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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黯然离职(3)

    事态的严峻性远远超过林雅雯预想,林雅雯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刚输入陈言两个字,相关搜索便跳出一大串,都是跟胡杨河有关。林雅雯打开一条,是人民网的报道,人民网不仅转载了上海那家报纸的报道,还将陈言博客中几篇文章也一并转了上去。后面是长长一串跟帖。网民们义愤填膺,跟帖一个比一个激烈,言辞里透出对政府的强烈不满。其中有位网民呼吁:停下你罪恶的手吧,让胡杨河再绿几天!另一个跟帖更为火爆:是谁在玷污母亲河,是谁强盗一样掠夺我们的绿色?

    林雅雯深深震憾了,她以前是不大关注网络的,对来自网络的东西,向来有一种蔑视感,认为网络都是无聊人的游戏,是大伙撒闷儿的地方。这一次,她对网络有了敬畏,甚至抑制不住地升腾起一股崇拜,是啊,这些话,这些言辞,也只有网络中才能看到!

    她真是想发个帖子过去,她相信,对胡杨河,她最有发言权,也有最最深刻的感受!但是她忍住了,不管心里多么激动,关键时刻,她还是想到自己是一位县长!

    手机响了,林雅雯接通,电话那边传来司马古风的声音:“我在上网。”林雅雯笑了一声,道:“我也在上。”

    “我发了帖子。”司马古风说。

    “我没发。”林雅雯说。

    “知道你不会发。”司马古风的声音像个小男孩,大约是林雅雯的声音太过平静,过了一会他又道:“知道你为什么不敢发么,因为你是一个失败者。”

    林雅雯被这句话刺伤了,就在她楞怔间,司马古风又说:“其实所有的人都是失败者,别看陈言激起这么一层浪,但仅仅是浪,浪花一显,一切又都平静了。世界不会因为一个陈言改变什么,还是清醒点吧。”

    林雅雯无言。本来她还想进陈言的博客溜一圈,司马古风这句丧气话,让她沸腾的血液哗就静止了。

    这个怪老头子,怎么总是说一些令人丧气的话啊!

    林雅雯关了电脑,坐椅子上发呆,关于胡杨河,关于流管处,渐渐在她脑子里远去了。

    河西市的形势却是另番样子,上海那家权威报纸连续两期刊发陈言的文章,让本来已被人们淡忘的“121”事件再次复活,由于“121”事件后,省上有关部门未能做出最终处理决定,相关责任人均未受到追究,陈言又在文章中将“121”及随后发生的南湖毁林事件做了渲染,一石激起千层浪,沙湖县及流管处立马成为新闻热点。省委宣传部一开始也没怎么重视,心想毕竟是一两家媒体,成不了气候,谁知网络推波助澜,网民们疯了一样在那儿呐喊声讨,这事很快成了震动全国的大新闻。高层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妙。

    两位处长已在河西市接连开了几场会,该采取的补救措施全采取了,宋汉文也被免去了宣传部长职务,风波并未因此而减缓,相反,舆论仍在一边倒,就在两位处长紧急寻求新的办法时,南方一家发行量很大的报纸对“121”及南湖事件做了深层次报道,风波再次掀起,而且这一次来势更猛,大有锐不可当之势。

    市委常委会紧急召开,针对目前形势,孙涛书记提出三点要求,一是市县两级要认真对待舆论监督,要以舆论监督为动力,改进工作作风,理清工作思路。特别是在缓解胡杨河流域生态恶化这一重大难题上,要有新的突破,新的建树。第二要稳定群众思想特别是干部队伍思想,不要因新闻媒体的批评而丧失立场,丧失信心,要迎难而上。三是成立专门工作小组,深入南北二湖,集中解决一些棘手问题和敏感问题。五天前刚刚宣布为代市长的朱天成意见跟孙涛书记正好相反,他说:“我们欢迎舆论监督,但要看是哪种监督,对道听途说,恶意诋毁河西市形象者,我们不但不接受,还要依法追究其责任。这点上,我们不仅不能怕,还要旗帜鲜明地站出来,跟制造谣言恶意传播者做坚决斗争。”

    “天成。”孙涛书记一听新搭档刚一上任便唱起了反调,在边上提醒道。

    朱天成没理会孙涛书记,继续道:“我个人意见,第一,责成相关部门迅速找到陈言本人,他虽是不在河西市干了,但还是我们河西市培养出来的记者,他要对自己的家乡负责。第二,市委宣传部要保持冷静,且不可被网络和不良媒体所惑,要尽快拿出对应措施,做好正面宣传。第三,对隐在事件背后的个别人,特别是领导干部,一定要严肃处理,绝不姑息。”说到这儿,他扫了一眼会场,清清嗓子,继续道:“我坚信,单凭了一个陈言,是兴不起这么大风作不起这么大浪的,有人违背组织原则,擅自向陈言提供假资料,假数据,让这个已经离开新闻单位的人炮制一些假新闻,再把老百姓的牢骚话加工一番,贴在网上招摇撞骗,这样的行为我们坚决不能容忍,必须依法追究。对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也坚决不能放过。”

    朱天成的声音越说越大,越说越激动,到后来,就成冲整个会场发火了。孙涛书记知道阻止不住他,索性以喝药为由,离开了会场。一出会议室,他便拨通省委海林书记的电话:“海林书记,局势我控制不了,天成同志这么快就跟我对上了。”

    “不会吧?”电话那边传来海林书记疑惑的声音。

    “要不要我把手机拿里面,你听听他怎么说?”孙涛书记也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本来他是不想开这个会的,也不想阻止什么新闻。有些事,该传播的时候就应该传播。两天前他在省城,也是这么跟海林书记说的,海林书记批评了他,说他丧失了立场,不该拿这种消极态度对待工作。他当时就问:“啥叫消极,啥叫积极,海林书记,我现在真是糊涂了。”出乎意料,海林书记没再批评他,但也没宽慰他,只是很原则地说:“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一个原则,你我是党的书记,维护党的形象是第一要责。”这话让他琢磨很久,按说,上上下下对冯桥还有他背后那个人有这么大的反对声批评声,海林书记不会听不到,也不会感觉不到。以前的谈话中,海林书记也多次发过叹,言辞间充分流露出这事对他的困扰,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海林书记首先就想到稳定,想到替他们遮掩?是的,遮掩。到现在,孙涛已十分肯定,海林书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冯桥他们做遮掩。

    他难道真的不想把盖子揭开,或者?

    “你听没听见我在说话?!”电话那边传来海林书记的责备声,孙涛赶忙收起乱想,语气不大恭敬地说:“天成同志声音太大,整幢楼都是他的声音。”

    “算了,等会我跟他谈。”

    电话是挂了,孙涛的心,却一直悬着。朱天成跟他叫板,跟他唱反调,这是早就意料到的事,不必惊怪,问题是,他也在帮他们平息风波啊,难道他们真可为所欲为,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声充耳不闻?

    谁能说得清呢?

    他忽然就想起省委秘书长赵宪勇说过的一句话:“啥事都有可能发生,啥结局也有可能出现,省委这盘棋,到底谁能赢,现在还很难说。”

    是很难说。

    那就不说!

    孙涛忽然有了个新想法,风波到底怎么平息,局面究竟如何控制,索性就交给朱天成。他自己呢,干脆就做个闲人!

    朱天成果然是一个工作风格跟孙涛迥然不同的人,会议一结束,他便带上宣传部门的同志赶往省城,两天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省报二版以大幅版面,刊出了八老汉长年奋战在沙漠深处,与天斗,与地斗,治沙种树,构筑防护林的特别报道。省报还加了评论员文章,文章指出,沙漠是人类的天敌,在这场人与沙的旷世较量中,涌现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他们是这个世代的骄子,是值得我们大书特书的人!

    文章一刊出,立刻引起反响,谁也没想到,朱天成会有如此惊人之举!市县两级花那么大气力没掀起来的宣传风波,让他轻而易举就掀了起来。手捧当天的省报,孙涛惊了,祁茂林惊了,林雅雯更是惊得不敢相信。联想到这事的前前后后,她心里忽然就涌出一层茫然,为什么,为什么啊?

    第二天,省上几家报纸同时刊发了八老汉与沙漠作斗争的系列报道,稿子都是以前写好的,各家报社都有,只是当初得到通知,不能刊发,如今宣传部又来了新通知,要全力以赴,打好这场舆论攻坚战。各报社便以积极的姿态,争当这场攻坚战的主角。

    林雅雯沉默了。这天的课她没去上,一个人站在校园那片榆树林下,思绪万千。她忽然感觉着,这世界像个魔瓶,很多事,很多人,绝非她一双肉眼能看得清。天开始落雨了,中午还晴朗的天空,不知啥时起了云,等林雅雯感觉到凉意时,雨丝已纷纷落下,打在她微微抖着的肩上。

    司马古风这一天也没课,林雅雯站在秋雨中发呆的时候,他也在办公室发呆。司马古风是很少发呆的,他自以为能看穿世间一切,自以为将世界已玩于手掌间,大大小小的纷争,错综复杂的争斗,到了他眼里,都就成为一种自然,成为一种不可躲避的现实。为此他还充当着林雅雯跟孙涛书记的智囊,常常替他们指点迷津。哪知,朱天成这一小小的动作,便让他眼花缭乱,对当下形势号不准脉了。

    司马古风很沮丧。

    望着眼前一大堆报纸,他兀自叹口气,看不懂啊,真是看不懂。

    真正看不懂的,是朱天成紧跟着走出的第二步。

    省内媒体大张旗鼓开始为治沙造林作宣传时,朱天成带着一干人来到流管处,已经接到省厅通知的乔仁山迎接了他,乔仁山表情灰冷,没有朱天成意想中的那么热情和激动,朱天成不在乎这个,这些年,在官场走动,啥样的脸色他也见过,不在乎谁冷谁热,在乎的,只是如何把事情做好,按自己的意志去做,做完美,做得让对手没有还击的空间。他问乔仁山:“人都抽齐了?”

    “齐了。”乔仁山答。

    “通知开会。”朱天成的声音也冷冰冰的,但冷中有威,乔仁山尽管不归市上管,面对朱天成,他还是本能地流露出服从。半小时后,联席会议在流管处召开,对这次会议,朱天成后来这样跟孙涛解释:“关键时刻,就应该有强硬举措,要不然,还要我们做什么?”

    参加会议的都是笔杆子,市上有宣传部两位科长,市报副总编辑,政策研究室主任,对外宣传办主任,县上有秦风,广播局、电视台记者等。流管处这边,队伍虽然不大整齐,但也是些常年吃文字饭的,为示郑重,省厅还专门派来两位大秘书,还有省水电建设报的老总。总之,这一天的流管处,文运高照,才子云集。朱天成扫了一眼会场,声音洪亮地说:“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眼下形势有多紧迫,不用我多说,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次召集大家,只有一项任务,把流管处宣传出去,把流管处跟沙乡人民多年的感情宣传出去,特别是流管处支援地方经济建设,为治沙事业做出的巨大贡献宣传出去。大家按事先确定好的方案分工协作,密切配合,力争在最短时间内,将省委交给我们的这项重大战略任务完成好。我在这里只强调一点,统一思想,多干事,少说话。”

    他的讲话完了,很简单,但确实管用,在座各位听了,心里顿觉沉甸甸的。特别是秦风,这次朱天成没让部长强光景参加,点名让他挂帅,更感责任重大。他在当天便写出一篇特稿,题目是:《百年沧桑路,绿色一面旗》,此稿第二天便刊发在省内三家媒体上。

    至此,朱天成的前两斧算是砍完了,接下来,他要砍陈言。他不相信,一个陈言,能把乾坤倒转?

    然而,当他回到市上,等待他的消息却是,陈言不在本市,四处寻人找不到。

    “他能蒸发掉,他老婆呢,让他老婆去找!”说着他就要给陈言老婆单位打电话,这时候,啥措施凑效就来啥措施。他记得,当初江莎莎为陈言跟水晓丽的事,还找过他,后来江莎莎托人,想调换工作,他没答应。

    负责寻找陈言的宣传部副部长红脸道:“朱市长,陈言已经离婚了,我们问过江莎莎,她也不知陈言去向。”

    “离婚,他不是离过一次婚吗?”不知怎么,这天的朱天成问得有些多,特别是涉及到江莎莎。他的问话让副部长好几次结舌,后来副部长才搞清,江莎莎跟朱天成,曲里拐弯还带点亲戚,好像江莎莎叫朱天成是表姐夫。这是后话,找不到陈言,就不能让这场恶搞停下来。朱天成认定,陈言是在发泄私愤,一个对家庭没有爱心没有责任感的男人,一个两次都把老婆甩掉的男人,绝不是什么好货色。他气愤地说:“让这样的人从事新闻工作,是我们的悲哀!”

    “水晓丽呢,她现在是不是还跟陈言搅在一起?问问她,得想办法让他露面。”朱天成又说。

    副部长紧忙去找水晓丽,两个小时后他向朱天成报告,水晓丽也不在晚报干了,找不到她。

    “乱弹琴!”

    水晓丽是在半月前离开晚报社的,也是为流管处。水晓丽收到陈根发他们的告状信,信中揭露水利厅调查组瞒天过海,名为查帐,实为替人做假帐。他们暗中请来会计人员,将几年来流管处的帐目重新做了一次,将原来找不到的几笔款全做在了帐上,对方便是水电工程公司。陈根发还向水晓丽提供了做假帐者的单位和会计师姓名。水晓丽按这个地址,找到那家会计事务所,委婉地向他们提出问题,没想对方当场就恼火,骂她无中生有,道听途说。水晓丽不甘心,又找到一位姓罗的会计师家中,罗会计师是位中年女性,这次水利厅查帐,会计事务所让她参加,回来后她便请病假,没再上班。听完水晓丽的问话,罗会计师犹豫半晌,沉沉道:“水记者,这事你最好还是不要乱打听,你年轻,还有自己的前程,不要在这些没意义的事上碰钉子。”

    “怎么没意义?这是典型的瞒天过海,掩人耳目,他们拿走的,可是工人的血汗钱。”水晓丽现在也变得跟陈言一样激动,她没法不激动,一想这一阶段经历过的事,看到的听到的,她的心就要愤吼。罗会计师叹了一声:“你还年轻,等到了我这年龄,对这些事,怕就不这么气愤了。”说完,她便请水晓丽离开:“对不起,我不能久留你,如果真有兴趣,还是到流管处去问吧。”

    水晓丽二次来到流管处,几番求见下,才跟乔仁山坐在了一起。那天的乔仁山非常低沉,言语间透出从未有过的失落与孤独,虽是没跟水晓丽具体谈调查组的事,但他说了一句话,让水晓丽牢牢记下了。

    “流管处是口黑井啊,这井太深了。”

    据此,水晓丽便认定,陈根发他们反映的问题一定存在,流管处存在的问题,绝不是一件两件,她怀着沉重的心情,给报社领导写了一封信,信中将陈根发们反映的问题还有自己的调查一并写了进去,她请求报社能组织力量,迅速介入此事的调查。谁知信寄出一周,她便接到电话,要她火速到省城。水晓丽赶到省城,才得知,报社做出一项决定,派她到本省最偏远的一个地区去,那儿才建站,正缺力量。水晓丽没答应,报社领导便也实话实说:“既然你不服从组织调配,那也只好请你离开报社。”

    水晓丽没争没吵,黯然回到河西,收拾起自己的东西,走出了记者站。那一天她的心情格外灰沉,说不出是悲伤还是绝望,反正,她觉得自己再也没了热情,她想起曾经为新闻事业有过的那一腔热血,还有为正义为理想献身的那种冲动,不自禁地笑了笑。笑完,忽然就哭了。

    水晓丽哭得好不恓惶,哭完,她擦干泪,发誓再也不对什么报理想抱幻想了,而且,这辈子再也不碰新闻,不干记者这行当!

    水晓丽现在躲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失去工作的她变得非常茫然,更茫然的,她不知道该把自己交给谁?她已跟强光景公开示爱了,就在跟他一同去找林雅雯的那个晚上,在省城一家宾馆。水晓丽原本打算是把自己彻底交给强光景的,没想强光景轻轻推开她,凄凄哀哀甩给她一句很无望很空洞的话:“不可能的,晓丽,你我不合适,我不是那种前卫男人,我逃不出自己的婚姻。”

    是啊,他逃不出,她就必须得逃出。

    可她能逃出么?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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