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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钱谦益摇摇头:“没有。不过,其实又何止龚孝升,像陈百史、曹秋岳那些人不是也无消息么?哼,这些人机灵得很!他们既然曾经降贼,想必知道南来也难逃公论,只怕索性远飚深匿,或者竞学洪亨九、冯琢庵的样,改事东虏也未可知。这种人,又想他做什么!啊暗鼙纠匆膊幌胨皇翘怂担浣诮翟艉螅腥嗽仕我匀绱耍核担骸蔽冶居辰冢淠涡℃豢虾危‘所以弟倒想问一问他是否果真如此。“钱谦益哼了一声:“他的如君,不就是旧院的顾眉么?若是别人,弟倒不敢妄测,若是眉娘,却决然不会!八成倒是龚孝升自己贪生畏死,无以自解,却推到妾妇身上!”

    “噢?不知何所据而云然?”杨文骢好奇地睁大眼睛。

    钱谦益没有马上回答。他微笑地拈着胡子,瞧瞧杨文骢,又瞧瞧冒襄,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末了,他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不过两位都不是外人,所以弟也无妨说说,聊当席上的谈资——说来这还是崇祯七八年间的事。其时眉娘年方十七八。一日,余中丞将她召至家中侑酒。适逢黄石斋在座。诸客见石斋平日言谈动静,俱严守礼法,便暗中相约,要试他一试,于是合力将他灌醉,扶入密室之中,又命眉娘尽弛亵衣,与之共卧榻上……”“啊,是尽弛亵衣?”杨文骢笑嘻嘻地问,他显然来了劲,一双小眼睛也怪样地闪烁起来。

    钱谦益一本正经地“嗯”了一声,接着又说:“其后,诸客便反锁门户,以待消息。据说,夜半时,眉娘见石斋酒醒,便呢近之。谁知石斋只摇摇手,便转侧向内,酣然睡去。眉娘推他不醒,只得作罢。

    及至到了四更时分,石斋已醒,转面向外。这一次眉娘却佯装熟睡,复以体肤偎傍之。谁知石斋仍一无所动。未几,又复酣睡如初。直至翌晨,眉娘披衣而出,具言夜来情状,诸客方始叹服石斋之定力。“说到这里,钱谦益就停住了,伸手去拿案上的酒杯。正听得入神的杨文骢怔了一下,迟疑地问:“哎,只这件事,又何以见得眉娘必不会阻拦龚孝升殉节?”

    钱谦益呷了一口酒,抹了抹胡子,这才微微一笑说:“可是,眉娘当时还说了一句话,端的是奇极,峻极!她向诸客说:”公等为名士,赋诗饮酒,可谓极尽人间快活;惟是将来为圣为佛,成忠成孝的,却是黄公!韵耄砸唤楸崩镅袒ǎ苊鞅娲死怼5贝吃羧刖┦保ㄐ⑸热粽娓鼍鲆庋辰冢制窕崃Τ植恍碇恚?“钱、杨二人谈得津津有味,冒襄在旁边听着,却感到越来越没有意思。这种对某人何以失节的探究,如果说,早在北京失陷的消息传来之初,他还会有点好奇的话,那么,如今却不同了。是的,那时他于震惊和悲愤之余,一心只想立即赶到南京来,投入救亡图存的抗争中去。就连举家逃难那十天半月里,他都感到焦急难耐,气闷异常。现在,他终于如愿以偿了。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且别说跟随史可法北上巡视期间,那些令人发指的所见所闻;就拿南京城里的情形来说,竞依旧是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景象。如果说,也有什么紧张气氛的话,就是朝中两派的斗争正在愈演愈烈,大有决心拼个你死我活的势头。“啊,难道是我离开得太久,对社局生出了隔膜之故?”冒襄不安地、烦闷地想,“可是,以建虏给史公的那封狂妄傲慢的来书而观,他们的虎狼之心,实在已昭然若揭,就是打算入主中国,逼我江南臣服于他。对于这种不知礼义忠信为何物的化外夷狄,莫非朝廷还以为可以高枕无忧,而不须急谋应付之策么?莫非当朝的大老们,包括皇上,还以为可以就这么混下去,斗下去,而根本不知道,一旦建虏打过来,大家全都得完蛋?”正是这种巨大的恐惧,使冒襄感到深深的忧虑和苦恼。而当看到钱、杨二人还在那里嬉笑自若地高谈阔论,这种内心的困扰就转化为强烈的不满,乃至恼恨了。

    “龙老,”他突然问道,由于在今天的场合里,不便向主人发泄,他就转向了杨文骢,“目今朝廷新立,天子圣明,正是才高捷足者先登之时,何以龙老这番起复,止得一部曹之职,未免过屈,令人好生不解!”

    杨文骢是两个月前,以兵部主事起用的。官居正六品,比起他的亲戚——总督漕运的凤淮巡抚田仰来,可是低了一大截。此刻,他正同钱谦益谈得高兴,冷不防听冒襄这么询问,倒怔了一下,回头疑惑地望着,没有回答。

    冒襄接着又说:“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现今令亲马瑶草贵为当国,位极人臣。有这么一座大靠山,龙老之擢升,不过易如反掌,何以竟延宕至今?”

    “嗯,此事弟也甚觉不解。以龙老之高才,正应大用才是!”钱谦益也一本正经地接上来。他显然没有听出冒襄的讥讽之意。

    杨文骢眨眨小眼睛:“这个……”

    “莫非,”发现什么时候都左右逢源的好好先生红了脸,冒襄感到一种恶意的愉快,“莫非马阁老不以龙老与我东林复社来往为然,所以不肯援手?倘如此,往后牧老与晚生倒该避嫌才是了,哈哈!”

    杨文骢摇摇头:“不是。”停了停,又吞吞吐吐地说:“不瞒二位,弟之员外郎之任,日内便要发表了。”

    员外郎是正五品,在部中已列入重要官员一级。所以钱谦益马上改容拱手,恭贺说:“噢,如此可喜之事,龙老何不早说?也好让弟等高兴高兴呀!”

    杨文骢苦笑一下:“不过,弟已向部里呈文,坚请外放了!”

    “哦?”正准备举酒相敬的钱谦益停止了动作,惊讶地问,“如何放着舒舒服服的京官不做,兄竟坚请外放?”

    冒襄也冷笑着接上来:“是呀,虽说京师险地,为官不易,不过有马阁老给龙老撑腰,这京师岂止不险,直是无波之银汉,入阁之坦途呢!”

    这一次,挖苦的口气更加明显,连钱谦益也为之一怔。但杨文骢却没有着恼。

    他红着脸,低声说:“正因有他在,所以弟才坚请外放。”

    “什、什么?”莫名其妙的钱谦益显然疑心自己没听清,侧着耳朵追问。

    杨文骢却没有再回答。他举起酒杯,凑到唇边,随即又放下了。一种忧郁、苦闷、颓唐的神色越来越分明地从他的圆脸上显现出来。末了,他苦笑一下,说:“兄等以为,国事闹到眼下这种地步,当真还有可为么?”

    “……”

    “莫非,兄等还瞧不出来,朝廷的局面,照这等弄下去,这江南半壁,迟早都要玩完么?”

    平日看似无忧无愁的好好先生,突然说出如此深切不祥的预言,确实令人意外。

    冒襄心中微微一震,不由得收起鄙夷的神情,迟疑地问:“可是……”“老实告知兄等吧!”杨文骢粗暴而又苦恼地一摆手,“阮圆海因东林诸公坚持‘逆案’,力拒他起用,近日已说动马瑶草,以修‘顺案’相抗。他以周介生降贼为由,将周仲驭牵连收捕,不过是发端而已,大狱还在后头!”

    因为李自成在西安称王时,国号“大顺”,所以“顺案”,自然就是指的要查处北京陷落时,明朝官员中的投降变节行为。而在这类官员中,属于东林、复社的人为数不少。马、阮等人准备由此下手,居心是一目了然的。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所听到的只是陈贞慧的猜测的话,那么,此刻从杨文骢口中所得到的,却是无可怀疑的实证。以至一刹那间,犹如席上炸响了一个霹雳似的,把他震得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文骢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听者的反应。看来,在他心里早已积存了许多想法和苦闷,只是以往一直没有机会发泄,现在一旦说开了头,他就不想半途停祝“非是弟要责难兄等,”他两眼盯着手中的酒杯,苦恼地说,“此事闹到今日这地步,东林、复社的举措也有欠妥之处。阮圆海自崇祯元年获罪废置之后,百无聊赖。其处心积虑所谋者,不过一官。

    东林方面倘能稍假宽容,放他一马,未必不能用其所长。然而却禁制打击不遗余力,令彼怨毒日深,结果,唉……“要在以往,听见对方这样议论,冒襄就会勃然变色,加以反驳。

    然而,不知为什么,此刻他却头一次感到有点茫然。“也许,当初我们确实不够老练,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要是做得更聪明、机巧一些,也许就能避免今天的局面。但是……”正这么沉吟着,坐在旁边的钱谦益已经垂下眼睛,捋着胡子,用酸溜溜的声调说:“龙老此责,自是谠言正论,实足振聋发聩。惟是天下滔滔,能作如是观者,能有几人?便是小弟,当年只因……哎,那些事,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冒襄怔了一下,随即也就明白,这话所指的正是两年前,钱谦益本人试图利用虎丘大会,替阮大铖开脱那件事。而他所责备的“滔滔者”,无疑也包括冒襄本人在内。不过,眼下冒襄已经没有心思争论,只瞥了主人一眼,他就转向杨文骢,脱口问道:“那么,依龙老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诸君子方能免于‘白马之祸’?”

    杨文骢摇摇头:“事到如今,只怕已不易措手。”停了停,又沉思地说:“唔,倘能救得周仲驭、雷介公,便能使阮圆海失却口实,此祸或许能解。至少,也能缓阻其谋……不过,也难!”

    “啊,莫非马瑶草之意已决?”冒襄紧张起来。由于杨文骢所指出的解救关键,同陈贞慧的见解完全一致,使他对好好先生顿时增添了信任感。

    “马瑶草倒不足深虑。他为人虽则刚愎,却与东林诸君子并无刻骨之怨,而且立心疏阔,据弟所知,倒无兴大狱之心。惟是阮圆海曾有恩于他,是以不得不百计报之……嗯,为今之计,倘能请出皇上,降旨干预,此事或有可为。”

    冒襄心中一动,连忙追问:“请出皇上——却不知何人堪当此托?”

    杨文骢拈了一会胡须,随即抬起头,小眼睛里射出果决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王觉斯!”

    王觉斯,就是内阁次辅王铎。对方的提议,竟然又一次同陈贞慧等人不谋而合!

    冒襄错愕之余,不由得激动起来。因为连身为马士英妹夫的杨文骢,也能如此仗义为怀,真心实意为东林、复社方面出主意,这是冒襄所始料不及的。“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看来我也无须再躲闪了。干脆,趁此机会把事情摊开来,谈妥它!”

    于是,他兴冲冲地转过脸来,打算征求钱谦益的意见,并请对方凭借交情,出面说服王铎。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钱谦益却低着头,只顾喝酒,对杨文骢的建议似乎没有听见,并且分明在回避着冒襄投去的目光……五南京的各部衙门,大都集中在皇城的正门两侧,惟独刑部却设在太平门外的玄武湖畔。那是被众多的树木环抱起来的一大片房舍,除了办事、审讯的衙门之外,拘押犯罪官员们的监狱,也设在那里。这种黑森森的牢狱,全都有着高高的围墙,墙头上布满了防止犯人逃跑的蒺藜。从顶端雕刻着狴犴图形的券门走进去,里面是一片空地。右边上首,立着一座三面敞开的厅堂,堂内设着公案。

    横梁上还悬着一块镌有“青天白日”字样的牌匾。那是提审犯人的地方。穿过空地,还有一道式样相同的二门。两面又重又厚的铁皮门扇,平常总是紧紧关闭着,还上了一把大铁锁,只在门扇上开了一个小圆窗。圆窗里照例就是关押犯人的牢房。

    一间一间,都由粗大的木栅隔开,里面又黑又潮,还散发出阵阵臭气。环境的恶劣是不问可知的。更何况作为犯人,还随时随地要受到狱卒的监视和凌辱。

    由于黄宗羲的门路远不及陈贞慧的多,所以直到周镳、雷演祚从锦衣卫掌管的中城监狱,转移到刑部属下的“天牢”来关押之后,他们才得到确切的消息,于是立即偕同吴应箕,还有方以智前去探视。这时距事件的发生,已经过去整整四天了。

    现在,三位社友骑着驴子,来到了太平门外。周镳的仆人周顺挎着一篮子食品和几件衣物,在后面相跟着。一路之上,大家很少交谈。就黄宗羲和吴应箕而言,是因为接连几天,他们和社友们一道商议应变之策,已经连争带吵地弄得精疲力竭,这会儿都不想再开口。至于方以智,今天是因为来访吴应箕,临时碰上,才要求跟着前来的。在此之前,他一直躲在天界寺,没有再参与社事,对许多情形都不甚了了。加上他“失节降贼”的那笔疑账,朝廷至今还挂着,未曾给他撤销,也使他始终直不起腰板。如今看见黄、吴二人冷着脸,他也不由得沉默下来。

    自然,不说话并不等于无忧无虑。就拿黄宗羲来说,此刻心中那一份愤激和痛恨,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真正了解。事实上,在社友当中,要数他与周镳的关系最深、也最密切。尽管有一阵子,由于他的自以为是和不听指派,顾杲似乎跑到了他的前头去,但自从老头儿最终决定把他推出来,扶上了一社之首的位置之后,双方的关系,就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色彩。黄宗羲于感动之余,心中每每激荡起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庄严、慷慨之情。所以,一旦得知周镳在中秋之夕解救了阮大铖之后,反而横遭逮捕,黄宗羲的愤慨和憎恨,就不光限于马士英和阮大铖这些卑劣小人。连弘光皇帝,也因为照准了马士英的捕人请求,受到黄宗羲的强烈“腹诽”:“哼,用不着征询朝臣的公论,也全不理会谁是谁非,只凭马老贼一纸诬告,就滥用君威,把堂堂士林领袖,当做可以任意作践的奴婢。这是什么治国之道!圣人的经典里,又有哪一篇哪一句说过,为人君者可以如此率性胡为!”然而,愤恨归愤恨,横蛮无理的现实,又是如此牢不可破地摆在眼前。所以,当一连几天,与社友们反复商议,都找不到营救周、雷二人的可行办法时,黄宗羲胸中的那股子随时都可能爆炸的愤恨,就因为绝望和压抑,而化为极度的冰冷和沉默。即便是此刻,他与社友们走在探视周、雷二人的路上,这种情绪依然没有改变。

    不过,渐渐地,吴应箕同方以智的交谈从背后传了过来。起初,话音不高,而且时断时续,在三匹驴子的得得蹄声中,显得有点零碎模糊。后来,随着谈话者提高了嗓门,就变得清晰起来。

    “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一个冷峻的声音说,那是吴应箕,“既然皇上执意要把大明的江山送给马老贼做人情,我辈自然犯不着替他白赔上性命!不过,弟眼下还不到逃的时候。一者,周、雷二位陷在狱中,弟不能撒手不管;再者,他们虽则逮了周、雷二公,谅他还未敢即时对我辈下手。”

    黄宗羲心中微微一动:“逃?他们怎么已经想到要逃?”由于没有想到这种念头会出自一贯以强硬著称的吴应箕之口,黄宗羲感到颇为突兀。

    “何以见得他们不敢下手?”方以智问。听口气,显得心事重重。

    “他们此番收捕雷介公,用的是迎立时他曾倡言今上不孝的罪名;捕周仲驭,是以其族弟周介生降贼为由,而株连之。此二者,自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然而马瑶草如今手握国柄,亦欲尸位自固,骤兴大狱,必使江南震动,朝野离心。何况左良玉雄踞武昌上游,彼亦不能不心存忌惮。所以,只须我辈应对得法,至少眼前尚不至于有缧绁之忧!”

    吴应箕的这番分析,倒有一定的道理,表明他刚才说眼下还不打算逃走,并非假话。特别是同样的分析,应该也能说服有类似念头的其他社友。黄宗羲默默听着,心中稍感宽慰。“嗯,马瑶草既然有此忌惮,周、雷二人想来也暂不至于危及性命。

    那么,我们还可以继续设法救他们!”他想。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谈话,使他不由得又支起了耳朵。

    “兄可认得徐泽商么?”吴应箕换了一个话题问。

    金坛人徐时霖,字泽商,是周镳门下的大弟子,虽然这一次没有跟随老师到南京来,但社友中不少人都认识他。果然,只听方以智回答:“认得。”

    “周仲驭今番被逮,追究根由,其实是他弄出来的!”

    “什么?这、这怎么会?”方以智分明大感意外。

    “仲驭被逮,全因周介生牵连。惟是降贼而南归者,比比皆是,何以独将介生治罪?无非说他曾向闯逆上表劝进,中有‘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等大逆不道之语。据其族人昨日来京申白,此语实乃徐泽商所生造,欲以此诬陷介生。

    谁知正贻马、阮以口实,祸延乃师!”

    “啊,竞有此等事!只是徐泽商身为君子门下,何以竞出此卑污手段,倾陷介生?”大约由于在北京期间,与周钟有着相似经历的缘故,方以智对这个消息显得特别吃惊。

    吴应箕没有立即回答,似乎也为社内出了这种自相残害的丑闻而深感厌恨。驴蹄的得得声在寂静中响了好一会儿,他才瓮声瓮气地说:“仲驭和介生,本来俱不失为社内贤才,其奈以睚眦失欢,各不相下,竞至势同水火。倘若仅止于白守门户,断绝往来,倒还罢了,偏偏又各逞意气,放纵门下,终致有今日之奇祸,亦可谓社局之一大诡变!”

    “君子之争,自古难免。”方以智表示同意,“如宋时王荆公、司马文正、苏文忠,俱属此类。惟是君子自有君子立身之则。争固争矣,而决不能自堕于窃小鼠辈。徐泽商身为周仲驭首徒,其行卑劣如此,足见心术不正。细论起来,仲驭只怕也难卸阎于知人之责呢!”

    吴应箕哼了一声,烦躁地说:“事到如今,周氏昆仲倒也无须深论了。惟是此事出自社内,传扬出去,只怕难免时论之讥,连累我辈俱脸上无光!”

    在吴、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这件事表示厌恨时,黄宗羲心中却越来越不以为然。无疑,对于徐泽商的乱来一气,以及由此产生的恶劣后果,黄宗羲也异常恼火。但是,作为周镳的忠实盟友,他却认为,这一事件之所以会发生,责任全在于周钟平日凭借官势,对周镳及其弟子做得太过分、太绝情的缘故。况且,徐泽商的做法,周镳事前并不知情。现在他已经身陷囹圄,吴、方二人还要加以讥议,黄宗羲就觉得他们未免过于刻薄寡情了。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因满腔愤恨无处发泄,感到苦恼之极的话,那么,此刻这种愤恨就急剧膨胀起来。

    “哼,你们说的,都是没用的废话!”他突然勒住驴子,回过头,吵架似地大声说,“周氏族人之言,分明意在自脱干系,未必可信。

    就算此事果系徐泽商所为,又与周仲驭何涉?莫非你们以为,没有徐泽商,马老贼便会放过周仲驭么?仲驭被逮,在于力持清议,正气凛然,群小是以衔之刺骨,必欲除之而后快!纵然没有徐泽商,彼辈也必会别寻借口,加害于他!如今兄等不责马老贼,不责昏君,而苛责以一肩而任天下兴亡之周仲驭,试问是非何在?公理何在!八魃亍⑴逄斓刂饰首牛徽判×骋惨蛭骞俚睦┱哦淞恕巍N庥头揭灾窍匀幻挥辛系交谱隰嘶嵊姓庋姆从Γ幸徽笞樱垢蝗缙淅吹闹赋馀媚康煽诖簟⒉恢搿5敝沼诿骶使粗螅潜慊ハ嗤艘谎郏聊吕矗辉偎祷傲恕?六关押周镳、雷演祚的监狱,坐落在一片小土坡后面。那里环境荒僻,戒备森严。

    三位社友来到土坡边上,就下了驴子。吴应箕把一小包银子交给周顺,又低声吩咐了几句。等周顺向监狱走去,他就朝黄、方二人做了个稍候的手势,径自走到一棵秃了顶的大树下,把双手叉在腰间,向四下里眺望。

    这时,天已近午。被一层薄翳蒙住了的秋日阳光,透过交织在头顶上的枯枝,在地上勾画出许多模糊凌乱的影子。四下里静悄悄的,静得令人心头发紧。由于自五月初以来,滴雨未下,以致八月未过,满坡的野草就像进入了深冬时节似的,整片地衰萎T.如今,那根根灰褐色的枯梗,迎着从玄武湖那边吹来的干风,瑟瑟地抖动着,看上去,就像长在病牛背上那稀稀落落的寒毛。

    “次尾兄,既然周介生向闯贼上表劝进之事,乃徐泽商生造之辞,那么总须向朝廷力陈缘由,分剖明白才是!”方以智跟了过去,沉思地建议说。

    吴应箕哼了一声:“分剖明白?谈何容易!就连兄这等并无实据之事,都至今不让说清楚,又何况周介生?”

    “那、那么仲驭岂非不能救了?”

    “能不能救,也只有走着瞧罢了!”吴应箕心烦地说。顿了顿,又斜着眼睛,冷冷地望着方以智:“夜长梦多,待会儿见得着周仲驭便罢,见不着时,兄也不必理会了!”

    说完,看见方以智低着头不吱声,他就背转身,随手扯下一根枯树枝,在手中噼噼啪啪地拗折着,不再开口了,。

    小半晌之后,周顺走了回来,后面还跟着一个狱卒模样的精瘦汉子。那人显然认识吴应箕,因为一双倒吊在八字眉下的细长眼睛,老远就发了亮,而且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下子跪倒在吴应箕跟前。

    “恩公在上,多时不见,好教小人思念得苦!小人给恩公请安!”说着,毕恭毕敬地叩下头去。

    “嗯,怎么样?”等狱卒站起来,向方、黄二人也行过礼之后,吴应箕开门见山地问。

    那狱卒应了一声,转动脑袋,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凑近来,压低声音说:“恩公要见这两位朋友,昨日张团头已经亲来传话与小人。非是小人哕嗦,皆因上头有交待,说这两人是朝廷要犯,着令别关一处,不许与其他人犯相混。外人探视,亦一概不准。小人受恩公大德,便是舍却性命,也难相报。惟是监内其余兄弟,怕担干系,因此为难……”“这两人我今日一定要见!”吴应箕打断他,斩钉截铁地说,“你替我设法,须多少使费,只管拿去!”说着,他伸手从食篮里摸出一包银两,抛了过去。

    那狱卒“哦、哦”地乱摇着手,接住银子,马上双手送了回来:“恩公莫要错会小人之意。小人再不识好歹,也不敢要恩公的钱钞!监里兄弟虽则为难,碍着小人薄面,毕竟是肯了。却有一件计较在此:恐防进去的人多,被稽察撞见,三位相公只好进去一位,且须换过这身衣裳。也知十二分亵渎恩公,其奈实迫处此,万祈恩公恕罪,通融则个!”

    说完,他就把随身携来的一个包袱打开,里面原来是一套狱卒的衣裤,外带一顶红黑帽子。

    三个朋友见他说得恳切,不由得面面相觑。无疑,在此之前,吴应箕已经估计到此行不会太顺利,所以才特地通过他在三教九流中的朋友,来打通关节。没想到仍旧只能办到这么个地步。虽说马士英打算最终如何处置周、雷二人,目前还不大清楚,但光凭这种戒备森严的架势,已不难明白事情绝不会轻易了结。所以黄宗羲首先紧张起来,抢着说:“既然如此,烦二位社兄在此等候,待弟去去便来。”

    说着,就要去捡地上的衣裤,却被吴应箕一伸手,拦住了。

    “阿七,”他回头向狱卒说,“若是三人一道进去不便,那就替换着,分三趟进去,可使得?”

    “这个……”阿七眨眨眼睛,现出为难的样子,“若是恩公早到一个时辰,这等变通本来也使得。只是今日这事,里面的兄弟是觑着本官不在监里,担着干系应承下的。这会儿本官只怕就会回来,若给撞见……”“好,那就罢了!”吴应箕断然一挥手说。但是,他也不让黄宗羲去拿地上的衣裤,却朝方以智做了一个手势:“密之,你去!”

    “啊,弟、弟去?”方以智显然感到意外。

    “怎么让他去?该去的是我!让我去!”同样感到意外的黄宗羲,忍不住挺身争辩。

    吴应箕却不回答,只管朝方以智摆手:“密之,快点!你不是要见周仲驭么?

    快去呀!”

    “这……”方以智望望地上那一套狱卒衣裤,又望望茫然不知所措的黄宗羲,仍旧迟疑着。

    吴应箕生起气来:“还磨蹭什么?你到底去不去?说呀,去不去?”他大声催促说。

    “好,那么弟就去!”这么决然答应了之后,方以智就不理会黄宗羲,管自快手快脚地脱下直裰,换上那一身黑色衣裤,然后跟着阿七,匆匆朝监狱走去,转眼就消失在土坡后面。

    也就是到了这时,黄宗羲才清醒过来,并因吴应箕横蛮无理的安排,而变得怒不可遏。

    “你、你这是搞什么鬼名堂?”他咬牙切齿地质问,只是由于最后一点理智的约束,才没有在这种地方大嚷起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去?却让他去!他算什么?

    啊?他算什么!一个被马老贼的淫威吓得躲在天界寺,动都不敢动,什么都不干的懦夫!他凭什么先讲去?你说,凭什么!”

    吴应箕一声不响,只冷冷地望他一眼,转身走了开去。

    像给反扇了一巴掌似的,黄宗羲不由得一呆。但随即,那燃烧着的怒火就更加狂暴地喷发起来。他猛地向前冲了两步,打算揪住对方的衣衫,追问个明白,然而刹那间,又改变了主意。

    “好,好!既然如此,那你们就自己干去吧!我什么都不管了,散伙!”

    说完,他转过身,咚咚咚咚地向驴子走去。

    “站住!”走出四五步之后,忽然从身后传来了吴应箕冷冷的声音,接着,听见对方向自己走过来。黄宗羲略一迟疑,气哼哼地站住了。

    “好,现在我来告诉你。”当两人重新面对面的时候,吴应箕阴沉地盯着他,说,“你知道么,方密之是冒着绝大危险来的——因他前些日子撰了一部《忠逆定案》,将陷贼时的见闻经历,详列其中,被巡城御史王孙蕃在坊问搜得,说他私撰伪书,扰乱是非,因此请旨将他逮问。密之今日接到陈卧子的密告,本拟即刻出逃,因得知周仲驭被逮,生死未卜,才决意冒死同来,意在一诀。你说,该不该先让他去见?”

    黄宗羲睁大眼睛,惊疑地听着,心中不由得再度紧缩起来。他万万没想到,营救周镳、雷演祚的事情还全无眉目,忽然,又捅出方以智的娄子!他更没想到,即使在这种情势下,方以智还坚持前来探视周镳他们。有一阵子,他觉得应当说上几句关注的话,但终于又放弃了这种打算,只咬紧嘴唇,颓然垂下头去。

    七

    由于对两年前虎丘大会期间所受的围攻和挫辱,还记忆犹新,钱谦益确实没有出手援救周镳的热情和兴趣。更何况,这样做还有可能触怒马士英那一伙人。在苦苦等待、钻营了十五年之后,才得以重立朝班,钱谦益可是绝不肯再拿这顶乌纱帽儿去冒险,哪怕仅仅让他向王铎私下疏通也罢!

    不过,话又说回来,据杨文骢在席间透露的消息,周、雷二人这一次被捕,只是一个发端,接下来,马、阮等人就要借口追究所谓“顺案”,对东林派大张挞伐,企图运用株连的手段一网打荆。这个说法如果属实,那么他钱某人能否逃过劫数,可就十分难说。事实上,尽管两年前,他为了替阮大铖开脱,蒙受了那样大的委屈,但看来对方压根儿不买账。相反,由于自己在拥立新君期间,曾经过分卖力地充当了东林派的谋士,落在对方手中的把柄,绝不会比雷演祚少。只要对方搬出任何一件来,自己都会吃不了兜着走,甚至走不了,最终落个坐牢、杀头的下常这么一掂量,钱谦益不由得大为恐慌,同时感到一种走投无路的痛苦:“啊,我为何总是这样倒霉!假如当初我不自居什么东林,压根儿不同那些光会瞎嚷嚷的书呆子绑在一块,而是像王觉斯那样,岂不安稳舒心!”不过懊悔归懊悔,玉石俱焚的恐惧,又迫使他无法置身事外。所以,筵席上他支吾其辞,不肯对冒襄作出许诺;但过后,经过反复权衡,却终于打算先向王铎试探一下。

    眼下已经到了九月初六,这一天是皇帝“临门决事”的日子。

    钱谦益估计到时必定能见到王铎,所以四更起身后,梳洗穿戴完毕,就匆匆打点起身,来到紫禁城的端门外等候。谁知等了半天,多数官员都已陆续来到,惟独不见王铎;一打听,才知道今天轮到王铎在午门内的朝房里值宿,散朝之前,恐怕是见不着了。钱谦益颇为失望,却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五凤楼的第一通鼓声响过后,便随着百官一起进入端门,来到靠东的一排朝房里。

    自从五月以来,江南绝大部分地区都久旱不雨,天气也热得反常,但毕竟到了日短夜长的时节。靠五更的光景,四下里还是黑沉沉的,朝房里都点着灯烛。在官员们走动、行礼、让座的当儿,满屋子便显得人影憧憧。这种朝房,照例都按衙门来分派。里面的座位,也按品级大小排列,不过,有些官员为着找相熟的人交谈,也往往临时互相串门,制度上并不十分严格。现在,钱谦益怀着不安的心情,坐到了自己常坐的椅子上,一边惦挂着向王铎疏通的事,一边默默地听本部的官员们闲谈。

    “列位听说了么?”一个沙哑的嗓音说,“近日城中出了一件怪异之事,许多内监,忽然抬了小轿,领着一帮棍徒,穿街过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唤出审视,一经相中,便用黄纸贴了额,即时抬去。闹得间井骚然,地方俱不敢问,只猜道是选宫嫔。惟是圣旨未下,中使便私自搜采,殊非法纪。”

    “不错,”另一个也接了上来,“这事学生也听说了。以往历朝选宫嫔,必巡司州县,限数额、定年岁,由地方开报。而今未见官示,便率督棍徒,擅人民家,不拘长幼,说声抬,便抬去。甚至言称,长者选侍宫闱,幼者教司戏曲,分明是借端诈骗!这成何体统!”

    说话的是本部的两位主事。大约皇帝选妃择嫔一类的差事,按规定属于礼部的职责范围,因此他们对于所发生的情况十分关注,而且有点愤愤然。不过,对于下属的牢骚,钱谦益照例只是听着,并不表示态度。因为沉着稳重,莫测高深,乃是身为长官的应具涵养。而且,这一类骚扰民家的事情,该由巡城御史去纠察,用不着他来管。何况,他目前虽然挂着个礼部尚书的头衔,但实际职务是翰林院的侍读学士,既然主事们反映的不法行为,已经涉及皇帝的家务,他就更加以不插手为妙。

    眼下,钱谦益倒是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奇怪的情形,那就是刚才在端门外等候时,王铎固然没等着,但阁臣中也只到了马士英一人。高弘图和姜日广似乎都没有露面。

    “嗯,姜居之受了朱统缬的严劾,注籍杜门倒还可说,何以连高研文也不来?”他想,随即抬起头,正想向大家询问一下,忽然午门上的第二通鼓声“咚咚”地响了起来。他只好临时住了口,等鼓声响过之后,才重新问道:“列位,今日可曾见到高阁老么?适才学生特地留了心,始终未见。不知他来了不曾?““哦,钱大人原来不知,高阁老亦已引疾杜门了!”一个熟悉的昆山口音回答,那是一直主管着部里事权的另一位尚书顾锡畴。

    大约看见钱谦益有点发呆,他捋了捋下巴上的一绺黄胡子,接着又说:“高公因愤于姜阁老横遭恶诋,屡次拟旨,力主究治诬告之人,俱遭驳回。不得已,惟有引疾求退了。”

    生得身材肥胖,有着一张富态的方脸的顾锡畴,早年也曾受过阉党的迫害,在朝中被归入东林一派。事实上,他对于马士英上台后的所作所为,也确实十分不满。

    只不过顾锡畴平日说话过于随便,常常不大理会场合。大抵他认为钱谦益是同派中人,所以更加没有顾忌,常常当着钱谦益的面指责马士英,弄得钱谦益一边听,一边暗暗发憷,但又不便加以制止,只好设法躲着,尽可能避免同他纠缠。偏偏顾锡畴不明白,只要一碰上钱谦益,就同他谈马士英,而且总是牢骚满腹。现在,他也不理会钱谦益的故意沉默,管自长叹一声,说:“看来,高、姜二公只怕也是不久于位了!要是这等,我也干脆跟了他们去!

    免得留在这里受马瑶草的窝囊气!只是方今国势之危,已是危如累卵——闯贼挟重赀而归川陕,东虏盗义名而取燕鲁。胡马南嘶,贼氛东犯,可谓刻刻堪忧!而正人零落,一如敝履之弃;人情泄沓,无异升平之时。这真如日前陈卧子所言,何异乎‘清歌漏舟之中,痛饮焚屋之下’,诚不知其所终矣!”

    这些话,要在私下里说说,钱谦益也许还能保持沉默,甚至附和几句。如今当着许多下属的面,他就有点坐不住了。但他也知道顾锡畴对头上那顶乌纱已经毫无留恋,想加以制止是办不到的。

    但继续沉默,似乎也不合适,于是,他只好赶紧把话题引开:“哎,说到东虏、流贼,以弟之见,流贼远走川陕,显见气数已尽,恐怕势难复振;至于东虏,自然野心方炽,不过,所幸尚有吴平西制其侧。彼虽以大言诈我,怕亦未敢妄动。”

    顾锡畴眨眨眼睛,对于话题的转移似乎有点意外,但随即他就摇摇头,说:“吴三桂么?哼,早于六月底,山东便有塘报,说他以‘清国平西王’之衔,牌行临、德一带,要该地官民‘仰体大清安民德意’,不许抗拒。上月他又兵临庆都,树出‘大清国顺治元年’旗号,逼人削发。他尚有心于本朝乎?”

    “可是,前几日朝廷不是还赠其亡父吴襄为‘辽国公’,并着光禄寺沈廷扬仍按原议,从速海运十万石漕米,以饷吴平西的兵,不许稽迟逗留么?”有人不解地插进来问。

    这一次,顾锡畴没有回答。大抵他觉得朝廷这种一厢情愿的做法,尽管十分可笑可悲,但对皇上的决定公开非议,毕竟是不合适的。钱谦益在旁边瞧着,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正想代朝廷解释几句,午门上的第三通鼓声又响了。接着,传来了“当——当——当——”的钟声,迟缓而庄严。这是百官开始入朝陛见的信号。于是,钱谦益也就放弃说下去的打算,同大家一道站了起来。

    八

    “这么说,皇上执意不肯惩处朱统镟,那就是明摆着要逼姜居之和高研文去职了!”钱谦益一边向前走,一边心神不安地想。这时,他已经跟着文官的队列从东掖门进入了紫禁城,并沿着规定的路线,缓缓向奉天门走去。在与他遥遥相对的另一边,则行进着从西掖门入朝的武官队列。

    眼下,天色已经开始放亮,周遭的景物渐次变得清晰起来。黄色的琉璃瓦顶,红色的宫墙,以及汉白玉石雕砌的丹墀、御道和拱跨在内金水河上的五龙桥,都一齐在宿雾渐消的天穹底下,显现出各自的姿采。由于自四月底以来,皇城里一直在大兴土木,进行翻修,原来凋敝残破的这座“帝王之居”,已经很大程度恢复了旧观,重新呈现出昔日庄严宏伟的气象。

    不过,钱谦益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因为关于高、姜二人的可能去职及其后果,有如摆脱不掉的梦魇,正越来越骇人地占满了他的心胸。“啊,眼下朝中尚能与马瑶草抗衡的,就只剩下高研文和姜居之二位阁臣了,要是连他们也立脚不住,还有谁能阻止马、阮的大肆报复?王觉斯当然不能指望,刘念台出任总宪未及一月,就受到明枪暗箭的围攻,只怕也难以长久。剩下史道邻远在扬州,不仅鞭长莫及,而且连请求入朝奏对也不获批准。那么,今后看来就只有任凭马、阮为所欲为了!逆案重翻、阉党复振的局面,看来也是不可避免的了!”一想到自己将要重新落到天启年间那种恐怖境地,而且以自己如今在东林派中的触目地位,下场可能比上一次更加可怕和悲惨,钱谦益就不由得寒毛直竖,打心里往外发起抖来。

    就这样,钱谦益被噩梦般的悬想缠绕着,精神恍惚地来到奉天门的丹墀上,由于魂不守舍,在排班时几乎出了错。亏得顾锡畴在旁边轻轻扯了一把,他才蓦然清醒,慌里慌张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这当儿,一个肥胖的太监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到丹墀的边上,举起手中的一柄金漆龙头黄丝净鞭,“啪——啪——啪——”地一连抽了三下。响亮而清脆的鞭声,沿着广阔的矩形庭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宫墙,又呼啸着反射回来,使人们的心神为之一懔!于是,大家本能地屏住气息,一齐向奉天门举起朝笏,微微躬下身子,静候皇帝的驾临。

    在紫禁城里,被称为“门”的这座建筑,自然要比它的主体——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的规模狭小许多,但它照样有着重檐的琉璃瓦顶、长长的白石丹墀和宽大的门厅。所以除了隆重的大典之外,日常朝会一般都安排在这里举行。现在,钱谦益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低压的眉毛底下,默默窥视着门内的动静。由于先前那种恐惧又开始来烦扰他的心,有片刻工夫,他忽然很想瞧瞧马士英有什么表情。

    但是马士英站在队列的最前头,而且背朝着这边,使他无法看见。随后他又想望一望马士英的得力帮手——性情凶横的诚意伯刘孑L昭,于是把眼睛溜向站在西边的一排队伍。可惜,没等他从那一长列头戴朝冠,前襟的补子上绣着狮、虎、熊、彪一类图案的武臣中找到那个煞星,门厅里就响起了脚步声,由翰林、中书、科、道官各四员担任的“导驾”,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从漆雕盘龙屏风后转了出来。接着,一群身穿玉色妆花过肩蟒衣的太监,簇拥着一顶棕轿,迈着庄严的步子缓缓出现了。

    坐在棕轿上的弘光皇帝,今天戴了一顶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他那张又白又胖的、年轻的脸孔,显得闷闷不乐,一双小圆眼睛也凝聚着迟滞、茫然的光芒。

    起初,这副神色曾经使钱谦益感到宽心。因为与已故的崇祯皇帝相比,这位新主子显然不属于那种精明、苛刻、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点,对自己日后的处境,可以说十分重要。然而渐渐地,他又担心起来,因为新皇帝缺乏主见,而且分明一味倚赖马士英,这就使得后者的权力,无形中大大膨胀起来。钱谦益也听人说过,起初皇帝还不是这样子,有一次甚至试图罢斥马士英,后来,大抵是受了身边那些亲信太监的包围摆布,结果干脆什么也不管,只顾躲在后宫中同妃嫔们饮酒、看戏,变着法儿取乐。那意气看来是愈来愈消沉了。

    “入班行礼!”一声洪亮的胪唱蓦地响起,吃了一惊的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皇帝已经坐到了御座上。他连忙收敛心神,斜盯着站在皇帝旁边的一个校尉手中的小羊角灯,同百官一起,按灯的起落升降,行起了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礼。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等大家礼毕站起,重新站好了班之后,鸿胪官又一次高声传唱说。

    话音刚落,从文官的班中马上走出工部侍郎高倬,接着又走出工部尚书何应瑞和工科给事中李清。这三位主管财政的官员全是向皇帝叫穷的。因为本月十三日,弘光皇帝在河南逃难期间失散了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终于被人访到,并送来了南京。这自然是大喜事。于是照例得按最高规格来布置她居住的“西宫”,还得准备赏赐用的金银珠宝。两项开销一算下来,需要好几十万两银子。目前国库已经十分拮据,光是各地的军饷,就欠了上千万:加上江南遭遇百年未有的大旱,不少河流湖泊都干得见了底,明年的财政已经肯定没有改善的指望,只会更糟。所以三位工部官员恳请皇帝节省,收回成命。但是这个请求没有得到准许。三位官员只好挂着一脸的苦相,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

    接着是顾锡畴根据礼部的职责,请求为北京殉难诸臣赐谥。

    因为随着失陷在北京的明朝官员纷纷逃回,关于三月十九日之变后,诸臣不屈殉难的情况已经大体调查清楚,计有文臣二十一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为了表彰他们的气节,理应赐予美谥,由其家乡分别举行祭葬仪式。为此,礼部已经开具名单,送呈皇帝审批,因为未见下文,所以顾锡畴再次提出来。这件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据皇帝说,名单已经过目,不久就发回礼部。于是顾锡畴满意地退回班里。

    接下来,还有几位官员启奏了一些别的事。其中包括太监带领棍徒,满城搜选淑女那桩“可议之举”。钱谦益由于或则已经听说,或则与己关系不大,也就没有留心去听,只默默地继续掂量起姜日广、高弘图可能去职的后果。“嗯,不成,回头我得去见一见他们,劝他们无论如何一定得留下!”他想。因为像高、姜二人这种辞职,估计皇帝照例会“温旨慰留”,他们只要肯顺水推舟,继续留任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不过,为保险计,皇上这边最好也使点劲,促一促?”这么想着,钱谦益就抬起头,打算出班奏上一本。然而,尚未移动脚步,一道森然的目光已经直刺过来——那是他刚才没找着的诚意伯刘孔昭,正从对面的武官队列里,恶狠狠地朝他盯着。钱谦益心中蓦地一震,连忙自动地收回目光,恭顺地低下头去。

    这时,一位纱帽青袍的官员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跪在皇帝面前,朗声说:“微臣袁彭年启奏陛下:日前镇国中尉朱统镟疏劾辅臣姜日广谋逆七大罪,俱属有名无据,捕风捉影,理应严谴。且祖宗之制,中尉有所奏请,必须先具启呈亲王参详可否,然后给批赍奏。若谓朱统镟现于吏部候选,则应与外吏等同,一应奏章,须从通政司封进。

    今他另委私径,直达御前,干纪乱制,望圣上严加禁戢!霸砟旮崭账低辏硪晃还僭币卜苋怀霭啵仄糇嗨担骸霸砟晁啵家晕跏恰V焱筹嗵夭谓展悖奂凹彝リ用粒缛耍还税紊唷H绱瞬徊担⑸枇⒀怨俸斡茫砍荚该八酪郧耄?钱谦益刚刚看清那个人是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并为他的奏辞比袁彭年更激烈而感到又惊又喜时,通政司使刘士祯深沉而愤慨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陛下,据微臣所知,辅臣姜日广劲骨戆性,守正不阿。居乡之期,皆有公论。

    朱统镟是何人物,竟敢扬波喷血,掩耳盗铃,飞章越奏,不由职司。此真奸险之尤,岂可害于圣世!”

    这三位朝臣在同一时间里,对诬告者朱统镟——自然也包括他背后的马士英等人,发起连珠炮似的攻击,确实造成了一种颇为强大的声势,使满朝文武都为之耸然动容。钱谦益更是暗自宽慰。

    “嗯,这一次即使办不了朱统镟,姜、高二位大约总要给留下来了!”

    他想,胆子随即壮起来,于是转过脸去,报复地望了站在对面的刘孔昭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刘孔昭眯缝着眼睛站着,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对于袁彭年等人的抗辩,似乎毫不在意。钱谦益不禁又是一惊!

    这时,丹墀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没有人再出来加入驳奏。

    大概觉得前面三位朝臣的火力声势已经不小,再多的人加入,就会造成围攻胁迫圣驾之嫌。所以大家只是一齐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等候圣裁。

    还在三位朝臣启奏的当儿,弘光皇帝就频频把视线转向站在他右边的亲信太监田成、李永芳,仿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这会儿,他一声不响,白胖的脸上依然是一派厌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时,他才转动一下粗短的脖子,闷闷不乐地开口说:“朕自有决断,卿等不须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后的决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缄口不言了。

    不过,看来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识到事态严重,如不拼死力争,今后的朝局,将会变得不堪设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儿,从文臣班里,又走出了一位官员。那是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这位前几社领袖,有着英俊的仪表和高高的身材。

    论渊源,他是姜日广的门生,自然有心维护座师。但他的父亲与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进士,冲着这份“同年之谊”,马士英对他也颇为优礼。前一阵子,马士英一度表示愿意同东林方面和解,其中与陈子龙的大力斡旋,可以说很有关系。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在马士英显然已经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势下,仍旧挺身而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恳切的声音说,“据微臣所知,朱统镟诬诋姜日广,其疏实出于阮大铖之手。大铖蒙圣上垂悯,得复冠带之后,仍不自足,更四出煽惑,必欲谋翻先帝钦定之逆案。他以日广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于心,出此奸邪手段。统镟年幼无知,误为所用。愿陛下恕统镟而斥大铖,以息廷竞,安人心!”

    陈子龙这个建议,可以说颇为聪明。因为前些日子,高弘图也曾力主惩办朱统镟,结果反被皇帝以朱统镟是皇族中人为由,加以呵责,现在陈子龙绕开朱统镟而端出阮大铖,不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钱谦益在一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嗯,说此事乃阮大铖主使,所据何来?”弘光皇帝问。由于在朝臣们的猛烈攻击当中,陈子龙出头为朱统镟开脱,这显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这个——启奏陛下,礼部本官钱谦益可以为证。”

    在弘光皇帝发问的当儿,钱谦益从那分明缓和下来的口气中,捉摸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正侧着脑袋等着听下文,冷不防钻进耳朵的竟是这么一句指证,他不禁大吃一惊。不错,昨天下午,在陈子龙来访他的时候,钱谦益出于对朝局和前途的担忧,确曾把前两天杨文骢透露的消息,告诉了陈子龙,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在这个当口上把自己给兜了出来!钱谦益心中这一急,差点儿要直钻进地里去。

    然而,眼下的情势却不容他再拖延,因为弘光皇帝已经把询问的目光径直向他投来。

    于是,他只好慌里慌张地向前跨出两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挡住脸孑L,战战兢兢地说:“启奏陛下……”“嗯,陈子龙称卿可作证,此话当真?”大约听不见下文,弘光皇帝发出询问。

    “这个……微臣……这个……”钱谦益一边支吾着,一边愈加惶急,只觉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个酱缸似的,搅和得一塌糊涂,因为若是承认了,最后追出消息来自杨文骢倒不打紧,那好好先生是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给大舅子埋怨一顿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马士英、阮大铖得罪到了底,光凭自己以往那档子烂污,今后只怕对方爱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不,决不能这么办!”他想,于是咬一咬牙,抬起头说:“启奏陛下,陈子龙所言,恐怕得自误传,微臣于此事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立即低下头,重新用笏板挡住脸,为的是避开来自各方的种种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现片刻的宁静。随后,钱谦益看见眼前有朝衣闪动了一下,一位纱帽绯袍的大臣在他前头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有一言启奏:适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辩日无。

    此事亦不必深论。惟是据臣所知,朝议纷纷,相哄不已者,实因阮大铖之故。

    大铖或非无才,其奈心术不端。臣深恐其一经见用,便党邪而害正。其才适足以坏人心,乱纲纪,不可不慎!捌鸪酰婺植磺逭馊耸撬惶桥ㄖ氐纳苄丝谝簦投偈泵靼琢耍赫馕淮蟪颊堑苯翊笕濉⒆蠖加妨踝谥堋S捎诙苑角崆嵋痪浠埃桶炎约和伦恿涞霓限纬∶嬲谘诠ィ馐骨姘蛋邓闪艘豢谄6遥傻赂咄氐牧踝谥艹雒嫫缆廴畲箢瘢欠至拷现伦恿肿圆煌K裕谖吹玫交实鄣男砜芍埃淙徊桓揖痛苏酒鹄矗侨床挥勺灾鞑嗥鸲洌茸盘挛摹?片刻之后,弘光皇帝说话了,口气是迟疑的:“谓统镟之疏,系大铖主使,却又无实证,则心术不端之说,何从谈起?哎,此事无须再论了,卿等起来吧!”

    “启奏陛下:谓大铖心术不端,非臣妄测之辞!”刘宗周低着头,顽强地争辩说,“其阿附逆党,便是显证。况且,大铖当年因争入吏垣而不得,竞迁怒于给事中魏大中,后更借魏逆忠贤之手,陷大中于诏狱,摧残至死。蛇蝎为心,莫此为甚!

    是故大铖之用黜,所关、风纪甚大。臣忝居纠察之职,实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圣衷明鉴!”

    天启朝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东林党人之一。当年他被阉党严刑拷掠,死况极惨。不少人都确信此事与阮大铖从中唆使有很大关系,但由于阮大铖行事刁猾异常,总是设法把证据灭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全确认。刘宗周如今以监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证,事先自必会经过严格核实。因此不但钱谦益听了精神为之一振,就连两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也在等着刘宗周说出更加确凿的证据来。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点迟疑,但当把征询的目光再度转向身边的太监时,他那张白皙的、因酒色过度而显得精神不足的胖脸就改变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厌烦地说,“翻来覆去都论过多少回了!其实,全是些扯不清的糊涂账!哎,先生也不必再说了,起来,起来吧!”

    如果说,皇帝刚才阻止刘宗周说下去,还可以理解为试图避免争论的话,那么,这一次却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边太监的唆使下,有意地袒护阮大铖!所以正斜着眼睛凝神窥视着的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顿时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动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来,只是临时发觉刘宗周仍旧固执地跪伏不动,才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只见刘宗周那年迈的背影突然抖动起来,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得更低。钱谦益跪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那不停地起伏着的双肩,以及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仍然不难想象这位以刚直执拗著称的老臣,此刻内心正经受着怎样强烈的痛苦。

    钱谦益担心地窥视着,预感着不寻常的事态将要发生,心中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果然,刘宗周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着,用了一个毅然的动作,一下子把乌纱帽摘了下来,露出戴着网巾的满头白发。

    “陛下,”他用沉痛的、由于激动而发抖的声调说,“非是微臣偏固,实因大铖的进退,关系江左之兴亡……”然而这一次,刘宗周甚至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弘光皇帝几乎立即就站起来,沉下脸,很不客气地申斥说:“大铖进退,关系江左兴亡,是否确论?年来国家破坏,是谁所致?而独责大铖一人,岂非胡说!”

    说完,便一拂袖子,气哼哼地朝屏风边上走去,弄得满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两天以后,皇帝的决定下达了。邸报上赫然宣布:姜日广的辞呈已蒙“钦准”。

    与此同时,却发布了另一项任命:

    奉旨:“阮大铖前时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用。朕览群臣所进逆案,大铖并无赞导实迹。时事多艰,须人干济。着添注兵部右侍郎办事。群臣不得从前把持渎扰。钦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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