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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阮大铖仰起脸,用手指在食案上轻轻敲击着,按照柳如是修改后的字句,自言自语吟哦起来:没来由巧事相关,琐窗春梦寒。

    起来无力倚栏杆,丹青误认看。

    绿云鬓,茜红衫,莺娇蝶也憨。

    几时相会在巫山,庞儿画一般。

    这么反复地吟哦了几遍之后,他那两道扫帚眉渐渐松开了。

    一抹若有所悟的光亮,使他的脸变得开朗起来。终于,他把食案一拍,兴奋地大声说:“好,改得好,改得好!哈哈哈哈!”

    一边说,他一边就站起来,交拱着双手,朝柳如是深深一揖:“柳兄真乃学生一字之师,承教了!”然后,他也不待柳如是起身答礼,便回头吩咐侍候在身边的仆童:“快去,把礼物拿来!”

    那仆童答应着,匆匆走了出去,片刻之后,把一个红缎包袱小心翼翼地提了进来。这当儿,两名、丫环早就把一张小方桌摆到屋子当中,阮家的那个仆童先把包袱放到方桌上,等主人挥手示意,他就动手把它解开。周围的人——自然也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好奇地注视着,直到那块覆盖在上面的红绸给揭掉,露出了礼物,大家才情不自禁地“氨的一声,呆住了。

    出现在眼前的,竟是一顶金光灿烂的珠冠!

    这是一顶极其漂亮的珠冠——帽胎用金丝编就,衬着皂色薄纱。表面用金箔和翡翠镶嵌成牡丹花和云朵的形状,冠上栖息着四只珍珠缀就的翟鸟,各朝不同的方向引颈展翅,作势欲飞。周围衬托着八朵金宝钿花,另外还插着两根翟头钗,每根钗的翟嘴中都衔着一串长可及肩的珠花。下面则分左右垂着四片舌形的“博鬓”。

    一眼望去,确实是堂皇华贵,气派非凡。以钱谦益的内行眼光判断,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显然,就凭这件礼物,已经足以证明客人今天前来,确实怀有修好的诚意。

    所以,他满胸的疑云顿时消散了,兴奋得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以至在柳如是再三表示推辞的当儿,他始终处于恍恍惚惚的状态。直到阮大铖断然把手一挥,坚持要女主人收下,并且转过身,向座位走去时,钱谦益才蓦地清醒过来。

    “哎,圆老如此厚意,夫人应当奉酒致谢才是!”他慌慌张张地说。

    柳如是似乎有点迟疑。但望了丈夫一眼之后,她就坦然地走上前去,从仆人手中接过酒壶,把阮大铖的酒杯斟满,双手擎起来,笑眯眯地说:“承蒙圆老厚赐,晚生实在受之有愧。谨敬奉此杯,恭祝圆老福寿无量!”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阮大铖忙不迭起身,双手接过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这一番曲折,席面上的气氛,明显地变得活跃而且融洽。

    钱谦益也怀着前所未有的轻松心情,同客人快活地交谈起来。虽然无非照例是些官场升降、诗文得失这类的话头,但在钱谦益的感觉中,却愈来愈惊喜地发现,阮大铖对自己正变得颇为亲热,似乎不再有什么拘束和隔阂。这样谈了一会儿,阮大铖忽然把话题一转,说:“牧老,谈了半日,弟倒忘却告知兄,那杭州来的太子,其实是假冒的!”

    “啊,圆老是说,那太子是、是……”正举着酒杯往嘴边送的钱谦益吃了一惊,连忙停住,结结巴巴地问。

    “哼,是假的!现经查实,原来是已故驸马王爵的侄孙,名唤王之明,家破南奔,途中碰见高梦箕的家丁穆虎,教他诈称太子。因他当年曾侍卫东宫,所以识得大内路径,又因见过方拱乾给太子讲经,故此一见即能呼其名。可笑卢九德、方拱乾不辨真伪,遽尔下拜。我辈几乎被他骗了!”

    “可是……”

    “其实,”阮大铖做了一个断然的手势,“此事可疑之处本来甚多——既为东宫,得脱虎口,何以不向官府自明身份,而远走绍兴,隐匿至今?此其一;太子为人端庄凝重,此人机变百出,此其二;公主现在周皇亲之家,他却说已死,此其三;另外,前时左懋第来书,曾言及北都亦有伪太子事。可见太子纵不见害于贼,亦已见害于清,怎会时至今日,又冒出个太子来!”

    看见阮大铖强横专断的样子,钱谦益只好不做声了。事实上,虽然太子是真是假,目前还难以确认,但是北京失陷至今,不过一年,好些当年曾在宫禁中侍奉过太子的讲官和太监都还活着,而且逃回了南京。纵然有人试图假冒,又谈何容易?

    何况自三月初一以来,百官已经奉弘光皇帝之旨,在午门外会审过两次,那些曾见过太子的人当中,断言不是的自然也有,但认为是真的、或者保持沉默的却并不在少数。在这种情况下,就急急忙忙指为假冒,无论如何也是过分轻率。虽然从一开始,钱谦益就预料到这件事前景莫测,但阮大铖及其同伙竟迫不及待地企图把当事人置于死地,而毫不顾及万一真的是太子,那将是怎样伤天害理!钱谦益暗中愤愤不平,但仍勉强忍住,没有公开表示异议。

    谁知,阮大铖接下来的话,更使他瞠目结舌。

    “太子之为假冒,已是不争之实!如今要严究者,是校尉搜穆虎之身时,得高梦箕之侄高成家书,内有‘二月三日往闽、楚’等语,显见此事与郑芝龙、左良玉有关涉。另外,又侦知高梦箕曾为史道邻搜购硝石、硫磺,则老史恐亦难脱干系。

    牧老蒙今上再造之隆恩,身膺大宗伯之厚寄,于此不可不察,还应奋袂而前,痛加纠击才是!”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求钱谦益在太子一案中,不仅必须旗帜鲜明地站在他们那一边,而且还要充当马前卒,对史可法、左良玉、郑芝龙等人下毒手!直到这当口上,钱谦益才有点如梦初醒:原来,这才是阮大铖今天肯降贵纡尊光临这里的目的,也是刚才自己喜气洋洋地接受了那顶珠冠之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人攫去的感觉,一下子扼住了钱谦益。他只感到脊背寒气直冒,喉头又干又涩,身不由己地往后退去,结果只是给椅靠上那凹凸不平的雕饰,把身子硌得生疼。

    他本能地离开椅靠,却又碰上了迎面而来的两道利剑似的凶猛目光。

    “嗯,牧老莫非有些为难么?”阮大铖咄咄逼人地问。

    “哦,非也!”钱谦益连忙否认。随即,他低下头去,一方面是为着掩饰内心的惶窘,一方面是试图寻到一种既能把眼前的场面敷衍过去,又能避免明确承当责任的答辞。然而,却找不到。于是,他只能一个劲儿地说着:“非也,非也……”幸而,就在这时,厅堂内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阮大铖的那个仆童,正匆匆走进来,一直走到阮大铖身边,向主人附耳低言了几句。阮大铖忽然着忙起来,立即站起身,朝钱谦益拱一拱手,说:“十分不巧,弟因有要事,即刻便要告退,适才所谈之事,改日再领教!”

    说完,也不待主人回答,就匆匆往外走去。待钱谦益赶忙跟上去送客时,阮大铖已经跨出门槛,把肥胖的影子,投在被西斜的阳光所照亮的石子路上了……“哎,今日多亏了夫人,才把那个凶凶霸霸的胡子给降住了。

    要不,这一席酒,还不知怎生喝下来呢!暗鼻嬷沼谒妥吡丝腿耍匙藕么跛闪艘豢谄男那椋匦伦呋乩吹氖焙颍⑾至缡腔谷粲兴嫉卣驹谖魈暗脑鹤永铮愦丈锨叭ィ趾玫馗行凰怠?柳如是慢慢旋过脸来,望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今儿个,也多亏了相公,才让妾亲眼瞧见,相公带挈妾当的这个尚书夫人,到底是多么光彩的一回事!”

    说完,她蓦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内宅走去,把钱谦益弄得一派茫然,目瞪口呆地怔在院子里。

    六

    阮大铖之所以不等散席就匆匆辞出,是因为得到报告:在兵部衙门的柱子上,被人贴出了一副“恶毒”地辱骂他的对联。手下的官员不敢随便撕毁,眼下只是将对联临时封住,等候他回去处置。

    阮大铖一听,当真是又吃惊又光火,因为他万万没想到,在他已经跻身高位、权倾朝野的今天,竟然还有人敢如此大胆,公然来捋他的“虎须”!不过,他随即就想到,这种事不迟不早,出现在他正打算深究穷追假太子案的当口,分明是那些隐藏的同案者不甘束手待毙,试图挑起更大的事端,把局面搅乱。“哼,凭着这点子舞文弄墨的屁大本事,以为就能把我老阮吓倒,真是白日做梦!”他冷笑地想。

    话虽是这么说,心中到底有点不踏实,自然也不便向钱谦益当面说明,于是他只得中断宴饮,赶回去看个究竟。

    现在,他已经来到兵部衙门。阮大铖一下轿子,就直奔大门。

    果然,在靠西边的两根立柱上,并排糊着两张长条形的红纸,从一丈多高的地方,一直封到柱矗几名神色紧张的衙役,正如临大敌地守在旁边,红纸底下,大约就是那副可恶的对联了。

    “嗯,上面写的什么?”阮大铖一边走向柱子,一边气哼哼地问。

    闻声赶出来的门官畏缩了一下:“卑职不、不敢说。”

    “揭开来!”

    “是!”

    门官答应着,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指挥衙役,把外面那层红纸揭下来。

    这一下,阮大铖看清了,原来是一副白纸对联,上面用浓墨赫然写着两行斗大的字:闯贼无门,匹马横行天下元凶有耳,一兀直犯神京当联语映入眼中的最初一刻,阮大铖还感到有点迷惑,因为从字面看,上联似乎是骂的“流寇”——闯王李自成,下联则是以南宋时金国元帅兀术领兵南侵,来比喻清兵的南下,与阮大铖本人并无关涉。不过,再一琢磨,他就醒悟了:这其实是一副拆字联——“闯贼无门”,剩下便是个“马”字:“元凶有耳”,则分明是一个“阮”字。

    锋芒所指,正是马士英和他阮大铖!本来,在看到联语之前,阮大铖还能保持镇定,然而此刻,却像给人狠狠唾了一口唾沫似的,心中那股无名怒火,扑腾腾地直蹿上来,把他的脑子冲得轰轰作响,并且从眼耳口鼻一齐往外冒。

    “啊,撕掉,马上给我撕掉!”他挥舞起两只拳头,可怕地咆哮起来。

    在旁边提心吊胆地伺候着的门官浑身一抖,连忙答应一声,同衙役们一道,七手八脚地用刀削,用枪撩,转眼之间,就把那副对联撕个粉碎精光。

    “你们一个个全是饭桶!”阮大铖怒气不息,恶狠狠地环顾着垂手待命的衙役们,破口大骂,‘’都该捆起来送到应天府去打三百板子!叭欢罟槁睿毕氲蕉酝访蔷河斜臼略诠馓旎罩拢讶绱讼匝鄣囊桓倍宰犹阶约旱拇竺派隙槐环⒕酰睦镉植唤械惴⒚!班牛蛞凰且慈∥业哪源穹且惨谎菀祝俊闭饷匆幌耄畲箢竦穆钌偈钡土讼氯ァK挥勺灾鞯叵蛩闹艿奈荻ァ㈤芟麓蛄浚峙履歉鲎靼傅拇跬交姑挥欣肴ィ阍诎荡λ呕写獭?“大老爷……”一个畏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阮大铖猛一回头,发现门官已经走回来,正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阮大铖没有答腔,但也没有走开。看见这种样子,门官赶紧禀告说:“马、马阁老的家人刚来,说有事求、求见老爷。”

    “嗯,人呢?”这一下子,阮大铖倒认了真。

    “小人叩见老爷,我家老爷请阮老爷即刻过去。”一个伶俐的嗓门在身后答应说。

    阮大铖旋过身去,这才发现马士英的亲随马六儿就站在身后。

    “哦,”阮大铖点点头,随即又问,“你可知道,让我过去有何事体?”

    马六儿望了门官一眼,摇摇头。等阮大铖挥退后者,他才压低声音说:“好教老爷知道,我家的大门也给人贴了一副对子哩!”

    “噢?上面写的什么?”吃了一惊的阮大铖连忙追问。

    “这——小人可不敢说!”

    “但说无妨!”

    马六儿毕竟是主人的贴身家奴,胆子也大一些。他迟疑了一下说:“那么,老爷听了可别生气——那对子写的是:两朝丞相,此牛彼马,同为畜道;二党元魁,出刘入阮,岂是仙踪。”

    阮大铖眨眨眼睛。上联中的这个“牛”,分明是指的李自成大顺朝的丞相牛金星;而下联的这个“刘”,则是指东林党领袖、去年十月被马士英排斥出朝廷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宗周。不过,那副对联公然把马士英骂做“畜牲”,可是比自己门上这一副更加凶恶狠辣。“噢,原来马瑶草并不比我便宜,也给结结实实地‘孝敬’了一副!”阮大铖这么一想,反而镇定了:“好嘛,前些日子我就说要借大悲那秃驴的案子,来个一网打荆偏生马老头儿推三阻四地不答应,如今人家可是把口痰唾到脸上来了,看你还能装什么笑面菩萨!”由于想到出了眼下这种事,倒可以成为实行大规模报复的有力借口,阮大铖不禁拈着大胡子,打心里“嘿嘿”地发出狞笑。他朝马六儿一挥手,说:“好,这就上你家老爷府上去!”

    从兵部衙门到西华门并不远,小半天之后,阮大铖已经来到蹲着两只石狮子的马士英府邸前。他发现大门外的立柱旁,几个仆人还提着水桶,举着竹帚,在忙着洗刷那副对子留下的痕迹。阮大铖也不理会,由马六儿引路,穿廊过户地径直往西偏院走去。

    自从得知太子要来南京之后,马士英便谎称有病,向皇帝告了假,一直躲在家中“休养”。这也是他同阮大铖等一伙心腹密商之后,所采取的一种应付策略。因为他们估计“太子”一到,朝廷照例必须审查其身份的真伪,马士英作为首辅,到时就免不了会被指定主持这件工作。虽然出于切身利害的打算,他们一伙早就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绝不容许在这个时候再冒出个什么“太子”,来危及乃至改变目前朝廷的已成格局。不过,事态的发展有时又不是他们绝对控制得了的。万一真太子的身份被最终证实,那么作为会审主持人的马士英,就会因持否定态度而陷于被动,闹不好还会受到追究,乃至塌台。因此,为保险计,马士英决定自称有病,退居幕后,把主持审查的差事推给次辅王铎;而由阮大铖同已经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御史张孙振三个死党从中把持,将审理的动向随时向他密报。这么办能证明太子是假的固然最好,万一失败,马士英也没有责任。而只要保住马士英,朝廷就依旧是他们的天下。

    从目前的情形看,事态的发展对他们是颇为有利的。虽然存在着不少互相矛盾的疑点,还不能确认太子是假冒,但至少也证明不了是真的。只要做到这一点,对他们来说,也就够了。按照阮大铖的计划,下一步就该追出有牵连的幕后人物。如今,又发生了对联的事件,正好全都煮到一锅里去!所以,当阮大铖兴冲冲地登上马士英的藏书楼,跨进起居室里,发现里面除了主人之外,李沾和张孙振两位也意外地在场,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加迫不及待了。

    “哎,瑶老,学生因偶有应酬,竞至来迟,尚祈恕罪!”他拱着手说,不待回答,便转身对李、张二人,随口招呼说:“二位老兄也在这里,巧极,巧极!”说着,又回过身来,急匆匆地问:“瑶老今日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在阮大铖复出受阻,郁郁不得志的那几个月里,每一次上马士英家来,他都是缩头缩脑,小心谨慎,口口声声称老朋友为“老师相”,而自称“门生”。但是自从当上了兵部尚书之后,渐渐故态复萌,把态度、称呼又全部改过来不算,还有意无意地卖弄起手段。

    譬如几个月前,由于徐石麒自请去职,吏部尚书一时出缺,马士英本来打算起用钱谦益的门生——性情随和的张国维,但阮大铖却主张任命他的逆案旧友张捷。

    马士英还踌躇未决,忽然圣旨传出:张捷出任吏部尚书。使马士英大吃一惊。从那以后,虽然出于利害关系,许多事情他仍旧离不开阮大铖,但相处之际,便往往故意不那么给对方面子。现在,看见阮大铖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马士英只摆一摆手,不冷不热地说:“嗯,坐下谈!”

    阮大铖眨眨眼睛,只好坐到椅子上,但是却有点不甘心。等仆人奉上茶来,他一边接过,一边说:“瑶老,非是弟着急,皆因目下城中之奸宄刁民,借假太子一案,欲谋不轨,甚是猖獗,竟将辱骂瑶老与小弟之语,公然榜书于府门,实在……”“嗯,眼下先不谈那个!”马士英做了个淡然的手势,把他的半截话堵了回去,然后转向李沾和张孙振,问:“二位今日奉旨再讯假太子王之明,不知结果如何?”

    自从“太子”来到南京之后,已经一共会审过三次。这第三次会审安排在大理寺内部进行,是今天上午的事。马士英大约还未了解到具体情形,所以有此一问。

    “这个,学生正欲禀知老师相,”作为主审人的李沾拱着手回答说,“今日奉旨会审,三法司、锦衣卫及众御史均到堂,学生及张大人即以‘闽、楚’之语穷究之。惟是王之明、高梦箕及穆虎均甚刁顽,抵死不供。穆虎且谓该家书系奉高成之命,带交其叔高梦箕,并不知书中所写何字。高梦箕则谓因穆虎甫抵京,即被执,实未见家书,故亦不解所云‘闽、楚’为何意。因此只得暂且罢审,意欲待高成逮至,再行勘问。”

    “李总宪今日已是把三人都动了刑——穆虎用夹棍,高梦箕用板,王之明用拶。

    叵奈这三个狡悍之徒俱坚不吐实。那假太子王之明更是大呼先帝。职等因堂上尚坐着许多外人,不好十分加刑,所以……”张孙振补充说。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和一张大嘴巴的马脸上,现出犹有余憾的神情。

    “哼,二位的胆子也忒小些,若是让弟去审,莫道是他呼叫先帝,便是呼叫太祖皇帝,也休想弟会放了他!”在一旁听着的阮大铖,忍不住气哼哼地插嘴说。

    “不!”马士英摇摇头,断然说。随即站起来,捋着山羊胡子,在室内走了几步,旋又站住,把脸朝着正疑惑地望着他的三个同党:“既然他们坚不肯承,那就不必再问了!”

    停了停,看见同党们愕然的样子,他又补充说:“此案之所以一审再审,无非因其关乎先帝血胤之绝续、今上名位之安危,事属重大,不得不尔。如今既已勘明太子为假冒,便应及早了结。再拖下去,反会徒滋纷扰,授人以柄,着实不宜!”

    听他说得如此坚决,李沾和张孙振倒还没有什么表示,阮大铖却气急起来。因为他看得很清楚,尽管马士英对东林、复社并没有什么好感,但与自己毕竟不同。

    马士英没有吃过自己那样多的苦头,因此复仇之心自然就不那么迫切。更何况马老头儿目前已经大权在握,富贵已极,可谓志得意满,也不希望自找麻烦。事实上,目前史可法、左良玉和驻扎在福建的总兵官郑芝龙都拥兵在外,对东林、复社之徒如果搞得太过分,难免会招致他们的反对和干预,这无疑是马士英所不愿意的。所以,阮大铖才另谋变计,试图利用马士英对太子出现的恐慌心理,说服老头儿对政敌们痛下杀手。

    本来,马士英也已经同意,谁知才过了几天工夫,老头儿又打起退堂鼓。这就难怪阮大铖既吃惊又着急了。

    “啊,瑶老,那太子系王之明假冒,已经具供在案,朝野皆知,又何惧乎授人以柄?”他睁大了眼睛问。

    马士英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响地走向书案,拿起一叠手折,往阮大铖脸前一送:“朝野皆知?哼,你来看吧!”

    阮大铖疑疑惑惑地接过,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发现是几份上疏的抄本,其中不仅有与左良玉关系密切的川湖总督何腾蛟、江湖总督袁继咸和左良玉本人的,甚至还有江北四镇中的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的奏疏,内容全是为假太子辩护的。

    阮大铖不由得着忙起来。他先拿起黄得功的疏文,看见上面写着:……东宫未必假冒,不知何人逢迎,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也。不明不白,付之刑狱,将人臣之义谓何?恐诸臣谄佝者多,抗颜者少,即明白识认,亦谁敢出头取祸乎?……阮大铖看了,不禁又惊又气。这时,李沾和张孙振也有点坐不住,从旁边伸过头来。阮大铖便把这份疏文递给他们,再看左良玉的:……东宫之来,吴三桂实有符验。满朝诸臣,但知逢君,罔识大体。前者李贼逆乱,尚锡王爵,何至一家视同仇敌?明知穷究并无别情,必欲展转株求,使皇上忘屋乌之德,臣下绝委裘之义,普天同怨。皇上独与二三奸臣保守天下,无是理也……至于何腾蛟与袁继咸,则分析得更具体。何腾蛟在疏中说:太子到南,何人奏闻?何人物色至京?马士英何以独知其伪?既是王曷之孙,何人举发?内官公侯,多北来之人,何无一人确认,而泛然自供?梦箕前后二疏,何以不发抄传?明旨愈宣,则臣下愈惑。此事关天下万世是非,不可不慎!

    袁继咸则说:

    太子居移气,养移体,必非外间儿童所能假袭。王曷原系富族,高阳未闻屠害,何事只身流转到南?既走绍兴,于朝廷有何关系,遣人踪迹召来?望陛下勿信偏词……阮大铖越往下看,心中的怒火就越往上冒。本来,他已经坐了下去,这时又猛地跳起来,挥着拳头吼叫:“哼,这些人远在湖广、江北,并未见到太子,便一口咬定是真,是何道理?

    分明是先有勾连,图谋篡位无疑!穆虎那封信,非穷究到底不可!”

    李沾也表示怀疑:“假太子到京至今,不过二十日,二审距今,更只十日,何以左良玉等辈在武昌便已知闻?”

    “他在京中安着坐探呢!”张孙振在旁边冷笑说,“往日京中那个讲史的柳麻子,失踪已有两三年,闻得到了武昌,做了左良玉的幕客,深得老左宠信。本月初他忽然又回到京里来,日日四出访友,出入于官员之宅。他本有名声,又是从左营来,人人都奉承他。

    审假太子的消息,必定是这麻子派人报给武昌的!依学生之见,说不定穆虎投书之事,便与他有牵连。若要穷究,竟该连他一并拿了,必得其实!奥硎坑ⅰ昂摺绷艘簧骸扒罹孔匀徊荒选N┦撬阏娓龉┏觯秩绾危磕侵罟疑衔洳ィ炎罅加褡侥霉榘覆怀桑咳舨桓胰ィ闶怯蟹ú恍校穹亲员┏⑴橙跷弈埽俊?马士英这种分析,确实是说中了关键。左良玉一向拥兵自重,不把朝廷的号令放在眼里。即便是严刻刚暴的崇祯皇帝,生前对他也不得不加以容忍,眼下就更别说了。所以,其余三个人听了,一时都哑口无言。

    “那么,你堂堂瑶老,莫非就甘心受制于这等目无朝廷的强徒了么!”半晌,感到绝望的阮大铖咬牙切齿地问。

    “不!”马士英挺起胸,一边倨傲地走来走去,一边说,“对付这等愚妄武夫,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哦?”三个同党不约而同地来了精神。

    “对付左良玉,我已定下三条计策在此。一、裁其粮饷,以摇动其军心;二、命黄得功移师板子矶,以防其东下;三、优礼柳麻子,以羁縻其志。待其反又不敢,守又不能,军心离散,自行瓦解,然后遣一使臣,诱之入朝。彼一旦入我掌握,到那时——哼哼!”

    看见马士英强横而又自信的样子,三个同党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

    “要是左良玉走投无路,当真举兵东下呢?”李沾忍不住问,“黄得功数万之兵,能挡得住他么?”

    “要是黄得功挡不住,就将四镇之兵全调过去!我就不信姓左的真有多大的能耐!”

    “把四镇调过去?那么倘若北兵乘势南下,却怎生区处?”

    马士英的目光在白眉毛下闪烁了一下。显然,他事先并没有深入去考虑事情的后果。他的那三条策略,多半是建立在认定左良玉不敢造反的估计之上的。所以李、张二人的连续诘问,把他弄得颇为困窘,也颇为恼火。以至有片刻工夫,他紧闭着嘴巴,使嘴角上那两道刚愎的皱纹显得更深。随后,他突然把脖子一挺,暴躁地吼叫道:“怕什么!北兵要来就来!我江南宁可亡于清,也决不亡于左!”

    这石破天惊的声言是如此骇人,三个同党呆若木鸡似地望着这位当朝首辅,一时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七

    左良玉等人为太子辩护的奏疏,无疑使马士英及其党羽感到既恐慌又恼火。但是,对留守南京的复社社友们来说,却犹如苦旱焦渴之际,听到了预兆风雨来临的雷声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快慰。虽然由于路途遥远,他们还没有接到分赴武昌、厦门的沈士柱、左国楝和余怀、梅朗中等人的来信,但吴应箕、黄宗羲和顾杲经过商量,仍旧决定,立即在南京城里加以响应。所以,这些天他们一方面四出游说,举出种种疑点来反驳马、阮等人宣称太子是假冒的说法;另一方面,则拟出一批声讨、抨击马、阮等人弄权祸国的诗文,抄成无头揭帖,派人到城中到处张贴。

    事实上,自从吴应箕请来了身怀绝技的江湖朋友帮忙,把声讨的对联公然贴到了阮大铖和马士英的大门上之后,在南京城中已经激起了很大的反响。

    不少人拍手称快之余,纷纷自动起而仿效。所以从三月二十日到月底,不到十天工夫,城中就到处流传着诗歌、对联和民谣。有一首民谣唱道:金刀莫试割,长弓早上弦。

    求田方得禄,买马即为官!

    这是分别讥刺诚意伯刘孔昭、得宠太监张执中、田成,以及马士英的。

    为“假太子”申辩鸣冤的诗歌也被公然贴到了皇城的城墙上——百神护跸贼中来,会见前星闭复开。

    海上扶苏原未死,狱中病已又奚猜?

    安危定自关宗社,忠义何曾到鼎台。

    烈烈大行何处遇,普天空向棘圜哀!

    至于对马士英和阮大铖的攻击,则变得更加公开而激烈,除了继续把马士英比做李自成的丞相牛金星之外,还把阮大铖比做已经投降清朝的阉党余孽冯铨——闯用牛,明用马,两般禽兽;清用铨,明用铖,一块金钱。

    这种内外呼应的抨击浪潮,看来还真的颇为见效。朝廷中,对于太子一案的审理,实际上已经停顿下来;一度气势汹汹要追究主使者的威胁,也偃旗息鼓,不了了之。不仅如此,就连周镳、雷演祚二人,虽然仍旧关着,但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闻不问,甚至传说有可能会被释放。正是政局的这种转机,使黄宗羲于欣喜之余,终于改变初衷,决定腾出时间,认真料理一下弟弟应征候选的事情。

    说起黄宗会上南京来,已经足有三个多月,当初由于他不听劝阻,硬是前来应征求官,使心情本来就极其恶劣的黄宗羲十分恼火。迫于母亲之命,黄宗羲不好立即把弟弟打发回去,但实际上却很不起劲。三个月来,他只是在元旦期间借拜年的机会,领着黄宗会到几位父执辈的家中转了转。自然,答应帮忙的热心人不是没有。

    不过,几个月过去了,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其间,黄宗会没断过叨咕和咕哝,但黄宗羲却再也不肯带他登门催问。有时黄宗会咕哝得多了,黄宗羲还发起脾气,把弟弟好一顿呵斥。

    这一次黄宗羲倒是认了真。因为一来,他的心情变好了。二来,兄弟俩一起住在米珠薪桂的南京城里,开销太大,时间一久,就有点支应不过来;如果能早早给弟弟觅个一官半职,也免得他老赖在京里不肯走。但是,当兄弟二人挨家挨户地到许诺帮忙的人家去走了一圈之后,却颇为失望。其中除了一两家因主人外出,没能见到外,其余的不是感叹世风败坏,办事很难,就是推说已经托人疏通,尚未有回音。甚至还有说许久不见他们兄弟上门,以为黄宗会已经得官而去,所以便没有再去操办。如此等等,弄得黄氏兄弟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么一来,反而激起了黄宗羲的执拗脾性。

    “哼,原来全是些靠不住的说嘴郎中!既然如此,我偏要办出个眉目来,给你们瞧一瞧!”他负气地想。因此,当兄弟俩在一位户科给事中的家里白坐了半天,扫兴而出的时候,黄宗羲便毅然回过头,对弟弟说:“走,我们这就上礼部衙门,访钱牧斋去!”

    “啊,兄是说,去访钱、钱牧斋?”本来已经垂头丧气的黄宗会,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黄宗羲肯定地点点头:“不错,就是去访他!”

    黄宗会眨眨眼睛,显然有点犯糊涂:以往他一再要求去见这位最有能力帮自己的忙、与亡父的交情也颇深的礼部尚书,大哥总是坚决反对,还声色俱厉地训斥自己,何以这会儿他又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过,这本是求之而不得的事,黄宗会也不再多问,弟兄俩相跟着,匆匆赶往位于洪武门内的部院衙门去。

    当他们来到礼部衙门,才发现钱谦益不在,说是被皇帝召进宫中议事去了。幸而他的两个学生——顾苓和孙永祚都在。他们喜出望外地迎出来,把客人接进花厅里用茶;又告诉黄氏兄弟,钱谦益进宫议事已有大半天,这会儿快要回来了,请客人一定留下等候。黄宗羲同顾、孙二人本是老相识,只是发生了三年前虎丘大会那场风波之后,彼此见面的机会才少了。不过,一旦面对面地坐下来之后,昔日的情谊便使他们很快无拘无束地交谈起来。

    “哎,太冲兄,”顾苓兴冲冲地问,“前些日子,有人在阮胡子和马瑶草的大门上,各贴了一副对联,这可是你们干的?”

    “噢,兄凭什么说是我们干的?”黄宗羲谨慎地反问。

    “猜呀!弟一听这联语,就猜着了!这留都之内,除了兄等,谁人能有此胆魄!

    骂得好,骂得痛快!这两个老贼,就该有人去刮一刮他们的丑脸皮!”顾苓由衷地赞美着。

    “不错,”孙永祚也接了上来,“还有前日那首诗,更是沉痛迫烈,感人甚深!

    弟还记得——”于是他一字不差地把出现在皇城城墙上的、为“太子”鸣冤的那首诗背诵了一遍,然后说:“那等全无心肝,硬说太子是假的趋炎附势之徒,读了此诗,不知可也愧疚汗颜否?”

    “怎么会愧疚汗颜?”顾苓鄙夷地撇撇嘴,“就说阮胡子吧,前些日子他来赴宴,弟故意举出他那篇《巡江陛辞疏》,挖苦他自夸‘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竟欲比拟诸葛武侯,可谓不知人间有羞耻事!

    谁知那胡子听了,不惟不觉,反而大言诸葛武侯亦不算什么,真没的生生把弟气破肚皮!八镉漓竦愕阃罚骸翱鞯昧蛉艘膊慌滤拍眨背≈刚潜尽堆嘧蛹恪返闹种执貌。钏缥薮牵耪哿怂慕抉嬷?顾、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只顾说得热闹,在一旁的黄宗羲已经不耐烦起来。他之所以终于改变初衷,决定上这儿来,除了想办成弟弟的事外,还有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元旦前夕,他在秦淮河亭里躲避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遇到了钱谦益的门生兼亲家翁瞿式耜。瞿式耜是继钱谦益之后,于八月被起用为应天府丞的。

    当黄宗羲遇见他时,瞿式耜已经改任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正准备奉命去巡抚广西。过去黄宗羲在常熟钱谦益家中读书期间,与瞿式耜也常有来往,而且颇为投契。

    所以深谈之下,瞿式耜便邀黄宗羲不如干脆离开权奸当道的南京,随他南下到广西去。黄宗羲当时考虑到手头的一摊子社务无人交托,加上营救周镳的事一直未有眉目,所以谢绝了。不过,瞿式耜在谈话中,还说到钱谦益并不像外间传说的那样糟糕,他之所以讨好马、阮等人,目的实在于为东林固守最后的一席之地,免得朝廷出了什么危迫的事,东林方面连个通消息的人都没有。因此,复社的士子不仅不该孤立攻击钱谦益,相反应当在道义上给予必要的支援,使他在政敌环伺的险恶境地中能坚持下去。对于这一告诫,黄宗羲当时没有吱声,事后却反复考虑了很久。也许是经历了近一年来大悲大愤的连番挫折的缘故,黄宗羲也开始意识到,同阴险毒辣的对手较量,光凭血气之勇是远远不够的,真的还必须讲究一下谋略,多安几个心眼。譬如这一次,如果不是及早定策让沈士柱、余怀等人分赴湖北和福建报信游说,只怕就不能如此有效地把马、阮等人禁制祝同样,对于钱谦益,如果他确实还没有彻底倒向马、阮一边,似乎也不妨稍假辞色,加以笼络……正是基于这种新的想法,今天,他才决定带弟弟上钱谦益的家里来,打算亲眼观察一下情形。只是,听了顾、孙二人这一阵子的谈话,黄宗羲心中顿时又生出一股反感。“哼,原来钱牧斋把阮胡子巴巴地请到家里来,奉为上宾不算,还公然让侍妾出席作陪!拍马屁拍到这样的地步,哪里仅仅是虚与周旋,简直连脸皮都不要了!”这样一想,他就觉得颇为后悔。如果不是考虑到好不容易来了,总得把情形了解得更彻底一点,也许他就会拂袖而去。不过尽管如此,心中却无法恢复平静,止不住老是想着那件事,对于眼前的谈话,也变得有点心不在焉。他只模模糊糊地听见,主客问的话题已经改变了。黄宗会似乎向顾、孙二人谈到了来南京的目的,诉了一通碰壁之苦,并请对方帮忙。顾、孙二人则满口答应。这使黄宗会大为感激,连声称谢。“不错,我今天来,原来还打算替泽望办成候选的事,”黄宗羲心想,“但是,待会儿如果证实钱牧斋已经一心投靠权奸阉党,那么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开这个口,也不会领这份情的!”他正想着,就听见一阵迟缓而微带拖沓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石子路上一路响过来……进来的是钱谦益。他大约已经得到黄宗羲兄弟来访的报告,所以没有回到书房,而是穿着朝服径直走到花厅来。他没有上前同黄氏兄弟相见,甚至没有看客人,那双本来就不小的眼睛,异样地睁得更大,黝黑的瘦脸也由于惊恐而有点变形,身子则在微微发抖。跨进门槛之后,他就呆呆地站住,用喃喃的、却相当清晰的声音说:“出了大事了!左良玉——兴兵作反了!”

    “老师说、说什么?”在一片静默中,响起了顾苓的嗓音。

    “左良玉在武昌举兵了,说是要‘清君侧’!还发了檄文,自称奉太子密诏,指马瑶草和阮圆海为奸臣,要入朝诛之。前锋已抵九江。江督袁继咸连疏告急,以兵少不敢堵截。今日皇上已经下旨,急召史道邻督江北诸军渡江入援,并饬令九卿六部十三道合疏声讨。如今外间传言纷纷,人心惑乱,只怕会生大变!”

    直到这时,顾、孙二人才听明白了老师的话,顿时紧张起来,齐声询问:“啊,那、那可怎么办?”

    钱谦益皱起眉毛,倒背着手,来回走了两步,心烦意乱地说:“本来呢,左良玉的疏奏倒写得明白,他此番兴兵,意在清君侧,并非真个作反。只是如今北兵势如破竹,已陷颍川、太和,并自归德兼程南下。归德至象山八百里,无一兵防堵。

    扬、泗、邳、徐,势如鼎沸。日前朝廷已命史道邻驰扼徐、泗,若为防左之故,拔营而东,则徐、泗必不能守。徐、泗一失,北兵便可直趋扬州,南都岌岌可危了!”

    停了停,他又摇一摇头,说:“哎,左兵此来,实在不是时候!”

    “那么,”顾苓眨眨眼睛,迟疑地说,“既然左良玉并非欲与今上为难,何不奏明皇上,令史道邻仍坚守徐、泗,以防北兵?”

    钱谦益摇摇头,苦笑地说:“今日廷议时,姚思孝、乔可聘、成友谦几个扬州籍官员,都以为左兵稍缓,而北兵甚急,恳请勿撤江北之兵。皇上当时也谕日:‘着刘良佐还兵,留江北防守。’睢是马瑶草当廷戟指骂姚思孝等,说他们是东林,借口防江,欲纵左兵人犯。

    并谓北兵至,犹可议款;若左良玉至,他与今上必死,而我辈俱得高官。因此誓不许遣刘良佐复归江北。皇上见他如此,亦无可奈何!盎谱隰艘恢痹谂员咛牛挥胁寤啊L底罅加窈啡黄鸨哺械郊湟馔夂统跃R蛭凑账窃鹊纳柘耄皇且ü圃炷谕饧泄サ那看笥呗垩沽Γ雌仁孤硎坑⒅骶头叮耆挥邢氲焦娴墩媲沟卮蟠虺鍪帧S绕涫牵品⒄沟秸庖徊剑醋员狈角寰耐彩翟诓荒芪奘印!鞍。袂凹柑炷茄樱皇呛芎妹矗抗馄灸切└鑫诱绲淖嗍瑁鸵丫崖怼⑷钪飨抛×恕N裁床坏纫坏取⑶埔磺圃偎担裁凑饷醇庇谛吮俊庇衅坦し颍谱隰擞切拟玮绲叵搿2还鼻娼幼潘档剑郝硎坑⒃诔弥希购啡簧啤澳扇们灞舷拢簿霾蝗米罅加穸笔保谱隰讼窀犹塘艘幌滤频模闹忻鸵怀榇ぃ偈狈吲鹄础?“哼,不让左良玉东进!说得轻巧,好像是他真有多大能耐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插口道,“还说宁可让清兵南下,真是丧心病狂,于此为极!依我瞧,左良玉这次清君侧,还真清得正是时候,若仍容此等权奸把持朝政,蒙蔽主上,残害忠良,这江南半壁,迟早会被他拿去卖给建虏无疑!”

    停了停,看见屋子里的人们——包括钱谦益在内,全都默默无言,似乎并不那么同意他的说法,他又半是争辩,半是安抚地说:“左良玉的部众良莠不齐,军纪未尽如人意是不假。惟是左宁南为人心存忠义,能识大体。听说前几年他奉旨进驻武昌,途经皖城时,守将杜宏域亦曾颇以地方为虑,后来,凭着柳麻子一席话,他便慨然允诺杜宏域助他纠察。如今留都乃社稷重地,国家存亡所系,左宁南又岂会不知?他自必能严束部众,不准他们一如平日之散漫恣肆,可无疑也!”

    说完,发现大家仍旧一声不响,顾苓和孙永祚还互相交换着眼色,现出苦笑的神情,黄宗羲就焦躁起来。同时,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迈之气。

    “到时,”他激昂地说,“如若左宁南未能察此,或有疏于制御之处,晚生愿孤身前往虎帐,犯威直谏,虽因此触彼之怒,锋刃加体,也在所不辞!”

    这一次,钱谦益终于说话了:

    “贤侄之豪情胆气,自是可嘉。”他微低着头,慢吞吞地说,显然是在斟酌字句,“矢忠报国之志,老夫也深知。惟是左宁南之部众,大半本属盗贼。此辈纯由利合,亦以利驱,何曾有忠义之心,更遑论自律之意。以往左宁南每每姑息之,非不欲从严,实出于不得已。若谓贤侄到时亲往谏说,便能令彼从善如流,只怕……”“为什么不能!”黄宗羲反驳说,由于被自己刚才所闪现的设想昕鼓舞,他甚至变得更加自信、兴奋、跃跃欲试,并且开始历历在目地想象出,到了那种情势和场合,自己将怎样以远远超过柳敬亭的深刻、雄辩、无可辩驳的进言,使那位手握八十万大军、赫赫有名的统帅为之折服、感佩,终于像一位大智大勇的英雄豪杰所必然会做的那样,慨然答允自己的请求。

    “为什么不能!”他傲慢地重复说,“左宁南并非懦夫、乡愿,他忠肝义胆,连马瑶草、阮圆海之辈,他都敢与之相抗,又岂会连约束部众的胆魄都没有?如今,就怕自许为圣人门下者,却忘了立身之本,一心只想巴结阿附狗贼权奸,到头来,连一介武夫都不如而已!”

    说完,看见钱谦益皱着眉,一声不响,他就拱一拱手,说声“告辞!”然后一拂袖子,大步向外走去。当不知所措的黄宗会呼唤着,慌里慌张地赶上去时,他已经出了大门,走在排列着一对又一对石狮子的官街上了。

    八

    由于朝廷极力封锁消息,南京城里的一般老百姓,虽然还不知道左良玉举兵这回事,但圈子内的社友们,通过黄宗羲的透露,很快就全都知道了。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他们怀着兴奋的、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分头四出打听局势的最新进展。当然,收集到的情报多数是零碎的、杂乱的,甚至往往互相矛盾。例如,一会儿传说左良玉已经攻陷了九江,并且接连攻破湖口、建德、彭泽、东流等县;一会儿又传说左军在攻陷九江后发生了分裂,以原“流寇”过天星惠登相为总兵的那部分军队,突然撤退,不知所往;一会儿传说驻节九江的湖江总督袁继咸也一同起兵,配合左良玉的行动;一会儿又传说袁继咸并未参与,而是亲到左营,力劝左良玉不要前进,驻军候旨,但左良玉不听,仍旧进兵,结果攻破九江,并大肆烧杀抢掠;再一会儿又传说,左良玉本已答应不攻破城池,但部下不听命令,擅自行动,结果才造成九江的浩劫;甚至还有传说左良玉在九江时已经病死,如今领兵的其实是他的儿子左梦庚,如此等等,一时也分不出孰真孰假。只有一点可以断定:就是左家军看来确实是越来越逼近南京。因为朝廷已经放弃黄淮一线的设防,急调靖南侯黄得功、广昌伯刘良佐,以及东平伯刘泽清火速率兵人援,以抵御左军。接着又命阮大铖会同应天、安徽巡抚朱大典巡防南京上游的江面。与此同时,南京实行全城戒严,并派遣各武职勋臣分守南京外城的十三道门户。正是这最后一种情形,使社友们预感到那场盼望已久的暴风雨正在迫近,心中既紧张又兴奋。为了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在公众场合虽然不敢表露什么,但私下里凑在一起,话题总是离不开这件大事。

    特别是后来又读到暗中传抄的左良玉檄文,其中除了历数马、阮的奸状外,还特别把逮捕迫害周镳、雷演祚列为他们的重要罪行之一,就更使社友们把左良玉看作是能扭转乾坤的大救星,巴不得他早日打到南京来。

    当然,社友中也有人对这件事不以为然。冒襄就是其中一个。

    如果说,还在吴应箕、黄宗羲决定派人分赴湖北、福建报信游说时,他就强烈地表示反对的话,那么,眼下的变故,更使他震愕之余,有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惧。

    不过,事情到了这一步,他知道反对也罢,赞成也罢,都已经没有什么用。所以,虽然他还不打算离开南京,但愈加没有兴趣同社友们混在一块了。

    这一天,已经是四月初八。整整一个上午,冒襄都在城里奔波,为的是求人帮忙,以便让手下的仆人能通过已经戒严的城门,把一宗等着急用的银子,给正在海宁县任上的父亲送去。在那些相熟的官员家中,彼此照例也谈到目前的局势,其中惶恐不安者有之,劝冒襄设法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别再跟社友们瞎闹腾者有之。

    结果一连几家地走下来,虽说总算把事情办妥,但冒襄的心中却丝毫没有轻松之感,相反,变得更加烦闷了。

    直到午刻已过,冒襄才领着一名长班沿着从竹桥至柏村桥的河畔匆匆往回走。

    眼下已是初夏时节,从昨天起,天空中就灰蒙蒙的,阴云密布,日色无光,却偏偏一直下不出雨来。那情形,也恰像眼前南京所面临的局面,显得混沌难测。冒襄坐在驴背上,仰望着时而昏暗、时而转亮的天空,忽然想起元代诗人萨都刺那首《金陵怀古》词:“蔽日旌旗,连云樯橹,白骨纷如雪!”“啊,重复了多少遍的这幅可怕图景,当真还要再度来临么?这一切难道当真要由我们这一辈人亲身来经历?”

    冒襄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不敢想下去了,只是给驴子加了一鞭,一直朝桃叶河房走去。

    回到桃叶河房,冒襄把缰绳交给长班之后,便匆匆往里走。他穿过门楼,看见几个人——都是本河房里的住客,正聚在堂屋前的天井里,起劲地交谈着。发现冒襄走进来,便一齐住了口。这几个住客,论身份也是缙绅文士之类,但冒襄嫌他们言谈无味,见识粗浅,平时也不大来往。此刻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他愈发连招呼也懒得打,管自低着头,朝自己租住的东边那个小院落走去。

    “冒先生回来了,可曾见到适才大中桥行刑之事?”

    冒襄回顾了一下,发现主动发出招呼的那个房客正眯缝着眼,现出一副关注的样子。他只得略为停步,点一点头,然后淡然回答:“不曾见,不知所杀的是什么人?”

    “哎呀,原来冒兄尚不知道!今日受刑的,乃是贵社的周钟和武愫、光时亨三人!”

    冒襄本来并不打算停留,忽然听说被杀的竟是这三个熟人,心中蓦地一震,抬起头,满怀惊疑地望着对方。

    “闻得临刑前,他们在刑部俱受过杖,已不能行走,是用土箕抬着来的。”那人摇着头,现出悲天悯人的样子,目光却闪烁不定,分明想看到冒襄的惊恐和狼狈。

    “按说呢,”另一个房客也敲敲打打地接了上来,“像周介生这等人,不仅失身降贼,还公然向闯逆上《劝进表》、《急下江南策》,实在是丧心病狂,罪大恶极,一死不足以赎之!只是他一向以名士班头自命,却落得如此下场,却也令人可诧可叹!”

    “同是降贼,弟适才见那光时亨与武愫倒还像知罪的样子,惟独这周钟最是可恶,一路上撞天价地叫屈,说什么‘青天白日之下,竟有如此之事’,又说‘杀了我,天下便得太平么!’真可谓至死还想瞒天骗人!”这插嘴的第三位,却显得余忿未消。

    冒襄始终没有答话。无疑,由于被杀的这三个人,特别是周镳的堂弟周钟,作为复社当中有影响的领袖之一,很久以来就遭到阮大铖的切齿仇恨。权奸们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是意料之中的。

    但是在正月间,东林、复社方面已经走通了次辅王铎的门道,请得圣旨,对从贼诸臣一案,准予停刑。当时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知,才过了三个月不到,忽然又开杀戒,这却是冒襄所估计不到的。

    无疑,对于周钟等人的降贼失节,冒襄也很恼火,觉得他玷污了复社的名声。

    但一位平日十分熟悉的朋友,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这件事,仍然使他受到很大的震动,以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三个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他才低下头,默默转过身,向下榻的院落走去。

    “眼下才交四月,并非秋决之时,更兼左良玉之兵正沿江东下,何以朝廷不迟不早,偏要挑这节骨眼上来行刑?看来必定是马、阮二贼所为!但他们为何如此有恃无恐?莫非他们认定,左良玉打不过来?还是他们预感末日将临,决意先行杀人报复?嗯,要是这样的话,我辈只怕也难以幸免于祸!”这么一想,冒襄的一颗心不由得“噗通噗通”地狂跳起来,浑身的筋肉也突然抽紧了。尽管云端里传来了夹杂着闪电的隆隆雷声,豆大的雨滴也打到了脸上,他却丝毫也没有觉察到。“可是,事到如今,即使要逃,只怕也来不及!

    况且内外城门全戒了严,又怎能出得去?不错,时局到了这一步,眼见是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既然迟早都是个死,那么他们要杀,就让他们来杀好了!说不定如此一来,我就不用亲身经历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变,不用受那一份国破家亡的熬煎!反正家中的小弟已经出生,父母膝下也不至于没有奉养之人了!罢饷淳睾嵯乱惶跣模跋宸炊骄蚕吕矗⑶疑鲆恢忠涣税倭税愕慕馔阎小U獾倍甑阋丫涞妹芗鹄础S谑牵袈跫覆剑唤趴缃种沧虐沤逗丸僮踊ǖ耐ピ豪铩?“啊,好了,大爷回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冒襄抬头一看,发现仆人冒成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正从西屋里急步向他迎来,忠厚的脸上,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大爷,”大约看见冒襄只点点头,打算向里问走去,冒成连忙跟上来,一边举着伞替他挡雨,一边急急禀告说:“郑爷来了,说有要事要与爷说,已在西厢等候多时了!”

    冒襄微微一怔:“郑爷?哪个郑爷?”

    “就是镇抚司的郑爷。”

    冒成所说的“郑爷”,就是冒襄家中旧日的清客郑廷奇,如今在南京的镇抚司当了一名校尉班首,专掌逮捕犯人的职责。去年八月,周镳、雷演祚被捕入狱的消息传出之后,冒襄还曾经领着陈贞慧和侯方域去访过郑廷奇,请他设法关照。后来由于周、雷二人移交刑部大牢关押,冒襄也就没有再同郑廷奇联系。现在忽然听说对方来访,而且不惜坚坐等候,冒襄就不由得疑惑起来,连忙转过身,匆匆朝西屋走去。

    果然,当他撩起门帘,跨进门槛时,发现郑廷奇已经站起来,做出行礼的样子。

    不过,使冒襄更加惊疑的是,今天郑廷奇青衣小帽,打扮成平民的样子,虽然还是那张黄黑的宽脸,还是那部浓密的胡子和那双小而亮的眼睛,但冒襄一看之下,竟差点儿没认出来。

    “哎,世兄!”郑廷奇不待冒襄发问,就匆匆作了一揖,走近来,用压低的、紧张的声音说,“弟今日来,是有一极急迫之事相告:马阁老及阮大司马因左兵东下,十分震怒;又因左良玉在檄文中,提及周仲驭、雷介公二位下狱之事,遂认定此变系因他二人而起,并疑及复社诸生意欲为左兵内应,故此今日已先请旨将周介生三人问斩正法,并将周仲驭、雷介公同时赐死于狱中。如今又行驾帖至都察院,要将世兄及黄太冲、顾子方、吴次尾、陈定生等诸位兄台收捕下狱。弟今早自院中一位书办朋友处得知此事,且谓掌院邹大人批云:准于明日行文到司。如今情势已是极急,世兄应从速离京远避,迟则祸将不测!”

    冒襄没有想到事情会来得这么迅猛。特别是听说周镳、雷演祚已经被赐死狱中,更如同晴空响起了一记霹雳,把他一下子震呆了。“啊,这么说,周、雷二公果然也给他们害死了!可是,周仲驭是去年八月被逮的,说他联结左兵,有什么证据?

    马老贼怎敢这样无法无天,不经三司勘问,就胡乱定谳杀人?还要来收捕我们!我们到底有什么罪?难道就为的我们出了《留都防乱公揭》,就为的我们不买阮胡子的账,就为的我们要为太子鸣冤申辩?可这算什么罪?即便是次尾、太冲他们曾派人到武昌、福建去报信,也从来没打算要让左良玉兴兵。这一层我一清二楚!他们身为大臣,为报私怨,想杀就杀,想抓就抓!这朝廷到底还有王法没有?还讲道理不讲!”冒襄在心里激愤地大叫。原先那种绝望的预感,已经不可抗拒地直逼到眼前,他心中的傲气与怒火,也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不,我不走!我为何要走?我为何要怕他们?他们要逮我,就来逮好了!无非是一死!国家的局面到了这一步,反正迟早大家都得完蛋,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我不走,不走了!”

    看见冒襄冲动已极的样子,郑廷奇也显得有点黯然。他低下头去,在透窗而入的哗哗雨声中想了一会,又相劝说:“一死固不足惧,惟是大丈夫当死得其所。其实如今报国之地甚多,譬如史公在扬州广揽人才,世兄何不就到那里去,一展才志,岂不较之留在此间白送性命强得多!”

    郑廷奇在冒襄家中做过清客,对这位世兄的脾气显然颇为了解。所以他说话时并不激昂,相反显得十分沉着、冷静。果然,冒襄被他这么一点醒,顿时不说话了。

    事实上,他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虽然满腔的悲愤与绝望,使他决心以一死来与强权相抗,但当发现还存在着更有价值的选择时,他就变得清醒了。

    “可是,晚弟还得去告知黄太冲、顾子方他们才成。要么,大家一齐都走,决不能晚弟一人独走,而让他们陷于罗网!”沉吟了片刻之后,冒襄迟疑地说。

    郑廷奇松了一口气。他立即从腰间拿出一支令箭,说:“事不宜迟,世兄既决定离京,切不可迟于今夕。虽然内外城俱已戒严,但持此箭便可通行。至于黄太冲相公他们,不劳世兄去告知,包在弟身匕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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