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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沈士柱等三人是受黄宗羲的委派,于三天前秘密潜入城中的。在与海宁隔江相望的浙东地区,自从鲁王政权终于决心出师西征以来,不仅地方民军,而且连方国安、王之仁的正规军也都正式投入准备。经过督师张国维的积极推动,各项事宜已经大体就绪。加上鲁王本人终于意识到,地方义军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最近特意把孙嘉绩和熊汝霖这两位最先举义抗清的元老,擢升为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这更大大鼓舞了义军将士们的士气。结果,在朝廷正式批准余姚军的用兵方略之后,又有三股义兵自愿加入到黄宗羲的麾下来,他们是太仆寺卿陈潜夫、浙西佥都御史朱大定和兵部主事吴乃武。这些人手下的兵虽然都不多,但仍然进一步增强了黄宗羲的实力和声势。面对日益高昂起来的士气,孙嘉绩指示黄宗羲尽快挥兵渡江,争取打响西征的第一仗。按照原定的计划,余姚军将首先抢占钱塘江对岸的小镇谭山,然后迅速攻取海宁和海盐,再转趋太湖,与当地的义军会合,进而向北拓展地盘。黄宗羲分析了所掌握的情报,估计占领谭山不会有困难。但是海宁城中,最近清朝却派了一个名叫张尧扬的来任知县。此人手下有千把乡兵,而且同杭州方面保持着联络,一旦情况紧急,就请清兵前来救援。

    因此到时恐怕要费一点力气。为着确保能够顺利破城,黄宗羲与副手王正中反复商议,决定秘密派遣出身海宁望族的查继佐先行潜回城中,凭借在当地的关系和影响,设法联络有志之士,充当内应,到时配合义军攻城。另外,黄宗羲又想到沈士柱和柳敬亭一直想到海宁去,寻访余怀和冒襄的下落,而且他们握有在南京弄到的清乍号牌,进出海宁应该不成问题,于是便请两人也一道同行,从旁协助查继佐。

    现在,他们一行三人,凭借查继佐的哥哥查继坤的接应和帮助,不仅顺利地在查家大宅潜伏下来,而且还大体摸清楚了城中的情形。原来,坐落于钱塘江出海口的这个县城,经历了去年闰六月和八月两度起义,又两度失败之后,固然已是疮痍满目,残破不堪,但是,自从清朝委派的知县张尧扬到任之后,经过一番整顿,一些制度已经恢复起来,无法无天的行为受到遏制,曾经是乘乱而起、自行组合的乡勇,也按分保团练的办法加以整编。此外,张尧扬还得到杭州清军的支援,弄来了一批刀枪火器,把他手下的人马装备起来。各个城门的防务,除了分派专人负责之外,每门最近还配备了弓箭手、长枪手、短枪手、防牌手、铳手,以及一批丁壮民夫,协同据守。至于临战时的方略,张尧扬也作了布置,规定六个城门除了南东二门和大小北门关闭不开之外,西门和小东门只开半扇,以便观察敌情。一旦敌人杀到,如果对方势大,就闭门死守;如果对方来人不多,就大开城门,挥兵主动出击,以期制敌于先机。如此等等。

    由于发现海宁这块骨头并不是那么好啃,查继佐这两天在设法摸清城中底细的同时,一直在他哥哥的帮助下,加紧秘密联络有志之士,力图在短期内集结起一支可以充当内应的力量。他了解到:在东面不远的袁花镇,目前活动着一支抗清武装,领头的名叫凌君甫,手下有好几百人马,经常出没在河汊芦荡之中,与张尧扬为敌。只要派人去联络,估计会乐于听命。查继佐把这种情形向沈、柳二人一说,大家都觉得如果得到这伙人相助,事情就会好办得多。但是怎样才能把这支人马弄进城里,又不引起张尧扬的警觉,却是一个难题。后来,是沈士柱提出,不妨在城中散布鲁王军队大举渡江的谣言,造成人心混乱,然后让凌君甫他们的人马装扮成四乡民众,借口要求避难,成批混入城中。他怕大家有疑虑,还特地引用兵书中“托或有之事,为莫稽之词,以恐之使惊,诱之使趋”的话,来加以证明。查氏兄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于是便布置手下的心腹,在昨天夜里分别出动,依计而行。果然谣言一旦放出去,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整座海宁城都惊慌失措地骚动起来……消息传回查家大宅,大家自然十分高兴。其中,又数沈士柱最为兴奋。事实上,尽管多年来他一直着迷地钻研兵法,不少名篇都能背诵如流,但说到真正付诸实行,这还是第一次,而且没想到立即就大见效用。到了第二天下午,他终于憋不住,兴冲冲地拉着柳敬亭来找查氏兄弟,要求出门去瞧一瞧情形。查氏兄弟自然也极其关注情势的进展,特别是城中虽说已经乱起来,但是接下来,凌君甫及其手下的人,能否利用这种混乱状态顺利混入城里来?以及这些桀骜不驯的强梁之辈,尽管已经答应前来相助,会不会又临时变卦?这些还全都拿不准。不过,他们已经不断派出家中的仆人到外面去探视,就连同凌君甫联络的事,也已经作了安排。因此,听说沈士柱打算亲自出门,查继佐反倒捋着胡子,沉吟起来:“昆铜兄要出去瞧瞧,本来也无妨,惟是敝邑可不比留都,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区区七八千的居民,那些脸孔,十有七八纵使叫不出也认得出。更兼眼下又是争战非常之时,那等做公的对面生人最是留意。即便是小弟,因久出初归,也不敢轻易抛头露面。何况二位兄台本是外地人,只怕不甚稳便!”

    沈士柱摇摇头,傲然地说:“不打紧,小弟已然落发出家,身上牒谱俱全,况且带得有鞑子的号牌,料那些做公的也不敢奈我何!”

    “那么柳老爸也一道去么?”

    “老爸他也有号牌在身,自然去得!”

    “可是柳老爸这尊容,最易记认,万一……”“那么,”沈士柱立即改口说,“老爸就留在宅中,让小弟独自走一遭便了!”

    “噢,”柳敬亭笑嘻嘻地说,“沈相公想卖脱小老,这可使不得!小老与沈相公结伴南来,自问事事向前,不敢躲懒。这番也定不落后!”

    看见沈、柳二人全都执意要去,查继佐一时没有了主意。他转向站在一旁的查继坤,征询地问:“大哥,你瞧这事……”查继坤点点头,说:“这样吧,既然二位要去,那么学生这里派了几个精壮的手下,在左近暗地追随护卫,一旦有事,也有个照应。”

    这样安排,自然可以让人放心一点。于是查继佐便支开身边的仆人,对两人详细交待了一番,告诉他们按照约定,凌君甫的那些人马将要从小东门进人,并且以臂上缠有草绳为记;然后,又再三叮嘱他们一定要事事小心,这才请查继坤引路,避开众人耳目,从西侧的一道小门把他们送出去。

    位于城中东北部的查家,离小东门并不算太远。当沈、柳二人沿着狭长的街巷向前走去时,发现太阳已经偏向了西边。街巷两边的高低院墙、那大小不一的门扇,以及门扇顶上的黑瓦顶,全都反射着明晃晃的光。一路上,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地从家里往外搬东西,看那紧张匆忙的神色,不用问,必定是受到夜来那个谣言惊吓,打算出城避难的。这一次,两个朋友虽然照例结伴出来,但就柳敬亭而言,与其说是急于看看外间的情形,不如说主要是不放心沈士柱。说实在话,以他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于眼前这种事已经不再会感到特别好奇。如果真要拿主意,他倒是同意在这种时候,尽可能不露面为好。但是,瞧着沈士柱那种兴奋得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又知道,就算硬是拦着不让出来,沈士柱恐怕也会偷偷往外跑。为着免得万一出了事,连个照应报信的人也没有,他才决定干脆陪同出来走一趟。不过眼下,看见沈士柱像丢了魂儿似的两眼闪闪发光,转动着光秃的小脑袋,四下里打量,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说:“啊,果然动起来了,都动起来了!这就好,这可好了!”柳敬亭就不禁暗暗摇头,伸手扯了对方一把,悄声警告说:“老兄说话可得留点神,仔细让做公的听了去!”

    “啊,对对!”猛然醒悟过来的沈士柱,连忙点着头,乖觉地说:“得留点神!得留点神!”这之后,两人便不再说话,相跟着加快脚步,朝着通往小东门的大路赶去。

    小东门的正名叫宣德门。出门不远,就是供军队操演的校常一条泥沙铺设的大路,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城内。由于兵马长年累月地奔驰踩踏,路面已经破烂不堪,而且尽是坑坑洼洼。虽然还在巷子里时,柳敬亭就听见外面老远地传来闹哄哄的声浪,但当走出巷口一瞧,他却仍然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大路上黑压压的,拥挤着无数逃难的百姓,有挑着担子的,有驾着独轮车的,有赶着驴马的,但更多的则是背着各式各样的包袱,正拖男带女、扶老携幼地从四面八方乱纷纷地拥来,又向着城门的方向赶去。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惊慌失措,悲苦凄惶,完全是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很显然,如同刚才巷子里的那些居民一样,他们也压根儿不知道夜来那个消息,只是有人故意散布的谣言,而且,都很害怕鲁王的军队一旦打过来,会对他们这些“大清顺民”施以无情的报复;但是,他们似乎又并不相信清朝的官府当真能够保护他们,结果只好像一群没有主宰的惊弓之鸟似的,一有风吹草动,就争相逃命。随着他们蹒跚而行的脚步,大路上扬起了漫天的尘土,灰蒙蒙一片,使太阳都为之暗淡了下来……“嗯,老兄那条计策果然使得,竟是把全海宁城都闹动了呢!”发现情形果然不出所料,甚至比预想的还更混乱,柳敬亭不由得回过头来,低声称赞说。

    “可是、可是怎么会这样子?这么多人,这么乱……”沈士柱瞪大眼睛,不知所措地问。看来,眼前这来势汹汹、惊恐万状的景象,把他好吓了一跳。

    柳敬亭斜觑了他一眼:“咦,人越多,越乱,才好呢!不乱,外边的人怎么进得来?”

    沈士柱却摇摇头,喃喃地说:“不对,不是这样子,不该这样子……”“不该这样子?”柳敬亭感到莫名其妙,“那该是什么样子?”沈士柱却没有回答,只是像受到某种无形禁制似的发了呆。这样站立了片刻,待到人数众多的一群百姓乱哄哄地拥了过来,他就魂不守舍地随着人流向前走去。柳敬亭看见了,只好紧赶几步,跟在后面。

    两人脚步不停地走了一阵。这当儿,由于蜂拥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情形也变得更加混乱。有因为抢道而发生争吵的,有因为走丢了亲人而又哭又喊的,有因为突然发病而昏倒在地的,还有财物被窃的、行李散架的、把要紧的东西忘在家中要回去取的……有两个汉子,不知为什么争执起来,其中一个被另一个猛然一推,向后噔噔噔地倒退了六七步,撞歪了一架独轮车,还带翻了一挑担子,把那些坛坛罐罐摔了一地,弄得哭骂声四起,周围的人乱作一团。还有一个瘸腿的老头儿,发辫披散着,气喘吁吁地追赶一只逃脱了捆绑的鸭子,忽然脚下绊着了什么,一跤跌倒,待到挣扎起来,已经是满脸鲜血,但是却顾不得疼痛,仍旧瞪大惶急的眼睛,在人丛中寻找那只不知去向的鸭子。不过,最可怜的还是那些有身份人家的妇女,她们那一双小脚即使在平时也是步履维艰,哪里经得起在这坑坑洼洼的路上奔命?一路上竟是几步一跌,连滚带爬,弄得哭爹喊娘,狼狈万分……这样一些情形,柳敬亭自然都看在眼里,不过,前些年,他跟随左良玉的军队行动,比这混乱十倍,也残酷十倍的场面都见识过许多,因此,虽然心中也自叹息,但是已经没有什么更惊骇的感觉。倒是沈士柱,却像抵受不住,怕冷似的缩着身子,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步子也迈得越来越缓慢。柳敬亭不由得奇怪起来,心想:“前一阵子,他不是还生怕城中乱不起来么!怎么事到临头,却变成这副模样?”于是挨近前去,低声问:“嗯,你怎么了?”

    沈士柱摇摇头,哭丧着脸说:“没有什么。不过,这种事,我就只做这一回,以后再也不做了!”

    柳敬亭微微一怔:“再也不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为什么,总之我下一回绝不再当什么卧底内应就是!”沈士柱坚持说。

    停了停,大约看见同伴仍旧皱着眉,一脸的疑惑不解,他才又向周围扫了一眼,局促不安地解释说:“连累他们这样子,我可是没有想到……”柳敬亭眨眨眼睛,这才明白过来。的确,眼前百姓的惊骇慌乱程度,那种惨苦可怜的样子,是他们制造谣言之初,所没有想到的。不过,为着早日收复此城,使他们不再受亡国之辱,这恐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今日这事,其实……”“今日这事也得有人做,是不是?”沈士柱蓦地停下来,气急地打断说,“那就让愿意做的人去做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再做的!”停了停,又咬着牙添了一句:“这——这不是我沈某平生的素志!”

    “平生的素志?”柳敬亭觉得有点听不懂。

    “不错!”沈士柱把脖子一挺,吵架似的大声说。然而,就在这时,身旁蜂拥而过的难民们似乎使他意识到什么,于是,目光中那股挑战的锋芒抖动了一下,消失了。有片刻工夫,他咬紧嘴唇,低下头,默默转过身去;末了,终于摆一摆手,用懊丧的、几乎是带哭的声音说:“哎,你是不会懂得的!谁也不会懂得!

    没有人能懂得!哎,还是走吧!”

    柳敬亭满腹狐疑地瞧着。不过,他随即也就醒悟过来,对方所说的“素志”,看来没有别的,无非还是那个“虎帐谈兵,跃马杀贼”的奇怪的念头。“可是,就眼下这一点子凄惨景象你都受不了,还说什么与敌人刀对刀、枪对枪地厮拼!”

    柳敬亭苦笑地想。看见沈士柱已经径自向前走去,他只好摇摇头,依旧跟在后面。

    四

    小半天之后,他们已经来到射圃亭附近,只要再向前走出不远,过了兵马司,就是小东门。无疑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带更显得拥挤不堪。那些打算出城避难的老百姓,已经黑压压地把前面全塞满了,后面却仍旧不断有人拥过来。本来就不甚宽阔的路面,简直被塞得水泄不通,因此行进的速度也顿时慢了下来。按照原来的约定,凌君甫的人马是要趁城中的百姓出城逃难时,装扮成四乡的百姓,混进城里来。现在城内挤塞成这个样子,别说进城,就连出城,看来都不容易。

    因此,柳敬亭首先着急起来。他四下里一望,发现射圃亭的地势较高,估计从那里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城门方向的动静。于是,他便把沈士柱一扯,侧着身子,嘴里一个劲儿赔着小心,慢慢地在人丛中穿行着,向射圃亭靠过去。然而,没等他们达到目的,忽然四下里哄的一声,人们仿佛受到极大推力似的,一下子合拢过来,把他们挤在当中,虽然就差那么四五步,可就是再也动弹不了。任凭柳敬亭再三请求,但是大约人人都急于赶到城门去,硬是挤住了,谁也不肯相让。“哎,列位快点走啊!怎么都不动了?”柳敬亭焦急地催促说。

    “不是大家不想动,是官府在前头把着门,不准放人出去。”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土丘之上传来。听说是这么一回事,柳敬亭起初也只是忙于暗自盘算,并且感到惊疑不定。但随后,他心中蓦然一动,觉得那声音很熟,抬头望去,却意外地发现,那人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哎,老爸,昆铜!怎么是你们!”那个人抢先大叫。

    这一下,柳敬亭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是别个,竟然是失散多时的余怀!而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他的仆人阿为。

    这做梦都没有想到的重逢,使双方都大为激动,顿时惊喜得又叫又喊,手舞足蹈。于是,由余怀主仆相帮着,好歹说动了旁边的人,彼此几经挪移,最后柳敬亭和沈士柱也勉勉强强挤上了亭子。“哎,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因为周围实在太拥挤,彼此紧紧握了一下手后,余怀便迫不及待地问。

    这倒使柳敬亭有点难于回答。因为一来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二来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的。他只好使了个眼色,说:“老衲与这位师弟是受寺中派遣,到城中来采办米粮的,不承想却得遇二位相公,也可算天缘巧合了!”

    余怀是个机灵人,听他这么说,无疑已经会意。只见他点点头,转口又问:“两位师父想是打算出城?”

    “皆因事已办妥,寺中又急着等老衲回去,是以不欲在城中久待。惟是看这情形,却是欲出不能,不知何故?”柳敬亭继续在暗示对方。

    “哦,师父想亦听说,昨夜城中纷传南兵渡江,所以百姓恐惧,争欲出城躲避。惟是县尊张公适才着人宣谕,说是已经查明并无此事,纯系谣言,并下令关闭城门,不许百姓出入,以免为敌人所乘。师父今日恐怕难以……”他正要说下去,不料就在这时,周围又是哄的一声,随即就惊慌地骚动起来。只见本来拥挤在前面的那些百姓,像受到某种无形的压迫似的,纷纷向后倒退,那些一时倒退不及的,就被挤压得跌倒在地上。于是有的人干脆转过身来就跑。但是后面的人却尚未反应过来,依旧往前拥。两下里这么一冲撞,整个场面可就顿时变得大乱特乱,无数的人被撞倒,被人从头上身上踏过去。那刚刚踩踏了别人的,转眼之间又被别人踩在脚下。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呻吟声、垂死的挣扎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柳敬亭等四人凭着亭子护栏的阻隔,而且又在土丘上,一时间还未受到波及,不过面对到处乱窜的百姓,情形也相当危险。本来,沈、柳二人临出门时,查氏兄弟曾经表示会派人暗中保护,但这会儿竟是一个也没有出现。相反,他们却远远地看见,一伙身穿号衣的兵丁,正骑着马,从城门那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见人就用鞭子抽,用刀背打。不用问,刚才那一场造成许多人死伤的大乱,就是这伙恶棍强行驱赶的结果。尽管如此,却仍旧有不少老百姓,像吓昏了头的牛羊,逃着躲着,糊里糊涂地又继续向城门拥去。

    “嗯,如果那张尧扬不准百姓出城,那么自然也就不准外面的百姓进城。这么一来,凌君甫和他的手下也就全被挡在城外,这却怎生是好?”望着由于老百姓被驱散,因而变得空旷起来的街道,以及街上的那死去的、受伤的难民,听着死伤者亲属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喊,柳敬亭悚然震惊之余,焦急地想。的确,虽然他闯荡江湖大半辈子,可以说见多识广,但急切间也感到束手无策。他只好回过头去,打算同朋友们商量。然而,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沈士柱忽然说了一声:“你们让开,等我出去!”接着,就看见他朝大家把头点了一点,然后毅然转过身,出了亭子,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哎,昆铜,你去做什么?”不知底细的余怀高声追问。

    可是沈士柱不再回答,甚至连头也不回。“喂,可知道他要做什么?”余怀莫名其妙地转向柳敬亭。

    但是柳敬亭也无法回答。他只是对余怀做了个手势:“施主且在此稍待,等老衲跟去看一看。”

    “那么,不如我们一齐都去!”余怀说。

    柳敬亭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主仆三人就迈开脚步,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也就是到了这时,柳敬亭才把此次潜入城中的原委,以及今天出来的目的,向余怀简略地说了一下。而余怀也把已经找到冒襄的事说了。不过,也许由于这么一分神,当他们重新伸长脖子向前面寻找时,沈士柱却已经走得没了影。两个朋友连忙加快脚步,越过那些尸体和受伤者,一直赶到小东门,才远远看见那里还滞留着一批逃难的百姓,同时听见沈土柱正在大声叫喊:“你们这班狗才,怎敢不放老爷出去?你们都睁大狗眼瞧清楚了一老爷拿着的可是江宁巡抚衙门发的号牌!”

    两个朋友不由得一怔。“怎么?昆铜他当真要出城?”余怀疑惑地问。柳敬亭摇摇头。他当然已经醒悟沈士柱嚷着要出城,是想迫守兵打开城门,好让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乘机混进来。但是,这做得到么?纵然沈士柱凭借清军的号牌吓唬对方,但那些守兵是否肯就范?从如今城中防范得很紧的情形看,即使当真打开了门,凌君甫那些人能否就混得进来?正是这一连串的疑虑,加上对沈士柱这种冒险行为的担心,弄得柳敬亭紧张异常,不由自主地慢慢走过去,想瞧个究竟。

    “你们都不要过来,过来都是死!”沈士柱又蓦地大叫起来。柳敬亭心中一懔。虽然这话很可能是冲着那些守兵说的,但他却分明听出沈士柱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和余怀。

    “喂,你们开不开门?开不开?快开!误了老爷的大事,管教你们一个个都蹲大牢去!”沈士柱又再度催促说。

    直到这会儿,也许是因为离得远的缘故,柳敬亭等人都只听见沈士柱在大叫大嚷,而听不见守兵的声音。但其实,守兵们私下里显然也在商量如何打发这位棘手的不速之客。因为,片刻之后,只见那两扇厚重的大城门咣啷砰嘭地响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被推开了一道缝,露出外面的一线蓝天。

    “好!真亏了他的胆量,竟然硬是把门给吓唬开了!”柳敬亭不胜惊喜地想,愈加全神贯注地盯着。现在,他变得那样紧张,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喉咙里,连气都有点透不过来。

    “吊桥呢?不放下吊桥,老爷怎么过去?”依旧是沈士柱大大咧咧的嗓门。

    既然决定放他出城,这个要求自然是无法拒绝的。果然,只听一个火爆爆的声音高叫:“外面、里面都把好了!除了这人之外,不得再放一个闲人出入!”随着他的话音,城头上吱吱溜溜地响了一阵,接着便是吊桥“砰”地放下的声响。然而,这之后,有好一阵子,城门里却不再有动静,也不知道沈士柱到底出了城没有。站在远处的三位朋友不由得着急起来。大家你望我我望你,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过去看一看。就在这时,忽然听见城门那边一个声音怒叫说:“咦,快出去呀!

    你怎么还不走?”

    “急什么?你这城门开得太小,老爷我走不惯!”沈士柱说。他每次开口总是放大喉咙,分明是想让柳敬亭等人听见。

    “怎么走不惯?你知道如今是什么时候!太尊大老爷有令,要严守城门,不得随意放人出入。放你出去,已是天大的情面!你还要在此哕嗦?”

    “嘻,你鸡零狗碎一点的人儿,还想走多大的门?”

    “混账!你敢取笑老爷?”

    “啊,你动手打人?”

    “打你又怎么样!老爷还要打!你这混账!混账!”

    柳敬亭等人虽然看不清楚城门那边的动静,但估计沈士柱当真动了手。至于他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想造成混乱,好让凌君甫那伙人进来。的确,城门毕竟已经打开,吊桥也放了下来,城外的人要冲进来,这当儿正是机会。然而不知什么缘故,城外始终一片沉寂,没有任何动静;相反,沈士柱却因为这大打出手的一闹,处境变得十分危险。柳敬亭当然意识到这一点,急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不过,总算他在江湖行走多年,经验老到,百忙中定一定神,发现城门周围,还逗留着好些逃难的百姓,正在疑疑惑惑地观望,于是连忙回头,向正在不知所措的余怀主仆说:“事情要糟!快把他解救下来再说!”

    说完,蓦地张开喉咙大叫:“城门开了!南兵要打过来了,要活命的快逃啊!”

    “快逃啊!快逃啊!”余怀主仆也一齐高叫。

    就在这时,一个奇怪的情形出现了——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来了七八个仆人模样的汉子。听见他们叫喊,那些人竟然也跟着大喊起来。柳敬亭错愕了一下,随即猛然醒悟,他们就是查氏兄弟派来保护他和沈士柱的!于是,他立即朝他们做了个手势,当先向城门奔去。那些人见了,果然也继续呼喊着,同余怀主仆一起跟了过来。这一喊一奔还真的大有作用,只见周围那些正在观望的百姓,本能地怔了一下,然后仿佛受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似的,纷纷向城门拥来……“不准出城!不准出城!谁敢不遵,这个奸民就是榜样!”一声凶暴的吼叫从城门那边响起。柳敬亭等人定眼看去,发现随着吼声,从那群守兵背后转出一个门官模样的汉子。他手里握着一把钢刀,凶神恶煞地当中一站。直到人们迟迟疑疑又停住了脚步,他才傲然地回头喝叫:“给我拖出来!”于是,只见两个守门兵将一个穿着黑布直裰的人抓住双脚,倒拖出来,随即使劲往众人面前一抛。

    那个人似乎已经毫无知觉,落在地上之后,借着去势滚了几下,便一动也不动了。

    从守门官发出吼叫的一刹那,柳敬亭心中就猛地一凉,意识到沈士柱可能已经遭到毒手。但残存的一丝希冀促使他仍旧往前冲。及至对方抛出一个人来,他不用看也明白就是沈士柱,只是不知道同伴到底仍然活着还是已经死去。现在,他终于看清楚了:他的同伴像一堆破布似的蜷伏着,那瘦小的身子已经变得毫无生气。衣衫下面露出一只爪子似的小手,却依然死死抓着那块只剩下半截的号牌。

    而那颗刮光了的、额上被烙上六个圆点的脑袋,则不自然地歪扭着,一双大瞪着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空,仿佛在问:“我怎这样就死了?我可不想这样子死。我还要跃马疆场,横刀血战,马革裹尸而还,让三军同声一哭呢……”柳敬亭的心像被刀一寸寸地碎割着。他想放声大哭,却没有眼泪。终于,他双腿无力地弯曲着,在同伴的遗体面前跪了下去……

    五

    虽然柳敬亭等人到底没能与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人联络上,但是由黄宗羲、王正中所率领的三千义军,却比原定计划提前了两天,也就是于五月十八日分乘六十余艘战船出发,顺利渡过钱塘江,抢占了海宁县城以东四十里的一个小市集——谭山铺。

    他们之所以要提前行动,一来是各路兵马齐集之后,粮草消耗相应大增,供应十分紧张,提早一天出发,就能够早一天摆脱困境,利用江北的广袤之地去开辟新粮源;二来,是南边一线传来消息,说清朝的征南大将军博洛所率的援军已经抵达杭州,正在向富阳县一带的钱塘江边集结,对驻扎在七条沙的方国安部摆出悍然进逼的态势,看样子,大有把鲁王政权的这支主力正规军一举击垮的企图。

    因此,张国维和孙嘉绩等人愈加急于从东线先发制人,把战场引到江北去,以打乱敌方的计划。

    现在,黄宗羲和他的三千将士已经成功登岸,并且在谭山铺一带驻扎下来。

    正如事先派人侦察过的那样,这里正当海宁、海盐两县的接合部,位置比较偏僻,清军无力顾及,因此他们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至于谭山铺里的居民,大约看见江对岸突然驶来许多兵船,也早就吓得躲的躲、逃的逃。结果,黄宗羲上岸之后,领着手下的将官们在市集里外转了一圈,最后竟然只找到一个老疯子和一只又瘦又癞的野狗;此外,就是三四十问东倒西歪的草房、两扇搬不动的石磨,以及一些来不及带走、或者不打算带走的坛坛罐罐。这种情形,虽然已在意料之中,但黄宗羲仍然感到颇为失望和不安。因为在他的意识中,自己所统率的可是大明的军队,是为了解救这里的汉家百姓而来的,对方应该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才对。不过,他也明白,由于前一阵子明军渡江作战时,凡是遇见剃了发的,都认作是背叛了祖宗,横加杀戮,因此弄得老百姓人心惶惶,走避惟恐不及。

    于是他立即命人向附近各路口贴出告示,宣谕鲁监国最近的旨意:百姓凡是剃了头的,只要按从前的习惯,重新戴上网巾(一种用以固定发髻的、类似头套的网状织物),就算表示弃清归明,改恶从善,就能得到“王师”的宽耍与此同时,他还传令各营:严禁私自四出打粮,一切由中军大帐统一筹措,违者军法从事。

    下达完这两道命令,他眼见天色已近傍晚,而且经过大半天的行船,风浪颠簸,将士们都显得颇为疲倦,于是又下了第三道命令,吩咐各营就近择地驻扎,埋锅做饭,洗涮休息;但是必须向各处路口派出巡哨,严加警戒,以防不测。

    经过一番马嘶人喊的紧张和忙碌,如今,那三千将士已经分别进入自己的营地,陆续安顿下来。随着缕缕炊烟从各处军帐间升起,海宁方向的西边天际,夏日的夕阳也渐渐落入到丛生的树木背后。但是天空却依然明亮,近处的谭山和远处的大尖山、小尖山,沐浴在一片紫黛色的霞影之中,显得圣洁而柔媚。这一带离钱塘江的出海口已经很近,受潮汐的影响,一天之中江水的涨落很大。久而久之,沿着江岸就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浅滩。为了抵御潮汐对堤岸的猛烈冲刷,减少水土的流失,这里的老百姓自古以来都不断在浅滩上广种杂草和灌木,并且筑起一道一道阶梯状的防波堤。被称为“草塘”的这些防波堤从东边江口外的乍浦所,经过海盐、海宁,一直延伸到杭州城下,长达八百余里。它与著名的钱塘江潮一道,成为这一带的一大风景。不过,对于黄宗羲来说,这一切都已经并不新鲜。因此,他与王正中等几位主要将领简单地啃了几口干粮之后,就只顾动身到各处阵地去巡视。直到证实各营将士已经遵照命令分为三股,右依谭山,左凭大江,中踞大路,互为犄角地驻扎下来;而那六十余艘大小航船,也已经井然有序地在江边排成一个水寨,并同陆上的军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络,他才稍稍放下心来,于是向王正中等人嘱咐了一番,责成他们管好各自的队伍,发现异常情况,立即报告。然后,他就带上黄安,径自赶回已经成为临时指挥所的市集中去。

    黄宗羲之所以匆匆赶回来,是因为记挂着他的弟弟黄宗会。说起来,这事也令他始料不及。今天从龙王堂出发渡江时,黄宗会竟然不顾劝阻,也硬跟着乘船到了江北。本来,这位三弟只是奉族长和母亲姚夫人之命,来给黄宗羲和黄竹浦的子弟们送行。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二弟宗炎、四弟宗辕和别的一些父老乡亲。

    他们给黄宗羲带来了衣物和一些用品,更带来了姚夫人、叶氏和周细姐的殷殷嘱咐,虽然无非是保重身子、强饭加餐、添衣盖被,以及早日得胜归来等等一类的话,但是黄宗羲仍然掂量得出,这些简短而寻常的嘱咐当中所包含的深切的情怀,想象得出母亲和妻妾们说话时的悲啼和泪眼。以致有一阵子,他心中也变得热烘烘、乱糟糟的。不过,戎马倥偬的昂奋气氛,出发在即的紧张和忙乱,却不容他多想,甚至不容他说上更多的话。结果,当时除了一一应诺,以及几句对前途表示乐观的抚慰外,他竟然再也没有机会与对方从容叙谈。直到正式拔营出发那一天,孙嘉绩、熊汝霖等一班官员齐集码头,替出征的将士隆重地誓师饯行之后,彼此才又得以匆匆话别。谁知,就在船队起锚的一刻,已经跟到船上的黄宗会出乎意料地提出:要独自再送黄宗羲一程,直到抵达江北为止。对于这个要求,黄宗羲当时就表示不同意。但是黄宗会极其固执,劝说也罢,呵斥也罢,就是不肯下船。其余两个弟弟和乡亲们也一齐帮着他说话。最后,黄宗羲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应允,但是当场说定:一旦到了江北,黄宗会就得马上掉头返回,不许再借故逗留。现在,既然军队已经成功登陆,并且顺利驻扎了下来,黄宗羲自然就想到,必须赶快把弟弟送走了……“是的,我本该在龙王堂就把他赶下船才对!竟然让他跟了来,现在又得派船往回送,真是没事找事。何况还是兵刀相拼的当口,简直是胡闹!”一边往回走,黄宗羲一边恼火地想。不过尽管如此,到了这一步,却仍旧只有抽调船只和士兵,去办这件差事,而且还不能有差池。“要不,母亲那里可是交待不了。几个兄弟之中,平日就数宗会最得她宠爱……”念头这么一转,黄宗羲反而有点不安起来,于是暂时忘记了生气,开始暗暗考虑该派哪只船,以及由谁护送才稳妥。

    “哎,大哥!”一个声音熟悉的呼唤远远传来。黄宗羲抬头一看,发现那个任性的弟弟已经在住所前守候着。暮色四合的薄黯中,他那身白色的直裰被晚风吹得飘拂不定。

    “啊,大哥回来了!”大约没有得到黄宗羲的答应,黄宗会又快步迎上前来,急煎煎地问:“那边的事都安排妥了么?劣弟打算这就回去,只不知有没有过江的船?”

    黄宗羲看了弟弟一眼,心想:“早先不让他来,他偏闹着死活要来,如今我还没开口让他走,他就又急着要走了!”由于更多了一分不悦,他便故意不回答对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问:“嗯,你坐了这一天的船,不觉得累乏么?”

    “爱刚才趁大哥不在时,小弟已经歇过了。”

    “唔,饭呢?”

    “也吃过了。”

    “可是,人家水寨那边才刚刚把船泊定,还没吃饭呢,哪里有力气即时又开船送你!算了,迟个把时辰再说。现今你且随我在近处走走,我还有话要吩咐你!”

    这么说了之后,黄宗羲也不等弟弟答应,就管自迈开脚步,顺着右首的一条街道,向前走去。看见哥哥这样子,黄宗会分明错愕了一下,却不敢违拗,乖乖地跟在后面。

    这当儿,随着最后一抹霞光隐去,天完全黑了下来。不过,月亮已经在东边悄然升起。那是一轮十八之夜的海月,虽然略见瘦减,但是桂树和玉兔的影象依然清晰可辨。它把银色的辉光从茅屋顶上铺泻下来,洒落在兄弟二人的头上、肩上,也照亮了他们身旁的一溜板壁,使狭窄而幽暗的街道浮荡着一片朦胧的光影。

    在茅屋背后,那看不见的远处,传来了江潮拍岸的低沉声响。

    “大哥,”大约发现已经走出了十来步,黄宗羲却一直沉默着不开口,已经同他并排走着的黄宗会忍不住试探地问:“这一遭分手之后,不知何日才能重新相见?”

    黄宗羲“哼”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街道的远处,冷冷地回答:“这一遭分手之后,只怕就未必能重新相见了!”

    “大哥说什么——不能、不能重新相见了?”黄宗会显然吃了一惊。

    “……”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重新相见了?”黄宗会着急地追问,声音里透着惊骇。

    黄宗羲看了他一眼:“征战场上,性命相搏,到头来是生是死,谁又能说得准?

    能活着下来,自是天大之幸;至于殒身丧命,也实在寻常得很!”

    “可是,可是在龙王堂誓师那会儿,孙督师不是说,三月间,我师已经大破鞑子于江上,此番乘胜西征,必能追奔逐北,早奏凯旋么?”

    黄宗羲摇摇头,苦笑说:“必能早奏凯旋?我可不敢作如此之想!实话告知你吧,这次朝廷说是要出师西征,可是方国安、王之仁二人俱徘徊观望,不肯用命。孙、张二公眼见鞑子的援兵已至,不得已,才饬令为兄先行渡江,意在鼓勇一击,以激励其他各军。为兄此行之成败,固然牵扯甚大,惟是孤军犯敌,那凶险又何尝小了!”

    “啊!”黄宗会顿时惊得站停下来,睁大眼睛,颤抖着嗓门说:“原、原来鞑子的援兵已至!那、那、那岂不是明摆着送死么,大哥为何还应承他?”

    黄宗羲没有立即答话。不过,对方在这一刻里所表现出来的紧张和关切,却使他心中分明地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一种遥远的、模糊的东西开始在记忆中苏醒。那是一种根植于血缘的、柔软而温馨的感觉,就像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出自同一个母体,受着同样的哺育和滋养,许多年来一直相依为命,一起成长,从来没有想过会有永远分离的一天。然而,眼下却正如弟弟所惊骇地道破的那样,这一次分手之后,彼此还能够再见么?还能像过去一样,尽管也常有各自奔忙的时候,但到头来,仍旧又走到一起来么?黄宗羲实在有点拿不准。事实上,这一次出征可以说是成败未卜,每前行一步都充满风险和杀机,随时随地有丢掉性命的可能……“嗯,倒也不能这等说。”为了摆脱这种突如其来的软弱情绪,他开始字斟句酌地分析,“鞑子的援兵眼下齐集富阳。我们这是绕出其侧,避其锋芒,攻其不意。赶明儿一旦拿下海宁,便北上嘉兴,直趋太湖。此数地俱为鞑子力所不逮之处。倘使顺利,便可联络当地义师,闹他个天翻地覆,令洪承畴、张存仁顾此失彼,博洛如芒在背。到那时,孙、张二公再乘机挥师西进。那么,便不止浙东之危可解,就连杭州——哼,说不定也能一举收复呢!”

    停了停,看见弟弟只是呆呆地听着,没有回应,他又奋然一挥胳臂,大声说:“嘿,国家亡破到这一步,天下糜烂到这一步,死又算得了什么!终不成为着活命,就连我华夏的诗书礼乐、文明教化都宁可不要了?须知我们可是圣人之徒,不是无知村夫,不能忘却天下之责!只要死得其所,死得壮烈,我看就比蚬颜苟活,任凭鞑子凌辱糟践强似万倍!”

    这么情怀激荡地说着,他觉得浑身的脉管都在贲然扩张,血液随之沸腾起来,于是,也不等黄宗会回答,就径自扭过头,噔噔噔地向前走去,直到出了市集,来到一块开阔地上,才重新放慢脚步。

    谭山铺的规模其实很小,街道纵横相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十问铺位。市集之外,是连绵起伏的郊野,外带一片倾斜的防波“草塘”。这当儿,月亮已经升上了半天,并且褪尽了前时那一层薄翳,变得愈加清晰而明朗。它静静地高悬着,把大地山河全都笼罩在溶溶漾漾的银色辉光里。远处的大小尖山固然已经变得模糊而缥缈,就连近处的谭山和山脚下的军营,也只剩下黑乎乎的一片暗影。四下里莽莽苍苍,混混茫茫。只是这儿那儿,间或闪现出一两星火光,传来了几声含混的话语,才使人觉察到,这周遭并不是空明荒寂一片……“大哥,”从后面跟了上来的黄宗会,心事重重地低声说,“大哥决意舍身报国之志,令劣弟甚为感佩。我圣人之徒生于斯世,自是正该如此。只不过,说到‘死得其所’,却尚有可斟酌之处。”

    “噢?且道其详!”黄宗羲问,没有回头;同时,倾听着江堤外那变得宏大起来的潮水声。

    “冲锋陷阵,血战沙场,本是武人之事,实非我辈所长。适才听大哥说,此番出师,方、王二帅俱按兵不动,而让大哥挺身犯险,孤军渡江,这岂非弃长用短,强人所难?更何况大哥博识精思,本非寻常儒士可比,更兼多年求索,于学问已臻大成之境,未来更是无可限量!若因此遭逢不测,固然可当‘壮烈’二字,却实在难以称之为‘得所’!”

    黄宗会说这番话时,显得有点畏缩。不过,同样的问题黄宗羲其实也曾经反复思考过,那就是他曾经对孙嘉绩说过的,鉴于方国安、王之仁等武人嚣张跋扈目光浅狭,他要用实际榜样证明由仁人君子统领的、通晓礼义的军队,更有眼界胆色,也更能打胜仗!但是,话又说回来,正如弟弟所提醒的:在方、王的主力军意存观望的情况下,自己凭着三千孤军,渡江犯险,真有获胜的把握么?万一就此死去,到底是值得还是不值得?正是这种突然冒出的疑虑,扰乱了他的心思,以致过了半晌,他不由自主地低声问:“那么,依你之见?”

    也许发现哥哥口气有点松动,黄宗会的胆子变得大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若是、若是并无必胜之把握,那就不如退回江南——或者,或者干脆撒开手,回家!”

    起初,黄宗羲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对弟弟的话没有怎么在意。然而,随后他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退兵?回家?”他瞪大眼睛问,同时,因为发觉弟弟在那番貌似为自己着想的话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龌龊的主意而大为生气,于是使劲一跺脚,怒声呵斥说:“真亏你想得出!告诉你,这是办不到的!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为兄已是义无反顾,纵然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惟有拼死向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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