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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1节

    就像是丛明不知陈默心里的隐秘,陈默对丛明内心的隐秘也是不知晓的。丛明带着他内心对陈默诸多的疑问于第二天傍晚来到了陈默家。

    陈默的家在花岗小区10号楼,这一片小区位于古城的城西,那是陈默的爸爸复员转业后文联给分的,在防暴队时,丛明跟陈默来过好几回,当年丛明跟陈默在一个屋里住了4个多月,上学回来看看陈默也不会引起陈默的怀疑。

    楼房是那种红砖裸面的建筑,经过风雨的剥蚀,砖墙已显得污脏和陈旧,小区周围倒是注意了绿化,草坪里有雕像,一些他叫不上名来的花树绽放着灿烂,他在楼下打量这幢楼的时候,就听,“嗨,丛大哥!”丛明一抬头见招呼他的正是陈默。

    陈默骑一辆26飞鸽自行车,身子灵巧地一悠,车子就冲到丛明面前。丛明有些心虚地笑笑说:“正要上楼去你们家看看你呢,这么巧就碰上了!”

    丛明知道在防暴队时,陈默一向是独来独往,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除了朋友的婚礼和不得不去的集体活动,他总是要不回家,要不就在宿舍里“悬空”或练臂力的平衡,有时就拿丛明的汉字间架结构练习钢笔字。陈默写得一手很漂亮的钢笔字。丛明从防暴队调到干校时,就把那本间架结构送给了陈默,从干校考上学去北京后,丛明还是第一次再见陈默。

    防暴队在丛明考上学那年就解散了,全班人马全部分到刑侦处,87年暑期他到刑侦处看望在防暴队的那帮小弟兄时,惟独没见到陈默,他还问过夏小琦陈默呢?夏小琦告诉他陈默去上安县破碎尸案去了,4月份就蹲着去了。

    陈默看上去比过去瘦削了许多,秦一真和夏小琦他们结了婚的全往横里发展了,陈默的瘦是不是也是反常呢?作案子的人能睡得安稳吗?丛明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神经质了,有点像“疑人偷斧”,心里怀疑人家,所以越看人家越像,也或者是根本不是人家陈默,而是自找的一场烦恼呢!

    丛明为了掩饰自己就拍着陈默的自行车说:“该换汽车开开了,怎么样会开车了吧!”

    “准备弄辆车呢!别看打枪比不过你,可是车技你可比不过我!你要不服哪天咱俩比比,走,咱上楼吧!”

    陈默干嘛说打枪不如我呢?他打林天歌的那一枪,我就打不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许再想案子,要以客观的心审视陈默。陈默的目光是坦然的,陈默的笑容也是坦然的,丛明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先拿了怀疑的滤色镜看人家。

    他随陈默一前一后上了楼。

    陈默家在四楼朝东的那个单元,陈默用钥匙打开门,他的母亲从厨房里迎出来,丛明忙打招呼:“阿姨好!”

    陈默母亲一看是丛明很是意外地说:“哟,丛明可是稀客,听陈默说你到北京念书去了,快毕业了吧?”

    “已经毕业了,这不毕业了才有功夫来看看!”

    “工作怎么给安排的?还回干校吗?”

    “我们干校已经和警校合并了,让我回警校教课!”

    “嗯,还是教书好,安定,瞧陈默他们天天搞案子都忙死了!”陈默母亲是市第一医院中医科大夫。

    陈默的爸爸从书房里也迎出来说:“哦,丛明来了,快坐,这里坐。”陈默的爸爸一头银发,很有风度。

    “叔叔您好,几年不见,您看上去保养得挺好,工作忙吧!”丛明尊敬地说着。

    “离休了,老了,得给你们年轻人腾位置呀!”

    丛明听见陈默的父亲说离休了,心里就浮上来新的灵感。

    “来来来,一边吃饭一边聊!”陈默和他母亲招呼丛明入席吃饭。

    丛明也不推辞。因为他这个点儿来的明显是蹭人家饭来啦!陈默的父母都是那种知识型的,他爸爸虽然离休了,但身上还带着在官场多年养成的做派。

    陈默还有个哥哥,长年在外做买卖很少回家。丛明想,陈默有这么好的家庭,这么好的父母,家教也不错,按说不应该呀……他又开始对自己的推论产生怀疑。

    吃完饭,丛明就跟着陈默到陈默的小屋里去聊天,陈默的屋子收拾的很洁净,但一看就是单身男人的住处,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丛明从书柜那儿站定,看看陈默都有什么书,他浏览着,目光就停在一本书脊的黑字上:《人体解剖学》。他随手拿出来翻了翻,就看见了书里夹着的一张人体穴位图……丛明又想起了林天歌脊柱上的那一枪,陈默在研究人体穴位!他一定是为作案做准备的,丛明为这个新的发现感到心里一阵激动,他怕陈默疑心就迅速把书放进去随手又抽出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陈默端进来两杯茶水说:“我这儿没啥好书,好书全在我爸那排大书柜里!来喝点茶!”

    丛明说:“你小子个人的事儿咋样了?别总拖着,把大好青春全耽误了,要是没有,我给你踅摸一个!”

    陈默笑笑说:“我知道老大哥老惦记着我,我倒是谈着一个呢!”

    “啥时结婚呀,你这喜酒让我们等了好多年!”丛明急于了解清楚陈默个人的事情。

    “唉,八字还没一撇呢,见过几次面了,等以后定下来了,我肯定告诉你!不过现在真结不起婚了,不像前几年,如今这政策我总是怀疑……

    “你不成问题,你家经济条件多好呀!”丛明想不露声色地渐入主题。

    “不行了,那是过去,勉强还凑和。丛哥,我总在琢磨,你说如今这政策是给啥样人制订的,你没看见吗,现在富起来都是啥样人?好人,有正当职业的人,老实本分遵纪守法的人,像你我这样坚守职业的人越来越穷,妈的,上了好多年班,连台彩电都买不起……

    如今跟过去不同了,过去,警察还担个职业好的虚名,女孩子愿意找警察,如今的人们全认钱,只要有钱,蹲过大狱坐过大牢又怎样,照样美女如云地跟随着,工作好,人品好有啥用呵,不会挣钱就是废物一个,咱们算是被这个时代给抛下了,而且以后会越抛越远,你说吧,咱天天累的贼死,可是得到的呢,这个社会就是不公平,而且会永远不公平下去,你说咱干警察寒心呗!”

    丛明觉得这是他认识陈默以来,听陈默说的最多的一次,而且陈默说的也是心里话。可能他在陈默的眼里是一个局外人,跟一个局外人说心里话比较放松,倘若他跟陈默还在一起,陈默绝不会跟他发这一通牢骚的。他接着陈默的话说道:“社会转型期肯定要出现各种混乱,不过说心里话我也看不惯现在的社会风气,从无序到有序是要经历这样一个时期的,也别太悲观。”丛明说到这儿就想把话题跟案子靠一靠,所以没等陈默再接话就又说道:“王长安以前也这么说过。唉!没想到王长安那么死了!比起长安,咱们活着已属幸运了!哎,那个杨路虎审的咋样了?”

    “杨路虎跟这个案子没有关系,但当年确是他杀死的商远翔,他交待说他哥枪毙后,他就寻找机会,后来他在看守所故意吞了铁钉,不是在医院开刀做手术了吗,当晚看他的两个人就大意了,觉得反正他也动不了,就到护士办公室玩牌去了,他就是趁着没人看他的那功夫溜出去作的案……

    等到怀疑他那前儿,他已经出院回了看守所,反正当时看守所长怕追究事故责任就隐瞒了吞铁钉住医院离开过监房的真情……”陈默参与审讯杨路虎,所以内情尽知。

    “他那天要是不开枪,谁知道他就是杨路虎呀,知道了他不说,搜不到枪,没证据,还是不能定他罪呀!”丛明以这样切实而又诚恳的分析想引诱着陈默朝着他期望的话题入围。

    “嘿,他是想就这样隐居了,可是他也总想着有一天古城的警察会来找他,如果找他,那就说明,古城警察已查到他啥了,他只能一直警惕着,只要有古城的人来查他就得逃跑……

    那天王长安也是太大意了,平时出门明查暗访的都有当地警察跟着,那天他俩擅自出去,一说话杨路虎在屋里就听出来了,他本来把枪揣身上是准备从后门偷偷溜了,哪知王长安已到后门,堵住他不让他走,他情急之中就开了枪……”

    陈默很详尽地介绍着杨路虎的案子,丛明就觉得陈默还是挺聪明的,杨路虎跟这个案子无关,他说多说少也不打紧,还不会出现双方都难堪的冷场,一举两得,他要一味地追问案子才是犯傻呢,所以他适时地告辞出来了。

    他骑上车子在古城的夜色里穿行着,一个人走在夜色里想心事,比在屋子里要无拘无束得多。

    现在他必须把陈默放在一段历史背景里去剖析。

    首先四年前,1984年那时候,陈默的爸爸在县团级的位置上,工资比一般人要高,陈默作为干部子弟,优越感很强。他以他父亲为自豪。

    丛明记得陈默才到防暴队时用的缸子都是陶研所研制的工艺很好的细瓷缸,谁要一说陈默你这缸子真好看,真高级时,他会马上面带骄傲和得意地说:“是人家送我父亲的。”陈默抽的烟都是很好的牌子,丛明记得陈默跟他住一起的时候一直抽良友,以当时的情况,他的哥哥已参加了工作,他妈在医院的中医科上班,他们家的经济条件算中上水平,然而从1984年以来,全国盛行办公司做买卖,社会上经常风传风闻中央的某某孩子倒卖军火,走私汽车,倒腾钢材,有一段时期大家见面不说别的,全是问你有路子弄到缧纹钢吗,或是你知道哪儿要钢材吗,他手里有几吨,如果中间给搭个桥就能赚一笔可观的中介费。还有倒卖彩电冰箱的。蹲过大狱的也全投身商海扑腾着,中国大地上那一个时期似乎空手真能套住不少“白狼”,一夜暴富起来的人逐渐增多,那个时期一片混乱,可钻的空子很多,法律也不是很健全,有一大批人全发了。而恰在这个时候,陈默的爸爸退休了。陈默也仅靠那点工资,工资当时也不多,他的优越感没有了,社会环境已经变了,他的经济开始走下坡路,可谓家道中落。

    这是从经济的角度来衡量陈默,那么政治上呢?

    丛明一向认为陈默是一个政治上很有野心的人。在防暴队时,他除了当射击教练,还兼着防暴队的内勤,后来他被调到干校临走时向领导推荐让夏小琦当内勤,领导也同意了,他就把内勤保管的文件材料柜的钥匙交给了夏小琦,可是陈默却在私下里活动白大队跟大老郭,请他们喝酒,后来白大队又从夏小琦手里要走了钥匙,交给陈默。陈默为什么看重内勤这个位置呢,因为内勤提副科就理所当然,而当一般队员得猴年马月呢,所以陈默看重的是能快点“进步”,因为陈默的性格一向争强好胜,他骨子里喜欢什么事都要比别人强,所以也爱得罪人。后来的情况是和他一起分到防暴队,又一起到了刑侦处的秦一真、夏小琦都入了党又提了副科长,而陈默没有入党也没有被提拔。以陈默的性格来讲,他争强好胜喜欢出人头地,喜欢事事拔尖,可是他却落在了别人后头了。以丛明对陈默的了解,陈默工作上一直是很优秀很出色的,他是他们这一批同学里最早一个立功的人。

    还是在防暴队时,他们开车追捕一个持枪杀人抢劫犯,罪犯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跑,他们开着辆吉普车追,快到跟前时,陈默在车子行进中就飞身扑出去,将犯罪分子从摩托车上扑翻出去……为这事,市局给陈默记了一个大功,那是政府的功,要是放在现在,怎么也弄个三等功、二等功什么的,也许陈默没有被提拔可能缘于他性格里的许多东西,比如孤僻、吝啬、爱抬杠认死理、毛愣、较真儿等等这些性格里的缺陷影响了他的进步!如此看来,陈默当属政治上不得志。

    再看看陈默的感情世界。

    和陈默一般大的,这几年结婚的结婚,搞对象的搞对象,还有一部分人正准备结婚,就剩下陈默了。据夏小琦他们说陈默其实心气儿挺高的,他要找一个比他们找的都要好的一个姑娘。这姑娘人要长得漂亮,不漂亮不行,漂亮了不聪明不行,聪明了还要家庭条件好,社会地位好,所以说陈默就碰不上这么十全十美的。丛明给陈默介绍过不少,可是由于陈默自身条件有限,比如个子不占优势,长相一般般,家庭条件也大不如从前,他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人家看上他的,他又看不上人家。所以从爱情的角度上讲陈默是爱情失意。

    家道中落,政治上不得志,爱情失意,这一切会使陈默感到极大的不平衡。陈默怎么能够忍受别人的好和自己的不好呢?他会说:你们本事没我大,你们凭什么混得比我强呢?

    一个失衡的人总是希图从一种特殊的途径里找回平衡。

    陈默是一个喜欢极端的人,他从这一条路走败了,他有可能寻求这条路相反的那条路来实现自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认为他在做警察的这条路上并不如意,那么与警察职业相反的是做罪犯,以陈默的聪明,以陈默的身手,以陈默的心性,以陈默对警察这个行当的深如骨髓的了解,古城几个大案,陈默敢做,陈默能作!一个警察,一个优秀的刑警要是堕落到犯罪这条道上,远比十个、百个罪犯还要可恶、可怕、可耻。因为他是两面人,他知已知彼,他还在专案组,他作了案而后看着一群人忙着破案,他也忙着破自己作的案。谁会想到,谁能想到,谁敢想到一个粉色人,在那层粉色的掩护下,从肉体到灵魂都蜕成了黑色人……

    警察犯罪,在国内,仍不失为一个死角,不敢想也是情有可原,就像自己身上长了一个肿瘤,不到癌变就下不了决心去做手术,也像自身长了一个毒疮,谁自己敢下手挖自己的毒疮呢?那不是跟挖自己的心是一样的吗?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丛明两脚一支地就将车子停在了道上,他四下里看了看,他恰恰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的正中间,他这个人,他的思想现在都停在十字路口上,他不能就这么停下去,他必须做出选择:要不要找组织谈?找谁谈?怎么谈?

    夜色迷离,而他的思绪比夜色更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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