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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劫后重逢

    郭小芬的这一声呼唤,令呼延云吃了一惊,因为那语气急转直下,像在海中潜泳的人突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排白森森的鲨鱼牙齿,充满了警觉和紧张。

    郭小芬回到这座城市的准确时间,是这一天的中午12点23分。

    坐在“海西”号列车卧铺车厢的棕绿色折叠椅上,她支着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的景象由碧绿而空旷的原野,渐渐变成了散布着一排排低矮瓦房的村庄。车速放缓了,几个巨大的煤堆像钉在天空的楔子似的冒了出来。铅色厂房的后面,烟囱百无聊赖地吐出灰浓的烟雾,砖红色的旧楼,浮着白色泡沫的河水,没有栏杆的石桥,狭小的街道上神情呆滞的行人。突然,整座城市像被撕掉壁纸的老墙一样斑驳地冒了出来,臃肿而密集的楼宇,丑陋的巨幅广告像帽子一样扣在顶端,每扇玻璃窗都反射出污浊的光芒。她闭上眼,一个月来发生的林林总总,犹如电影的预告片一般,片断、散碎,而又绵绵不断地浮现在她脑海中……

    在上个月的血腥系列命案中,身为临时专案组成员的她,在最后一刻窥见了真凶的面目,却因此被绑架并囚禁到地铁施工时留下的侧洞里,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度过了可怖的整整40个小时。

    被解救出来的第二天一早,她不顾男友的劝阻就回报社上班去了。走进《法制时报》采编平台,所有的同事——无论平时要好的还是不和的,都上前和她打招呼,小心翼翼地问她“还好吗”,有人还给她端来一杯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咖啡。她笑得依旧和从前一样灿烂,连说“没事的,你们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大家这才放了心。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刚刚坐下,电话就响了,是总编辑李恒如打来的:“你怎么不在家休息一下就来上班了?”她笑着说自己没那么娇气。李恒如说:“那也不行,这样,你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

    总编辑办公室在楼上。她用食指和大拇指捏着盛有咖啡的纸杯边沿,一边啜着咖啡一边走到电梯前,按了向上的按钮。电梯门开了,她走进去。电梯门关上。接着,几乎整层楼的人都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有人跑过去,啪啪啪地连续拍着电梯按钮,电梯门重新打开的一刹那,郭小芬疯了似的冲出来,几乎是撞在了对面的墙上,然后慢慢地蹲下,呜呜地哭了起来。电梯里面,咖啡洒了一地,一个纸杯犹在滚动。

    心理医生诊断,她患上了严重的“密闭空间恐惧症”。

    按照医生的建议,记者部主任将一张替郭小芬开好的申请休假一周的假条,亲自递到李恒如面前。李恒如看了一眼,先签了字,又亲笔把“休假一周”改成了“休假一个月”。

    “这么长时间?”记者部主任愣住了,要知道,李总一向以严厉苛刻而闻名于新闻界。

    “要是你像她那样被囚禁两天,我也放你一个月假。”李恒如冷冷地说,“告诉小郭,好好休息,想去哪里休假,全部费用报社报销。还有,一个月后要是还觉得不好,可以再续假。”

    于是,在男友的陪伴下,郭小芬回到了位于福建龙岩的故乡,一住就是一个月。每天徜徉在群峰壑立、郁郁葱葱的冠豸山上,看飞瀑高悬,听石底泉淙,那些恐惧而坚硬的往事,像屋檐下的冰溜子,不知不觉地化掉了。最明显的改变是,刚回老家时,她每天晚上必须要妈妈陪着才能睡着,渐渐地,一个人在关着门的房间里也能睡得踏实了。

    有一天,她顺着丹梯云栈登上主峰,一阵山风拂来,清爽沁骨,仰头望去,天空蓝得像在海水中洗过似的,忽然就想起了什么,心头挂了片云一般,她刚要细细探究云的深处,又一阵山风拂来,将一切都吹散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是什么呢?”她使劲地想,可就是想不出来,下山的路上一直懊恼不已。

    接着,一连下了几天的雨,龙津河被雨点打得像鳞片翻飞的黄龙。雨停的那天,她拎了把伞,到母校龙岩二中溜达了一圈,暑假里,空荡荡的校园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水珠从树叶上滚落的滴答声。正出神,一滴水珠啪地打在她的脖子上,不由得一抬头,就再一次看见了湛蓝湛蓝的天空,猛地想出她一直想不起来的是什么——是那个背影,那个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渐去渐远的天蓝色背影……

    晚上回到家,她对妈妈说:“我买了火车票,明天上午10点半坐‘海西’号回去。”

    妈妈不放心,反复问她“病好彻底了没有”。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病”源于恐惧,而恐惧归根结底是一种投影,离造成投影的物体越远,恐惧就消失得越彻底,可是一旦回去,一旦重新站在投影范围之内,谁也不能肯定恐惧会不会再生。但她总要工作,总要回到那座城市的,而妈妈已经够操心的了,不能再让她为自己担惊受怕。所以,她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男友当初把她送到龙岩,没住两天,就匆匆赶回上海去了。这次她返回,没有对他说。什么原因,她也说不清楚。在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系列命案之后,她总觉得,自己对他的依恋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

    身子微微向前一倾,又向后一顿。火车停了,终于回到这座城市了。她拉着粉红色的拉杆皮箱,跟在人流后面走出了车站。巨大而蠢笨的仿古车站连同顶端的亭子,投下蝙蝠翅膀似的广阔阴影,她狠走了一段,才走了出去。

    回到租屋,她在床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觉得太寂静了,站起身,到洗手间找了块抹布,把罩在写字台、电视、椅子上薄薄的一层尘土擦拭干净。然后又涮了涮墩布,开始擦地,直到墩布哐啷碰响了床下一个不锈钢小盆,才找出刚才感到冷清的原因:一向和自己相依为命的爱猫贝贝不在——回故乡之前,她把贝贝托付给邻居寄养了。

    赶紧敲了邻居家的门,把贝贝领了回来。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主人不在的一个月里,吃喝一点没耽误,居然长胖了一圈,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她躺在床上,一面挠它的下巴,一面笑嘻嘻地问个不停:“贝贝想没想我?贝贝想没想我?”也许是旅途疲惫的缘故,不知不觉地居然睡着了。

    醒来时,窗棂已撩上一缕暮色。她从床上爬起,把装着满满的维嘉猫粮的不锈钢小盆放在贝贝面前。然后洗了把脸,对着镜子仔细上了妆,看着镜中姣美的容颜,脸一热,又把妆卸掉,重新洗了脸,换了件粉色的吊带连衣裙,就这么素颜走出了房门。

    漫步在洒满夕阳的街道上,8月中旬,耳畔溢得满满的是知了的叫声。她明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却故意绕了很多路,才来到一家报社的门口。“我可是无意中走到这个地方的。”她自欺欺人地想。

    拿出手机,犹豫了半天,才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很久才接通,传来一个客气而冷淡的声音:“喂,您好?”

    “你好……”她有点生气,她相信他的手机一定存有自己的号码,何必装成生分呢,于是很不客气地说,“我是郭小芬,你下班了吗?”

    “还没……”他的声音有些闪躲。

    她更加生气了:“呼延云,我现在就在你们杂志社门口,要是你想见我,就出来,不想见的话,我就走!”说完把电话挂掉了。

    她想,一分钟之内,只要他不出来,我转头就走,而且这辈子再也不见他,绝对!

    结果还不到半分钟,就见他飞奔出杂志社的大门,依旧穿着天蓝色的短袖衬衫和亚麻色的裤子,依旧是一张娃娃脸。不过,和一个多月前比起来,他的神情不再那么颓唐了,一双眼睛里闪烁出明亮的光芒。

    他在她面前站定,微微有些气喘地说:“你好……都一个月了,怎么你也没和我联系一下?”

    郭小芬哼了一声:“你不也没和我联系?”

    他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是郭小芬的记忆中,第一次看见他露出真正的笑容。

    两个人沿着树荫慢慢地走着,肩并着肩,很久很久,谁也没有说话。来往的车流犹如涨潮的黛色河水,渐渐漫过了整条街道。悄然暗淡的树影,在路灯齐齐点亮的一瞬,又婆娑了起来。

    “你饿了吧?”呼延云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我请你吃晚饭,好吗?”

    郭小芬点了点头。

    直到这时,呼延云才发现,走得太久又漫无目的,一时间竟分辨不出来到什么地方了。郭小芬看他一头雾水的样子,不禁扑哧一笑:“算啦,这附近有家肯德基,咱们就去那里吧。”

    呼延云蒙头蒙脑地跟着郭小芬来到肯德基餐厅。一楼人多,有点嘈杂,他们买了双份的新奥尔良烤鸡腿堡、芙蓉鲜蔬汤和土豆泥,端上了二楼,拣了个靠窗的位置面对面坐下,一边吃一边说话。说了大约5分钟,郭小芬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呼延云窘坏了,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咬了一口的鸡腿堡,放下,手在托盘上胡乱摩挲着,不知怎么搞的,竟把郭小芬那份鸡腿堡拿起来又啃了一口,然后才发现,脸顿时涨得通红。

    “没事没事。”郭小芬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笑得更厉害了,“我刚刚才发现,咱俩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竟是各说各的,没一句挨得上边儿……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们都别说话了,先把饭吃完,再好好聊。”

    呼延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长长地舒了口气,因为紧张而端起的肩膀这才放松了下来,又给郭小芬买了一份鸡腿堡,两个人开始吃饭。他不敢直视郭小芬,便把目光投向窗外,但郭小芬稍有行动,比如想喝汤啦,想擦擦嘴啦,他都很敏捷地把勺子和餐巾纸递到她的手里。

    吃完饭,呼延云又去买了两杯蜂蜜香柚茶和一份薯条,作为餐后点心。两人刚刚要说话,一名一直在二楼打扫卫生的保洁员拎了件橘黄色的长袖外套走了过来:“这是你们的吗?落在那边的座位上了。”

    郭小芬只看了一眼,就说:“这不是客人的,是你们肯德基的员工留下的。”

    保洁员惊讶地把那件外套前后左右看了看,丝毫没有发现它与本店员工有一点儿联系,半信半疑地下楼去了。

    呼延云笑了,对郭小芬说:“推理过程,请阐述。”

    “今天天气非常热,没有人会穿着这么一件长袖外套来肯德基。而这家店的冷气开得很足,所以我想可能是本店的员工偶尔用来穿上保暖,不小心留下的。”郭小芬说,“我也考虑过会不会是在附近工作、经常来这里进餐的人留下的,但是外套上的油渍把我这个想法否定了,如果是职员吃快餐盒饭沾的油渍,一般集中在袖子和前胸,但那件外套上的油渍分布得太不均匀了,居然连后背上都有……”

    这时,那名保洁员匆匆走上楼来,笑呵呵地对郭小芬说:“姑娘,谢谢你,这外套还真是我们员工留下的。”

    “是店长的吧?”呼延云问。

    这下子,不光是那名保洁员,连郭小芬都愣住了。

    “妈呀,您是怎么猜到的?”保洁员情不自禁地问。

    “右边的袖口比左边的袖口下面稍微发白一些,应该是蹭出来的。”呼延云啜了一口蜂蜜香柚茶,慢慢地说,“肯德基的员工,经常穿着这么一件外套坐在安静的二楼,做一件需要摩擦袖口的工作,我觉得只可能是店长每天填写日报表。”

    “一点儿都没错,您真神了!”保洁员脱口而出。

    呼延云和郭小芬相视一笑,啪地碰了一下纸杯,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明白,这是推理者之间的一次“过招”。

    “真可惜。”保洁员走后,郭小芬叹息道。

    “可惜什么?”呼延云问。

    “可惜我没有亲眼看到你一个月前在华贸桥上的那次推理。”郭小芬说,“听蕾蓉姐说,逻辑严密得只能用‘天衣无缝’来形容。”

    呼延云的眼中顿时浮起一丝感伤:“那恐怕是我最不愿意做的一次推理了……”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餐厅播放的那首《盛夏的果实》,原本只是低低地萦绕,现在声音却突然大了一点,每句歌词都像裂痕一样清晰——

    你曾说过,会永远爱我,

    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

    别用沉默,再去掩饰什么,

    当结果是那么赤裸裸。

    以为你会说什么,才会离开我,

    你只是,转过头不看我……

    呼延云惊讶地发现,郭小芬支着下巴,听着这首歌,眼圈渐渐地有些发红了。于是他轻轻地问:“你……没事吧?”

    “没事。”郭小芬掩饰地笑了笑,“我又想起那件案子了。被救出来以后,蕾蓉姐把前前后后都告诉我了,我很长时间都不能相信那是真的……原来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我们不能理解的‘嬗变’。”

    “真相和残酷本来就是双胞胎。”呼延云劝她,“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总是想它了。”

    “那你呢?”郭小芬问。

    “我?”呼延云有些困惑。

    “对,你。”郭小芬凝视着他,“我的意思是,你能彻底忘记那些过去的伤痛吗——在这件案子之后?”

    呼延云想了想,轻轻地摇摇头,苦笑着说:“伤口会愈合,但伤痕却永远地留下了……不过,谁知道呢,如果受伤太多,伤痕交织、累积,最后变成血肉一团,到了那一天,也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本来是想劝郭小芬的,但竟然越说越沉重了,连忙转换了话题,“对了,你这一个月过得还好吗?似乎胖了一点。”

    “我回老家了,福建,龙岩,你知道吗?”郭小芬说。

    呼延云“哦”了一声:“这么久了,才知道你是福建姑娘,以前只听你的口音觉得你是南方人。龙岩,我怎么会不知道,冠豸山、永定土楼……那是客家人的祖地啊。不过,当地苗族、畲族和土家族的人好像也不少吧,你是哪个民族的?”

    “我吗?”郭小芬眨了眨眼,“我是‘水又’族的。”

    呼延云愣住了,肚子里把56个民族56枝花逐个数了一遍,后来看郭小芬抿着嘴偷偷地笑,才恍然大悟,知道是被她戏弄了,哪里有什么“水又”族!三点水加一个“又”字,不就是“汉”字吗?

    “我们龙岩可漂亮啦,整座城市的四周都是山林,好像睡在一个绿窝窝里。我家楼下有一条小河,上学的时候别人都从桥上走,我那时比男孩子都淘气,挽起裤腿就下水,直接蹚过去。水又清又凉,你要是站着不动,一会儿就有小鱼来啄你的腿。”一说起故乡,郭小芬算是打开话匣子了,“我们那里的树很多,虽然高,但枝杈多,很好爬。一放学我就和同学们比赛爬树,看谁爬得快,我总能拿第一。你没怎么爬过树吧?告诉你,爬树可好玩了,虽然只离地面十几米,可看到的就完全不一样了,而且透过树叶的缝隙往外看,风景就跟剪纸似的……”

    窗外的街道上,人们撑起了一把把雨伞,凡是有光的地方,都泛着湿漉漉的亮色。下雨了,却看不见雨丝。耳畔,唯有对面姣美的女孩漫谈的声音,声音不大,恰如细雨飘落时的若有若无,呼延云一时有些发痴。

    “我们龙岩好吃的也特别多,不过比较清淡,偏甜。你们北方人口味重,可能吃不惯。比如清汤粉、芋子饺,不过我最爱吃的还是簸箕板,有点像肠粉,外面的皮是米浆做的,里面的馅是用肉、香菇、虾米什么的拌在一起,嚼起来QQ的,可香啦……”郭小芬突然发现呼延云呆呆地盯着自己,连忙问,“你怎么啦?”

    呼延云梦醒般一怔,接着又笑了:“没什么,我听你说‘QQ的’,真好玩。”

    郭小芬不好意思地笑了。

    “呼延!”

    郭小芬的这一声呼唤,令呼延云吃了一惊,因为那语气急转直下,像在海中潜泳的人突然看到面前出现了一排白森森的鲨鱼牙齿,充满了警觉和紧张。接着,呼延云听见身后一阵沉重而迅猛的脚步声,狂风一样掠来,他还来不及回头看是怎么回事,一个粗壮的男子就哐当一声,坐在了郭小芬旁边的空座上,吓得她身子直向旁边缩。

    这男子穿着一件藏青色的西装,满脸的横肉像用搓衣板搓过似的,一双眼睛凶光毕现地瞪着呼延云,用一种呵斥的口吻命令道:“你就是呼延云吧?跟我来一下,我们家主人想见你!”

    呼延云连眼皮都没有抬,伸出右手的食指,点了点他,又朝身后一扬,那意思再明确不过:“赶紧给我走人!”

    呼的一声,那男子原本摊开在桌面的手掌,霎时间攥成一个拳头,骨关节咔咔作响,青色的血管像要爆裂一样跳动着。

    郭小芬却不害怕了。

    因为她清楚地看到,对面的呼延云神情安详,还略带一点嘲讽。

    同时,她也发现了坐在楼梯口的那个女人。

    她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什么时候坐在那里的。她似乎已经坐了很久,一直在喝着一杯红茶,翻阅着一本线装的《增订格古要论》。这女人年龄看上去30岁左右,穿着一身米色的连衣裙,梳着齐耳的短发,一双秀美的眼睛里放射出深邃的光,嘴角的线条十分鲜明,圆润的下巴有点前倾,显得十分知性,又略带一点威严。

    从那个粗野的男人闯过来开始,这女人始终没有往这边看一眼,但是,就在她将手中的茶杯轻轻往桌面一顿的一刻,那男人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收起拳头,悻悻地离开,下楼去了。

    二楼又恢复了安静,仿佛是雷声大作后滴雨皆无的地皮。但是,一切显然没有结束。那个女人把书一合,拿在手中,站起身,慢慢地向这边走过来,轻轻坐在了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位子上,先朝郭小芬一笑,又用含有歉意的声音对呼延云说:“呼延先生,您好。”

    呼延云没理她。

    那女人倒也不生气,拿起肯德基的彩色餐盘垫纸,折了几折,用细长的指甲顺着折线划出重重的几道痕,沿着痕迹撕成名片大小,翻过来,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支签字笔,在白色的背面先写了一个手机号码,11个数字不仅丝毫不差地排成一条直线,而且间距几乎一致。然后她在数字的下面勾勒了一只鸟的形状,再把鸟整个涂黑,最后加上了3条腿。她拿起这张纸片,启开红唇,轻轻一吹,把墨渍吹干,双手递给呼延云,恭敬地说:“呼延先生,这是我的名片。”

    郭小芬惊讶得瞪圆了双眼,她立刻意识到这女人的身份非同寻常——大名鼎鼎的国内第一古玩商“朱门”的现任掌柜朱夫人。

    早些年,朱门在古玩界字号并不响亮,只跟在大字号的后面倒腾些随行就市的二流货,元青花热了它卖碎瓷片儿,红木家具热了它卖“仿苏做”的椅子,玉器热了它就卖皮料子。老掌柜朱福全去世之前,将象征着掌柜权力的青玉钥匙交给了孙媳妇。此后,不到三年时间,朱门便奇迹般地迅速崛起,大肆兼并,成为拥有全国各大城市百十个分号的第一大古玩商。行内的人传说,朱门不干净,刨坟掘墓、盗卖国宝,无恶不作,而且辖制了几个势力庞大的黑帮作为羽翼,使得生意通关无碍。但传说归传说,没有人敢公开说朱门半个“不”字。

    而使朱门雄霸古玩界的那位孙媳妇,就是眼前这位实际年龄已经40有5的朱夫人。她原本姓袁,真实的身份和名字,一直是个谜。这个女子才识惊人,碑帖印章、青铜玉器、陶瓷字画……全挂子“掌眼”。交游也极广,黑白两道的上层人物,无不熟稔。她的名片最有特色,觉得你有交际的价值了,捡到什么纸,顺手就裁成名片大小,把联系方式写在上面,并绘一只“三足乌”为记——《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说西王母“有三足乌为之使”,表明自己只为高层采办的身份。别小看这么一张随意书写的纸片,普通人但凡能拿到一张,都是天大的福分。

    偏偏就有人身在福前不纳福。朱夫人将纸片捧了半天,呼延云把手往裤兜里一揣,丝毫没有接纳的意思,冷冷地说:“朱夫人,您有什么事情,请直说。”

    朱夫人一笑,把捧着名片的手放下:“刚才我那个手下粗鄙无礼,请呼延先生见谅。我今天来,是想和先生说两件事。”

    听这位有钱有势的朱夫人一口一个“先生”,再看对面的呼延云那张娃娃脸,郭小芬忍不住偷偷地笑。

    “第一件事,谢谢您上午救了犬子。”朱夫人说。

    呼延云一愣,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态度谦和了几分:“哦,原来您是朱志宝兄弟的妈妈,失敬失敬。”

    朱志宝这事还要从这天早晨说起。

    早晨上班的高峰时段,挤得像沙丁鱼罐头的地铁车厢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叫骂声,“抓住这个臭流氓”、“抽丫挺的”、“别让他跑了”,中间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声。乘客们都探头探脑地想看个究竟,但视线被无数个脑袋挡得严严实实,直到在下一站停车,才透过车窗看见:三个男人撕掳着一个胖子往外面走,后面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

    胖子被几个见义勇为的好市民带到设在地铁站里面的民警值班室,一进门,一个坐着的警察站了起来,问怎么回事。

    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指着胖子说:“他在车厢里对那位小姐进行性骚扰,被我们抓住了。”

    站在门口的女子还在哭泣,她长得挺漂亮,就是眉眼的妆上得太重了,梳着个蓬松的“一把抓”。身穿一件红色吊带连衣裙,腿上是一对黑色的大格子渔网袜,白花花的大腿肉仿佛要从网眼里绽开似的。

    “别哭了,怎么回事啊?”警察问她,“你自己说。”

    “他一直在我身后站着,用他的那个……那个不停地顶我,我躲都躲不开。”女子哭得更伤心了。

    警察严厉地问胖子:“有没有这回事?!”

    胖子看上去20出头,一张肥嘟嘟的脸上挂着一双小眼睛,也许是着急的缘故,他说起话来有点结巴,而且一结巴就翻白眼,给人感觉有点缺心眼:“我……我没有顶她,她……她撒谎。”

    “你就是顶我了!”女子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往前,你也往前,朝我屁股上顶,硬硬的,你以为我感觉不出来?”

    “我……我没有。”胖子打了个喷嚏。

    另外那三个男人一齐作证:“他就是顶了!简直是他妈的禽兽!”“我们在旁边都看见了……”“这位小姐急得直叫,我们拉开时,这胖子的那玩意儿还支棱着呢!”

    胖子急得一脑门子汗,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对那警察哀求道:“你们放我走……走吧,我今天有事儿呢。”

    “有事儿?”警察冷笑一声,“你现在就有事儿了,去,墙角那儿蹲着去。”

    “我真的没有顶……顶她!”胖子脸涨得通红,“他们合伙儿欺负我!”

    “我让你墙角那儿蹲着去!你没听见是不是?”警察瞪圆了眼睛,“合伙儿欺负你?他们怎么不合伙儿欺负我啊?你把我们警察当傻瓜?!”

    胖子嘴唇哆嗦着,眼睛里泛起了泪花。

    “哟哟哟,还哭啦,一个大男人也不害臊,早知道别他妈干那脏事儿啊!”警察说,“瞧你丫那样儿,整个一傻子。”

    胖子一下子昂起头,愤怒地喊了起来:“我……我不是傻子!”显然“傻子”这两个字刺激了他。

    “给我蹲下!”警察当胸将他一推,胖子肉乎乎的后背就哐地撞在了墙上。胖子竟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就在这时,值班室的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用明亮的目光将这房间里的情形扫了一遍,然后对那警察说:“这个胖子是被人冤枉的,把他放了吧。”

    “你算老几!”警察火了,“你凭什么说胖子是被冤枉的?”

    “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看得很清楚,这位胖兄弟并没有对那位小姐进行性骚扰。”亮眼睛很肯定地说。

    “他和胖子是一伙儿的!”那个高个子男人气急败坏地指着他对警察说。

    “真是贼喊捉贼。”亮眼睛笑了笑,“我要是你们四个,就把嘴角的鸡蛋黄都擦干净了,再合伙儿坑人,不然人家一看就知道你们一起在早餐摊上吃过茶叶蛋。”

    三个男人和那个女人都是一愣,然后赶紧擦了擦嘴角。

    警察觉得有点不对劲,问亮眼睛:“你是干吗的?”

    “我只是一名坐地铁上班的乘客,不想看见有人被冤枉罢了。”亮眼睛说,“你看这位胖兄弟急的,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办,赶紧把他放了吧。”

    “不行!”那个女子一下子急了,“那胖子就是对我进行性骚扰了,不能就这么完了,我们这边有三个人给我作证呢!”

    警察点了点头,问亮眼睛:“你说胖子被冤枉了,有证据吗?”

    性骚扰本来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又是在拥挤的地铁里,哪里能有什么证据证明胖子被冤枉?!三个男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浮起了阴笑。

    “我有证据。”

    轻轻松松一句回答,满屋子的人都傻眼了。

    亮眼睛走到那女子面前问:“他对你进行性骚扰的时候,你站在车厢的什么位置?”

    女子想了想才说:“我就站在中间,当时特别挤,我前面一个人拉着吊环,这胖子贴着我的屁股站在我后面,一个劲儿地顶……”

    亮眼睛打断她:“也就是说你站的位置,头顶上就是风扇喽?”

    女子点点头。

    “你肯定吗?”亮眼睛追问了一句。

    女子慌了,琢磨了半天,觉得没有什么问题,才说:“肯定。”

    亮眼睛抬头往值班室的天花板上看了看:“正好,这里也有一台跟地铁车厢里一样的嵌入式风扇,麻烦你站在下面好吗?”

    女子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大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只好走到了呜呜作响的风扇下站定。

    “现在,我要麻烦一下您,因为您的身高和这位胖兄弟差不多。”亮眼睛对警察说,“请您配合我做个实验,好吗?您现在就站到那位小姐的后面,用您的小腹尽量去贴近她的臀部……您不用犹豫,这纯粹只是个实验而已。”

    警察颇不情愿地站到那女子身后,刚往前一凑,就像被马蜂蜇了一般,后退一步避了开来。

    三个男子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

    原来那女人梳的“一把抓”,本来就在脑袋后形成蓬松的一团,在风扇正下方一吹,纷乱的发丝像奔跑中的马尾巴一样乱晃,刺在后面的人脸上,极其难受,别说往前凑了,避之唯恐不及。

    “您尚且贴不上去,这位胖兄弟的肚子比您大得多,想实施性骚扰必须贴得更近才行。而且从他爱打喷嚏、鼻翼又有点肿大的情状看,他似乎还患有过敏性鼻炎,我想他应该不可能去对这位小姐进行性骚扰才对。”亮眼睛对警察说,“可以放他走了吧?”

    警察当即将胖子释放了。

    出了值班室,胖子也没跟救他的人说个谢字,傻呵呵急匆匆地又往地铁赶。而亮眼睛竟也毫不在意地慢慢往地铁走。没过多大会儿,胖子转过头来,一把揪住他问:“你上午有事没有?”

    亮眼睛说:“没什么事,反正上班也迟到了。”

    胖子说:“那好,你跟着我吧。”

    亮眼睛好奇了:“我为什么要跟着你?”

    胖子说:“我怕待会儿上地铁又有人冤枉我,你跟着我,随时能给我作证。”

    这话典型缺心眼,但又透着那么一点儿小聪明。亮眼睛不禁笑了:“好吧,我叫呼延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朱志宝。”胖子十分高兴地说。

    两人坐上地铁,一路上朱志宝不着边际地闲聊,也不管呼延云爱听不爱听:一会儿说起自己早晨偷偷溜出家,听说打车路上太堵才坐的地铁,可没想到那么挤,从来没受过这份罪;一会儿又说自己因为贪吃,又不注意锻炼,身体才变得越来越胖……呼延云看他不谙世事的样子,倒觉得他十分可爱。等到站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成了非常好的朋友。

    出了地铁口就是长城饭店。一进去,迎面是一块巨大的黑色展板,展板上绘着一只浴火的朱雀高飞空中,一颗熠熠生辉的夜光珠抓在爪中,珠光投射出“雅德龙夏季古玩珠宝拍卖会”数个大字。朱志宝拉着呼延云坐电梯上了三楼,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他就傻了眼,只见金碧辉煌的拍卖大厅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几个侍者在清扫。

    朱志宝靠在墙上,咬着嘴唇,脸涨得通红。半晌,突然呜呜呜地大哭起来,泪珠儿顺着腮帮子往下滚,他用蒲扇大的巴掌一擦,连眼泪带鼻涕地湿淋淋抹了一脸。呼延云站在一旁,也不劝阻,递给他纸巾,他用完一张就伸手要,呼延云就再递给他一张。一直哭到纸用光了,没得擦了,他才停下不哭了。

    然后两人坐电梯下楼。出了饭店的大门,呼延云说:“我要去上班了,你自己回家吧。”

    朱志宝呆呆地看了看他,忽然冒出一句:“你是个好人!”

    呼延云一笑。

    “你是个好人。”朱志宝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没巴结我,好多人都巴结我,可是你没有。你也没有打听我什么,你是唯一一个不打听我什么的人。你是个好人!”

    呼延云大笑,摆摆手,就此别过……

    “回到家里,志宝一直跟我讲您是怎么帮助他的,又是怎么陪他去拍卖会的。我听着觉得好奇,他怎么会遇上这等奇人?后来他一说您的名字,我大吃一惊,原来是呼延先生,这便不奇怪了。”朱夫人笑着说,“他也真是走运,居然能和您结识。我可知道,呼延先生是当今为数极少的用多少钱都买不到的良友。”

    呼延云神情漠然地说:“没什么,朱夫人,反正您派去地铁里的那四个人,也不会伤害朱兄弟。”

    顿时,朱夫人杏目圆睁,目光十分震惊,其后,又很优雅地一笑:“呼延先生连这个都看出来了?”

    “这要感谢朱兄弟腰上挂着的那块子冈牌(明朝制玉大师陆子冈制作的玉材挂件,琢有子冈印款)了。”呼延云说。

    “子冈牌?”朱夫人更惊讶了,“一块牌子,就能让您看出那四个人是我安排的?”

    呼延云有点不耐烦:“朱夫人,您大老远的专程来见我,相信既不是单单为了感谢我帮助您的儿子脱困,也不是来听我的推理。您刚才说想和我讲两件事,第一件算讲完了,下面请您直截了当地说第二件事吧。”

    朱夫人一怔,说:“好吧,我今天来见您的第二件事,是想委托您帮我找一样东西……这个,您先收下。”说着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连同刚才的“名片”一起递了上来。

    呼延云依旧不接:“什么东西?”

    “支票。”朱夫人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50万元,算是定金。事成之后,再加一倍,一共100万元。”

    “这么多!”旁边的郭小芬不由得一声惊呼,“您要让他帮您找什么啊?”

    “郭记者,我要让呼延先生找的东西很简单。”朱夫人嘴角微微一扬,仿佛告诉她,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一面镜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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