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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不过,到了最近,朝廷的局势却似乎正朝陈贞慧所预测的方向转化。据姜日广透露,几天前,在阁臣们的一次闲谈当中,有人提及已故的复社领袖张溥。马士英出乎意料地接口说,他同张溥本是老朋友,当年张溥病故,他还亲自前往太仓州吊唁,并为之料理后事。高弘图听了,便告诉他,张溥当年的座师就是姜日广。既然如此,你们二位又何必相仇不已?姜日广明白高弘图的用意,于是当场表明心迹,并恳切地陈说了一番天下大义和千秋是非。马士英听着,老半天点头不语,事后就派他的亲戚越其杰出面,转达了和解的意愿。根据这种情形,姜、高二人认为,由于前一阵子,对方上疏举荐阮大铖一事遭到朝臣的强烈反对,甚至闹出几乎被黄澍参倒那一场风波,马士英大约也自觉脸上无光,颇为后悔。如果他真的愿意和解,那么从维护中兴大局出发,东林方面也应当稍示宽容,不要把他逼得太甚。因为江南政局的最大隐患,是以阮大铖为首的阉党余孽死灰复燃。而在目前的形势下,防止这种事态出现的最好办法,莫过于把马士英争取过来。因此,姜日广特别嘱咐陈贞慧:要提醒社友们在近期内约束言行,尽量避免无谓地刺激对方。姜、高二人的这种部署,陈贞慧和侯方域无疑是赞同的。不过,当他们分头寻访吴应箕等社友陈说利害,提出告诫时,却得知一个消息,说是六月间,黄宗羲南下促请刘宗周进京赴任前夕,周镳曾经让他带去一份措辞激烈的疏稿,内容是揭发抨击马士英的。

    其中还提出要让马士英立即离开朝廷,回到前方去督师。周镳的计划是先请刘宗周过目,如果同意,就由刘宗周以本人的名义上呈朝廷。对于这种做法,陈、侯二人十分担忧。因为很清楚,刘宗周一旦把奏疏上送,势必大大激怒马士英。使好不容易才出现的和解机会化为泡影。不过,他们也知道,找周镳商量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只好派人到丹阳守候。一旦得知刘宗周抵达,他们便立即赶来。

    考虑到同刘宗周并不熟悉,加上老人又是出名的一副刚方耿介的睥气,他们为着避免一下子谈僵了,无法转圜,便先找到黄宗羲,打算摸一摸底细再说。

    现在,陈贞慧已经把事情的经过原委和利害得失详细述说了一遍。但是,黄宗羲却皱着眉毛,一声不响。看见他这样子,陈贞慧忍不住催促说:“太冲,此事进止之间,关系至巨,还须从速禀明总宪大人,早作决断才是!”

    “不错,”侯方域也从旁帮腔,“为政之道,可不比做学问。做学问,无非是口舌笔墨之争,故此只问是非便可,无须顾及其他。然而为政者,乃是势与力之争,除却是非之外,还须顾及利害,相机进止。否则,何止不能成事,且亦不能自保。

    自保尚且不能,则纵有济世之伟愿,匡国之宏图,亦不过纸上谈兵而已!”

    “还有,”陈贞慧委婉地接上来,“拥立之际,当道诸君子对马瑶草多所姑息,弟亦深以为失策。惟是今日之事,却又不同。如今马瑶草因自知是非难违,公论难抗,不得已而求和于我。是故高、姜二阁老此番决策,所仗者实乃是非公议,并非只出于利害权衡呢!昂罘接虻哪抗馕⑽⒁簧粒婕椿嵋獾馗目谒担骸凹羌牵∪缃衤硌菀咽侵谂亚桌耄Х蛩浮N冶舱缮允究砣荩畛肮鄹嵯蛴谖摇H绱耍阍俨慌滤砝贤范朔缱骼肆耍?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导着。然而,黄宗羲却尽自紧抿着嘴唇,毫无反应。一双眼睛,也径直盯着亭子外边。在晴明的上午阳光照耀下,矗立在亭栏旁的一座嶙峋山石,此刻显得格外凹凸分明。

    陈贞慧不由得焦急起来。事实上,他也未尝不知道,就脾气执拗而言,黄宗羲并不比周镳更容易说服。不过,他同周镳之间,除了见解不合之外,还有着不易消除的名位冲突,以及其他误解,而同黄宗羲却没有这些。相反,说到彼此平日的交谊,他同黄宗羲也较之周镳要亲密得多。所以,陈贞慧估计,只要耐心加以诱导,是可以最终说服对方的。谁知,自己不辞辛苦地赶来,耗费了半天唇舌,对方却始终一言不发,陈贞慧就有点发急了。不过,他仍旧耐着性子,再一次催问:“太冲,不知以兄之见……”“兄瞧见不?”黄宗羲忽然用手一指,答非所问地说,“那是什么?”

    陈贞慧疑惑地转脸望去:“哦,兄是说那座——那座石山?”

    “不错,可还有呢?那些!从石缝里长出来的。”

    “石缝里长出来的?兄是说那些草?”

    “正是。且稍待片刻——嗯,风来了。兄再瞧瞧,二者如今有何不同?”

    “不同?”

    “嗯!此二者,一则巍然不动,一则动摇不止。皆因物性不同,故其态各异。

    是以兄也不必多说了!”

    陈贞慧起初还疑惑地望着朋友,但一旦领悟到对方那个比喻的含义时,他的宽脸就涨红了。

    “太冲,”他愠怒地皱起眉毛,声音也急促起来,“你,还有周仲驭,对弟诸多猜疑,以为弟没能耐,不中用!这都成。以为弟不配管领社事,这也成!可眼下的事,关乎社稷的存亡,大明的兴衰,非同儿戏!绝不可任性而为!似你们这等不顾时势地蛮干,是会贻误大事的,知道么!”

    黄宗羲本来一直紧盯着亭子外面的石山,这会儿他的眼睛慢慢转了过来,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只是鄙夷地冷笑一下,重新掉过头去。

    这么一来,坐在旁边的侯方域也按捺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倒竖起眉毛,大声说:“黄太冲,老实说,若不是受姜阁老之托,我们今日也不会来相烦你!现在定生兄不过让你引见一下刘总宪,你不肯也就罢了,何以竞出语伤人!莫非以为只有你才高明,别人全是昏蛋?你倒说说,这些日子,你们做了哪些有补于朝政的事,却来讥讽挖苦定生!

    你知道不,这些月来,定生无时无刻不在为社稷安危苦思焦虑,一腔心血,全都倾注在国家中兴上,何曾为自己打算过!为着平息社争,连《留都防乱公揭》那份功劳,他都让给周仲驭了。可你们还不体谅他,还一个劲儿指责他,伙着周仲驭来排揎他!你们到底想要怎样?莫非……“他还要质问下去,却被陈贞慧一伸手,拦住了。

    这当儿,陈贞慧已经冷静下来。诚然,作为曾经广受拥戴的一位领袖,面对近一个月来,社友们的误解与孤立,陈贞慧的内心是难堪的、痛苦的。侯方域的仗义执言,可以说多少替他出了一口闷气。不过,陈贞慧却知道,侯、黄二人历来不和,加上侯方域的口气又过于凌厉,如果因此惹怒了黄宗羲,效果可能会适得其反。所以,看见侯方域停止了指责,他就直望着黄宗羲的眼睛,恳切地问:“太冲,你我相识已非一朝一夕,以往你并非如此,为何如今对弟的成见,像是愈来愈深?莫非兄当真以为,弟已是转向背盟,甘心与阉党小人同流合污么?莫非弟在兄心目之中,真的就是那等朝秦暮楚,不足信赖之辈么?若是如此,请兄不妨明言,弟必定虚心聆教。如确有错失不当之处,弟亦愿当即改过。如属误会也正好趁此机会,陈述清楚。兄以为如何?”

    这样说了之后,看见黄宗羲皱着眉毛,紧抿着稍稍向前突出的嘴巴,一张小脸憋得越来越红,心中像在酝酿着某种激烈的变化,又像进行着某种艰难的抉择,陈贞慧于是把目光放得更柔和,口气也更恳切:“兄还有什么为难之处不成?你我相知一场,莫非兄还不相信……”“不,我相信过!”黄宗羲突然抬起头,爆发似的大声说。不知是激动,还是痛苦,他的双眼变得通红,并且迸出了泪花,“我相信过!”他重复地说,“我相信过钱牧斋,相信过吕俨若、姜居之,相信过史道邻,也相信过你,可结果又怎么样呢?钱牧斋不必说了,吕俨若和姜居之当初竭力鼓动我们拥戴潞藩,到头来却是他们自己先打退堂鼓!史道邻身为东林领袖,以本兵而膺首辅之寄,却不顾天下之责,朝局之重,迫不及待把内阁的位子,拱手让给马瑶草,自己跑到了扬州!至于兄,一个劲儿鼓动社友们入幕,说是可以就近干预朝政。到头来,却落得跟着史道邻、高研文、姜居之一道,被权奸小人玩于股掌之上,任其摆布,而不能以一法抗之。到如今,竟又生出和衷共济之议。兄也不想想,当初迎立之时,留都大政本在我掌握之中,尚不能与彼辈和衷共济;到如今太阿倒持,权柄在人之时,而欲与之和衷共济,岂非痴想!兄口口声声要弟相信兄,却为何不自问,兄果真能让弟相信么!”

    黄宗羲激动地反驳着,怒气冲冲地指责着。最初进出的泪花已经干掉了,一双眼睛却像要冒出火来似的,变得又炽热,又明亮。

    显然,经过这些日子的挫折与痛苦,他已经越来越坚决认定:对马士英之流,惟有拼死抗争,而绝没有妥协和解的余地。要使他改变想法,如果不是根本不可能的话,那么也决非光凭几句言辞、一席谈话所能办得到的,恐怕还得拿出成功的例证来。然而,时至今日,不管是东林派大臣们的谋划,还是陈贞慧本人的设想,都确实没有成功可言。正是这一事实,使陈贞慧不禁有点茫然。以至有片刻工夫,他只是呆望着朋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黄宗羲接着又说,“兄等口口声声断言,为政之道,乃势力之争,故趋利避害,便当为立身处世之第一义,是非犹属其次。

    照此说来,岂非‘利’之所在,虽大奸大恶,亦不妨为之;‘害’之所存,虽大忠大善,亦不妨弃之。如此,试问尚有何忠奸邪正之分?

    尚有何君子小人之别?和光同尘,同流合污,而谓理之所在,势固宜然,中兴可期,盛世不远,岂非痴人说梦,复以骗人?二位仁兄身为复社领袖,而竟倡此邪说,试问尚有君子之气味否?““兄此语也未免强加于人!”陈贞慧尚未开口,侯方域已经傲然反驳说,“弟等何曾说过为政之道可以只顾利害,不问是非?惟‘是非’亦有大校目今至巨至重者,乃在于安社稷,致中兴,其他俱属次要。否则便是见小忘大,不知通变,必为识者后世之所讥!”

    “不对!”黄宗羲把手一挥,激烈地说,“国家之所以至于今日,根由全在于小人持朝,祸民误国。又岂得视为小是小非?如不力排坚拒,到头来必重蹈前朝覆辙,成为千秋万世之罪人!”

    陈贞慧在一旁默默听着,他觉得黄宗羲的说法中分明混淆了一些最重要的东西,正打算加入争论,侯方域已经冷笑一声站起来说:“弟等此来是专诚谒见总宪大人。既然太冲兄的门槛是如此之高,那么,我们自行前往便了。”

    说完,他转身招呼陈贞慧,打算离开亭子。就在这时,外面人影一动,黄安从山石后转了出来。

    “大爷,亲家太老爷请大爷过去说话。”黄安走到台阶前,垂着手禀告说。

    “什么事?”黄宗羲皱着眉毛问。

    黄安摇摇头,“小人不知道。”

    黄宗羲站起来。有片刻工夫,他望望侯方域,又望望陈贞慧,似乎还想争辩,不过,终于还是对客人说:“二位也无须去见家师了。实言相告:那封奏疏,家师为着尽早呈达朝廷,已于昨日着人送往留都投递去了!”

    五

    “是的,看来君子立身处世,这利害之念确实不能轻启!”黄宗羲一边匆匆往回走,一边默默地想,“不见陈定生,以往领着我们主持清议,禁抑阉党,何等坚决,何等得力;_旦存了利害之心,便锋芒尽失,锐气全无。如今弄到连君子、小人之防也不要了,竟然一门心思去同马瑶草和衷共济,真可谓迷了心性,丧了根本!

    有道是君子之交,本以义合,亦以义分。要是他一意孤行地干下去,那么惟有分道扬镳,断绝交往而已!”心中这么想着,不过,多年的交谊,竟如此断送,黄宗羲却不免感到有点沮丧,不是滋味。为着抗拒这种软弱的、不应有的情绪,他干脆暂时抛开刚才的一切,加快脚步,一直走回刘宗周下榻的僧院里。

    当黄宗羲踏进堂屋时,发现来访的客人左懋第,还有他刚才故意避而不见的钱谦益都已经告辞走了,只剩下刘宗周依旧坐在椅子上,正同本寺的知客僧慧深谈话。

    看见黄宗羲走进来,刘宗周就点一点头,指着慧深说:“有一件事,和尚说必定要让你也知道,你就坐下听他说吧!”

    “哎,黄檀越,是这么一件事——”长着一张胖圆脸的知客僧显得很紧张,没等黄宗羲完全坐下,就急急开口说,“方才,寺里来了三个进香的男子,一个四十上下,其余两个都是二十出头,操的是山东口音,衣着十分华丽,出手也颇大方,但身形雄壮,说话粗豪,不像是等闲百姓。烧完香后,小僧循例请他到方丈奉茶。

    不料闲谈当中,他们竞打探起总宪老爷来。小僧有些奇怪,问他如何得知老爷住在寺中?却又含糊不应。当时小僧见他言行诡秘,便将老爷的道德文章、名望节操尽力向他们宣说了一通;待他们出了寺门,又着一名小师弟暗中跟去窥察,回说他们在寺墙外四下环走张望,像是踏勘路径,半日方始离去。小僧因疑这三个是歹人,意欲对总宪老爷不利,是故即速前来告知。请黄檀越多加提防,切勿大意,实为小寺之幸!”

    在慧深开始述说的时候,黄宗羲还有点心不在焉,但不久,就专注起来。没等知客僧把话说完,他已经不由自主重新站起身子。

    确实,这件事看来十分蹊跷。虽然是否如知客僧所言还难以确定,但是眼下朝政混乱,两派相争日趋尖锐,刘宗周这次上任,作为东林方面所走出的一着重要棋子,必然会招致政敌们的仇视。何况在此之前,刘宗周还曾经用“草莽孤臣”的名义接二连三地上书,对朝廷的施政措施和腐败混乱予以直言不讳的批评。锋芒所及,“小人”方面的头面人物几乎无一幸免。这也势必引起他们的切齿忌恨。如果说,为着寻仇报复,翦除异己,他们不惜使出半路行刺的手段,也绝不是不可能的,特别是那些骄横跋扈到了极点的镇将们。

    “嗯,操山东口音的,会不会是刘泽清手下的人?”因为想起不久前,刘宗周在上书中曾经痛责江北四镇残民有罪、守土无功,并要求皇帝下诏革除他们的爵位,黄宗羲不禁冲口而出说。

    刘宗周的目光微微一闪,没有做声。

    “老师,这事该当如何处置?”黄宗羲忍不住追问。由于事情如果是真的,情势就变得极其危迫,说不定刺客今晚就会前来,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既紧张又慌乱。

    刘宗周仍然没有回答,却朝知客僧点点头,说:“多承和尚关照,甚感盛情。

    此事老夫自会处置。和尚如有他事尚须料理,就请自便。”

    等慧深起身合十告辞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反问学生:“嗯,依你之见?”

    “弟子拟请老师即速更换住所,饬令家丁严密防范,并着人到县衙去告知大尹,请他派兵前来保护。至于弟子,从而今起,寸步不离老师左右,刺客若敢来犯,弟子愿以一死当之!”

    按照黄宗羲的想法,防备的上策,本应是立即收拾行装,连夜乘船,前往南京。

    因为一来,那毕竟是皇城重地,警戒森严,刘泽清之流纵然猖狂不法,也得顾忌刺客万一落网,审出幕后主使,这个行刺朝廷重臣的罪名,他们可是担待不起;二来一旦到了任所,衙门内差役众多,护卫的事情也比较好办。不过,黄宗羲也知道,直到目前为止,刘宗周对于是否真正进京上任,还一直踌躇未决。这一次他挡不住黄宗羲的再三苦求勉强启程北上,其实却一直认为,朝廷的政局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会有什么好的前途,倒不如保留一个不合作的在野之身,还可以利用自身的崇高声望,来影响朝野的舆论,牵制马士英等人的行动。所以,五天前到达丹阳之后,他就决定停下来,而派人把周镳起草、经他最后改定的那份抨击马士英的上书,先行送到南京,打算看看朝廷如何反应,再最后决定进止。

    现在,如果让他为着躲避刺客,匆匆进京,只怕他不同意。但留在丹阳,是否能确保老师的安全,黄宗羲心中其实全无把握。

    “唔,如果真是刘泽清派来的刺客,你以为会是些什么人?”刘宗周站起来,捋着白胡子,来回踱了几步之后,侧过头来问。

    “这——自然是些好勇斗狠、奸险狡诈的亡命之徒。”

    “那么,你以为我换了一个住处,他们就访查不出来么?你以为县里那些衙役捕快,会是他们的对手么?你以为只要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我身边,他们就无法加害于我?嗯?”

    刘宗周这些话虽然是一句一句说出,但这一连串的发问在黄宗羲听来,却像一块又一块石头击在心上,又增了几分紧张。

    “这个、这个——设若老师有更其妥当之策,那自然更好,只不知……”刘宗周摇摇头,说:“既然防不胜防,依我之见,那就不如不防!”

    黄宗羲不禁一惊:“不防?可那、那……”刘宗周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着急,然后走向椅子,重新坐了下来,这才平静地说:“适才慧深所言,只是猜想而已,即使真有其事,彼辈小人亦无非畏我入朝之后,必力持正议,断不容彼为所欲为,是以出此鼠子手段,以为如此便可以除却一劲敌。殊不知若我果真遇刺而死,纵然朝廷置之不问,天下人亦必知是何人所为。

    届时掀动公愤,力持正议者必定更众。如此,则马、阮辈去一劲敌,却树立千万劲敌,岂非大好之事?汝师老矣,一身又何足惜!倘能以一死而障此狂澜,实乃余生之所深愿!所以,以愚师之意,是不走、不避、不防,始为最上之策!”

    刘宗周在说这一番话时,始终保持着平静从容的态度。但是黄宗羲的眼睛却由于情急而越睁越大,最后,他蓦地一惊,叫起来:“啊,啊,那怎么成?不,不成!”

    看见刘宗周不回答,只是蔼然地、深切地望着自己,他又踉跄着趋上前去,用带哭的声音嚷:“如若一定要死,弟子宁可代老师去死!朝廷不能没有老师,天下苍生不能没有老师,蕺山学派也不能……”他还没来得及说完,面前那袭绣着锦鸡图案的二品补服忽然晃动了一下,消失了。他定眼一看,发现刘宗周已经站起来,走进左边的书房里去了。

    片刻之后,刘宗周重新走出来,手中多了一个厚厚的封套,他一直走到学生跟前,神情严肃地说:“情势已迫,不须再议。为师今有一事交托:周仲驭让你送来的那份奏疏,已经送呈朝廷。这里还有一份,是为师另外草拟的。设若为师果真遇刺而死,你就立即前往留都,设法把它面呈皇上,作为愚师临终之谏!盎谱隰瞬读艘幌拢鹜罚瓜胝纭5强醇鲜舯磷帕常┌椎拿济扑坎欢氐故谧迫说难劬ι希袂橄缘靡斐Q侠鳎览鲜σ庵疽丫觯偎狄膊还苡茫缓寐斐鍪秩ィ庸欠庾嗍琛5牵谛牡耐纯嗪头吆蓿顾僖参薹刂谱约旱母星椋沼凇巴邸钡囊簧说乖诹踝谥艿慕畔拢褚桓龊⒆铀频拇罂奁鹄础?六刘宗周确定了“不走、不避、不防”的对策,并决心不惜以一死来震惊朝野,但黄宗羲到底没有完全服从。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克尽最大的努力,“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老师的前头,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这样,我就成了狗彘不如的懦夫了!”他坚决地、悲壮地想。本来,他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陈贞慧和侯方域。谁知,也闹不清那两位社友是因为听说周镳所草拟的上疏已经送走而感到灰心绝望,还是被黄宗羲那一番斥责所激怒,竟来个不辞而别。结果,黄宗羲只能单枪匹马地背着老师去自行准备。从当天起,他就带领现有的十名家丁,日夜不停地在宅院周围巡逻;另外,吩咐刘宗周的两名贴身仆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主人身边。一旦发生情况,就由黄宗羲本人率众拒敌,那两名贴身仆人立即背起刘宗周,觅路逃走,如果老师不肯,那就采取强迫的手段。“要是老师因此而怪罪我,就让他怪罪好了。不管怎么说,我决不能眼睁睁地瞧着恩师横遭杀戮,这是毫无疑问的!”他发誓似的对自己说。

    眼下,已经到了第三天。在好不容易又熬过了一个紧张而漫长的白昼之后,几个仆人被轮换到厨下用膳去了,其余两名也在黄安的带领下到门外去继续巡逻。庭院里只剩下黄宗羲一个人。这当儿,夏日的晴空已经褪去了明亮的湛蓝,苍茫的暮色正从四厢的屋脊上升腾起来。墙头庭角的那些花树的影子变得愈来愈浓重而模糊。

    不过,无论是正屋还是厢房,都未曾上灯,只有一股红薯掺米饭的气味从后边的厨房里传了过来,在庭院中缓缓浮荡。这也是刘宗周的节俭家风。本来也不是当真维持不起,他却坚持在荒年凶岁当中,不允许家中的成员有超出一般民众的生活享受。

    然而,此刻这种气味使黄宗羲想起的,却是他远在浙东的那个家。在那座古老破旧的、由好些竹木结构的房子组成的太仆公府里,他的母亲和几房已经分了家的弟弟们,此刻想必也正各自围坐在自己的屋子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拉着家常,一边吃着红薯米饭,摇着尾巴的狗在桌下转来转去。他们的谈话常常会被孩子们的捣乱所打断。说不定,他们正在谈到远在异乡的自己。“哎,即使他们不谈,妻和细姐也是一定会谈到的。虽然这次南归抽空回去了一趟,可时间到底太短,加上只顾着料理刚出生的小儿子,有许多该处置的家务都没有工夫过问。我走了之后,她们的生计说不定会比弟弟们更难一层。幸亏她们还能和睦相处,母亲也会特别照应他们,总算使我少担一份心……只是,只是,万一这一次我不幸向死于刺客之手,那可怎么办?”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问题,近两天,由于全副心思都扑在了设法保护老师的事上,黄宗羲确实还从未思考过;此刻他猛一慌神,不禁呆住了。不错,为了保护老师而不惜牺牲性命,这对于自己来说,无疑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是,自己死后,丢下妻妾和一大群年纪尚幼的孩子,他们将怎样生活?特别是细姐和刚刚出世的那个小儿子,又将会是什么命运?虽然,自己也是未满十六岁就成了孤儿,但那时四海之内,不管怎么样,还是大明的一统江山,还远远没有乱到现在这个程度,现在可是前途难卜,战祸随时随地都会蔓延到江南来……这么一想,黄宗羲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紧缩起来,十根手指的骨节也给捏得格格作响。有片刻工夫,他甚至拿不准主意,自己是否真该那么不顾性命地去干……“大爷,大爷!”一个急遽的声音从院门那边响起,黄宗羲茫然回过头去,发现书童黄安正神色惊惶地向他奔来。

    “大爷,快、快去瞧,门上,在门上!”

    直到目前为止,一切防范措施,都是背着刘宗周暗中布置的,所以黄宗羲立即把手一挥:“混账东西,嚷什么!”他低声呵斥说,又迅速地回头望了望,发现老师那间已经亮起了灯的书房没有什么动静,他才做了一个手势,跟着书童走向院门。

    “大爷,瞧,那是什么?”一到门外,黄安就回转身,指着门扇,紧张地小声说。

    黄宗羲仔细一看,发现门扇的左上角,被人用白粉画了一个小圆圈。薄暗中,显得十分醒目。

    “嗯,你们能断定,这是新画的么?以前没有?”黄宗羲紧盯着那个记号似的白圈,皱着眉问。

    “回相公,这扇门小人白天曾仔细察看过,并不见有这圈记。”

    站在黄安后面的一个仆人肯定地说。

    “这么说,”黄宗羲想,“刺客果然来了。这个暗记,分明是为着不致临时摸错了门,才留下的。那么,他们今晚就要动手了!”

    由于忽然发觉,那个凶险的杀机已经无可回避地逼近到眼前,萦绕于黄宗羲心头的那些犹豫和软弱一下子消散了。他全身的血沸腾起来,精神也陡然为之一振。

    他正要下达全力戒备的命令,蓦地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朝黄安一指:“快,你到后门去瞧瞧,可也有这种暗记?”

    黄安答应了一声,消失在黑暗里。片刻之后,他又走回来,气喘吁吁地说:“启、启禀大爷,那、那门上也有!”

    黄宗羲“氨的一声,呆住了。因为刚才他忽然想起,前日慧深所发现的那伙可疑香客,总共是三个人。那么说不定今晚的刺客也是这个数目,甚至更多。如果对方是从一个方向进袭,自己率领众家丁拼死抵御,或者还能赢得一点时间,好让守在刘宗周身边的仆人把老师背走;要是敌人分头进袭,可就有点防不胜防。现在黄安报告后门也有白圈标记,说明刺客果然是采取分头逼进的做法。

    “哎,这可怎么办?我怎么这等糊涂,早先竞没有想到这一层!”黄宗羲在心里懊悔地、惶急地大嚷。可是危险迫在眉睫,要重新布置已经办不到。“为今之计,我只有紧紧守在老师身边,把防卫的圈子缩到最小最小,才能做到不管敌人从哪一个方向来,我都能立即发现。事到如今,只有这样了!”这么匆忙地拿定了主意,他就压低声音,对黄安说:“你马上去,吩咐他们各自找地方隐伏,严密监视四周动静,刺客一到,立即杀出,不得有违!”

    说完,他就把手一挥,返回院子里,急步向刘宗周的书房奔去。

    当他跨进门槛,忽然又想到,自己这么气急败坏地闯进去,必然会引起老师的注意。他固然不想让老师知道自己已在暗中布置,而且也不想过早惊动老师,以免招致干预,妨碍既定计划的实行,于是,便努力收摄心神,放慢脚步,但一双眼睛仍旧忍不住惊疑地向四周打量,生怕刺客已经潜入屋子里来。

    刘宗周端坐在书案前,聚精会神地看书,一盏陶制的宣窑书灯,照亮了他那须发皓白的头脸。听见脚步声,刘宗周微感意外地抬起头。当看清是黄宗羲,他就放下手中的书卷,现出询问的神情。

    “哦,不知老师在看书,弟子多有打扰!”黄宗羲行着礼,告罪说。

    “没有,我也是闲着无事,随便翻翻。嗯,你坐!”刘宗周指一指书案对面的坐墩。

    黄宗羲犹疑了一下。他本想紧挨着老师坐,以便于就近保护,但又觉得那样形迹太露,而且不合礼仪。于是只好把那张坐墩稍稍向前挪了挪,使之更靠近书案一些,才微微前倾着身子,坐了下来。

    “这一日都不见你进来走动,莫非是在用功?不知在读什么书?”刘宗周望着学生,问,端正的方脸上现出熟悉的蔼然笑容。

    黄宗羲虽然已经坐下,眼睛仍在警觉地四处打量,对于老师的话,他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却疑惑地问:“咦,他们两个呢?”

    刘宗周已经重新把脑袋凑到书本上,这时抬了一下头:“谁?”

    当弄明白黄宗羲是指的跟在自己身边的两个亲随,他就不在意地说:“我见他们在这儿闲着无事,打发他们替我把前两日借的几部佛典,送过寺院那边的藏经阁去还掉。”

    黄宗羲吃了一惊,猛地站起身,气急地嚷:“那,那怎么成!”

    “嗯,你说什么?”大约正急于查阅某个内容,这一次刘宗周没有从书本上抬起头。

    黄宗羲定一定神,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本想立即去把那两个仆人找回来,但又担心刺客说不定已经伏在暗处,自己一走,立即就会施暴行凶,只好慢慢坐下来,掩饰地说:“弟、弟子是说,他们都走了去,老师身边连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怎么成?”

    一边说,一边暗暗把笼在袖子里的一柄利剑褪出来,横放在大腿上。

    “哦嗬?这你倒不必担心。”刘宗周摆一摆手,“嗯,不必担心……”为什么不必担心他没有说下去,却用五根手指头按住书本,抬起头,冲着黄宗羲微微一笑,说:“唔,还记得么?前几日你曾问我,阳明先生‘心外无物,心外无事,心外无理,心外无义,心外无善’一语,当作何解?当时我未作答,是意欲细加推究,以免草草言之,反资纷扰。如今,总算理出点眉目来了。我这就说给你听!”

    刘宗周所说的这位“阳明先生”,就是明朝正德、嘉靖年间的大儒王守仁。他所创立的“心学”,是当时的一大学派,影响深广,门徒众多,衣钵相传不绝。刘宗周的学问,在师承上也属于“王学”一派。刚才他说到的那段话,是王守仁所提出的一个著名的论点,见于文集中的《与王纯甫书》。黄宗羲作为刘宗周的学生,平日对“王学”自然深入研究,如今老师表示要给他解答,若在平时,他一定会欣喜异常。但此时此地,却令他有点不知所措。

    “啊,多谢老师……,‘他神思不属地说,同时在书案下偷偷握紧了搁在大腿上的剑。

    “阳明所谓‘心’者,”刘宗周慢悠悠地说,垂下眼睛,仿佛要把注意力更集中于自己的思想,“那是个笼统的说法。若分别而言,则此‘心’实由天下、国、家、身、心、意、知、物等八目合成。八目中亦自有精粗之分。意、知、物为其精,天下、国、家与身,为其粗。若单言心,则心亦一物而已。”

    王守仁所说的“心”,纯粹是指人的主观意念而言。而把宇宙万物,都说成是由心而生,一旦人的主观意念消失,宇宙万物也不复存在。现在刘宗周虽然也沿用“心”这个词,以表示对宗师的尊重,但是他把“心‘’解释为包括本心和外物在内的宇宙整体,而把主观意念的那种”心“,只看做是其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实际上已经远远离开了王守仁的原意。而这个问题,正是黄宗羲所急于印证的。

    所以有片刻工夫,他竟然忘记了处境的险恶,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老师,等待对方说下去。

    “为师这么说,你必定要问,阳明分明说心外无物,而我则说心亦一物,那么心与物何者为主,何者为从?嗯,心,其实本无形体,以意为其形体;意亦无形体,以知为其形体;知亦无形体,以物为其形体。而物,本无所作用,以知为作用;知无所作用,以意为作用;意无所作用,以心为作用。这便是‘体用一原’,这便是‘显微无间’!”

    这又是一个对王守仁学说进行大胆修正的观点。因为按照王守仁的主张,“心”是宇宙的本体,即使万物都不存在了,作为主观意念的“心”仍旧存在,而且可以重新生出万物。现在刘宗周把“心”说成是最终依赖物来显现的东西,这实际上否定了心能产生一切、代替一切,也就等于否定了“心外无物”之说。刘宗周虽然是阳明学派在当代的一位大师,他自己也以王学的传人自居,但是他从不墨守成说,敢于坚持独立思考,提出不同于前人、包括宗师在内的新见解。这可以说是作为学生的黄宗羲多年来感受最深、得益最大的。此刻,黄宗羲于领悟之余,又一次强烈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不由得激动起来,正想把前些日子自己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告诉老师,可是,这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他心中猛地一跳,本能地攥紧了剑柄,回过头去。

    进来的是被刘宗周派去送还佛经的那两个贴身仆人。他们在进来之前,显然已经从黄安那里得知发生了异常情况,所以当看见黄宗羲投去询问的目光时,他们都会意地摇摇头,表示还没有什么动静。

    黄宗羲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他还不敢大意,趁着两个仆人在屋里守护着,他就站起来,借口如厕,到外问四处巡视了一遍。直到确实没有发现可疑迹象,他才重新回到屋子里。

    “那么,”他一边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一边有点迫不及待地问:“弟子适才听老师教诲,‘心本无体,以物为体’。然则此‘物’,即‘理’乎,抑‘气’乎?”

    他这里所说的“理”和“气”,是除王守仁所主张的“心”之外,历来学者所提出的关于宇宙本体的两种答案。例如曾经盛极一时的程朱理学,就主张把“理”奉为天地之本、万物之源。于是,被标榜为“天理”的纲常礼教,就成为至高无上、永恒不变、必须绝对服从的根本准则。但是这种说法,也如同王阳明主张只要守装心”,就能够长治久安一样,都无法解释明朝二百七十多年来,虽然千方百计强化君主之权,向士夫民众极力灌输纲纪伦常之教,到头来,仍旧避免不了衰亡崩溃这一无情的现实。而这,正是黄宗羲所深深困惑,感到苦恼不堪的。如果说,两天前他在陈贞慧、侯方域面前之所以显得那样愤激,多少是受到这种心情驱使的话,那么此刻,由于被老师充满精深哲理的思维所吸引,黄宗羲就产生了试图在更高的层次上,为自己的疑问寻找依据的愿望了。

    刘宗周却沉默着,他显然也觉察到,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对他师承的那个学派作更无情的突破。这无疑是为难的,甚至是痛苦的。然而,他仍旧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学生,断然说:“盈天地间一气而已矣!有气才有数,有数才有象,有象才有名,有名才有物,有物才有性,有性才有理,故理是后起的东西。而说理者每每把它说成是在气之先,以为理生气。其实他那个理是什么东西,竞能生气么!”

    “啊,既然如此,何以先儒却要说,‘气由理生’呢?”

    “嗯,有此气才有此理,无此气,则理何所附丽?只不过,这理一出,便至尊无上,往往反而主宰了气,于是看起来便像是气由理出似的,其实并非真的能生气!”

    刘宗周的这番见解,使黄宗羲大为兴奋起来。以此推论,黄宗羲所主张的改革朝政,他对现有的君臣关系、为君为臣之道的某些质疑,都可以由“气”的变化中找到最终的依据。这么想着,黄宗羲已经完全沉浸在艰深而重要的哲学思辨当中,感到趣味无穷,以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啊,那么照此看来,理、气这名称,是由人自造出来的。其实只是一物——就其浮沉升降而言,便是气,就其浮沉升降而不失准则而言,便是理,可对么?”

    刚才刘宗周还只是就“气”和“理”两者谁主谁从的问题进行了阐述。现在黄宗羲干脆指出“理”不是独立于“气”之外的东西,只是“气‘,在运行变化时所表现出来的一种特质。这确实比老师又进了一步,而且解释得更清楚。所以刘宗周错愕了一下,随即把书案一拍,大声说:“不错,说得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随即把长满如银须发的脑袋一仰,开怀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房顶的屋瓦分明地“咔嚓”响了一下。黄宗羲心中一懔,叫声“不好!”猛地跳起来,扑向桌上的书灯,一下子把火吹灭。屋子里顿时漆黑一片。黄宗羲随即伸手把刘宗周往旁边一拉,挺起宝剑,用自己的身体紧紧护住老师。

    这几下动作极其迅速,只一瞬间,声响便完全消失,屋子里变得一片死寂。只有庭院中的唧唧虫鸣更清晰地传进窗子里来。

    这样过了小片刻——在黄宗羲感觉中却像不知熬了多长的时间——只听一个枭鸟般的嗓门在屋顶上格格地笑着,说:“三哥,你今儿个怎么啦?这手碎瓦功可亮得不是地方哪!”

    “秦贤弟,”一个快活的声音接了上来,“三哥的心思你没摸透,他八成是瞧这老官儿呆得可以,杀了还真有几分可惜,有心放他多活几年。可要是屁也不放一个就走,也显得咱兄弟们太无能。所以才给他打个招呼。要不,三哥这么俊的功夫,还能在这上头出娄子?”

    听着这番对答,黄宗羲有点似懂非懂。他生怕这是刺客在耍花招,所以仍旧紧紧护着老师,丝毫也不敢懈担同时支起耳朵,想弄清那位“三哥”,此刻处在什么方位。

    然而,那位“三哥”始终没有做声。在一片时断时续的虫鸣中,黄宗羲只依稀分辨出,仿佛有一阵轻风在屋瓦上飘然拂过。接下来,便一切复归于寂然。

    直候到天亮,刺客都没有露面。

    七

    七月的最后一天,钱谦益同柳如是终于抵达南京。当他们行经太祖皇帝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入口处的下马牌坊时,钱谦益特意命随从停下车子,摆下酒馔,然后自己肃整衣冠,向着郁然苍翠的独龙阜跪下来,含着眼泪,毕恭毕敬地遥祭了一番,这才怀着凄惶而又窃幸的心情,重新登车上路,一直赶进朝阳门来。

    在丹阳停留期间,钱谦益从刘宗周、左懋第的口中得知,自从李白成所率领的大顺农民军被打垮之后,北京已经落到了关外清国的手中。到目前为止,清国不仅没有把旧京交还给明朝之意,反而派兵占据河北、山东的要冲地带。他们的目的到底何在,眼下还不大清楚。但事情决不会顺利了结,却是可以肯定的。正是这种不安的预感,使钱谦益的情绪多少受到了抑制,不再像刚出发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意气风发了。

    现在,他们的车子正沿着朝阳门内那道高峻的红色宫墙往南走,打算先到东城的馆驿安顿下来,然后再就近上吏部衙门去报到。时隔三个月,并且是经历了绝境逢生的波折之后,重新来到这里,钱谦益的心中,自然兴发起许多感慨。不过,出于对自身今后从政前途的关切,此刻他更留心的,却是城里的情景和气氛。他发现,与四月底他离开时那种惊惶惨淡、大难临头的气氛相比,如今城里已经很大程度安定下来。而且,大约由于不久前又传来了“流贼”已经逃出北京的“喜讯”,街道上,无论是店铺还是行人,都显出一种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虽然这一带毗邻庄严肃穆的宫城,就热闹繁华而言无法与三山街那边相比,但自有一种不慌不忙、怡然自得的气派。如果说有什么使人感到不大协调的话,那就是一辆接一辆满载砖木沙石的大车,上面插着皇宫专用的黄色小旗,正大摇大摆地喝道而来,阵风吹过,扬起了漫天灰土。此外,街道上还多了不少服饰华丽、手摇大扇的外乡人,后面大都跟有挑着礼担的家叮正三五成群地东张西望、招摇过市,或者操着乡音很重的“官话”,向路人大声打听某个官员的住宅,使市面上平添了一种乱糟糟的气氛。

    来到馆驿,奉命提前赶到京里来安排一切的顾苓和孙永祚已经得到报告,预先在那里守候着了。他们把钱谦益和柳如是接掌馆驿里,先到大厅上歇息,一边谈些京中近日的情形,一边等候家人往住所里卸运行李。顾、孙二人谈到,在北京殉国的崇祯皇帝和皇后的谥号已经正式颁布,分别谥做“思宗烈皇帝”和“孝节皇后”;又谈到自从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被迫双双去职之后,大约为着平息东林方面的不满,弘光皇帝决定让曾任北京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继任。现在徐已到京就职。但诚意伯刘孔昭、抚宁侯朱国弼紧接着就上条陈,竟要求今后吏部用人,必须同他们勋臣商量才能决定。顾、孙二人还谈到:根据从江北报来的消息,史可法自从出任淮扬总督以来,经过努力调解,总算促使四镇停止了捣乱,各自进入防区。如今史可法已经在扬州正式建立了督师机构,还创设了“礼贤馆‘’广招四方智谋之士,并上疏朝廷推行保举之法,准予破格擢用人才。看来,江北的局面算是基本稳定下来。不过,朝廷里最近又有人指责史可法用人太滥,像在北京沦陷时,曾经降”贼“、不久前才逃回南方来的庶吉士吴尔埙,竟然也被接纳进”礼贤馆“。

    听说对江南的安全至关重要的淮扬防区已经大体稳定下来,钱谦益倒是稍稍放了心。至于史可法怎么用人,他可不想多管。

    目前他更关心的是朝廷中对立两派的近况。因为前一次,他憋足了劲拥立潞王,结果吃了大亏。如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重立朝班,他可不愿意再蹈覆辙。

    而想避免这一点,正确地决定今后的立场,便成了必须慎重考虑的问题。所以,等顾、孙二人的介绍告一段落之后,他就迫不及待地侧起耳朵问:“闻得前一阵子因马瑶草疏荐阮圆海,朝端几成水火,不知近况如何?”

    “这……,,刚才一直充当主要汇报者的顾苓,望了望坐在旁边的孙永祚,看见后者不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他就迟迟疑疑地回答:”弟子也曾问过几个人,都说是前一阵子马瑶草因大受攻讦,亦自气沮,近日更不闻他再提此事,想来已是知难而退了。“钱谦益点点头,觉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最好。自从上一次吃了同盟者们的大亏,钱谦益已经心灰意冷,绝不愿意再为他们去攀身而出,冲锋陷阵。但是如果两派因为阮大铖的事而愈争愈烈,终至势不两立的话,自己也不免左右为难;即使决心保持中立,也会招致两边的猜疑和攻击,就更别说他还想设法同马士英他们和解了。现在这件事没有再提,正是钱谦益求之不得的。他不觉高兴起来,抬起头,正要说出自己的看法,却瞥见李宝拿着一张拜帖,匆匆奔上台阶,弓着腰说:“禀老爷,太宰徐老爷来拜!”

    “太宰”,是吏部尚书的别称。钱谦益一听徐石麒到了,连忙顿住话头,一摆手:“快请!”

    说完,他迅速站起来,走回自己下榻的屋子里,换过公服,匆匆迎出大门外。

    等徐石麒走出轿子,彼此行礼见过,他就做出相让的手势,把客人殷勤地迎进大堂。

    徐石麒与钱谦益早在天启年问就已经认识,又同属东林一派。

    崇祯十五年底,当清兵再度入塞,北京形势紧张时,崇祯皇帝在便殴召见当时还是刑部左侍郎的徐石麒,出乎意料地问到了钱谦益的情况。事后,徐石麒曾派人专程赶到常熟,把消息密告给钱谦益,使钱谦益很兴奋了一阵,但后来这事便没有了下文。不久,徐石麒也被罢了官,两人也没有再通音问。如今重新见了面,钱谦益自然十分高兴。不过,徐石麒的心情似乎并不好,那张青灰色的方脸始终阳沉沉的,偶尔露出点笑容,也显得颇为勉强。看来,如果不是出于礼节的需要,他就未必会急着前来拜会。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钱谦益路上可还顺利,这次来京,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助解决,并说已经将钱谦益抵京的消息知会了礼部,一待那边把房子收拾停当,就可以搬过去祝把这些说完之后,徐石麒就拱着手,起身告辞。

    “啊,宝老这就要走?”钱谦益有点意外。

    “牧老远来劳顿,正宜歇息,且敝衙门公务冗烦,弟是以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门拜谒。”

    钱谦益颇觉遗憾,因为他本来还想打听更多一些朝廷的情形,但他也知道馆驿里人多耳杂,不是谈话之所,于是便不再坚留,依旧殷勤地把对方送出大门外,等徐石麒上轿走了,他才转身走回来。

    刚刚回到自己下榻的屋子,他就看见李宝手里又拿着一叠拜帖,站在那里等着。

    “嗯,这是哪儿来的?”发现拜帖上都是些不认识的名字,钱谦益奇怪地问。

    “哎,老师,”伺候在一旁的孙永祚急急忙忙接了上来,“这都是些来京候捐的士子,久仰老师盛德,特来叩见。”

    钱谦益瞪了学生一眼,自己刚刚下车,连气还没有歇过来,孙永祚就把这一大堆不相干的名帖塞了来,使他颇为不快。不过他仍旧压住火气,冷冷地问:“我这不是才到吗,怎么他们就知道了?”

    “这,他们从邸抄上得知老师起复的消息,便天天到馆驿来守候,所以……”“哎,老师,”大约看见钱谦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不高兴,站在旁边的顾苓连忙插进来。他先请钱谦益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弯着腰,压低声音说:“老师想必还未知,只因南都原有的宫阙衙署,自成祖定鼎燕京之后,废置失修,已大半破败倾圮。眼下今上新立,百废待兴,其奈部库钱粮枯竭,迫不得已开此事例,准天下士子纳贡。其上者如府部首领、郎官之衔,须纳四五千金方准授给。次者如翰林待诏、府尹县令,亦二三千金始得授给。虽则如此,纳捐者仍如蚁附膻,蜂拥而至,各寻门径,争攘不已。以老师之盛名,今又出掌贡举,自然难怪彼辈引颈翘企,争欲一拜颜色了!”

    这么解释完之后,他又凑近来,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自然不会空手而至,如老师肯见他们,其余弟子自会相机料理。”

    钱谦益一直垂着眼皮,慢慢地捋着胡子。这会儿他的目光微微一闪。的确,这一次他凭借柳如是牵线,终于得到起用,然而却几乎把家中的底子都掏空了,确实急需填补。如今碰上这么一份差事,无疑是个大捞一把的绝好机会,不应放过。只是这些人如此迫不及待,竞把“生意”做到馆驿里来,却未免过于明目张胆。万一传扬出去,可是大大不妥。于是,他继续捋着胡子,不紧不慢地说:“这阵子我哪有工夫见他们!要不,就让他们把帖子留下。至于其他事嘛——嗯,由你们瞧着办便了!”

    说着,一阵疲乏之感袭上身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呵欠,随即想起柳如是,便按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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