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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杨玉泉的病情一天天加重,肝脏硬成石头,出现了严重的腹水,肚子胀鼓鼓的,由于癌细胞扩散,消化系统也出现问题,基本不能进食了。

    有一天,医生从杨玉泉腹部抽出了很多积水,并且给他用了止痛的针剂,病人一下子感觉轻松多了。陈一卉交过一笔医疗费,回到病床前查看输液的情况,杨玉泉突然抓住她的手:“一卉,我对不起你呀!”

    “你又来了!知道对不起我,就好好躺着打针,配合医生治疗。”陈一卉皱了皱眉头,想把手抽出来,可是她不经意间看到了杨玉泉的眼神,心一下子被揪得疼。男人的眼神很复杂,百感交集当中有一种决绝。于是,她坐到病床边,安慰前老公:“好好治病,再不要说对得起对不起的话。既然你回到我和孩子身边,就说明你还拿我们当亲人。就冲这一点,我会在你身上好好尽几天妻子的责任——毕竟我们曾经是夫妻,而且你已经这样了。我这样说你不要觉得残酷,你的确是一个危重病人,必须听医生的话,不要拒绝所有的医疗措施。好好治,你才有可能和我们母女继续相处,病好了,你才能有好好活人的机会。”

    “一卉,谢谢你,谢谢你能对我说这些话。不过,一卉呀,我希望你也能听听我的意见,咱不治了。我的病我最清楚,到现在,任何治疗措施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终归要死,迟几天早几天有什么关系?我之所以费天大的劲儿回来,无非是想见见你,也见见我们的女儿——她姓杨,在我心里她就是亲生的。这个目的已经达到了,你能不计前嫌接纳我,杨帆也认我做爸爸,这就足够了。就算我马上死了,也能闭上眼睛,含笑于九泉。我说的是真话,要死的人都会留恋生,我大概是个例外。我心里多么留恋你和孩子——杨帆让你抚育得多好啊!她不仅长成大人,而且聪明,学习好,这是你的骄傲,也是我这个要死的人心中的安慰——可是,我没有资格再活下去了。我这辈子罪孽深重,对不起你和孩子,既然已经没有力量、没有可能再给你和孩子带来一丝一毫的幸福,那么我也绝对没有继续拖累你和孩子的理由。你应该让我死,死得越快越好。你再不能为我花钱了,我知道你有多不容易……”

    “杨玉泉,你最好闭嘴。”陈一卉听了杨玉泉一番话,眼泪快忍不住了,但她强忍着,仍然用恶狠狠的口气说,“你以为你快快死了就好?你以为腿一蹬眼睛一闭就万事大吉?我要是不尽全力给你治病,孩子会怎样想?我心里就能安宁?”

    “一卉,我知道你是个善良人,不忍心放弃。可你知道不知道,为治病每花一分钱,对我来说都在增加良心债务,都是拿鞭子抽我的心。一卉,放弃吧。杨帆要是有什么想法,我跟她说……”杨玉泉泪流满面。

    “你跟她说?你怎么说?你无论怎样说孩子也不会同意放弃治疗,那样,对她是严重的伤害。”

    “要么咱告诉孩子,我不是她亲爸爸?”

    “你要干什么?你还嫌我不累,还想制造混乱?你不是她亲爸,谁是?她的亲爸在我心里早死了。”

    “那就不说了,真让孩子知道真相,我这辈子也就没孩子了。不过,病治不好是我该死,老天爷要人的命,谁也没办法。我想杨帆也不会责怪谁。”

    “杨玉泉,再不要说了。你的病即使用尽全力来治,也不见得能好,可你让我放弃没有道理。这阵儿知道我很难,你早干什么去了?晚啦,杨玉泉。我恨你……”陈一卉不由得热泪长流,紧紧攥着杨玉泉的手臂,指甲抠进他的肉里——其实杨玉泉已经皮包骨头,松弛的皮肤下面几乎没有肉。

    这对早已不是夫妻的夫妻执手相看泪眼,泣血欷?,心里的滋味难以言表。

    “一卉呀,回想这辈子,我肠子都悔青了。服刑那么多年,我翻来覆去地想,想得心中淌血,想得痛不欲生,想成了一团解不开的死疙瘩,想出了一个肝癌!就是不知道人有没有下辈子,要能有下辈子,我一定吸取教训好好做人,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

    “不说了,杨玉泉。”陈一卉双手掩面,泪如雨下。

    “不,一卉,我要说。你让我把满肚子的悔恨说出来,会好受些。我今儿感觉精神好,想和你说话。一卉,你就听我说吧,求你啦……”

    陈一卉强忍泪水,点点头。

    “你我夫妻一场,回想起来,幸福虽然短暂,却值得永远珍藏在记忆中。那时候多好呀,我俩都年轻,你漂亮聪颖贤惠,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值得怀恋。可是,幸福生活硬被我亲手毁掉了!人呀,一辈子的大错误往往起源于一时糊涂,起源于一瞬间的动摇。人不能贪婪,不能经不起诱惑,一念之差,往往就是一生悲剧的开端!你说吧,一卉,那时候我们假若就在乡村教书,虽然清贫,但每天面对那么多清澈透亮的眼睛,有忙忙碌碌工作的乐趣,有为人师表诲人不倦的幸福,有在知识海洋里游弋的充实,生活同样充满希望。即使在乡村小学干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不安于现状,想改变命运,想要寻求新生活和更高质量的生活,本来也没有错,可那时太年轻,我根本不知道人生路上布满了荆棘和陷阱,需要时时小心步步谨慎。正因为没有经验,一不小心掉进了别人设计好的圈套。后来跌倒了,我特别恨诱导我走上邪恶道路的人,特别恨毁了我一生的几个人,尤其是窦老板和姓吴的妖精女人……”

    “你是鬼迷心窍了。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自己心里先长了茅草,隐蔽着妖魔。”陈一卉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她插话说。

    “一卉呀,你说得对。失去自由好多年,翻来覆去想,想得头发全白了,后来我不再恨任何人。要恨,只能恨自己。要是我没有贪心,即使进了城,依靠诚实劳动和艰苦奋斗,先有一口饭吃,然后慢慢改善和提高生活质量和社会地位,完全做得到。可我偏偏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投靠到姓窦的门下就错了,他是一个胆大妄为、黑白两道都通的人,也是心狠手辣的人,我和他玩,如同与虎谋皮,迟早会被吃掉。当时我只想着跟他也许能挣大钱,能一夜暴富,对现实存在的危险一叶障目,自欺欺人视而不见。后来我上他的当走邪路不足为怪。”

    “是呀,那时候我俩毕竟年轻,缺少社会经验。别说你,就在你出事以后,我还继续信任他,任由这个姓窦的摆布。要不然,我也不至于丢了工作,弄得生活没有着落。”

    “对了,一卉,你说说,我在南方被抓,你怎么也不教书,竟然也到窦老板公司去了?”

    “你非要听吗?姓窦的本事大嘛,你和相关人员被抓,明明犯罪行为是他策划的,而且还是幕后指挥,可人家竟然逃过责任,安然无恙,还能继续在龙川市做生意,赚大钱。不仅仅窦老板复杂,这个社会也太复杂了,有些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当初杨玉泉出事,姓窦的有高人相帮,竟然湮灭掉了一切可以陷他于灭顶之灾的证据,逃过一劫。事情过后,窦老板主动找到陈一卉,很像一位有情有义的人,表示要对杨玉泉的家属尽力照顾。他对陈一卉说:“一卉妹子,对不起。玉泉兄弟彻底栽了,他这辈子都没戏了。他吃这么大亏我有责任。是我交友不慎,不知道那些人净干违法乱纪的事,甚至铤而走险贩卖毒品。要知道他们做这种生意,杀了我也不会让玉泉跟他们搅和在一起。你老公是我自小一起的伙伴、同学,他倒了大霉,我的罪孽也大。事情到了这地步,我没有办法把杨玉泉救出来,可我应该对他的家庭负责,应该对一卉妹子负责,要不然,我姓窦的还是个人吗?”

    姓窦的这番话慷慨激昂,亦真亦假,弄得陈一卉恼也不是,恨也不是。因为杨玉泉的事担惊受怕,她病了,身体很虚弱,只好冷眼旁观看窦老板如何表演。

    姓窦的给陈一卉撂下一万块钱,留话说:“妹子,你拿这点儿钱先把身体补养好,然后把学校的工作辞了,到我的公司去上班。小学老师太辛苦,收入也不高,以后老公指靠不上,你还要抚养孩子,这么重的负担你肯定难以承受。你要是同意去我那里,我考虑给你安排个财务方面的岗位。你有文化,人也聪明,当个财务人员绰绰有余。我给你开相当于两份工资,算我对玉泉兄弟的补偿。你先养身体,闲了想想我说的这个安排。如果你拿定了主意,就给我打电话——我留个名片给你。实在你不想放弃小学老师的职业,也不勉强,我会定期给你一些补偿。”

    姓窦的这番话入情入理,做事情也挺仗义,弄得陈一卉有些迷惑,有些心动。她思考了一段时间,最终答应去窦老板的公司做财务。她这样想:我老公出事确实跟你有关系,既然你良心发现要补偿,我给你这个机会。即使这里面有阴谋,我小心防范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你窦老板还能吃人不成?

    陈一卉去了窦老板那里,的确享有一份不菲的薪水,而且让她做出纳,整天和钱打交道,表现出老板对她的信任。姓窦的对陈一卉处处关照,甚至让公司其他员工心生妒忌。这样的待遇也让陈一卉战战兢兢,心里害怕窦老板是不是觊觎她的美色,或者还有其他目的、企图。但后来姓窦的一直没把她怎么样,他对陈一卉好,也许真是良心发现。在窦老板公司里,陈一卉逐渐熟悉了她原来并不熟悉的商业和公司运作,在做好工作之余,她开始自学工商管理方面的大学课程,很想在这方面有所发展。

    后来,窦老板栽了。原因在于他蛰伏一段时间之后又贪欲膨胀,也和他以前胆大妄为积累下来的种种罪过不无关系。窦老板不仅公司倒闭了,家产也被罚没,人也锒铛入狱。窦老板完蛋了,陈一卉随之失业,好在她平常省吃俭用有了一些积蓄,可以在一段时间内维持生计。陈一卉一方面继续攻读工商管理课程,另一方面也做些临时性工作补充家用,轻松的活儿不好找,她连夏天跟园林绿化队种花种草、冬季烧暖气锅炉的事情都干过。

    “姓窦的不跌跤才怪呢。他迟早得破产,得坐牢。害人害己,罪有应得啊!”听陈一卉讲窦老板的故事,杨玉泉感叹说。

    “别恨他了。其实,人都是亦好亦坏的,姓窦的在你身上造了孽,后来通过对我的补偿赎罪,我觉得他的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陈一卉说。

    “是呀,按理说我不应该再恨他,只是提起往事心里堵得慌。其实,我谁都不恨,恨不动了。一卉,我只有一个请求,别再给我治病了,没用。你让医生打‘白蛋白’,那东西多贵呀。我在这儿住几天院,恐怕要把杨帆上高中几年的钱都花光了,把你的积蓄都糟蹋掉了。我岂不是又作孽?一卉,听我的,咱不治了,包括止疼药,也不用了,我能扛得住。咱就当安乐死,我自愿的。你在我身上每花一分钱,都让我的罪孽加重一分,心里受不了啊!一卉,你再不听,我就自杀,我还能爬到窗户上,这病房是五楼,下面是水泥地,不会摔得半死不活。那样,我就解脱了,彻底解脱了……”杨玉泉说得很累,看上去快要晕厥。

    “杨玉泉,你太没出息,你是个懦夫,你是个混账!”陈一卉愤怒地冲着前老公吼叫。

    杨玉泉闭了眼睛,泪水顺着两腮下泻。陈一卉“哇”一声大哭,转身跑出了病室。

    下了晚自习,刘远航饥肠辘辘,走在路上他想,不知老爸在家没有,最好能多做几个菜,好好撮一顿。上了楼梯用钥匙打开家门,饭菜香味扑鼻而来,到餐厅一看,桌上摆了好几个菜,有刘远航特别爱吃的盐水大虾和孜然羊肉,老爸还系着围裙在厨房继续操作,看来这顿晚餐够丰盛!

    “耶!老爸万岁!”刘远航欢呼雀跃,赶紧换拖鞋,脱外衣,洗洗手坐到餐桌旁。

    “怎么样,你老爸的手艺?”刘庚旺将最后一个海米冬瓜汤端上桌,手插在腰间自我欣赏满桌子的劳动成果,期待儿子能给点肯定的评价。

    “老爸的手艺错不了。我都闻见了,特别香!”

    刘庚旺有下厨做菜的习惯。除非有应酬、顾不上的情况下才让儿子吃饭馆或者在家里弄点儿方便食品,只要他能按时回家,都要亲自动手为儿子做饭做菜。他经常对刘远航说:“外面的饭菜有啥吃头?人生来是吃家常饭的。何况做饭做菜有创造的乐趣,饭菜里面还有老爸对你浓浓的亲情。”

    刘庚旺这样做这样说弄得刘远航心里潮湿:“老爸您既当爹又当娘真不容易,谢谢您。”

    以刘庚旺建筑业老板的身份,掏钱雇保姆,甚至雇专职厨师来家里做饭,都不是难事,可是他一直不愿意雇人。对刘庚旺来说,做饭是他的乐趣。往往在外面吃了味道好、自己又感兴趣的菜,回来就用心琢磨仿制,成功率几乎百分之百,所以,他家菜系常换常新,总能给儿子以惊喜。有一次,刘庚旺的几个老乡、朋友遇到一起,都喊着让他请客,刘庚旺一激动,说:“咱在家里搞,让你们欣赏欣赏我的厨艺。”一开始客人以为刘庚旺钱挣多反倒成了铁公鸡,怕到外面吃花钱,于是心怀不满半信半疑来到他家。客人们在客厅聊天、“斗地主”,他一个人在厨房弄了一阵子,一桌菜变戏法似的做出来了。大家亲口一尝,都对刘庚旺的手艺惊叹不已。一位朋友说:“刘庚旺你哪天不搞建筑了,到酒店当大师傅也能混碗饭吃。”刘庚旺说:“我还真有这想法。”

    他家的房子大,打扫起来费力气,也费时间,何况龙川这地方风大,几天不打扫,家具、地面会有一层灰尘。刘庚旺实在太忙,孩子又学习紧张,最多要求刘远航每天把被子叠了,自己房间不要弄得太乱就成。家庭卫生刘庚旺于是安排一个人定期打扫,相当于雇钟点工。那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是当初和刘庚旺同时进城、一起在建筑队干活的同乡好友老刘的遗孀。老刘在另外一个建筑队出工伤事故死了,有点抚恤和赔偿,但他老婆带着两个孩子生活实在很困难,刘庚旺让她来打扫卫生,规定每天一次,稍事整理,倒倒垃圾,半小时就能解决问题,家具、地板不用每天搞,看见脏了,三天五天擦一次,玻璃一个月擦一次就行,但他给开的工钱却相当于一般保姆市场价的两倍,很有点儿资助的意思。刘庚旺很信任这个老实巴交的妇女,放心把家里钥匙交给她,偶尔碰到她,总是嘘寒问暖,一直称之为“刘嫂子”。刘嫂子没有别的可报答刘庚旺,但凡她认识的人都知道刘庚旺是当今社会少见的善心老板,在一定范围内给刘庚旺赢得了好口碑。

    看见刘远航在餐桌前垂涎三尺跃跃欲试,刘庚旺去掉围裙,满面春风,拿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儿子对面。

    “老爸,你做的菜真好。我正好饿了,谢谢您。”刘远航举起筷子要吃。

    “急啥呀,儿子?老爸今天刚拿到一笔工程款,心情不错,你能不能违犯一下中学生行为规范,陪我喝杯酒?实在饿了先吃几口也行嘛。”刘庚旺的好心情挂在脸上,态度比往常还要好。

    “您让我喝酒?好事儿呀,遵命!”刘远航站起身从餐厅一面墙上的木格子里拿出两只高脚杯。平常刘庚旺只允许他喝饮料,实在馋啤酒了,也只能喝相当于饮料的果啤、姜啤,但刘远航更喜欢红葡萄酒,在老爸视线之外他不是没有品尝过。

    “破例了。不过,下不为例,你是中学生嘛。”

    “一点儿葡萄酒,没事儿。”

    “我告诉你远航,今天咱家又进了好几万。最近还有个机会,说不定你老爸又能赚一大笔银子。你要争气呀,三年高中之后,一定要考上国内最好的大学,瞄准清华、北大,然后读研究生,出国留学。这是老爸在你身上寄托的最大希望,也是老爸人生最重要的目标。要不然,我挣这么多钱干什么?”

    “老爸,您定的目标太高了。凡是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除了老师好好教,自己努力学之外,爹妈的功劳最大。”刘远航说。

    “为什么?”刘庚旺不解。

    “遗传基因要好呀。如果脑子不好使,光靠刻苦学习没用,把老师累死也白搭。”

    “你的‘基因’错不了。儿子,别看你老爸是从乡下摸爬滚打出来的,可我人聪明。要不然能当老板,能挣来这么多钱?你老爸在生意场上混,少不了和当官的打交道,有的还是大官,我看他们比我聪明不到哪儿去。有时候,我把他们耍得滴溜溜转呢!”

    “老爸没喝就醉了,骄傲自满。吹牛倒是不上税?”

    “敢跟你老爸贫?”

    “我说的是事实嘛。其实老爸,男孩聪明不聪明,母亲的遗传基因起决定性作用,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前几天我们物理老师——(1)班班主任齐晓明说的。他骂我班一个男生太笨,说这同学进奥赛班有猫腻,说他妈智商肯定有问题,把那个同学骂哭了,还讲了半天遗传学原理,把那节课该讲的内容都耽搁了。老爸,我妈聪明吗?”

    “你妈绝顶聪明。怪不得我儿子这么优秀呢。”

    “您过奖。您忘了我奥赛班是怎么考进来的?多亏了杨帆帮忙。所以说,您对我的期望值不能太高,我努力就是了。您也用不着攒很多钱,我将来要靠自己,即使有出国留学机会,也不要您大包大揽,我勤工俭学嘛。”

    “好好好,儿子,有出息!你这样说老爸真高兴,来来来,为我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咱干一杯。干!”

    “不,先为老爸心情好,事业顺利成功、做生意发大财干一杯。”

    “谢谢儿子。干!”

    刘远航狼吞虎咽一阵儿,眼见得打饱嗝了。刘庚旺因为儿子用实际行动肯定他的厨艺倍感兴奋,喝了许多酒。

    吃饭的程序该结束了,刘远航端起酒杯:“老爸,请允许我再敬您一杯酒,我有事给您说。”

    刘庚旺一愣:“有事直接说得啦,搞得这么庄重?小孩子家,能有啥大事不成?”

    “您先干了这杯酒。”

    “好吧。”刘庚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个周末您有应酬,我请帮我打小抄的杨帆吃了肯德基。您能不能先告诉我,您和杨帆妈妈——陈一卉阿姨是不是早就认识?你俩真是老同学?杨帆妈妈说的。”

    “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我只是好奇。”

    “不重要咱就不细究。接着说,你请杨帆吃肯德基怎么啦?考奥赛班她帮过你,即使没有这一层,认识了,成朋友了,请她吃肯德基不算什么,用不着汇报。”

    “我不是汇报肯德基的问题。老爸您知不知道她家的情况?她家最近有新变故。”

    “什么变故?”

    于是,刘远航把从杨帆嘴里听来的关于她“失踪”十多年又突然回来的爸爸,以及这个爸爸肝癌晚期需要治疗,给杨帆妈妈平添经济负担,弄得她家面临困窘的情况一五一十跟刘庚旺说了一遍。

    刘庚旺听罢做思考状。

    “老爸,您紧皱眉头干什么?我还没说要您干什么,您打算拒绝吗?”刘远航问道。

    “不是。我能猜到你的意思,肯定希望你老爸对杨帆家施以援手。对不对?”

    “您还挺神的。”

    “臭小子,低估我的智商?这事情看上去简单,其实并不简单。我皱眉头并非不愿意帮助她们,而是我估计杨帆妈妈不会轻易接受我的帮助。从上次打交道来看,你陈阿姨是个心气儿高、决不轻易求人的人。儿子你想想,人家给咱帮了忙,假如能从经济上给她们补偿,求之不得呢,爸爸怎么会拒绝你?但这事情不见得好办。”

    “这我就不懂了,你们大人总是比中学生复杂。我把要说的话说出来,至于怎么办,就看您的啦。”

    “儿子,你让我再想想,好好想想。”

    这天晚上,刘庚旺没睡好,他想了许多事情,都和仅有一面之缘的陈一卉有关。

    要不要帮助陈一卉,这几乎不是问题。别看刘庚旺做起生意来有奸诈嬗变、不择手段的一面,那是商战中的潜规则使然,不得已而为之,骨子里他是一个善良、有同情心的人,要不然没法解释他对亡妻的殷殷深情以及对亡友遗孀刘嫂子的同情照顾、对得癌症的干爹慷慨解囊。所以,让他拿点钱帮助陈一卉渡过难关,根本不存在吝啬、舍不得人民币的问题,何况他刚刚求这个女人帮过忙,正愁无以回报呢。问题在于刘庚旺和陈一卉虽然没有深交,但这个女人对他内心的冲击力却不可小觑。刘庚旺之所以苦苦思索,是要理清他对陈一卉的感受及其她对他内心造成的冲击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要说陈一卉漂亮,她确实漂亮,但刘庚旺见过的漂亮女人多了,有几个能让他怦然心动?自从上次为儿子的事和陈一卉吃过饭之后,这个女人总在他脑子里冒出来,甚至连连进入睡梦中,和他演绎出很极端、很桃色的梦境。这是怎么啦?不是说男人都喜欢年轻女人吗?刘庚旺经历过的年轻女子也不少,却没有能在他心里掀起波澜的,陈一卉仅仅一面之缘,怎么盘踞在他的脑海里不走呢?想必陈一卉自有过人之处,或者说,他和她之间存在着某种机缘?

    刘庚旺需要仔细琢磨琢磨陈一卉,看她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他着魔?

    陈一卉长得什么样?刘庚旺努力回忆,尚能在脑子里勾画出她的形象:身材高挑匀称,不显妖娆,但曲线分明,凹凹凸凸能抓住男人的眼球。脸蛋儿是传统仕女的鹅蛋形,但又略微偏瘦,于是有了一丝容易被人忽略的狐媚,既不能说是轻佻,但又勾人魂魄。她的鼻梁周正挺直,嘴的大小恰到好处,唇红齿白,整体的五官搭配严谨而又和谐,无限韵致。如果说陈一卉作为女人身材和五官都无可挑剔的话,她毕竟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眼角的鱼尾纹可以看出来,白晳颀长的脖子也有了难以遮掩的肉褶。这样的女人对经历丰富、阅人无数的刘瘐旺来说能有多大的杀伤力?问题出在她的眼睛。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话一点儿不假,陈一卉的丹凤眼和柳叶眉漂亮倒在其次,关键是那双眼睛内涵丰富,有很多能使男人灵魂战栗的元素。分析女人眼神中的内涵需要功力,刘庚旺觉得他的脑子不够用了。不过,还是要努力地想,想清楚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首先,这个女人的眼神能让你觉得温暖而且安全。面对这样的眼神,男人的感觉好像周围全是和煦的阳光,拂面的轻风,甚至会有婴儿在襁褓中那种舒适、被呵护的感觉。不用说,这种眼神是母性的,是女人特有的、与生俱来。不过,在刘庚旺的人生经验中,具有此类含义的眼神不仅仅来自成熟的、有一定年龄和阅历的女性,有的少女,甚至女孩的眼神也会让男人有类似的感觉,似乎女人本来就是男人的老家,女人能给男人温暖和依靠,与年龄无涉。

    其次,陈一卉的眼神还能让人心生同情。和她用眼睛交流之后,你自然而然想为她做点儿什么,仿佛不在她身上有所付出良心难以安宁。那是一种沧桑的、怨忧的眼神,毫无疑问是坎坷的生活阅历所造就。这种眼神除了让男人觉得欠她的,还给你一种深不见底的神秘感,于是你有了深入探究的愿望,似乎那眼神是一个吸引力强大的幽深的山洞,你不走进去永远会觉得遗憾。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女人眼神中的妩媚,一种隐藏很深的妩媚。这里所谓的妩媚和一些浅薄轻佻女子故意做出来的妩媚绝不是一回事儿,这是女人眼神中最重要最本色的东西,和女人眼神中的母性一样与生俱来,是骨子里的东西。有阅历有经验的男人都知道,女人要是没有这种东西,恐怕很难称之为女人。这种妩媚不需要刻意表露,而需要隐藏,隐藏得越深越能吸引男人、杀死男人……

    刘庚旺不可能把陈一卉眼神中所有的东西都读懂。一个女人的眼神内涵丰富,你还能说她仅仅是一个女人吗?不,这样的女人是女中英杰,是尤物,是近乎妖的女中极品,男人怎么能抵御得了?难怪,这些天陈一卉牢牢进驻我刘庚旺心中不肯离去,她是一颗威力无比的原子弹在我心中被引爆,自己整个人怎么能不被炸为碎片?

    刘庚旺不得不承认,自打与陈一卉吃过一顿饭之后,他实际上幻想着让这个女人成为自己的另一半!自从十多年前老婆病故之后,刘庚旺一直寻找的就是这个女人。她好像自天而降,突然出现在面前,让刘庚旺一下子懵了,然后喜出望外。

    刘庚旺怎么能不认真对待这个女人呢?对他来说,帮助或者资助陈一卉绝非易事。

    不是简单地给几个钱。既要给她以帮助,还要设计出一种让她乐于接受的方式,更要小心翼翼保护女人的自尊以及她曾经受伤的心。

    究竟该怎么办呢?刘庚旺苦苦思索,夜不成寐。

    发生在龙川市的高考作弊案被平面媒体和网络媒体炒成了热点新闻,在全国引起持续关注。在一次例行的市长办公会上,周世勋市长专门讲了这件事:“同志们哪,龙川市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个方面的建设成就,在陇原省怎么说也属中上水平,但都没有引起全国性反响,一个高考作弊事件,可让我们出名了!这几天你到网络上搜索‘龙川市’,十条有七八条都和高考作弊案有关。我们需要知名度,可这种出名方式难免让人尴尬。对这件事,市委市政府十分重视,昨天书记办公会上,市委王书记作了重要指示,要求市政府高度重视,当作一次危机来处理。王书记和我交换意见,看法是一致的。对于公安部门调查此事,我们要给予全力的支持配合,迅速查明案情,将那些胆大妄为、敢于以身试法的人捉拿归案,追究他们的刑事责任。对于教育系统,比方市一中和市、区两级招生办在这个问题上失察的有关领导、管理人员,甚或还有介入此案的相关人员,都要查清事实,触犯法律的移送司法机关,犯错误的依照规定严肃处理,该给予行政处分的决不姑息。这件事大家要高度重视,义仁同志具体督办一下,你是政府主管教育的领导嘛。”

    “我也简单说几句。”周世勋讲完,卜义仁接过话茬,“首先,作为主管文化教育的副市长,我应该检讨。无论如何,今年我市高考发生集体舞弊,造成很坏的社会影响,给龙川市丢脸了。按照王书记和周市长的指示精神,我一定认真督办此事,一查到底,把违法乱纪的人绳之以法。不过,我认为在案情没有查清以前,大家也不要自乱阵脚,也许还有一些误会,也许有的媒体记者故意夸大事实。最终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绝不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冤枉一个好人。起码,我们不能自己给自己抹黑。您说呢,周市长?”

    “要实事求是,决不护短。要通过调查处理,依法办案,彻底打消喜欢钻空子的人所有的幻想。要一次性根治,不留后患,以儆效尤。”周世勋说。

    市长办公会刚刚开完,卜义仁立即打电话召见教育局长。程元复来了以后,卜义仁给秘书交代:“我和程局长有要紧事商量,来人来电话你挡一下。除了市里主要领导,别人找就说我不在。”

    程元复进来的时候哭丧着脸。

    “卜市长,对不起。都怪我工作没做好,闹出事情来了。要是乱子大了,我负不起这责任,万一再牵涉到您……”程元复一开口先检讨,一副忧心忡忡、担惊受怕的样子,坐都不敢坐。

    “元复同志,你怎么慌神了?不就是段力维被拘审嘛,一个年轻人把握不住自己,犯了错,该负什么责任由他负好啦,你慌什么?”卜义仁端着领导的架势,“你先坐,坐下说。”

    “这次是金城大学从大一新生中先发现问题,公安很快介入,从省城把柴大福弄住了,然后才扯上段力维。就怕这俩人顶不住,警方顺藤摸瓜,还会带出别的人和事来,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程元复虽然落座,仍然欠着身子,在卜副市长面前,他像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你说说,麻烦到底有多大?元复同志,不是我说你,干嘛沉不住气?真的天塌了还有大个子顶着,对你来说不见得会遭遇灭顶之灾。‘每临大事有静气’,自乱阵脚要不得呀。”卜义仁的口气一以贯之居高临下,程元复看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心里不得不敬佩顶头上司有城府。

    “卜市长,阵脚倒没有乱,不过,仔细想想事情也不小。今年从S省到龙川参加高考的学生一共有十几个,确实是批量的‘高考移民’,严重的是,高考时他们根本没来,是别的学生——高二的尖子生为主——替考的。要是再把替考翻腾出来,还有假户口,也是在龙川市办的,这样会牵涉好多人,要负刑事责任的决不是段力维一人!再说,‘高考移民’报名、考试的过程,我也不是完全不知情,甚至还给段力维打过招呼,让他尽量帮忙,别的环节也没有完全放任。我要是被牵扯,恐怕也不是作检讨的问题。我真有些害怕……”程元复说。

    “这正是我叫你来的原因。段力维不是被龙川市公安局拘审了吗?咱有办法可想。只要他能咬牙坚持,把该承担的责任担起来,不要胡扯乱咬,别人还不至于被牵涉进去。他要是只顾脱罪,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肯定还要有人进牢房,他自己最终也会重判。我说的意思你听懂了吗?”

    “嗯,嗯。”程元复拼命点头,其实他并没有完全领会卜义仁的意思,“您是说想办法堵上段力维的嘴,让他把事情尽量揽到自己身上?”

    “我这么说了吗?”卜义仁沉着脸,轻轻摇头,“包括你们教育局的人,尤其是两级招生办的人,嘴也要严实些。”

    “您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段力维已经不在教育局可控范围之内,我恐怕无能为力。”

    “里面的人难弄,再难也要想办法。你把外面的人弄好,把你们系统的人弄好,就行啦。”

    “我知道了,卜市长。”

    “策略要高明,行事要缜密。遇事尤其需要智慧,想好了再做。我相信你,元复同志。”

    像卜义仁召见程元复一样,教育局长也召见了禹志荣。区教育局局长是个唯唯诺诺的人,让程元复看不起,招生一类的事但凡牵涉到区教育局,程局长一般直接找区教育局副局长兼招生办主任禹志荣。小禹脑瓜子灵活,与程元复私交甚厚。

    “这几天心慌不心慌?”禹志荣进门坐下,程元复问他。

    “心慌?”禹主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像有一点儿。局长您是说市一中高考作弊?”

    “嗯,还不错。我以为你一点儿都不心慌呢。你告诉我,一中段力维被公安局拘了,这几天你都干了些啥?”

    “我?我正常上班正常工作呀。您说我该干点儿啥?”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问我让你干啥,你干脆啥也别干,坐以待毙吧。哼!”

    “程局长,您别生气,我没有装傻。段力维给‘高考移民’办报名手续,是他的个人行为,是从省城来的柴大福找他办的。这事情不牵涉我,我总不能把手指头往磨扇里头塞吧?我估计在这件事上段力维也不会乱咬别人,咱不必因为他被拘留就慌神。我认真想了,无大碍。”

    “你倒是能稳坐钓鱼台。我问你,小禹,明明知道那些学生是‘高考移民’,不光段力维在市一中给办手续,在区招办也顺利过关,能说你一点儿问题没有?”

    “倒不是说一点儿问题都没有。那些孩子有完全合法的户籍证明,要说弄虚作假,责任也在公安户籍部门,我这儿只是对市一中高考报名进行审查罢了,大不了说我们工作不细心。要是有人说我故意给高考移民开绿灯,我还不承认呢。其实,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您很清楚,要不是您打电话给段力维壮胆,那小子可能不愿意痛痛快快给办呢。”禹主任一方面推卸责任,一方面似乎有意提醒程局长不要光指责别人撇清自己。

    “哎禹志荣,你咋听不懂话?故意的吧?我当然不光来提醒你,也不是说这件事我没有责任,我是说你应该想好应对策略,总不能静静等公安局找你,到时候就被动了。你在我面前把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懂仅高考报名这件事你可以抵赖,因为有公安局的假户口在先,有段力维不严格把关在前,那么我问你,除了报名,那些高考移民是怎么参加考试的?S省那群孩子来龙川参加高考了吗?”

    “这……”

    “这什么这!这才是问题的关键。你甭以为柴大福肯定讲义气,不会彻底交代。这种侥幸心理完全要不得。包括段力维,要是被警察逼急了,他想坦白从宽,为自己脱罪,知道的不知道的,猜想的,推断的,捕风捉影的,一股脑儿都说,你想想会是怎样的后果?小禹,你是区招办主任,是具体办事的,到时候领导不一定帮得上你。响鼓不用重锤敲,你还要我把话说到什么程度?自己想去吧。”

    听局长这么一说,禹主任真正慌神了:“局长,您说,我该咋办?”

    “你不是脑子挺好用嘛,非得我把什么都说破?”程元复端起架子,不再搭理禹志荣。

    其实,在此之前,禹主任一直抱有侥幸心理。给“高考移民”报名并非没有染手,但他只是在中间起了穿针引线、推波助澜的作用,主要造假的环节不在区招办,所以他可以大瞪两眼不认账。谁让公安局给办户口呢?谁让市一中明知道这些学生来历不明还给办报名手续呢?区招办不可能去查每个学生的报名资格。至于组织学生替考,区招办是玩了猫腻,但也有浑水摸鱼的余地,赖一赖也许就过去了。所以,即使省城的高考掮客柴大福落网,市一中段力维也进去了,禹志荣并不认为他有戴手铐进班房的可能。高考作弊哪一年没有?只不过规模有大小,办法有不同,迄今为止从来没有翻过船,今年这道坎儿难道过不去?不至于吧。可是今天让程元复一说,禹志荣感觉心上压了一块大石头。回到家里,晚饭比平常吃得少,味同嚼蜡。后来上了床,老婆看见他情绪不好,想用主动示爱的方式给他调节,结果被禹志荣粗暴地推开。

    禹志荣越想越害怕,几乎整夜都没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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