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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朋友

    王育才和媳妇秋蝉的离婚案还在民事法庭赵法官的卷宗里悬着。这场旷日持久的案件连头带尾已经持续了五个年头。王育才和秋蝉以及双方的亲戚朋友都被这场官司拖得精疲力竭身心交瘁却又欲罢不能。

    五年里王育才三次起诉,三次均被赵法官判为不予离婚。按照民事法庭现行的规矩,一经裁决为不予离婚后要再次起诉,必须有新的理由而且要在半年之后。理由总是可以找到的,唯有时间无法通融,再难熬也得熬过半年六个月一百八十多个日日夜夜。民事法庭还规定,离婚双方或一方如果不眼判决进而提起上诉又被上级法院驳回维持原判,那么要再起诉除了更充分的理由之外,时间的规定要在一年之后。王育才第二次起诉就发生了这种情况,硬硬地熬了整整一年才得以第三次向民事法庭重提旧案。现在,他已经做好了第四次起诉的一切准备,主要当然是状子,另外花在排除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劝解上头的力气也比上三次更多。

    王育才挟着装有离婚申诉的黑色皮包走进桑树镇民事法庭的小院时,正好碰见急匆匆去上厕所的赵法官。赵法官只是减慢了脚步而并不驻足说:“老主顾又来了。”王育才苦笑一下说:“我不来过不成日子。”随之装出大不咧咧的样子说:“你要是烦了,干脆给我判个离婚算球了,我也就再不麻缠你了。”赵法官已经走到小院墙角的厕所门口,一只手下意识地去解裤扣,回过头来笑笑:“不烦不烦我不烦,我吃的就是这碗麻烦饭嘛!你才起诉了四回这不算个啥,经我手判的一个离婚案男方起诉了十一回,前后经过十七年。你这四五回只是一般记录。”

    王育才听了就哑了口,像是中了一位法咒无边的禅师点来的定身法,立在那儿僵住了手脚。

    秋蝉用独轮小推车刚刚拉回一车包谷秆子,满脸淌着汗,解开捆绑的皮绳,再把干透的包谷秆子垒堆在场院里。邻居一位抱着奶娃的小媳妇半裸着胸脯,一边给孩子喂奶一边说:“嫂子你而今还拉那包谷秆子做啥?我要是你连麦子都不种了。”秋蝉笑笑,继续卸下车上的包谷秆子。这种话她已经听得太多不屑解释。她去鸡场买小鸡,女人们甚或男人们见了也说:“秋蝉你如今还买那些毛草子货做啥?”她去卖鸡蛋,人见了又说:“秋蝉你而今咋还卖鸡蛋?你该吃鸡蛋才对哩!”她干啥人都说她不该干啥。应该吃好的,应该睡,应该逛,应该好吃好睡好逛好好享福。这其中不言自明的原因是她的男人而今挣了大钱了,钱多得乡党邻里无法猜清估准其数目,总而言之多得很。秋蝉何苦还要一篮一篮卖鸡蛋一车一车拉包谷秆子呢?秋蝉虽然最清楚自己究竟存下多少货,绝对不像人们纷传的那么厉害,倒是确也攒下了万儿八千的存款。无论如何,她在感到虚名徒有的压力的同时也感到许多被人羡慕的愉悦。截至现在,她还不曾打算好吃好睡好逛。她继续精心养鸡继续咬紧牙关卖鸡蛋,继续拉包谷秆子当柴烧既节省了买煤的开支又烧热了火炕。育才给她买下电褥子她锁在箱子里不用。对人说是怕触电怕睡不踏实,其实是怕花了电费。电费公家收二毛二本村电管员收三毛五。电管员私抬电费而且理直气壮:“而今小自一根针大至彩电哪一样价钱没翻几个斤头?要说没涨价只剩下良心反倒掉价了。我管电电不涨价难道叫我喝风吃屁不成?”秋蝉就憋足劲儿拉包谷秆子,省了煤又省了电,你涨得再贵总不抵我不用不买。

    车上还剩下一抱包谷秆子没有卸下来,她的大儿子小强骑着自行车放学回来,把一只黄皮信封塞到她手里。她看看落款竟是桑树镇民事法庭几个红字就不由蹙紧了眉头,一道不祥的阴影立即弥漫过心头,她撕拆信封的手指紧张得发抖。信是一页铅印的传讯通知,要她后日到桑树镇法庭过堂,她的男人王育才提出要和她离婚,已经申诉到桑树镇民事法庭了。

    说是晴天霹雳一点也不过分。秋蝉看罢传讯通知,眼前一黑险乎栽倒,一股恶心的浊气从腹腔窜起冲到喉咙口就堵在那里。她的儿子小强一手扶住车子一手搀住母亲,吓得惊叫起来。那个给娃子喂奶的小媳妇跑过来,一边搀扶她一边瞅着掉在地上的信皮和信儿,再也不说嫂子不该拉包谷秆子的玩笑话了。秋蝉已经没有力气卸下小推车上最后一抱包谷秆子,强挣着走回家去,扑倒在炕上就嚎啕起来。她感到羞辱又感到委屈。她没有丝毫的精神准备,无法承受这晴天霹雳般的打击。她被最不幸的家庭灾难只一下就击昏了。她现在根本无法理清这突发的灾难的来龙去脉,只觉得自己活到了尽头,照耀她的九十九个太阳和九十九个月亮全都在一瞬间熄灭了,眼前是永不复明的黑夜。她的脑子里一片昏夭黑地一片浑沌。她的胸腔里骤然聚满了恶气又排泄不出,整得她几次哭得闭气,亏得隔壁邻里的女人们用针尖戳她冰凉的手指扎她冒着冷汗的鼻根,她才还过阳气来。一霎时间,这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的里屋和庭院,就弥漫起混乱和破败的灰暗气氛。

    阿公和阿婆是在天麻麻黑的时候走进儿媳的小院的。老两口后晌上磨子,轰隆作响的磨面机房里没有闲人来传递消息。当他头发和衣服上扑着一层白茸茸的面粉推着面袋走回家时,立即就有好心的乡邻向他通报了儿媳秋蝉家里发生的变故,老汉顾不得掸去面粉就跑来了,女人颠着一双稀世的小脚也急火火赶来。阿婆倒是有主意:“甭哭!秋蝉。他想离婚就离了?这事全由他了?他想离婚得先埋葬了我!过堂时你甭去叫我去,让他跟我说这婚咋个离法儿……”阿公坐在椅子上吸着烟,不劝也不叹。女人们纷纷离去后,阿公才说:“你先甭慌,事情嘛总有个理由,明日我去把他叫回来,叫他先跟我说个理。”说到这儿,老汉才忽然想到,儿子育才住在什么地方自己根本不知道。他问儿媳秋蝉也不知道。他的儿子在西安发了大财,他们却从来也没有被儿子邀去作客,临到有了急事需要找他时却弄不清儿子的单位和地址。这一瞬间婆媳和阿公三人几乎同时想到一个人王益民。王益民是儿子育才的好朋友,育才的情况他知道的比作父母和妻子的要多得多。于是翁婆媳三人立即统一了举措:立即去找王益民。

    王益民是本村小学校教育主任,晚上宿在学校里,王子杰老汉找到家里又找到学校,堵在心里的火气就再也无法忍住不发了:“益民呀!你看育才这狗日的咋么就生出六指儿来了?好端端的安宁日子一下就给搅得云天雾障!你明日领我去寻他,我只说一句话叫他先杀了我再去离婚。法院传票后日过堂只有明日一天时间了,益民你无论咋说也得抽空请假领我去寻那个狗日的东西……”王益民也很震惊,只是远远不及子杰老汉那么强烈罢了。他其实早有预感或者说精神准备,今天发生的事实不过是对于以前的某种预感的证实而已。然而他还是自然地表现出一种震惊。他首先安慰盛怒不息的老伯,然后立即答应明天去找育才,无论育才干什么忙事紧事都非得拉他回来见父亲说清道明。再下来就劝老伯不要亲自去,一旦说得不好育才拉起硬弓不回家反而更糟……子杰老汉完全信任地听取了益民冷静入理的劝告,把至关重要的切肤切心的事交给益民去办理。

    王益民第二天一早就出了校门。他做好了找人的准备所以骑自行车不乘公共汽车进城。初冬的田野已显示出冬天的肃刹和冷峻。一切变故的根源也许是从育才离开学校开始发生的。育才被一位高中同学拉去搞什么公司,他给乡政府写了停薪留职报告就去老同学兴办的一家公司作了会计。那年寒假,王育才半夜来敲他的门,说妻妹来了屋里住不开,要他学校办公室的钥匙。第二天他到学校去找他闲聊却已不见踪迹,钥匙也未留下来。他又找到育才家里,秋蝉睁大眼睛说不仅没有妹子来家更没有见育才的影子。王益民开始心生疑。他想见不着育才得不到钥匙又轮着他护校日子,于是就砸了锁子进了门。他看见满地都是带把儿的烟蒂以及糖纸糕点盒子和饮料罐子,揉皱的床单上有一污痕,那是男人的排遗物令人一见就恶心顿起。从地上尚未干涸的一堆痰迹判断,王育才昨晚还睡在这里。于是,他就完全肯定育才借他的房子干什么勾当了。直到这年春节王育才回到龟渡王把钥匙交给他的时候,他不无生气地挪揄老同学说:“这把钥匙留给你作纪念吧!锁子已经砸了扔了还要钥匙干什么?”王育才连连道歉,说他忘了交还钥匙,万万料想不到第二天就乘飞机去广州出了急差。王益民想戳穿这个谎话却又碍于面子上拉不下来,只好以明白装糊涂听他大谈特谈广州的新潮新景儿。春节后新学期开始,一位老教师向王益民彻底揭开了发生在他的办公室里的秘密——

    那天晚上轮着我和小刘老师护校。王主任你知道俺俩是老对手,下棋下到三点还落马不下来,我想拉屎就急匆匆往厕所跑。从厕所出来经过你的办公室门口时,我听见里面有打鼾声心里就奇了,王主任你啥时候悄没声儿睡到里头的?回到房子跟小刘老师一说,小刘老师说王主任也是个棋迷咋能不来观战悄悄就睡了呢?他拉着我去看个究竟,在门口窗根下听了半晌又听出一个女人睡梦中的一声呻唤。我吓得跑了,心想,王主任怎么跟老婆放着热炕不睡跑到学校来过夜?小刘老师又跑过来对我说,肯定不是王主任。咱们必须弄清楚谁睡在里头这是护校的责任。于是,我俩敲响了门板。好久才应了声,好久都没拉电灯。灯亮门开之后,万万想不到是王育才老师和一个女的。那女人你猜是谁?是吕红。我已经羞得难以和王育才老师说话。王育才老师到底是熟人,有点尴尬,可人家而今到底经见了大世面,比不得咱们这些四堵墙里圈定的“小教儿”孤陋寡闻,不开化,一会儿就没事一样掏出把纸烟来让俺俩抽,大谈神谈他出门不是飞机就是软卧,一桌饭吃掉两千多块把老广都镇住了。俺俩穷“小教儿”倒给他吹得忘了自己干什么来了……

    王益民先是叮嘱已现的老教师后来又叮嘱小刘老师到此为止,再不要扩大宣扬。他随之就为自己调换了办公房子。他在那间房子里莫名其妙地瞅着那天发现痰迹的地方出神,瞅着自己床单上那已经洗得绝无迹痕的地方,心里仍止不住恶心。他换了房子。他把那件床单撕成布条扎了拖把。他把被子洗了烫了仍觉得心里毛森森的,于是破费买了一条被罩把被子罩起来。自从老教师彻底揭开这桩秘事一直到他完成那一系列净化工作,心里总是卿咕着一句话:这人怎么就没羞了呢?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幼交好,从小学一直念到初中毕业,王益民被保送到师范学校而王育才考取了高中。王益民曾经后悔自己上了师范只能去教小学而失去了争取高等教育的机会,后来的生活演变却使他庆幸不已,“文革”后他被分回本乡小学有工资有商品粮,王育才返乡回家当了农民。王育才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列入专政对象,自然成了村子里最倒霉的青年。为王益民说媒提亲的人踏细了门槛,王育才家却门可罗雀无人光顾,直到王益民喜添贵子而王育才依然孑然一身。

    王益民每每看见王育才低头耷脑的样子心里就十分难受。他越来越明确地意识到,如果他再不给他帮忙想办法,王育才一辈子就完蛋了。适逢王益民被提拔为教育主任有了说话的身份也有了说话的机会,他便大胆地向公社举荐王育才到自己的学校来当民办教师。公社竟然同意了。当他把这个喜讯告知王育才时,王育才却连连摇手说自己根本不适宜做老师。

    看来不是谦虚,也不完全是背着保长父亲的政治压力,主要障碍来自王育才的内向性格。王育才怕羞,这个人已经长到二十大几仍然羞羞怯怯。他从来不在任何人面前抢说一句话。几个人围在一起闲谈,他总是悄悄默默站在外围或坐在人背后静静地听着,笑也是羞怯怯的样子。像他那样羞怯的神气别说男子汉很少有,在造反精神激励下的女学生女青年也无法与他相比。他的羞怯不是强装的而是真实的,课堂上猛乍被老师点名回答问题,他未站起先兀自脸红了,脸一红眼里就潮起一缕羞怯的雾气,说话也就吭吭吧吧了。从小学启蒙一直到高中毕业的漫长的读书生活中,他从一个纤细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体魄强健的男子汉自然发生了许多重大变化,惟有害羞的样子有增无减。他在整个高中阶段的学习是他认识自己的重要阶段。他的数学和理论科目总是列全年级的前茅,他对这些学科的兴味愈来愈浓。他相信自己肯定会进入名牌大学。即使这样,他在被老师表扬被同学欣羡以至嫉妒时,仍然羞羞怯怯地抬不起头来。相比之下,那些学得好同时也骄傲到蛮横的学生与他就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对比,同学和老师更喜欢他爱戴他亲近他,觉得王育才那根深蒂固的羞怯里蕴藏着迷人的色彩。

    王益民和王育才自小玩耍长大,村子背后的山坡和村子前面的河川处处留着他们相依相伴的足迹。他们春天背着草笼提着草镰到坡沟到河岸去割青草,冬天里像大人们一样腰缠绳索肩扛撅头到山坡上去挖柴禾。他们夏天在刺丛中搜捕绿色的蝈蝈秋天又兴味更足地逮捉蛐蛐,为此几乎踏平了山坡上的每一丛刺棵翻遍了村子里的每一堆砖石瓦砾。他们背着母亲多掺了白面的馍馍第一次走出偏僻的小村龟渡王到桑树镇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同时第一次意识到了友谊而且产生了继续加深这种友谊的要求。他们之间可以说完全平等完全信赖。他们能玩在一块说在一搭而不是其它。他们一个是一个的影子,一个是一个的寄托,他们之间如果有一个是异性,那么他们就完全可能是龟渡王村的梁祝而且会有一个最完美最浪漫的结局。王益民的母亲曾经对王育才的妈妈说过:“他俩要是有一个生来时少带一件行李就好了。”他们俩谁也不明白那行李的真实含义,及至后来知道了其中的意味的时候,连王益民都有点羞了,王育才更是羞得连脖子都红了。

    王益民曾经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思索过王育才的羞怯。育才的母亲敦厚朴实并不多见羞怯。他的父亲解放前当过两年保长,解放后自然就成了头儿。王益民对保长大叔解放前一无记忆也一无印象,打有记忆起就只记得保长大叔那张讨好巴结的笑脸。他曾经十分讨厌那张笑脸,小孩子的王益民也能觉察到那笑脸里十有九分都是虚假的强装的,只有那脸上的笑容收敛散尽的时候才现出一分真实来。印象太深了,那令人讨厌的笑脸,这位体格雄壮的中年汉子见到任何人都是柔声细气讨好巴结的口吻和神色,哪怕不是龟渡王的干部而是一位红边烂眼的麻糊婆媳甚至是一个不懂饭香屁臭的小孩,他见了都会堆出一脸笑来,老远就与人打招呼,一天到晚都关心别人的生活起居似的问人家“吃了吗?”那笑容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装在耳朵里随时都能顺手扯出来布满整个眉眼和嘴脸。可是在他们家里,保长大叔对他的妻子儿女却非但不见笑颜,从早到晚从春到冬永远是一副冷冰冰的严厉的脸孔,一家人悄悄默默地做事,悄悄默默地吃饭,悄悄默默地睡觉。很少有什么人到这个终年弥漫着肃穆冷清气氛的小院来串门。孩子们说话声高了,保长大叔就会冷冷地喝斥一声:“张狂啥哩?”孩子们全都惊慌地缩了脖子哑了声息。王益民很不习惯这种压抑的家庭气氛,总是站在王育才家院墙外学几声狗叫或鸡鸣,把育才勾引出来,那是他们约定的暗号。暗号不得不时常变幻,防止保长大叔识出破绽来。

    记得王育才被他推荐来学校上第一节课的时候,这个老三届誉满全校的高才生面对几十个刚刚进入戴帽中学班的乡村孩子,竟然比学生紧张十倍,满脸燥红地站在讲台上,两只手不知该放在讲桌上还是该贴紧裤缝,头上的汗粒由小聚大,纷纷滚落下来。他的羞怯和紧张被学校师生们传为笑话,校长不无担心地对王益民说:“王主任,你推荐来的人纵然有一肚子蝴蝶,可飞不出来也是枉然!”王益民信心很足:“没关系,疏通了堵塞喉咙的障碍,蝴蝶自然就飞出来了。关键的问题是,我们明知他肚子里有蝴蝶,总比那些满肚子稻草甚至连稻草也没吃下多少的人靠得住。”校长再不坚持什么。王育才由紧张到不大紧张再到完全不紧张,他的满腹经纶满肚子的蝴蝶就随心所欲恣意舞蹈,成为小学校戴帽中学班里的权威教师。许多只能教小学而硬着头皮提到中学班任教的教师,常常是先由王育才那里趸下货第二天再到课堂上热蒸现卖。王育才的人品极好,他很少是非,只埋头于备课授课,逢有劳动他也积极踏实,甚得领导师生的尊爱。王益民也因此而放心。

    大约不到一年时间,王育才陷入了初恋的情网。女方是一位刚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青姑娘,一分配到龟渡王村学校就安排到中学班任教。如果这位姑娘稍少一点虚荣心不要到中学班而是到小学班任教,那么后来的事情就不会发生至少可以推迟发生。姑娘叫吕红,初中一年级尚未读完就发生了文化大革命,后来从乡村推荐到师范读了两年书其实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是搞革命大批判,切实说仍然是初一水平充其量不会超过初二,如今要给初中班任教自然不可避免洋相百出破绽百出。她就去找王育才请教,先趸来再卖出去。王育才待人极平和,从来恪守待同志一视同仁,从来恪守不参与校内派系斗争的生活原则,更不会挑肥拣瘦瞅红蔑黑,他给吕红辅导讲解就像对其他老师一样耐心认真而绝不显示自己的能耐气儿。时日一长,吕红随着知识的增长感情也开始膨胀,为了报答他为自己补习而花费的时间,几乎本能地甘心情愿地代他洗扔在床下的脏衣服,她从家里来时带点好吃的东西也往往首先想到应该送给王育才。除了补习之外她和他开始谈一些无关教学的事甚至笑话,她呆在王育才房子的时间越来越多,一当有空儿就想往那个房子跑。王育才虽然害羞但不是木头,他已远远超过晚婚年龄对男女之情更灼热却也更冷静。有一天晚上,吕红买了两斤月饼送到王育才屋子,说明晚是中秋之夜她提前向他谢恩。王育才一下子急了连连摇头说:“这算干什么?我怎敢图老师们的报答呢?革命同志互相学习互相提高,怎么能送月饼呢?”说着就把吕红往门外推。在即将推出门的一瞬,吕红忽然跑进来,一下子抱住王育才的脖子就止不住哭起来了。王育才呆呆地垂着手,脖子被吕红搂得喘不过气,却没有勇气举起自己的双手拥抱对方。

    这之后俩人就进入热恋。吕红的红红的丰腴的面颊和他的已现青色的腮帮久久厮磨,难分难解。这桩甚为美满的婚事却被吕红的父亲给彻底破坏了。吕红的父亲是村党支书,已经听到一些风言,就找女儿吕红正儿八经训导:“爸是支书你相信不会给你搞封建婚姻。你自由恋爱爸坚决支持,你选下个王育才爸也觉得那小伙子不错,可是王育才他老子是伪保长专政对象。你已经是共产党员王育才连个团员也没当过。你已经是公办教师王育才是个民办,他老子要不是伪保长还有转为公办的希望。你跟育才结了婚以后咋办?将来有了孩子也就沾上了黑斑,爷爷是伪保长你看看还能有什么出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你自个冷静想想去。”

    吕红陷入了痛苦而终于做出了与父亲一致的选择。王育才很快由痛苦转变为懊悔。他悔愧万分地对王益民说:“我真是个十足的混蛋!我怎么刚刚活出了一点眉眼就忘记自己的小名叫个啥嘛!要不是你帮助我而今还在队里掏稀粪哩!我怎么一下子就忘乎所以了?怎么敢跟党支书的女子恋……”这些话都出自肺腑,王育才很快又冷静下来,再三向吕红表白并不责怪她。于是俩人和平分手。到下一学期开始以后,吕红已经调到另一个小学去了,而且结了婚。之后不久,王育才也心平气和地完成了一桩重要的事,结婚了。王益民和他女人齐心协力把她的一个远房表妹介绍给育才,就是秋蝉。

    王益民现在怀着沉重的使命和甚为急切的心情,骑车来到这座古城饭店的大门口,不禁被那堂皇的高大建筑物镇住了。天哪!那一根用大理石砌成的柱,肯定把戴帽中学的全部家当都折掉了。

    王育才拿出最好的香烟糖果糕点饮料招待王益民,又是随随便便的样子,正是那随便到漫不经意的样子才显出一种阔人阔气的气魄。那些好吃的好喝的好抽的高档次消费品对王育才已是家常便饭,而对王益民这样的小学教育主任就成为超级超常超前享受了。他对享受这些高档消费品感到的不是愉悦而是痛苦,那一罐铝皮饮料的价值就把他一天的工资全喝掉了。尽管花掉的是王育才的钱他仍然觉得太可惜了。王育才不等他开口就猜中了他来找他的事端,而且直言不讳地但露了事情的全部真相:“我要离婚,我要和吕红结婚。我和吕红的婚姻才是最符合道德的,我和秋蝉的婚姻是一种没有感情的死亡的婚姻。尽管我至今仍感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助我娶下一个女人,但我的感情无法从吕红身上移到秋蝉身上。我在作出离婚决定时首先想到的是你,其次才是我的父母,我知道离婚的结果首先伤害的是咱俩的友情,至于断绝父子关系我都没有什么包袱。你和俺爸俺妈骂我的话我都能猜到,但我还是决定离婚。”

    王益民倒没有话说了。他一路上组织起说服王育才不该离婚的语言大军全部溃散了。王育才的坦率反倒感动了他。他知道王育才和吕红感情甚笃旧情难忘。他现在只能提出一些具体的困难来让王育才考虑:“孩子怎么办?三个孩子正处于幼学阶段,既要人抚养更需要心灵上的温暖。你想想你离了婚争得了自己的幸福,其实把痛苦不是摆脱掉了而是转嫁到孩子身心上了。与其这样不如将就全当为了孩子。”

    提到孩子以后王育才就哑了口,只顾抽闷烟,随之就哭了:“只有孩子是无辜的,对孩子来说我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在决定离婚的过程中百分之九十九的脑筋都伤在这上头。我只能从财力上保证他们求学读书,从生活上满足他们的一切需求。当然,如果秋蝉能明白一点,我会毫不吝啬地给孩子以父爱的,只是担心秋蝉不会给我这机会。没有办法,我与吕红已经不可分割了。她也和丈夫闹翻了。我无法回头也不想回头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吕红一天都活不下去,父母以及老朋友你根本体味不来我的这种感情。我只希望你给秋蝉多做点解释工作,一来秋蝉是你的亲戚,二来这件事是你好心促成的。你就再不必管其它事了。”

    王益民再无话可说。他感到劝解毫无作用,所以就不想多费唇舌。他想骂他又骂不出来,王育才而今比过去坦率了。王育才眼里的那种羞怯已经褪净,一种冷漠,一种淡泊,一种成熟的冷峻,一种经见了大世面后的遇事不惊的老练,所有这些神色把原有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羞怯之色覆盖了或者说排除了。他抽着育才的高级香烟,一支值二毛五分钱,相当于一斤包谷的市场价格。他一面当教育主任一面种责任田,大脑的一半装着龟渡王戴帽中学的全部教务,另一半装着肥料种籽以及各种粮食蔬菜的市场价格。他已经充分感觉到王育才已经不是过去的保长狗崽子也不是龟渡王学校的“穷小教”了,无疑已经是当代社会中最活跃最气魄最会生活的人了。他想,如果王育才不来这个公司而继续在龟渡王教书,那么他会怎么样呢?他会提出与秋蝉离婚与吕红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吗?再退一步说他如果继续背着保长儿子的政治压力呢?想到这儿王益民又自责起来,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不好的,好像他倒希望王育才继续当狗崽子似的。

    记得吕红与别人订婚以后,王育才曾经懊悔不迭地痛骂自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劝了他安慰了他,他做到了一个朋友仁至义尽的义务。他亲自跑到秋蝉家,说服了秋蝉又说服了秋蝉的父母,说王育才是个绝对的好青年,保长父亲属保长父亲,王育才本人是最可靠的。直说得秋蝉父亲下了决心,说他完全相信了,权当秋蝉不是嫁给民办教师王育才而是嫁给农民王育才,只要人可靠就行了。王育才当时很感激他们夫妇,保长两口子更是感激不尽。王益民曾经因为他对朋友至诚的帮助而心地踏实。现在,他不仅不能说服王育才反而使自己陷入为难的境地,该怎么对秋蝉说话?怎么去见秋蝉的父母?

    记得王育才和秋蝉结婚的时候,他去参加乡间的婚礼,王育才邀他做伴郎,他欣然应允,把秋蝉引回来。王育才在过了一周新婚生活之后,情不自禁地对王益民说:“秋蝉不错。勤快俭省,脾性也好,正适合咱这样的家庭,人家这样清白的贫农女子能嫁到咱家,我已经够了。”王益民想把这话重新说给王育才听,想想又觉得没有必要,就告辞了。

    临走时,王育才叮嘱他:“益民哥,你甭费心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你对我的恩情我永远不忘。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帮助。即使我要离婚,仍然感激你给我介绍下秋蝉。你的动机百分之百是好的。现在我求你再甭跑冤枉路了,无论俺爹俺妈或是秋蝉找你,你都推开甭管,让他们找我说话。”

    王益民说:“这事不用你叮嘱我也不再来了。你的事你自己处理吧!”

    王益民回到龟渡王村时,王育才的父亲王子杰老汉在村口佯装割草,实际是等待王益民。王益民说了他找育才的经过,子杰老汉听得心里松不滋滋凉不唧唧软不哝哝,气急败坏地说:“益民呀你怎么糊涂了?我叫你无论如何把那狗日的拉回来,你……”王益民苦笑一下说:“好叔哩!那么个大活人儿,我怎么拉得回来?”而且做出二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王子杰老汉问清了地址,迫不及待地当晚就搭末班车进城去了。

    王子杰老汉一踏上豪华的古都饭店的廊沿几乎滑了一跤,那地板太光滑了。站在门口的一男一女两个侍者看着粗手笨脚的乡村老汉爬起来不搀不扶而且嗤笑着问找谁。王子杰老汉说他找儿子王育才。他得到放行,开始爬楼梯。他敲响了二楼十九号房间,看见门缝开处露出儿子的脸,气血呼啦一下冲到脑顶,及至他跨进门去看见长沙发上斜倚着一个女人,凭感觉老汉就知道那是吕红,一下子失去控制,一甩手就抽到儿子的脸上。那女人从沙发上跳起来,拉他的胳膊,叫着:“大伯有话慢慢说……”子杰老汉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呸”地一口吐出去,骂道:“婊子!”那女人一甩手走出门去。

    子杰老汉已经完全失控。他一抡手,把茶几上的香烟饮料糖果全都扫荡到地上,杯子瓶子罐子在地板上乱滚。他又一把揪住儿子系在脖颈下的紫红领带,扯着拽着往门外拉。儿子育才被勒得直翻白眼,狼狈不堪地挣扎着,以求饶讨好的口气劝父亲坐下说话。子杰老汉说:“回家说!这地方我不坐!这是什么地方?婊子院!”这当儿走过来两个服务员,威胁老汉说再不停手就打电话叫警察来,子杰老汉才坐下来。

    子杰老汉坐下来仍然盛怒不息地嘲骂:“我以为你在城里干什么体面工作,原来是逛窑子!瞅瞅楼上楼下站的跑的都是些啥货,脸上搽的嘴唇涂的耳朵上吊的都是啥?旧社会窑子院也没有这么厉害!你住在这儿能学好?你狗日的跟我回家种地去!”

    王育才只是小声劝:“爸你骂我尽管骂,你甭胡乱骂人家服务员……”

    “球!啥球服务员!”王子杰不买帐,“我当过保长,解放了共产党把我教育好了,没料到你小子倒学坏学瞎了。我当保长也没住过这么阔气的房子!你看你龟孙子穿洋服打领带装贼更像绺娃子!你今日不回家我就死在你面前。”

    王育才已经没有任何招架之力。他佯装尿尿就走出房子躲进另一间屋子,让他的公司的同志去打发丧失了理智的父亲。同时叫来一辆出租汽车连拉带哄把子杰老汉送回近郊乡村龟渡王,王育才才得以从尴尬中解脱。

    解脱是暂时的。第二天,当王育才坐在桑树镇民事法庭里向赵法官申诉一条一条离婚理由的当儿,他父亲王子杰老汉正站在民事法庭大门口的街道上向赶集上街的男女揭露儿子离婚的内幕,针锋相对。王育才真诚地列出好几条足以说明他和秋蝉没有感情因而是不道德的婚姻的理由,赵法官冷静地甚至无动于衷地问了一句:“既然没有丝毫的感情,那么三个孩子是怎样出来的?”一句话问得王育才张口结舌,虚汗交流。与此情此景形成强烈对比的王子杰老汉获得了完全的成功。他慷慨陈词,言真意切,一件件一桩桩历数自己在前多年顶着黑斑头的困难日月里,王育才的龟孙相可怜样儿,秋蝉怎么来到这个家,怎么贤慧,怎么勤俭,根本不多嫌这个倒霉的家庭,一下子把听他演说的男女感动了,一齐骂王育才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王子杰老汉得到众人的呼应,更加来劲地斥责儿子的背叛行为,骂儿子是无情无义没有人性的畜牲,是豺狼是混蛋是陈世美是杂种。人们纷纷议论,像王育才那样的儿子如今并不少见而像王子杰这样知情仗义的老子倒是少有的。消息从桑树镇反馈回龟渡王,子杰老汉的威望空前高涨。

    王益民听到这一切时很平静。他是教育主任经常读书看报,一知半解当今社会潮流总的趋向是有利于玉育才追求“真正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然而乡村人依然敬佩王子杰这种重情义的侠贤心肠。他无法确定自己站在哪一边去反对另一边,只觉得自己已无能为力只好任其自然发展。

    王子杰老汉时常来找他,不断把这桩离婚案的进展情况汇报给他。“法官判了不准离。”王子杰得胜似的告诉他,“看那狗日的还要咋样?”过了半年,王子杰又神色紧张地说:“益民,那狗日的又告到法院了。”随之又大惑不解地问:“头回告了判下不准离就完了嘛,怎么还容得再告?没完没了了?”他显然不懂得关于离婚法律的特殊规定。过了半年老汉又得意地说:“再告也是白告,赵法官还是判下个不准离婚。狗日的爱告尽管告,赵法官是个好法官,再告一百次也是白告。”这场离婚官司便旷日持久旷年持久地拖延下来,以至王子杰老汉自己也磨得发不起火来。对王益民报告案件进展时的口吻也像说别人的闲话一样:“又告了……爱告告去!”

    王益民甚至同情起王育才来。当离婚事件发生时他同情秋蝉是自然的事。现在他依然同情秋蝉也同情王育才。秋蝉虽然得到阿公阿婆的诚心相待全力袒护,毕竟代替不了丈夫。育才和吕红虽然感情呼应仍然摆脱不了偷偷摸摸的被动局面,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好梦难圆。王益民的同情心产生不久,又被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冲淡了,这就是吕红丈夫的来访。

    吕红的丈夫是个工人,他给王益民第一眼的印象正与他的职业完全吻合。他很率直,衣服穿着很随便,上衣是一件新潮夹克,肩上和臂上以及胸部附加了许多带儿和扣儿,衬衣的领子在脖子里窝迭着。人长得粗壮,一颗硕大的头。他开宗明义说:“我来找你是听说你既与王育才交好也认识吕红,希望你劝一劝王育才也劝一劝吕红。”他声明他之所以不愿意离婚并不是离了吕红就再找不到媳妇,完全是咽不下这口气,王育才太欺侮人了。他警告说他的工友哥儿们早已不能忍受暴发户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要砸断暴发户王育才的狗腿,要把王育才的眼珠挖出来当泡儿踩,只是因为他觉得为了一个吕红臭婊子犯不着让哥儿们受牵连吃官司。

    自称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向王益民诉叙了他和吕红成亲的经过。那时候他在省建筑三公司当工人,有三个和他同时进厂的女工追求他,只是因为全是外省籍而遭到父亲反对。父母坚决要给他找一个本乡本上的媳妇,最不行也得是个陕西人,于是吕红大得父母的欢心。他也承认他父母喜欢吕红,见了一面就喜欢上了。他不知道吕红曾经与王育才有过恋爱史,后来知道了也宽容了她。问题在于已经有了一女一男两个孩子了,吕红仍然旧情萌发,把他闪到半路地里真是哭笑两难。他让王益民给王育才捎话过去,暴发户王育才欺侮已不吃香的工人阶级是没有好下场的。

    王益民又为王育才深深地担心了。他整日提心吊胆,似乎随时都可能飞来一个王育才被打残的恶讯,他想提醒他警告他又见不着王育才。他又一次找到古都饭店二楼十九号,房子早已换主儿,再也打听不到王育才的下落了。他仍然忧心忡忡。

    吕红的父亲接着来访。这位已退位的吕家村的老支书本该休养生息,安度晚年,却被女儿的婚变搅得焦头烂额。他一面痛斥女儿不检点的行为,一面又对自己过去在女儿婚事上的自作主张后悔不及。他说他完全是为了女儿吕红好而想不到弄了窝囊事。他说在当时的情况下,眼瞅着女儿与一个保长儿子结婚,不仅他做党支书的父亲通不过,亲戚朋友也没一个通得过。怎么也想不到而今世事会变成这样。老支书恳切地说:“益民呀!你和叔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好心好意劝一下育才,甭瞎折腾了。都四十的人了,还能再活四十呀!四十岁的人为儿女活着,甭伤了儿女,俩人都有儿有女,折腾不起呀!只要他一收心,我收拾红红也好办了。人到事中迷,需得朋友点明要害……你全当为叔除去心病,好生劝一劝育才。”

    王益民被感动了,他送走老支书,心情愈加沉重。我的天爷呀!育才要追求理想的“符合道德的婚姻”的背后,连结着多少人的焦虑忧愁和痛苦。只剩下吕红没有来找他了,所有与这桩离婚案有牵连的人都一次或多次找过他了。王子杰老汉不必说,王育才的母亲不必说,秋蝉自然也不必说。秋蝉的娘家父母找他使他十分难堪地无言以对,吕红的丈夫和吕红的父亲现在也都找过他了,两个家庭的几十个成员都被搅得吃饭不香睡觉不酣。他们都知道他和王育才是朋友,是可以解除他们苦恼的人。然而王益民却毫无办法,他根本说服不了王育才。

    吕红最终也来找王益民了。这位女性的到来,才真正摇撼了王益民的心,使他大吃一惊大睁双眼惊骇不已……

    又一个灵魂在王益民面前痛苦地颤抖。

    当吕红走进龟渡王学校的大门的时候,那些认识她的老师和不认识她的新教师全都像看珍禽异兽一样瞪起了好奇的眼睛。她在龟渡王学校任教时和王育才的恋爱产生过轰动本校的效应。她停薪留职跟上王育才到某公司去挣大钱在全乡教职员中产生了轰动效应。她和王育才在某公司旧情复发的桃色事件的轰动效应扩及全县的教职工。她和王育才偷偷在教育主任王益民的房子作爱的事更使龟渡王的新老职员无人不晓。她现在敢于硬着头皮再次走进龟渡工学校的校园其实已谈不上勇气,王益民第一眼就发现这位女教师的神经有点不大正常。

    吕红显然已不是当年在龟渡王学校任教时的吕红了。姑娘特有的红色从脸上褪失净尽,脸色呈一种非自然的白色,那是过多施用脂粉的结果。无论什么现代化妆品都无法挽回已失去的青春。王益民首先感到的不是这些浅显的变化而是吕红的眼睛。吕红的眼睛里是绝望和恐惧,恰如一个人得知了自己的生死簿上的秘密,吕红一坐下就说:“王老师,我是实在无路可走了才来求你,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王益民搞不清何以这样?就问:“怎么回事?吕红,你慢慢说。”他顺手关了门。

    “你的朋友王育才……是个野兽!”吕红咬着牙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王益民惊奇地问:“你怎么也骂他?”

    “他把我害得好苦!”吕红说,“我一直觉察不出他对我设着圈套……”

    王益民更迷惑不解:“他怎么会对你设圈套?”

    吕红这才告诉他,王育才和她私下里已说好约定:他和秋蝉离婚,她和丈夫离婚。现在,自己己和建筑工人的丈夫离了婚,王育才却突然从桑树镇民事法庭抽回了起诉,不离了……

    王益民愈加迷惑:“那为啥?”

    “报复!报复报复报复!”吕红癫狂了似地喊,“他要报复我!恶毒的报复!”

    “他怎么会报复你?”王益民问,“他和秋蝉的离婚案闹了四五年了,怎么会报复你?”

    “全是假的!”吕红说,“他一次一次上诉,又一次一次托人暗里给赵法官塞钱,不要判决离婚。他一直把这场假戏演到我离婚才……”

    “啊呀!我的天……”王益民半信半疑。

    吕红哭了:“我怎么办?我已离婚了。他在耍我,他记着旧仇。他说他才出了一口气,他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说我当初欺侮了他,我丈夫也欺侮了他,我父亲欺侮了他,全都是欺侮了他有个政治黑疤……现在全都报复了!”

    “我信不下!”王益民说,“我信不下去!王育才真会这样歹毒?你们恋爱失败时,他亲口给我说‘并不怪责’你吕红嘛!”

    吕红苦笑着摇摇头:“王老师,我唯一求你一件事,你去找找王育才,说我死了。他如果还记得我对他全是一片真心,如果还能原谅我当初的动摇,权当说的‘势利眼’也行,我只有一丝希望了……”

    王益民突然涌起一股强大的责任感,大声肯定说:“吕红你千万别急,绝对不能走绝路,也千万不敢急出毛病来。我明天就去找王育才,你一定等我见了他以后咱们再面谈……”

    王益民虽然热诚有余,心中却不免打鼓,如果真如吕红所述,他能扭转王育才吗?他已经比较切实地想另一条路,设法使吕红与那个建筑工人复婚,他说:“万一不行,我去找你丈夫,争取和解……”

    吕红冷笑一声:“那样的路我还能走吗?那比死艰难十倍!”

    未等第二天王益民去找王育才,王育才当晚打电话找王益民来了。

    王益民一接上电话就迫不及待:“育才育才你说你现在在哪里?我有话要找你说。”

    王育才却冷静地说:“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我的好朋友。你不要再问我的住址,我们抓紧时间说几句话。”

    土益民有点激动,一时找不到说话的头绪。

    王育才问:“吕红是不是找你了?”

    王益民答:“是的是的,到底怎么回事?”

    王育才说:“吕红说给你的事是真的。我已经抽回了离婚诉状,但并不是说我要回龟渡王了。请你告诉父母和秋蝉以及孩子,请他们忘掉我,权当这世界上压根就没有过我。”

    王益民急了:“这到底为什么?”

    王育才:“不要问‘为什么’。我只告诉你,吕红已经离婚了,这是我的圈套。我要报复。我已经报复了,我和吕红恋爱失败时就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等到了。我当时太痛苦了,她和她父亲完全想不到被扔掉的女婿会是怎样的痛苦,我现在叫他们亲自感受一下。她的那个丈夫当时比我优越的唯一一条是家庭出身好,而吕红选择了他却舍弃了我。让他现在尝一尝此中滋味,也就理解当初我的苦处了……”

    王益民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个毒虫!王育才——你是个歹毒的家伙!”

    王育才说:“我曾经是个羞怯的青年……”

    王益民说:“假的!你的羞怯是假装的!你的骨子里是歹毒残忍惨无人道!”

    王育才却依然冷静:“朋友你说错了,我的羞怯是真实的。我的太多羞怯使我苦恼。我现在又因为那种羞怯丧失殆尽而惋惜。”

    王益民骂:“你害了多少人……”

    王育才说:“首先是这些人先伤害了我,”

    王益民回转了口吻:“育才,我们甭辩嘴了。我需要冷静,你更需要冷静,你无论如何告诉我你的住址,咱们见上一面,想想挽回残局的办法,一切还不是完全无望的。”

    王育才说:“不必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王益民又急了:“你到哪里去?我敢说世界上没有容你的地方!你的良心也宽容不得……”

    王育才说:“我要找一个恰恰能容我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再挣钱了。顺便告诉你,我所在的这个公司纯粹是个不摊本只赚钱或者说光骗钱的公司。我对骗钱也觉得腻了。”

    王益民:“你到底要干什么?”

    王育才:“我要找一个能使我恢复羞怯的地方去。你想想,还不明白吗?”

    王益民一时转不过弯:“我想不来!你干脆回学校来吧?”

    王育才轻轻叹口气:“我已经不可能再回到讲台上去训导别人子弟了,那地方太神圣,我不配。我正在钻营的这种公司也不干了,越干我越无耻。我又不想自杀,我想在我恢复了人应有的那一点羞怯之后,再论死生之事吧!”

    王益民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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