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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劳动消灭营 第二十章 狗的职务

    本章取这个篇名并非有意恶语伤人,只是因为必须遵循劳改营传统而已。如果仔细想想,这个命运确是他们自己选择的:他们的职务岂不是和警犬的职务一样?况且他们的职务本身就和狗有联系。他们甚至有使用警犬的专门条令,由军官组成正式的委员会,负责监督每一条警犬的工作,培养它们有良好的凶猛性能。如果供养一只狗崽子一年要花人民的一万一千赫鲁晓夫前的卢布(喂警犬的饲料比犯人的伙食营养价值高)的话,那么喂养一名军官的开销不是大得多吗?

    在写这本书的时候我们从头到尾都遇到一个困难:一般地该怎样称呼他们?“官长、长官”——太一般化,对狱外和整个国家生活都可以这样说,而且这两个词儿都已经用滥了。“主人”——也一样。“劳改营管理人员”吗?这种避开实质的说法只能表示我们的无能。直截了当地按劳改营的说法称呼他们“狗”?——似乎太粗鲁,好像是骂人。“营吏”这个字倒是完全符合语言的精神:它与“劳改犯”这个字的区别正如“狱吏”与“囚犯”的区别。它表达着一个准确的、唯一的含意:经营和管理劳改营的人。所以,在求得严格的读者们对使用这个新字的谅解之后(既然语言中为这个字留着一个空档,说明它并不完全是一个新字),我们以后将时常采用它。

    这一章里所讲的就是这些“营吏”(关于狱吏也在这里一道讲)。本来可以从将军们讲起,那可真会是妙极了,但是我们没有材料。我们这些虫豸和奴隶不可能知道他们的事,也不可能在近处看到他们。而当我们见到他们的时候,总是被他们身上的闪闪金光耀花了眼,什么也看不清楚。

    所以我们对于那些走马灯似的古拉格头子们——群岛的沙皇们——一无所知。如果我们中的谁弄来一张贝尔曼的照片或听到阿佩特尔说过一句什么话,马上就会当大事传开。我们知道“加拉宁大屠杀”,可是关于加拉宁本人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不满足于单单签字;在劳改营里巡视的时候,如果对谁的嘴脸看得不受用,亲自用毛瑟枪给一下子的这类事情,他也是不讨厌做的。我们描写了卡什凯京的事情,可是卡什凯京这个人我们从没亲眼见过(谢天谢地!)。关于弗连克尔收集到一点点材料,可是关于扎维尼亚金却一点也没有。这位刚去世不久的人物逃脱了和叶若夫-贝利亚一伙一起被埋葬的命运。报痞子们至今仍津津乐道地把他誉为“传奇般的诺里尔斯克的建造者!”莫不是他亲手砌过砖吗?然而,考虑到他上受贝利亚的宠爱,下受内务部官员季诺维也夫的推崇,我们敢断定他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要不的话,他是建造不出一个诺里尔斯克的。

    关于叶尼塞劳改营营长安东诺夫的情况,谢谢波博日工程师给我们写出来了。我们愿意奉劝每一个人都去读读这篇即景:塔兹河驳船的卸货。在铁路还没有到达(会到达吗?)的冻土带的腹地,埃及的蚂蚁们把火车头换到雪地上。安东诺夫站在小山包上俯视现场,限定完成卸货的时间。他是从天上飞来的,过一会又要从天上飞回去。他周遭都是巴结讨好的陪同。拿破仑算得了什么?就在这北极的永冻土上,他的私人厨师在他面前的一张折叠桌上摆上了新鲜西红柿和黄瓜。这小子竟谁也不清,一个人全报销了。

    在这一章里我们将要考察的是上校以下的人物。我们先谈谈军官,然后转入军士一级,捎带着说说警卫部队——也就是这些了。谁见的更多,就请他更多地写点罢。我们的局限性就在于:当你蹲在监狱或者劳改营里的时候,你对狱束们的性格感到兴趣,只是为了要避开他们的威胁和利用他们的弱点。对其他方面你根本不想去关心,认为它们不值得你注意。你自己在受苦,你周围含冤入狱的人们在受苦。和你张开双臂都抱不拢的一大堆冤情苦难相比,这些担任警犬职务的“木脑壳”们,他们的蝇营狗苟、他们的无聊爱好、他们职务上的成功失败,在你眼里算得了什么事?

    而你现在为时已晚地发觉,对他们的观察,太欠细心。

    一个还有能力从事随便哪一种有益活动的人能不能去当监狱和劳改营看守?——这种属于个人才能的问题,我们且不去管它。我们只提出这样的问题:“营吏”一般地能不能当一个好人?生活为他们安排了怎样的道德淘汰过程呢?第一次淘汰,是在编入内务部军队、内务部学校或训练班的时候。任何一个稍许留有点精神教养的痕迹的人,一个在良心上稍有顾忌、尚能区分恶与善的人将会本能地、千方百计地避免加入这支黑色的军团。但是我们假设他们没有推脱得掉,这时第二次淘汰就来了:在接受训练和执行第一次任务的时候,长官们会亲自留意把所有表现出松松垮垮(善良)而不是坚强意志和坚定精神(残忍和无情)的人除名。在此以后就开始了为期多年的第三次淘汰:原来还不知道是到哪里去、去做什么的人,现在都弄清楚了,都感到可怕了。永远充当暴力工具,充当永远的罪恶帮凶——这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也不是马上能接受得了的!你在践踏别人的命运,但你自己内心却有什么在绷紧、绷断。你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于是尽管已经大大地退了,人们仍然开始设法挣脱:称病、搞到医生证明、改行拿较低工资、摘下肩章——什么都行,只要能出去,出去,出去!

    这么说,剩下的人都习惯了?不错,剩下的人都习惯这一切了。他们已经觉得自己的生活是正常的了,当然也是有益的了,甚而还是光荣的了。对有些人说来,连习惯的过程也不需要:他们从一开头就是这样的人。

    鉴于存在这样的淘汰过程,可以得出结论说,残忍无情的人在营空当中占的比例,远远地大于在任取的一组居民中所占的比例。一个人在“机关”里服务的时间越久、越没有间断、越有名气,他越可能是一个坏蛋。

    我们并没有忽略捷尔任斯基的崇高的言论:“你们当中谁变得冷酷无情,谁的心不能同情和关心地对待遭到监禁的人们——就请他离开这个机关!”但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没法把这些话和现实对上号。这是对谁说的?在多大程度上是认真的?——如果考虑到他同时又为科瑟列夫辩护的话(第一部,第八章)。谁理会了这些话?无论是“作为说服手段的恐怖”,无论是单凭“可疑”的逮捕,无论是早于希特勒十五年的早期集中营,都丝毫不能给予我们这种富于同情的心和侠义骑士的感觉。如果这些年代里有人自己离开了机关,这正好是捷尔任斯基建议留下的人——即未能变得冷酷无情的人。而那些变冷酷了的或本来就冷酷的人倒是留下来了。(也可能他在另外的场合又做过另外一种建议,只是我们手里没有他的语录。)

    我们喜欢既不思考也不检验就接受过来的那些流行用语具有多么大的粘性啊!“老契卡!”——谁没有听到过用拖长的调子说出以示尊敬的这几个字?如果想特别指出某个营吏不同于没有经验、毛手毛脚、爱瞎喊瞎叫但缺乏真正的叭喇狗的牙口的营吏,一般都说;“那儿的营长可是个老——契卡!”(比方像烧掉了克列姆普涅尔的《镣铐奏鸣曲》的少校那样的。)这个用语是契卡人员们自己讲开的,而我们却不假思索地跟着说。“老契卡”——这至少表示他在雅戈达时代、在叶若夫时代、在贝利亚时代都是红人,是使他们每一个都感到满意的人。

    但是我们不泛泛地去谈论“契卡人员”的一般情况。关于原来意义上的契卡人员,关于从事行动一侦查一宪兵工作的契卡人员,本书已经有专章介绍。而管吏们顶顶喜欢的就是把自己也称为“契卡人员”,顶顶追求的就是这个称号。他们有的人确是从那种岗位上来到这里休息的。说休息,是因为在这里神经不用过分紧张,健康不会受到损坏。他们在这里的工作不需要像那里要求的文化水平和作恶的主动劲头。在契卡一格勃机关里需要敏锐、迅速,必须准确无误地打中对方的眼珠,但在内务部系统里愚钝些也不妨事,只要不错过对方的头骨也就行了。

    尽管我们十分难过,但我们无法承担起解释以下现象的任务:为什么顺利实现了的“劳改干部工人化和共产党员化”的口号未能在群岛上创造出捷尔任斯基提倡的那种忐忑不安的对人的爱?从革命后最初几年起,在中央惩治局和省惩治处的训练班里就“不脱产”地(即同时已经在监狱和集中营工作)为监狱和集中营培训着初级的行政建设人员(即内部看守人员)。到了一九二五年,沙皇时代的看守人员只剩下百分之六(久经锻炼的老手!)。而在这以前,中层劳改干部就已经全部是苏维埃的了。他们继续学习着:起先在属于教育人员委员部的各法律系(不错,是属于教育人民委员部的!并且不是无法系,而是——法律系!),自一九三一年起改为司法人民委员部设在莫斯科、列宁格勒、喀山、萨拉托夫和伊尔库茨克的法学院的劳改工作专修班。那里的毕业生里工人占百分之七十,共产党员占百分之七十!从一九二八年起,遵照人民委员会和从来没有反对意见的中执委的决议,进一步扩大了这些工人化和共产党员化了的监禁场所长官们在规定管理制度方面的权限。可是你看怪不怪,对人的爱不知为什么仍是没有产生出来!受他们害的人比受法西斯害的人还要多好几百万——况且这些人并不是战俘,不是被征服者,而是本国的同胞,在本国的土地上!

    谁能给我们解释清楚?……

    生活道路的相同和地位的相同会不会导致性格的相同?一般地——不会。对于精神和智力强健的人们,是不会的。他们有自己的决定、自己的特征,有时候是很出人意外的。但是经过了严格的反面淘汰(道德的和智力的)的营吏们的性格都是惊人地相同。大概我们不用费力就可以描写出他们基本的共同特征:

    傲气。他生活在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单独的岛屿上。在这个岛上他是绝对的第一号:所有的犯人都低声下气地服从他,连自由人也是一样。他肩章上的那颗星在这里是最大的。他的权力是无边无际的,而且是从不会犯错误的:任何有怨言的人结果总是不对(被镇压)。他的房子是群岛上最好的。最好的交通工具。比他低一级的亲信营吏们也是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由于他们先前的全部生活没有在他们心里埋藏下任何一颗具有批判能力的火星,所以他们也就不可能不把自己理解为一个特殊的种族——天生的统治者。从任何人都没有力量进行反抗的这个事实中,他们得出结论,认为这说明他们统治得极其英明,这是他们的(“有组织的”)天才。每一天和每一个日常的场合都使他们能够明显地看到自己的高人一等:人们在他们面前起立、立正、鞠躬;听到他们的召唤不是走过来,而是跑过来;得到他们的命令不是走去执行,而是跑去执行。如果他(贝阿拉格,杜凯尔斯基)走到大门口去观看他的肮脏卑贱的工人们排成纵队在警犬的包围中行进,那时他自己严然是一个身穿雪白的夏装的种植园主。如果他们(翁日拉格)忽然想起要骑马巡视马铃薯地里的劳动情况——穿黑色衣裳的女犯们正在陷到小肚子的烂泥里挣扎着,试图从地里挖出土豆子(不过她们来不及运出去,开春以后只能再把它们埋进土里去当肥料),——那时候他们这一队穿着擦亮的皮靴、笔挺的毛料制服在渐渐沉陷的女奴们旁边疾驰而过的优雅的骑士们,活像是真正的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

    随着自满自足而来的必然是愚钝。活着被奉为神明的人自然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他不需要读什么、学什么,谁也不能告诉他什么值得思索的东西。契诃夫在萨哈林岛上的官员当中遇到一些聪明、有作为、有科学爱好、对本地自然环境和生活进行过深入研究、写过地理学和民族学研究著作的人。但是哪怕是为了逗乐也不可能想象在整个群岛上有这样的一个营吏!如果库德拉蒂(乌斯特维姆的一个派遣点的点长)决定了:百分之百地完成国家定额还根本不是什么百分之百,而必须是完成他本人规定的(凭脑袋瓜想出来的)每班任务才能算数,否则就要罚全体吃惩戒口粮——你是没法叫他改变主意的。完成定额百分之百以后,全体照吃惩戒口粮不误。在库德拉蒂的办公室里有成堆的列宁全集。他把B-F-弗拉索夫叫进来,教导他说:“你看列宁在这里写着对待寄生虫应当采取什么态度。”(他理解的寄生虫就是只完成了定额百分之百的犯人,而无产阶级就是他自己。这两个想法在他们的脑子里是并列搁在一起的:这是我的庄园!我是无产者!)

    但旧时农奴主的教养他们却望尘莫及。许多农奴主曾在彼得堡等地求学,有的留学格丁根。他们当中毕竟还出了阿克萨科夫、拉季舍夫、屠格涅夫一流的人物。但是我们内务部人员当中没出过一个,也出不了一个。主要的是,农奴主们或是亲自经营自己的庄园,或者至少对自己庄园的经管稍有知识。但是沐浴着国家种种思泽的趾高气扬的内务部军官们决不可能再承担经济领导的责任。对于这个任务,他们是太慵懒、太愚钝了。他们用森严和保密的烟幕掩盖着自己的无所事事。结果迫使国家(它绝非一贯是自上而下地治理的。历史将会懂得:国家的不发展往往是中层官吏贪图安逸的惰性所决定的。)不得不设立和他们的金色肩章的官僚系统平行的另一套由托拉斯和综合工厂组成的同样的官僚系统。(但这未曾使任何人奇怪:我们国家里什么东西不是同样两套呢?从苏维埃政权本身开始。)

    独断专行。任意胡为。在这方面,营吏们和十八、十九世纪最坏的农奴主完全可以比美。荒谬绝伦的命令的实例举不胜举。它们唯一的目标就是显示权力。越深入西伯利亚和北部地区,这类实例越多。但即使在莫斯科边上(现在是莫斯科市区)的希姆基也有这样的事。沃尔科夫少校在五月一口注意到犯人们不快乐。于是他发出命令:“每人必须立即快乐起来!我看到谁愁眉苦脸就把他关进惩戒区!”为了让工程师们快活起来,便派一群第三次判刑的女贼们去给他们唱淫秽的小调。人们会说这不是任意胡为,而是政治工作。是喽。一批新犯人被带进上面说的这个劳改营。新犯人伊万诺夫斯基自我介绍是大剧院的舞蹈演员。“什么?演员又”沃尔科夫发怒了,“进惩戒区二十天!你自己去向惩戒隔离室室长报到!”过了一会儿他打电话会问:“演员在那地蹲着吗?”“蹲着。”“是他自己来的?”“自己。”“好,放他出来!我派他当助理管理员。”(我们已经写到过,这个沃尔科夫曾下令把一个女犯的头发剃光,嫌太漂亮。)

    独劳点长对西班牙人外科医生福斯特不满意,“把他派到采石场去!”派去了。但不久点长自己病了,需要动手术。有别的外科大夫,也可以进中央的医院去。不,他只相信福斯特!把福斯特从采石场调回来!由他给我做手术!(但是在手术台上他死了。)

    一个劳改营长发现了宝贝:犯人地质工程师科扎克原来能唱戏剧男高音,革命前在彼得堡跟意大利人列佩托学过。营长发现自己也有嗓子。这是一九四——四二年。战争正在远处的什么地方进行。但受到免征权牢靠保护的营长却让自己的农奴给自己上声乐课。那个犯人已经病弱不堪,申请当局协助查找他的妻子。他的妻子科扎克也正从流放地通过古拉格寻找自己的丈夫。两封寻人信都到了这个营长手里,本可以帮助这对夫妇接上关系。然而他不这样做。为什么?他“安抚”科扎克,说他的妻子……被流放了,但生活得很好(她是个教员,现在粮食采购站当清扫员,后来在集体农庄劳动)。他仍要他教唱歌。到了一九四三年,科扎克已经完全不行了。营长开了思,帮他办了因病释放手续,让他到老婆身边去咽气。(照这么说,营长还不是个恶人!)

    享有世袭领地的感觉是所有劳改营长的特有感觉。他们不把劳改营理解为某种国家体制的一部分,而当做是在他们整个任职期间交给他们独占的世袭领地。所有对生命和个人的任意摆布都是由此而来的。长官们互相间的自我炫耀也是由此而来的。肯吉尔的一个劳改点的点长说:“我这里有个教授在洗澡房里干活!”但是另一个劳改点长斯塔德尼科夫大尉的一句话就把他撂倒了:“在我那儿——有个院士当勤杂工,抬便桶!”

    贪婪。贪财。在营吏当中这是最普通的特征。并不是每一个都愚钝,并不是每一个都任意胡来,但是从犯人的无偿劳动和国家财产里捞取好处使自己发财致富的事,每一个营吏,不管是这里的主要长官还是副手,都在拼命地干。不仅我自己没有见过,而且我的朋友们也没有人能记起一个大公无私的营吏,给我写信的前犯人中也没有能指出一个来的。

    无论怎样大量的合法利益和特权都不能满足他尽可能多捞一把的欲望,无论是高工资(两倍、三倍的“北极地区补贴”、“偏远地区补贴”、“危险性工作补贴”);无论是奖金(一九三三年劳改法典第七十九条为劳改营领导干部规定的奖金。这个法典同时也不妨碍他们为犯人规定一天十二小时、没有星期天的劳动);无论是特别有利的计算工龄的办法。(在集中了群岛一半岛屿的北方地区,工作一年做两年计算,而“军事人员”只需要干二十年工作就可以领取退休金。因而,一个内务部的军官,二十二岁在军官学校毕业,三十二岁就可以拿全额退休金退休,搬到索契去居住!)

    都是不能的!每一条可以流来无偿的劳务、食物或财物的渠道,不管是浩荡的大河还是涓涓的小溪,每一个营吏从来都是大把捞、大口吞地加以利用。早在索洛维茨群岛上,长官们就开始从犯人中给自己找不要钱的女厨子、洗衣妇、马夫、劈柴工。这个有利的习俗从那时起一直没有中断过(上面也从来没有禁止过)。营吏们除此以外还要犯人给他们当女饲养员。管菜园子或给他们的孩子当教员。在平等和社会主义的调门叫得最响的年代,例如一九三三年,在贝阿加格,任何一个自由雇佣人员只要向劳改营的出纳科交很少一点钱,就可以从犯人中得到一个女用人。在克尼亚日一波戈斯特,马尼姬-乌特金娜大婶给营长饲养奶牛——为此每天得到一杯牛奶的奖赏。照古拉格的风俗来说这是很慷慨的了。(说得更确切些,按照古拉格的风俗,奶牛不算是营长私有的,而是“为了改善病号饮食而饲养”的,但是牛奶则一定要送进营长家里。)

    谁只要有可能从犯人的口粮里捞取吃喝,他必定会这样做。这已经不是论杯,而是论桶、论口袋了!读者,请您再读一遍第九章里利帕伊写的那封信,这是一个准是当过保管员的人发出的哀号。要知道这些库拉金、波依绥-沙普卡和伊格纳琴科从保管室里成口袋、成大桶地往外拿东西并不是由于饥饿,并不是因为需要,并不是因为贫穷,而不过是因为:为什么不从这些默默无言、无力自卫、饿得快死的奴隶们身上发一笔财呢?何况在战时周围所有的人都在拼命捞好处。如果你不像这样生活,别人就会笑话你!(至于他们对因短缺了物资而受罚的杂役们采取的背叛态度,我就不当做一种特殊的习性单独提出了。)在科雷马呆过的犯人们也记得:凡是有可能从犯人的大灶里偷东西的人——营长、管理科长、文教科长、自由雇佣的职员、值班看守——必定要偷。连门岗都把加了糖的茶偷到门房去!尽管是一小勺砂糖,但这是从犯人身上白刮来的!要知道从垂死的人手里抢来的东西更甜些……

    且看“美国礼物”(美国居民为救济苏联人民募集的物品)到了他们手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形!据托-斯戈维奥介绍,一九四三年在乌斯奇-涅尔,劳改营长纳戈尔内上校,政治处长戈洛乌林,英地吉尔劳管局长贝科夫,地质局长拉科夫斯基跟他们的妻子一道对所有捐赠物品都是亲自开箱,任意挑拣,你抢我夺。他们自己拿剩的东西,以后在大会上作为奖品发给自由人。一直到一九四八年,首长的勤务兵还在黑市上倒卖剩余的美国捐赠物品呢。

    最好不要回想文教科长们——会叫人笑掉牙。他们无人不渝,但都是小手小脚(不准许他们搞大的)。文教科长把保管员叫来,给他一个包袱——里面是一条用《真理报》包着的破棉裤——你拿去,他说,给我拿来一条新的!一九四五一四六年卡卢加关卡劳改营的文教科长每天带一捆劈柴到营外去,那是犯人们在工地上给他拣来的。(然后还要坐公共汽车在莫斯科市内走……穿着军大衣,挟着一捆劈柴。看来日子也是不甜美的……)

    对于劳改营的主人们说来,他们本人和他们的家属由营里的师傅做鞋、做衣服(连独劳点点长胖太太参加化装舞会穿的“和平鸽”服装也是在总务大院里缝)还嫌不够;由营里给他们做家具和任何日用品还嫌不够;由营里给他们铸造霰弹(供他们在附近的自然保护区里进行偷猎)还嫌不够;由营里的厨房给他的猪供应饲料还嫌不够。这都太少了!他们和旧时的农奴主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权力不是终身的也不是世袭的。正因为如此,农奴主们不需要自己偷自己的东西,而劳改营长们一脑子想的全是怎么样从自己管的家当里偷出点什么。

    为了不致叙述得太累赘,我只举出少量的例子。脸色阴沉的驼背涅维任从来没有空着手走出过我们那个卡卢加关卡劳改营,他总是穿着一件长下摆的军官大衣,拿着或是一小桶干性油,或是窗玻璃,或是腻子。一般数量都超过一个家庭所需要的一千倍。住在科杰里尼切斯基滨河街的第十五独劳点点长,大肚子大尉,每礼拜都要坐小汽车到劳改营里来拿干性油和腻子(在战后的莫斯科这些东西等于黄金!)。这些东西都是预先从生产区里替他偷出来转移到营区里来的——做这些事的正是那些因为偷过一束麦秸或一包钉子而被判了十年徒刑的犯人!但是我们这些俄国人是早就改造好了的,对咱们祖国发生的事情都已经习惯了,我们只觉得这些事可笑而已。可是你们看罗斯托夫劳改营里的德国战俘们却有什么样的感觉!营长每夜派他们去给自己偷建筑材料:他和别的长官们正在给自己盖房子。这些顺从的德国人知道,同是这个营长,曾因他们偷了一小罐土豆而把他们送到军事法庭,给他们判了十年至二十五年的徒刑。现在他们对这件事怎样理解呢?德国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每次都到女翻译C.那里去一趟,向她呈交一份证明文件;关于某月某日被迫前去偷盗的声明。(他们当时正在修建铁路构筑物,由于水泥经常被盗,构筑物几乎砌造在沙地上。)

    今天你在埃克巴斯图兹走进矿场管理局长马特维耶夫的屋里去看看!(由于古拉格的收缩,他现在到了矿场管理局。原来曾是一九五二年上任的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营长。)他的住宅里摆满了绘画、雕刻和土著们的不要钱的双手制作的其他物品。

    淫逸放荡。这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这是和生理状况有关,但是劳改营长的地位和他的权力的总体给他们玩女人的爱好大开了方便之门。布列波洛姆劳改点点长格林贝格把每个新来的年轻漂亮的女犯都马上叫进自己屋去。(她除了死之外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可选择?)在科切马斯,劳改营长波德列斯内喜欢在女工棚进行夜间围捕(就像我们在霍夫里诺也见到的那样)。他亲自动手拽开女人的被子,好像是为了搜查隐藏的男犯。他当着漂亮老婆的面同时和三个女犯姘居。(有一天他出子猜忌而开枪打死了其中的一个,自己也开枪自杀了。)菲利莫诺夫,金德米特拉格文教处处长,因“生活腐化”被撤职,派到贝阿拉格去改正错误(保留原职)。他在这里继续放开手脚地酗酒胡闹、乱搞女人,让自己的生活犯小老婆当上了……文教科长。(他的儿子和盗匪集团勾搭上了,不久后他自己也因参与盗匪活动而进了监狱。)

    凶狠残忍。没有任何实际的或道德的笼头可以约束这些天性。在有限的人们手里的无限权力永远会导致残忍。

    母兽塔季扬娜-梅尔库洛娃(翁日拉格第十三伐木妇女独劳点)像一个野蛮的女种植园主一样骑着马在她的女奴们当中狂奔。据普龙曼回忆,格罗莫夫少校哪一天没有把几个人关进强管室,就跟害了病一样。梅德维杰夫大尉(乌斯特维姆拉格第三劳改点)每天要亲自在了望塔上站几小时,把走进女工棚的男犯的名字记下来,以便随后就关禁闭。他喜欢他的隔离室永远是满的,如果隔离室的房间没有塞满,他会感到生活里缺什么东西。每天傍晚他喜欢叫犯人们出来列队,向他们发出类似这样的训话:“你们的牌输了!你们永远恢复不了自由,你们不要再抱这个希望了!”还是在这个乌斯特维姆拉格,劳改点长米纳科夫(他从前是克拉斯诺达尔监狱典狱长,因越权行为坐过两年牢,现在已经恢复了党籍。)亲自动手拽着拒绝上工者的脚,拉下板铺来,碰上那些人里面有盗窃犯,那些家伙竟挥舞起木头板子进行反抗,那时他下令把整个工棚的窗框子都拆下来(零下二十五度),用提桶通过窗洞向里面泼水。

    他们全都知道(土著们也知道):电话线在这平到头了I种植园主们的凶狠发展到了变态的即所谓暴虐狂的程度。一批新押来的犯人列队站在布列波洛姆特别科长舒尔曼的面前。他知道这一批人全是要分去干一般劳动的。他仍是不肯放弃提出以下问题借以取乐的机会:“有工程师吗?举手!”在放出希望之光的面孔上面举起了十来只手。“哦,是这样!也许还有院士吧?马上就给你拿来铅笔片果然拿来了……铁梃。维尔纽斯劳改营长卡列夫在新犯人当中看到别利斯基少尉(他还穿着长筒皮靴和一身磨破了的军官制服)。不久以前这个人还是和卡列夫一样的苏联军官,戴着和他一样的一道杠的肩章。怎么,这一身磨破了的制服唤醒了卡列夫的同情心吗?他至少是保持着无所谓的态度吧?不——产生了专门把他挑出来进行侮辱的愿望!他下令安排他(恰恰不让他把制服换成劳改营的衣服)去给菜地送粪。立陶宛的劳改营管理局的负责干部时常进这个劳改营的洗澡房,他们躺在木板上,强迫犯人给自己擦澡,但不是随便什么犯人,而必须是五十八条的女犯。

    仔细看看他们的面孔吧,要知道他们今天仍然在我们当中走动,可能和我们同乘一列火车(当然不会次于有包房的车厢),同乘一架飞机。他们的翻领扣孔里挂着一个不知道表彰什么的奖章,而肩章诚然已经不是天蓝色的了(他们不好意思),但滚边是蓝色的,甚至还可能是红色的,或是深红的。变成橡木一样坚硬的残忍性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脸上。他们永远显出阴郁不满的表情。他们的生活似乎是诸事顺利,可是却有这种不满的表情。是他们觉得自己正在错过什么更好的机会吗?还是上帝一定要在恶棍的脸上做出他们全部恶行的标记?在沃洛格达、阿尔汉格尔斯克、乌拉尔的列车的头等车厢里,这一类军人在乘客中占的百分比很高。破旧的劳改营了望塔在窗外闪过。“是你们的家当?”坐在旁边的旅客问。军人满意地,甚至骄傲地点头说道:“我们的。”“您是往那儿去吗?”“不错。”“夫人也在那儿工作?”“她拿九十卢布。我拿两百五十(少校)。两个孩子。不宽裕。”比方说这一位,甚至带着城里人的作风,是一个很令人愉快的火车上的交谈者。车外闪过了集体农庄的田野,他讲解说:“农村情况有很大的好转。他们现在想播种什么就播种什么。”(社会主义!可是当人类从洞穴里第一次爬出来,在森林中烧出的空地上播种的时候——不是“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吗?……)

    一九六二年我第一次以自由人的身份乘火车穿过西伯利亚。难道非如此不可吗!——和我同包房的竟是一个年轻的内务部人员。他刚从塔夫达内务部学校毕业,现在到伊尔库茨克劳改营管理局去报到。我假装成一个抱同情态度的傻瓜,于是他就对我讲了他们在当代的劳改营里实习的情况。这些犯人是如何的蛮不讲理、麻木不仁和没有改好的希望。那种永恒的残忍表情还没有在他的脸上固定下来,但是他给我看了一张塔夫达第三期毕业生的庄严的合照。那里面不仅有青年,而且还有一些主要是为退休金而不是为工作需要在这里补足学历(训犬、侦查、劳改营管理学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老资格的营吏。我虽是个久经世故的人,仍不免愕然。他们灵魂中的黑色直透到脸上!从人类中把这种人挑拣出来的工作做得多么巧妙啊!

    在阿赫特姆(爱沙尼亚)战俘营里发生过这样一件事:一个俄国女护士和一个德国战俘发生了暧昧关系,被发现了。并不是简单地把她赶出她那高雅的环境就算了——噢,不行!专为这个戴俄国军官肩章的女人在门房附近钉了一间只留着一个小窗眼的木板亭(不辞辛苦!)。把这个女人在这间亭子关了一个星期。第一个来“上班”的和下班回家的自由人都朝亭子里扔石块,叫喊:“德国婊子……”吐口水。

    他们就是这样挑拣出来的。

    让我们帮助历史留下科雷马的那些从不知道(三十年代末期)自己的权力和花样翻新的残忍手段的界限的刽子手营吏们的姓氏吧:帕夫洛夫、维什涅维茨基、加卡耶夫、茹科夫、科马罗夫、库德里亚舍夫-M-A-洛戈维年科、梅里诺夫、尼基绍夫、列兹尼科夫、季托夫、瓦西里-“杜罗沃伊”。让我们也提一下斯维特利奇内这个姓氏。他是诺里尔斯克有名的残忍拷打者,许多条犯人的性命都丧在他的手里。

    没有我们的帮助,也有人会讲出像切切夫(由波罗的海沿岸共和国内务部贬到斯捷普拉格当劳改营长)、塔拉先科(乌索尔拉格营长)、卡尔戈波尔拉格的科罗吉岑和基多连科这样一些活阎王的事情,以及关于残暴的巴拉巴诺夫(战争末期上任的伯朝拉格营长);关于斯米尔诺夫(伯朝铁路劳改营管理处长)、切皮格少校(沃尔库塔拉格管理处处长)等人的事情。仅仅这类著名人物的名单就可以占据几十页的篇幅。我的一技孤独的笔不可能追寻到他们所有的人。况且权力照!日掌握在他们手里,目前当局还没有给我成立一个负责收集这些材料的办公室,也没有建议我通过全苏广播电台发出呼吁。

    我再谈一件马穆洛夫的故事,说完它也就差不多了。说的还是那个霍夫里诺劳改营的马穆洛夫,他的兄弟是贝利亚的秘书处长。当我军解放了半个德国,许多内务部大头头都涌到那里去的时候,马穆洛夫也在其中,他从那里一趟趟地发回车皮加封的列车——直拉到他的霍夫里带车站。车皮被拖进劳改营区,以免被外边的铁路员工看到(表面上说是为工厂运来的“贵重设备”),专由他自己的犯人们卸货,他对这些人是不在乎的。发了狂的掠夺者们匆忙抢来的东西全都乱七八糟的堆在这里。从天花板上扯下来的枝形吊灯、古老的和日用的家具、用揉皱的桌布胡乱包着的全套餐具、厨房用具、夜礼服和便服、女人和男人的内衣、燕尾眼、大礼帽,甚至还有手杖!这些东西在这里细心地分类,凡是完整的东西都运到他的各个住宅,分送给熟人。马穆洛夫从德国还运回来能停满整个停车场的没收来的小汽车。连他十二岁的儿子(刚好是娃娃犯人的年龄!),他都送给了一辆“奥培尔-卡代特”牌的小汽车。劳改营的缝纫车间和制鞋车间好多个月都堆满了改制赃物的活儿。马穆洛夫在莫斯科的住宅可不止一处,他需要保障供给的女人也不止一个啊!拉夫连季-帕夫洛维奇-贝利亚有时候亲自到这里来。从莫斯科调来了一个真模真样的茨冈合唱团,还特准两个犯人——会弹吉他的费季索夫和会跳民间舞的马利宁(原来是红军歌舞团的)参加他们的纵酒宴饮。事先警告过他们:如果你们在哪里漏出一个字,我要你们一辈子烂在这里!马穆洛夫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次他们钓鱼回来,拖着小渔船经过某个老爷爷的菜园子,把菜踩坏了。老爷爷好像嘟嚷了几句。给他点什么报偿才好?马穆洛夫让他饱尝了一顿老拳,叫他趴在地下朝地皮去呻吟,像俗话说的:“吃了我的五谷,打了我的屁股”

    但是我感到我的叙述变得千篇一律了:是不是会觉得我在重复以前的话?或者这一切我们已经在别的什么地方读过了,读过了,读过了……

    我听到反驳!我听到反驳!是的,确实有过个别的事实……但主要是在贝利亚时期……但是你为什么不提供光明的事例?你也描写几个好的嘛!表现一下我们亲爱的父辈嘛……

    这我办不到!让见到过的人去表现吧。我没有见到。我在概括性的议论中已经归纳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劳改营长不能是一个好人。不然的话他或者要碰得头破血流或者被赶走。我们姑且设想一下:一个营吏想做好事,把本营的狗的管理制度换成了人的,——人家能让他这样干吗?能准许吗?能通过吗?这不等于把茶炊搬到冰天雪地里又要它在那里变热吗?

    我愿意接受这样的看法:“好人”是那些急于挣脱,还没有挣脱但一定能挣脱这个职务的人。例如,莫斯科制鞋厂厂长M-格拉西莫夫被收缴了党证,但没有开除出党(有过这种形式)。可是暂时把他安置到哪里去呢?派到乌斯特维姆去当了一名营吏。据说他对这个职务感到很不痛快,对待犯人态度比较温和。五个月以后争取离开了。可以相信他在这五个月里是个好人。另外还有人说在奥尔套(一九四四年)有过一个劳改点长,叫斯梅什科。没见过他干过什么坏事,——可他也是一直在争取离开。在东北劳改营管理局有个以前当过飞行员的处长(一九四六年)莫罗佐夫,对犯人的态度很好,可是这么一来上级对他的态度可就很坏了。要么再举一个西维尔金大尉的例子,据说他在内罗勃拉格的时候是个好人。结果怎么样?把他派到了帕尔马的惩戒派遣点。他只做两件事——喝烧酒和听西方广播——在他们那个地区干扰电波很弱(一九五二年)。就连我车厢里的这个塔夫达毕业生同伴也还是有一些善良的冲动:在走廊里有一个没有车票的青年,站了一天一夜。他说:“我们挤挤,给他腾个座好吗?让他睡一会。”但是只要让他当一年的官,他便会做出另一件事来。他会走到列车员那里去说:“把这个无票乘车的人带走!”难道不是这样吗?

    好吧,说实话我知道一个很好的内务部人员,诚然他不是营吏,而是狱吏——楚卡诺夫中校。他曾当过一个短时期的马尔发特种监狱典狱长。不是我一个,而是所有那里的犯人都承认:没有人领略过他的坏处,而所有的人都体会过他的好处。只要能把条令扭得对犯人有利,他一定会扭的。只要在什么事上可以放松一些,他必定会放松的。但是怎么样呢?把我们的特种监狱升了一级,看管得更加严厉了——而他就被调开了。他年纪不轻了,在内务部工作了多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工作的。是一个谜。

    对了,阿诺尔德-拉波波尔特向我保证:米哈伊尔-米特罗法诺维奇-马尔采夫上校工程师,原在工程兵部队,一九四三至一九四七年在沃尔库塔拉格(包括建设工程和劳改营)当负责人,肯定是个好人。他当着契卡人员的面和犯人工程师握手,客气地称呼他们的本名和父名。他不能容忍职业的契卡人员,蔑视政治处长库赫季科夫上校。当授予他国家安全部的“少将政委”头衔的时候,他没有接受(这可能吗?)。他说:“我是工程师。”他终于达到了目的:当了一名普通的将军。拉波波尔特保证说,在他当政的年代,在沃尔库塔没有搞过一次营内的案件(但要知道这是战争时期,正是营内案件搞得最凶的时候),他的妻子是沃尔库塔市检察长,她使得劳改营行动特派员们的创造能力发生瘫痪。如果A-拉波波尔特不是由于自己当时的享受特权的工程师地位而不由自主地夸大其词的话,这倒是一条很重要的见证。我总觉得这不大可信: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把这个马尔采夫搞倒?要知道他必定会妨碍所有的人!让我们希望将来哪一天有人能查明真相吧。(当马尔采夫在斯大林格勒城下指挥工兵师的时候,曾把一个团长叫到队列前面,亲手把他枪毙。他到沃尔库塔来是受贬的,但不是为了这事,而是为了别的什么事。)

    在这件事和另外一些类似的事例上,记忆力和个人印象中后起的积层有时会使回忆发生歪曲。当人家说到一些好人的时候,我便想问一句:对谁好?是对所有的人吗?

    从前方下来接替工作的军人一点不比老牌的内务部人员强。丘尔佩涅夫证明说,当类似叶戈罗夫团政委这样在前线受了点伤的军人接替了(在战争末期)劳改营的老狗以后,情况不是改善了,而是变坏了。他们对劳改营的生活一点也不懂,发出一些马马虎虎、浮皮潦草的指示就带着娘儿们到营外寻欢作乐去了,把全营交给杂役中的恶棍们去支配。

    然而那些高声称颂劳改营里的“好契卡”的人们(即思想纯良的正统派们)所说的“好人”,和我们理解的意思完全不同:他们指的不是那些试图以偏离古拉格的兽性条令为代价,为所有的人创造一种一般的人道的环境的人。不,他们认为的“好人”是那些忠实地执行恶狗的职责,对全体犯人扑咬残害,但对前共产党员却宽容体恤的人们.(思想纯良者的胸怀多么宽阔!他们永远是全人类文化的继承者!……)

    这样的“好人”当然是有过的,而且还不少。例如有着整套列宁全集的库德拉蒂不就是一个吗?季亚科夫讲到过一个。请看此人有多么高贵的风度:劳改营长到莫斯科出差的时候访问了在他营里关着的一个正统派的家属,可是回来以后又继续执行恶狗的全部职责。戈尔巴托夫也记起一个科雷马的“好”营长,那人对他说:“人们惯于把我们这些人看作是吃人的魔王,但是这种看法是错误的。能把好消息通知给犯人,我们也很愉快。”(可是戈尔巴托夫的妻子写给他的信中,有关他的案子即将复审的那一段,被营里的检查人员抹掉了,他们为什么要剥夺目已通知好消息的快乐呢?但是戈尔巴托夫从这里也看不出矛盾;营首长说什么,部队将军信什么……)这位科雷马的“好”狗关心的……是戈尔巴托夫将来不要“在上面”讲他的劳改营里的胡作非为。因此才产生了这一场愉快的谈话。谈话快结束时营长说:“您今后说话要谨慎。”(而戈尔巴托夫又是什么也没有明白……)

    列夫科维奇在《消息报》(一九六四年九月六日)上写了一篇被誉为“热情洋溢”、但我们看是别人授意的文章。她说,她在劳改营里知道几个善良、智慧、严格、忧郁、疲倦以及如此等等的契卡工作人员;在江布尔市有过这么一个卡普斯京,他试图给共产党员的被流放的妻子们安排工作,结果因此而被迫自杀。我看这纯粹是痴人说梦,瞎胡诌……管理人员有责任给流放者安排工作,甚至为此而采用强迫的手段。如果他真的自杀了的话,那不是因为他犯了盗窃罪,就是因为他在男女问题上闹出了事。

    慢点,这里还有一个“好的”——我们埃克巴斯图兹的马特维耶夫中校。在斯大林时代牙齿露出半尺长,咬得咯咯响,可是亲爸爸死了,贝利亚垮了——马特维耶夫变成了带头的自由派,土著的慈父。嗯,直到下一次变风向。(但是就在那一年他还背地里指点作业班长亚历山德罗夫说:“谁要不听你的——就按他,我担保你没事!”)

    不,这样的“好人”对我们没有一点用!这样的“好人”一个大钱不值。照我们的意思,只有他们自己蹲进劳改营的时候,他们才好呢。

    也的确有进来的。但是他们受审判并不是为了那个。

    劳改营看守被称作内务部的初级指挥人员。这是古拉格的军士。他们的任务也一样是牵人和管人。他们也站在同一个古拉格的楼梯上,只是矮几级。因而他们的权力小些,需要自己动手的事情多些。不过他们倒是不吝惜自己的手,如果需要让什么人在惩戒隔离室或看守室里遍体流血,他们可以三人一起勇敢地对付一个,哪怕打得他爬不起来。一年一年地他们在这个职务中变得越来越粗暴,在他们身上你发现不到像一小片浮云那么点大的对水湿、冰冷、饥饿、疲惫和垂死的囚犯们的怜悯。犯人们在他们面前也像在大首长们面前一样地没有权利和没有保护。他们同样可以任意压迫犯人而觉得自己是人上人。在泄怒、逞凶方面,他们遇不到任何障碍。而当你可以打人而不受惩罚的时候,你一开了头就不想罢手了。暴虐行为有兴奋作用,你会觉得自己真的已经是这么威风凛凛,以至自己都害怕自己了。看守员们既在行为方面、也在性格方面积极地模仿着他们的军官,但是他们身上没有那块金牌牌,军大衣也是脏兮兮的,到哪里去都得走路,也不许他们使用犯人当自己的用人。他们自己在菜园子里挖土,自己照管家畜。当然,提溜个把犯人到自己家里去半天——劈柴、擦地板——这可以,但是不能规模很大。工作时间的犯人不能占用,那就占用休息时间的犯人吧。(塔巴杰罗夫——在别列兹尼基,一九三0年——下了连续十二小时的夜班以后刚刚躺下,看守员就把他叫醒,派他到自己家里去干活。你不去试试!……)看守员们没有世袭领地。劳改营对于他们究竟不是世袭领地,而是工作单位,因而他们既没有那种傲气也没那种大权独揽的气魄。在偷盗方面他们面前也有障碍。这是不公平的:大官们钱本来就很多,又可以偷得很多;看守人员钱很少,可是也只准许偷得很少。从保管室里大口袋地拿,人家是不让的。顶多是一小提包、现在我好像还看到那个大脸庞、亚麻色头发的基谢廖夫上士怎样走进会计室去发命令(一九四五年):“犯人厨房一钱油也不要发!只发给自由人员!”(因为油脂不够分配了。他们就只有这点特权——可以按定量领到油脂……)要在劳改营的缝纫车间给自己缝点什么,需要经营长批准,还得排队。在施工场地上可以强迫犯人给自己做点零活——焊补、焊接、打造、车削点什么。可是比小凳子更大的东西并不是总能拿得出去的。在偷窃方面受到的这个限制使看守员们,特别是他们的妻子非常生气,因此对上级常有许多抱怨;因此生活还显得是极其不公平的;因此在看守员们的胸中能出现一些心弦不能说是心弦,而只能说是一些没有填满的、空虚的地方。人类的呻吟在那里还能产生反响。有一些等级最低的看守员还能够有时怀着同情心和犯人们说几句话。这种事不常有,但也不是希罕得不得了。无论如何,在监狱和劳改营的看守员里发现一个真的人还是可能的。每个犯人在自己的经历中都遇到过不止一个。而在军官里几乎不可能。

    其实这就是社会地位和人性之间的反比关系的普遍规律。

    真正的看守员,这是在劳改营里一连干十五年、二十五年的人。是那些一旦在这种可恶的偏远地方安家落户以后就永不离开的人。他们一旦把命令和规则在脑子里记牢了,一辈子就不需要再读什么、再知道什么,只要听听广播,莫斯科电台的第一套节目,就行了。对于我们说来,正是这样一帮人代表着古拉格的愚蠢的、无表情的、僵硬的、接受不进任何思想的面貌。

    不过在战争年代中,看守人员的成份被打乱了,变得不纯了。军事当局在忙乱中忽视了看守工作的神圣性,把一部分人拉上了前线,而派到这里来代替他们的是从医院出来的作战部队的士兵——当然也是专挑那些最愚蠢和残忍的。另外还有一些老头子也进来了:应征入伍后直接从家里分配到这里。正是在这些花白胡子的人们当中有一些心地善良的不抱成见的人。他们说话和蔼,搜查马马虎虎,什么也不没收,还说笑话。他们从来不记谁的过也不打要把什么人关禁闭的报告。但是战争结束后他们很快就复员了,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像下面这样的人(也是战时的看守员)对于看守人员说来也是不平常的,例如我已经写过的那个大学生谢宁,还有我们卡卢加劳改营里的犹太看守员,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完全是平民的模样,十分安静,不爱挑刺,谁也没有受过他的害。他平时的作风这么随和,以至我有一次大胆地问他:“请问,您的文职的专业是什么?”他并不生气,用安详的眼睛望了我一下后低声回答说:“商人。”来我们劳改营前,战争时期他在波多尔斯克劳改营服役。他说那里战时每天都有十三至十四人饿死(你看,这已经有两万人死掉了!)。他看来是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军队”里度过了战争,而现在他需要拿出点才智,以便不永远在这里陷下去。

    至于这位特卡奇准尉——埃克巴斯图兹劳改营里人人害怕的管理处长助理——跟看守员的职务那么对路,好像是从这个模子里浇出来的,好像从襁褓时代起他就一直在这里服务,好像是和古拉格从一个娘肚子里生出来的。这表现在他那一张黑色额发覆盖下的凝固而凶险的面孔上。单是和他在一起或者在营内的小道上碰见他,都叫人害怕:他不会走过什么人的身边而不给他带来什么损害——命令他向后转、强迫他去干活、没收他什么东西、恐吓、处罚、逮捕。晚点名以后,各工棚都上了锁,但在夏天加了铁栅的窗口还是打开的,特卡奇不声不响地偷偷走到窗口下面。在外面偷听。然后他伸头往里面看——屋子里的人急忙跑回原铺。他在窗台外面,像黑色的夜鸟一样,通过铁栅宣布:因不按时睡觉,因说话,因使用违禁品,给予各种处分。

    突然间,特卡奇永远消失了。劳改营里传出风声(我们无法核实,但这类顽固的风声一般都是真实的),说他被人揭发是一个从敌占区来的法西斯刽子手,被捕了,到了二十五年。这是一九五二年的事。

    然而法西斯刽子手(他干这个决不会超过三年)怎么在战后的七年内竟成了内务部的红人?

    怎么回事?

    “押解队不给警告即可开枪!”在这句咒语中包含了押解队的全部特殊规章,包括了它依照写在法律背面的规定凌驾于我们之上的权力。

    说“押解队”,我们是采用群岛的日常用语;还有个习惯的说法(在劳改营里甚至是更经常的说法)——“军警队”或简称“警卫”。它的学名是“内务部军事化警卫队”。“押解”只是军警队可能执行的任务之一,与“守卫”、“营区警戒”、“环形警戒”和“队部警戒”并列。

    押解勤务即使在没有战争的情况下也和火线勤务一样。押解队不怕任何调查,它也不必对任何行为做出解释。凡是开枪的人总是对的。凡是被打死的人总是错的,因为他想逃跑或跨出警戒线。

    这就是奥尔套劳改点的两次枪杀(请乘以劳改点的总数)。警卫队兵士带着一队被押解的犯人走过。有一个解除看管的犯人向走在这一队中的他的女朋友靠拢过去,和她并排走——“走开!”“怎么,你舍不得?”开枪。击毙。一场审判的喜剧。宣布警卫队’兵士无罪:在执行职责时受到侮辱。

    一个拿着释放证(他明天被释放)的犯人走到在大门口站岗的警卫身边请求;“让我出去,我到洗衣房(在营区外)跑一趟,一眨眼工夫就回来!”“不行。”“我明天就要自由了,傻瓜!”当场击毙。对杀人者连审判都没有进行。

    犯人在劳动紧张的时候多么容易注意不到树上砍出的这些记号啊,它们代表着一条想象的虚线,是代替铁丝网的树木警戒圈。索洛维约夫(前陆军中尉)砍倒了一棵云杉。他往后倒退着走,清掉树干上的枝杈。他只看见自己这棵砍倒的树。可是押解队员“坦沙耶沃狼”却眯缝起眼睛等着,他是不会招呼犯人“小心发!”的。他等着——现在沿着树干继续倒退着走的索洛维约夫不留神跨出了生产区。开枪!开花子弹,一个肺被炸烂了。索洛维约夫被打死,而“坦沙耶沃狼”得到一百卢布的奖金。(“坦沙耶沃狼”——这是布列波洛姆附近的坦沙耶沃区的当地居民。他们在战争时期为了贪图离家近些并且不上前线,纷纷加入军警队。这就是孩子们习惯叫嚷:“妈妈,‘咸鲱鱼’来了!”的那个坦沙耶沃区。)

    押解队和犯人之间的这种绝对服从的关系,警卫人员永远享有的以子弹代替语言的权利,不可能不对警卫队军官和队员们的性格产生影响。犯人们的生命虽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交给他们支配,但已经交得够全面彻底了。土著们在他们眼里根本不是人,而是某种能活动的懒洋洋的稻草人。命运派了他们来给这些稻草人点数,尽量迅速地驱赶他们上工和下工,再就是劳动时尽量地把他们保持在最密集的状态。

    警卫队的军官们胡作非为的事例就更多了。这些年轻轻的小中尉们的脑子里形成了一种对生活的肆无忌惮的权力感。一种人只是狂吼乱叫(内罗勃拉格的乔尔内上尉);另一种人从残忍中寻求快乐,甚至在自己的士兵身上施行起来(同一个地方的萨穆金中尉);第三种人不承认自己的无上权威有任何限制。警卫队长涅夫斯基(乌斯特维姆,第三劳改点)发现自己的小狗(不是公家的警犬,而是他自己的心爱的小狗)不见了。他自然是到营区里面去寻找,正好碰到五名土著在那里卸开死狗。他掏出手枪,当场打死一个。(这个事件没有引起任何行政后果,除了其余四人受到蹲惩戒隔离室的处分以外。)

    一九三八年在乌拉尔西区的维谢拉河上,森林火灾以暴风雨般的速度袭来,从森林延及到两座劳改点。对犯人们该怎么处理?需要在几分钟之内决定,没有时间和上面联系。警卫队没有放他们出去——结果全部烧死了。这样做麻烦较少。如果放出去的犯人逃散,警卫队会受到审判。

    警卫队的职务对于它的军官们的旺盛的精力只有一个限制:它的基本单位是排,全部至高无上的权力只到排为止,而肩章上最多只能有两颗小星。在队里的提升只能使他脱离排里的实权,那是一条死胡同。

    因此最贪权和最有力的警卫队员都争取调去干内务部的内部勤务,在那里取得晋升。古拉格的若干著名人物的履历正是这样的。前面已经提到过的安东诺夫,北极的“死亡之路”的主宰者,就是警卫队长出身,文化程度只有小学四年级。

    内务部无疑把警卫队人员的挑选看做是十分重要的工作;各地兵役局也都接到有关的秘密指示。兵役局担当着许多秘密性质的工作,而我们对它总是抱着宽厚的态度。例如,二十年代提出的建立地区性军队的思想(伏龙艺的方案)为什么遭到坚决地拒绝?相反,为什么特别坚持把新兵调到离本地区尽可能远的地方去服役(阿塞拜疆人去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人去高加索)?因为军队必须和当地居民疏远,最好连种族也各不相同(正如一九六二年在诺沃切尔卡斯克考验过的那样)。在选配押解部队人员的时候也并非无意地使鞑靼人及其他少数民族占了较大的百分比:他们的比较不开化,他们的比较闭塞,对于国家是宝贵财富,是国家的堡垒。

    但是这种部队的真正科学的组织和训练是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才和特种营的建立同时开始的。从这时起,这支部队只吸收十九岁的男孩子,并且立即使他们受到大剂量的思想意识辐射。(关于这种押解队我们以后还要单独谈。)

    在这以前,在古拉格里好像不大顾得上这些事。实际原因是,我国人民虽然已经是社会主义的,但还没有全体都发展和提高到当之无愧的劳改营警卫队员的坚强而残忍的水平!警卫队的成份有时候很杂,有时候不再能成为原来设计的那堵恐怖之墙。在苏德战争年代它特别严重地软化了:训练得最好的(“良好的凶猛状态”)年轻士兵不得不交给前线。一些有气无力的后备役人员慢慢腾腾地走进了警卫队,这些人按健康条件不适于参加作战部队,按凶猛状态则完全不符合古拉格的要求(不是在适当的年代教育出来的)。在劳改营的最无情的、饥饿的、战争的年代,是警卫队的这种松懈现象(只是就发生了这种现象的地方而言,并不是到处都有的)在一定程度上稍许减轻了犯人们的生活重担。

    尼娜-萨姆舍尔回忆她的父亲。他就是一九四二年在他渐近老境的时候被征召入伍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省的劳改营里去当警卫的。家属也搬到他那里去了。“在家里父亲很难过地谈到劳改营里的生活,也谈到那里的好人。当父亲一个人看押一个作业班从事农业劳动的时候(这还是在战时——整个作业班由一个兵看押!这难道不是放松吗?),我时常到他那里去,他准许我和犯人们谈话。犯人们对父亲很尊敬:他从来不对他们说粗暴的话。他们请求,比方说,进商店,父亲就放他们去。而他们也从来不在他手底下逃跑。他们对我说:‘要是所有的押解员都像你爸爸这样就好了。’父亲知道许多坐牢的人都是无辜的。他很愤慨,但只是在家里说。在排里不能这么说,说这话是要被关进去的。”战争结束后他立即复员了。

    但也决不能把萨姆舍尔当做战时警卫队的标本。他以后的命运就证明了这一点;到了一九四七年,他本人就依照第五十八条被捕入狱了!一九五O年在濒死的状态中获准因病释放,五个月之后死在家里。

    战后这种松散的警卫还持续了一两年。不知怎么兴起来的,许多警卫队员谈到自己的服役,也都用起“刑期”这个字眼来了:“等到我服满了‘刑期’的时候。”他们懂得自己的职务的可耻,自己干的工作,在家里是说不出口的。在上面说过的那个奥尔客,一个警卫士兵故意从文教科里偷了一件东西被开除、判刑,但马上就遇赦出去了。士兵们都羡慕他:真想到办法了!好样的!

    H-斯托里亚罗娃回忆起一个警卫队士兵。在她一开始逃跑时,这个士兵就截住了她——并且替她隐瞒了逃跑的企图,她没有受到惩罚。还有一个是由于对被递解走的女犯的爱情而自杀的。在妇女劳改点里实行真正的严厉措施以前,女犯和押解队士兵之间时常发生友善的、良好的,有时甚至是爱情的关系。连我们这样的伟大的国家都没有办法在一切地方压碎善良与爱情!……

    战后年代的年轻新兵也没有马上变得合乎古拉格的要求。当弗拉季连-扎多尔内(以后还要讲到他)在内罗勃拉格的警卫队里造起反来的时候,他的同龄的同事们以很同情的态度对待他的反抗。

    自我警卫构成劳改营警卫史中的一个特殊篇章。早在革命后的最初年代就曾宣布过,自我看守是苏维埃犯人们的义务。在索洛维茨,这一条贯彻得大有成效,在白波运河及伏尔加运河土地上也广为采用。任何一个不愿意推手车的社会亲近分子都可以扛起一支步枪来对付自己的同伴。

    我们不断定说这是专门为了使人民道德腐化的魔鬼的计划。正如我们半个世纪的现代史中历来的情形:崇高的光辉理论和爬行的低贱道德好像很自然交织在一起,很容易互相转化。但是从老犯人的讲述里我们知道,“自我警卫”队员对自己的兄弟们是残忍的,他们力图巴结上司,保住警犬的职位,有时候用开枪打死来报私仇。

    不,请你告诉我,——有什么坏事教不会人民、人们、人类去做?……

    而且这在法律文献中已经指出来了:“在许多情况下被剥夺了自由的人们比正式的看守员能够更好地执行警卫营地和维持秩序的任务。”

    这段引文是摘自三十年代的,而扎多尔内也证实了四十年代末的情形:自我警卫队员对自己的同伴们十分凶狠,抓住一个形式上的理由就开枪把人打死。同时,在帕尔马,内罗勃拉格的一个惩戒派遣点,被关押的全是“五十八条”,自警队也是由“五十八条们”组成的!政治犯竟……

    弗拉季连讲了这样一个自警队员——库兹马,从前是司机,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一九四九年他因触犯五十八一10被判了十年。怎样生活?没有找寻到别的路。一九五二年弗拉季连遇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当了自我警卫队员。这种处境使他痛苦,他说他背不动步枪这个重担;去执勤的时候经常不装子弹。常常在夜里哭,骂自己是卖身投靠的小人,甚至想自杀。他的额头很高,面孔有些神经质。他爱好诗歌,常和弗拉季连到泰加森林里去读诗,过后又去扛步枪……

    他还知道一个像亚历山大-卢宁这样的自我警卫队员,是一个已经上了年纪的人,斑白的头发像花冠似地罩着额头,令人产生好感的善良的笑容。战争时期他是一名步兵中尉,后来当了集体农庄主席。他因为没有按区委的要求上交粮食,而是擅自分给了社员,被判了十年徒刑(按生活性条文)。这说明他是这样的一个人——把邻人看得重于自己!可是在内罗勃拉格却变成了自我警卫队员,甚至在普罗麦茹托奇纳亚劳改点点长手下挣到了减刑。

    人的限度啊!不论你怎样对它感到惊奇,你永远不能真正把它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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