

    在历史的黑洞中

    ——平阳轧钢厂十二亿投资失败的沉痛教训

    新华社记者李馨香

    偏在这时,刘意如敲门进来了,“高书记,时间到了,车在楼下等您。”

    高长河“哦”了一声,把那张只看了标题和署名的报纸本能地放在桌上。然而,起身要走时,想了想,又把报纸拿了起来,折成四折,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这才出门下了楼,来到自己第一天使用的001号车前。

    001号奥迪擦得焕然一新,静静地停在市委大院一片难得的蓝天下。

    高长河走到车前时,司机及时拉开了车门。

    高长河却在跨上车的最后一瞬间,突然迟疑了。

    刘意如不解地问:“高书记,怎么了?”

    高长河看了看醒目的001号牌照说:“不用这部车,换我原来的车。”

    刘意如说:“这部车姜超林同志既然主动交了,我看——”

    高长河一句话不想多说,只两个字:“换车!”

    刘意如只好让司机去换车,自己和高长河站在原地等候。

    等车时,刘意如和高长河聊起了闲天,说:“老书记姜超林这回真要走了,也不知是福是祸?高书记,不知您听说了没有?下面这几天可又有新议论了,说是姜超林同志宁愿留在平阳也不想要副省级,是……”刘意如迟疑了一下,停住了。

    高长河看了刘意如一眼:“是什么?说嘛。”

    刘意如叹了口气:“高书记,您想想能有什么好话么?还不都是些胡说八道?说是姜超林老书记聪明呀,怕自己一走,就虎落平阳,鞭长莫及了,就捂不住平阳的盖子了,平阳的问题就会彻底暴露,他就会落个身败名裂。因此,有人说,看吧,姜超林这一走,真正的好戏就要开场了……”

    高长河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当即联想到刚才马万里打来的口气极其严厉的电话,联想到马万里一口一个“你们平阳”的不满情绪,联想到两笔寄自平阳至今还没线索的赃款,联想到新华社记者李馨香已经发表出来的大文章,心中不免一惊:看来,关于平阳这二十年改革开放的历史,关于反腐败,关于姜超林们的是是非非,都还远远没完结。不管他和他的这个新班子愿意不愿意,他和他这个新班子都仍然必须面对一场场新的暴风雨。而且,还必须在这不断袭来的暴风雨中带着平阳这座大都市和它的人民义无反顾地走向新世纪。

    然而,暴风雨现在还没来。

    高长河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蓝天。

    蓝天很好,白云很好。

    蓝天下,大地上,九月的阳光也很好。

    真的很好,还颇有几分清纯和明媚哩……

    1998年1月—11月

    写于北京—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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