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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园三老汉

    农谚说:“大寒将完,菜籽下田。”

    节令是农业生产无声的命令,蔬菜种植显得尤其当紧。

    蔬菜生产专业队徐家园,在大寒节令到来的时候,准备务育夏菜苗儿的苗圃全部修整就绪,一方一方苗圃的矮墙上,重新抹上了麦秸泥皮,安在木格上的大块玻璃明光闪闪,圃床里铺上了由马粪、鸡粪和人粪混合的营养土,只等下籽了。

    苗圃二人小组组长徐长林老汉,傍晚时,冒着三九寒风,骑着车子回到苗圃,进了土围墙的圆洞门,解下衣架上的白布袋,推开三间瓦房的木门,脚步利索得简直象个小伙子。

    门里好暖和呀!无烟煤炉子上火苗呼呼直窜,他的唯一的组员黑山老汉,正蹲在火炉旁淘洗着菜籽,那么认真,真是个实在人哩!不管组长在不在,他该做啥活就做啥活儿,不要人指拨,绝不会偷懒。长林老汉瞧着组员的黑四方脸,亲昵地说:“伙计,事办成咧!咱想试办的那几样菜籽儿,种子站都给咱解决咧!”

    “那就好!”黑山笑着,诚恳地关心组长,“快,先到火炉跟前来,今日冷得很。”

    长林放下装着新品种菜籽儿的布袋走到火炉边,摘丁棉手套儿烤火。火苗映着他冻得红红的瘦码条脸,格外精神。他问:

    “‘矮秆早’蕃茄籽儿冒芽咧没!”

    黑山高兴地答道:“冒咧!”

    “冒咧好!”长林老汉语气里带一股热火火的劲头,“明日晌午天气好的话,咱摆籽儿!”

    黑山却告诉他:“治安今日一天来了几回,寻你哩!”

    “没说有啥事吗?”

    “没!”黑山冷冷地说,“你知道,那人和咱没言儿!”

    黑山老汉直杠子脾气,对他信任的组长毫不隐怀,直截了当说出他经过认真思索的猜测:“我看他是想往苗圃里头钻哩!今年蔬菜面积扩大咧,队长群娃前日说过,想给咱苗圃增加一个人,三人务苗。保险是那个灵人逮着风儿了,不信,你看……”

    不等黑山把话说完,门外已传来治安本人亲切的问话:“长林哥,回来咧?”随着干散的声调,治安走进门来了。

    治安老汉外表完全是一副闲闲散散的神气,随随便便坐在火炉边,对着火苗抽旱烟,大大方方问这问那,一副超然的神态。

    长林老汉还是从治安老汉的眼神里看出了意思:不是闲谈的!只是碍于黑山在场,话不好开口罢咧!眼睛瞒不过人。

    好一阵东拉西扯的闲谈,长林有点不耐烦,直接把话提出来:“听说你今日寻了我几回,啥事呀?”

    “没啥事喀!没!”治安说着,瞟一眼黑山,“我随便转来苗圃,看看收拾准备得咋样,节令不饶人呀!这关乎明年一料夏菜,社员半年收入,全看苗苗……”

    黑山站起来,不吭声走出去了。他看出治安是碍于他在当面,不好开口,自动腾了地方,让人家畅畅快快和组长说话。长林老汉心里完全明白直杠子黑山举动的含义。

    果然,黑山一出门,治安老汉那派超然姿式没有了,用很小心的声调打探:“老哥,听说苗圃上要添个人?”

    长林心里暗暗叹服,黑山猜测得准!他装作不在意地说:“群娃有过这话,我给他说,春里事多活杂,劳力紧,苗圃上可以不添人!”

    “你这老哥可想差池咧!省劳省工要会省,关键的弦口不敢省!”治安大加反对,精明他讲起苗圃应该添人的道理,“苗圃,啥地方?关键的弦口……”

    “不怎不怎!”长林轻松地笑着,表示问题并没有那么严重,“我思谋来,我跟黑山脚手忙点,能支应下来,”

    治安有点失望,掩饰不住灵活的大眼珠里灰暗的神色,又不甘心地问:“队长怎说?也不想添人咧?”

    “队长还没吐核儿!”长林笑着说。

    “看看看!还是人家干部想得周到,不象你老哥好强!”治安大声说,希望之光使他的眼睛又明亮起来,“今年扩大蔬菜面积成百亩,不是小事哩!这大的家业,怕多摊一个人的工分,把你和黑山累死图啥?”

    说是表扬队长,其实连他俩也都捎带上了,多会说话的人呀!这会儿,他是哪个人都不敢伤害,够灵醒的罗!长林老汉瞅着治安,抿着嘴笑,淡淡地说:“其实,蔬菜面积扩大咧,大田里更费人手,劳力确实紧。”

    治安沉吟一下,终于问:“不知队长把人定下没?”

    “不知道。”

    “嗨!”治安虚叹一声,脸上现出难受的样子,“不是兄弟今日拜在你门下,咱有这点技术,真个还带到黄土里去呀?前几年乱糟糟,如今世事大治咧!咱也想挽一挽袖子哩!”

    “好么!好么!”长林老汉说,“你的技术确实不错!”

    “不是我吹!”治安来了劲,“咱徐家园,除了你老哥,咱谁也不服他谁!要不是你老哥在这儿,我还不想来哩!”说着吹着,自觉说溜了嘴,又莞尔一笑,勉强地说起光面子话,“黑山宅汉倒也实诚,就是脾气倔,难共事!这也没啥!”

    几年前,长林老汉被抽到大队兴办的试验站去了,徐治安在小队苗圃里主事。友群队长给治安又派了个帮手黑山。大家都看见,花白头发的治安老汉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白褂灰裤儿,过早地蓄起一撮花白相间的短胡须,经常坐在苗圃井边的柳荫下,捉着三尺长的长管子旱烟袋,悠哉游哉地纳凉。黑山老汉撅着屁股,浇水呀,施肥呀,忙得丢鞋遗帽子。治安老汉只是指拨他做完什么,下来再做什么。黑山老汉并不在乎,他抱定一条“不能白挣队里的工分”的主意,不管组长怎样,自己该做啥还做啥!他又管不了治安,人家是组长,技术也比他高,况且,社员们的纷纷议论倒使黑山心里踏实:咱对集体事情要实心,社员有眼!只是那年发生了把芥菜籽儿当作白菜籽儿下进大田的荒唐事以后,问题白热化了,笑话传遍公社十里菜区,徐家园社员的议论和非难就更不用说了。友群队长一怒之下,挥起长胳膊:“避避避避避!避远!”治安老汉灰溜溜被撤出了苗圃。友群硬从大队长手里把长林老汉从大队试验站拉了回来,推进大队的苗圃。治安老汉好难为情啊!要是把黑山和他一起撤,他似乎面子好受点;留下黑山,就是把责任全部压到他花白头发的脑袋上了喀!

    一个有能耐不好好给集体办事的人,比之能耐不大或根本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在队里似乎更被社员所瞧不起。在务菜技术上,人说徐家园有“俩半能人”,徐长林和徐治安,黑山只算半个。徐长林老汉,那是有口皆碑的。而徐治安老汉,一旦失去了菜农们敬重的苗圃那个位置,干起和普通社员一样的粗杂农活,就更显得不及一般社员勤快实诚了。他掏掏腾腾干那些出力少而工分多的活路,特别是在队上试行政治评工的那一年时间里,他成了众人背地里砸泡的闲话资料,有人说他是“四头”社员:上工走后头,放工抢前头,干活看日头,评工耍舌头,几年来,老汉的威信一天不如一天,一年更比一年糟,“懒熊”、“奸老汉”的绰号,几乎代替了他的名字。

    现在,徐治安正式向他提出想进苗圃的要求。不用说,也能猜想黑山是啥态度!友群队长那一关都不好办,想想,他说:“这事得由队长定点!”

    “我听说,队长叫你选人哩!说你看中谁,和谁能干在一搭,他就派谁!”治安说。

    长林笑了。治安把什么都打听到了!他又反来一想,收下他又怎样?他无非是身懒,贪工分,自私;自己再把他往远推,那么,治安在徐家园的处境就很困难了。他给治安畅畅快快说:“是这,我把我的意思说给友群,问题不大!”

    “老弟绝不给你丢脸!”治安拍着胸脯,“叫徐家园人看看,我徐治安是不是熊包!”

    望着徐治安老汉的背影从圆洞门消失以后,徐长林折回身来。同样关心治安能不能进苗圃的黑山很快进了房子:“咋样?我估的不外吧?”

    长林老汉用点头表示黑山估对了,随之探问道:“你说这事咋办呀?”

    “我?”黑山听出长林的话的意思,倔豆儿脾气爆出来,“要问我,咱有话说响:他今日进,我明日出!就是这话。”

    “呃呃呃!哪能这样呢?”长林笑着,“这人这几年在队里,把威望丢失净咧!咱再不理识他,他怎办呢?他总有些技术哩!”

    “我眼窝里搁不住耍奸取巧的角色!”

    “有咱俩拽着他干,不怕!”

    “你不怕,我怕!我尝过辣子辣!”

    “咱想法帮他治懒病,变个好社员!”

    “我只能保证我给队里好好干!”黑山说,“想改变治安?我没那本事!我还是那句话:他今日来,我明日走……”

    话说到此,简直说绝了,可是大大出乎长林老汉意料的是,仅仅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黑山来到苗圃的头一句话就是:“治安那事,你同意,就让他来,我不反对。”

    长林扑闪着眼睛,瞧着黑山多少有点为难的黑四方脸,黑串脸胡须,这个从来不会骚怪卖谎的实诚社员,怎么一夜之间完全改变了态度?

    “昨日黑夜,治安到我屋,说……”

    噢噢!长林明白了,有两片薄嘴唇,精通世事的徐治安,说服一个实心眼的黑山,能费多少唾沫儿呢!

    队长友群一听长林选中了治安,中年人的有棱有角的四方脸吃惊不小!眼睛睁到额颅上去了:“啊呀!我的老叔呀,你怎选中了个这?噢呀!你老叔眼里真有水!”他常和长林老汉耍笑,说话向来随随便便。

    长林早有所料,对他不象对黑山那么客气,慢慢地从嘴里拔出旱烟袋嘴子,说:“他在苗圃偷懒,你把他撤了;在大田锄草锄不净,你扣了他的工分;犁地犁得粗,你把牛牵走了……撤来换去,徐治安还是个徐治安;这包袱扔到哪搭,哪搭就鼓出个疙瘩。堂堂队长,共产党员,把一个自私老汉改变不好,你不觉得自个也是个窝囊废吗?”

    “啊呀,倒怪我咧?”友群咋呼说,口气却软了,“好,但愿再别种出遍地的芥菜儿来!但愿在苗圃里能修行出个勤老汉来!谢天谢地!”

    徐治安老汉进苗圃了。

    三个老汉头一次坐在火炉旁议事,商量当天的活路安排。老组员和新组员都叫组长分配,保证没人挑轻避重。长林随和地笑着,安置自己和黑山领社员在苗圃摆籽儿,让治安老汉在屋里淘洗那一盆盆一罐罐正在浸泡催芽的几十号菜籽儿。

    分毕,黑山没吭声,治安老汉却说:“长林哥,籽儿一直是德山务弄(他当面不叫黑山,表示尊重),他熟悉,还是让我跟社员摆籽儿去!”

    长林原想:治安刚来,先甭到社员伙儿里去,原因是社员中对徐治安进苗圃有不少风凉话灌进他的耳朵,若是让治安听见不美喀!既然治安这样说,那也好!

    长林老汉的担心毕竟是担心,而治安老汉又毕竟是治安老汉。他提着装着冒了芽的各种品种的菜籽儿的瓶瓶罐罐,分配给分散在各个苗圃跟前的男女社员,指点给他们这是什么品种,籽儿入土的深浅,行距和株距的尺码,他特别叮嘱说:“别把没芽芽儿的批皮下进去!下进去就缺一棵苗!缺一棵苗就少收十斤柿子!价值五毛!”

    长林正蹲在一个苗圃边,给几个青年男女做出挖沟的示范,听着治安过分的渲染,心里有些好笑:苗圃即使缺一棵苗,往大田移栽决不会少栽一棵喀!超越了事物本来实际的渲染,总是给人某种虚假的感觉。你看治安周围的社员的眼色吧,有的接过籽儿就走开了,什么少收十斤柿子的话,没那回事;有的传递着戏谑的目光;有个小伙子故做严肃,说:“治安叔,你可瞅准,别把芥菜籽儿发给俺噢!咱不是芥菜专业队……”嘻嘻哈哈的笑声从这边传到那边,治安脸红了。长林立即立起,狠那青年一句:“小伙子,揭人不揭短!”大伙看看长林,悄声了。

    长林脑子思量,论生产技术,说话办事,以至长相穿戴,治安比黑山哪一样都不差池!倔得象个蹦豆儿,说一句气话能冲倒人的黑山,就是一样好:对集体实诚。不管干部在不在场,蔬菜技术怎么要求他就怎么做,要求深翻一尺,绝不翻到八寸,该挖三撅头决不少挖一镢头,集体劳动态度好,就获得大人、碎娃的敬重,谁要是和这个倔豆老汉说话,还得特别掂掂话语的份量。可是对治安老汉,什么难听的话尽可以敞开说,不怕他和他的家人听见。自打治安老汉穿戴周正的身影一出现在苗圃,村里的风凉话就扑过来,人们一致的猜测是,队里实行定额管理和作业组制度,好老汉混不成工分罗!苗圃里的技术员,每天有两分技术工优待!“他瞅见这盘好菜罗!”众人的议论,许是最终解开长林老汉的谜的答案。他却想,即使这样,也没啥!共产党员就是要团结教育人哩嘛!

    好在治安并不计较那些不热不冷的风凉话,他认真地要求作务技术。他那轻捷的脚步,干散的声调,那神气告诉人们,他既内行,又负责任,更不怕别人这些闲言碎语。一连几天,都是这样。

    “新媳妇三日勤!”黑山不信任地笑笑说。

    长林老汉也笑笑,没吭声。

    不管怎样,治安对集体事业所表现出的勤劳和责任心总是无可非议的。在整整一周的早菜品种的摆籽阶段,治安老汉一个样儿,来得早,走得迟,该说的就说,该干的就干,谁干错了他还认真地批评哩!苗圃里没人撂杂话了,村巷里也听不到风凉话了。治安老汉用行动粉碎了一切对自己不光彩的议论,有力得很。

    黑山老汉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向长林老汉承认:他说“新媳妇三日勤”的话撂到空里了。

    长林却说:“伙计!还不一定。这是个老媳妇!”

    三茬夏菜的种籽分期摆进圃床,第一茬早菜已经长得逗人喜爱了,黄瓜和西葫芦的两片肥实的子叶中间,已经抽出一片黄绿色的真叶来,像刚出壳的小鸡,西红柿淡紫色的叶秆上,绣着一层细细的茸毛,再过几天,就要动手分床间苗了。

    早饭后,长林到苗圃来上班的时间,拉着辆架子车。治安问:“拉车弄啥?”

    长林说:“河湾队捎话来,说订给咱的草苫子弄好了,叫咱去拉。”

    “那让小拖拉机跑一趟嘛!”治安说。

    “拖拉机正给大田拉粪!”长林说。

    “那让队长派社员去嘛!”治安说,“这不属咱苗圃的活路喀!”

    “算咧!”长林说,“春耕忙,咱加个紧就把事办咧!”

    治安也不再反对。黑山说:“咱俩去!”

    俩老汉拉着车子上了路,黑山悄悄告诉长林,说有社员在苗圃干活时,治安一个样儿;没社员在苗圃时,又是一个样儿。这都罢咧,特别是长林老汉几次不在,只留下他和他俩人的时候,治安老汉一晌能坐下吃八回烟!这人就是个这!

    “慢慢来!别急!”长林说,“该说的地方要说他哩!”长林为难的是,有他在场时候,治安永是一副勤快的样子,不好说喀。

    一场母猪闯进苗圃的风波突然发生了。

    温暖的阳光沐浴着隆冬的川道菜区,冻结的地皮消冻了。治安老汉揭去了温床玻璃上的草苫子,阳光下一片白色的玻璃照得人眼花,玻璃内壁的水珠儿挥发以后,一方方绿茵茵的幼苗在阳光下伸胳膊蹬腿儿,欢势极了。

    洒水还得等后半晌,治安老汉坐在靠墙的阳光下晒暖暖。长林和黑山拉草苫子去了,留下他一人看守,他觉得浑身的筋骨都松泛了。冬日的阳光照在脸上,那么温柔舒适,被清早的寒风吹得紧紧巴巴的皮肤十分熨帖,治安老汉的眼皮直往一搭挤,简直用柴棍儿也撑不开了……

    这当儿,一头母猪用长嘴拱开了圆洞门上虚掩的木栅,进了苗圃。入冬以来,它大约再没尝过嫩草的甘味吧!一片绿色植物馋得它口涎欲滴。这个蠢家伙忽视了那苗儿上面还有一层玻璃,长嘴巴一吞上去,“哗啦”一声,玻璃打碎了。母猪吓昏了,返身奔逃,猛不防又撞在另一方苗圃的玻璃上,又是“哗啦”一声,它自己也掉进苗圃里头了,更吓得东闯西奔,最后从另一框玻璃下跃出的时候,这方苗圃的玻璃打碎光了,可爱的西葫芦苗给糟践完了。

    当治安老汉惊醒、跃起的时候,母猪已经夹着尾巴窜出门洞了。治安站在不堪收拾的残局面前,双腿发软,眼冒金星,蹲下去起不来了。他本来的名望就不高啊,怎么招得住这样的打击!想掩盖现场也来不及了,圆洞门里涌进一伙闻声而来的社员……

    别提徐家园村巷、地头人们怎么砸刮治安老汉了,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长林和黑山把草苫子拉回来的当儿,队长友群已经在苗圃里等得不耐烦了。长林老汉一眼瞧见友群黑煞煞的模样,就预料发生了什么变故。不等他把车子放稳,窝火的队长就拉着老叔的袖子来到遭事的苗圃跟前。

    “啊呀!”长林老汉头顶像挨了一闷砖,麻木了。

    “咋弄的!?”黑山毛须直竖,手指颤抖。

    “猪拱咧!”友群气憋憋地说,“我早说这奸蛋老汉靠不住,你……”

    “猪拱苗苗时,他做啥?”长林问。

    “睡觉!”友群说,“靠在柴堆上晒暖暖!”

    “唉唉唉!”黑山气得拍着大腿,一拧身走了。

    “换,换人!”友群说,“给你另换个社员。”

    “那当然容易!徐家园那么多社员!”长林说,“治安人呢?”

    “他还有脸在这儿露!”友群说,“叫他来,他也没脸来咧!”

    看着队长暴躁的样子,长林也生气了:“你先别发躁嘛!事情有事情在,你躁成那样,吃了炸药吗?”

    “我躁?今日叫猪拱一方,明日叫羊啃一方,今年这菜还种得成?”友群难受地说,“咱和蔬菜公司订了合同,完不成任务,叫我坐蜡!”

    “可你发脾气,糟践的苗子就能长起来?”长林说,“冷静一点,队长!”

    晚饭后,朦朦的月光照着清冷的村巷,寒风吹得树枝刷刷响着。长林老汉袖着手,来到治安老汉的门楼下,屋里传出治安的小儿子拉奏板胡的声音,他听出那是秦腔曲调中的苦音慢板。当他跷脚踏过门坎的时候,猛听见治安烦躁地呵斥儿子的吼声:“咯吱啥哩!爱拉,到河滩拉去!”儿子在对面房里顶撞:“你做下丢人事,怪我拉胡琴儿!”

    长林老汉想笑,进了门。

    对峙面六间厦房,收拾得干净利落,由于人事不谄,平时少有乡党来此串门拉闲话。治安老汉坐在炕上,背靠墙壁,脸上无精打采,见了长林进来,倒显出又惊又愧的样子。治安老伴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手脚都慌慌乱乱。

    长林坐在炕边,随随和和地问:“你后晌咋没上工?”

    “上工?”治安一愣,愧悔地说,“我……没脸……去咧!”

    “噢呀!你的脸皮倒这样薄呀!”长林说笑,“明天先上工!”

    “唉!我……对不住……你老哥!”

    “对不住集体!”长林说,“咱都是给集体干,对不住我啥!”

    “对不住集体!”治安难受地重复长林的话,又说,“队里要赔多少,钱,咱没二话!”

    “赔?你的钱多吗?”长林笑说,“好好想想,还有比那几个钱有价值的东西!”

    治安愣愣地瞧着长林。

    “一个社员对集体的实心!”长林说。

    治安扑地脸红了,说:“我太爱工分……”

    “我也爱工分!社员谁不爱工分?不爱工分凭啥过日子?”长林说,“爱工分没啥错喀!”

    治安暗暗吃惊,这个共产党员徐长林,人说爱社如家,他也说自个爱工分?他不由地说:“你老哥这话说得知心,是庄稼人对庄稼人说的话。”

    长林说:“光爱工分,不爱集体,集体烂了,工分再多顶啥用?那一年咱队的友群被撵下台,那个‘拐八货’当权,劳动日值三毛三,你劳动一年,工分倒不少,结果是欠支户!”

    精明的治安老汉听出来,那一年“拐八货”当队长,早晨起来不下地,念报纸,背语录,实行政治评工,他凭耍舌头搂了不少工分,结果却欠支!想到这事,他不由地脸红了,说:“老哥这话是实话!”

    “集体的事办不好,地里长不好,收入不增加,工分是空空货!再多没用!”长林说,“工分本本上记的,是咱的收入,也是对集体的心血!”

    话已经说到治安的病根上了,他惴惴不安。队长友群批评他的时候,他敢顶撞;社员砸泡的时候,他听见脸不红;可长林老汉象拉家常一样说着这些小孩也懂的道理的时候,他却惭愧起来了。

    “国家除了‘四害’,中央又颁发了六十条,为的是生产大发展,农民有好日子过!”长林向治安宣传政策,“咱得给国家争气!国家要大发展,咱给城市供不上菜,影响实现四化的大事哩!岂只咱少挣几个工分!”

    “对!对的!”治安点头,表示接受了组长的宣传,“我给社员作检讨!”

    一直旁听这场对话的治安老伴,插上话:“我看也好!反正人都知道这麻哈事咧!自个打自个,省得人家打!知错改错不为错嘛!”

    之后,徐治安在社员会上“自个打了自个”,老汉竟然流了泪,感动了社员,也感动了队长友群。反倒再没人提起猪拱西葫芦苗儿的事了。

    紧张而又细致的“倒圃”工作开始了,要一苗一苗把那些在温室里培育的既娇又纤的宝贝挖出来,再按不同的稀稠,移到只有玻璃和苦子而没有人工加温设备的冷床里去锻炼。徐治安似乎连脾性也改了不少,他很少说话,只闷着头干活,一屁股蹲下去,不到放工不起来,整晌整晌连一袋烟也不抽。

    友群路过苗圃,问长林:“没看人最近怎样?”

    长林笑着说:“你叫黑山伙计说。”

    黑山憨厚地笑着:“这回,看起实在哩!”友群也憨笑着,似乎是对长林老汉的赞许,又是表示自己的愧疚。

    传统的春节前几天,乡村的新年佳节气氛一日浓似一日。徐家园决分了,除了个别男人在城里工作而女人身体不好的一两户人家外,家家户户分了钱,小镇上的集市在萧条了多年之后显得空前繁荣热闹,徐家园一溜一串走出去挎篮挑担置办年货的男女社员。庄稼人对公历元旦马马虎虎,对农历春节还保持着浓重的送旧迎新的喜庆心理。

    腊月二十八,公社召开群英会,嘉奖那些在生产队各条战线上为人民做出显著成绩的优秀分子,徐家园苗圃务苗小组被评为先进班组,三个老汉要去开群英会哩!

    一早起来,老伴把一身过年走亲戚时才穿的新衣服给治安换上了,出门的时候,老伴还抻扯着不熨帖的褶皱,引得儿媳在门道里抿着嘴笑。

    治安走进苗圃的圆洞门,见长林老汉刚从苗圃那头过来,还是那身粘着泥巴土星的衣裤,倒觉得自己穿得太新,不自然了。

    “啊呀,穿这齐整!”长林笑说。

    “老婆子阳性子人,硬叫我……”治安哈哈笑着,摊开双手。

    说话间,锣鼓从村里敲过来,青年们把三个老汉连拽带推,上了公路。天是这样蓝,太阳刚刚冒红儿。公社大门两边,插着几十杆彩旗,墙上贴着斗大的标语字。早来的几家锣鼓,在门外广场上摆开场子,比赛铜器哩!徐家园的锣鼓队,一来就加入了竞赛,把他们欢送的代表扔下不管了。

    治安跟着长林,进了公社院子,迎面墙上,贴着光荣榜,围着一大堆观看的男女青年,治安老汉还没看见自己的名字,迎面走来了公社罗书记,满面春风地和他仨打招呼:“你们三个务苗专家来咧!刚才我还寻你们哩!走走走,先到我屋里喝水。”

    罗书记的房子里简单得很,一张桌子一张床,小凳子倒是不少,在火炉周围摆了六七个,满地都磕着旱烟灰,大概这儿常有人来坐。治安站起身,接过罗书记倒来的水,总觉得有点局促。看看长林,他倒是随随便便,罗书记给他递水,他连身子都不动一下。黑山只顾在火炉上烤烟叶子,往烟包里揉。这罗书记在公社好几年了,他从来没和罗书记说过话。有一回,罗书记到徐家园工作,午饭派在治安家,他早早端着饭从后门溜到街巷里去了,觉得和这“官”儿一起吃饭不畅快,也没啥话可说。

    “这位老人是今年新进你们苗圃的?”罗书记指着治安,问长林。

    长林说:“徐治安,务苗是一把好手,前几年没出世,今年把积极性调动起来哩!”

    治安听了,心里好舒服啊!长林不说咱前几年那些麻哈事,只说“没出世”!这话说得得体。治安从心里叹服长林真是个好老汉。

    “好啊!把你的技术发挥出来,把菜务好!”罗书记看着治安说,“压力大啊!市上今年的方针,要把郊区农村变成副食蔬菜基地,要保证新长征大军有足够的副食供应,事关重大!你们的苗儿务得好,菜长得好,我的压力就松泛一点,我是凭你们哩!”

    “放心!咱明白!”长林说,“‘四人帮’捣乱不成了,政策也落实咧!你放心!”

    治安老汉的心里鼓鼓,却说不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你们今年的苗苗长得好!全社还是你们挑梢儿!这回好好讲讲经验!”罗书记说罢,有人把他叫出去了。

    长林老汉说:“刚才罗书记给我说,开幕式选主席团,叫咱务苗组出一个人。”

    黑山说:“就是你。”

    长林笑说:“我说,咱们仨人,论起今年起色大的,还数治安。黑山,你说呢?”

    黑山仍然憨厚地一笑:“对,对着哩!”

    治安这回着实慌了:“不成不成不成,我绝对不行!”

    不行也没办法,仨人中有俩人拥护,治安推辞不掉了,慌乱而又诚恳地说:“长林哥,黑山弟,我明白你俩的心意,是推着我往高处走哩!前多年,唉……”治安忽地动了感情,几乎掉下眼泪来。

    “上上上!上。”长林热情鼓劲说,“上到主席台上,让全社的好汉模范都看看,徐家园的治安老汉,从今日起,另是一个人咧!”

    治安却孩子般天真地问:“主席台在哪搭?”

    “在会场前头!和公社领导坐在一起!”长林说,“俺大伙坐在台下……”

    “啊啊,啊……”治安激动得花白胡须颤抖了,那样的场合,他一生从来没经过!他觉得自己真是另活一重人,登上一个新的天地!

    公社大院里,广播上欢乐的歌声停止了,召集会议的人呼喊代表们到大礼堂集合哩!会议就要开始了。

    仨人出了罗书记的房门,夹在人窝里,朝装饰一新的大礼堂走去……

    1979.4小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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