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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天狼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轼:《密州出猎》

    一

    电话兵通过轻型被复线,报话兵通过微微摇曳的鞭状天线,同时收到阵地信息,又同声复诵出:“发射完毕!”

    寂静最令人不安。此刻,一枚数十斤重的弹丸正在天空飞行。炮口距目标九千五百米,弹丸需飞行四十余秒,对于观察所指挥人员来说,这是个折磨,长得不堪忍受。谁知道将得到什么,远弹?近弹?命中弹?还是最讨厌的“不见弹”?肉眼根本看不见蓝玻璃似的天空中有一颗压满TNT炸药的合金杀伤大爆破弹。它一出炮口,人们就无可奈何它了,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停止飞行或是改变弹道。它按照火炮身管赋予它的方向的角度冲上天,然后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都要落下来触地爆炸,迸出六七百块齿状弹片,疯狂地咬向敢于阻碍它的一切。因此,在实弹射击时,弹道所通过的地域常常没有居民地、公路和建筑物,目标区也设在一片大山里。处于弹道下方并抵近目标区的,只有炮兵观察指挥所,他们要观测这只没有翅膀的铁鸟。

    可是为什么看不到爆光?这个散布死亡的东西飞到哪儿去了?

    副团长颜子鹄放下望远镜——它虽然能使人望得更远,代价却是把人的视野限制在很小的范围内。果然,他放下望远镜视野开阔了,看到右前方褐色山坡后面窜出一股烟柱,接着传来沉闷的爆炸声,它大大偏出目标区域,根据响声判断,炮弹炸在松软的土地上。

    观察所发出的一片混乱的惊叫,被颜子鹄的高声命令截断:“查图,找出落弹区!”又朝三连连长罗怀牧下令,“停止射击!炮手脱离炮位,叫副连长逐炮检查。”

    营长递过一比五万的军用地图,食指尖指着一处:“这里。”地图显示,褐色山坡后面是大片家田。万一有人,可就糟了。

    颜子鹄朝旁喊道:“小车!”又催问罗怀牧,“查出来没有?”

    罗怀牧脸色灰白,担任射击的是在连,射击指挥员就是他。他吃力地说:“射击指挥无差错,问题出在阵地。副连长报告,三炮方向错了一百密位。”

    如此大错!阵地上只有四门炮,却有五位连排干部。颜子鹄气道:“我命令你们坐下来,坐它三天!”他喊上营长坐进小车,赶去查看事故后果。

    小车从凹凸的山坡蹦跳着冲下来,拐上公路,高速驰向落弹区。颜子鹄去掉军帽,双手抓牢车把手,上身倾出车门,在急风中极力睁眼注视迅速滑后的田野。他忽然叫道:“在这儿,停车!”

    颜子鹄和营长跑下公路,从长满草藤的田埂旁边,扶起一位年约五十的农村妇女。她已经昏过去了,左肩和小腿处有血迹。蓝头布落在地上,旁边翻倒一个茶水桶,弹坑距她四十米,不知是否受了致命伤。颜子鹄和营长匆匆给她裹扎好伤处,把她抬进小车。远处,一个小男孩正朝村庄狂跑乱喊,十几位群众朝这里奔来。阳光下,一张张惶恐的、愤怒的、惊讶的脸越来越清晰,有人匆忙中还提着锄头和扁担;有人已经看清发生的事情,跑得更快,急声大呼……颜子鹄他们就要落入十分难堪的境地了。

    营长道:“阵地有军医,我们快把老人家送去吧。”

    “好!”颜子鹄回答着,又望着拥来的群众,对营长说:“你害怕吗?”

    “不,我理解他们。但这时候什么都说不清楚。”

    “那你就留下!无论人家动口动手,你都不准躲避,不准发作,不准辩解。否则,就处分你。告诉他们事故的真实原因,找到老人的家属和大队领导,很快我就派画来接你们去看大娘。你这儿比较困难,不是低声下气就能取得群众原谅的,越那样人家越气。我们错了就是错了,要认账。但在大错之下也要体现革命军人的品格,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颜子鹄把老人抱上车,关好车门,双臂把老人家拢在怀里。小车平稳地驰走了。他从后窗望去,群众围在大弹坑边上看了看,然后,慢慢地从三面围住营长。营长垂手站着……

    小车停在三连炮阵地的通路出口,响了两声喇叭。颜子鹄钻出车,对快步奔来敬礼的副连长吴晓义道:“拿担架,把老大娘抬下来,快把军医找来!”

    “谁呀?”副连长吃惊地看着颜子鹄胸前的血迹。

    “你母亲!”颜子鹄绷紧脸,无法控制自己了。“大家不是天天喊,我们是人民子弟兵、子弟兵吗!”

    军医赶来半跪在地上为老大娘检查伤情,然后重新包扎。颜子鹄在他耳旁问:“怎样哇?”声音微颤。

    “还好。没有伤到动脉和骨头。不过要快送医院。向团里要救护车吧?”

    “不等了。”颜子鹄对吴晓义道,“调一辆炮车,把火炮卸下来,把老人家抬上去。出事的是哪个班?”

    “三班。”

    “让三班撤出阵地,在车上轮流抬着老人家,立刻送医院。”

    吴晓义在前,军医在后,抬着担架往阵地后面绕。颜子鹄喝道:“干嘛躲躲闪闪,想藏住自己的失败?不准绕,就从炮阵地上过去。”

    所有炮手都笔直地站在炮旁,呆呆注视着担架通过。一看到颜子鹄的脸,好些战士心怯地转开目光。老人家醒了,呻吟着偏转头,恍惚地朝火炮和战士们望着。

    “呜……”一位战士扶着火炮瞄准具大哭,接着,跳过火炮大架,钻到相思树林里去了,两个战士急忙跟去颜子鹄估计他可能就是错了一百密位的瞄准手,低声问:“入伍几年?”

    吴晓义答:“一年,工作不错,是党员。”

    “现在入党真快,军事素质呢?你们要分工一名干部看护他,不能恶化他的情绪,也不能让他发行当一般炮手,他自己要求也不许。他还是瞄准手,下回实弹射击还是要上。”

    颜子鹄是强忍着一团怒气走进阵地的,然而,沿阵地走了一遭后,恼怒便化为一种复杂的感情。他看到,炮车通路两侧的树林,竟无碰断一根树枝;田边必定要碾碎的几棵白菜,早已被战士们包着土挖出来,移到通路远处,准备撤出阵地后再栽回去。在重炮和大型牵引车的缝隙里做到这一点,需要多么严明的军纪和良苦的用心啊!用弹药箱板子钉成的语录牌,插在掩体最高处,写着大家最熟悉的毛主席语录和战斗口号。和一年前不同的是,没有林彪的语录了。不过,这能说明他的一切都埋进温都尔汗沙海了吗?群众纪律执行得最好,没损坏群众一针一线。阵地的政治气氛搞得很浓,简直象打一场灵魂仗。不过,他们疏忽了一点,阵地要隐蔽,要伪装,要和现场保持一致。本属于心灵的语言,不必在嘴上重复了千万遍还嫌不够,又制成语录牌竖在最明显的地方,使敌机在两千米高空都能看到。花架子!

    颜子鹄走到阵地指挥所,用电话向政委报告了这里的情况。政委说:“我马上到落弹区去做善后工作,你放心吧。问题出在三连,你看还打不打?”

    “打,射击还没完嘛。”

    “我也同意打,但是要你亲自掌握。另外,师里刚才问到明天一连的实弹射击。一连更难办啊。你看他们还打不打?”

    政委是忧虑一连连长袁翰。袁翰返乡已经超假,团里两次电报催归,还不见音信。这件事激怒了颜子鹄。连队临近实弹射击,连长居然无故不在位。颜子鹄和政委的最初决心是:就当袁翰“死了”,一连还是要打仗的,让指挥排长代理连长指挥射击。可是,三连出了事故,政委犹豫了:指挥排长毕竟没有指挥过全连呀。

    “袁翰的超假,”颜子鹄通过电话说,“属于执意违背命令,性质比三连的偏弹更为严重,简直不象个军人,非处分不可。但连队的实弹射击,我的意见还是打。垮了连长,不能垮掉连队。打好打坏是一回事,不上炮场,这个连队的人心就散了。我坚持打!”

    “知道了。”政委放下话机。

    二

    一连指挥排长坐在车内连长的位置上,这对他简直是过分的幸福,他将占领观察所,指挥全连火炮实弹射击。阵地指挥员副连长,虽是他的上级,也将逐字逐句的复诵和执行他的口令。每个炮手把他的意志填进炮膛,他将看到弹群按自己的意愿爆炸,仿佛是自己手臂延长了,伸过去捏碎了坚固的目标。热爱军事的人谁不珍重掌中的权力,这权力可以实现自己所追求、所热爱的意愿,和渺小的个人权力欲完全是两码事!尽管他嘴上也呐呐地道:“副团长,我怕不行啊。”这是因为他觉得不谦虚一下就太不象话了,其实,他心里早把三连看矮了半截:哼!打个偏弹,练兵练到脑后去了?他储藏下的本事,使他忍住笑意接下重任,那一刻,他深深感激连长袁翰平时对他的培养。

    他刚当排长时,袁翰就逼他学习连长的全盘指挥业务,说:“一年以内,你必须成为全营指挥排长中最强的一个!别怕人家说你有当官的野心,那是蠢猪式的嫉妒。不但理解本职而且理解上级的职能,才能更灵活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满足于仅仅完成本职工作的指挥员永无出息。”好几次野外协同训练,实际指挥一连的是他这个指挥排长,袁翰只在边上传达口令,营指挥所都没察觉。有一回,袁翰竟然在“暂停”时睡着了,醒来后苦笑着说:“我也会偷懒啦。说实话,这一套,操操年我当班长时就会了一半。如今当个连长,比那也是时候当排长还容易,老是这一套程序,好象敌人听我们调动似的。我要是当敌人的话,别人不敢说,咱们营长就会输给我。”

    象那里的不少干部一样,军事上幼稚,阅人览世却过早成熟,小小年纪的指挥排长,因为袁翰急迫地要把他推上连长位置,竟狐疑起袁翰的用心:“连长,上级要提拔你了吧?”

    “天真。他们情愿提你,也不会提我。我是大比武出来的,和罗瑞卿握过手,沾上啦。”

    “这是暂时的,”指挥排长很坚决地说,“什么‘单纯军事观点’,什么‘骄傲自大’,一打起仗来,人们会改变看法了。”

    指挥排长的坚定信念,使得袁翰对他特别亲近,甚至有些钦佩他。但袁翰的苦恼消散一阵后,重新聚结起来会更重。“算啦,谈起来心烦。你只要做到在任何时候都能指挥全连,就帮了我大忙了。”

    “怎么是帮了你大忙呢?”

    “等你顶上我的时候,连队不需要我了,我也可以脱军装了。唉,什么时候才有仗打!”

    这是一段往事。现在,指挥排长膝头铺开军用地图,手指间夹着一去管状照明灯,不时探头辨认路旁墨堆似的山影,率车按照图上的开时路线奔向观察所。

    指挥车跑着跑着忽然减速,驾驶员上身前倾:“看,象是连长。”

    果然是袁翰提着旅行袋,出现在公路拐角处,眼睛抗不住强烈车灯,偏开脸躲避着,脚步歪歪斜斜,差点走到路沟里去,好象刚刚从灾难中脱逃出来似的。

    “闭灯,停车。”指挥排长很惊讶,连长怎狼狈到这个程度!他跳下车奔过去。

    袁翰几乎连上车的劲也没了,倒身坐在踏板上,背靠着车门,仰头闭目,享受着全身盘骨骤然松弛后带来的畅快。指挥排长“劈里啪啦”地拍去他身上的尘土,连连问话,但没有得到回答。车上的战士纷纷围在连长身边。

    指挥排长朝报话班长道:“快报告,连长归队了。”报话班长拿起话筒喊开了密语。指挥排长把地图摊在袁翰面前,手指在图上快速移动:“这儿,是我连阵地,这儿是观察所,我们现在正行进到四十公里路标处。基准射向30-00,目标区在天马山北面,凌晨五时完成一切射击准备。副连长率战炮分队从这条路占领阵地了。指挥排齐装满员,‘无线’正与上级和阵地保持联络,‘有线’还没开设。”说到这里,他把指挥包交在袁翰怀里,“连长,你指挥吧!”

    两道雪白的灯柱上下抖动着,一辆小车驰近戛然刹住。灯光灭了,但发动机没停转。颜子鹄在黑暗中质问:“为什么停下来?”

    指挥排长道:“连长回来了。”

    “那也不能停止前进。看你们,都在公路上窝成一团了。”

    战士们迅速登车,袁翰端正军帽,上前敬礼。颜子鹄压低嗓音:“你超假整整二十天,什么原因?”

    “老婆生孩子。”

    “就这个?”

    “就这个。”

    “这个我知道,你在请假报告上写了。我问你为什么超假?”

    颜子鹄等待几秒,没听到滔滔不绝的申辩、对意外事件的渲染,或是絮絮叨叨的检讨。而这些,正是从超假干部口中常常听到的。他很想按亮手电筒照照袁翰的脸,这个违犯军纪的人究竟知不知愧!

    “你等待处理。实弹射击仍然由指挥排长指挥,任务不变。”颜子鹄回到车上,重重地关上车门:“开车!”

    袁翰问指挥排长:“他是谁?我没看清。”

    “刚从军里调来的颜子鹄副团长,恐怕会当团长呢!”

    袁翰从颜子鹄的语气和上下车的动作里,预料到事情不妙了。犯了错误,偏偏碰上个刚上任的新官。

    指控排长抱住袁翰双肩,动情地急切地说道:“连长,到底为什么超假?说啊,连我都不告诉?”

    “确实是老婆生孩子。”

    “都好好的吗?”

    “好好的。”

    “那你为什么超假?”

    “唉,你没结婚,不懂什么叫老婆。车上有干粮吧?我饿了一天了,身上只剩三分钱,买个面包都不够……”袁翰难堪地说不下去了。

    “你的钱呢?”

    “都甩给她了。”

    车上战士赶忙递下馒头和咸鱼。指挥排长看见扔在车踏板上的瘪瘪的旅行袋,鼻眼酸涩。连长家庭生活困难,可是每回探家归来,也和别人一样带许多土特产让大家尝鲜,这是连队的不成文法,空手回来,真不好意思见人。连长这回只带来满身尘土和一副饥肠,看来他是被榨干了。

    “再给块雨布吧,我实在走不动了,就在路旁山坡上歇一会儿,你们返回时喊上我。快走!副团长准保掐着秒表在前头等着。”袁翰连连挥手。车快开时,他突然跳上车踏板,对指挥排长说,“记住,别抢时间,保证精度。实弹射击比我俩平日练的那些射击法简单,不同的只是带个响儿。你只要不慌,一定能打好!”说完,他跳下车。

    指挥排长双手扣紧指挥包,心安理得了,因为连长也愿意让他指挥。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痛快的钢铁格杀,等待袁翰的是什么?副团长的命令太冷酷了,连长既已归队,就该让他指挥全连嘛。指挥排长想到这里,激情已经冷却,而激情对于取胜是不可少的。他的信心碎裂成胡思乱想,对飞快的车速也有些恐惧:“慢点,别慌。”其实他内心却很慌,总在想,自己指挥的这次射击可能比三连还要糟糕。

    下车就找不到登山的小道了,地图上明明有嘛。指挥排长和战士们沿山脚急急搜索,蓦然,看到颜子鹄默立在前边,他身边就是小道,可他偏偏一声不吭,准是在气恼指挥排长到的太晚。他看了看不出腕上的夜光表,大概没超出规定时间,所以仍然保持沉默。

    指挥排长庆幸着:找到了路,还没开灯。否则,灯光一亮,准遭来斥责。打得再好也要扣掉十分。

    直到下午实弹射击才结束。归途中,指挥排长在四十公里路标处寻找袁翰。他频频按响车喇叭,但不见袁翰出现。他跳下车跑过草坡攀上山顶,才见袁翰坐奋斗目标雨布靠着一株歪头小松树酣睡。从这里可以远远望见射击目标区域。指挥排长意识到:不必向连长报告射击结果了,他什么都看到了,他刚刚睡着。

    袁翰睁开滞重的眼皮,哑声问:“全部命中,是不是?”

    “除了首发试射,那是个靠近弹。其它嘛,时间、集火、齐射,都还可以。”指挥排长的语气仿佛说一件平淡小事。但他毕竟年轻,不善于把巨大欢乐禁锢在心里,笑意最初就流露在眼角,然后一点点扩大,终于变成“咯咯”的欢笑,把滑到身前的指挥包猛力甩到身后。“我做梦也想不到,咱们连打得那么好。不只是‘命中’,完全是粉碎,对,粉碎!炮弹象被目标吸引过去,把目标都炸没了。真的,一点没剩下。真他妈痛快!”

    “别骄傲啊,沾上这个毛病就终生难改。”袁翰站起来叠好雨布,淡淡地问:“那位颜副团长有什么表示?”

    “笑,笑!还给我追加四发炮弹,让我多打了一个转移射。”这是真值得骄傲的,全团指挥排长中,没有谁得到过这种幸运。

    袁翰有些惊异:“哟,这位副团长还真知道什么是对炮兵的最好奖赏。”

    “哎呀,连长,”指挥排长叫道,“人家是火炮专家!秒表一掐,就知道了全连的协同情况。他看出你是有真本事的连长,要不就带不出这样的炮兵连。他问了我好多你的情况,还说:‘一个连队失去连长仍然能打胜仗,正说明这个连长不平常。’他是在电话里对政委说的,我听到后高兴死了。”

    袁翰快步走到前面,不能让指挥排长看出自己的激动。啊,有这句话就够了,完全够了。由他批吧、骂吧、处分吧,因为他有一双明辨贤愚的眼……袁翰真想立刻见到颜子鹄。

    指挥排长在后面追赶着说道:“连长、连长,你去见见颜副团长嘛,就在那边。他见到你准保高兴,你再把超假的事和他谈一谈,详细地谈一谈,他总有个家吧,还不理解你!”

    “叫了我吗?”袁翰止步。

    “干嘛非要叫,你不会主动点。”

    “不去!”

    指挥车开到阵地,与炮车会合返回营区。

    营区北头的一片营房就是三连,战士们正在炮场上擦炮——即使只打过一发炮弹,炮膛也需要擦洗数次。暗红色的洗刷杆在炮口出出进进,深黄的炮衣平铺在沙地上暴晒。一连的车炮接近时,他们都朝这边看,对各车厢的歌声和欢笑,对一连的战士打去的手势和招呼,他们竟无一回答。

    袁翰从车门伸出并没有朝车厢唤道:“指挥排长,三连怎么了?”

    指挥排长从车厢弯下身,胜利的欢乐还浅留在嘴角:“噢,他们打了个偏弹,整整偏出去一百密位,伤了一位老大娘。”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袁翰发怒了。

    “我忘了。”指挥排长声音很轻,只能从口形上猜出他是想这么说的。

    “你只想自己的事,”袁翰冰冷地说道,“通知各车,停止唱歌。”

    “车距一百米,怎么通知呵?”

    “发防空信号。”

    指挥排长朝后面挥舞红绿旗,第二部车立刻平静了,同时把信号传到第三部车……整个车队无人高声说话,探出来的脑袋也全缩了回去。喇叭也不响了,各车减速,拉大距离,缓缓通过三连,仿佛是一路哀兵。

    袁翰注视前方,白色的营区通路,无尽头地滑进车底。路两旁的小樟树是他带兵栽的,分别两月,好象粗了些,小树叶象人眼一样闪烁着脉脉神情……袁翰恍如进入一个陌生世界。“偏弹,伤人。”这几年来连队的军事水准,怎么下跌得这么厉害。他曾经在三连当过班长,是三连把他培育成射击指挥员的。他心儿忽有所动,直到这时候,他才隐约地后悔自己不该超假。

    三

    窗内比外面晦暗许多,主要是因为几个烟鬼抽得太狠了。烟雾是初灰白色,还能飘出窗,后来越积越多,竟聚成凝重的蓝色,飘不动了似的悄悄扯起柔软而厚实的帷幕,遮住人们的脸,从而,使彼此不能从对方脸上看到心语。人们和自陷在自己的深沉情感里。

    在这种地方,你不想吸烟也不行,烟能把你硬熏出瘾来。劣质烟草在猛吸中竟跳出一团团火苗,光块与暗影在脸上知己切知己拼,把人脸歪曲得不象个样子。不安的,忧虑的,没有一张脸是平日所熟悉的了,它们给人的印象比平日强烈数倍。面前的会议桌——除去球网的乒乓球台上,放着一盖有两颗大印的公文纸,是上级对袁翰的处分决定。营长刚刚宣读完毕,大家等待着袁翰表态。

    袁翰沉默许久,简短地说:“我知错。我想好好考虑一下,再向支部汇报思想。”

    营长说:“还有两件事。刚才颜副团长打电话来问,你们谁向全连战士公布处分决定?”

    “我。”袁翰拿过决定,他明白颜子鹄问话的意思,必须向全连做检讨。

    “下午三点,全团在团部大操场集合,宣读上级关于三连实弹射击出现偏弹的事故的通报。”营长望着袁翰,“时间快到了。”

    “集合吧!”袁翰随即起身。指挥排长快步出门。袁翰先回宿舍喝了口水,让激动的心情凉下来,然后整好军容,走上炮场。

    全连已成四列横队集合完毕,看战士们笔挺的身体和紧张的眼神吧,指挥排长一定先说过什么。

    “立正!”

    如果精密测量,可以发现袁翰是发令后第一个完成立正动作的。他酷爱此令。此令振人心魄。看,全连霎时凝聚成一群雕像。手足、腹部、脊椎、目光、表情甚至内心欲念,全部固定进条令规范。生命被此令锁住。力量压缩到临炸前的瞬间。每处衣襟驯服地贴在僵硬的躯体上。蚊蝇可以恣意蹿上他们的脸庞……这口令控制的一个整体,可以随你出征任何一个经纬点。

    “稍息!”袁翰举起那张公文纸说:“上级决定。”全体立正。“炮兵团榴炮营一连连长袁翰,在今年九月至十月探亲期间,擅自超假二十天。为严肃军纪,教育本人,决定给予袁翰以行政记大过处分!听清楚没有?”

    “清楚!”声音稀落。

    “清楚没有?”袁翰高声问。

    全连振奋地回答:“清楚!”

    “今晚,我在全连大会上做检讨,现在到团部大操场开会。向右转,齐步走!”

    一连进入大操场时,全团都朝他们望去。那毫无杂音、顿打地面的整齐步伐,袁翰响亮的口令和全连海潮汹涌般的复令,战士们帽檐阴影下一双双正视前方的眼睛,仿佛是来比武的。他们的威风与豪气竟使人们连呼吸也轻细下来。

    很激动,这么好的队列,他当了五年连长也很少见到,他感激战士们,又觉得对不起他们。

    “好啊……傲啊!”颜子鹄站在与全团排面成等腰三角形的指挥位置上,目光掠去,一眼就认出那一片是一连。他们普遍比其它连队的战士黑些瘦此,一声赂右看齐,腹部回收,胸脯一概挺起来,胸兜里没有凸出香烟盒、打火机之类的杂物,也没有歪腰扭腚、抽动腮帮子的。这高质量的队列,就象一串环环相扣的铁链,胆小鬼夹杂其中也会勇敢起来。有的连队也笔直站立,也昂首不动,实际上差得远呢。严肃的面容下面,也许鼓个吃得太饱的肚子;宽大裤管里,可能有悄悄放松了的膝部关节。老兵熟谙此道,不用劲也站得挺象样。新兵只知憋足一股憨劲,脸儿让血冲得通红,身子明显倾歪,还以为自己站得最直。入伍第一课目就是队列,可是服役三年也未必能来个标准的立正,你也是一身军装,但绝不是完全合格的兵。没有对操场、对机械般动作的痴爱,没有指挥员的威力,就得不到一行真正的队列。

    颜子鹄目光又回到一连,这个整体中最触目的部分。唉,这支连队虎威与熊力兼有,可惜也象公鸡那么骄傲。一些战士,甚至为获得骄傲的评语而骄傲。“你们想骄傲还骄傲不起来呐!”元帅和将军离他们太远,眼前最有本事的就是“咱连长”。袁翰好象生来就不信任太谦虚的人,手下几个班长都有点“傲骨”,外出执行任务,使得外单位领导喜忧参半,要使出通身本事才能领导他们。

    颜子鹄的声音传至最后一排战士耳里,仍然不力有威:“刚才各连入场,哪能个连最好?”

    “一连。”

    “我最不满意的,是大部分带队干部的口令。”颜子鹄逐个望着队列前排的各连干部,“软声软调,破锣破鼓,男不男女不女,比我这半条喉咙差远啦(他的脖子挨过弹片)。一个炮兵指挥员,必须在炮声中把口令喊出去,还要保证每个炮手在炮声中听到,不仅是听到口令,还要从口令里听出你的必胜信心!我要求你们平时的口令要和战场上一样响,不然的话,到时候你就喊不出来。现在给你们一个标准。袁翰,站到这里来。”颜子鹄用脚跺跺立足点。

    袁翰跑步出列。

    “一套队列口令。开始!”颜子鹄下了命令。

    袁翰采取立正姿势,根本看不到他鼓气、用力,便发出了单调不高但极有力度的声浪,仿佛是小炮:“立正!向右看齐!……”

    全团都在执行他的口令。喊毕,他主动入列。颜子鹄回到指挥位置,大声道:“下次全团集合,各连带队干部的口令,必须达到袁翰水平。回去,你们自己练!”

    四

    从团部归来,一连战士显得很安静,几乎没人到连部里走动,只从宿舍门窗朝这里望上一眼。好象都这么认为:连长遭难了,再象以前那样随意说笑,就太没良心了,连长现在需要静静呆着。

    袁翰闷坐在屋里,忽然感到说不出的难受——缺氧似的。他透过窗玻璃看到空旷的炮场、冷清的炮库和安静得有些反常的战士,这不是他熟识的连队了。孤独可真难受,他受不了别人用怜惜筑起来的墙来包围他。看看表,竟吃一惊,他快三小时没在班排露面了。他振作精神走出连部。

    远处的岗哨有些懒散,象在晒太阳。袁翰瞟他一眼,他立刻振奋地持枪立正,钉住不动。进了排宿舍,战士们纷纷起立,有一位脑壳重重碰以上床铺板,疼得他咬牙红脸,却直直挺立着不肯揉一揉。班长抱怨地看他一眼,嫌他在这时候出丑,然后注视着连长。周围的瞳仁里都流溢着热切的关怀,象在问:有什么心事?说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深沉而笨拙的安慰,更使袁翰心里难受。他在这世界上除开妻子,最难割舍的便是这些战士们了,是他们把他从妻子那里夺了来。说实话,两道电报催归令,都不及来自他们的引力能量大。虽然,他可以随意指挥他们,象随意动弹自己的手指头,但他们一双双眼里,不也正向他的心发布命令吗?“你属于连队。”袁翰很想燃起快活的气氛,用坦然的笑容啦,又酸又辣的趣话啦,亲热地碰碰肩膀啦,让他们宽心,别为自己担忧,袁翰还是以前的袁翰。可惜他不会遮饰自己的感情,还容易被人家的感情感染,他常为此诅咒自己的军人气质不足。

    你看,通信员肩挎邮件包从营部归来了。袁翰矜持地转开脸,而脑后好象长了眼睛,感觉到通信员越走越近,心也随着那脚步越跳越紧。他焦急等待着,但通信员没唤他,略停顿一下便走过去了。没信,他心儿白白恍动一阵,重被忧虑失望攫住。没信也好嘛,说明她们平安无事。嗯,明天肯定会有……自从他归队后,他妻子一封信也没来过。

    一位面容憔悴,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五六岁的女人,散乱着头发,斜倚在床边,失神地望着床上两个睡去的婴儿,好象一直要望到婴儿大起来才罢休。这就是他妻子的形象,浮上心便难拂去。他月薪五十三元五角,妻子是半工资半工分的民办小学教师,家里有一位老人还有一位在外地上学的妹妹,都依靠这些收入。袁翰象个一月只拿六元钱的新兵那样谨慎开销,把大部分薪金寄回家。干部们讨论应该给他困难补助费时,他好羞呵,没勇气看他们,也没有勇气拒绝那几十元钱,每年都要被这样折磨一两回。妻子四年不孕,今年居然生下一对双胞胎,都是女儿,都只比袁翰的手掌大一点儿。姊妹俩给父亲的第珍上感觉,就是世上竟有这么小的人!他不敢抱,怕她们从掌中掉下去,又怕捏痛了她们。他用手指头轻碰她们那细嫩的脸儿,手指简直没有触觉。他的心被一种猛烈的情感碰痛了,说清是喜是忧。他甚至担心自己的呼吸会伤了她们,屏住气息,俯身下去,瞧精密军用地图似的瞧她们玩偶般小巧的鼻子、嘴儿。他分不出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左边那个蓦然啼哭,在襁褓里很有劲地划动手脚,袁翰吓了一跳,于是,便暗暗唤她“大姑娘”。婴儿的哭声是父亲心灵里的壮歌,在啼声中,他感到翻滚而来能够淹没一切的情感狂潮,恨不能朝什么凶神恶煞扑过去,捣碎了它,看护好两个可怜的小天使。

    妻子心里一阵滚热,她从袁翰瘦脸上的爱怜猜到了自己的变化,于是投去感激的一笑。笑容停在嘴角,显出早衰的皱纹,反给丈夫留下一片苦涩。每当半夜,妻子给孩子喂奶,放下这个抱起那个,脸上涌出病态的红潮,两眼痴热地望着怀中婴儿,袁翰就很痛苦,恨自己不是女人……假期的最后一周,夫妻俩时常沉默,目光碰一下又躲开。一到黄昏,妻子就轻声叹息,终于,她提出来,让袁翰给部队发个请示延长假期的电报,即使不批准,等答复也可多住几天。主意很乖巧,但袁翰认为那是老兵油子拖泥带水延假期的手段,不肯办。妻子抱怨袁翰只顾自己的名声不管家,小女儿好象有病,吃了就吐,做父亲的能撂下就走吗?她气道:“你要走,抱一个孩子去,我养不活这么多,血给她们喝也不够。”袁翰那几天累极了,肝火特别旺,顶撞道:“养不了干嘛一家伙生两个?”话刚脱口,他就被妻子晕眩的模样吓坏了。最后一天早上,袁翰起身,见妻子睁大两眼也要起来,他急忙按住她,“别动,我自己来,我什么都会。”妻子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随袁翰身子转着。袁翰点火、做饭,吃了些东西,提起旅行袋,走到床边和妻子告别,妻子却侧过身去:“你走吧!”手护着两个睡婴。

    南去的列车晚点了,烦躁中的时间就显得特别长,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碰上个无理的人吵上一架。袁翰极力抑制着,规规矩矩坐在门旁靠椅上,看大墙上的车票价格表,计算路途花费,总是神不守舍,一会儿算多了,一会儿算少了。

    “快呀,叫爸爸。”一们年青母亲把小女儿往前推,迎向一位高个儿、被海风吹黑了脸庞、畅快笑着的军人。这人提着两个鼓鼓的旅行袋,还有一挂香蕉,显然是刚下火车。小女儿正在受罪,小胖脚儿迈上一步,就回头求救地看母亲,母亲急声催促:“快呀,快呀,别怕。”(这个“怕”字让袁翰心酸)军人等不住了,雄鹰似的展开双臂,搂住小女儿。小女儿猛一挣扎,从军人怀里漏下去,跌进母亲怀里,小手死死揪住母亲的衣领,哭着往她身上爬。哭所惊扰了候车的人们,父亲狼狈地忍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蓦地,他看到袁翰,认定这是个知音,便朝袁翰苦笑,以解脱窘境。袁翰呆子似的毫无反应。母亲抱着小女儿和军人一起走出候车室。小女儿在母亲怀里还竭力躲远那位军人,但不时从母亲脖子后头偷看。他们不知道,这短短的几个镜头激起袁翰的思绪翻腾。

    车站广播喇叭又发出通知,袁翰要乘坐的那列车又要晚点到傍晚,又得等九个小时。他本不想回家,可是,在车站外烦乱地踱了几分钟后,忽然意识到:要再这么踱下去,就会行人的疑视,交通警的大喊,甚至医生的关注了。他下定决心,快步回家。

    妻子从桌前扬起头,惊异的眼里满是泪水。她在给刚刚离去的狠心丈夫写信。

    袁翰走近,她站起身扑过来,头顶着袁翰胸膛,撞了两下,靠住他肩膀,剧烈地啜泣。笔在桌面上滚了很远。“别哭,别……”袁翰安慰着,但妻子却止不住。唉,能在丈夫怀里哭,也是幸福的,你怎么会知道呢!

    桌上半截信写着:

    袁翰:我的救星,求你转业回来吧,做军人的妻子太阳能痛苦了,一年十二个月,你只能给我一个月,刚刚熟悉共同生活,你又走了。就是这一个月里,头十几天痴狂,匆匆忙忙跟偿债似的。后几天发慌,老是想:你要走了,要走了。中间又有几天安稳日子!我是个弱女子,受不了没有依靠的生活。看见这两个小女,我好害怕,简直不知道怎样把她们养大。老是想:她们会从床上掉下去,会给什么东西咬一口,会发烧……总之会死在这怀里,真是怕极了!这些念头你在时我没有,你一走就冒出来,我是不是疯了。还有经济问题,今后几年我们会很困难,受不了两地生活的花费,还是苦在一处吧……

    袁翰迈不动腿了,一拖就是二十天。他写过延假信,但写不下去,没有“过硬的”理由,又不肯编造或是夸张,于是,干脆不写。“写那个还不如写检讨报告呐!”他甘愿承担一切后果,也许因此转业,他隐隐有些高兴。

    妻子把部队拍到她单位里去的两封电报,都藏了起来。袁翰在家的日子,她总觉得是自己偷来的,因此一点幸福感也没有。

    五

    整幢房子都用大块花岗岩石砌成,它是战士们自己采石盖的,笨厚牢固又显得威武,好象砌进了他们的某些性格。太阳已经西斜,花岗岩正在散发下午吸收的热量,靠墙便感到暖意。西头一大间是团党委会议室,全团战士每日的工作、思想、乃至梦里的部分内容,都会在这里被研究、被决定。会开完了,颜子秸想去一连和袁翰谈谈,他在房外两株塔状扁柏之间踱步,等候小车到来。这几分钟时间里,他整理着对袁翰的印象。

    去年,师司令部就要调袁翰去当作训参谋,团领导通过努力把他作为储备作训股长留下了,计划让他在副营长的位置上熟悉一下营的工作后,就负责作训股工作。档案材料都报上去了,政委准备他探家归队后找他谈话,正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却超了假。师长很恼火地质问:“炮团怎么搞的,刚刚报袁翰当副营长,马上又得处分他,你们怎么考察干部的?袁翰超假是什么原因,他到底想不想在部队干?你们要就这个情况,专门写个报告。”

    袁翰的超假,使团里几位领导很伤心,他们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显得太弱了。袁翰的超假不但损害了自己,也损害了看重他的人。

    颜子鹄对袁翰感到兴趣,接触时间虽然不长,但却在袁翰内心世界充分暴露的时刻。这时看上一眼,可能比相处几年更能了解一个人。“他会带兵。”颜子鹄最爱这点。一连的军事素质就是强于其它连,连队是连长的镜子。袁翰的优点和缺点都很明显。比如说骄傲,唉,有点本事的人怎么常有这个毛病呢?有的人藏住了,有的人藏不住,当然也有人纯粹因为别人强于自己,就送人家一顶骄傲的帽子戴戴。袁翰的超假完全是因为骄傲吗?似乎也不一定。他过去组织纪律性一贯不错,如今明知超假会受处分,他还是敢超,恐怕另有原因。也许他真是不想在部队干了?颜子鹄最担心的就是这点。不想干的人,任凭你有天大本事,也不能长久留用。

    小车在一连炮场边刹住,颜子鹄透过有机玻璃车窗望去,一连副连长正组织炮场训练,各炮手无一被突然而至的小车所吸引。这个小细节让颜子鹄高兴:有些挺过硬的连队里的战士也常在一瞬间走神,这一瞬间常造成一百密位的误差。

    颜子鹄用手势告诉副连长:干你的吧,不要中断。他走进连部找袁翰。

    “我是想转业的。”袁翰垂下目光,不看颜子鹄眼睛,说话胆子更壮。他一直暗中期待颜子鹄来看自己,但头一句话就使颜子鹄心凉。“我不象有些人那样,成天叫唤‘岁数大啦,放咱走吧’其实他不想走,那是一种牢骚,是提醒领导:自己在这个职务上干了多年,再不提就不干了。我可真心想走。家里有困难,不走怎么办?象个别人那样闹,甩手不干工作,处处跟领导为难,或是老提一些你根本解决不了又是实际存在的问题,让你觉得刺头,不得不放……这些鬼名堂我比他们知道的还多,但实在做不来。对这次处分我完全接受,超假二十天再不处分简直没有军法了。如果我当领导,也许得给袁翰来个更重的处分。干脆说吧,这个处分是我自找的,当时有个念头,处分就处分吧,不受这个处分,你们老觉得袁翰太好用了,没一点个人问题。”

    “这个念头,和你说的闹转业的作法,性质一样。”颜子鹄严肃地说。

    “但是我说出来了,难道要再来个处分?我原本可以什么都不说的,可以用其它办法达到走的目的,而且不受处分。”袁翰沉闷地扭开脸。

    “这倒也是事实。说吧,我很愿意听大胆的谈话,好多年没听到了。既然连处分也不怕,总该有你自己的道理。”

    “处分有什么了不起,失掉了什么?当兵以来,我立过三次功,立功又有什么了不起,又得到了什么?它们统统睡在档案袋里。这是气话了,我知道这样看问题很不好,但我的经历就是这样。”袁翰朝营部方向伸出手指,“我们营长是个很好的同志,但他没经过严格训练,我的指挥排长在某些打法上也比他强。这样的同志带兵也可以打胜仗,不过十条命能拿下的山头,他要送出出去三十条命,然后会说出了三十们英雄。当然不是有意掩盖失误,而是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山头只需付出十条生命就可以拿下来。在他面前,我特别谨慎,他年轻,经验少,应该撑台,不能拆台。可不胜任的人在台上难受,台下的人也不轻松,我不是想当个什么官,我想走,心里闷哪……”

    “想当官不一定不好,热爱自己事业的人,谁不希望手中有权。官和老爷是两码事嘛!懂军事的人不当指挥官,难道把战士交给不懂军事的人指挥?”

    “对对,我为这个想法骂过自己。人哪,有时是会错骂自己的。嘿嘿……副团长,我不把你当领导说话了,行吗?”

    “行,当然行。”

    “你扛枪的时候,我连细胞还没有哩,而你现在仍然是个上了年纪的副团长,不会没有苦恼吧?苦恼就是苦恼,干是干!你不用做我的思想工作,你的存在就能影响人的思想。可我也担心,这样干下去不会又是单纯军事观点吧?”

    颜子鹄“哈哈”大笑。

    袁翰急步在屋内走动,忽然站住,睁大眼:“副团长,咱们偷偷喝两杯吧,已经开饭了。”

    颜子鹄不语。

    袁翰朝外唤道:“通信员。”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从中翻出一张十元钞票。“去,到小卖部买筒罐头,让炊事班长热一热。”

    颜子鹄道:“你这么干,老婆孩子吃不吃饭了?越穷越大方啊。”

    “还是说说吧,家里难到什么程度?”

    “一个好军人,很难是个好丈夫。”袁翰叹息道,“能给她的都给她了,不能给的抱怨也没用。咱们归部队掌管,不是归自己掌管,这就要求她自立喽。可她偏是个胆小女人,我不在家,天一黑就关门,过年过节更不好受。再有,老子让她一胎生下两个,结果自己当甩手掌柜,扔给她扶养,一个月寄几十元钱就算完成任务了。其它事,就是天塌地陷,反正我看不着。”袁翰从床下摸出两瓶酒,晃晃道,“这是她酿的。”倒上两杯,望下门外,菜还没来,他等不住了:“来!副团长,品品味。”举杯饮尽,然后轻轻吁口气,胸膛急剧起伏,脸上是饥渴的神情,粗声道:“我们是军队,而军队又和战争分不开……”

    颜子鹄举起另一杯酒,细细品咂着酒和话的滋味。

    哦,战争,你在哪里?我们默默警惕着你,注视着天空、陆地、海洋……

    都知道战争不可避免,也都在切齿痛恨它,它即使今生不能消除,也不愿把它推得远些,再远些。战争的产儿——军人,袁翰他们,便落入两肩感情的磨盘中。对于各种非正义战争的厌恶,他们一点不比世人少,那一杆枪,正是为了把它们驱入坟墓。正因为这样,他心热,神迷,象数学家爱古怪方程式;象雕塑家对着一尊精灵流泪;象老牛温柔地舔着嫩犊;象少女臆想着情人的胸膛……他有他的事业呀。

    “有点冷。”颜子鹄扭动肩膀叨咕道。实际上想说的是:有点累。

    “这儿有大衣。”袁翰站起来。

    “不用,才十一月,穿什么大衣,站岗的都没穿嘛!”每每听到关切的话语,颜子鹄都感觉到另一种意思:“你不行了,没几年干头了,歇着吧。”他自尊,象姑娘需要打扮得美貌些,他也需要显示自己的年轻。可是年轻人总用关切来刺激他,让他正视自然规律。

    “不喝了,你也别喝了。”颜子鹄把杯盘推开。“第一,我们不考虑你的转业问题,希望你打消这个念头。第二,我们准备让你到三连去当连长,你一寂要把三连带上来。第三,你们营长尊敬你,想把你的一套本事全学过去,希望你既当好他的下级,又做好他的师傅。这三条,你好好想一想,我出去看看战士们,回头听你的想法。”

    在袁翰呆直的目光中,颜子鹄走出房门。

    一排二排正在炮场上拔河,每方十五人,拽住一根胳膊粗的拉炮绳。二排总是被一排拉垮。颜子鹄是这种观众:无论看什么比赛,总是希望弱队取胜,然后笑呵呵地把强队挖苦一顿。四班长对颜子鹄说:“一排要参加师里比赛的,我们是陪练。”

    颜子鹄大为不满:“输就输在多了你。你下来,你们十四人和他们比比看。”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们拿出勇气来赢他们。我就别下了吧,多个人多分劲,他们也是十五人嘛。”四班长分辩着。

    “不不,你还是下来歇歇,多个人未必多份劲。”

    四班长下来了,满脸委屈、不平的样子,心中盼望自己排输。再战,系在炮绳中央的红绸又渐渐拉向一排阵地。“顶住!”颜子鹄大喊,酒后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格外刺耳。“一——二!一——二!”他在旁边竭力统一二排的动作。结果二排胜利了,他们把一排拉垮之后,统统摔倒在地上,喘息着,欢叫着。

    颜子鹄回到连部,他相信袁翰会有一个正确态度,会干好新的工作,起码会强迫自己干好。但他不愿意完全靠命令的力量去推动一个人。他想和他深长地谈一谈,他基本上还没谈呐。

    袁翰醉倒在床上,发出急迫、不匀的呼吸声。看来他不善饮酒,醉得这么厉害。颜子鹄把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伫立许久。

    六

    三连的这些兵象屋里着了火,统统拥出房门,散到宽敞的炮场上,一个碰一个地往前挤,争着站在别人前头。有些人并不知道出来干嘛,只不过见别人往前挤,他也就挤别人;别人一激动,他也有些气息不匀了。新兵一般不注意控制情绪,一瞧见什么,就吃惊地张大各种型号的嘴,眼球儿统统给冻住,怪可爱的发呆。穿破几套军装的老兵,矜持地居于后排,象大哥哥把好位置让给小弟弟那样。他们对新兵惊惊乍乍的事不屑一顾,否则就显得太浅薄了。这回可有些不同,他们虽然从人群里退出来,可锐利的目光仍然射向连部。那儿停着一辆摩托,“吭吭吭”地咳嗽,全身不停地抖动。本来没有熄火,驾驶员还是用十分惬意的姿态猛蹬一下起动踏杆,摩托又雷霆般暴叫几声。他知道有许多人看自己,他尽可能地显示出不同于别人的样子。

    排长们朝连部奔去,战士们纷纷让路。不一会儿,值班排长跑出来喊:

    “注意军容,准备集合,新连长到了。”

    新兵们判断事物的重要与否主要凭据老兵的脸色声调,这最保险。此刻,他们严肃起来,提前回屋扎上腰带,端正军帽,出门后彼此靠拢,会意地交换眼神。有几人腰带扎得太紧,把人束成了一只葫芦。偏偏有几们顶老的老兵,象是吃腻了这一套似的,别人越紧张,他们越随心温意地走动。

    吴晓义把集合好的队伍带进饭堂,饭桌板凳都已退居墙角。袁翰站在场地左侧,纹丝不动。大家刚跑进屋时看不到他,然而看到后,就强烈感到他的位置和姿态都强化了他的权威。

    吴晓义向袁翰报告全连集合完毕。袁翰打开花名册“晚点。”

    全体立正。袁翰惊异地抬头,他听出:靠脚无力,声音杂乱。这是他到三连后的第一个印象:作风散漫。如果在一连,他非得重来一遍不可。此刻他忍住了,不想给战士一个急匆匆树立威信的感觉。他开始呼点姓名,结束后,开始自我介绍:“有的同志可能听说了,我刚受过处分,有的同志可能还不知道,那就不用到处打听了,我把上级的处分决定再宣布一遍。”袁翰清晰缓慢地把处分决定背诵出来,然后谈自己犯错误的原因,向大家做了检查。“情况就是这样,来了个受过处分的连长,希望不伤害同志们的自尊心,我决心在工作中改正错误,希望同志们监督帮助我。但我这次调动工作和犯错误毫无关系,该管的我还是要管,决不会因为自己犯过错误,就降低对同志们的要求。我也是有自尊心的,说实话,决心改正错误的连长,干起工作来可能更努力,也可能有过头的地方,请大家有个思想准备……”袁翰注视一们战士,正要唤他,一声闷响,那个战士跌倒在地上。周围人急忙扶他,再远些的人,扒在别人扉上伸长脖子望,一片惊异的议论:

    “他病啦?”

    “缺氧,快开窗子。”

    袁翰已经看出那战士眼神发散,上身钟摆似的摇晃。这在未经严格训练的部队中经常见到,体质弱,适应不了挺拔稳固的站立站立。使袁翰气恼的,不仅是昏倒一个人,而是昏倒一个人之后,竟然丧失了整个队列。他大声发令:“立正!本班班长把他扶下去。还有谁感觉头晕,手脚发凉,立刻报告。”

    “我。”又一位胖胖的战士在后排低声道。

    “出列,不准躺下,到操场上去走三圈!”

    袁翰再次整队,他一直笔直站立。

    “条令规写,晚点名最长时间不超出三十分钟,现在只有二十五分。在十九分时倒下去一个,二十三分时又退下去一个。两个同志一个是连部的,一个是炊事班的,说明这两个单位很少出操。当然,责任主要在我们干部,我们要求不严。这两上同志不错,如果他俩在队列里马马虎虎动手动脚,就不会昏倒了。我重申队列纪律,在队列中,口令指挥一切。没有口令,不准乱动。明天的工作:早晨,全连出操……”

    队伍带走后,后热电厂剩下一人,是营长。他两眼有所思地、凝神地注视袁翰。袁翰很不自在,他受不了别人目光里的探究意味,特别是这位年青营长。他暗想:干嘛要这样看人,领导者的特点?

    营长坦率地说:“三连长,我现在知道咱俩一块训练时,你为什么那么难受了。你应该象刚才对待战士那样对待我。那样,我可能学得更多更快些,你也不会感到难受了。对吗?”

    营长这几日正跟袁翰学习射击指挥中的大间隔转移射。袁翰羞地笑了。其实,那样做更难,但他决心做到。他用营长刚才注视他的目光注视营长了。

    七

    三连原连长罗怀牧,已被命令转业,见袁翰和营长走过来,夸张地惊叫:“哎——乖乖!”大笑着,头一个迎上前握手,探身在袁翰耳旁道:“三连的救星到啦。”

    干部们齐聚会议室后,罗怀牧却不进去,一手握住门把,一手摆动表示告辞:“你们忙吧,我该退出了。”没等营长说话,他关上了会议会的大门。

    袁翰送走营长,刚回到宿舍,就听到窗外有人唤道:“老袁,给你送来啦。”话音刚落,罗怀牧象端着一桌丰宴,用阔大的射击图版端着指挥包、望远镜、手枪、红绿旗、照明具……全套连长装备,步履轻快地走进来,往袁翰床上一倒,舒畅地道:“我算解放啦,让他们跟你立大功吧!快点点,一粒子弹一把指挥尺都不少,我从来不把连队的东西带出连队。”

    炮连长的装备里有不少美观精巧的小用具:三用照明笔,综合指挥尺。这东西军事上能用,地方工作也能用。每任连长移交时,上了簿册的大东西不会少,小玩意儿就很难说。也许是想带回家给孩子,也许是贪恋太重,藏进怀里做终生的纪念物了。如同离开大海时采走一支珊瑚,它是感情的凝结。

    袁翰不肯点,意思是:你不会拿的,即使拿走什么也不要紧。罗怀牧受不了这种信任,逼着袁翰清点。袁翰在清理时发现,不但没少,还有几样自己用有机玻璃制做的图版量具,做的那么精致,现在也乱糟糟地倒在自己床上。

    罗怀牧坐下,感慨地说:“三连的突出问题是军事素质差,素质!”他强调着,“这不仅是个时间的精度、战士问题,还有干部……你多大岁数?”

    “三十。”袁翰有点意外地回答,接着也就明白他让罗怀牧失望了,作为连长,这个年龄无异于“年过半百,两鬓斑白”。

    “你老人家有前途啊,”罗怀牧戳一下袁翰,“知道吧,差一点当作训股长呐!作训股长常常是参谋长的接班人,参谋长常常是团长的接班人……”罗怀牧一声响过一声。

    “你饶了我吧,我当个连长不戴单纯军事观点的帽子就万岁了,别的啥也不想。”

    “哈,想不想是你的事,”罗怀牧眯起眼,“把一支后进连队交给你,正是重用你的表示。我可以预先:第一,三连会在你手里改变面貌,我还不了解你!第二,改变面貌后,上面即使不提你当股长,也会提你当营长。”

    “对下级来说,最宝贵的就是上级的信任,我真怕让上级失望。”

    “你不该这么想,三连要靠你。你来了,我走得安心。”

    “我想努力干两年,带出一支让领导满意的连队,然后转业回家。”

    “矛盾就在这里,你干得越好,领导越留你干,年纪大了,再转业就不受欢迎,官越大越不好安排。就拿我来说吧,我要回去的那个厂子才二百来人,你知道有多少领导干部?党委书记、副书记,革委会主任、副主任,十几个呀!还不算没解放的老家伙,把我往哪放?亏我只是个小连长,塞到政工科就行了,可批走资派,批唯生产力论,批……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花样,都得从头学呀。所以,让我走也好,趁还不老,到地方上可以重批鼓另开张。我惭愧的是,没有交出一支好连队,最后一次实弹射击,偏弹伤人。我打过十几回优秀,可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弹……”见袁翰面容阴郁,他把话收住,“我真可恶。我卸任后也忙啊,不过是为自己忙,以前没功夫啊!”

    罗怀牧经过窗户时又站住,探进半截身子:“哎,现在我是老百姓,咱俩是军民关系。所以,有些没把握的话我也敢说,供你参考嘛。你没来时,吴晓义以为他会当连长,我看出来了。这个同志好抓权,爱管事,我的方针是‘让他管去’,管得越多越好,我和他相处的挺融洽。我看,你也要用这个方针才是。”

    袁翰初到一连当连长时,曾有一位副连长是和他一样的强有力人物,两人磕磕碰碰特别多,过了好长时间才谐调起来。两上强手如同两把型号钢锯相对,配合不发,每个钢齿都顶在尖上,互相损伤;配合准了,每一个齿儿都可以嵌进对方的凹处,严丝合缝。这种人,有时嫌,有时想,友谊很难保持在一条水准线上,总是大起大落,崩溃了再重建,冷了的目光再热起来。袁翰沉吟一会儿道:“放心,我不会把自己的尊严看得太重。”

    “哎,听说你得了一对胖丫头,来来,拿照片让我欣赏欣赏。结实吧?漂亮吧?”

    “没照片,真的没有。”袁翰又想起两个婴儿,她们不但瘦弱,而且更谈不上漂亮,营养不足呵。袁翰眼睛潮湿了,妻子到现在还不来信!

    “我有俩小子,咱们结亲家吧?”罗怀牧笑着走开了。他拨翻了人家的苦水,让人不得不再次吞咽,他全然不觉得大咧咧地离去。

    袁翰迈下台阶,走到水泥篮球架下。这时,天完全黑了,明月在身后,把他浓黑的身影投到面前,他动,它也动,仿佛在给他引路。几颗星在寒气中颤抖,他肩着它们焦虑地喃喃着:“快来信吧,快……”

    袁翰走进排宿舍,灯关着,战士们都已睡去。凡是军营,床位排列都是一致的,袁翰在黑暗中也不会撞着什么。但他恍如走进一个梦境,身子竟有些不稳了。“哧”地一声,他觉得踢走了战士一只鞋,于是蹲下身去摸,把它和另一只并列放好。万一紧急集合,战士身身就可以习惯地踩住两只鞋。袁翰稍稍平静下来,于是听见在四周起伏的、高低不同的鼾声。呵,战士的鼾声有一股奇妙力量,它使你身心宽解,感到夜的安宁。它象把你浸润在平缓的河流中,温柔而又轻盈的浮动着,忘却烦恼。

    八

    袁翰看着通信员的手伸进邮件袋,拿出来的不是信,而是封套上豁然印着两个大黑字的电报。通信员说:“连长,你的。”

    袁翰背过身拆开电报,上写:两女病重速归。“糟糕,两个呀,要毁了!”那一行字是黑色路标,总是他的思虑引向死亡的崖头。怎么办哪?不可能回去,只好用老办法——寄钱。袁翰把全部钱都找出来,只有十四元三角,向别人借吗?真不好意思,刚上任就借钱,这就是来改变面貌的连长?而且,只要你借过一回钱,别人就记住你了,干部们讨论困难补助时,目光自然转向你。原来领困难补助费的同志,因为你的到来,便反复推让。在一连受过窘迫又要在三连继续下去,以至于你想改变也改变不了。再说各人觉悟水平不同啊,那几十元钱是烫手的。四周目光忽明忽暗、有冷有热……

    他赶到邮局,在汇款单上填写“拾叁元”几个字时,不禁抬起左手遮挡着,继而又对这个动作感到痛楚。尾数既不是五也不是零,而且是寄给妻子的,这等于向他表示:我枯竭了,从而让她更加难受。妻子的同事会用怎样的神情把汇款单交给她呀,她接过去时能保持平静吗?霎时,袁翰竟想把“拾叁”改成“拾”,或者等下月薪金发焉后一块寄去,但这些念头都让他感到羞耻。

    回到连队看到战士,袁翰才镇定下来,连队的事物和气氛令他高兴。侦察班从营部考核归来,正在擦拭观测器材。他走过去问:“成绩怎么样?”

    “咦,报告过你啦。4.9分,高水平的优秀。”胖胖的炮队镜手说。

    “哦……我忘了。”袁翰歉然道,恢复了往日的带兵习惯。“那么,不足在哪里?”

    “我们这次考得最好,最大误差才0.5密位。不足嘛……当然要继续努力。”后一句话也是习惯,仅仅是语言习惯。

    “我来个小考。”袁翰觉察到他们的自满情绪,说:“占领观察所,通常是近敌隐蔽前进,而且要快。现在,前面那个小高地,大约五百米,就是观察所,够近的吧?实弹射击还难碰到这么近的观察所呐。跟我来。”

    袁翰带着侦察班向前跑去。他开始速度并不快,后来越跑越猛,最后弯腰冲上小山包,命令道:“基准射向15-00,架器材!”

    侦察班一个没落,在袁翰两旁半跪着,一边喘息一边架设器材。赋予射向是一套精细动作,又是观测技术的基础,非要心静气平不可。两上战士连居中水泡也控制不住了,费了很大劲才架设完毕。袁翰又命令他们拆收器材,以更快的速度跑回连队炮场,重新架设器材。这时他们只有喘息之功,没有架设之力了。

    “我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吗?”袁翰问他们。

    “没……有。”炮队镜手苦恼地拉长声调。“不过这样做,太难掌握了,最好有个具体标准。”

    “有有,你跑瘦了,就达到标准。说实话,炮队镜手不应该这么胖。以后任何一次外出训练,都必须跑出去,再跑回来。平日里少喝水,多打球,上场就要猛打猛冲。连队的球场不是为了出篮球健将,而是为了出强兵。”袁翰在炮场边走边看,各种训练计划交替在脑海升现。他重新享受到事业带来的快感,两眼特别清爽,听觉特别灵敏,全身暖意涌流,这差不多是幸福了。……通信员又从旁边冒出来:

    “连长,电报。”

    袁翰呆了几秒钟才接过去,依然是背转身拆开:两女病危速归。

    统共才几小时啊,死神就来找他两次,都是在任新职的第二天。他默默走出炮场。开饭哨响了,声浪震动他耳鼓,但他似乎没有听到。他已经明白,很快,也许就是今天,还会接到第三封电报,上面写着他多次边默语又竭力躲避的字眼。既然要来就快些来吧,大痛之后会有复苏,希望总是跟在困难后头。然而来之前的时间怎么度过呀,他在无人处不停地走着。

    山洼里响走枪声,袁翰眼里闪出微弱的光亮。

    修理所两位同志刚完成一挺机枪的大修,正在这里试射,二百米处插着一个墨绿色全身靶。袁翰从左前方出现,一个人对着他大叫:“没看见小红旗吗?退后退后,小心飞弹。”

    袁翰走上来低声请求:“让我打几发吧。”语调和神情让人心软。

    “想过个瘾?行啊。”

    袁翰卧倒,端起枪把,“哒哒哒……”但他心里断续响着这个声音:“会毁掉的,会的。”十几发子弹射完,又接上弹带,他扣动扳机,枪身发狂地抖动,渐渐发热,暗红色火舌不停地从枪口喷射出去。靶子下方一块水牛般大的黑石头,被子弹打的碎渣四溅,出现了许多白点,渐渐密布,相连,扩大,最后大石头上只剩几个黑点了。子弹打光了,着靶的无几。他听到修理所同志喝止的声音,爬起身来。

    “你是一连的袁连长吧?”他们仍唤他两天前的职称。

    “是的。”

    “打炮还不错,打枪真差劲。”

    “是的,差劲。”

    袁翰感谢了他们,疲惫地往连队走去。营长站在门前正焦急地四处观望,见袁翰回来了,便关心地问:“情况我们都知道了。你的意见呢?”

    袁翰明白,只要自己说一声“回家看看”,营长也会说一声“好吧”。但袁翰想了又想,说:“我离不开,这里更重要。我是连长,不是医生。”

    “你回去吧,我可以来代理你的职务。”

    袁翰急于工作,再不想什么电报了。对于自己无能为力的事,苦恼越久损失越大。中午,他列出了下一季度军训方案,千万不能让他知道,一点声色都不能漏呵。否则,他会觉得自己自己转业,走对了道。

    袁翰没找到罗怀牧,却碰到吴晓义。

    “他呀,忙啊。”吴晓义笑着,“往那儿走,仓库左边,对对,就那个门,进去呀。”他光用手指点,身体不动一步。

    袁翰推开门就脸热了,罗怀牧在用连队的木板做箱子。报话班长入伍前学过木匠手艺,此刻正在板上打线。罗怀牧点上一支烟,淡淡地问:“有事?”

    “我想换个场合,罗怀牧会高兴的:自己要走了还被人重视,有求必应。但此刻却不很愉快,推拖地说:“没时间!”

    “就一会儿。”袁翰坚持着。

    “大一点,再大一点。”罗怀牧批示报话班长,根本不看袁翰。

    “连长,罗连长就要走了。当了那么多年兵,什么东西都没有啊。”报话班长在为罗怀牧说情,解释。

    “说那些干嘛,干我的私话。”罗怀牧大声道。

    袁翰关门走开。再不走,他们非吵起来不可。吴晓义还在连部廊道口站着,见袁翰独自归来,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既表示理解又显得神妙,是发现别人并不比自己更强时、无论如何都隐忍不住的一笑。他没说话,进了自己房间。

    管不管呵?木板是连队留做军训用具的。战士们知道后会怎样想象干部?噢,你们是大口大舌大道理,首先自己就不相信;你们的觉悟是有时间性的,管我们时比我们高,一脱下军装就和我们一样了,甚至还不如我们呐……软弱时那张笑脸吧!真叫人受不了。可怎么管,老罗是连长我也只是连长。退伍转业的军人最难对付,天老大他老二,就是师长军长,他们也敢笑嘻嘻顶撞几句。再说,老罗当了十年兵,除了一身绿,屁都没有……要管,但不能吵!一吵起来,他即使不带箱子,也会把箱子砸给你看,让全连战士目瞪口呆,那局面就难收拾了。

    傍晚,罗怀牧从小屋走出来,碰到袁翰便冷冷走过,一言不发,也没给袁翰说话的机会。

    晚上,罗怀牧又进那间屋子。袁翰两次经过屋门,都没有进去。他想起老罗明天一早就要离连,以后一辈子难相见,心就软了。他承认自己的失败。

    第二天一早,罗怀牧很早就起来,吃了炊事班长特意做的荷包蛋肉丝面,提起通信员为他收拾好的零星物品,他不想再惊动别人,悄悄走出房门。可走到外边一看,全连在炮场上列成四排,在寒风里等待跟他告别。他不由有些心酸。

    袁翰想了一夜,做了最后决定:箱子你拿走吧,我们不好责怪你,但你一定要认识到这样做不对。大家向你敬礼告别的时候,你的怨恨会消失,友情会抬头,想想美好的的以往……而且,那箱子一部分战士已经看见了,那干脆让大家都看见。不错,老连长是拿走了连队一只箱子,我们没能够阻止他,但我们也没把这事藏掖起来。送走老连长后,召开军人大会,大道理还是要讲几句,主要是和大家谈谈心,谈谈老班长的苦恼和自己的心情,再从自己薪金中扣出钱偿还给连队,但必须明白:这种事在三连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

    袁翰整队、发令,然后跑步至罗怀牧面前五米处立定,敬礼:“报告连长,全连集合完毕,请指示。”

    罗怀牧走上去和战士们握手告别,行至一半,那些充满恋意的眼睛就让他走不动了。他喉咙发出压抑的哭声,蹲在地上,双肩颤抖。队伍没有乱,后排的战士还有等待着罗怀牧。

    罗怀牧终于站起来,含泪向战士们点点头,算是告别。干部们拥上去送他,他一一把大家推回去,坚持要独自离去。出操时间到了,悬在电柱上的大喇叭,播出醒神的军号声。罗怀牧在炮场边停住,回脸望望,通信员再也忍不住了,炮出队列,追上去夺他手中背包,非要送他走不可。罗怀牧又把他推回去:“出操去。快!”

    “连长,”吴晓义急道,“咱们怎么能让老罗独自走到营部,营长看见了会怎么想?咱们集合全连跟上去吧。”

    袁翰不语。如果他转业,也会独自离开炮场,不愿任何人相送。吴晓义和两个排长快步跟上去了。袁翰望着他们走远,心情复杂,……袁翰忽然看到他没拿箱子,那两个行李包和背包,并不比一个退伍战士的东西更多。袁翰唤道:“报话班长,出列!”

    袁翰来到那间屋子里,箱子完整的放在当中,他不禁叹息了:“罗连长为什么不要?”

    报话班长道:“他说太大了。”

    “这不是原因。”

    “哦,”报话班长眼睛从墙壁转到袁翰脸上,思索着,猜到了:“可能是你的脚步声让他留下的吧,昨天晚上你在门外来回走……”

    屋内残留着隔夜的烟味和许多烟头。

    九

    袁翰野外训练归来,一进屋,就看见营长和指导员都在屋里,都盯住自己。营长说了句多余的话;“回来啦?……”就转脸看教导员,似乎让他接下去说。桌上摆着一封电报,袁翰早已熟悉它的样式,但这封是刚到的,被拆阅过。

    袁翰立刻感觉到气短心跳,脚下一股凉气正往上蔓延,他竭力站好:“哦,没什么。你们忙去吧,不必安慰我,真的。”

    “三连长……”

    “让我呆一会儿。”

    两人对望一下,也许是营长更了解袁翰,他起身走开。教导员犹疑地跟出去,在门口停立一会儿,回头关上了门。

    袁翰坐下来,朝桌上电报望了几分钟,才走去拿它。这电报已经不是妻子拍来的了,因为上面写着:“大女已亡小女仍病危妻尚好速归。”

    “妻尚好,”袁翰默语。就是说她还活着,怎样活着的?小女病危,需要她活着。袁翰眼前迷蒙一片,他头顶住坚硬的墙壁站着,深深喘息着。耳鸣就象婴儿细弱的啼声……

    营长坐在门口台阶上,两拳支着腮,所有想来宽慰袁翰的干部战士,都让他用猛烈的手势撵了回去。他坐了一个中午,保护门前这块地方的安静。

    身后有响动,袁翰出门了,沙声问:“营长,你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去练一段精密法准备诸元,行吗?”

    “现在?”营长望着袁翰洗过的眼睛。

    “是的。”袁翰进屋拿出射击图版箱。

    营长现在什么也练不下去,但他不愿违悖袁翰的心意,暗想:或许他可以借此获得平静呢。两人并排向营部走去,步伐阔大,一路无语。

    十

    颜子鹄已经升任了团长,随之也撩动起一个渴望:要到全团每个连、每条路、每个角落去走一遭。以前大都是乘车下来的,脚一落地,便是营部或连部。而战士们踩出来的蜿蜒小路,山洼里的鱼塘猪圈,最偏远的岗哨位置,还并不熟悉。今天,他选择一条能够穿过许多连队的小路,缓缓走过来。陆续遇到的一些战士向他敬礼,他估计一下,大约只认识三分之一,这使他挺懊恼的。

    到榴炮营外围,远望去,火炮都脱去了炮衣,身管平衡在水平线上。技师正在进行零位零线检查,这是射击前的火器准备。炮场上的战士,脚步灵快,动作幅度大,不时喊着说话……呵,这是士气。他肩负着近百门大炮、上千名战士的使命,比任何时候都渴望部队去经受一场战争的考验。可惜年过五十了,脚步结实但缓慢了,这步子不适于跑,特别适于深思。小路顶头是三连,还离好远,路就变得宽敞平直了。三连的车炮都在库房里,战士们在处理个人事务:写信,看书,洗涮,不象战前反象战后,因为今天是星期日。一路走来不断添积的兴奋感,到这里就消散掉了。颜子鹄不想干涉,各连有各连的特点嘛,他只管在战斗中检验各连。

    袁翰正在写信,但一个字也没写。面前有个立功证,他望着它犹豫: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妻子?半年来的家庭变化涌上心头,想着想着,竟把写信忘了。

    营党委会上,大部分委员为他请功,说:半年时间里,三连变化很大,他费尽了心血。袁翰不同意,自己在一连当连长时,也是这样工作,并没有记功嘛。由于三连太差,而太差的连队开始赶队,那步子一时会显得很大,在人们印象中会是个了不起的变化,其实是正常现象。以后还能保持这样的步伐吗?连队能进入高峰线不衰不落吗?他有远虑。再说,全连干部都一样苦干,为什么把他突出起来?他的意见被大家否定了。有人说:“袁翰同志刚刚到职,两个女儿就病了,不久,大女儿死去了。他在悲痛中坚持工作,不肯回家。”听到这句话,袁翰惊痛交集:“为什么这么说啊?”他窥见了一些同志为他请功的心理,“哦,大女儿死去了,……”袁翰愈发觉得不能接受这个功,也受不了这个功。但是营党委通过了,上级党委也批准了,随后发下来立功证。

    颜子鹄进屋:“嗬,在写信。”他想退出去。

    袁翰赶忙拉住颜子鹄:“团长,坐一会儿。”

    颜子鹄拿过立功证,对着窗户窗户翻着:“这东西越印越漂亮了。三等,不嫌小吧?打下厦门岛后,我再没得过它,倒给人家发过不少。哈哈……”他又体会到为下级记功时的快活了,那是领导者自豪的时刻。“怎么,一片空白?”颜子鹄扫了一眼桌上的信纸。

    “正犯愁呢,不知道要不要把立功的事告诉她。”

    “告诉了会怎样?”

    “会伤心,我们失去了一个女儿,”袁翰注意看颜子鹄的反应,“而我立了个三等功。”

    “告诉她!立功证上是你一个人的名字,但名字后面有你的一家,包括你那才活了时间不长的女儿。她们默默无闻的为你做出了牺牲,也是为我们这支军队做出了牺牲。不管你爱人怎么想,都应该告诉她。我们感激她呀,她承受的太多了。”

    袁翰连连点头,他忽然开朗了许多。

    “死去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还没来得及起名字。”

    “起一个吧,好好起一个。”

    “团长给起一个。”袁翰笑道。

    颜子鹄肃然地缓缓摇头:“让母亲起吧。”

    这动情的声音,使袁翰为妻子羞愧。大女儿死去后,她很少来信,来信也是电报般的,象应付袁翰的询问。她一定在考虑什么,怨愤、伤感从纸上消失了,或许她已经麻木了。

    “袁翰同志,准备让你担任团里作训股长,你有什么想法?”

    袁翰从颜子鹄眼里,知道了他问的是什么,回答说,“想法,……我还是想转业。我知道这想法不好,但是又克服不掉……请领导放心,让我干什么工作,我一定全力以赴,让我干多久,我就干多久,我是党员,又是军人。”

    “能这样已经不错了。”颜子鹄思索着说,“有人想走,有人愿留,千姿百态啊。”

    颜子鹄走后,袁翰找出个小铁箱,倒空里面的零碎东西,从抽屉里拿出三封电报,重读一遍,一一放进去。又拿起立功证看看,也许进去。然后把钥匙丢进去,最后再用弹簧锁锁上。这样,他再也不打开了。

    一辆小车开到连部前刹住,驾驶员探头问袁翰:“团长在哪儿,参谋长让我来接他。”

    “从小路回团部了。有事吗?”

    “不知道。”驾驶员掉转车头返回。吴晓义正从对面走来,小车驶近时,他站在路边,严肃地向车内敬礼,他以为团长坐在里面。驾驶员还他一声喇叭,接受了他的敬礼。

    吴晓义走到袁翰不多说,他不想让他受窘。

    “说些什么?”吴晓义挺紧张。

    “调我到作训股工作。”

    “当股长?正营职!”吴晓义高兴地推了下袁翰胸膛,“股长同志,我早说了,你在三连干不长,迟早要拔上去。怎样,没错吧!”

    袁翰并没听吴哓义说过这话。前一段时间,吴晓义不知从哪儿听说自己可能转业,晚上,他愤愤地闯进袁翰屋里,“走就走,早晚都是个走,我早就知道。”……眼睛也潮红了。袁翰竭力宽解他。那天晚上,吴晓义对袁翰的感情跨进了一大步,说了好些知心话。

    袁翰判断着:为什么突然来车接团长回去?吴晓义却另有所思,眉间浮动淡淡的忧虑。他显然是被袁翰升任股长的消息震动了。从现在起,到下一位连长任职,他的忧虑不会消失的。

    文书推开窗喊:“连长,电话!”

    袁翰对吴晓义道:“注意,开始了。”吴晓义这才振作起来。袁翰急步跑到窗前,文书把听筒从窗内递出去。袁翰一边听一边朝吴晓义做个手势,吴晓义飞跑去摇响警报器。营区翻滚一阵巨风,战士们携带装备冲进车炮库,装车挂炮。脚步声,口令声,汽车引擎声,使人感到浑身发热。

    袁翰坐在急驰的指挥车驾驶室内,膝盖上铺盖着一张军用地图。开进路线穿进一圈圈密匝匝的山岭,越过两条小河,进入另一张地图。袁翰急忙找出来,大略地拼接上,统观着。这是“战区”了,各色粗的箭头和断裂的孤形线显示:对方的“天狼工程”已经突破了我方大部防线,“战局”十分险恶。下角有许多我方炮车地和观察所的符号,其中一个,是袁翰他们的。

    汽车突然减速,晃动了一下,靠向路边,然后再回到公路中心线,加速行驶。驾驶员抱怨着:

    “那个女人有点不正常,走路也不好好走。”

    袁翰并未留意,目光回到“战区”地图上。可是,印象中的那位女人垂在肩后的青色羊毛围巾触动了他,他急忙举起望远镜朝右后方望去。啊,是自己的妻子,她抱着孩子,匆匆拐进通往三连方向的火炮,也好象要爸爸抱她。不见妻子的脸,她要是转过来,看看车辆和火炮该多好啊。“她从家乡赶来干什么?哭诉,扔孩子?……”袁翰内心掠过一个个不祥念头,桉树林遮断视线,袁翰放下望远镜,一切都要等回来后才知道。

    “亲人哪,为了你们,我才离开你们。”

    八一年冬于北京高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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