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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早上,东俊站在三元染厂门口,看着工人上班,表情严肃。这时,茶坊老周从厂里跑来,对东俊说:“大掌柜的,陈掌柜的来了电话。”

    “噢?”说着马上跟着老周向办公室走去。

    这时,东初来到厂门口,下了自行车。他一见大哥没站在那里,多少有些纳闷,于是到处看。门房凑上来说:“三掌柜的,大掌柜的去接电话了,是陈掌柜的打来的。”东初点点头,骑上车进了厂。

    东俊接起电话来:“六弟呀——”

    电话里传来寿亭的声音:“我说你整天和个枣木桩子似的杵在门口,也不知道杵个什么劲!上海的事我办好了。还他娘的四成份子,狗屎!”

    东初从办公室出来,他刚走到东俊门口,就听见东俊的桌子砸得咚的一声,东初吓了一跳。他听东俊说:“好!寿亭,我一会儿就过去。你这回可办了大事。那六合染厂这下子让你挖空了。哈……”

    东初进来了:“六哥的电话?”

    东俊放下电话,舒心地坐在椅子上:“这个陈六子,还真是有两下子。他从上海招来的那些技工昨天晚上一块儿到了,一共十三个。其中就有六合染厂的那三个最好的。真行,他的脑子是快,这回什么都办了。”

    东初笑了:“我早知道林祥荣不是六哥的对手,所以我事先就激了他,说林祥荣这人特别傲慢。我知道六哥那脾气容不下这一套,去了上海肯定是一场恶斗。这下好了,林祥荣的威风该煞煞了!还弄一桌子外国人陪我吃饭!哼,连个文盲都对付不了,真不知天高地厚!”

    东俊笑笑:“老三,这姓林的就是不识相,把六子放在候见室里傻坐了两天。就他那头脑,这两天还不什么主意都想出来了?哼,林祥荣绝对没想到陈六子能这样办他。像林祥荣这样的人,有再多的钱也没用。我估摸着,你六哥还和他不算完。”

    东初一瞪眼:“还不算完?办了人家的货,挖了人家的人,都伤筋动骨了。”

    东俊一笑:“这是皮毛。林家在上海是铜帮铁底,别说几十万,再加一倍也没事儿。至于技工被挖,这更算不了什么,在上海,找这样的工人不是难事。实在不行请洋员嘛!”

    东初说:“六哥昨天说了,只要姓林的来济南赔个礼,这八千件布就还给他。”

    东俊摇摇头:“六子还他布,这我信。但是,我不信姓林的会掉这个价儿。这是富家子弟的大毛病。富不过三代,原因就在这里。”

    东初点点头:“是这样,林祥荣就是个样子。林老爷子那么大的商业家,什么事儿都懂,可就是看不出自己孩子的毛病来。唉!”

    东俊说:“这你说得不对。林老爷子正是看出他儿子的毛病来,才放出去让他练。但这个对手太厉害了,一招就要了命。老三,你知道林祥荣为什么敢让六子把八千件布运回来吗?”

    东初摇摇头。

    东俊说:“他爸爸和苗哥是很好的朋友,也是棋友,一到上海,两个人就杀得天昏地暗。他知道只要苗哥一句话,你六哥就得把布送回去,所以有恃无恐。但是,我估计这事儿林老爷子不能出面,他得逼着自己的儿子来应付这个局面。苗哥说,林老爷子很有见识,不是一般的有见识。”

    东初笑笑:“他爹不说也罢,说了倒是让苗哥笑话。苗哥也断不会压六哥把布送回上海。大哥,六哥还挺义气,在上海招人还想着咱们。”

    东俊苦笑了一下:“老三,也不全是这样。这样的技术工人中国很少,几乎都能数得过来。他挖来的人越多,对上海方面的打击就越大。他这是一箭双雕,既出了气,打击了对手,也送个顺水人情给咱。”他看了一眼东初,叮嘱道,“老三,你六哥和林祥荣闹翻了,咱不能和他翻。姓林的这一头不能断。上海毕竟是中国最大的商埠,六合纺织的布对咱也很重要,说不定将来就能救命。记住前人说的话,‘愚以事贤,弱以从刚’。和林祥荣来往,对咱没有坏处。等一会儿,我去宏巨挑技工。其实也不用挑,好的早让小六子自己留下了。你马上去给姓林的发个电报,就说咱们劝了寿亭,让姓林的来一趟,寿亭同意还他布。”

    东初说:“大哥,六哥说布的事不用放在心上,他已经设下埋伏。他说,只要滕井这边的布一断,上海布接着就来,让咱放心。”

    东俊一惊:“噢?他没说在上海找了谁?”

    东初摇摇头:“六哥的嘴很严实,我也就没往下问。”

    东俊点点头:“好,你去吧。备车,我去宏巨。你打发人去发电报。”

    东初却没走,他看着东俊高兴,就嬉皮笑脸地说:“大哥,你弟妹骑着车子去了建国会。大哥,我看就由她去吧,这也不是大事儿。”

    东俊笑笑:“三弟,你也四十出头了,有些事我也管不了。你不怕她骑着车子跑街丢人,我……唉!”东俊抓起黑呢子礼帽,叹着气出了办公室,把东初晾在了那里。

    夜明妃叙情馆里,远宜梳妆完毕后,大声喊:“顺子!”

    顺子是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剃着光头,在这里主要是干些粗活。此时他正在后院往缸里倒水,一听召唤,把筲一放,噔噔地跑上楼来。

    姨母坐在那里喝茶,表情并不愉快。她看着顺子跑上去,嘴角有一丝鄙视的微笑,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顺子上来问:“小姐,什么事?”

    远宜说:“你到我六哥那里去一趟,让他下午务必来一趟。记着,务必!”

    顺子问:“好,小姐。让陈掌柜的几点来?”

    远宜有点烦:“顺子,那是我哥呀,还管什么点?”

    顺子惭愧地傻笑,领旨跑下楼去。

    姨母上来了,冷冷地说:“你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还用顺子再跑一趟?”

    远宜更冷:“大事不能在电话里说。”

    姨母拉着远宜坐下:“远宜,咱有了现在这个成色不容易,你不能有了哥哥,就谁也不见了呀!”

    远宜直视着姨母:“姨妈,有些话,那天我六嫂都在电话里给你说了,我就不重复了。咱的这些钱,我一分也不要,你老今后的生活也就够了。六哥临去上海,特别来对你说了,咱不再见客人了。你如果嫌钱少,我也可以让六哥再给你一些。今天我六哥来,有大事要商量,我现在也没心思。姨妈,我已经走错了一步,已经很后悔了。霍长鹤将军很快就到济南来,我不能开着这个门接他吧?”

    姨母擦着泪:“孩子,你不知道,男人薄情,霍将军知道你沦落了风尘,你还指望着破镜重圆?孩子,姨是过来人,当初北洋政府的参议和我也是海誓山盟,最后怎么样?孩子,听我的,还是趁着年轻挣下点钱。就你这样子,三十以后再嫁人也不晚。”

    远宜静静地说:“姨,你没正式结过婚,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那是家,是真诚的彼此相待。我和六嫂在一起住了这三天,明白了许多事情。至于霍长鹤是不是嫌弃我,那是他的事。但是我,就从现在起洁身自好。我宁可下半辈子讨饭,也要清清白白的,这是人格。”

    姨母仰天长叹:“傻呀,枉费了我的一番心血呀!”

    远宜站起来,走到窗前,冷冷地看着远方。

    寿亭和东俊站在印花机前,机器呼呼地转着,花布快速印出。寿亭高兴,东俊既高兴又羡慕。没上机的那些技工跟在旁边,显然是寿亭挑剩的。他们全看着东俊,希望从东俊的表情里看出自己的就业之路。

    开机器的那几个技工眉开眼笑,忙忙活活,十分积极,抽空还回过头来和寿亭东俊打打招呼。

    寿亭把金彪叫过来,机器很响,他大声喊,也是故意让那些技工听见:“你,去商埠上的江浙饭店订饭,让他们天天送饭。从今以后,让他天天早晨派人来问,师傅愿吃什么,就给他们做什么。告诉他们,咱要的是正宗上海本帮菜,不是那些乱七八糟。”

    金彪高声答应:“知道了,上海本帮菜。”说完快步走去。

    那几个没上机的技工低声议论着。上了机的那几位实在没法再表现什么,就拿着包皮布使劲擦机器。

    寿亭东俊他俩并肩向车间外边走,来到外边,噪声没有了。

    东俊说:“六弟,你是真舍得花钱。你那钱都花在刀刃上了,比我强。”

    寿亭说:“东俊哥,这水有源,树有根,没有平白无故给咱卖命的。这钱,有些是冤钱,但多数不是冤钱。当初我就想到年后要卖大华,过年的时候我就给每个工人发了二十大洋。要不怎么能留给滕井一座空厂呢!”

    东俊笑了:“你呀,是贼里选出来的贼!谁惹着你,你就办谁。我可没惹着你,就是惹着你,你办我的时候也得先告诉我。”

    “我要是告诉了你,还能办得着吗?”

    他俩来到办公室楼下。

    东俊说:“别和那姓林的治气了,我让东初给他发了电报,他要是真来了,就把那些布还给他吧!”

    寿亭点上烟:“一点儿问题没有。别说他来,只要他发个电报来,我就让他原车运回,现在还没卸车呢。那姓林的也是老三的同学,他爹又和苗哥是老朋友,我一回来就给苗哥说了这事儿,苗哥大声说办得好,买卖就是不能开玩笑。可是,我也不能办得太绝了。我是想让他知道知道我陈六子是个什么人,根本没想讹他的布。这事你放心,我准办。”

    东俊说:“你这花布也印出来了,我带着这些技工回去,当天也能开机。下一步咱俩得商量商量价钱。首先,咱俩不能顶起来。你说呢?”

    寿亭说:“行,回头先合算一下成本。咱俩都是两台机,这四台机要是全开起来,那个产量可是不小呀!东俊哥,可是这两天我看了看,有虞美人在这里比着,咱的价钱怕是上不去。看来现在是挣不了钱,别说挣钱了,兴许还得赔点。”

    东俊说:“是呀,咱们刚开始,赔点就赔点吧!”

    寿亭说:“天津开埠也好,上海六合也好,他们为了省钱,这些年一直用随着机器带来的那几套印版。这样不行。我在上海,也去市面上转了一圈,六合比开埠还好一点,开埠是六套版,六合是八套版。这么大的产量,要是只用那几套版,全中国的花布不就一样了?花布花布,就是花色不同的布。昨天我给家驹说了,让他找德国人再给咱设计几套版,等样子送来,咱俩商量商量,只要看着顺眼,抓紧去德国刻出来,咱给他出出新。”

    东俊点点头:“那要不少钱吧?”

    寿亭说:“东俊哥,大家都印花布,人家为什么买咱的?咱得出点新样子。我想好了,我给他年年换,年年新花样。我非和林祥荣杀一场不可。”

    东俊说:“六弟,这日本坯布越来越不按点儿来,咱现在有那些压仓布,还觉不出难受来。可是这訾家马上就要开工建厂,如果滕井为了挤咱,控住咱的坯布,这六合纺织对咱可就重要了。咱要是和他弄得太顶了,下一步怕是受难为呀!”

    寿亭笑笑,拉住了东俊的手:“走,到办公室喝壶茶。东俊哥,这三元和宏巨加起来,得数上中国前十名。这样大的厂一说要布,那些织布的还不得来送礼?还他娘的六合纺织呢!我在上海转了三四个纺织厂,一报字号,全他娘的一脸笑,争着请我下馆子。东俊哥,上海那些后起的纺织厂,全是德国高速投梭织机,咱要什么布,它就能织什么布。还他娘的滕井,咱是图他便宜,这个老王八蛋只要一捣鬼,咱就立刻停购。訾家,哼,狗东西,因为一堵墙就逼死了人。你看着,我让他下辈子满街要饭!就是要饭也不敢在济南要!可气死我了!”

    二人上了办公室的楼梯。

    寿亭的院子很安静。这是一个四合院,青砖青瓦,青条石的基座,院中左右各种一棵梧桐树。

    北屋里,东俊太太在和采芹说话。这屋内是八仙桌子靠山几,陈设简单实用。大堂两旁各有一个锁壁厅(即里屋,但从外边也可以进去),青岛家里带来的东西只有那幅中堂。东俊太太坐在上首椅子上,采芹拉个凳子就近坐在赵太太跟前,二人显得很亲。

    赵太太拉着采芹的手:“妹子,今天一大早,那俩孩子进来门就磕头,你表哥也掉泪,我也忍不住。唉,这个訾文海,真他娘的不是东西!妹子,你说,这样的人得遭报应吧?”

    采芹说:“遭报应?小六子听老三说了这事,气得回来都没吃饭,喝一口酒,骂一顿。大嫂,我看不用别人,小六子就和他散不了伙。我劝他,他瞪着眼差点骂了我。”

    赵太太进一步说:“妹子,你还不知道,訾家准备开染厂的那块地,也是打官司打来的。人家给不了他钱,最后拿那块地抵给了他。我看这家人得不着好儿。”

    采芹纳闷:“那天訾文海来咱家,我看着长得平头正脸的,不像是坏人呀!”

    赵太太一拍采芹的手:“妹子,人可不能貌相呀!不光訾文海,他那儿子你没见,长得可体面了,比家驹都精神,可就是不办人事儿呢!”

    老孔和赵太太的车夫大老李坐在院子里说话,晒着太阳,二人很谈得来。

    赵太太说:“一个寡妇,拉着两个孩子,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呀!人家那儿子要是长大了,能饶了他訾文海?我还就不信。”

    采芹站起来,冲着院子里喊:“老孔,叫着大老李进来!”

    二人进来:“太太,有事?”

    采芹掏出十块钱,递给老孔:“你跟着大老李去认认门儿,把这十块钱给张家那寡妇送去。老爷嘱咐了好几遍了。你再去南屋里弄上一袋子面,放在车上拉了去。告诉张家,不用来道谢,老爷要是看见那俩孩子,又得生气,又得难过。去,张家就住在前街上。孔妈,你找找福庆穿着小了的那些衣裳,赶明儿给她送去。这事办好了,老爷回来准夸你。快去。你俩,一人给一棵烟卷儿,就算路费。”

    二人接过烟,笑着出去了。

    赵太太说:“妹子,不用,咱厂里见月给她钱。你表哥说,这也是跟着寿亭学的。”

    采芹坐回原位:“大嫂,十块到了人家手里,就能吃好几个月的饭。咱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就不能不花两个儿。小六子也说了好几遍了,今天回来一听我办了这事,准得高兴。”孔妈又过来添茶。“大嫂,咱那买卖要是干得好,是上天帮咱;干不好,我谁也不怨。咱没干坏事,不是上天报应咱。我爹常说,要不是当初行好,收下小六子,咱能有这成色?苗家兴许不知道这事,苗嫂子要是知道了,也得送两个儿。”

    赵太太点头:“嗯,是这么回事。咱就图个心里静吧!妹子,你这一说苗家我倒想起来了,早晨我出来的时候,正看见老三家出门,骑着洋车子走了。”

    采芹劝她:“你也是,骑洋车子怕什么?东初家是新派人物,和咱不一路。你别生这样的闲气,她愿骑就骑吧。咱看不上人家骑车子,人家还看不上咱在乡下的时候骑驴呢!”

    赵太太一收脸上的表情:“你是不知道,老三家生生地是学苗嫂子那儿媳妇。人家那雅芝是英国留学回来的,才二十多岁。老三家是什么?一个初中毕业学生!也三十大几了!你是没见哪,妹子,她人又高又胖,穿着那制服裤本来就包着腚,她一腚坐上去,连洋车座子都看不见,就见是一根铁棍子顶着!这街上没有不看的。这个老三,什么事都依着她。”

    采芹打趣地说:“大嫂,你也别看着不顺眼,不就是骑洋车子吗?她骑,咱也骑。”说着二人笑起来。赵太太佯装要打采芹。

    孔妈在西屋里收拾着福庆的旧衣裳。

    二人说笑了一阵后,赵太太小心地说:“妹子,寿亭认识的那个沈小姐,不要紧吧?那天你也不叫我,也没捞着见。你表哥回来说,那可真是美人儿呀!这寿亭虽说是知情知义的,可这长了架不住总在跟前晃。别三晃两晃,寿亭再动了心。”

    采芹说:“大嫂,这事也不用拦,就是拦,也拦不住。寿亭去了上海,那沈小姐来家玩了算是三天,唉,也是苦命的人,随说着随哭。她那个姨呀,唉!弄得我也陪着掉泪。寿亭开业喝醉了,那沈小姐送他回来,我猛一看,有点傻,心说,这整天在家里和我甜哥哥蜜姐姐的,这是在外头有人儿呀!等他醒了酒,我从侧面劝他把沈小姐收了——”采芹一指门,“你没看见那块玻璃是新的吗?我这话还没说完,他抓起茶壶就把玻璃砸了,说我看扁了他,还气得掉了泪,吓得我给他赔了一晚上不是。”

    赵太太说:“嗯,你表哥也说不要紧呢!你说说她这个熊姨,干什么不行,非逼着外甥闺女干这个。”

    “大嫂,咱这是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呀!她姨一个说大鼓书的,多少年上不了场子了,不干这个能干什么?那天我给她打电话,越说越有气,没让我把她挖苦煞!”

    赵太太忙问:“怎么说的?快说说。”

    采芹冷冷地说:“说的多了!最后这话我都说了,让她开个价儿,我给远宜赎了身。当然,远宜也不是买去的。大嫂,这可是亲姨呀!可气煞我了!”

    寿亭给远宜带回来上海冠生园的蛋糕,他坐那里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远宜吃。远宜边吃边笑,还像小孩子似的吮指头。

    “真好吃。”远宜拿过毛巾擦了下手。

    寿亭从腰里掏出一个紫绒首饰盒,远宜打开,是一只手表。远宜摘下原来的手表,戴上了新坤表,很高兴:“很漂亮。六哥,这浪琴表很贵的,我会一辈子都戴着。”

    寿亭笑了笑:“戴着吧。我也不懂什么琴,就是捡着最贵的买。回来之后,家驹说,还有比这好的,只是我乡下人进城,有点傻眼,没找对地方。”

    远宜笑他:“你没给六嫂买一块?”

    寿亭笑着说:“这什么人呀,得什么打扮儿。在青岛的时候,我给她买了一块,她一回没戴过。你六嫂说得更有意思——这不如那座钟看得清楚!”

    远宜说:“六嫂人真好,我和她坐在那里说话,她这一天一天的,就没松开过我的手。”

    寿亭笑笑:“她家从小也就她自己,乍得了个妹子,也是高兴得不得了。我这些天在上海,一想起有了个妹子,心里更是不住地喜欢。上海一个姓林的王八蛋,惹我生了一顿那么大的气,可一想起咱有妹子,觉得那些都不算什么。”

    远宜忙问:“是谁惹我六哥生气?”

    寿亭淡淡地说:“一个不知道头轻蛋重的小子。呸!瞧我这嘴,当着妹子也说粗话。”

    楼下,姨母守着十几匹绸缎,高兴得不得了,看看这种,看看那种,还往身上比量:“这陈掌柜的真是内行,我也去过苏杭,就是没找着这种货色。你看看人家的眼力。”

    那些佣人跟着夸奖。

    姨母又拿过一条金项链看着,越看心里越美:“这周周生(民国时期上海最大的金店)的金货就是好!不仅是样式好。你看见了吗?这是真正的美国紫金,一点杂质也没有。这陈掌柜的真是见过世面的人,人家买东西就是地道。”说着套在脖子上,转身去镜子那里照,照了前身照侧身,十分高兴。然后喜去悲来:“当年谭鑫培来济南演出,我去垫的场子。那真是四处里借衣裳,当初就是行头不好,济南地方也是小,也没人捧,要是在北京,早就红了。”

    众佣人大概听过好几次这样的遗憾回忆,所以反应并不强烈。

    她放下那些礼物后,对一个丫头说:“凤子,上去问问陈掌柜的在这吃饭不。要是吃饭,咱好准备。”

    凤子是远宜的丫头,她说:“刚才我上去收蛋糕,小姐说不让打扰。”

    姨母看了看墙上的表:“看着,五点钟陈掌柜的不下来,就告诉燕喜堂送菜。可咱也不知道陈掌柜的爱吃什么呀?”

    凤子说:“豆腐,那天我听他说来着。”

    姨母笑了:“净胡说,人家那么大的买卖家能吃豆腐?”

    凤子低头去收拾那些绸缎,没敢对豆腐再说什么。

    楼上,远宜说:“六哥,长鹤,噢,就是那个军长要来了。”说着低下了头,玩弄着桌布。

    寿亭高兴:“好呀,我请他。妹子,具体的招法你六嫂也都说了。咱干这一行也是没法儿。只要人家不说别的,我看,就跟着他走吧!你能有这正经的去处,我也就放心了。妻妾没大小,全是处得好,别去管那些用不着的,啊?”

    远宜摇摇头,看了看窗外,回过脸来苦笑一下:“六哥,新式的感情你不懂,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寿亭一听,故意一瞪眼:“妹子,这你可说错了。我和你六嫂十五就认识,我就住在她家。家驹说我这是正规的新式恋爱,我怎么不懂?男人就怕你心里没有他。那军长来了,我对他说。”

    远宜幽幽地说:“六哥,他不是你,他现在是春风得意的青年将领,相当受宠。咱不说这些了。我叫你来,六哥,是想给你找个生意做。”

    “怎么还出来买卖了?”寿亭有点烦。

    “六哥,长鹤是国防部的军需处长,是专管花钱的一个机关。这次他到山东来,是来采购中央军的被服。你是开染厂的,这不正好吗?我让他多给你钱。”

    寿亭的脸拉下来:“妹子,这事不能办,我不和官府做买卖,更不能让你帮着我做买卖。我说不出为什么,就是心里觉得别扭。”

    远宜把头低下了,慢慢地说:“六哥,你是怕别人说你靠妓女发的财?”

    寿亭的眼立刻瞪起来,远宜很害怕。寿亭大声说:“谁要是敢说你是妓女,我宰了他!这事我早定了。咱今天就从了良。咱现在不缺吃不缺穿,说不上什么生活所迫。咱青岛的房子还没卖,带上你姨,去青岛,消停上个一二年,找个正当的人家嫁了,可别再干这一行了!我在上海,一想起你在这个去处,陪着些贼羔子男人说话,就恨不能用机关枪把那些男人都嘟嘟了。从良,这是正道。”

    远宜点点头,自言自语地说:“是呀,是该从良了!”她又把脸转向窗口。

    寿亭高兴了:“这就对了。吃穿嫁妆全是我的,到你出嫁的时候,咱办得热热闹闹的。只要你愿意,咱租个飞机上天转一圈。”

    远宜被那美好的一幕感动了,她慢慢地点着头,然后慢慢地低下头,泪流下来,她拿起手绢擦着。寿亭很纳闷:“妹子,咱说得好好的,怎么哭了?我哪句话说得不是地方?”

    远宜摇摇头。

    “你还放不下那军长?嗨,你说话呀!可急死我了!”

    远宜说:“不是。六哥,从来没人劝过我从良,我亲姨都不让我从良。”

    寿亭说:“你姨?我一会儿就下去,给她下半辈子作个交代。至于别的,都不用你管。嗨,别哭了,你一掉泪,我那心里就难受。咱当初是没法儿,才一脚踩在这烂泥里。不管跟不跟那军长,咱都不能再干这个了。是我不让你干。你是我妹子,我就能做了这个主。咱今天就关了这扇门。你姨她要多少钱,我都给她,外带着给她养老送终。妹子,人这一辈子很短,我想起当初要饭来,觉得并不远,可都二十多年了。女人更是老得快。你也不能总是这么俊。听哥的,咱先看看那军长怎么说。他不忘旧情,咱就跟他去,我就认下这妹夫。如果他说三道四的,去他妈的,还他娘的留学生将军!那项羽是个老粗,人家也没留过学,可人家‘四面楚歌乌江岸,乌骓画戟奈何天’,四下里全是韩信的兵,马上就没命了,还没丢下虞姬自己窜了呢!他倒好,自己出城逃命,也不带上咱。妹子,见了他,这话我可能不便直说,可是我得告诉他,这是他的不对。男子汉大丈夫,情义二字比命重。这里放着你的心上人,噢,那日本人一放枪,吓得你把什么都忘了?那天你给我说什么来着?噢,海誓山盟,对,就是海誓山盟,妹子,是他先忘的,不是咱,你可别和没理儿似的。”寿亭气得呼呼直喘,“还他娘的‘地形越复杂本事越大’,沈阳城在块平地上,地形根本不复杂,你都跑得这么快,要是地形再复杂点,让你那本事使出来,还不跑得更快呀!气死我了!”

    远宜怕寿亭继续诋毁自己的心上人,就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六哥,那是军事命令,他不能不听呀!”

    寿亭正在气头上,正想进一步攻击东北军将领,但见远宜面有不悦,就说:“你也够没用的,我说他两句你就不高兴。你倒好,总想着是咱自己不对。妹子,咱不欠他的。你刚才说,还让我和他做买卖?妹子,这事不行,我不能办。”

    远宜摇晃着他的腿:“六哥,我听你的。我已经去了电报,说这生意就是让你做,你就接来吧,啊?”

    寿亭很着急:“嗨,妹子,咱现在的买卖很好,你六哥染的那布,洗烂了也不掉色,现在是染多少卖多少。那两台二十尺的大印花机也呼呼地转,印的那花也很好。妹子,你想想,我要是接了这生意,你就欠着那军长的情。咱不欠这样的情!妹子,没必要,听我的,咱不做。”

    远宜站起来,寿亭也随着站起来。她把脸偎在寿亭的胸上:“哥……”她抽泣着,哭得那么伤心。

    东俊正在三元染厂办公室里看报。东初拿着电报进来:“大哥,来大买卖了!”

    东俊惊喜地站起来:“噢?什么买卖?”

    “林祥荣来了电报。他根本没提六哥的事,说中央军要在山东采购被服,派来个少将。他已经和对方说好了,争取让咱做这买卖。”

    东俊喜色全无,又坐回去:“他要几成?”

    东初说:“百分之五,噢,就是五分。一共三十万匹,约合一万八千多件。”

    东俊不屑地哼了一声:“他要五分?哼!”

    东初不解:“大哥,你不愿意做?”

    东俊笑笑:“老三,政府的贪污你是知道的,具体经办人至少要拿一成,再加上量大,他给的价钱肯定很低。这事没法干。给他回电报,就说谢谢他,免得白忙一场。”

    东初的兴头也退下去,拿过暖壶冲了冲茶。他坐下之后说:“哎,大哥,我有件事不明白。过去中央军都是在沪宁两地采购被服,现在怎么到山东来了?这有点蹊跷。”

    东俊笑笑:“这没什么蹊跷的。东北沦陷之后,民众对政府的腐败很不满。上海南京的布价高,又是官商把持,偷工减料,政府不敢再那样办了。哼,我看这也是表面文章,最后说不定比南方还贵。”

    东初明白了:“我回了他?”

    东俊说:“回是回,口气一定得委婉。”

    山东宾馆门外,四个卫兵持枪站在高台上,门前停着一辆汽车。过往的行人远远地观看,但谁也不敢驻足。

    马路对面,有一个卖切糕的,点着一支干电池灯。夜里,街上已十分冷清。

    宾馆内,套间门口,两个卫兵持枪守卫。走廊上有流动哨兵。一个尉官坐在一张桌子前,提醒走动着的哨兵:“走路轻点,别弄出动静来。”

    套间卧室床上,远宜依偎在长鹤胸前。他们身着银灰缎子睡衣。长鹤有三十多岁,英武俊朗,眉目清秀。他抚摸着远宜的头,不住地叹气。

    长鹤说:“六哥这个人说话真痛快。这人好,是和一般商人不一样。”

    远宜还是那样偎着,轻轻地说:“是吗?”

    长鹤说:“六哥这人说话很有条理,他说得很对,咱俩的感情没有变,是日本鬼子给咱捣乱。我思来想去,还真是这样。要是没有日本人进攻沈阳,咱现在还不是好好的?他妈的,我一提日本鬼子,就恨得牙根疼。我真不知道委员长怎么想的,就是摁着不让打。唉!”

    远宜抬手摸他的脸:“咱今天不说那些不高兴的事儿。”

    长鹤嗯了一声:“远宜,你说六哥不识字,我看不像呀!他讲了那么多故事,都头头是道,他说是听说书的听来的,真是不可思议。”

    远宜说:“六哥虽然不识字,但他很有见识。你想想,一个不识字的人,能做那么大生意,没有见识根本办不到。”

    长鹤说:“嗯,是这样。远宜,你说起生意来了,我给了他订单,价格也对他说了,布样他也看了,可我看他对这件生意不感兴趣。要是换了别的买卖人,一听这么大的买卖,还不高兴得一夜睡不着?可是我看他很冷淡。”

    远宜没有动,只是轻声说:“可能价格低一点,他知道咱俩的关系,又不便说。”

    长鹤寻思着说:“不低呀,这是按上海的价格打的九折。我临来山东之前,也就这事儿询问了上海六个染厂的经理,他们都抢着要做。哎,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六哥在上海得罪过一个叫林祥荣的人吗?”

    远宜抬起头:“不是六哥得罪他,是他手下把六哥当成讨饭的,六哥不吃这一套,用一块钱一件的价格骗买了他八千件布……”

    长鹤笑了:“六哥真有心计!怪不得呢,我临来的时候,姓林的特意嘱咐我,不让我和六哥做这生意。当时我不知道这一段儿,也没往心里去。”

    远宜问:“你很在乎他吗?”

    长鹤轻蔑地一笑:“除了委员长,我谁也不在乎。”

    远宜轻声地说:“长鹤,要不是六哥救我,那天我就冻死在海边了。人家救过我的命,长鹤,你就在每匹布里再加一块钱,行吗?”

    长鹤下床点支烟,远宜也下来,坐在床边上扶着他的腿,看着长鹤抽烟。“我就愿意看你抽烟的样子。这些年我想你想得太厉害了,越想你的样子越模糊,就是你抽烟的样子我忘不了。”说罢低下头去。

    长鹤感谢加感伤地苦笑一下:“我也是,越想你越记不清你的样子。好在我的皮夹里有一张照片,没人时我就拿出来看。那次让委员长看到了,他也拿过去看了,还夸你漂亮呢!”

    远宜笑了:“那是因为委员长喜欢你,所以才这样说的。”

    长鹤攥住远宜的手,不禁长叹一声。

    远宜说:“我刚才说给六哥加一块钱,你还没回答我呢。”说着努起小嘴,露出甜甜的怨意。

    长鹤想了想:“这不妥吧。”

    远宜抬着眼睛:“你怕别人说你吗?”

    长鹤说:“不是,我是怕让委员长失望。远宜,自我上任以来,没贪污过一分钱。我调国防部,委员长给了我三百两黄金,我也退了回去——尽管后来还是收下了。我是怕别人说布价高,让委员长知道了……”

    远宜挑衅地说:“你是怕那姓林的知道你和六哥做生意?怕他背后说你坏话?”远宜的声音很柔。

    长鹤略微有点急:“我说过了,我谁也不怕。姓林的是一个很小的小人物。我是想,六哥可能不是为了价钱。”

    远宜说:“生意人就是为了挣钱,不为了价钱还能为什么?”

    长鹤说:“价钱真不低,我自己主持的询问会……”

    远宜说:“你说加不加嘛!”远宜晃他的腿。

    长鹤说:“你明天再问问六哥吧。”

    远宜低下头,良久无语。长鹤纳闷,问:“你怎么啦?”

    远宜并没抬起头来,只是淡淡地说:“长鹤,你非逼着我把真话说出来吗?”

    长鹤吃惊:“怎么了?”

    远宜说:“加一块钱是我想要。我想,也算见到你了,等钱到手之后,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买个房子住下来,这地方只有你知道。你可以来,也可以不来,我只想让你知道,我离你不远。”远宜落泪了。深色的泪掉在浅灰的睡袍上,一颗一颗,十分清晰。

    长鹤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把烟一摔,忽地站起来,冲着门口喊:“卫兵!”

    卫兵进来,立正。

    长鹤冲着外面喊:“叫马副官来!”

    “是!”

    长鹤气呼呼地穿上军装:“远宜,”他咬牙切齿,“我一生一世就办错了这一件事——出沈阳的时候没带上你!”他冲到外间去了。

    远宜在里面听着。长鹤命令道:“你明天早上带上沈小姐,拿上布样去工厂。同时通知南京,让他们在原来预算的基础上再加三十万,山东布贵,让他们派专人送来,越快越好!”

    “是!”马副官答应后出去,回身轻轻带好门。

    长鹤回来了,他气呼呼地点上支烟:“远宜。”

    远宜赶紧过来:“你怎么了?我让你为难了?”

    长鹤两眼通红:“六哥给我讲的那些故事我全明白了,人家这是在臊我!别说人了,六哥家的公鸡,来了老鹰,公鸡明知是送死,也拼着命去和老鹰斗,保护母鸡小鸡逃跑。我呢?我霍长鹤投笔从戎,志在保家卫国,可我连自己心爱的人都保不了,我这算什么呀!”说着,他的泪掉下来。

    远宜偎在他胸前:“何必呢,不哭,长鹤。相互牵挂,劫后重逢,我们应当高兴才是。”她拿过手绢擦长鹤的泪,“不用自责,长鹤,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我是那铺满干草的巢,待着你那美丽的翅羽’,每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默念着你写给我的这首诗。”

    长鹤把远宜紧紧地抱住,泪从他刚毅的脸上流下来。

    两个残废门房正在说话,一辆军用吉普车在前,一辆黑色轿车在后,飞驰而入,二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试试量量地向寿亭的办公小楼前小心地凑。

    吉普车上下来四个士兵,持枪向外站立。沈小姐和马副官从车上下来。沈小姐穿着紫色银鼠薄皮斗篷,款款上了寿亭的办公室外的楼梯。

    寿亭在车间印花机旁监督生产,吴先生慌慌张张地跑来了。

    “掌柜的,可了不得了!来了些当兵的,沈小姐也来了。”

    “噢?走!”

    办公室里,远宜坐在圆桌旁,马副官夹着公文包恭敬站立。寿亭进来,远宜上去抱住他胳膊,拉着他坐下,也让马副官坐。

    马副官打开公文夹说:“陈老板,霍处长决定让你置办这批军需,这是布样,一共三十万匹,颜色不能有出入。”

    寿亭木讷地接过布样,远宜在一边笑他。

    “霍处长说,因为山东布价太贵,决定在昨晚谈过的预算上,再加三十万,款子两天之内就会送来,请陈老板大胆开工。”

    寿亭问:“工期多长时间?”

    马副官说:“二十天。霍处长说如果时间太紧,也可以拖延三到五天。霍处长不便亲自来,让我问候陈老板,这是他给你的信。”

    寿亭接过信就想找老吴,远宜伸手拿过来,说:“马副官,公事说完了,你到楼下等我吧。”

    马副官起身立正,寿亭也跟着站起来。他正要出去送,又被沈小姐拉回来:“你坐下吧!”

    屋里只剩下他俩。

    远宜调皮地说:“六哥,你不是挺厉害吗?这是国防部的命令,不干把你抓起来!”

    寿亭笑着说:“妹子,你让我说什么呢?这事你六哥不能干。”

    远宜说:“你别说了,就算为了我。你刚才听见了,我让他多给了三十万。你让我从良,我得有嫁妆呀!”

    “噢——”寿亭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嗯,好!为了你,我干什么都行。随后告诉我发货地点,二十天,我保证给他染出来。”

    远宜像小孩子似的抱着寿亭的胳膊:“给我租飞机,让我上天转一圈!这是你说好的。”

    他俩笑了起来。

    寿亭说:“刚才家驹来了电话,说是大伙一块儿请俺妹夫吃顿饭。你看行吗?”

    远宜说:“本来他要亲自来的,可是让你说得他不好意思了。他说他现在谁都不怕,就怕见你,觉得自己没有脸面。我头一次见他这样自卑。”

    寿亭说:“嗨,都不是外人,这怕什么。我看着这人很懂道理,忙完了这一出,跟着人家走吧,啊?”

    远宜点点头:“嗯。”

    寿亭犹豫着问:“他没问咱别的吧?”

    远宜低着头:“所有让我为难的问题,他一句也没问。我很感激他。”

    寿亭高兴:“这是汉子!妹子,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呀!”

    远宜点点头:“我会珍惜的。六哥,我要是跟着他走了,可就见不着你了。”

    寿亭说:“妹子,你这是出嫁,又不是逃难,回头有了空,我去看你也行,你来济南也行。我也断不了地去上海,到南京下车,看看妹子,那也挺好。”

    远宜点点头:“六哥,你可注意身体呀。我看你酒喝得太多,那会伤身体的。我走了,更挂牵你。”说着眼泪掉下来。

    寿亭说:“妹子,别掉泪。留着那泪,等我送你的时候再掉。长鹤那狗屁丈人在满洲国当了汉奸官儿,他那老婆也登报和他离了婚,这正好给咱让出空来。这就是那缘!知道吗?我说在济南给你俩办了婚事,长鹤觉得不方便。咱就依了他。到你在南京成亲的时候,我带上济南你这几个哥,一哨人马去南京。我连咱苗哥也请了去。”

    远宜拉过寿亭的手,放在脸上:“六哥,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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