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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卢布林的魔术师》->正文
第六章

    1

    第二天,雅夏睡得很迟。他昏昏沉沉地睡到下午一点钟。玛格达保持着乡下人的习惯。她弄不懂人怎么能在床上躺到中午。但是她对雅夏的一切事情都已经感到习惯,认为他同别人不一样。他吃起来比别人多,禁食起来比别人长;他能几夜不睡,又能整天睡觉。从沉睡中一醒过来,他就能同她谈话,好像他刚才是假装睡着似的。他的额头和太阳穴上的血管都表明,他一直醒着在思索。谁弄得清楚呢?也许他就是这样酝酿他的新把戏的吧?玛格达跟着脚走路。她给他端来马铃薯和蘑菇燕麦片。他一吃罢,又睡着了。玛格达开始用庄稼人的土话咕俄:“用打鼾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这头猪,你这条狗。你的身子已经给浑身痴癣的公爵夫人淘空。”玛格达有一个好办法治疗她自己所有的伤心事——十活儿。雅夏穿衣服很费,样样都需要缝补。他的衣服总是丢钮扣,脱线脚;他天天换一件衬衫,换下来随手一撂,好像衬衫上有虱子似的。不得不跟在他后面把衬衫拣起来,洗啦、浆啦、缝啦。他的动物:马厩里的马、猴子、鹦鹉、乌鸦也都需要照顾。她是他的一切:妻子、用人、演出助手——那么,她得到的是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一只有一块面包皮。事实上,他自己也什么都没有。人人剥削他,诈骗他,叫他上当。他在剧场里表演催眠术和心灵感应术的时候,或者在看书读报的时候,是聪明的,但是一遇上实际问题,他就变得愚蠢了。他还在毁坏自己的健康。他不应该夜夜出去游荡。尽管他身体健康,有时候却衰弱得像一只苍蝇,会突然像发病似的晕倒。

    玛格达洗衣服,擦地板,测锅子,掸灰尘。邻居们进来借一个洋葱啦、一头蒜啦、几匙牛奶啦、一点炸洋葱的油啦。玛格达一个也不回绝。同这些穷人比起来,她算得上有钱。再说,她名声不好,不得不讨好邻居。她在市政当局正式登记的身份是用人。邻居们跟她争吵的时候,骂她奥婊子和贱货,要她去申请一张当窑姐儿的黄卡。她下楼到店铺和抽水站去,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对她动手动脚,青年们跟在她后面嚷叫:“犹太人的臭娘们!”

    圣约翰教堂钟楼上的钟打两点钟了。玛格达走进凹室去看雅夏。他醒了,坐在床上瞪着眼。

    “睡得好吗?”她问。

    “睡得好,我累了。”

    “咱们什么时候排练?再过一个礼拜就要演出了。”

    “是啊,我知道。”

    “处处贴着海报。你的名字是用老大的字母印出来的。”

    “让他们见鬼去吧。”

    雅夏要洗一个澡,玛格达马上去给他烧了几壶水。他躺在木盆里,她给他擦肥皂,漂于净,按摩。玛格达同别的女人一样,盼望有一个孩子。她准备跟雅夏生一个私生子。但是她连这一点愿望都被他剥夺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玛格达给他洗澡,拍他,抚爱他。他待她呢,比她的最坏的仇人更狠心,但是只要他同她一起待上几个钟头,表示他需要她,她就比从前更热烈地爱他。

    他突然问:“你要夏天穿的衣服吗?”

    她顿时掉下眼泪。

    “现在你可想起我来了吗?”

    “你于吗不问我要?你知道我记性不好。”

    “我不愿死乞白赖地缠人。我让你去买给你那位新夫人。”

    “我待会儿去把一季的衣服都给你买来。我告诉过你,我把你藏在心里。不管出了什么事,等着我。”

    “好,我会等的。”

    近来,他一直避开她。她已经有几天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现在他跟往常一样同她说话了。他问她乡下的风俗;她讲各种不同的收获仪式。她谈到躲在谷粒里的那些小精灵,他们逃过了收割的人的镰刀和打谷的人的连枷。她谈到男孩子们会把一个草扎的假女人扔到河里去,谈到上了年纪的庄稼人向一棵树求雨,尽管教士不允许这样做,谈到有一只木头的公鸡藏在村里一个老人的顶楼里,遇到旱灾,人们就把它拿出来泡在水里,当作求雨的法宝。他听她讲完,又问她。

    “你是相信上帝的吗?”他问。

    “不错,我相信。”

    “那么,他干吗创造这一切呢?晤,在我的裤子口袋里有十个古布。拿了去找一个女裁缝。”

    “我不愿意掏你的口袋。”

    “去吧,趁钱还在那儿就去拿。”

    她走进另一间房间,他的裤子挂在那里,拿了十个卢布。她回进来,他已经又睡着了。她想要吻吻他的额头,但是她不愿意开醒他。她在门口站了好久,垂着头对他盯着看,痛苦地感到不管她认以他有多久,她始终不了解他。对她来说,他从肉体到灵魂过去是,而且将一直是个谜。也许这就是她一看到他就颤抖和对他恋恋不舍的原因。最后,她去收拾洗澡间。公寓里就有一个女裁缝,在二门附近。玛格达在钞票上吐了一口唾沫,塞进胸口。这一天变得意料不到的幸福。

    2

    他整整睡了一天,这个夏天里的白天。已经下过一场雨,天又晴起来了。他睁开眼睛。凹室里光线暗淡。他闻到厨房里飘来的烧菜的香味。玛格达在炸马铃薯、肉片和泡菜。除了一点儿燕麦片以外,他什么也没有吃过,一醒过来肚子就饿了。他麻利地穿上衣服,走进厨房。他吻了吻玛格达,吃起已经准备好的东西来:涂炸鱼白酱的面包。他从平底锅里拣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肉。玛格达温和地数落他,接着她说:“我希望天天都像今天一样。”

    她正在说这话,只听到前门上有沙沙的声音。门球卡搭卡搭地转动。雅夏去开门。一个淘气的小姑娘裹着一条大头巾,站在那里。她显然认识他,因为她说:“雅夏先生,有一位太太在楼下大门口等你。”

    “什么太太?”

    “她的名字叫泽茀特尔。”

    “谢谢你。告诉她我马上下来。”他随手给了那个女孩子两个铜子儿。

    他一关上门,玛格达就抓紧他的双手。“不!你别去!你的晚饭要凉的!”

    “我不能让她等在那儿嘛!”

    “我知道那是谁——是那个皮阿斯克的臭娘儿们!”

    她使了好大的劲儿抓住他。他不得不摇晃着身子挣开。她的脸一下子扭歪了,头发竖了起来用良睛像猫似的发出绿光。他把她推开,她差一点掉进水桶。事情总是这样。他待哪一个好一点,她就要控制他了。他随手关上门,听到玛格达在哭,像一条蛇似的发出惨噬的声音,在他背后嚷着一些他听不懂的话。他同情她,但是他不能让泽花特尔站在街上等着。他走下楼去,闻到一套套房间里传出来的生活气息。孩子们在哭;病人们在唉声叹气;姑娘们在唱情歌。屋顶上不知什么地方,猫儿在叫春。他在腰陇的暮色中站了一会儿,盘算怎么处理这件事。

    我给她一些钱,打发她走,他打定主意。没有她,我的生活也够复杂了。就在这当儿,雅夏想起他同埃米莉亚有个约会。今天晚上,他应该在她家里吃晚饭。昨天夜晚,他从窗口里爬出来以前,临别的时候说定的。我怎么能把它忘了呢?他想不通。主啊,我什么都忘了。我答应过埃丝特,一到华沙就写信给她。她可能急得疯疯癫癫了。我哪儿不对头啦?我是生病了呢,还是怎么啦?他靠在楼梯的扶手上,好像要在此时此地估量自己的生活似的。他浪费了一天,尽是打吨儿,做梦。他这段时间整个儿就像这样白白糟蹋的。他有这么多的事情要做和想,他没法让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应该安排他的演出计划,然而他连一次也没有排演过。他一直想着埃米莉亚,但是关于她,事实上,他没有作出任何具体的决定。我对什么也拿不定主意,他对他自己说,糟就糟在这里。昨天发生的事情——埃米莉亚在最后关头改变了主意——-一时他是一个打击。她顶住了他的催眠的力量。他离开以前,她吻了他,而且又向他倾诉了她的伟大的爱情,但是她的声音里带着扬扬得意的调子。也许我最好还是忘了今天去吃晚饭的约会,他对自己说。我干吗要让她想我在追求她呢?他突然想到:如果事情就这样结束用p会怎么样呢7也许到了那时候,她不会再爱他,或者会变成他的仇人吧?

    荒唐的念头纠缠着他——一他内心里给也许啊,可能啊,折腾个没完,就像他当小学生的时候那样翻来覆去地思索着:他爸爸是不是魔鬼;他老师是不是恶鬼;他的保护人是不是狼人;其他一切东西,是不是都不过是幻象呢。他一直保持着那些年头里养成的习惯和痛好。如果附近没有人,他就不是从楼梯上走下去,而是像鸟似的一蹭检跳下去,而且还要用他的食指甲一路上在白粉墙上划过。他凭一时的勇气在墓地上待过一夜,但是仍然害怕黑暗。在幢幢黑影里仍然有幽灵出现,可怕的脸、头发长得像马鬃、尖鼻子、没有眼睛,眼眶是两个窟窿。他时常感到他同那些鬼魂隔得很近,他们就拥挤在他周围,帮助他,挫折他,同他开各种玩笑。他,雅夏,不得不时常同他们搏斗,要不他就会从绳索上掉下来,丧失口才,变成残废和不中用。

    他下楼去看泽弗特尔。她站在大门口一根灯柱底下,肩上披着围巾。街灯在她的脸上投下一道黄光。她看上去跟注常一模一样:一个内地女子,刚来到华沙。她把头发梳成两个圆害,一面一个,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要显得年轻一些。她流露出一种没有着落的神情,凡是离开故土、甚至对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人都是这样的。

    “原来是你来了吗?”雅夏说。

    泽弗特尔吓了一跳。“我开始以为,你不会下来了。”

    她移动了一下,好像是要吻他,但是不知怎么着,没有吻。一个主妇提了一桶从抽水站打来的水走过,在对她自己叹气和咕俄。她撞了泽弗特尔一下,把水泼在泽拉特尔那双皮鞋上。

    “晴,鬼附在她身上啦!”泽弗特尔抬起一只脚用围巾边把皮鞋擦干,接着抬起另一只脚把皮鞋擦干。

    “你什么时候来的?”

    她听了他问的话,左思右想起来,好像她听不懂似的。赶了这么长一段路,她看上去似乎晕头转向了。

    “我动身,我就上这儿来了。你怎么想的,我拿了你的钱,会什么都不干吗?”

    “也有可能。”

    “皮阿斯克不是一座小镇;那是一片墓地。我把家什都卖了。我吃了亏。你对那些小偷能有什么指望呢?我活着离开那儿就算运气不错啦。”

    “你待在哪儿?”

    “我跟一个介绍用人的女人住在一起。她答应给我找一个东家,不过还没有找到。眼下的情况是用人比主人多。我得跟你谈一件事。”

    “等我去吃晚饭呢。”

    “雅夏尔,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谁也不认识这条街,也不知门牌号码。照她越的,哪儿能认出号码呢?我碰到那个来叫你的小姑娘,那会儿,我差一点都没命了。我不想到你楼上的屋子里去。我知道那一个在那儿。一个口袋里不能装两只猫。”

    “她刚烧好晚饭。你再等半个钟头好不?”

    “现在跟我走吧,雅夏尔。叫我等在哪儿呢?时时刻刻有喝得醉酸酶的人走过。他们以为个个姑娘都是干那一行的。咱们去买点吃的吧。不错,你是大名鼎鼎的华沙魔术师,而我呢,不过是个乡下来的姑娘。可是俗话说得好,反正咱们不是初交嘛。人人都向你问好:瞎子梅湖尔啦、伯里希。维索克尔啦、查姆——莱勃啦。”

    “非常感谢。”

    “没有什么可感谢的。我要你感谢有什么用?我在跟你说话,你的心都不在这儿。你已经都忘了吗,还是怎么啦?雅夏尔,是这么一回事,”她改变了口气,“我去找一个专门介绍用人的女人。她说:‘你来得不是时候。人人都在找东家,可是有钱的太太都到乡下去避暑了,’我提起篮,打算走出来,这当儿,她叫我回去。‘你上哪儿去闯呢,上哪儿呢?’她看上去像是放债给姑娘们收利钱的。反正她在地板上给我铺了张被子,我就躺下来。我身旁睡着三个当厨子的女人,在打呼。有一个女人打呼的声音真响,闹得我一宿没有合眼,只是躺在那儿哭。说到头来,跟莱布什在一起那会儿,我可是当家作主的人。早上,我正要出去,有个男人走进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带着挂表,衬衫的袖口上系着链扣。‘你是谁?’他问。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是这么一回事——我丈夫抛弃了我。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他就问了我许多话:‘我倒知道你丈夫在哪儿!’‘他在哪儿?’我叫起来。晤,长话短说吧。这家伙是从美国来的,不过好像是另一个美国。反正莱布什在那儿。我一听到这消息,就哭了,好像是在赎罪节似的。‘你哭个没完有什么用呢?’他问,‘真可惜——你那双美丽的眼睛。’他就是这么花言巧语,逗得你差一点儿笑起来;他胡乱花钱,请每个人吃巧克力条和芝麻糖。‘跟我一起去吧,’他对我说,‘我会把你带到你的丈夫那儿去的。他会收留你,要不然,就跟你离婚。’他两个礼拜里要回去,他愿意借船票钱给我。不过,不知道张的小说,读者看到后来连翻书页都等不及了。他刚才感到肚子饿,现在倒不饿了。夜是温暖的,甚至有一点儿潮湿,但是他脊背上感到一阵阵的冷。好像他生过了一场病,没有完全好就出门似的。他得克制自己,才不颤抖。他要找一辆敞篷四轮马车,但是弗雷塔街上哪儿有马车呢,所以他带着泽茀特尔向弗朗西斯卡纳街走去。我得摆脱她,上埃米莉亚家去,他打定主意。埃米莉亚不知道在想什么。这是他头一回对她失约。他害怕她真的会生气。样样都摆不平。他还后悔,不该从玛格达那里匆匆跑掉。他突然发觉他自己变了。从前,他有时候同五六个女人同时周旋也没有一点麻烦。他蒙得她们个个没有一丝猜疑;在必要的时候干脆一刀两断,他一点也不感到良心不安。现在他翻来覆去地盘算一些毫无意义的小事,老是想做个品行端正的人。我要变成一个圣徒,或者什么了吗?他问他自己。拿埃米莉亚去同泽莱特尔和玛格达比,那岂不是胡闹,但是他脑子里那个起决定性作用的部位,吩咐他同泽茀特尔待在一起。他有理由要去会一会那个人贩子和他那个所谓的姊姊。

    弗雷塔街又窄又暗。但是弗朗西斯卡纳街却被煤气灯照得亮晃晃;不顾法令规定,铺子里的灯照样点着。这里的商人们经营皮毛和粮食啦、祈祷书和羽毛啦。连楼上的公寓房间里也在做买卖,从窗外望进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各种工厂和作坊。人们在纺线啊,糊纸袋啊,缝床单和阳伞啊,编织内衣啊。院子里传来锯木头和敲锤子的声音;一片隆隆的机器声响着,就像是在工作日的高峰时间一样。面包房里正干得热火朝天,炉火通红,烟囱里喷出浓烟和灰烬。从宽阔的、尽是脏水的阳沟里散发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人想起皮阿斯克和卢布林。穿着斜纹布长衣服、留着乱蓬蓬的长鬓脚的年轻人,胳肢窝底下夹着诠释《法典)}的经书走过,这里有一所哈西德派的学校,又是研究《法典》的经院。有几辆敞篷四轮马车驶过,车上堆满了包裹,堆得乘客都完全看不见了。只有在纳莱夫基街的拐角上,雅夏才找到一辆空的敞篷四轮马车。泽英特尔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已经被嘈杂的声音和拥挤的人群闹得晕头转向了。她爬上马车,围巾的穗子碰到了什么东西。她一坐定,就紧紧抓住雅夏的袖子。敞篷四轮马车拐弯的时候,泽茀特尔看上去像是要跟着它斜过去似的。“要是从前有人对我说,我今天会跟你一起坐马车,我准认为他是开玩笑。”

    “我也没想到。”

    “这儿亮得像大白天。亮得能够剥豌豆。”

    3

    说罢,她抓紧雅夏的胳膊,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旁,好像灯火辉煌的大街重新唤醒了她心里的爱情。

    在金夏街上,黑沉沉的夜色又逼近万。一辆柜车隆隆驶过;没有一个送葬人陪送的尸体,是注定了要在黑暗里进坟墓的。也许这个人就像我自己,雅夏想。在德齐卡街附近,有一些妓女在大声叫唤过路人。雅夏指了一下。“他就是要你干这一行。”

    尼兹卡街上几乎是一片漆黑了。稀稀拉拉的灯柱上的灯罩都被烟熏黑了,所以灯光幽暗。阳沟里充满着泥浆,好像现在不是夏天,而是结茅节后秋雨季节,这里有几个贮木场和刻墓碑的工场。泽弗特尔住的那所房子离斯莫查街和犹太人的墓地不远。他们穿过木栅栏上的一扇门进去,楼梯在房子外面。雅夏和泽较待尔走进一间小厨房。厨房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上罩着一个有穗子的纸灯罩。样样东西上都装饰着纸穗子:炉灶上啊、食具柜上啊、堆盆子的架上啊。有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长着浓密的黄头发、黄眼珠、鹰钩鼻、尖下巴。她那双穿着红拖鞋的脚搁在一张小凳上。一只猫趴在附近打脑儿。那个女人手里拿着一只绷在玻璃杯上的男人的袜子在织补。她抬起眼睛,感到有点惊奇。

    “米尔兹太太,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卢布林人——那个魔术师。”

    米尔兹太太把针插在袜上。

    “她一天到晚叨念你。这也是魔术师于的,那也是魔术师干的。你看上去不像一个魔术师。”

    “找看上去像什么呢?”

    “像个音乐师。”

    “我从前拉过小提琴。”

    “你拉过吗?晤,只要能挣钱,于哪一行都不是一个样吗,你知道事情就是这样。”说罢,她用大拇指擦擦手心。雅夏马上说起她那套切口来。

    “你说得一点儿不错。钱会叫人做贼。”

    “管住她,她刚来到华沙,已经到处乱跑啦,”米尔兹太太指指泽花特尔,“你怎么找到她的?我只怕她迷路了。你干吗搬到弗雷塔街去?”她问雅夏,“只有异教徒才住在那儿。”

    “异教徒不向陌生人的锅里望。”

    “你要是在锅上盖一个锅盖的话,那连犹太人也没法向那里望啊。”‘“犹太人会揭起锅盖闻一闻。”

    那个黄脸女人眨眨眼。

    “就像我是一个活人,就像我的嗓子眼里有气一样靠得住,没有人能叫他这个人当傻瓜,”她一半对泽茀特尔,一半对她自己说,“坐吧,泽弗特尔,去端张椅子来。”

    “你弟弟在哪儿?”泽弗特尔问。

    那个女人抬起她的黄眉毛:“怎么回事?你要跟他签合同吗?”

    “这位先生要跟他谈谈。”

    “他在后房里穿衣服。他马上就要出去了。你干吗不拿掉你的围巾,现在到底是夏天,不是冬天嘛。”

    泽茀特尔踌躇了一下,然后拿掉了围巾。

    “他不得不坐马车赶去。有几个做买卖的在等他,”米尔兹太太好像在对她自己说似的。

    “他做的是什么买卖,贩牛的吗?”雅夏问,他对他自己的话都感到震惊。

    “干吗不是别的,偏偏是贩牛?他来的地方牛倒是多得数也数不清。”

    “他贩金刚钻,”泽弗特尔插嘴说。

    “我对金刚钻也是内行,”雅夏自吹自擂起来,“瞧瞧这个。”说着,他把小手指头上那个大金刚钻戒指扬了扬。那个女人惊奇地对戒指望一望,接着她的表情变了,显露出责备的神情。她的嘴角上浮起一丝苦笑。

    “我的弟弟是个忙人。他没有时间跟人闲聊。”

    “我要弄清事实,”雅夏说,他这么肆无忌惮自己也感到惊奇。

    门打开了;一个男人走进来。他是个高个子,身躯结实,长着一头同那女人颜色深浅一样的黄头发。他长着大鼻子、厚嘴唇,圆滚滚的下巴领被一个裂口分成两半。他的眼睛凸出,也是黄的。他的额头上有一道镰刀形的疤痕,使他的脸破相了。他没有穿外套,只穿着长裤和没有装上硬领的衬衫;脚上穿着漆皮鞋,但是鞋带没有系好。衬衫前面敞开着,露出一个宽阔的胸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长着黄毛。雅夏一眼就看出这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这个人的脸上流露出微笑,这是一个偷听的人的微笑,他已经原原本本地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他非常和气、机灵、自信,知道自己是一个打不败的巨人。一看到他,那个女人就说:“赫尔曼,这就是魔术师,泽茀特尔的朋友。”

    “魔术师?好,原来就是他,”赫尔曼亲切地说,眼光一掠,“晚上好。”接着他抓住雅夏的手。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露一露他的力气。雅夏抖擞起精神来较量,使出全身的劲儿抓紧。泽茀特尔坐在她睡的那张铁床边上。末了,赫尔曼松开了手。

    “你从哪儿来的?”雅夏问。

    赫尔曼凸出的眼睛里洋溢着笑意。“我不从哪儿来。全世界吧。华沙是华沙,而罗兹是罗兹!在柏林,认识我的人有的是;在伦敦,我倒也不是陌生人。”

    “你眼下住在哪儿?”

    “就像《圣经》上写的,‘天是我的椅子,地是我的脚凳。”’“原来你也知道《圣经》。”

    “啊,你也知道吗?”

    “我从前念过。”

    “在哪儿?在经院里吗?”

    “不,在学校里,跟一个导师学的。”

    “上帝保佑我,我从前还学过《法典》哪,”赫尔曼用推心置腹的口气亲切地说,“不过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我喜欢吃,而在经院里你不妨把你的牙齿贮藏起来。我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我不是干这一行的料。我到柏林去学医,可是脑子里哪儿记得住什么文法的双重过去式。德国姑娘对我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继续往前走,到安特卫普去当了个琢磨金刚钻的,可是我发觉挣钱不是靠琢磨,而是靠贩卖。我喜欢骰子,还相信那句老话:‘肚子上没有皱纹’。我想方设法到阿根廷去。近来有许多犹太人上那儿去。他们肩膀上背着一个包裹,一下子就变成买卖人了。我们管他们叫quentiniks,在德语里叫hausierer,在纽约叫贩子,不过他妈的那有什么不同呢?那个介绍用人的女人——她叫什么名字来着?——有个儿子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要我向他妈问好。我在介绍所里遇到泽茀特尔。她是你的什么人,是妹妹吗?”

    “不,不是妹妹。”

    “我才管不着哪,她做你的姨妈也成。”

    4

    “赫尔曼,你该走了,”那个黄脸女人插嘴说,“做买卖的在等你哪。”

    “让他们去等吧。我等他们等了好久啦。我来的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匆匆忙忙的。西班牙人不管遇到什么事情,总是说ma亡ana——就是明天。他们是懒骨头,在家里样样都要人拿到他们面前。那儿有草原——他们管它叫pampas——牛就在那儿放牧。他们说,加乌乔人肚子饿了也懒得宰牛;他拿起一把斧子,从牲口身上活活所下一块牛排。他把它连皮带毛地放在火上烤,因为他懒得连皮也不肯剥。他还公然说,这样吃起来味儿更好。到那儿去的犹太人可一点不懒,所以他们挣得到比索——这是他们给钱起的名字。样样事情都挺好,只有一件事美中不足:男人去得太多;夏娃的后代太少。可是没有女人,男人只是半个人,《法典》上就是这么说的。在那儿一个姑娘值的金子跟她的体重一样分量。我这话一点也没有坏意思。她们会结婚,解决终身大事。要是婚姻不如意,那就玩儿完了,因为离婚是不容许的。也许你嫁的是一条蛇,你也得跟他过一辈子——教士们就是这么规定的。那么,一个做男人的怎么办呢?穿上轻便鞋,一走了事。所以命运的好坏变化无定啊。让你的妹妹去做用人,给别人洗衬裤,倒不如跟我一起走,到那儿去过称心的日子。”

    “她不是我的妹妹。”

    “如果她不是,那有什么相干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从来不讲出身好坏。我们说,家谱只有在刻墓碑的时候才有用。你到了那儿,就像是重新出生似的。你是要什么把戏的?”

    “样样都要。”

    “你玩纸牌吗?”

    “有时候也玩。”

    “在外洋轮上没别的事情可干。要是不玩纸牌,人都会憋得发疯。热得像火烧;你穿过——你管它叫什么来着?——赤道的时候,热得气也喘不过来。太阳正好停在你的头顶上。夜晚,天更热。你要是上甲板去的话,简直就像进了烤炉。所以还能够干什么呢?——玩牌。这一回到这儿来,路上有个家伙想要骗我。我望着他,说:‘老弟,你袖子里突出来的是什么?第五张一点吗?’他想要吓唬我,不过要吓坏我可没那么容易。回国来,人人都随身带着手枪。你要是精明得过了头,就会落得身上尽是子弹窟窿。所以跟别人一样,我也带着一把手枪。你要看一看阿根廷的左轮枪吗?”

    “不妨看看嘛。我自己也有一把哪。”

    “你要它有什么用,玩把戏吗?”

    “也许是吧。”

    “反正他发现跟他打交道的不是个毛孩子。他想要在牌上做记号,可是我把他当场逮住。泽弗特尔说,你会用纸牌玩把戏。你能玩什么呢?”

    “不是用来骗人。”

    “那么,是什么呢?”

    “去拿副牌来,我玩给你看。”

    “赫尔曼你该走啦,”米尔兹太太不耐烦地说。

    “等一等,别催我,我的买卖跑不了。再说,要是跑了,我也不在乎。你懂什么?咱们到隔壁房间去吃一些东西吧。”

    “我肚子不饿,”雅夏扯谎。

    “你用不着等肚子饿了才吃啊。俗话说得好:吃的放进嘴,胃口就会来。在这儿波兰,你们这些人压根儿不懂得怎么吃才美。面条下鸡汤,鸡汤下面条。面条算得上什么?——味儿就像白水。你们只要塞饱肚子就行。西班牙人讲究吃三磅重的牛排,这玩意儿让你的骨头里长骨髓呢。你到一个西班牙人家里去,他大白天躺在床上,睡得像一段木头。那儿热得像地狱,苍蝇像水蛙一样吸你的血。在夏天,到夜晚才开始生活。跟我在一起的人,谁要是有了一点儿钱,刚够大吃一顿,或是玩一次窑姐儿,他总是挑窑姐儿。尽管这样,也没人挨饿。你喜欢喝伏特加吗?”

    “有时候也喝一点儿。”

    “那敢情好用p么,来一杯吧。赖特莎,给我们拿点吃的来,”赫尔曼同那个黄脸女人说,“西班牙人非常喜欢魔术。为了看一场好杂耍,他连灵魂也可以不要。”

    起坐室里摆着几件家具: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一只沙发和一个衣柜。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煤油灯,灯光几乎要熄灭了。赫尔曼把灯芯捻高。一些贴着标签的行李袋和一堆堆盒子乱摆在房间里。一张椅背上挂着一件上衣;就在那张椅子上还放着一个硬领和一根银头手杖。房间里洋溢着大洋对岸的异国情调。墙上挂着两张相片:一张是留着白胡子的男人像;另一张是戴着全副假发的女人像。

    “请坐,”赫尔曼说,“我姊姊马上就会端来一些好吃的。她可以找一套更好的住房,可是在这儿住惯了,她不愿意搬。我那儿家里房子没有这儿大,样样事情都在院子里做。他们管院子叫Patio.西班牙人讨厌走楼梯。他跟家里人一起坐在露天,喝一种茶——叫马塔。人人都用一根吸管吸一口;这很吸管从这个人的嘴里传到另一个人的嘴里。你没有喝出味儿来以前,就像是在喝兑甘草汁的泉水,不过人对什么都能习惯的。在北美,譬如说,他们嚼烟叶。有一件事你非知道不可——世界上处处地方都一个样。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们也不吃人。瞧一瞧我吧——没有人把我吃掉嘛。”

    “也许你倒吃过人啦。”

    “嗯?——真是个好样的!谁也不能拿你当傻瓜;是个头脑灵活的人,眼明手快,处处占得着便宜。你是皮阿斯克人吧?”

    “不是,是卢布林人。”

    “泽茀特尔说你是皮阿斯克人。”

    “你自己才是贼哪。”

    赫尔曼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嘿,你真有意思。皮阿斯克人并不个个都是贼,就像切尔姆人并不个个都是傻瓜。这不过是听人传说罢了。从另一方面说,谁不偷呢?我妈,愿她安息吧,过去常说:‘诚实的道路不是平坦大道。’你干什么都成,只要你懂得怎么去干。就拿我现在来说吧,我什么滋味都尝过了。泽茀特尔告诉过我,你什么锁都会开。”

    “这话不假。”

    “我没有这份耐心。只要你能抽1砸开,干吗要傻里傻气地摆弄锁呢?门是靠什么装上去的呢?不过是铰链罢了。这可都是过去的事啦。我已经成了俗话说的模范公民了。我有老婆和孩子。泽弗特尔把她身世原原本本告诉我了。她丈夫遗弃她的事情,还有其他一切事情。要是她离了婚;她能在南美洲嫁给最有钱的人。”

    “谁来批准离婚呢?——你吗?”

    “什么叫离婚?——一张纸嘛。样样都是纸做的,亲爱的人儿啊,连钱也是纸做的。我指的是大笔的钱,不是口袋里的零钱。那些要笔杆的人——写。摩西是个男人。所以他写男人可以有十个老婆;可是女人看一看别的男人,就得给石头砸死。要是一个女人抓着了笔杆子,她就会写下完全相反的话来。你懂不懂我的话?斯坦夫卡街上有个犹太法学家,他是我们的人,要是你给他十个卢布,他就会给你写一张刮刮叫的离婚证书,还有证人签名哪,完全是合法的。不过我不强迫任何人做任何事情。我愿意先给她垫船票费……”

    雅夏突然抬起眉毛。“赫尔曼先生,我可不是傻瓜。别管泽弗特尔的事。她不是你那一路货。”

    “什么?你马上可以把她带走。我已经在她身上花了两个卢布,不过我愿意一笔勾销,算是行个好事。”

    “别叫我们占便宜。她花了你多少钱?我会付清的。”

    “别摆在心上。用不着紧张。喝茶吧。”

    5

    他们喝茶、吃小甜饼和奶油蛋糕。米尔兹太太和泽莫特尔坐在桌旁陪他们。赫尔曼在他喝的茶里放果酱,吃奶油蛋糕,还时不时地拿起一支搁在碟子里的大雪茄吸上一口。他也要给雅夏一支,但是雅夏不要。

    “你走遍华沙弄不到一支这样的雪茄,”赫尔曼不满地说,“这是真正的哈瓦那烟。不是你那种代用品,而是古巴出的真货。有人特地从那儿带来给我的。在柏林你买一支要花两个马克。我样样都喜欢第一流的,可是你不得不样样都花钱啊;谈到付钱,你已经花得太多啦。哈瓦那雪茄是什么做的呢?是烟叶,不是金子。一个漂亮的姑娘呢?也不过是有血有肉的人儿啊。西班牙人是忌妒的。你跟他的老婆笑一笑,他就去找刀子,可是隔开两条街,他养着一个情妇和她的孩子。过了一阵子,她也变成一个丑老太婆了,他又去找一个新的。我在这儿看波兰报纸,总是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写的尽是胡说八道。一个姑娘夜晚出去挤一壶牛奶,来了一辆四轮马车,她被塞进车里。后来,他们把她带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市场上把她像小母牛似的卖掉。可是我已经来了几个礼拜啦,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马车。你怎么能把这样一个姑娘运出国境呢?哪儿来的船呢?胡说、愚蠢。事实上,她们都是自愿去的。你到那个地区去,会遇到从世界各地去的女人。你要一个黑人——就有一个黑人。你要一个白人——你需要的现成就有。要是你打算要一个立陶宛的维尔诺姑娘或者阿希肖克姑娘,你压根儿用不着去找;或者你倒一心想要一个华沙货,准会供应给你的。说到我自己,我不到那种地方去。我用不着去嘛。我已经有老婆孩子。话得说回来,报纸需要读者。我刚才已经说过,这全看笔杆子抓在谁的手里。我告诉你一件事:有的男人把自己的老婆送到那种地方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吗?因为他们太懒,自己不愿意干活。你露几套把戏怎么样?这儿有一副纸牌。”

    “你手里一拿牌,就哪儿也去不成了。”那个黄脸女人说。

    “明天是另一天。”

    赫尔曼开始洗牌,雅夏马上发觉他遇到了一个纸牌老手。一张张纸牌从赫尔曼的手里飞出来,好像它们自己是有生命似的。啊……原来你是个赌棍!雅夏对他自己说。好吧,咱们马上就会让你看到处处都有比你高明的能人哪。

    雅夏让他用纸牌玩了几套把戏:一套是用三张牌玩的、一套是用四张七点、一套是换牌。雅夏看了,摇摇头,咂咂舌头:“喷,喷,喷……”他差一点说,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就玩这些戏法了。

    他提醒自己,时间已经很迟了,如果他还要看埃米莉亚,他马上就得走;然而他仍然坐着。既然她这么一本正经,那就让她去等吧!他内心里另一个声音,一个怀着恶意的声音说。雅夏知道得很清楚,他最大的对头是:无聊。为了摆脱无聊,他已经做了不少蠢事。无聊像许多鞭子似的抽打着他。因为这个缘故,他给自己压上种种负担。但是现在他并不感到腻烦。他从赫尔曼手里接过纸牌。赫尔曼让那些买卖人等着,同他磨蹭;这个事实表明,对方同他犯的是同样的毛病。这是一种把下层社会和上流社会拴在一起的通病——小偷巢穴里的纸牌迷和蒙特卡洛的赌徒、布宜诺斯艾利斯来的人贩子和客厅里的花花公子、杀人凶手和革命的恐怖分子。雅夏一边洗牌,一边用手指甲做记号。

    “拿一张,”他对赫尔曼说。

    赫尔曼挑了一张梅花国王。

    雅夏熟练地弯一弯那副牌。

    “把那一张放进去,洗牌。”

    赫尔曼照他说的做。

    “瞧,我把那张梅花国王给你找出来。”

    说着,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把梅花国王抽了出来。

    “让咱们来看看你的手指甲。”

    雅夏玩一套把戏,紧跟着赫尔曼就玩一套。赫尔曼显然是熟悉一切纸牌的把戏的。他那双黄眼睛闪烁着机灵的光芒,表明他是个行家,而不是一个玩票的。他屋里不止只有一副纸牌,他有十来副哪。

    “好像你随时随地准备玩牌似的,”雅夏说。

    “纸牌迷住过我。不过那是过去的事情了。撂下不干啦!”

    “你不玩了吗?”

    “我只跟我的太太玩玩‘六十六点’。”

    “尽管这样,我倒想让你看一点玩意儿。”

    说罢,雅夏又拿起纸牌。

    “挑一组同花色的牌。”

    现在雅夏玩的把戏赫尔曼看上去好像是不会的。他带着疑惑的微笑望着雅夏。他皱起额头,用他长着黄毛的大手捂住鼻子,捂了好一会儿。米尔兹太太睁大了眼睛,她好像不相信居然有人能比赫尔曼更高明。泽花特尔向雅夏眨眨眼,伸伸舌头。她吹给他一个吻。

    “嗨,赖特莎,你总还拿得出一个胡萝卜吧,对不?”赫尔曼问。

    “干吗要胡萝卜,不要红萝卜呢?”她挖苦地说。

    已经十一点钟了,但是这两个男人还在互相用纸牌变把戏。有几套精彩的玩意儿需要碟子啦、杯子啦、纸盒啦、几块纸板啦,还要戒指啦、表啦、花瓶啦。两个女人帮他们递需要的道具。赫尔曼热得受不了啦。他开始从额头上擦汗。

    “咱俩在一起,什么都干得成。”

    “你说说看,干什么呢?”

    “咱们能够跟这个世界较量一下。”

    赖特莎端来了伏特加。两个男人碰了碰酒杯,用世界通行的方式说:“祝你健康!”赖特莎给她自己和泽苑特尔倒的是甜味白兰地。他们吃鸡蛋小甜饼啦、黑面包啦、瑞士奶酪啦。赫尔曼开始用对自己人一样的亲密口气说话。

    “我在用人介绍所看到你的泽弗特尔。她长相漂亮,人又机灵,可是我怎么知道她的底细呢?她说她的丈夫撇下了她;我想:让他平平静静地走掉吧。反正由我来帮她找一条出路。后来,她才把你告诉我。她提到一个魔术师,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魔术师都是一个样的啊。那些拉着簧风琴在院子里慢腾腾地转悠的人也自称是魔术师嘛。可是你,雅夏先生,你是一位艺术家!头一流的!顶儿尖儿的!不过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几年,所以我能跟你说,你在这儿混是混不出多大名堂的。靠你的一身本领,你该到柏林去,巴黎去,甚至纽约去。伦敦也不是一个坏地方。英国人喜欢受骗上当,为了特殊的享受也挺乐意掏腰包。跟我一起回南美洲,你准会过得像个上帝。泽弗特尔说,你能叫人睡着——那叫什么来着?——心灵感应术吗?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我听到过,我听到过。”

    “催眠术。”

    “你懂吗?”

    “懂一点儿。”

    “我在什么地方也见过。被催眠的人真的睡着了吗?”

    “睡得像一段木头。”

    “这就是说,你能够叫罗斯却尔德睡着,把他的钱抢走。”

    “我是个魔术师,不是个犯罪分子!”

    “是啊,那还用说,不过……你怎么叫人睡着的呢?”

    “我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别人身上。”

    “可是用什么方法强加呢?不错,这世界真大。总是有新鲜玩意儿出现。我从前有一个女人,我要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我要她生病,她就生病。我要她病好,她的病就会好起来。我要她去死,她就会合上眼。”

    “啊,这话说得太过分啦!”过了一会儿,雅夏说。

    “这他妈的是事实。”

    “赫尔曼,现在你在胡说啦!”赖特莎说。

    “她对我百依百顺。爱情是好的,可是太多的爱情就不好了。她像一条蛇似的缠在我身上,缠得我气也喘不过来。她比我大两岁,所以一直提心吊胆,怕我摔掉她。有一回,我在街上走,她像往常一样跟在我后面。我感到憋得慌,就说:‘这样下去,我受不了啦。’‘你要我干什么?’她问我,‘去死吗?’‘只要你别来管我,’我说。‘这我办不到,’她说,‘不过你一定要我办到,我只得去死。’起先,我害怕,可是她逼得我简直要发疯了,我感到不是她没命,就是我没命。我开始想……”

    “我不要再听下去啦!我不要再听下去啦!”赖特莎用手捂住耳朵。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能够听到灯芯在吸煤油的声音。雅夏看了看表:“亲人们,我困坏啦!”

    “现在到底多晚了?”

    “在品切夫城里天已经亮了。噎,我不得不走了。泽英特尔,待上几天。我会来把钱付清的,”雅夏说,“这些人不会伤害你。”

    “当然,当然,我们样样都会安排好,”赖特莎说。

    “你要跑到哪儿去呢?你要跑到哪儿去呢?”赫尔曼追根究底地问,“在这儿稍微晚一点儿,人人都要大惊小怪。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家里,我们整夜不睡。不管是冬天还是夏天。我们去看戏,戏院子里要一点左右才散场。看罢戏,我们还不回家,上咖啡馆去,或者饭馆去,先吃一块牛排,接着就开始尽兴喝起酒来。等到你回到家里,已经是大白天了。”

    “你什么时候睡觉呢?”泽莱特尔问。

    “谁需要睡觉?二十四个钟头里睡上两个钟头就足够了。”

    雅夏站起来告别。他感谢他们的款待。赖特莎带着问讯的神情安详地望着他。她看上去简直好像在向他暗示似的。她伸出一个手指头在她自己的嘴唇上按了一下。

    “别拿我们当外人,”她说,“我们这儿不吃人。”

    “你什么时候来?”赫尔曼问,“我有点儿事情要跟你谈谈。咱俩得订个协定什么的。”

    “我有空会来的。”

    “别忘了。”

    赖特莎拿着灯,照亮雅夏下楼去的路。泽茀特尔走在他身旁。她搂着他的胳膊。雅夏心里涌起一阵孩子气的喜悦。他欣赏说意第绪语和穿着便衣变戏法。这里同皮阿斯克一样,甚至比皮阿斯克更叫人高兴。明摆着赫尔曼是一个贩卖白种女人的家伙;赖特莎呢,是他的同伙。说也不信,反正他们在几个钟头里互相熟悉了,赫尔曼还装出一副对雅夏心悦诚服的样子。赖特莎也分明满心喜欢地瞧着他。谁知道这么一个女人能在肉体上给男人多大的乐趣啊,她在叫人死去活来的激情控制下可能哼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胡言乱语来。煤油灯的光线把堆着圆木和木料的院子照亮了一会儿。接着,楼上的门关起来了,又是漆黑一片。泽茀特尔紧紧贴在雅夏身上。

    “我能跟你一起到那个地方去吗?”

    “什么地方?—一今天不成。”

    “雅夏尔——我爱你!”

    “等着,样样留给我来安排。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我要跟你一起去。”

    “你会跟我在一起的。我出国的时候,把你一起带走。凡是对我好的人,我都会报答的。不过,把一切准备好,什么也别问。要是我跟你说头顶着地、脚底朝天站起来,那你就头顶着地站起来。你懂吗?”

    “懂。”

    “你会照我的话做吗?”

    “会,样样照你说的去做。”

    “上楼去。”

    “你上哪儿去呢?”

    “今天我还有点儿无聊的事要处理。”

    6

    尼兹卡街上连人影也没有。别想在这里雇一辆敞篷四轮马车啦。他一路走过去,他感到脚步异乎寻常的轻快。街上黑踢越的。繁星闪烁的天空笼罩着屋顶破烂的郊区木房。雅夏向天空凝视。譬如说,在那儿他们对我这样的人会有什么看法呢?他在尼兹卡街上从头走到底,走到德齐卡大街。他告诉泽弗特尔,在他的办事日程上还有一件无聊的事要处理。但是那是哪一件呢?他睡了整整一天,现在同早晨一样神清气爽,精神抖擞。他心里涌起一个奇怪的愿望,想去看埃米莉亚。这简直是发疯啦。用不着说,她眼下已经睡着了。何况院子的大门锁着。但是上一夜他从她家窗口爬出来这件事,又叫他清楚感到,什么门啦、大门啦,对他都没有用。她那套公寓房间有个阳台。他一眨眼就能攀上去。埃米莉亚一直抱怨,她是个失眠的人。她会听到他的声音。再说,他会用意志力促使她盼望他,她就会打开落地长窗,如果长窗关着的话。他感到她今天再也不会拒绝了。他好像穿上了七里格鞋,能创造奇迹似的,因为他当时还在德齐卡大街上;过了几分钟,他已经在里马斯卡街上走了。他向银行看了一眼。一根根柱子像巨大的看守人保卫着这座大厦。大门关着,每一个窗洞都黑扭扭的。附近什么地方的地下室保险库里藏着珍宝,但是在哪儿呢?这座建筑大得像一座城。即使干得顺手,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冬夜才成。接着雅夏想到埃米莉亚的女用人雅德微加告诉他,一个上了年纪的地主,叫卡齐米欧兹。查鲁斯基,几年前卖掉了他的地产,现在把那笔钱放在他公寓里的一个铁的保险箱里。他独自个儿住在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上,在普鲁兹纳街附近,只有雅德微加的一个朋友,一个耳聋的女用人跟他在一起。当初,雅德微加讲这件事的时候,雅夏连那个人的地址也懒得费事去记。那会儿,他还没有打这个主意,当然不会把雅德微加去的人家摆在心上。但是现在这一切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今天夜晚,我非动手不可,他对他自己说。今天夜晚,我有力量。

    从尼兹卡街到卡罗莱夫斯卡街,路着实不少,但是雅夏在二十分钟里走完了几俄里路。华沙沉睡着,只是这里或者那里有一个看守人在察看一下锁,或者用手杖捣捣人行道,好像这样他才能相信地底下没有人在打隧道似的。他们永远在看守,但是什么东西都没法保险不出岔子,雅夏对他自己说。不管是他们的老婆,还是他们的财产都靠不住。谁说得上呢?也许有时候连埃丝特也并不对他忠诚吧?他胡思乱想起来。如果他偷偷溜进埃米莉亚的卧房,发现她跟一个情夫睡在一起,那怎么办呢?这样的事确实发生过的嘛。他现在站在她的窗下,向上望。爬上阳台这个念头,几分钟以前,他还认为不但行得通,而且完全正确,等到他来到窗前,这个念头好像变得荒谬绝伦了。她完全有可能醒着,错把他当作小偷,高声喊叫起来。雅德微加可能听到他,或者说不准是海莉娜。埃米莉亚肯定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骑士时代早就过去了。现在是毫无诗意的十九世纪。雅夏在心里命令埃米莉亚醒过来,走到窗前,但是他显然没有掌握这一方面的催眠术。哪怕这个办法是证明有效的,催眠的过程也慢得很。

    他开始从马歇尔科夫斯卡大街向普罗兹纳街走去。既然避免不了,他对他自己说,那干吗不在今夜就下手呢?明摆着这是注定了的。这叫什么啊?——宿命论?如果样样事情都有个理由,就像哲学家们主张的那样,而人呢,不过是机器罢了,那么好像样样事情都是事前已经注定了似的。他走到普罗兹纳街。那一段路上只有一所房子有人居住着;街对面有一所大厦在施工。一棵棵的砖、一堆堆的黄沙和石灰躺在那里。有人居住的那所房子底层是一家双开间的粮食店,楼上是两套公寓房间,各有一个阳台。那个地主的房间显然是面对大街的,但是那两套房间中到底是哪一套呢?雅夏突然发现是右面那一套。左面那套房间的窗口一部分被窗帘遮着;另一部分被窗帷遮着;右面那套房间呢,只有简陋的窗帘,吝啬鬼家里挂的那一种。晤,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雅夏内心里有个声音在催他。你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干吧。反正他不能把他的钱带进坟墓。夜晚不会永不消逝,那个声音又在提醒他了。简直像是教士传道的声调。

    爬上阳台是容易的,粮食店门前伸出着门框,阳台就在三座雕像的头顶上。整所房子上点缀着人像和装饰。雅夏一脚踩在门框上,抓住一座女神雕像的膝盖,一下子就悬空攀住阳台的边缘。他把身子向上伸。他看上去好像没有重量似的向上长。他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笑起来了。不可能的变成可能了。开落地长盲比较费事;它们是里面锁的。但是他猛的把门一拉,用他一直随身带着的万能钥匙把链子抬起。他认为,弄出一个响声,比一连串摸索的声音好。他停了一下,听一听有没有叫声。接着,他走进去,闻到房子里有一股霉味。这里显然难得开窗。

    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他感到高兴。你能闻到一股腐烂发霉的味儿哪!屋子里倒不是漆黑一片,因为有街灯的光照进来。他不害怕。但是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像柞锤。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对思想这么快就变成行动感到惊奇。真奇怪,雅德微加说的那个保险箱居然就在他身旁。它竖摆着,又长又黑,像一口棺材。控制人的命运的那股力量引导着雅夏径直向查鲁斯基藏着钱财的地方走去。

    7

    我决不能失败,他给他自己打气。既然我已经冒险趟了浑水,我就一定要追究出个根儿来。他侧着耳朵留神听。卡齐米欧兹。查鲁斯基和他那个耳聋的女用人就睡在附近那几间房间里哪。他没有听到声音。万一他们醒过来,我怎么办?他问他自己,但是他没法回答。他把一只手放到保险箱上,摸到冰凉的金属。他很快就摸到钥匙孔。他用食指探测锁的型式和轮廓。接着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掏万能钥匙。他刚才还拿在手里啊,但是现在没有了。错不了,他把它塞在另一个口袋里了。他开始在一个个口袋里找,但是钥匙不见了。我能把它放在哪儿呢?已经在交坏运啦!他又找了几次。我把它掉在地板上了吗?如果掉在地板上,没有听到声音嘛。钥匙一定就在手边什么地方,但是他偏偏找不到。他又把手伸进那些口袋——摸了又摸。最最要紧的是不要慌!他提醒他自己。只当你是在演出。现在他又沉着、冷静地在口袋里摸,但是万能钥匙不见了。有鬼吗?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低声说。他感到浑身热起来。他快要热得出汗了,但是他硬屏着不让汗冒出来;他浑身热得受不了。得了,我另外找一样东西吧。他跪下来,解开一只皮鞋上的鞋带。鞋带的顶端是金属的。雅夏有一回就用鞋带的顶端开过一把锁。不过,不行,开保险箱上的锁,它不够硬,他在解鞋带的当儿作出判断。厨房里可能有开塞钻或者拨火棍,但是现在摸进厨房去会招来灾祸。不成,我一定要找到万能钥匙!他弯下身去,这时候才发觉地板上铺着地毯。他用手掌在地毯上摸来摸去。可能是精灵在同他开玩笑吧?真的有精灵这种东西吗?突然他想起了一个念头:一个保险箱一定有一把钥匙。那个老头儿睡觉的时候,准是把它放在枕头底下。雅夏知道,从那个老地主的枕头底下去把钥匙摸出来,是多么冒险的事。他可能醒过来。再说,雅夏有什么把握钥匙一定在那里呢?房间里还有许多别的可能藏钥匙的地方。但是雅夏现在认为钥匙一定放在查鲁斯基的枕头底下。他甚至在心目中看到那把钥匙:扁平的头、底下是牙齿。我在做梦吗?我发疯了吗?他思索着。但是多少年来控制他的那些力量命令他走进卧房。“这样做比较容易,”它们提醒他,“门就在那儿。”

    雅夏踢起脚尖走。但愿门不要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祈祷。门半开着。他穿过门洞,发现自己已经在卧房里。这里比那一个房间暗,因为他不能确切地认出窗在哪里,只能猜测;接着他的眼睛开始适应黑暗。从眼前一片黑糊糊的混乱中,开始影影绰绰地现出床啦、被褥啦、一个枕在枕头上的脑袋啦——一个秃脑袋,像骷髅似的没有眼睛,只有眼窝。雅夏吓得浑身冰冷,一动也不动。这个老头儿在呼吸吗?他听不到老头儿呼吸的声音。他醒着吗?他恰巧在这当儿咽气吗?他可能是装死吧?也许他躺在那儿,已经准备起来揍他?老头儿往往力大无穷。这当儿那老头儿突然打起呼来。雅夏走近床边。他听到咋嘟的金属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那把万能钥匙。可能它刚才钩在钮扣上。现在它掉到地板上去了。它把那个老头儿吵醒了吗?

    雅夏在那儿站住了一会儿,准备一听到声音就逃。我不能杀死他!我决不做杀人犯。但是那个老头儿又睡熟了。雅夏弯下身去拾万能钥匙——他决不能留下线索;但是钥匙又不见了。这一根铁丝同他玩起捉迷藏来了。晤,我明白啦,已经遇到这样的夜晚了。邪神恶鬼挑中了我。他内心里有个声音求他赶快溜,因为好运已经把他撇下,但是他不但不溜,反而向床前越走越近。要设法找到他的钥匙,他对他自己固执地说。

    他把手伸到枕头上,无意中碰到老头儿的脸。他马上把手缩回来,像是被火烫痛了似的。那个吝啬鬼叹了一口气,好像他是在装睡。雅夏站住脚。他准备动武,准备抓住查鲁斯基的脖子,掐死他。但是,没有事,这个人是睡着的,他鼻孔里发出微弱的呼吸声。他分明是在做梦。现在雅夏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了。他的手轻轻地伸到枕头底下,相信他会摸到一把钥匙——但是没有钥匙。他把搁在枕头上的那个老头儿的脑袋稍微抬起一点,但是他仍然找不到钥匙。这一回,他的本能不灵了。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逃!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劝他。样样都不对头。然而,他又在地板L找万能钥匙,尽管他知道这样做是在招来灾祸,拿我最后一个盾作赌注,却把“A”这张牌扔掉了,他想到了那句古老的意第绪成语。这句话同经义一样在他的心头涌现;在深夜里,当年在小学里上过的那些课突然在他头脑里闪过。他突然从头到脚都湿淋淋地淌着汗。好像一盆水泼在他身上似的。他感到像洗蒸汽浴似的又热又潮湿。但是他继续找万能钥匙。也许你干脆把那个老杂种掐死!有个精灵—一部分在他身内,部分在他身外——摔掇他,他的这一个部分虽然没有最后决定权,但是总是在他最需要他的一切能力的时候,给他出坏主意,跟他恶作剧。

    唉,这一回输得真惨。我还是走吧,他嘟嚷着站起身来,穿过半开着的门走出去。同卧房里比,这里多亮啊!他样样都看得出。连墙上的画也看得出——可以看出画框,画些什么是看不出的。地板上好像涌出了一个五斗橱,橱上放着一把剪刀。这正是我需要的!他拿起剪刀,走到保险箱跟前。街上照进来的亮光把钥匙孔照得清清楚楚。他又镇静下来,把剪刀尖插进钥匙孔,留神注意着锁的内部构造。这是什么锁?不是英国货。剪刀尖太阔,他不能插得太深。这个锁显然不太复杂,但是其中有一些构造雅夏摸不清。这像是测验孩子智力的玩具,如果一下子解不成,就会把人难住几个钟点。他需要一件可以接触锁的主要零件的工具。

    他突然想到一个新主意。他把笔记本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来,撕下几张纸,搓成一个硬纸锥,这样一件工具要开锁是不成的,不过它能插进锁的深处。但是这个锥太不结实了,而且没有金属的弹性。他发觉用这个工具他什么也弄不清。晤,我不得不下回再来了。我可不敢待到天明再走!他向通往阳台的门望了一眼。失败啦!败得真惨!有生以来头一回!真是个可怕的夜晚!他害怕得要命。他内心深处知道,不幸不会只局限于这一个夜晚。多年来,那个对头一直潜伏在雅夏身旁,伺机下手;每一回,雅夏凭着自己的力量和智谋,凭着护身符和每一个人都会为自己学的咒语打退它;这一回,它占上风了。雅夏感到它的存在——一个恶鬼、一个魔头、一个死对头,雅夏在变戏法的时候,它总是扰乱他,要把他从绳索上推下去,使他什么也于不成。他抖抖索索地推开阳台门。他冒着汗的身子在打颤。好像冬天已经突然来到似的。

    8

    他刚要爬下去,听到下面有说话的声音。有人在说俄语。没错,有一个巡逻的走过。他赶快把头缩回来。也许那个人看见他在上面吧?那个巡逻的可能在等他。他站在黑暗中留神听着。如果他们知道他,他就陷入罗网了。——但是不可能,没有人可能看到他。他爬上来以前向四面八方都张望了一下。巡逻的是碰巧走过的。他仍然不能原谅他自己,因为他失败得这么惨。也许我该再去找一找我的万能钥匙吧?他想。他回进卧房,成了一个输尽败光、不再怕担风险的赌徒。在开着的门前,他站住脚,吓得毛骨惊然。那个老头儿躺在床上,满脸是血。枕头上,床罩上,那老头儿的长睡衣上也全是血。全能的上帝啊,出了什么事啦?他被杀死了吗?我运气坏得跑到一所出了凶杀案的房子里来做小偷吗?——但是我现在明明听到他在呼吸嘛!雅夏想。这儿有杀人犯吗?雅夏站着,吓得丧魂落魄。接着,他笑起来。哪儿有什么血啊,只是初升的太阳光。窗是朝东的。

    他又开始找那把万能钥匙,但是黑夜还逗留在地板l:。样样裹在黑暗中。雅夏毫无目标地摸来摸去。他感到累了。他感到膝盖软,头痛。尽管他醒着,他的脑子里编织起梦来——那是一些无法捉摸的线,因为他向它们一伸出手去,它们就散开了。哈,现在不可能找到钥匙了。那个老头儿随时可能醒过来。那个念头又涌上他的心头:这个吝啬鬼是在狡猾地装睡。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手指头碰到了那把万能钥匙。反正现在他不会留下丝毫痕迹了。他悄悄地退回到前面那个房间里,晨光已经照进来了。墙变成纸灰色。灰尘在空中飞翔。他迈着两条抖抖索索的腿走近保险箱,把万能钥匙插进钥匙孔,开始探查。但是他的意志、体力和欲望都已经折腾完了。他的脑子里昏昏沉沉,尽是睡意。他再也没有能力打开这把老式的锁。显然这是附近街上买来的货,是一个普通的锁匠装配的。如果我有点儿蜡,我至少能给这玩意儿做一个蜡模。他站在那儿,丧失了激情,也拿不准他哪一种情绪更叫人惊奇——早先的贪婪呢,还是眼下的冷漠。他又摸索了一会儿。他听到哼的一声,知道那是从他自己的鼻子里发出来的。万能钥匙同什么东西卡住了,向左转不动,向右也转不动。他已经打算把钥匙撂在这里了,接着再试一试,总算拔了出来。

    他走到外面阳台上。巡逻的不见了。街上没有人。尽管街灯还亮着,屋顶上的黑暗同夜晚已经不一样,它更像多云的阴天或者股脑的曙光。空气阴凉而潮湿。鸟儿开始呼嗽。现在正是时候,他对他自己说,他总算下了决心,而且感到自己的话里带着双关意义。他开始向下爬,但是他的脚不像平时那么有把握。他打算踩在雕像的肩膀上,但是两只脚找不到目标。他在阳台边上挂了一会J[,感到差一点就要打肿了——悬空挂着。但是他接着心情沮丧地把一只脚卡在墙缝里了。—一千万跳不得,他警告他自己,但是尽管他想到了这个念头,他还是掉了下来,而且马上知道他的左脚着地太猛了。这就是我需要的一切,离演出只有一个礼拜啦!他站在人行道上,检查他的脚;到了这时候,他才感到痛。紧跟着,有人喊叫。听上去像是个上了年纪的、恼火和惊慌的声音。是那个地主吗?他向上看,但是声音是从街上传来的。他看见一个白胡子的看守向他跑来,挥舞着一根结实的警棍。那个人开始吹口哨。他显然在暗中看着雅夏从阳台上爬下来。雅夏忘掉他那只受伤的脚;他毫不困难地飞快地跑起来。警察随时都会赶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朝哪个方向逃。看到他逃得那么快,没有人会想到他的脚受伤,但是他跑着跑着,感到左脚越来越使不上劲,从脚踝下面到脚趾头像针扎似的痛。他的韧带扭伤了,要不就是骨折。

    我眼下在哪儿哪?——一他已经飞快地从普鲁兹纳街跑到格尔采鲍夫广场。他再也听不到喊叫和哨子的声音,但是他仍然不得不找个地方藏起来,因为警察可能从另一个方向赶过来。他赶紧向格诺那街走去。这条街上的阳沟里尽是泥浆和粪,而且光线幽暗,好像太阳没有在这一带升起来似的。街灯发出炫眼的光芒;雅夏在一辆没有卸下的大车的车杠上绊了一下。城里的这一部分尽是运货场啦、市场啦、面包房啦,它们乌七八糟地挤在一起。处处飘浮着烟味、油味和滑润油味。他差一点被一辆送肉的大车撞倒。那两匹马离他这么近,他连它们嘴里喷出来的臭气也闻到了。赶车的咒骂他。看门的理直气壮地摆出发火的样子,向他摇了摇扫帚。雅夏走到人行道上,看到一所会堂的院子。大门开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犹太人走进去,胳膊底下夹着放祈祷巾的口袋。雅夏一下子冲进去。——这里没有人来搜。

    他走过会堂,因为从外表来看,它的门关着(穹形窗口没有灯光透露出来),走到一间教室跟前。院子里放着的一个个柳条篓里盛满了圣书上扯下来的散页。尿臭冲鼻。原来那间房子既是教室又是济贫院。雅夏打开门。领唱人放歌谱的小架附近点着一支纪念蜡烛;在摇曳的烛光下,他看到一排排人躺在长凳上,有的赤脚,有的穿着破破烂烂的旧皮鞋,有的盖着破布,有的半裸着身子。空气里弥漫着牛油、灰尘和蜡的臭气。——可不是,这里没有人来搜,他重复着对他自己说。他走到一张长凳前坐下来。他坐在那里,头昏眼花,让那只受伤的脚休息。皮鞋和裤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粪块。他可以把它们抖掉,但是在这个神圣的地方,这是一种亵读神明的行为。他听了一会儿那些要饭的在打呼的声音,简直没法相信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他的眼光移到门上,留神听着有没有来逮捕他的警察的脚步声。他好像听到得得的马蹄声、骑警的走近声,但是他知道这些全不过是幻觉罢了。最后,有一个沙哑的声音嚷叫:“起来!起来!你们这帮懒骨头赶紧起来!”会堂执事来到。人们开始坐起来,站起来,伸懒腰,打呵欠。会堂执事擦了一根火柴;一刹那,他的红胡子被照亮了。他走到桌旁,把煤油灯点亮。

    就在这当儿,雅夏忽然想到,查鲁斯基的保险箱上那把锁的型号和开法。

    9

    那些要饭的一个个拖着脚走到屋外去。信徒们慢慢开始集合起来。在大清早的亮光中,煤油灯好像变得苍白了。房间里既不暗,又不亮,而是弥漫着一种白天来到以前的股陇的微光。有几个信徒已经开始在背诵开头三段祈祷词;其他的人还在走来走去。这些模糊的人影使雅夏想起人们的传说:尸体在黑夜里到会堂里来祈祷。这些黑幢幢的影子摇摇摆摆地走来。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唱出非尘世的曲调。他们是谁?他们干吗起得这么早?雅夏弄不懂。他们什么时候睡觉呢?他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头上挨了沉重的打击、然而却知道自己神志不清的人。他醒着,但是他身心里有一部分像是在午夜里那样沉睡着。他检查他的左脚,让它休息。痛蔓延开来了,一阵阵刺痛和沉重的感觉,从大脚趾头开始,通过脚踝,一直传到膝盖上。雅夏想到玛格达。他回家去,怎么向她交代呢?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一起,他时常狠心地对待她,但是不知怎么着,他知道这一次她受到的伤害比以前哪一次更厉害。他可以拿得稳,他的脚伤不好,他就没法上演,但是他不去想它。他的眼光向约柜方向移过去,盯着约柜上檐看,认出了刻在那上面的十诫。他回想起就在昨天夜晚(或者还是同一天吧?)他告诉赫尔曼,他是一个魔术师,不是小偷。但是不久以后,他就闯进入家去偷了。他感到昏头昏脑,心绪混乱,不再能理解自己的行动了。人们披上祈祷巾,戴上祈祷盒;他们用皮带束在脑袋和胳膊上,把脑袋罩起来。他呢,惊奇地望着他们,好像他,雅夏,是个异教徒,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场面似的。头一批挑选出来的信徒已经集合起来在默诵祈祷词。年轻人留着长鬓脚,戴着便帽,束着腰带,坐在桌旁,开始学习《法典》。他们摇晃着脑袋,做手势,扮鬼脸。会众沉默了很长一会儿。他们在默诵十八段祝福词。后来,领唱人唱起那崇高的十八段祝福词来。每一个字,在雅夏听来,都异乎寻常的陌生,却又异乎寻常的亲切:“感谢主啊,我们的上帝和我们列祖的上帝,亚伯拉罕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以撒的上帝……你赐予慈爱和拥有一切。你以慈爱支持活人,以伟大的仁慈复活死人,扶持将要跌倒的人,治愈病人,释放被束缚的人,信任长眠于尘土中的人。”

    雅夏把这些希伯来话翻译出来,考虑着每一个字。真的是这样吗?他问他自己。上帝真的这么好吗?他太软弱了,没法答复他自己。他有一会儿不再听到领唱人的声音。他似睡非睡地打起吨来,尽管他的眼睛一直睁着。后来,他惊醒过来,听到领唱人说:“心怀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说,居住在那里……”

    唁,这话他们已经说了两千年了,雅夏想。但是耶路撒冷仍然是一片荒野。他们毫无疑问还会再说两千年,不,一万年。

    红胡子的会堂执事走过来。“如果你愿意祈祷,我去给你拿一条祈祷巾和两个祈祷盒来。你得付一戈地。”

    雅夏原来打算拒绝,但是他马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硬币。会堂执事要给找头,但是雅夏说:“别找了。”

    “谢谢你。”

    雅夏一个劲地想逃走。他有多少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没戴祈祷盒了。他从来没有披过祈祷巾。但是他还来不及站起来,会堂执事已经拿着祈祷盒和祈祷巾回来了。他还递给他一本祈祷书。

    “你要念祈祷词吗?”

    “祈祷词?——不。”

    他没有力气站起来。好像所有的力气都被剥夺了。他还感到害怕。也许警察在外面等他吧?盛着祈祷巾的口袋就放在他身旁的长凳上。雅夏不慌不忙地拿出祈祷巾。他把手伸进口袋去摸到了祈祷盒。他感到好像是人人都在望他,等着看他怎么办。他恍恍炮炮地感到,似乎一切都要凭他现在怎么对付祈祷巾和祈祷盒了。如果他披戴得不对头,那么这就会证明,他在逃避警察的追捕……他开始披祈祷巾。他找应该有绣花或者条子的地方,因为这是个标记,表明这一部分应该披在头上,但是他既找不到绣花,也找不到条子。他笨手笨脚地理祈祷巾的穗子。一个穗子扫在他的眼睛上。他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那样充满着羞耻和恐惧。他们都在嘲笑他。所有在场的人都在他背后格格地笑。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把祈祷巾披好,但是它还是从肩膀上滑下来。他把两个祈祷盒掏出来,不知道哪一个是戴在头上的,哪一个是戴在胳膊上的。应该先戴哪一个呢?他在祈祷书里找说明,但是字迹在他眼前变得模模糊糊。星星点点的火花在他面前摇晃。我只希望别晕过去,他提醒他自己。他感到要呕吐。他开始求上帝了:天父啊,可怜可怜我吧!什么都行,可别让我落到这个处境!他摇摇头,硬撑着不晕过去。他掏出一条手绢,吐了一口唾沫在手绢里。火星继续在他面前晃动,上上下下像锯于的来回似的。有的是红的,有的是绿的,有的是蓝的。他的耳朵里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好像在打钟似的。一个老人走过来对他说:“喂,我来帮你一把。把袖子卷起来。左胳膊的,不是有胳膊……”

    哪一条是左胳膊呢?雅夏问他自己。他开始把左胳膊的袖子卷起来,手绢又从他的肩膀上掉下来了。他身旁围了一堆人。如果埃米莉亚在场亲眼看到这种景象,那才妙哪!他突然想到。他现在不是魔术师雅夏啦,而是一个依靠别人帮忙、被别人嘲笑的、笨手笨脚的窝囊废。嗜,终于来啦,上帝的惩罚!他焦急地对他自己说。

    他心里充满着懊悔和自卑感。现在他才看清他原来打算干的好事,而上帝怎样拦阻了他。这对他像一个启示。他任凭别人由着他们的心意给他披戴,就像一个筋断骨折的人任凭别人给他包扎。那个老人把皮带绕在雅夏的胳膊上。他背诵祝福词;雅夏像一个小孩子似的重复着念。他吩咐雅夏低下头去,给他按规矩把祈祷盒缚在头上。他把皮带绕在雅夏的手指头上,绕成希伯来字微。

    “你一定好久没有祈祷了,”一个年轻人说。

    “很久了。”

    “晤,永远不会太晚的。”

    仍然是这帮犹太人,一会儿以前还带着成年人的嘲笑望着他,现在看着他,流露出好奇、尊敬和亲切的神情。雅夏明显地感到那些人对他表示的爱。他们是犹太人,我的兄弟,他对他自己说。他们知道我是一个罪人,然而他们饶恕我。他又感到羞耻,不是因为他笨手笨脚,而是因为他背叛和邱污了他们的友情,还准备把它丢掉。我到底怎么啦,说到头来,我是世世代代敬畏上帝的犹太人的后裔。我的曾祖父是个殉道者。雅夏记得,他父亲临终前把他叫到身前,说:“答应我。你始终要做一个犹太人。”

    他的父亲握着他,雅夏的手,一直到咽气。

    我怎么能忘掉这件事呢?怎么能呢?

    那一圈犹太人散开了。雅夏独自个儿站着,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拿着祈祷书。他感到左脚沉重、牵痛,但是他继续祈祷,为他自己把希伯来语翻译出来:“感谢他,他说话,世界乃存在;感谢他,他乃是世界起初的创造者。感谢他,他说话和作为。感谢他,他判决和执行。感谢他,他施仁慈于大地,重赏敬畏他的人。”

    说也奇怪,他现在相信这些话了:上帝创造世界。他同情他创造的众生。他赏赐那些敬畏他的人。雅夏在唱这些字句的时候,思索着他自己的命运。多少年来,他一直避开会堂。万万料想不到,在几天里,他两次闯进会堂:头一次在路上他遇到一场暴风雨;现在是第二次,又闯进来了。多少年来,他毫不费事地打开最复杂的锁,现在一把简单的锁,这种锁任何一个普通的撬保险箱的小偷都一刹那就能打开,却把他难住了。他从很高的地方跳下来,跳过几百次,一点伤也没有;偏偏这一次,他从一个低矮的阳台上跳下来,脚倒受了伤。明明是天上那些神不允许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不允许他抛弃埃丝特和改变宗教信仰,也许他那去世了的父母都在为他调停。雅夏又抬起眼睛,盯着看约柜的檐板。他已经背叛,或者说,已经打算背叛十诚的每一条啦!他差一点儿把老头儿查鲁斯基掐死!他甚至贪恋海莉娜,已经编织了一个罗网,在引诱她落进去了。他已经探测了罪恶的深渊。这是怎么发生的?什么时候发生的?他生性善良。冬天,他把面包屑撒到屋外去喂鸟。他在一个要饭的面前,很少不布施一点钱。他一直对骗子、欠债不还的人和江湖医生深恶痛绝。他一直为自己为人正派、做事公道感到自傲。

    他站在那里,弯着膝盖,发觉自己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也许更糟糕的是,这么缺乏见识,吓得呆住了。他已经变得烦躁,苦恼,任性,不管这种事该不该做。他拖人下水,看不到——假装看不到——他一直在泥塘里越陷越深。只剩下一条线拴着他,使他还没有最后摔进无底坑。但是那些对人表示同情的力量联合起来,终于使他现在披着祈祷巾,戴着祈祷盒,拿着祈祷书,站在一群正派的犹太人中间。他唱着:“以色列啊,你要听”,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背诵着十八段祝福词,思索着其中每一个字。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诚现在回来了,这是一种不要求印证的信仰、一种对上帝的敬畏、一种对误入歧途的悔恨。在世俗的书本上,他学到了什么呢?世界是自己创造的。太阳、月亮、地球、动物、人,都是从一团雾中产生的。那团雾是从哪里来的呢?再说,雾怎么能产生一个有心、有肺、有胃、有脑子的人呢?那些书上嘲笑宗教信徒把一切归功于上帝,然而他们自己却把一切智慧和力量归功于一个不知道自身的存在的、视而不见的自然。雅夏感到从祈祷盒上有一道光照进他的脑子,给那里一间间房间开了锁,照亮了幽暗的场所,解开了结。一切祈祷词中都说着同样的话:有一个上帝,他看,听,怜悯人;他遏制怒火,宽恕罪行,但愿人们忏悔;他掌管这个世界——而且不仅如此——还掌管另一个世界的善恶,惩恶赏善。

    是啊,另外的世界是有的,雅夏一直感到。他几乎能看到它们。

    我一定要做一个犹太人!他对他自己说。跟其他犹太人一样的犹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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