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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不可免的事已臻成熟-2

    马车夫载着戈尔东经过了许多被毁的村庄,其中一部分已经圆无人迹,另一些地方的村民都躲在很深的地窖里。这样的村落看上去只见一堆堆的垃圾和碎土丘,但却整齐地排成一行,好像当初的房屋一样。在这些被战火夷平的村庄里,有如置身于寸草木生的沙漠中,从这一头可以一直望到那一头。那些劫后余生的老年妇女,每人都在自己的废墟中间搜挖着,翻拨着灰烬,不停地把一些东西收藏起来,似乎周围还是墙壁,所以外人看不见她们。她们迎送戈尔东的目光似乎是在探询:这世界什么时候才能清醒过来,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而有秩序的生活?

    深夜,这两个驾车赶路的人迎面碰上了一个侦察班。于是命令他们从这条大路上退回,再从乡间的小道绕过这里。马车夫不认识那条新路。他们毫无头绪地乱走了两个小时,天亮前来到了一个村子,它的名字正是戈尔东想要找的那个。可是村子里根本没听说过这个师部医院。后来很快就弄清楚了,这个区有两个同名的村子,那个村子才是他们要找的。大清早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当戈尔东经过散发出一股药用除虫菊粉和碘酒气味的村口的时候,他心里想的是不在日瓦戈这里过夜,只停留一个白天,晚上赶回火车站去找留在那里的同伴们。但是,情况使他滞留了一个多星期。

    这些日子,战线有所移动,发生了一些突然的变化。在戈尔东抵达这个村子以前,我方一个兵团的部分兵力进攻得手,突破了敌人固守的阵地。突击队一面扩大战果,一面向对方纵深挺进。跟着它扩大突破口的辅助部队,渐渐落在先头部队的后面。结果出现了人员被俘的事。就是在这样的形势之下,安季波夫准尉在损失了半个连的士兵以后也被俘了。

    关于他,有各种各样矛盾的说法。大家都认为他是被土埋在一个弹坑里,已经死了。按照他同一个团的熟人加利乌林少尉的话来说,好像是在观察所从望远镜里亲眼看到了安季波夫率领自己的士兵进攻时阵亡了。

    加利乌林眼前出现的是突击部队已经习以为常的场面。他们的任务是以接近跑步的速度通过两军之间的一片田野,那里漫生着迎风摇曳的干艾蒿和纹丝不动的挺拔的刺蓟草。突击队应该以勇猛的动作迫使对方短兵相接,或者使用集束手榴弹把固守战壕的奥地利人就地消灭。这片田野似乎也在奔跑,一眼望不到头。脚下踏过的像是松软的沼泽一样的地面。准尉开始在前面,随后忽前忽后地和士兵跑在一起。他挥动举在头上的手枪,嘴张得不能再大地喊着“乌拉”,可是他这喊声无论是自己还是周围跑着的士兵都听不见。按照准确的间隔,跑动的人一会)L卧倒,一会儿又猛然站起来重新喊叫着继续向前冲去。每一次和他们一起前进,总有几个中弹的人,就像被砍伐的高高的树木一样,整个身子异样地倒下去,再也站立不起来。

    “超越了目标。给炮队打电话,”不安的加利乌林向站在身旁的炮兵军官说,“嗅,不。他们干得木错,是在延伸火力。”

    这时,突击队已经接近了敌人。炮火停止了。在突然到来的一片寂静中,站在观察所里的人,心跳明显加快了,仿佛同安季波夫一起身临其境,领着大家冲到奥地利人的避弹壕跟前,接着就该让机智和勇敢大显身手了。就在这一瞬间,前面接连炸开了两颗十六时的德国炮弹。两股黑色的烟柱遮住了一切。“真主保佑!完了!全完了!”加利乌林颤动着发白的嘴唇喃喃自语,认为准尉和他的士兵都已阵亡。第三发炮弹就落在观察所旁边。大家都把身子弯向地面,急忙从里边撤到远一些的地方去。

    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夫曾住在一个掩蔽所里。团里觉得他被打死,不会回来了,于是就委托了解安季波夫的加利乌林保存他的遗物,以便日后转交给死者的妻子。在安季波夫留下来的东西当中,有许多张妻子的照片。

    志愿入伍的加利乌林不久前提升为准尉,原先是个机械师,是季韦尔辛那个院子的守门人吉马泽特金的儿子。早先他是个钳工学徒,常常受工长胡多列耶夫毒打,他能有出头之日,还得算是过去这位虐待徒弟的人的功劳。

    当上准尉以后,加利乌林并非出于本人的志愿,不知为什么被派到一个后方卫戍部队所在的气候温和、偏远幽静的地方。他在那地指挥一队半残废的士兵,每天早上由那些差不多同样衰弱的老教官对他们进行那已经忘记的队列操练。除此而外,加利乌林还要检查他们是不是准确地在兵站仓库布置了哨位。生活是无忧无虑的,因为上级对他再没有更多的要求。突然之间,他非常熟悉的彼得·胡多列耶夫,随着一批从年限很长的后备役军人和莫斯科入伍的士兵当中补充来的人员一起,也来到了。

    “啊,咱们是老熟人了!”加利乌林脸色阴沉地冷笑着说了一句。“是,准尉大人。”胡多列耶夫回答,立正敬了个礼。

    事情并没有如此简单地了结。就在第一次出现队列疏忽的时候,准尉对他大声斥责,而当他觉得士兵行礼时不直接望着他,却望着旁处时,就举手打了他几个嘴巴,并命令送到禁闭室关押四十八小时。

    如今,加利乌林的一举一动都带着要算老账的味道。在棍棒体现的隶属关系之下,这种报复的方式简直就是一场只赢不输的游戏,未免不够高尚。究竟该怎么办?两个人已经不可能继续留在一个地方。可是除了送到惩罚营以外,一个军官又能用什么借口把一个士兵从规定的服役部队改派到别的地方去呢?从另一方面来说,加利乌林自己能提出什么理由要求调动呢?于是,以后方卫戍勤务过于单调和无所作为为理由,他被批准调往前线。这就使他赢得了一个良好的表现,而且不久以后在另一桩事情上他又显露了自己另一方面的才能,说明他是个出色的军官,因此很快就被提升为少尉。

    早在季韦尔辛家里的时候,加利乌林就认识了安季波夫。一九O五年,帕沙·安季波夫有半年的时间住在季韦尔辛家里。那时候尤苏普卡就常去找他,过节的时候在一起玩耍,当时也有一两次在他那里见到过拉拉。从那以后就没有再听说过他们两人的情况。当帕维尔·帕夫洛维奇从尤里亚金来到他们团以后,这位老朋友身上发生的变化很使加利乌林吃惊。过去像姑娘似的腼腆、爱整洁达到了可笑程度而又很调皮的一个人,如今成了一个神经质的、知测良广博而又鄙视一切的忧郁的人。他聪明,勇敢,沉默寡言,好嘲笑人。有时,加利乌林望他一眼就乐意发誓说,在安季波夫深沉的目光里,仿佛在一扇窗的深处还有他的另~个化身,似乎可以看到藏在他心中的思想,他对女儿的思念,他妻子的面庞。安季波夫几乎是神话当中着魔的人物。可是突然之间这个人消失了,加利乌林手中剩下的只是安季波夫的一些证件和照片,以及他身上发生的变化的秘密。

    拉拉的查询或迟或早都会追寻到加利乌林这里。他已经准备好了对她的回答。然而正是事情刚刚发生不久时,他没有勇气把实情原原本本地说出。他希望先让她对即将承受的打击有所准备。因此,他准备写给她的一封经过仔细考虑的信就拖了下来,可是现在,他却不知道该把给她的信往什么地方投递了。

    “怎么样?今天有马吗?”当日瓦戈医生中午回到他们住的这间小屋子吃饭的时候,戈尔东问道。

    “哪儿来的马呀!现在是前进不能,后退无路,你还要到哪儿去?周围的情况完全弄不清楚。任何人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在南边的几个地方,我军迂回过去,或许突破了德军防线。不过听说我们也有几支分散的队伍也落到了敌人口袋里。在北边,德国人已经渡过了一向认为在这一段不能越过的斯文塔河。这是一支骑兵部队,人数相当一个军团。他们正在破坏铁路,摧毁仓库,而且据我看还正在对我军形成包围圈。你看,就是这个形势。可你还在说什么马。好吧,卡尔片柯,快点开饭,动作麻利点儿。咱们今天吃什么?啊,牛蹄,太妙啦。”

    卫生队、医院和其余的师属单位都分散在这个奇迹般保存下来的村子里。村里那些仿照西方样式在墙上装有许多双扇窗户的房屋,一所也没有毁坏。

    正是暗和的秋季。金色的秋天最后几个温暖晴朗的日子就快过去了。中午,医生和军官们都开了窗子,扑打着那些在窗台上和低矮的屋顶婊糊纸上成群爬着的苍蝇,解开制服和军便服的扣子,满头大汗地喝着热汤或者茶;晚上,他们还要蹲在炉门前把点不着的湿柴下面快要熄灭的炭火吹旺,一面被烟熏得眼睛流泪,一面骂着不会生炉子的勤务兵。

    这是个安静的夜晚。戈尔东和日瓦戈面对面躺在相对的两侧墙边的长木凳上。他们中间是一张吃饭用的桌子,另一面是一扇从这头直通到那一头的长条形的窗子。屋里炉子烧得挺热,抽烟抽得雾气腾腾。他们把长廖两头的气窗打开,呼吸着在玻璃上蒙了一层哈气的秋夜里清新的空气。

    他们仍是按着这些日子白天和晚上的习惯谈话。像往常一样,前线那边的地平线上闪耀着淡紫色的火光。每当这种一分钟也不停的均匀的射击声中落进几响低沉的、每一次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有分量的打击声的时候,地面似乎都被移动了,又像是远处有人在地板上略微向一旁移动沉重的铁皮箱似的。这时,为了表示对这种声音的尊重,日瓦戈暂时把谈话停止一会儿,然后说:“这是德国人的十六时的大炮,六十普特重的大家伙。”接着想继续无前的谈话,可是又忘了刚才说的是什么。

    “村子里好像总有一股什么气味?”戈尔东问了一句。“头一天我就发现了。有点儿甜腻腻的讨厌的气味。好像老鼠的气味。”

    “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是大麻。这儿有不少大麻田。大麻本身就散发出一种使人很难受的烂果子的气味。另外,在作战地区还把敌人的死尸扔到大麻田里,日子长了没人发现就腐烂了。这一带到处都有尸体气味是很自然的。又是大炮,你听到了吗?”

    这些日子,他们几乎把世界上的事都谈遍了。戈尔东完全了解自己这位朋友对战争、对当代形势的看法。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他讲了自己是多么难于习惯这种一定要相互消灭的血腥的逻辑,而且不忍心去看那些受伤的人,特别是可怕的现代的战场的创伤,也更难于习惯那些被最新的战争技术变成一堆丑陋不堪的肉块的残存下来的畸形人。

    戈尔东每天都陪着日瓦戈出去,所以也亲眼看见了一些情况。当然,他也意识到,无所事事地从旁看着别人表现的英勇行为,看着人家如何以非人的力量战胜可怕的死亡,并为此付出多么大的牺牲,冒多么大的风险,是很不道德的。可是,对这些只能发出几声无能为力、毫不起作用的叹息,他觉得也没有丝毫高尚的意味。他认为,待人接物要适合现实生活为你安排的环境,要诚实而自然。

    有一次到西边离火线很近的战地包扎所的红十字支队去,这时候他就亲身体验到有些伤员的模样确实可以使人晕倒。

    他们来到一半已经被炮火轰倒了的大森林中间的空地上。在被毁坏和践踏过的灌木丛里,头朝下躺着几辆被打坏的炮车。有一棵树上挂着一匹战马。远处可以看到有一幢林务所的木头房子,房顶被掀去了半边。包扎所就设在林务所办公室和林子中间的两座灰色大帐篷里。两座帐篷搭在经过林务所的那条路的两边。

    “把你带来可真没有必要,”日瓦戈说道,“差不多紧挨着战壕,离这儿只有一里半或者两里,可是咱们的炮队就在那边,在林子后头。你听听,这是什么声音?别硬充英雄好汉了,我不相信你是好汉。你现在准保吓得要死,这很自然。情况每分钟都可能变化。这里会落炮弹的。”

    在林中道路两旁,一些满身尘土、疲惫不堪的年轻士兵叉开穿着沉重的皮靴的两腿躺在地上,有的面朝下,有的面朝上,军服上衣的前胸和肩肿骨部分都被汗湿透了。这是严重减员的一个班剩下来的人。他们从接连三天三夜的战斗中撤下来,到后方稍微休息一下。士兵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连笑一笑和说几句下流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当树林深处的路上响起了急速跑来的马车声音的时候,他们连头都没有回。这是几辆没有弹簧的双轮轻便马车,向上颠动着急驶过来,给包扎所送来了伤员,把这些木走运的人的骨头架子差不多都颠散了,五脏六腑都要翻个个儿。包扎所只能作些简单处理,很快打上绷带,有些特别紧急的也只能作些简单的手术。这些伤员都是半小时以前炮火稍停的时候,从堑壕前面的开阔地上运下来的,数量多得吓人,其中半数以上昏迷不醒。

    把他们运到办公室门廊前的时候,卫生员带着担架从屋子里出来开始卸车。一个护士用一只手从下边撩开帐篷的底边儿,向外观望。现在不是她值班,闲着没事。帐篷后面的树林里有两个人在大声争吵。苍翠高大的树木用很响的回声把争吵的余音传播开来,不过具体的话却听不清。伤员运到的时候,争吵的两个人从树林里来到路上,朝办公室走去。那个怒冲冲的年轻军官朝医疗分遣队的医生不住地叫嚷,一定要从他那里打听到原先驻扎在树林里的炮兵辎重队转移到哪里去了。医生什么也不知道,因为这和他毫无关系。医生请那位军官等一等,不要喊叫,伤员已经运到了,他有事情要做。可是军官仍旧不肯罢休,把红十字会、炮兵机关和世界上的一切都大骂一通。日瓦龙来到医生跟前,两个人寒暄过后,就沿台阶进入林务所。那个军官带点动靶人的口音继续在骂,一边解下拴在树上的马,跳上马背往树林深处跑去了。那个护士一直在看着。

    突然,她的脸吓得变了样子。

    “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发疯了?”她朝两个不用人扶、自己走在担架中间往包扎所去的轻伤员喊着,一面从帐篷里跑出来,直奔路上追了过去。

    担架上抬着一个伤势特别吓人、血肉模糊的不幸者。一块炸开的炮弹壳碎片把他的脸炸得不成样子,嘴唇、舌头成了一团血酱,可是人还没死,那块弹片牢牢地卡在削掉了面颊的那个部位的颌骨缝里。这个重伤员发出轻微的、断续的呻吟,完全不像是人的声音,听到的人都会觉得这是在请求尽快了结他,解除这不可想象的拖长的痛苦。

    护土仿佛看出,旁边走着的两个轻伤员在这种呻吟声的影响下,正准备徒手从这人的面颊上把那块可怕的铁片拔下来。

    “你们要干什么,难道能这样?这得外科医生来做,要用专门器械。但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必要。”

    戈尔东在心里说:“上帝啊,上帝,请把他召去吧,可别让我怀疑你的存在!”

    眨眼之间,就在上台阶的时候,这个血肉模糊的人喊叫了一声,全身一抖,就断了气。

    死去的这个五官残缺木全的人是预备役的士兵吉马泽特金,在树林里吵嚷的那位军官是他的儿子加利乌林少尉,护土就是拉拉,戈尔东和日瓦戈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们都同在一个地方,彼此就在近旁,可是互相都没有认出来,其他人更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当中有些事永远无法确定,有些事只有等下一次机会,等另一次萍水相逢,才会知道。

    这一带奇迹般地还保存下来几个村庄。在这一片毁灭的海洋之中,它们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劫后余生的小岛。傍晚,戈尔东和日瓦戈回到住的地方去。太阳已经落山了。在他们路过的一个村子里,一个年轻的哥萨克在周围人的哄笑声中,把一枚五戈比的铜币抛起来,强迫一位穿长袍的白胡子犹太老人用手去接。老人总是落空,铜币每次都擦着他那双可怜地叉开的手掉到泥地上。他一弯腰去捡铜币,哥萨克就打他的屁股,围着的人从两边扶着他,笑得哼哼哟哟地直喘气。这是最让大家开心的地方。虽然暂时还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可是谁也不能担保这样下去不会变得更严重。这人的老伴儿从对面的小屋子里跑到路上,叫喊着向他伸出双手,可是因为害怕,又躲了起来。两个小女孩哭着从屋子里看着窗外的祖父。

    赶车的士兵觉得这很好笑,就让马一步步慢慢地步,好让车上的老爷们开开心。可是日瓦戈把那个哥萨克叫到跟前来,骂了几句,让他停止这个恶作剧。“是的,老爷。”那人很顺从地回答说,“我们不懂事,只是为了开开玩笑。”

    后来,一路上戈尔东和日瓦戈都沉默着没有讲话。

    “这真可怕。”看到了他们住的那个村子的时候,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开了口。“你大概想象不到,在这次战争里犹太居民遭到什么样的苦难。打仗的地方正好是在指定的犹太人居住区。除了受罪、交纳种种苛捐杂税和倾家荡产以外,还得应付许多不合理的摊派,忍受侮辱和责难,说他们缺乏足够的爱国心。要是在敌人那边可以享受一切权利,在我们这边受迫害,他们的爱国心又能从哪儿产生呢?归根结底,就是对他们怀着强烈的憎恨心理。他们贫困、吝啬、软弱和不会抵抗,这本来是应该同情和体谅的,反而让人生气。真弄不明白,这里边似乎有点儿宿命的味道。”

    对他的这番议论,戈尔东什么也没说。

    他们又是各自躺在那扇狭长的窗子的两头。已经是夜里了,两个人还在谈话。

    日瓦戈向戈尔东讲他如何在前线看到了沙皇。他说得有声有色。

    那是他在前线度过的第一个春天。他被派去的那个部队的司令部设在喀尔巴吁山的一个盆地里。部队的任务是封锁从匈牙利方面通往盆地的人口。

    盆地底部是个火车站。日瓦戈给戈尔东描述当地的地形,那些长满了粗壮的枫树、松树的高山顶端镶着朵朵白云,森林中隐现的灰色板岩和石墨岩峭壁像是浓密的毛皮当中磨出的秃疤。那是天还没有亮的四月里的一个清晨,潮湿而又灰蒙蒙的,就像那岩石一样;四周让高山围着,所以一切都显得是凝滞不动的,非常闷热。地上蒸发的水汽笼罩了盆地,不断形成一股股气流向上升腾,中间还夹杂着从车站来的火车头的烟气,湿淋淋的草地是灰色的,山也是灰色的,衬托着苍黑的森林和片片乌云。

    这些天,沙皇正在巡视加利奇亚地区。突然有通知说,他要到由他担任名誉长官的驻守在这里的部队来。

    他随时都可能抵达。站台上布置了欢迎的仪仗队。人们疲乏地等候了一两个小时。然后,接连通过了两列豪华的火车。又过了一会儿,沙皇的专车开到了。

    在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大公爵的陪同下,陛下检阅了这支由近卫军组成的精锐部队。他那嗓音不高的每一句问候的话,仿佛是摇荡着一桶桶的水一样,激起了一阵阵雷鸣般的欢呼。

    带着腼腆笑容的沙皇,给人的印象似乎要比纸币和勋章上的肖像显得苍老和没有精神。他面容倦怠,略有点浮肿。他不时像带点儿歉意似的侧过头来看一看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在这种场合要求他作出什么表示。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毕恭毕敬地弯身凑到他的耳旁,用不着说话,只是通过眉头或肩部的动作就让他摆脱了窘迫。

    在这个灰蒙蒙的湿热的山区的清晨,让人感到沙皇也很可怜,而且一想到那种怯生生的矜持和拘谨可能就是这位统治者的本来面目,决定生杀予夺的就是这种软弱性格,简直使人不寒而栗。

    “他本应当讲些这类的话,比如说:‘我,我的剑和我的人民……

    ’就像威廉皇帝那样,总之是这方面的话。不过一定要提一提人民,这是必不可少的。可是你要知道,他天生是俄罗斯化的,可悲的是还要更加鄙俗。问题在于这种矫揉造作在俄国是不可思议的。因为这本来就是装腔作势,难道不是吗?如果说是凯撒治下的那些民族,像高卢人,或斯维夫人,或伊利里亚人,我还可以理解。可是从那个时期往后,这个名称只不过是个虚构,为的就是让那些皇帝、政客和王公在演说时可以这样讲:人民,我的人民。

    “这么一来,前线上的采访人员和新闻记者可就多得成灾了。写出了各式各样的‘见闻’,记录了种种的名言警句,探视了伤员并且提出了有关民意的新理论。这简直就像达利先生再世,同样是精于杜撰的、有文字痹的、追求文章辞藻的写作狂。这是一类。还有另一类,最喜欢用不连贯的词句,精雕粗刻,又带有怀疑和厌世的味道。比方说,我曾读过的,有一位就写了这么一段有深寓意的文字:‘天色阴沉,宛如昨日。一清早就开始落雨,遍地泥泞。临窗眺望大路,那是鱼贯行进着看不到头的俘虏。车上运的是伤员。大炮正在射击。今天又在射击,和昨天一样,明日仍如今朝,每日每时,周而复始……’你看,这够多深刻,多俏皮!不过他为什么要迁怒于大炮?要求大炮打出花样来,太自命不凡了!为什么对大炮感到奇怪,而不对他自己每天发射大量的用远号隔开的流水账似的词句觉得奇怪呢?为什么不停止这种像跳蚤蹦跳一样匆忙发射出来的字面上的仁慈呢?他应该明白,不是大炮而恰好是他才应该有新面貌,不要旧调重弹;靠笔记本记下大量言之无物的东西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内容;如果没有自己的见地,如果缺乏那么一点奔放的天才或是某种传奇的色彩,事实也就失去了意义。”

    “非常正确,”戈尔东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要说说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个场面。这个拿一位长者嘲笑取乐的哥萨克,完全同无数类似的情况一样,是最普通的一种卑劣下贱的举动。很清楚,对这种举动用不着讲大道理,抽他的嘴巴就行了。要是说到整个犹太人的问题,就需要哲学,而且它会出乎意料地翻个个儿。不过,我也提不出任何新的见解。你我的这些思想,都是从你舅舅那儿来的。

    “人民是什么?——这是你刚才问到的。对他们是不是需要过分迁就照顾?凡不是存心打算取悦于人民,而是用自己的丰功

    伟绩使万民趋之若骛并受到颂扬而留芳百世的人,这不就是他应有的本分吗?哦,这是当然的。话说回来,在基督教的时代还需要谈什么民族呢?因为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民族了,而是被说服和教化过的,所以关键在于转变,而不在于恪守;目的基础。我们不妨回想一下《新约》。它对这个问题是怎么说的呢?首先,《新约》并不曾规定:要这样,要那样。它只提出一些朴素的、稳重的主张。它提出:你愿不愿按照以前从未有过的新的方式生活,愿不愿得到精神上的幸福?结果,上下几千年所有的人都采纳了这个建议。

    “当它谈到天国里既没有古希腊人也没有犹太人的时候,难道仅仅说的是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吗?不是的,只为这个也不需要《新约》,在这以前,希腊的哲人、罗马的圣贤和价日约》的先知早就了解这个道理。不过它说的是这个意思:在深思熟虑的心灵里,在新的生活方式当中,在被称作天国的新的交往范围里,没有民族,有的只是个人。

    “你刚才说过,如果不加进某种思想的话,事实也是毫无意义的。基督教和个人奉行的宗教仪式,正应该加进事实中去,从而才使它对人具有意义。

    “我们已经谈到了那些对生活和世界总体上说无所贡献的庸才,那些眼光狭小的二流货色,他们感兴趣的就是总要有那么一种关于人民的话题,人民最好还是弱小的,所以就要受苦受难,因此也就听任对他们的摆布,同时在他们身上还可以满足大发善心的欲望。这种灾难的独一无二的、百分之百的牺牲者就是犹太人。民族的意识已然规定他们必须麻木不仁地永远充当百姓,世世代代都不可改变,可是在这期间他们当中产生的一股力量却把整个世界从这种卑微的任格之下解救出来。多么奇怪!这又怎么发生的呢?这个欢欣鼓舞的节日,这种从平庸混沌状态之中的解脱,这种克服了终日碌碌无为的飞跃,所有这一切就诞生在他们的土地上,使用的是他们的语言,和他们属于同一个种族。他们难道对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地白白放过了?他们不可能让自己的精神失去如此引人入胜的美德和力量,他们木可能同意在这股力量取得胜利和左右一切的地位的时候,心安理得地继续充当已经被他们抛掉的这种怪事的徒有其表的外壳。这样自讨苦吃究竟对谁有利,究竟是谁需要世世代代忍辱负重,让那些绝对无辜的、对善与爱能够如此体贴入微的老人、妇女和儿童流淌鲜血!为什么这个民族的精神主宰不远远地甩开这种过分廉价的举世闻名的受苦的方式和有讥讽味道的智慧?为什么不肯冒险放弃自己的这项不可更改的职责,而像锅炉在巨大压力之下爆炸一样,把这支不知道为了什么而正在挣扎和受到残害的队伍释放出来?为什么不说:‘你们清醒清醒吧,够了。别再这样了。不要像过去那样自命不凡了。别再抱成一团,散开来吧。你们应该和所有的人一样。你们是世界上最早、最好的基督徒。你们当中那些最低级的、最软弱的,才是你们的对立面。’”

    第二天,日瓦戈回来吃午饭的时候说:

    “你不是总说急着要走么,这话可应验了。我决不能说‘你真走运’,咱们又被包围了,这还算什么运气?往东去的路还通,可是又从西边朝我们压过来了。已经命令所有的医疗单位收缩集中。我们明天或者后天就要开拔。到哪儿去可不知道。卡尔片柯,米哈伊尔·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内衣还没洗好吧。真是说不清道不明。光说是干亲家、干亲家,你要正经问他是怎么个干亲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糊涂虫。”

    他根本没去听勤务兵如何东拉西扯地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注意因为临走不得木穿上日瓦戈的内衣而不大痛快的戈尔东,继续说:

    “唉,咱们这个行军当中的家,算得上是个吉卜赛人的窝,刚来的时候我觉得什么都不顺眼,炉子放的不是地方,天花板太低,而且又脏又闷。可是现在,你打死我也想不起来在这以前还住过什么更好的地方。看着炉子角上的磁砖反射的阳光和路边那棵树的影子在它的上面晃来晃去,似乎就在这儿住一辈子也可以。”

    他们开始不慌不忙地收拾东西。

    夜里,喧嚷、喊叫、射击和奔跑的声音把他们惊醒了。村子被不祥地照得很亮。窗外人影憧憧。一墙之隔的房主人也醒了,翻着身。“卡尔片柯,快到外边去问问,怎么这么乱糟糟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说道。

    很快就都清楚了。急忙穿好衣服的日瓦戈,亲自跑到师部医院想去证实这是谣传,结果却是实情。德军在这一地段突破了俄军的抵抗。整个防线向村子这边推进,越逼越近。这个村子已在炮火射程之内。师部医院和机关不等撤退命令到来就匆忙开始撤离。估计天亮以前撤退完毕。

    “你随第一梯队走,有一辆敞篷马车立刻就走,我已经告诉他们等你一下。那就再见吧。我送你去上车。”

    他们朝医疗队正在装车的村子另一头跑去。跑过一幢幢房屋的时候,他们弯着腰,凭借墙角的掩护。子弹在街上懂懂叫着飞过。在田野里几条路交叉的道口上,可以看得见榴霸弹爆炸的火光,像撑开的伞一样。

    “你怎么办?”戈尔东边跑边问。

    “我随后走。还得回去取东西。我和第二梯队一起走。”

    他们在村口告别了。几辆大车和一辆敞篷车组成的车队出发了,一辆挨着一辆,然后逐渐排成一列。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向远去的朋友挥着手。一座烧着的木板棚的火光照出了他们的身影。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尽力靠着房檐屋角的遮避,赶忙往回跑。就在离他的住处还差两幢房屋的地方,一股爆炸的气浪把他掀倒在地,一颗开花弹使他受了伤。尤里·安德烈耶维奇跌倒在路中间,流着血,失去了知觉。

    撤下来的陆军医院孤单地设在西部边区铁路线上的一座城市里,和大本营相邻。正是二月底的温煦的日子。在身体快要复原的军官病房里,依照正在那里治疗的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的要求,靠近他病床的一扇窗是开着的。

    快要吃午饭了。病员各以其力所能及的方式在消磨饭前的这段时间。他们被告知说,医院里新到的一个护士今天第一次要到这儿来查房。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对面躺着的加利乌林正在翻看刚刚收到的《言语》和《俄罗斯之声》,对新闻检查官给开的天窗十分愤慨。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在读野战邮局送来的东尼娜的信,一下子就积压了一擦。微风掀动信笺和报纸。这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从信纸上抬起眼睛。拉拉走进了病房。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和少尉都认出了她,可是彼此并不知道这一点。她对他们俩都不认识。她说:

    “你们好。为什么开着窗?你们不冷吗?”她说着,走到加利乌林跟前。

    “什么地方不舒服?”她一边问,一边拉住他的一只手,准备量脉搏,可是立刻又把手放开了,自己也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显出很窘迫的样子。

    “可真没想到,拉里莎·费奥多罗夫娜,”加利乌林回答说,“我和您的丈夫在一个团里,我认识帕维尔·帕夫洛维奇。我还为您保存着他的东西。”

    “不可能,不可能,”她重复地说,“这真是巧得出奇。这么说您认识他?请快告诉我,全部经过是怎样的?说是他牺牲了,让土给埋住了?什么都不用隐瞒,您不用担心,因为我都知道。”

    加利乌林没有足够的勇气去证实她从种种传言当中得到的这种情况。他决定哄骗她,让她安下心来。

    “安季波夫被俘了。”他说,“发起攻击的时候,他带领自己那部分人在前面跑得太远,结果就剩下一个人。他被包围了,不得不投降。”

    可是拉拉并不相信加利乌林的话。由于这番话让人吃惊地感到突然,她非常激动,控制不住就要涌出来的热泪,也不愿意在不相干的人面前哭泣。她急忙站起身,走出病房,想在走廊里镇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回来,外表已经平静了。她有意不往加利乌林那边看,为的是不要再忍不住哭出来。她径直走到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床前,心不在焉地、例行公事地说:

    “您好,哪儿不舒服?”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看到她的激动和眼泪,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也很想说出曾经有两次和她相遇,一次是他还在中学的时候,另一次是已经上了大学,但又觉得这样有点儿失礼,会让她认为举动有失检点。接着他突然想起当初在西夫采夫的时候,故世的安娜·伊万诺夫娜睡在棺材里的模样和东尼哑的哭喊,于是就忍住了,反而说了一句:

    “谢谢您。我自己就是医生,自己会给自己看病。我什么也不需要。”

    “他为什么生我的气?”拉拉心里想,奇怪地看着这位翘鼻子的、其貌不扬的陌生人。

    接连几天都是多变的、不稳定的天气,一到充满了湿润的泥土气味的夜晚,就刮起飒飒作响的温暖的风。

    这些天不断从大本营传来一些奇怪的消息,从家里、从内地也传来了令人不安的谣传。和彼得堡的电讯联系已经中断。各个角落都在谈论政治性的话题。

    每一次值班,护士安季波娃早晨和晚上都要查一次房,这时就和病房的其他伤员,也和加利乌林以及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交谈三言两语的闲话。“真是个奇怪的耐人寻味的人,”她是这么想的,“年轻轻的就对人把不怎么客气。长了个翘鼻子,根本说不上漂亮。是个正经的聪明人,头脑灵活机敏,让人有好感。不过问题不在这上面。要紧的是尽快完成自己在这里的责任,然后调到莫斯科去,和卡坚卡离得近一些。到了莫斯科就要求解除护士的工作,然后回尤里亚金,到学校去工作。因为关于可怜的帕图利亚的情况都弄清楚了,一切希望也都落空了,所以没有必要再继续充当什么战地女英雄,而她正是为了找他才让人家给宣传了这么一阵子。”

    不知道卡坚卡现在怎么样?可怜的失去了父亲的孤儿(想到这里她又哭了)。近来的变化太大了。不久前还~心想的是对祖国的神圣责任,是军人的英勇和崇高的公德。可是仗打败了,这才是最主要的灾难,因此其余的一切也就失去了光彩,丝毫神圣的意味都没有了。

    突然间一切都变了样儿,言论变了,空气也变了,既不会思考,又觉得无所适从。仿佛有生以来就像个孩子似的让人牵着手走,如今骤然把手放开,要自己学着迈步了。而且周围既没有亲人,也没有权威人士。于是便想信赖最主要的东西,即生活的力量、美和真理,让它们而不是让被打破了的人类各种法规来支配你,使你过一种比已往那种平静、熟悉、逸乐的生活更加充实的、毫无遗憾的生活。不过在她这种情况下——拉拉及时地醒悟到这一点——无可置疑的唯一目的就是抚养卡坚卡。帕图利奇卡已经不在人世,如今拉拉只是作为一个母亲而活着,要把一切力量都倾注在卡坚卡这个可怜的孤儿身上。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接到信说,戈尔东和杜多罗夫未经他同意就把他的书出版了,很受欢迎,预示他在文学上大有前途。还说到目前莫斯科的形势既使人感兴趣,也令人不安,下层干民中隐伏着的激愤情绪日益增强,大家似乎处在某一重要事件的前夕,严重的政治事件迫近了。

    夜已经深了,尤里·安德烈耶维奇不断地克制着难耐的困倦。他一阵阵地打着脑儿,心想在这样紧张的一天过后,他不可能睡熟,而且现在真没睡着。在窗外,睡意惺松般的微风似乎轻轻打着呵欠。如泣如诉的风声仿佛在说:“东尼娘,舒罗奇卡,多么想念你们哪,我是多么渴望回家去工作啊。”在这微风的喃喃低语声中,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时睡时醒,短暂而又令人不安地交迭着苦乐不同的心境,恰似这多变的天时和今晚这个捉摸木定的黑夜。

    拉拉想的是:“他表现出这么大的关心,怀念并且保存着可怜的帕图利奇卡的遗物,可我简直蠢得像猪,连人家是谁、是哪儿来的人都没问。”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时候,为了弥补前几次的疏忽并遮掩一下自己的失礼,她仔仔细细地询问了这位加利乌林的情况,其间不住地发出惊叹声。

    “上帝,您真是太圣明了!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季韦尔辛一家,一九0五年革命的那个冬天,尤苏普卡?不认识。对不起,木知道尤苏普卡,也许是不记得了。可是就在那一年,那一年和那个院子!啊,不错,是有这座院子,也正是在那一年!”嗅,她一下子就把这一切都回忆起来了!还有当时的那些枪声,还有(是什么来着,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还有《基督的意愿》!啊,小时候初次感受的力量真大,印象真深哪!“对不起,请原谅,少尉,您怎么称呼?嗅,对,对,您已经告诉过我了。谢谢,太感谢您了,奥西普·吉马泽特金诺维奇,您唤醒了我的多么美好的回忆和思念啊!”

    一整天她心中就装着“那座院子”到处走动,不断地叹息,而且几乎要说出口来似的盘算着。

    “想想看吧,布列斯特街二十八号!又是枪声,木过这回更可怕得多了!这可不是那些‘男孩子们在放枪’。那些男孩子已经长大成人,而且都在这儿——都在军队里,全部是来自同样院落、同样村庄的普普通通的人。太惊人了!太不可思议了!”

    拉着手杖和架着拐的人走进房来,邻近病房那些伤残而不需要人扶的人跑了进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喊着:

    “最重要的事件发生了。彼得堡街上已经开始骚动。彼得堡卫戍部队站到了起义者一边。革命了。”

    这个小城叫作梅留泽耶沃,它坐落在一片黑土地带。漫天飞的蝗虫像整块的乌云悬在城市房屋的上空,部队和辎重车队潮水般地穿城而过,扬起黑色的烟尘。从战场撤下来的和开往前线的,这两个方面的人流和车辆从早到晚不曾中断。谁也说不准仗是在继续打,还是已经结束了。

    像雨后春笋一样,每天都会冒出~批新的职务。这些都得选一些人去担任,其中包括他、加利乌林中尉和护士安季波娃,还有他们那一伙儿的另外几个,算是寥寥可数的来自大都市的见过世面的人物。

    他们占据了市自治机关的几个职位,同时还兼任分驻在几处小地方的部队和医疗队的政委。对待这些需要不断轮流处理的公务,他们都抱着像在户外玩捉人游戏似的娱乐消遣的态度。然而他们始终索索于怀的,就是尽快摆脱这种把戏,赶回家园从事各自长远的事业。

    由于工作上的关系,日瓦戈和安季波娃时常见面。

    乌黑的烟尘被雨水搅拌成咖啡似的茶色泥浆,覆盖在城里的街道上。

    这座城市很小。在任何地方只需稍微顺着街角向外一走,放眼望去就是一片忧郁的田野和阴暗的天空,那里就是正在进行战争和革命的空间。尤里·安德烈耶维奇给妻子的信是这样写的:

    部队里仍然存在溃散和混乱现象。正在想办法加强士兵的纪律,提高他们的战斗力。我曾经巡视过驻地附近的几支部队。

    最后,想说的是,也许我早已告诉过你了——在这里直接和我一起工作的就是那个从莫斯科来的护士、乌拉尔人安季波娃。

    还记不记得,就在你妈妈去世的那个可怕的晚上,在圣诞晚会上朝检察官开枪的那个姑娘?后来好像还审判过她。记得当时我对你说过,这个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当初还在中学的时候,我和米沙就曾经在一个蹩脚的小旅店里见过她。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事和你爸爸一起到那儿去的了。那个晚上冷极了,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是在普列斯纳发生武装起义的时候。她就是安季波娃。

    好几次想尽一切办法回家。不过,这事可不简单。主要还不是被工作耽搁了,要办的事可以移交给旁人,丝毫不会有什么影响。困难在于交通。要不就是火车根本不来,要不就是人多得挤不上去。

    不过,看来也不会永远这样下去,所以,有几个已经伤愈的、退役的和辞去职务的人,其中就包括我、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娃,下决心无论如何在下星期一定出发,而且为了坐车方便,一个一个地分别在不同的日子起程。

    说不定哪一天我就会到家,就像一片雪花飘落到头上一样。不过,我还是力争事先能发个电报。然而,就在动身之前,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却赶上了收到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一封回信。

    在这封由于痛哭而顾不上推敲字眼、纸上的泪痕代替标点的信里,安东宁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极力劝说丈夫索性不回莫斯科,不如直奔乌拉尔去追踪那个不同寻常的女护土,因为她经历当中那些传奇性的遭遇,决不是东尼娜那种平庸的生活道路能比得上的。

    “不要担心萨申卡和他的未来,”她写道,“你也不必为了他而觉得羞愧。我保证一定按照你从小在我们家看到的那些规矩来养育他。”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忙不迭地提笔回信:

    你简直是发疯了,东尼证,这是多大的疑心病啊!难道你还不知道,或者还没有足够理解,正是因为有了你,有了对你的思念,有了对你和家庭的忠诚,才把我从死亡和这两年战争期间所有那些可怕的、毁灭性的遭遇当中挽救出来?其实,说这些也是多余的。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重新开始过去的生活,那时一切都会清楚的。不过,你能给我写这样的回信,倒引起了我另一方面的担心。如果我当真给了你这封回信以某种口实,可能我的举止确实有轻率的地方,那么,在这个女人面前我是惭愧的,因为这会让人家感到迷惑不解,应该向她表示歉意。等她从附近几个村子巡视回来,我一定这么办。过去只是省、县才有的地方自治会,如今在更低一级的机构,在乡里,也都在建立。安季波娃是去帮助她的一个女朋友,那人的职务就是指导这些新设的法定机关的视导员。

    虽然和安季波娃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可是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个房间,而且也从来也没想到这一点,这可真是妙极了。从梅留泽耶沃往东和往西,有两条大路。一条是土路,穿过森林直通济布申诺。那是一个买卖粮食的小镇,行政区隶属梅留泽耶沃,可是其他方面都超过了后者。另一条是碎石路,它穿过一片到夏季就干涸的沼泽草地通往比留奇。那是离梅留泽耶沃不很远的两条铁路交汇的一个枢纽站。

    六月间,在济布申诺曾经出现了一个独立的济布申带共和国,只存在了两个星期。这是由当地的一个磨坊工人布拉热依柯宣告成立的。

    共和国依靠的是二百一十二步兵团的部分逃兵。他们携枪离开了阵地,经过比留奇来到济布申诺的时候,正赶上革命。

    共和国不承认临时政府,而且也脱离整个俄罗斯。年轻时曾经和托尔斯泰有过通信关系的教派分子布拉热依柯,宣告在济布申诺建立永世不变的统治,实行集体劳动和财产共有制,把原来乡的行政机关改叫作使徒会。

    济布申诺从来就是种种奇谈怪论的发祥地,它坐落在一片难于通行的密林当中,混乱时代的文献里边就有关于该地的记载,后来又因为周围不断出没的强人而出了名。人们茶余酒后常常提到的,是此地有不少殷实可靠的商家,再有就是它那神话般肥沃的土质。这临近前线的西边地带,有些风俗信仰和方言特色正是从济市申话传来的。

    如今风言风语的一些谣传,都是关于布拉热依柯的那位主要助手的。人们都一口咬定说,那个天生的聋哑人借着一股灵气就能开口说话,灵气一过就又成了哑巴。

    六月间,济布申诺共和国垮了台。效忠临时政府的军队开到了这个地方。那股逃兵从济布申诺被赶了出去,朝比留奇的方向追去。

    离比留奇有见俄里远的铁路线以外,周围是一片砍伐过的森林残址,现在那里剩下来的树桩上已经长满了革莓,一半的地面上是没有运完的拆散了的柴垛,还有些当初的季节性伐木工住过的已经坍塌的地窖。那些逃兵就在这里扎了营。

    日瓦戈医生先前在那里养伤、后来就留下来工作、如今又要离开的那所陆军医院,就设在扎布林斯卡哑伯爵夫人的别墅里。主人从战争一开始就把它献给了伤兵。这座两层楼的别墅修建在梅留泽耶沃最好的地点,坐落在城里那条主要街道和中心广场的交叉点上。人们把这片广场叫作操场,因为从前士兵们在这里出操,现在晚上用来开群众大会。

    由于这里处于路口的位置,在几个不同的方向上从别墅向外望去,视野都很开阔。除了那条主要的街道和广场以外,还可以看到紧相邻的一所院落。那份寒酸的外乡人的家当,简直和一家农村住户毫无二致。别墅后墙之外就是伯爵夫人的旧花园,那里有一道门也可以通到邻家的院子。扎布林斯卡姬从来没把这幢房子当作一份了不起的产业。在县里她还有一片叫作“逍遥津”的领地,这房子只作为进城办事时的一个落脚点,同时也是夏天从四面八方往领地去的客人聚集的地方。爵夫人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的老家庭教师弗列里小姐,另一位是皮肤白皙的女厨师乌斯季尼姬。‘弗列里小姐是个头发花白、面色红润的老太婆,脚上拖一双便鞋,身上穿一件肥大的道邀遍遇的长衫,就这样衣冠不整、蓬头散发地在整个医院里走来走去地照料着。她对医院已经有了好感,就像当初对待扎布林斯基一家那样,逢人就用那半通不通的俄国话说点什么,把每个词的尾音都按照法语的习惯咽掉了。谈话时她总爱摆姿势,不停地摇动着两只手,咕叨到最后就会爆发一阵嘶哑的笑声,结果则是忍不住的一次长时间的咳嗽。弗列里小姐对护士安季波娃的底细了如指掌。她觉得医生和护士本来就应该相互倾心。出于深深扎根于浪漫天性的撮合男女私情的病好,这位老小姐总要高高兴兴地促使这两个人呆在一起。凡是这种时候,她就意味深长地用手指比划着恫吓人的样子,一边像调笑似的朝他们眨眼睛。安季波娃觉得莫名其妙,医生则很恼怒,可是老小姐也同所有脾气古怪的人一样,总是把自己的误解放在首位,无论如何也不肯丢掉它。

    乌斯季尼娜古怪的天性更有过之。这个女人生就一副不匀称的上窄下宽的身材,活像一只正在抱窝的母鸡。她为人枯燥乏味但又精明到狡诈的程度,不过,在这个清醒的头脑里却掺杂着极强的幻想力,特别是有一种控制不住的迷信的倾向。

    乌斯季尼妞通晓许多民间的咒语,每逢离家外出的时候,如果不对着钥匙孔念几句咒语,说几句祈求炉火安全和自身避邪的话,她是一步也不肯迈的。乌斯季尼姐是济布申话本地人,据说是个乡村巫师的女儿。

    只要那股莫名的激情不曾压倒她,乌斯季尼姐就可以整年一言不发,而一旦爆发就无法遏止,一心想的只是要为真理而战。

    济市申诺共和国失败以后,梅留泽耶沃的执委会就开展了反对各地流行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运动。每天晚间,操场上都自然地形成平静的集会,人数并不多,无事可做的梅留泽耶沃的居民就信步到这里来,像往年夏天到消防队门前露天闲坐一阵一样。梅留泽耶沃的文教干事很赞赏这种集会,经常从自己那里或是过往的人员当中派些人来进行指导。他们认为最荒唐无稽的就是关于济布申诺的那个会说话的聋哑人的传说,于是都在发言中不断地加以揭露。可是梅留泽耶沃当地的小手工业者、士兵和过去老爷家里的使女,却另有看法。他们觉得一个聋哑人会说话并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所以纷纷为之辩护。

    在人群中为聋哑人进行的乱糟糟的辩解当中,常常会听到乌斯季尼姐的声音。起初她还下不了决心抛头露面,女人的羞涩心理起了牵制作用。但是她逐渐有了勇气,用一些在梅留泽耶沃并不受欢迎的想法来挑剔讲话的人。她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成了讲台上的一个饶舌妇。

    通过敞开的窗子,在别墅里可以听得到操场上混成一片的说话声,要是在十分寂静的夜晚,甚至可以零零星星地听出个别人讲话的内容。逢到乌斯季尼娜发言,弗列里小姐就经常会跑到房子里来劝说大家仔细去听,一边颠三倒四地、高高兴兴地学着说:

    “说不过了!说不过啦!像连珠炮似的!喊了一声!哑巴!变了,又变了!”

    这位老小姐心里却暗暗地把这个伶牙俐齿的泼辣女人引为骄傲。女人家总是体贴入微地表现得彼此息息相关,但是也会永无止境地互相呼叨和埋怨。

    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按部就班地做着起程的准备,应该告别的人家和单位都去了一遍,必要的证明文件也领到了。

    这时,前线这支部队的一位新政委到军里去的途中,在城里停留下来。关于此人,已经有些传闻说他还是个毛孩子。

    那时正是准备一次新的大规模进攻的日子,尽力想办法提高部队的士气。部队已经集结,成立了革命军事法庭,恢复了不久前取消的死刑。

    起程之前,医生需要到城防司令那里办理注销手续。担任这城防司令职务的是军事长官,大家都随便地叫他“县长”。

    他那里经常拥挤不堪,令人望而生畏。无论是走廊里还是院子当中,甚至办公室几扇窗外的半条街上,都是乱哄哄的。要想挤到他的桌子跟前根本不可能,而由于几百个人同时都在讲话,结果谁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这一天不是接待日。在那间空荡荡、静悄悄的大办公室里,对越来越复杂的公文程序感到不满的几名文书,默默地写着,不时互相交换几个带有嘲讽意味的眼色。从首长办公室传出欢快的笑语声,那里的人肯定是敞开制服领子,正在舒舒服服地享用清凉饮料。

    加利乌林正好到外间屋来,一看到日瓦戈,他做了个准备跑开的动作来招呼医生也到里面去分享那里的欢乐。

    医生反正是要到办公室去找首长签字。到那里,他才看到一个最不成体统的场面。

    伊然成了这个小城镇当前第一号风头人物的新政委,并不急于去上任,反而逗留在这间同司令部当前急务毫不相干的办公室里,站在这几个部队文读人员的面前口若悬河地讲个不停。

    “这是我们的又一位明星,”“县长”这样说着把医生介绍给政委,可是政委完全陷于自我陶醉的境地,对他一眼也不看。为了给医生递过来的文件签字,“县长”改变了一下坐的姿势,随后又恢复了原样,接着就用一个亲切的手势给日瓦戈指了指屋子当中一个低矮的软坐凳。

    在场的只有医生一人端正地坐着,其余人的姿态一个比一个放荡不羁。“县长”用一只手托着头,仿效皮却林的模样半躺在写字台旁边;他那位身躯肥硕的助手坐在对面沙发的扶手上,曲起两腿,胯下仿佛是一具女用鞍具;加利乌林反身骑在一把椅子上,两手拢着符背,头靠在上边;年轻的政委一会儿用手撑着窗台,一会儿又跳下来,像是一头刚出洞的狼意,一刻也不停歇,踏着细碎的脚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口气地说着,讲的是比留奇逃兵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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