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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早晨,淄博张店城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瓷器店。虽是春来二月,但还透着寒气。人们的着装也五花八门,抬缸抬瓮的那些苦力已经开始光着膀子干活了,账房之类的人物穿着夹袄,老年人的棉袄却还没脱。

    一座高门楼,后面是二进式的宅院。那门楼带着门厢,黑漆底子镶红条门心。门上的匾额从右向左横书金字“世代书香”。

    门厢上的对子字字飘逸:“向阳门第春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正宗的汉隶,柔中带峻,平和之中透着险奇。

    那宅院青砖青瓦,院中有两棵大海棠,枝杈伸举,苍老有力,枝头的花含苞待放。树下一个石桌,一个老妈子正在擦着,水洒在石头上,颜色变深。石桌中央是个棋盘,在“楚河汉界”处却是另一番文字:“刘项争锋,江山谁属”。虽是没有问号,却能感到那个问号的存在。在棋盘的两头各有六字,南头是“无虑无求无忌”,北头是“有花有风有棋”。老妈子把抹布缠在指头上,抠着擦那些字。

    正堂上,卢老爷在喝茶。他五十多岁,精神矍铄,瘦而不柴。花白头发向后归去,颔下细长花白短须。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这屋里的陈设虽不豪华,但能透出家境的殷实和主人的品味。冲门是博山大漆的八仙桌椅,“吕洞宾过海搁几”两头高翘。桌角和椅子扶手上的枣红漆虽被岁月磨淡,露出了木质,却显得家传久远。搁几的上方中堂画的一丛很旧的黄菊花,两边的对子是近代大书法家华世逵手书:“人淡似菊菊不落,室小如船船永行。”靠东里间墙处是一个紫檀长条书案,简约灵秀,透着明朝万历天启风致。书桌的上方横幅字画是何绍基写走样的颜体字:“读书扫地烧香”。

    卢老太太从里间屋里出来了,富富态态,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她过来给卢老爷添了茶。她见老伴面沉似水,就问:“老大还没起来?”说着拿抹布习惯性地擦了一下壶底。

    卢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还老大!老二两口子也还没来请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别整天一百个地方看不顺眼,这都民国了。家驹留洋好几年,这才刚回来的,记不得那些规矩了。”说着回手拿个橘子给老伴剥。

    卢老爷斜过脸来:“民国了,就没礼数了?我读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知道洋人最讲礼数。”老太太想反驳,卢老爷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妇不该忘吧?老二两口子不该忘吧?连人家王妈都笑话。”

    老太太把橘子递过来,卢老爷看了看,接过去,不满情绪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说:“老大家和老二两口子我说他们,你对老大就宽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这方圆二百里,咱家驹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

    卢老爷更加不屑:“哼,还洋进士呢,写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字写的!歪七扭八,怕我说他,还故意在汉字里加洋文,轻佻!”

    老太太为大儿子辩护:“这话我就不愿听。你不认识洋文,就说家驹那墨笔字写得不好。这出洋念书当初我就不赞成,是你死命地撺弄,你说中国之学快断气儿了。这好,学回来了,你又看不顺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么着才舒坦!”说着,老太太不怀恶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卢老爷满嘴里是橘子,暂时无法反击。

    东屋里,卢家骏两口子正在说私房话。家骏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和太太一块儿过去请安。他二十一二岁,精明干练,皮肤黝黑透亮,中式便裤便褂,脚上穿着“日行八百里”胶底鞋(西洋最早输华的胶皮鞋)。他太太小个子,两眼溜圆,胖乎乎的,透着妇女式精打细算的神情。她穿着大红凤凰戏牡丹的花夹袄,正在对着镜子往头上插簪子,插上了,感到不合适,然后重新再插。家骏催她:“你快点儿,咱爹这马上就急。”

    “西屋里大哥还没起呢。咱爹那么大的规矩,我看他也没招。”

    家骏不高兴:“大哥刚回来,你别老攀大哥。快点!”

    “哼!一万大洋在青岛买了染厂,你看人家大哥,这是什么命,什么心也不操。娶媳妇,有那么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妇就出洋,玩够了回来,就有现成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户打交道,为了三斤五斤的租子,来回地讨价还价。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儿。一万大洋能买多少地?他为了大哥什么钱都舍得花。可对咱呢?蒸个干粮还得看看掺了多少棒子面儿,连个馍馍都不舍得吃。咱大哥也够小气的,那搪瓷脸盆多好,也不说在西洋多带回一个来给咱。”

    家骏有点烦:“你行了,哪来的这些不对付!咱爹是有见识的人,当年进京见过梁启超谭嗣同,知道哪头轻,哪头重。地多有什么用?要是风调雨顺的,还能收点租,要是赶上旱了涝了怎么办?那地里就是不收成,你还逼着那些佃户变出粮食来?这工厂就不一样了,只要机器转着,就能挣钱。挣了钱买粮食还不一样?净让我心烦。还搪瓷脸盆,这铜盆还不一样洗脸?”

    “家骏,青岛那工厂挣了钱有咱的吗?”她对下一步的财务情况还是比较关心。

    家骏坐在那里笑笑:“不管有咱的没咱的,光凭你叫我名字,咱爹听见就不依。”

    妻子不高兴:“你这人真不讲理。是你不让我再叫你相公的,说朝代变了,人家上海北京都是叫男人的名字。人家真叫你名了,你又来了词儿。我看你和咱爹一样,一会儿一变,不知道怎么样才算舒坦。”

    夫妻二人出门来,妻子在后头推家骏,故意大声说:“去了趟青岛就累成这样,没命地睡,看不让咱爹熊你!”

    卢老爷在北屋里听到了。

    家骏委屈,刚想回头反驳,又被妻子杵了一下,二人朝北屋走来。

    家驹的太太早穿戴好了,表妹正在侍候着当初的表哥起床。太太拿着家驹的衣服,他穿一件,太太递一件。家驹感到这是应该的,并不太在乎。太太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眉目低垂,不敢出些声色。

    家驹的太太长得很稳重,浓眉大眼,刘海前遮,气质里透出点大家闺秀的韵致。中等身量,穿着马黄色昌邑缎子夹袄。

    家驹刷牙,她拿痰筒接着。她看着家驹嘴里的那些沫,身子向后仰,害怕溅到自己身上。

    家驹伸手试着洗脸水的温度,她忙问:“相公,热不?”

    家驹侧过脸来:“我一回来就对你交代了,不能再叫相公。我是留学生,你整天相公相公的,叫得我像个前清的县官儿。就叫我家驹。”

    “俺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西洋夫妻之间都叫亲爱的,这怕什么?我出了一阵子洋,什么都看到了。中国毁就毁在这些没用的礼数上。我在德国读了一个外国人写的中国笑话,说甲午海战之所以失败,就是因为礼数太多。炮手装一个炮弹冲着管带一磕头,问问该不该放,等磕头回来了,日本人的炮弹先打来了。还弄这些没用的礼数。以后守着咱爹不叫,光咱俩的时候就叫我家驹。这就叫一声我听听。”

    妻子托着毛巾脸红了,低着头,嗫嚅地小声试叫:“家驹哥。”

    家驹气得笑了:“你这是刚从前清出来,又进了话本儿。把那哥字去了,重新叫。”

    妻子的头更低了,羞怯地努力着小声叫:“家驹。”

    家驹满意了:“这就对了嘛,叫常了就自然了。新时代,新女性。等我忙完了,我教你拉提琴,说洋文。也不知道当初朝廷里那些狗屁大夫从哪弄来的招儿,让慈禧这个熊娘们儿活起来没完。这个熊娘们儿真是死晚了,耽误了中国。我在国外感受最深。一想起清朝的那些王八蛋,气就不打一处来。曾国藩左宗棠也生得不是时候,帮着清朝苟延残喘。孙中山也是生晚了,早该掀了清朝这个烂摊子。”

    翡翠不敢抬头,好像清朝的罪责该由她承担。

    家驹对中国历史评价过之后,开始洗脸,妻子手端毛巾小心侍候,随时准备递上去。

    家驹洗完了脸,开始着装,竖起白衬衣的领子,打开衣橱找领带。

    妻子忙问:“你找什么,相公?”

    家驹把眼一瞪,妻子赶紧低头改口:“家驹,你找什么?”

    “领带,我昨天打的那条。”

    妻子忙从晾衣的竹竿上取来,递上:“我昨天晚上刚洗了。”

    家驹看着洗过的领带,皱皱巴巴,无奈地向后一仰脸,手也松下来:“这东西不能洗。嗨!不错,不错,还没把我这西装洗了。”说着回身取过另一条。

    妻子端着领带问:“那脏了怎么办?”

    家驹打着领带:“脏了,你就放在那里,千万别洗。我捎到上海去洗。这不是水洗的东西。”

    妻子更纳闷:“洗件衣服还得去上海?”

    家驹打好领带,拿过浅灰西装穿上:“翡翠,咱慢慢地来,有些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明白。从今天晚上开始,我就给你讲什么是进步,什么是落后。走,咱先去给爹请安。这个礼数暂时不能破。”说着自己也笑了。

    卢老爷端坐上首,等着朝拜,老太太表情倒是喜兴。

    卢家驹西装革履地进来,微微颔首:“爹,娘,早晨好!”

    翡翠还是老式的规矩,低低头,握拳在腰:“爹,安康!”又冲着老太太如此一下,“娘,安康!”

    家驹坐在靠近卢老爷的鼓形镂空凳子上,家骏坐在他对面,好似文左武右。家驹进来时家骏已经起立,这时他给哥嫂请安:“大哥好,大嫂好。”然后重新坐下。

    卢老爷看着自己制定的这些仪式还没离谱,刚才的怨气消去一些。翡翠过去给公婆倒茶,倒完了茶,老太太顺手拉住大儿媳的手:“翠,咱娘俩里屋里说话。老二家——”家骏太太闻声上前:“娘。”老太太吩咐:“你爹和你大哥他们要说说办厂的事,你也别在这里支应着了。给你钱,去割二斤肉,晌午咱蒸个丸子吃。捡着那五花三层的买,太瘦了不香。”

    卢老爷多少有些不悦:“这不年不节的蒸的哪门子丸子!”

    二太太答应着,老太太从兜里掏出一张潮乎乎的纸钱,并不理会丈夫的不满:“俺家驹出洋这些年没饿煞就算命大的。我听着那些吃头,就觉得不垫饥。去,蒸顿丸子我说了还算。去吧。”

    卢老爷怕当众再遭到更沉重的反击,顺坡下驴地笑了笑。

    二太太得令去了,老太太领着翡翠去了里屋,大概是问问家驹夜间的表现。

    卢老爷的脸色再次严肃下来,他上下打量着家驹,家驹多少有点发毛,也跟着看自己,没发现什么毛病,就冲爹笑笑。

    “家驹,你回国这么些天了,这打扮儿也该换换了吧?”

    家驹笑笑,不反驳。

    家骏在对面精力集中,两眼乱转,随时准备回答问题。

    这时再看家驹那身西装和铮亮的皮鞋,确实与环境有些不相称。他油头铮亮,戴着克莱克斯金边眼镜,帅气中透着阔气。你也知道了,家骏已经把青岛染厂户给过了,这就算是真正买下了。你打算怎么干?说说我听听。”

    家骏插进来说:“光过了过户,那律师行就要了十块大洋,真贵!律师这钱来得容易。”

    家驹觉得那都是小场面,不屑地笑笑:“怎么干?这没问题,我这几天就想到青岛去。只是这掌柜的还没找着合适的。”

    卢老爷放下茶碗:“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那陈寿亭就行。可你说人家是土染匠。让你和人家见见面,你都不肯去周村。家驹,这要是干大事,首先一条就是礼贤下士。”

    家驹说:“爹,不是我不见。缸染、瓮染、硫酸、黑矾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机器染,机器印花,他连个字也不认,能干什么?不用说别的,他连电灯兴许都没见过。”

    卢老爷说:“你这话我就不爱听。电灯我也没见过,但是就是这没见过电灯的供着你出的洋。周村的染织全国有名,现在整个周村还剩三家染坊,其他的那些都让这个姓陈的给挤垮了。这还不是能人?能人就得认字?刘邦也不认字,一样开创汉朝四百年。”

    家驹说:“他那是靠着捣鬼,不是什么真本事。”

    卢老爷说:“我说,这做买卖的有几个不捣鬼的?再说了,人家捣鬼也好,不捣鬼也好,满周村那么多人,哪个不佩服?不用说周村,就是在张店一提陈六子,哪个不挑大拇指?本事大小咱先不说,咱先说那人性。当初他要饭,常去一个饭铺子,那撩帘的断不了给他点剩饭。现在这陈六子发了财,十几年供吃穿,还雇上房东太太给撩帘的当老妈子。那人性不好能办到?不错,这陈六子是不认字儿,但不是没文化。光凭知恩图报这一条,二十四孝不过如此吧?多少念过书的人一旦得势就变脸,甚至爹娘都不认。陈世美倒是状元,杀妻灭子的还不够狠?书是得念,但得分什么人念。好人念了书更好,可是坏人念了书,干起坏事来更毒。那秦桧不认字吗?你看他注的那《前六经》头头是道,写的那字龙飞凤舞,才俊非凡,绝对不在苏黄米蔡之下。甚至咱现在印书印报用的这老宋体,就是由秦桧那字演变而来。可是,这样的读书人有什么用?家驹,你是留了洋了,是见了世面,可是你也应当知道,真正的工业不是大学里能教出来的。要是能够教出来,那咱中国就多造这样的大学就行了。干买卖,什么是真本事?能挣钱就是真本事。也就是我,中了梁启超的邪,让你留了洋。这方圆几百里内,除了你,哪里还有专学染织的留学生?那些染匠多数不认字。陈六子人性又好,又是染行里的尖子,和这样的人搭伙能错得了吗?”卢老爷讲演完后开始咳嗽,家骏赶紧过去倒茶,同时示意大哥少说话。家驹也跟着起来照料。

    卢老爷的咳嗽平息下来,伸手把烟袋摸过来。家骏说:“爹,先别抽吧。”

    卢老爷没理会小儿子的话,把烟装上。

    家驹拿出烟卷来,在银烟盒上蹾,一下,一下,卢老爷看不入眼,把目光望向院子。

    门开着,王妈抱着家骏的儿子往外走。

    老太太从里屋探出来一条腿,扶着门框说:“咱家驹刚回来,不知道陈六子的故事。你慢慢地给他说,那么大声干吗?有什么说什么,别动不动就从秦始皇他奶奶那里说起。咱就说请掌柜的,别一会儿陈世美,一会儿秦桧的,我在里头听着都闹得慌。”说完转身关上门。

    内屋里,翡翠坐在婆婆的床边笑。

    老太太回到床边,拉起翡翠的手:“我要是不摁住这个老头子,他是越说越来劲。人越多,我这一手儿越灵。”老太太笑了。

    翡翠说:“姑,我也整天满耳朵是这陈六子,听说是个二不愣。他别欺负家驹哥。”

    老太太拍打着侄女的手:“翠儿,你姑夫虽是好叨叨,可那眼力却是不会差。咱不管那些,要是这些事儿还用咱操心,还要爷们儿干什么!”

    卢老爷听完了太太的对自己发言的批语及谈话的要求,并没有放弃讲演的宗旨。他吐出一些烟,声音如旧:“家驹,咱这是在家里说想请人家陈寿亭,还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去呢!”

    家驹突然有点慌:“那周掌柜的不是回信说差不多吗?”

    卢老爷叹口气:“现在都看准了,这种地没有出路。博山赵家也在济南开了个染厂,叫三元染厂,也想请这陈寿亭。可这赵家和周家是连襟亲戚,周掌柜的觉得这陈寿亭脾气急,好骂人,怕弄得亲戚门里不好处,这才愿意让他和你上青岛。”

    家驹说:“噢?赵家也开了染厂?我和赵东初——就是他家的老三,是济南正谊高中的同学,这人挺能干。”

    卢老爷说:“他家一共俩儿子,哪来的老三?”

    家驹笑了:“爹,这你就不如我熟了。他就是兄弟仨,老二小时候生麻疹死了,这老三也就没改口。”

    卢老爷一摆手:“这老二老三的都是些用不着的,咱说正事。赵家那大儿子是有名的买卖人,你刚才说的这老三也是北京名牌大学毕业。”家驹刚想说是哪所大学,被他爹用手压下了。“你想,这样明白世故的一家人都想请这陈寿亭,这人本事能小了?”

    家驹想了想:“也是,他大哥我见过,很有心计。这么一说陈寿亭还真有两下子?”

    卢老爷说:“有两下子这是定了!要紧的是,济南离周村近,陈寿亭刚和周采芹成了亲——就是周掌柜他闺女,怕陈寿亭挂牵着这一头儿。”

    家驹一扭脸:“嗨,这女人到处都是,还非在家里守着那个脏老婆?”

    卢老爷闻言大惊,手指用力指里屋。家驹也自知失言,向里屋看看,主动赔笑,上前给他爹添水。

    卢老爷这回声音小了:“家驹,咱买厂的这一万大洋,就有你丈人——你舅的四千二。这钱看来不多,你可要知道,亏得你姥爷在前清做过官,留下了点积蓄。要是种地,从土里刨这四千多大洋,那是好几辈子工夫呀!就是这,也是好几辈子省吃俭用省下来的。孩子,好好珍惜呀!”卢老爷说罢,喟然长叹,眼中似有泪意,向外边看着。

    家驹也低下了头。

    家骏见气氛有些沉滞,就插进来说:“哥,陈六子这人我见过,说话相当敞亮,看着他那架势,就是把头砍了,好像是还能再长出一个来。陈六子既不嫖,也不赌,就是好骂人,这一条不好。”

    家驹说:“爹,这陈六子好骂人我也听说过。我就不明白,他原是个要饭的,哪来的这么大脾气?”

    卢老爷深谙此道:“俗话说得好:多大的本事,多大的脾气。没脾气的,多数是些吃才。”

    周掌柜与太太在屋里说话,油灯稳定地燃着,夫妇俩显得相濡以沫。

    周掌柜抽着烟袋诉衷肠:“她娘,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了,越想越觉得不踏实。寿亭是没说的,可我前天去张店,见那卢少爷的神气里瞧不起咱寿亭呢!”

    周太太给丈夫添着水说:“咱还瞧不起他呢!寿亭能把小买卖干大了,他卢少爷说不定能把大买卖干小了,弄不好还能干没了。她爹,这话你可千万别给寿亭说,他要是知道了,赶明天去张店能把卢家全骂了。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是这点让人不放心。”

    周掌柜大包大揽:“这你就不懂了,寿亭只要看见有利可图,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要是赔本的买卖,你叫他亲爹也没用。”说着笑起来。

    “这倒是。”

    周掌柜笑容去后出愁容:“我说不出是咋回事来,就是觉得心里不踏实。”

    周太太宽慰他:“有啥不踏实的?寿亭那么精明,肯定吃不了亏,别看不认字儿。”

    周掌柜反思:“我知道他吃不了亏。只是这孩子心大,也爱斗狠,别弄出啥事来。”

    周太太大力开导:“这你放心,寿亭最有数,就是斗狠,也是为了买卖。我在一边揣摸了好几回了,他不是蛮干,没把握的事儿,他压根儿不干。”

    周掌柜想想,把实话说出来了:“我不是说这个。是说……青岛那地方灯红酒绿的,别……别给弄回个小的来。”

    周太太生气了:“你咋能这样想孩子呢?寿亭来咱家这些年了,你见过不规矩的地方没?脾气急,好骂人这是真的,可要是那偷鸡摸狗的事儿,寿亭断是干不来。满周村城里那么多大闺女,哪个不惦记着他,弄小的还用去青岛?”

    周掌柜:“惦着挨他的骂呀!啊?哈哈……”

    周太太开始护短:“有本事,骂两句怕什么?我听见他嗷嗷喊,就觉得满染坊里有活气。”

    寿亭和采芹在屋里说话。新房的喜气还没散去,依然给人一种甜蜜的感觉。

    采芹在炕边上往一个深蓝色包袱里放衣裳,寿亭坐在小凳上,把头靠在采芹的腿上,幸福地卷土烟。

    寿亭说:“我去张店第二天就回来,用不着带衣裳。”

    采芹居高临下,忙着自己的事:“那火车烟熏火燎的可脏呢,你下了火车找个地方换上。那卢少爷是留学生,说是穿得西服洋领子的,你土头土脑一步迈进去,别让人家瞧不起。”

    寿亭一挺脖子,眉毛竖起来:“咱还瞧不起他呢!他找咱合伙,看的不是咱穿什么,是看咱有没有本事。”

    采芹哄他:“我知道,你有本事,这我知道,怎么一句话不对付就急呢!”说着系好包袱,在后面搂住他的脖子。

    寿亭背着她:“唉,就是不认字儿呀!采芹,等咱有了孩子,说什么也得让他上学,上大学,也出洋留学。要是孩子们不好好地念书,我就是死了,也爬起来给他拧了头去。”

    采芹拉个小凳坐在他对面,夫妻相对,犹如儿时,情真意切:“你要是再认字——”用手指一杵他额头,“就上天了!”

    寿亭的头弹回来,只是傻笑。

    寿亭捏灭烟,把烟蒂里那点烟叶又抖回笸箩里:“我这趟去张店,不能白跑,得想法把这事儿弄成了。采芹,周村这地方太小,就是咱一发狠,把另外的几家挤垮了,全周村的布全归咱染,又能有多少?青岛靠着海,什么事都走到前头。还有那德和洋行,我倒是要看看咱买的那些德国料子,让人家扒去了多厚的皮。以后咱直接从那里进料,光这一项,一年就能省出十亩地来。”

    采芹故意沉下脸:“哼!你去了青岛还能想着咱这家呀?那里净些穿裙子的洋学生,早忘了家里那挽纂的傻娘们儿了!”说着故意努起嘴,手玩着衣角装委屈。

    寿亭当时就急了:“采芹,我今天把话放到这里,我陈六子就是挣下座金山,也不干那事!要是……”

    采芹急忙平息暴动:“人家是和你说着玩儿,我知道六哥打小心里只有俺。”说着偎在他怀里。寿亭抚摸着她的头,表情悲壮。

    早晨,卢府院子里的两株海棠开了,繁花满树,整个院子芬芳扑鼻。

    家骏去火车站接了寿亭,拐过卢家那条街后,家骏说:“六哥,我先一步回去报信。”说罢跑起来。

    寿亭背着褡子走过来。

    卢老爷满面喜色迎出来。寿亭急步上前,右手向地下一伸,行了个请安礼:“卢老爷好!”

    卢老爷赶紧接起他来,家驹在一旁上下打量着寿亭,神态有些优越。

    正堂上,卢老爷让寿亭坐在椅子上,寿亭执意拉个凳子坐下,家驹也就坐在了他旁边。家骏忙着倒水。

    里屋,老太太从门缝里向外看,回过头来对大儿媳妇说:“你也看看,这就是那陈六子,个子虽说不太高,可真是威武。”

    翡翠不好意思过来看,老太太就拉她。翡翠刚来到门边,卢老爷咳嗽一声,她吓得又回来:“姑,俺不敢。”

    老太太也不说什么,又把她推回来。她从门缝见寿亭扎开马步,两手撑着腿,她不住地点头。

    老太太仰着脸问:“是吧?这小子有股精神头。”

    寿亭的褡子放在那个书案上,家驹看着那东西,忍不住笑。

    卢老爷欣赏地看着寿亭:“大侄子,你是我请来的大能人呀!”

    寿亭起身接过家骏的茶,朗朗地说:“卢老爷,你这是夸我,我连个字儿也不认,就是个染匠。大少爷这才是真正的能人,不仅识文解字,连洋话都会说。大少爷,我属虎,你属什么?”

    家驹淡淡一笑:“属兔,比你小一岁。”

    寿亭突然感慨:“大少爷,你有个好爹呀!咱俩差不多的年纪,你上了多年的学,我要了多年的饭,这是命呀!说书说的全是实话,‘有福生在将相家,没福生下来是叫花’。卢老爷是在城头上拿着千里眼——看得真远呀!花了那么大的钱供你出洋念书。大少爷,我要是有这样一个爹,过上一天你这样的日子,这辈子也算没白活。唉!”说完把头低下了。

    家驹有点找不着北,不知道从哪个方面应对,一时表情茫然。

    卢老爷听寿亭这一恭维,加上寿亭的现身比对,从心里觉得到位。他看了一眼家驹,然后探身对寿亭说:“爹好娘好,不如自强好。六十四卦‘乾’第一,当头就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那么多要饭的,为什么就你有今天?那么多开染坊的,为什么就你干得好?这都是靠你自强。《明会要》说洪武皇帝朱元璋‘一字不识通六经’——当然朱元璋认字儿。我看你就有那点意思。同是染匠,可你这染匠谁敢小看?谁不知道陈六子?”说罢,拉过寿亭的手拍着,十分亲热。

    家驹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并且发现自己可能成为反面典型,就多少有些不耐烦,稍作思考,决定主动出击:“陈掌柜的,你懂机器染吗?”

    寿亭一愣,看着家驹:“懂呀!”

    家驹怀疑:“跟谁学的?”

    寿亭放下茶碗:“去年我去上海买坯布,特别去了趟成通染厂,看了一眼。机器染没别的,就是比手工省事。”说完又把那碗茶端回来。

    家驹迷惘地慢慢摇头。

    寿亭看着家驹的头晃,顿时把眉毛竖起来:“大少爷,我这人脾气急,怕激。这世上没啥太新鲜的事儿。这机器染就是用人少,染布多,其实工序是一样的。我一眼就看明白了。机器染就是前蘸后染,烘干拉宽。咱现在是用人拉宽拉长,它是换成了机器。那机器劲大,一丈布能拉出二寸来,所以说,这机器染的布,缩水更厉害,比手工染的还坑人。”

    家驹认为基本正确:“我是学的纺织印花专业,不过你说的这染布工艺倒是差不多。”

    寿亭问:“大少爷,咱青岛这厂里有印花机?”

    家驹说:“有一台,但是现在技工水平太低,光有机器没有用。咱去了之后,主要还是以染布为主。”

    寿亭纳闷:“你开不了?”

    家驹多少有点尴尬:“陈掌柜的,我实习的时候也开过,但是一个机器要好多人开,我自己办不了。”

    寿亭点着头:“那也就是说,上了一阵子德国,一个人回来没有用?”

    家驹看了一眼父亲,忙说:“不是一个人回来没有用,我能管开印花机的,知道他干得对不对。再说,哪有留学生亲自开机器的?”说时偷眼再扫父亲,接着岔开话题,“陈掌柜的,我就不明白,你就到染厂里看了一眼,就敢说懂机器染?”

    寿亭不客气:“我娘死得早,她老人家的话我还记着一句:这一等人不用教,二等人用言教,三等人用棍教。大少爷,有些人你就是用棍子打他,他学东西也是慢。他不是不上心,是不开窍。”

    家驹有点挑衅:“陈掌柜的,那你是哪等人?”

    寿亭眉头一挑:“大少爷,当着卢老爷,不能张开嘴就日娘操祖宗。我把话给你放在这里,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我看一眼,立刻就明白,否则就不是陈六子!”他已经急了。

    家驹进一步挑衅:“陈掌柜的口气大些了吧?”

    寿亭放下茶杯,猛然站起。家驹也跟着站起来。“卢老爷,张店我也来了,您老我也见了,合伙干买卖,讲的是弯刀对着瓢切菜——正好。可依着我看,我倒是弯刀,可大少爷不是瓢,对不上碴儿!”说着就过去拿褡子。

    卢老爷赶紧拉下他:“家驹是不放心,是打听打听。家驹,你六哥还有绝的呢,你是不知道。”

    家驹说:“噢?”

    卢老爷努力赞美,生怕寿亭愤然离去:“你六哥在上海买坯布,他听不懂外国话,可是外国人和那中国掌柜的说什么,他都知道。”

    家驹兴趣大增:“你怎么知道的?六哥,你说说听听。”这时他显得很天真。

    寿亭一听卢老爷夸他,又见家驹叫他六哥,转怒为喜:“猜的。买卖上的事,就是个价钱。洋鬼子看我要货量大,就想便宜点儿。可那个中国人不愿意,他看我是山东来的乡下人,就想坑我。我还没等那中国人说完,站起来就走。他立刻蹿过来拉我,连连给我赔不是。他以为我能听懂外国话。哈哈……”

    大家笑起来。

    老太太在里屋里对大媳妇点画着,小声说:“翠儿,你看陈六子嘴真跟趟,家驹有这么个人儿帮着,准掉不到地下。”

    翡翠点头赞同:“嗯!姑,你坐下,别再过去了,再让人家看见你。”

    家骏见势有转机,忙凑上来问:“爹,叫馆子什么时候送菜?”

    卢老爷一扬手:“这就送,我和你六哥喝着聊。家驹他娘,你出来吧,领着家驹媳妇一块出来见见她六哥。”

    寿亭大惊,忙站起来准备应付,顺手向下拽拽褂子。家驹一把拉他坐下:“六哥,没外人,坐着,坐着。”

    老太太与翡翠先后出屋,翡翠低着头紧随婆母。

    寿亭忙上去拉着老太太的手请安:“老太太,我这叫驴还没上套,就嗷嗷地叫唤,惊了你老人家。嘿嘿!”

    老太太欢喜:“大侄子,你要是声小,我在里头还听着费劲呢!翡儿,这是你六哥,大侄子,这是家驹太太。”

    翡翠抱拳于腰,屈膝行礼:“六哥吉祥。”

    寿亭没还礼,而是转过身来对着卢老爷:“老爷子,你可害死我了!你把这个家治理得不分男女,全是一套的仁恭理智,我哪一招也接不住呀!”说罢,大家笑起来,卢老爷拍寿亭的肩。

    第二天下午,寿亭回来了,一家人接着。

    周太太忙着倒水,周掌柜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放了很久的纸烟,让他抽一支。寿亭接过来,又将烟装回烟盒放好,回手从采芹手里接过烟笸箩,熟练地卷烟。

    周掌柜探身问:“寿亭,谈妥了没?”

    寿亭说:“嗯,妥了,那爷儿几个一会儿就让我捋直立了。”

    周掌柜纵深询问:“说没说咋拆账?”

    寿亭说:“说了。那厂是一万大洋买的,是个新厂,一天没开过。盖这个厂的那男人把厂弄好了之后,心里高兴,就喝了口酒,下海洗澡,一口水儿给呛煞了。你说这是什么命!”

    周太太在外围小声说:“这一说……”她看向丈夫,“这厂还不大吉利?”

    寿亭一扬脸:“没事,娘。什么人,什么福,土地爷,住瓦屋。他那命担不住,不一定咱担不住。你放心,娘,没事。”

    周掌柜关心具体钱数:“这一万大洋咱出多少?”

    寿亭说:“爹,这事我是这么办的:他六咱四,咱出四千。可是分红不能按这个办。咱虽然出钱少,但咱得拿六成,他拿四成。”他说完等着受表扬。

    周掌柜寻思:“人家是大股东,是东家,他能愿意?”

    寿亭说:“嗨,他不愿意?我是想用他那套家什学学机器染。要不,我让他拿三成。”

    周掌柜淡化性地训责:“寿亭,这不合规矩。”

    寿亭说:“爹,这世道变了,没有什么合不合规矩。咱的人就值这些钱。”他指了一下自己,“觉得不合算,你请别人。”

    周掌柜赞许:“嗯,好,好。那在厂里谁说了算?”

    寿亭说:“当然是咱。”

    周掌柜说:“你没立个字据?”

    寿亭笑笑:“不用,只要我干上,他就离了咱玩不转,只能咱辞他,不能他辞咱。爹,你放心吧,用不了三年两年的,咱就去济南或者天津,咱自家开工厂了。他就是叫咱爷爷,咱也没工夫陪他玩儿。爹,咱这是在家里说,我看他那大少爷是个败家子,留了一阵子洋,什么也没学会,连个机器都开不了。也就是他上辈子积了点德,碰上咱了,有咱帮他看着,兴许还能多撑几年,我看要是他自己干,这一万大洋兴许能扔到青岛。”

    柱子忙完了,跑了进来,随走随往下解围裙。他一见寿亭,立刻掉泪:“六哥真要去青岛?”

    寿亭拉他坐下,把没舍得抽的那盒纸烟拿过来,抽出一支递过去,采芹赶紧送上火绒。柱子一手拿着烟,一手拿着火绒犯傻。

    寿亭把手放在柱子肩上,语重心长地说:“柱子,咱爹咱娘都老了,这通和以后就靠你了。八十多个伙计,你可得管好呀!”

    柱子眼泪落在腿上。

    寿亭拍拍他的肩:“柱子,这通和要是你干,听我一句话,就是一句话:老实、实在。只要按着这条办,保证错不了。守住这一摊子就是头功。千万别想发展扩大,就是守住。你可千万别学我。你人太老实,学不了。要是万一学走了样,咱这通和就完了,你六哥就一点退路也没了。”

    柱子擦泪点头。

    他又转向周掌柜:“爹,就让柱子领着干。看着他实实在在地用料。一缸料,就染二十匹布,多一匹也不染。我那套一缸颜料用一年,天天加点新料的办法,千万别让他用。染砸了一回,咱的名声就坏了。这德国料酸大了不行,矾大了不行,你就看着天天刷染缸,天天换新料,一点毛病也没有。”

    寿亭端碗水递给柱子:“柱子,我有件私事托付你。”

    柱子抬起头来:“六哥你说。”

    寿亭叹口气:“唉,我这一走,最快也得年下回来。这锁子叔我放不下呀!柱子,锁子叔那里,按着现在的章程办。当初要是没人家,你六哥早饿煞八回了。听见了?”

    柱子点头:“六哥放心,保证让锁子叔觉得和你在周村一个样。”

    周家老夫妇不胜唏嘘,周太太撩起衣襟擦泪。

    寿亭转向周掌柜:“爹,这周村除了咱,还剩下三家染坊。爹,周村这个地方小呀!那三家要是实在没有买卖,咱就匀出一点给他们。爹,你比我有见识——这买卖大了招人恨呀!这你老比我懂,你看看现在多少人没饭吃,你看看现在多少土匪。我又不在家,柱子又老实,压不住场子。千万千万,舍财保平安。爹,你说呢?”

    周掌柜赞许不已。

    寿亭又转向采芹:“采芹,明天一早,买上八色的礼,跟着咱娘去趟王家,告诉他,我要去青岛,我要看着给俺柱子兄弟成上亲。”

    柱子刚抬起头来,一听这话,又把头低回去。

    采芹刚想答应,周太太为难:“寿亭,咱不是和人家说好五月六嘛!王家祖辈上在前清中过举,讲些礼数,这事怕是不好办,就怕人家不答应。”

    寿亭眉毛竖起来了:“什么?他还想给咱来个瘦驴不倒架?前清的皇上都没脾气了,他还摆的哪门子谱儿?还他娘的中过举!三天之内准有一个双日子。采芹,你看看,反正柱子那屋也盖好了,从箱子到柜子,全套都是博山大漆。这是什么样的成色!这乱哄哄的世道,上哪里去找这样的人家!直接问问他行不行。不行?明天早上我站到街口上,大喊一声,周村的大姑娘挤破咱的门。干脆明天早晨我和咱娘去。还中举?还他娘的中风呢!”

    采芹插进来说:“哪里也有你!哪有大老爷们儿去办这事儿的!”

    寿亭笑着说:“不是怕你办不了嘛!”

    采芹说:“你怎么知道人家办不了。柱子,放心吧。”

    柱子不敢抬头。寿亭伸过头来惹柱子:“兄弟,当初咱破衣烂衫,左手打狗棍,右手破饭碗,曾去王举人家要过饭。到明年这时候,就给王举人家把外甥添。有点意思吧?”采芹过来点他头,一家人笑起来。

    早晨,火车上,家驹坐在餐车里。他身穿咖啡色西装坎肩,打着领结,衬衣雪白。他抽着烟,手摇着红酒,看着窗外的景色。

    春天的田野带着些靠不住的希望。

    性感的女侍应生走过去,家驹贪婪地用眼追着。

    女侍应生回头一笑,家驹举杯还礼。

    普通硬座车厢里,寿亭依然是便裤便褂。他磕开咸鸭蛋夹在烧饼里,又拿出蒜,一口烧饼一瓣蒜,很香,表情很得意……

    济南三元染厂门口,大掌柜的赵东俊站在厂门口,看着工人进厂上班。这个工厂十分正规,洋灰的门垛子,后面的厂房也是西式的“一切厦”,红砖红瓦石头基。

    东俊三十多岁,身材中等,老实敦厚,中式打扮。虽然表情沉静,却隐隐地透出威严,一如前人之谓“不怒而威”。

    工人向他鞠躬:“大掌柜的早!”

    东俊很严肃地还礼:“早,早!”

    这时他三弟赵东初骑着英国三枪小飞轮自行车过来,见大哥站在门口,提前下了车。他身材高大,西装革履,只是没打领带。他推着车子走过来,笑着说:“大哥,早!”随后他小声凑近说,“大哥,别每天早晨站在这里,像个监工,工人们也害怕。”

    东俊表情如旧:“我不是监工,我是让工人知道,东家来得也很早。”

    东初笑笑:“大哥,陈六子跟着卢家驹去了青岛。”

    东俊叹口气,看着天:“唉,是呀。咱爹嫌人家要的份子太多,放走了这个人。唉,可惜呀!”说时,神情怅惘。

    东初陪着哥哥往里走:“你觉得他俩能干好?”

    东俊觑着眼向前看:“不是干好干不好,咱应当想想他什么时候来吃下咱。”

    东初有些惊异:“陈六子这么能?”

    东俊轻轻叹口气:“三弟,这孝——是件好事,但这顺——就未必。这次我顺着咱爹,放走了陈六子,这早晚是块心病。”

    东初更纳闷:“他能拿咱怎么样?你是采芹的表哥,我是采芹的表弟。再说,青岛离咱远着呢,一时半会儿不能和咱犯上顶。”

    东俊依然面有忧虑:“要是没有这层亲戚,我更担心。东初,你上过大学,知道这工业和种地是两回事。从有十亩地到有一百亩地,少说也得用十年;可是工厂就不一样,从小到大,连两年也用不了。当然也能干赔了。但这个工厂到了陈六子手里,干大了,怕是用不了几年。”

    东初点头。

    兄弟俩来到一棵小枣树前,东俊抬手摘下一个黄叶,又说:“东初,你知道我从来不说狂话,但我心里不是不狂。咱这么说吧,除了苗瀚东——咱苗哥,我是斜着眼看山东省工商界的这些人物。陈六子——”他转向东初,“斜着眼看我。”

    东初疑虑:“他敢斜眼看大哥?连个字也不认,还反了他呢!”

    东俊转过脸来,停下说:“三弟,你是大学生,千万不要以为上学多,就自命不凡。你可以笑话陈六子不认字,但不能小瞧这个人。以后咱难免和他打交道,记着我的这句话,千万小心,千万别惹他。这个人虽然有知恩图报的一面,但他的另一面是有仇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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