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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福地》->正文
第二部 第一章

    “一会儿打他的脊背,一会儿换个方向,一会儿当头一捧。

    嘿,再来一下子,再来这么一下子,我亲爱的好人。”

    “神父出牌,跟打链枷一样。”老博罗维耶茨基低声挖苦说。

    “看他这样,我想起一局牌来。那是在谢拉茨克,在米古尔斯基家……”

    “不管什么链枷不链枷,”神父打断了他的话,得意洋洋地眨着眼睛,“我打的是漂亮的小王牌,我亲爱的好人。我还留着王后呢,等着消灭你的小王,查荣奇科夫斯基。”

    “那就露出来嘛!神父有个坏习惯,老爱打断别人的话;别人不能开口,一开口神父就打断。是呀,我刚才说,在米古尔斯基家……”

    “不管是在他家还是不在他家,我们早就听说了,我亲爱的好人,听了快一百次啦。你说是不是呀?阿达姆先生。”他问老人。

    “哎,神父,你干吗老冲着我来呀!我照直对你说吧,你管得太多,太过分了。你这位神父最好多想想上帝,别管人家说什么不说什么了。”

    查荣奇科夫斯基把纸牌往桌子上一扔,气得霍地站了起来。

    “汤美克,混小子,备马。”他粗声粗气地冲窗口对院子里叫道。

    他吹起染得挺黑的胡子,又气又急地哼哧起来。

    “你们瞧他吧!真是个癞小子,我好言好语对他说话,现在他倒命我当他的长工,连声教训起来了!——雅谢克,烟锅儿又灭啦!”

    “喂,好街坊,巴乌姆先生发牌啦!”

    “不打了,回家去。神父这么发号施令的,我受够了。昨天,我在查瓦茨基家,还给他们讲时事政治呢,可是今天在这儿,他当众跟我作对,拿我取笑。”这位贵族牢骚没完,在房间里迈着大步来回走着。

    “你这位先生,我亲爱的好人,说的实在都是些蠢话。雅谢克,你这个混小子,点火来呀,烟袋又灭了。”

    “什么,我说蠢话!”查荣奇科夫斯基气急败坏地跳到神父面前。

    “怎么样?是蠢话嘛!”神父一面从长烟袋里吧哒吧哒抽烟,一面反击道;那烟袋是小伙子蹲在地上给他点着的。

    “唉!耶稣基督在上,可怜可怜我们大伙吧。”查荣奇科夫斯基叉着双臂,威吓地嚷道。

    “神父好人抓牌呀!”马克斯·巴乌姆说着便把牌塞在他手里。

    “黑桃七。”神父喊道,“查荣奇科夫斯基,你抓牌。”

    “我的手气不好。”贵族嚷了一句,赶忙在小桌子边坐下,可是他还没有忘记跟神父斗气,瞥了纸牌一眼,又开口说:

    “这儿的社会名流都这么无知,还能谈什么,还谈得上什么明确的政治观念。”

    “梅花八,没有王。”神父叫牌。

    “不要,好,神父你等着瞧吧,这牌会打成什么样。你缺了梅花牌,便要抓耳挠腮了。”

    “不管挠腮不挠腮,只要巴乌姆先生赢了你的梅花,用尖子扎死你,你就等着咽气吧。嘿,我说,孩子,怎么着,别吹牛了,活不了‘永生永世’①,就别说什么‘阿门’了,我亲爱的好人,哈哈哈!”他瞅着查荣奇科夫斯基的脸,放开嗓门大笑,高兴得在长袍上直敲烟袋,还接二连三地拍坐在身边的马克斯的后背。“罗兹这座土城得胜啦,小厂主们得胜啦!嘿,还有你,我的亲爱的好人,就凭你这么管教查荣奇克,上帝也要奖给你一对双胞胎儿子。既露了底,你就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雅谢克,快,混小子,拿火儿来,烟袋又灭了。”——

    ①原文是拉丁文。

    “神父跟异教徒一样,幸灾乐祸。”

    “别理他,你该歇就歇。他一年到头剥咱们的皮,现在得让他还点帐。”

    “我一个星期才赢二十个格罗希。二十个,跟你说老实话吧。”查荣奇科夫斯基隔着桌子冲马克斯说。

    “‘姑娘们去采蘑菇呀,采蘑菇,采蘑菇!’”老博罗维耶茨基哼起小曲儿,一只脚还在椅子横木上打着拍子。因为他半身瘫痪,老坐在这把活动椅子上。

    屋里安静了片刻。

    放在小桌四角的四支蜡烛把绿桌面和四位斗士的脸照得亮堂堂的。

    查荣奇科夫斯基没有说话,正在生神父的气;二十年来,他每个星期至少和神父吵两次架。

    他轻轻地捋着染黑的胡子,两只眼睛从又长又密的眉毛下面向马克斯投射出阴森森的目光,因为马克斯老让他“全军覆没”;有时候,他气得把光秃秃的脑袋也晃了起来,这脑袋上还有几只苍蝇在爬来爬去。

    神父将他的一张瘦骨嶙峋、清心寡欲、和颜悦色的脸对着桌子,不时吧哒地吞一口烟,自己也被烟团团围住了;这时,他的一双极为灵活的黑眼睛放出了锐利的目光,扫一下对手的牌——可是没有什么收获。

    马克斯全神贯注,打得很认真,因为他的对手都是惠斯特牌大师。他一得空,便马上看一下月牙儿瞅着的那个窗户,望一望传来安卡和卡罗尔话声的远一点的房间。

    阿达姆先生一直在哼着小曲儿,打着拍子,摇动着虽已见稀但仍丰厚的头发,每次开局,他都要大嚷一番:

    “好牌,大好牌。你们等着吧,我饶不了你们,小贼。又是王,又是后,接着还有丑。喂,我们开始进攻了。嗨,马祖尔人呀,往下冲,又使镰刀又使钩子枪,‘塔拉、塔拉,冲!’出正牌!”他果断地下着命令,满面红光,把牌叭叭地打在桌上,那动作真象冲锋陷阵似的。

    “希望你这位先生打牌有个人样,我亲爱的好人。你就会这么哼哼唧唧的,一股子浪荡劲儿跟丘八一样。雅谢克拿火来,我的烟袋灭了。”

    “你这句‘出正牌’倒让我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发生在……”

    “在谢拉茨克,米古尔斯基家——我们已经听过了,听过啦,我亲爱的好人。”

    查荣奇科夫斯基冲神父那满面笑容的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可是没说话,对他侧着身子,继续打牌。

    马克斯再一次发牌,他叫完后便到卡罗尔那里去了。

    “雅谢克,开开窗户,外面小鸟儿唱得真好听。”

    小厮打开对着花园的窗户,那夜莺的歌声和窗下盛开的丁香花的浓郁芬芳立即洋溢在房间里。

    马克斯来到的这间房没有点灯,可是一轮新月正好在广阔的碧天上冉冉升起,把房里照得很亮。

    窗子大开,唱着歌的六月之夜的天籁流进了房里。

    他们静悄悄地坐着。

    “好一群长毛象。”卡罗尔对马克斯低声说,因为他听见打牌的那间房里又吵闹起来了,查荣奇科夫斯基冲窗外叫人立即给他备马,阿达姆先生也放开嗓门大声唱着:

    “‘虽然他又冷又饥饿,日子过得挺快活!’”

    “他们常打牌吗?”

    “每星期都打,而且每星期至少吵两次架,弄得不欢而散,不过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友好关系。”

    “小姐有时候得给他们劝劝架吧?”

    “噢,用不着。有一次我想劝,神父竟大动肝火,冲我嚷道:‘小姐,您还是去管挤奶吧!’他们缺了谁都不行,可是到了一块儿又不能不吵嘴。”

    “你父亲在罗兹要是少了他们可怎么办呢?”马克斯问卡罗尔。

    “我怎么知道,就是父亲干吗要去罗兹,我也一点不知道。”

    “你不知道?……”安卡以惊奇的口气问道;要不是门铃响了,她还要问下去。

    她走了出去,回来时给卡罗尔带来一封电报。

    卡罗尔冷冰冰地接过来,没等看完就怒气冲冲地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衣兜里。

    “坏消息?”安卡站在他面前,惊惶地问道。

    “不是,是蠢消息。”

    他因为对安卡同情的目光和好奇心感到厌烦,把手挥了一下,便走进了牌室,又看了一遍电报。

    电报是露茜打来的。

    “您在我们这儿挺寂寞吧?”安卡问马克斯。

    “对于这种探问,我无可奉告。您知道,对于你们的生活,我感到奇怪。我从来没有设想在什么地方能有这种出奇的平静,简朴和高尚的生活。在你们这儿,我才感觉到了。我不理解波兰人,只有现在,我才理解了卡罗尔的许多特点。你们要搬到罗兹去,太可惜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机会再到这儿来了。”

    “我们到了罗兹,您就不愿去看我们了?”她压低了嗓门问道,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剧烈起来,好象担心他表示不愿意似的。

    “多谢您。我把您的话当成是对我的邀请,可以吗?”

    “当然罗,可是您得把我介绍给您母亲。”

    “您既然吩咐,当然可以。”

    “对不起,我得把你撇在这儿,因为我要去准备晚饭了。”

    她跑进了另外一间房里,雅古霞已经在这里上菜了。

    马克斯在房里走来走去,为的是在挨近敞开的门时,可以看见安卡。

    他爱欣赏她俯在桌上时那秀美匀称的身材。她的脸庞虽然长得不很端正,却富有奇特的魅力和热情,在宽阔的前额上,那梳得平整的栗色头发是从中间分开的。

    一双灰中带蓝的眼睛,配着黑色的眉毛,看起来既明亮又平和,可是也显出几分严峻。

    马克斯看得发呆了,他很喜欢她,所以当卡罗尔进来时,他甚至有点不乐意。

    “明天晚上我得回罗兹。”卡罗尔干巴巴地说。

    “干吗这么急呢?女工们还放三天假呢,咱们就不该过一过绿叶节①吗?”——

    ①复活节后第四十和第四十一天,复活节为三月二十一日。

    “你觉得这儿好,你就留下,反正我得走。”

    “那咱们一起走吧!”马克斯在窗台上坐下,咕哝着说。

    他在这儿本来挺好,卡罗尔要把他带走,因此感到诧异。

    他既恼怒又痛苦地瞅着卡罗尔。

    “我有急事,而且乡下的生活我也腻了,太腻了。”卡罗尔一面说,一面十分烦恼地走来走去;他望了望那间牌屋,跟安卡搭了几句闲话,可是无法压住心头的焦躁不安以及百无聊赖的感觉。

    现在又来了露茜这封火上加油的电报。一想到这封电报,他就担惊受怕,因为露茜斩钉截铁地说,他如果星期二不露面,她本人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他未婚妻家里来找他。

    他知道露茜的脾气,说闹就闹,所以他必须走。

    这种情况使他坐卧不安,他甚至痛恨她的美貌和这爱情的羁绊,觉得自己也活腻了。

    还有安卡。

    他觉得她对他十分冷淡,因此即便有时遇上她那明亮和表示信任的目光,他也恨她。

    但他还得装出情意绵绵的样子;心里虽想大骂一通,还得轻声细气地说话,象未婚夫那样显得和蔼可亲,笑容可掬,揣测对方的心理。

    扮演这个角色他实在厌烦透顶,可是为了父亲,他还得把戏演下去,演下去,为了她,也为了自己,因为有一天,他总得要用安卡那一份当陪嫁用的钱。

    “赶快结婚,一切就有了结。”他想,“好些人不都是没有爱情就结了婚吗?”他冷冰冰地说道;可是同时,他的高傲和自负却在责备他不该这样。

    他的心情又激动了,因为他想,如果这样结婚,他就变成了一个傀儡;但要发迹的话,就得成年累月地苦干,就得去压榨机器、人、一切,为自己竭力搜刮,而且还得刻不容缓。

    老米勒已经对他很明确地说过,他愿意把玛达和工厂管理权交给他,一份百万家私,一个大企业,一个能赚更多的钱的机会。

    一段时期以来,他很讨厌小家子气的企业,讨厌自己春天开始建设的那个工厂,讨厌为几分钱而节约;节约来节约去也不过几百卢布。

    多年来,他象拉车的马一样干活,不断地挣扎,拚死拚活地夺取每一个卢布;多年来,他一直在压制着自己满足不了的各种爱好、欲望;多年来,他一直渴望着大大方方、不必仰人鼻息地生活而现在,当他只要和玛达结婚,一切便垂手可得的时候,他偏偏又得娶安卡,给自己戴上节衣缩食的生活枷锁。

    他要拿出全部力量来反抗这种处境。

    安卡来请他吃晚饭,他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也不回答她的询问,便把父亲连同他的坐椅推到了餐厅里。

    晚餐桌上很热闹,神父跟查荣奇科夫斯基在争论政治,阿达姆不断从中调解;可是卡罗尔却毫不留情地嘲笑查荣奇科夫斯基和他的政治见解,讽刺神父的乐天派精神,还气势汹汹地教训父亲,说当今的政治问题靠武器是解决不了的,要靠理智。

    “得,得,得了吧!”老头子气得叫将起来,“你不该跟我说这话,我一直在告诉你:谁的武器多,军队多,谁就有理。国家的理智——就是随时待命出击的军队,军队是国家的灵魂,掌管一切。”

    “不对不对,阿达姆先生,掌管一切的是正义,正义才是国家的灵魂。”

    “指导国家的是肚皮和饭菜。”卡罗尔故意嚷着,企图挑动神父的火气。神父果然抓住这句话大作文章,说一切来自神意,神的意志就是正义,一切都以它为基础。

    卡罗尔不再回敬了,因为他对这种毫无益处的交锋已经厌烦。可是当神父、他父亲和查荣奇科夫斯基对他论证,一切事物的发生发展都是依据天意时,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怒气冲天地叫了起来:

    “诸位先生用教义解释世界,这我不反对,因为这样解释容易,甚至富于幽默。”

    “你胡说,我亲爱的好人,胡说,你在侮辱我们。雅谢克,混小子,烟袋灭了!”神父嚷了起来,气得嗓门都颤抖了,激动得挥舞着手里的烟袋。

    他吸了好几次,都吸不出烟来,因为小厮点不着火,于是他用烟袋打他的后背,又开始教训起来,这会儿可真是气急败坏了。

    “小姐,您要离开您为自己创造的这个库鲁夫天堂,不觉得可惜吗?”马克斯轻声地问安卡,他们俩没有参预众人的争吵。

    马克斯问这话出于无心,可是安卡听后却陷入忧伤了。

    卡罗尔这几天十分异常,几乎老是回避她,所以这位姑娘隐隐约约地开始感到不安,预感某种不幸临头,因而她没有直接回答马克斯的问话,只是俯在桌子上,轻声地反问道:

    “您没有听说卡罗尔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不知道。您看出了什么问题?”

    “我不过有点感觉……是啊,我忘了,工厂里的事,他一定遇到不少麻烦,当然罗……”她补充了一句,好象在自言自语,好象要压住心上的怀疑和不安。

    她抬起头来,用一双充满亲切关怀的眼瞅着马克斯那阴沉的脸和他那投向神父的刺人的目光。

    “那你们怎么处理地产呢?”

    “老人想卖,可是卡罗尔先生反对。我十分感谢他,因为我在这个家里生活惯了,一想到转让给别人,心理就难受。花园里差不多每一棵树,每一道活篱笆,都是卡罗尔先生的母亲,要不就是我栽的。所以您想,跟它永远分别,心里该多难受!”

    “哎,可以在别的地方再买一座漂亮点的庄子嘛!”

    “是啊,可是可以,不过那就不是库鲁夫了。”她颇有感触地回答说,觉得他不理解她,体会不到她对这块土地的眷恋之情——她是在这儿长大的。

    由于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的争吵忽又喧腾起来,他们沉默了。神父气得用烟袋敲着地板,大声叫道:

    “我亲爱的好人,我干脆告诉你,你是挂着羊皮徽章的查荣奇科夫斯基。雅谢克,点火。”

    “唉,基督保佑,这神父真会胡扯呀。汤美克,癞小子,备马!”他冲厨房大声喊道——他的车夫正在那儿吃饭。随后他没有告辞,就跑到门厅里,穿好衣服,飞跑了出去;可是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因为忘了戴帽子。他找遍了所有的房间,把帽子找到后,便来到餐厅,用拳头砸着桌子,怒不可遏地大声叫道:

    “你快感谢上帝吧,你这身僧衣保护了你,要不然我非得叫你明白明白‘挂着羊皮徽章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是什么意思,非叫你明白明白不可。”他一面叫喊,一面不断地捶着桌子。

    “别把茶洒了,我亲爱的好人!”西蒙神父平心静气地说。

    “请坐请坐,有什么可动火的呢?喂,坐下呀,好邻居。”

    阿达姆先生劝他说。

    “偏不坐!这儿有人侮辱我,我再不登这个门了。”

    “别把茶洒了,请吧!上帝保佑你。”神父轻声慢语地说,一面扶住因为桌子被拳头击动而晃个不停的茶杯。

    “哼,耶稣会分子,他妈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怒喝一声后,拍了一下桌子,便急步走了。

    从院子里,然后从马路上,不断可以听到他的咒骂声和他乘坐的马车的辚辚响声。

    “一根烫手的棍子,嘿!没见过因为一句话就这么大发脾气的。”

    “神父,你伤了他。”

    “那他干吗说蠢话。”

    “各人有各人的见解。”

    “条件是,必须支持我们的神父。”卡罗尔挖苦说。

    “我亲爱的好人,这癞小子到底走了。雅谢克,不要脸的家伙,点火!”他气鼓鼓地喊道,然后走到了门厅里,看了看查荣奇科夫斯基的背影,“哼,你们瞧,这个亡命徒,他嚷够了,骂够了人,这畜生到底滚了。”

    “还会回来的。这不是第一次了,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安卡说。

    “哼,回来!当然会回来。可是不知巴乌姆先生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他认为这是因为各位先生吃得饱,睡得着,有闲工夫撩逗他,象小孩一样和他吵。”卡罗尔小声挖苦说。

    神父威风凛凛地瞪了他一眼,可是马上又眉开眼笑了。他磕出了烟袋锅里的灰,装上烟叶后,便伸给雅谢克点火,一面嘟囔着:

    “我亲爱的好人,这么说话也治不了你的牙疼……”

    他马上告辞走了。

    屋里沉寂了半晌。

    老阿达姆先生在沙发上打瞌睡。

    安卡和女仆收拾着桌子,卡罗尔蜷缩在大椅子里抽烟,表示轻蔑地瞧着马克斯。马克斯那双闪着亮光的眼睛则随着安卡的一举一动滴溜溜地转着。

    过了一会儿,他们四散安睡了。

    马克斯住在靠花园的一间小房子里。

    夜色十分迷人。夜莺的歌声越来越凄婉,河岸密密树丛中的山乌鸟开始鸣叫,对它们作出回答,于是响起了一片无比美妙的鸣啭啁啾,荡漾在这静静的迷人的六月之夜里。空际充满了白天晒烫的大地吐出来的热气,繁星满天,窗下花坛中盛开的丁香花也散发着浓烈的芳香。

    马克斯睡不着觉。

    他打开窗户,望着雾纱笼罩的夜色。

    他在想安卡,片刻之后,他听见了她的低沉的嗓音。

    于是,他从窗口探出身去,看见她坐在自己房间窗子外面的一间和正房成直角的耳房里。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能跟我说说吗?”耳房里响出了表示请求的说话声。

    “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我不过有点烦躁。”另一个声音回答说。

    “再呆几天吧,散散心。”

    回答是一阵含糊不清的絮语。接着第一个声音又说了,可是低得马克斯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他只听见了草地深处青蛙的合唱声,公路上吱扭吱扭的大车声,和鸟儿越唱越响的歌声。

    月光如昼,给洒满露珠的树叶镀上了一层白银,使夜间的雾霭也变成了一条条银色的薄纱带。

    “你太多愁善感。”男人带着恼怒的口气又说了。

    “就因为我爱你?就因为我把你的每件事都放在心上,比对自己的事还在意?就因为我希望你幸福?”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你不怕得感冒,打开窗户跟我说话,是啊!借月亮光,一面听夜莺歌唱,一面和我说话。”

    “再见。”

    “小姐,再见。”

    窗户砰地一声关上了,白窗帘也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拉上了。

    卡罗尔没有走开,火柴吱地亮了一下,随之一线微细的青烟从房间里飘出,冉冉升到了麦草屋檐上;他在抽烟。

    马克斯也在抽烟,可他是悄悄地抽着,以防人家发现他在偷听。

    他很想知道安卡会不会又出来,他们还要说什么。

    马克斯对卡罗尔的怨气越来越大了。

    可是安卡的窗户一直关着,他看见她的身影有时出现在窗帘后面,当他靠近窗户时,甚至听得见她的脚步声了;但这声音由于被夜莺的歌声和风声干扰,只是隐约可闻。风是从远处的牧场和沼泽地刮来的,它从一道墙似的黑油油的庄稼上面飘过之后,穿过树林,开始发出沙沙的响声,摇晃着丁香树,然后擦过茅草屋顶,给他脸上送来一股潮湿的、充满庄稼香味的热气。

    “明天卡奇马列克要来,就是那个想买咱们东西的人。”一个嗓门又说。

    马克斯屏气凝神地盯着花园,竟没有注意窗户已经打开。

    “爸爸你别卖给他。”

    “可是你等这笔钱用呀。”

    “是啊,我需要一百万。”一个颤抖着的嗓门喃喃地说道。

    “卡奇马列克当然想买,他要给他女婿置分产业。”

    “拉车的马你是带到罗兹去,还是卖掉?”

    “我带那些老古董有什么用。”

    “可是老人用惯了。”一个女高音忧郁地说。

    “习惯可以改嘛!你老是这么孩子气十足,那就把半个果园子都搬到罗兹去。你不是还想把牛啦、鸡啦、鹅啦、猪崽子啦,一大堆东西都带走吗?”

    “你要是以为你这么一挖苦,我就不带我非带不可的东西的话,你就错了。”

    “别忘了带走我们祖宗们的肖像,这些共和国议员躺在阁楼上也一定会想着到罗兹去的。”一个冷嘲热讽的话声又响了。

    女高音没有回答。

    传来了十分轻微的呜咽声,它使马克斯感到好象花园后面小溪里的潺潺流水一样。

    “安卡,原谅我吧,我不是要给你添烦恼,我是心里烦躁。

    原谅我吧,安卡,别哭了。”

    马克斯不仅看见了卡罗尔跳进了果园里,还看见窗户里有人冲他伸出了两只白皙的手臂,两个人的头靠得紧紧的。

    他不再偷看和偷听了。

    他关上窗户,躺下睡觉,可是睡不着;因而辗转反侧,一忽儿咒骂,一忽儿抽烟,但他仍然睡不着觉。夜莺在丁香树上高声歌唱,使他老是觉得听见了安卡和卡罗尔的声音。

    “他们有什么要这么半天说个没完的?”他越想越气,为了弄清楚他们是不是还在那儿,他又起来了。

    卡罗尔站在安卡的窗下,可是他俩谈话的声音很轻,什么也听不见。

    “这两个情侣真叫人睡不着觉呀!”他气怒地咕哝了一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可是他依然睡不着,活跃着春天强大的生命力的六月之夜使他不得入睡。

    月亮高悬在窗前,照亮了屋里淡蓝色的尘土,同时把柔和的清辉洒在沉睡的小镇、空寂的小巷和广阔的田野上。田野里盖满了微波起伏的麦浪,它的上方静静地弥漫着透明的薄雾。草地和沼泽上冉冉升起灰白色的水气,象香炉里冒出的青烟,一团团飞向碧空里。在淡雾中,在洒满露珠象梦幻一样沙沙作响的庄稼中,蟋蟀越来越清晰地唧唧叫着;成千上万的鸣叫声时断时续,以颤抖的节奏一刻不停地在空中传播;应和它们的是青蛙的大合唱,它们的尖厉的鸣叫发自沼泽地上:呱,呱,呱,呱!

    近处的蛙声沉寂了片刻,伏在远处的沼泽、水塘、溪流岸边和沟渠上的青蛙便接着唱了起来。水塘里密布着水草,中间的一泓清水象千百面镜子一样闪闪发亮,月光在上面游荡,活象一把黄金的刀子。溪边长满了由于挂着露珠而沉甸甸地弯下腰的鹅鹳草;一些坑坑洼洼里,也长满了黄色的驴蹄草和蓝色的勿忘我花。在它们的头上,兀立着空心的柳树,柳树上长着一个个大脑袋,那许多嫩树枝儿就象它们浓密的头发。

    四面八方不断响起了欢歌,唱者已经陶醉在这个充满了无法形容的魅力、深沉的呼唤、歌声、爱情和几乎感觉不到的颤抖的春夜之中。

    夜莺在一束丁香花丛中欢唱,成千种鸟雀和它们呼应,其中有兀立在庭院里的大落叶松上的鹳鸟不时发出的咯咯声,窗里乳燕甜美的喃喃声,沼泽地上田凫的咕咕声,树上互相追逐的五月金龟子的嗡嗡声,牛栏里母牛的哞哞声,远方牧场上的马嘶声,等等。

    过了一会儿,整个世界沉寂了,甚至从一片叶子落到另一片叶子上的那嘀哒的露珠,门外潺潺的小河,大地深沉的呼吸也都可以听到。

    然而,在顷刻的寂静之后,千万个声音重又响了起来,汇成一个更加雄壮的大合唱。所有的树木、草丛都唱着引人入胜的爱情欢歌,好象要把枝叶、花朵、臂膀都吸引过来,互相拥抱,尽情欢乐。

    整个大地都沉醉在歌声、鸣响和沙沙声中,沉醉在草木和动物的喧闹声中,沉醉在闪烁不停的光亮之中,沉醉在充满了空气的芳香之中。整个大地都被卷进一股强大的爱情的旋风里;这股风是在春夜的激情和那永远不能满足的渴望的激发下产生的,随后它便盲目地投入了那从四面八方张开巨口的宇宙深渊之中;这是一个充满冰冷的露珠般的繁星和亿万个太阳、行星的深渊,深不可测,神秘可怕。

    不行,马克斯睡不着觉。

    他讨厌在窗下唱歌的那只夜莺,想把它吓跑——可是那鸟儿却不知道,依然站在摇曳的树枝上悦耳地唱着,不时吐着声声颤抖的音响,象珍珠一样漂游在果园、鲜花之上,象喷泉一样表现出难以形容的魅力。它的雌性伴侣也在枝叶深处和它答话,可是回答声却象没有睡够似的,毫无生气。

    “让你和你的唧唧喳喳见鬼去吧!”他气恼地骂了一声,把一副裹腿带冲树丛扔去。那只鸟霍地跳到了另一棵丁香树上,可是等马克斯关上窗户,上床之后,那鸟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唱了起来。马克斯气得火烧火燎的,只好把脸转向墙壁,用被子把头一蒙,快到天亮才睡着。

    这一夜,在库罗夫斯基庄园里,除了阿达姆先生,谁也没有睡好。

    特别是安卡,她和卡罗尔长时间谈话之后,不仅没有放心,在她心上反而产生更大的怀疑;她怀疑他有什么事瞒着她。可是,她却没有想到他在掩饰他的冷淡态度,他在使劲地表演虚情假意。

    她并不怀疑他,因为她的一颗二十岁的火热的心正在全力以赴地爱他。

    后来她睡不着觉,因为她浮想联翩——她在想着罗兹的生活、不远的未来,想着一个月后她必须离开长年居住的库鲁夫。

    “我以后在罗兹能干什么呢?”她在脑子里反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但是,到了清晨,庄园的杂沓声、往牧场赶牛的呼喊声和鹅的嘎嘎叫声打断了她这迷迷糊糊的遐想。

    她马上起来了。

    阿达姆先生乘着一辆由一个小厮推着的座椅车出来了,在院里转悠,照看牛栏,呼唤牧工,冲鸽子吹口哨;鸽子也应声成群地从笼里飞了下来,站在他身上,胳膊上,座椅扶手上;还在他的头上象一大片乌云似的忽拉忽拉地拍动翅膀,咕咕叫着,啄食他每天撒给它们的豌豆。

    “瓦卢希,入列!一起进攻!‘一圈一圈又一圈’,特拉、拉、拉、拉。”他哼哼呀呀地唱着,正在指挥一群咕咕鸣叫的雪白的鸽子,鸽子也从各个方向团团向他飞来。“‘老太婆有一头牴羊,噢,狄——比,狄——比,一头牴羊’。瓦卢希,到花园去!”他厉声下着命令,用帽子轰走了那些老跟着他,落在他椅子车上的鸽子。“走呀,混小子!”

    “走。”小厮半醒半睡地回答后,把车推到了花园里,在苹果树间走着。这些树盛开着鲜花,亭亭玉立,在草地的衬托下,象一束束巨大的锥形花一样,上面包着粉红色的花粉,周围飘飞着大群大群嗡嗡叫的蜜蜂,象一个个小红球从一束花飞到另一束花上。

    夜莺在樱桃树上歌唱,站在窝里的鹳鸟把头掉了过来,靠在自己的背上,十分焦躁地喳喳叫着。

    “瓦卢希,今年结不结苹果?”

    “是的,结。”

    “快点推!”

    “走!”

    “结不结果儿呀?”

    “结呀,怎么不结呢。”

    “你还要乱摘,混小子,是不是?”

    “我没有摘过。”小伙子听了他的警告,挺不高兴地嘟哝着说。

    “去年是谁把‘仙姑’苹果吃光了呀?”

    “弗朗齐什库夫、米哈乌,不是我!”

    “我知道,知道,你要是乱摘,瞧上帝惩罚你吧!‘老太婆养了头牴羊,噢!’山乌,山乌!”他一面叫嚷,一面冲那挂在窗外笼子里的山乌打起口哨来。

    山乌从翅膀底下伸出了它的脑袋,抖着翅膀,用两只耳朵交替地听着这抖翅的响声。然后它跳到上面的一根横木,对主人高兴地鸣叫几声,便马上停止了,因为空中传来了修道院叮玲叮玲响亮的钟声。这座修道院的钟楼和窗户高踞于这个小镇的许多低矮的屋顶之上,从花园里可以望见。“瓦卢希,到修道院去!去看看利贝拉特神父,快走,嘿,混小子。”

    “走,等我换一换脚。”

    他们沿着一条从果园通向河岸的小路走去,穿过了草地。草地上空飘浮着残余的薄雾,好象被撕碎的丝绫条子一样。迅速飞翔的燕子在薄雪中咕咕地叫着,上下翻转不停,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白线。

    一只鹳鸟在草地上威风凛凛地踱步,一次又一次地把头伸进绿草,当它捉住了一只青蛙后,便向上伸伸脖子,痛痛快快地把它吞了下去。

    那急速流动着的小河映出了一带蓝天,不时溅起银白色的鳞鳞细浪,冲洗着岸边长长一行的泽泻草和勿忘我花。草丛里的黄眼睛和蓝眼睛都在凝望那浅水中互相追逐的浅灰色的鮈鱼群;凝望那藏在睡莲下的小鳟鱼的狭窄的绿背和尖细的头,这睡莲的叶子就象许多绿色的手一样浮在水面;凝望那些专吃小东西的凶猛的大鱼,这些大鱼象子弹似的在鱼群中间穿梭,随时可以迅速吞下一条条小鮈鱼或者小鲤鱼。鱼群往往还没来得及散开,它们就已经消遁在岸边的草丛下面,消遁在金车草发红的叶簇之间,消遁在虽然鲜花盛开但被蛇麻草的长臂压住了的稠季草的荫影之下,这些蛇麻草在湍急的水面上不停地颤抖,就象散开了的绿色发辫一样。

    后来,他们又来到了城郊,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菜园和果园,那里到处都是繁茂的树木,充满了洋葱的气味,田垄上牧放着长胡子的山羊,在绿色的醋栗树上、在残断的木栏上,还晾着被单。

    小车穿过环绕修道院大墙的花园后,瓦卢希把它推进了修道院,来到了走廊里。

    修道院里十分空荡和静谧。

    风儿摇动着窗户,还有一些灌木的绿枝在向院里窥视,因为在大墙内还有一个不大的果园。

    几棵果树弯腰曲背地冲着太阳,向第一层和第二层楼的窗子里探头探脑,果园内其他地方都长满了杂草,在杂草上闪现着几朵显得凄凉的白色的水仙花。

    “赞美基督!”阿达姆先生贴近一个窗口呼叫道。

    “永世赞美!”利贝拉特回答。他穿一身多明我教派的黑白掺杂的法衣,瘦小的个子有点驼背,蜷缩在墙下。

    他睁着一双暗淡无光、神色迷离的眼睛看了很久,才认出了来访者是谁。

    “身体怎样?昨天西蒙神父对我说,您好点了。”

    “没有,没有……一点也没好。”神父抖动着没有血色的嘴,轻声地说。

    在他干瘦的、就象那围墙一般的土色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神父今天到我家去吃午饭好吗?”

    “不行,不行啊!我什么也吃不下去,现在活着就是等死,今天,明天我就要死了……”

    “神父你说什么呀!”阿达姆先生竭力反驳说。可是利贝拉特神父笑了一下,用盛开的丁香花枝拂一下自己的脸,吸了一口香气,然后含糊不清地轻声说:

    “死神已经站在我身旁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他使劲地重复着这句话,连阿达姆先生都稍后退了几步,瓦卢希也吓得直划十字。

    “昨天夜里院长到我这儿来了。”他又低声说。

    “耶稣,玛丽亚!那是幽灵,神父呀,不是别的,他不是已经死了十五年吗?”

    “是来了。我看见他了!我在合唱班作完祈祷后,回自己的房间时,在走廊里亲眼看见他的。他在我面前走过后,敲了每一个房间的门,每间房里也都有一个声音答应。后来,他继续往前走,好象是呼唤着所有的人。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不见了,可是等我躺下以后,我听见了他叫门的声音;等我起来开门时,他站在走廊中间,举起一只手,看着我说:‘走!’我跟他走了。他带我穿过了所有的走廊,其他神父也从各自的房间里出来了,我们一起来到了修道院的饭厅里。那里已经挤满了人,还不断有人来,都是我们修道院创办以来的神父。有一位很老的神父正在照着一大本书宣读名字,按次序叫。大家也按次序走到他面前,这时他便撕下一张写上了名字的纸片,把它扔到空中,纸片突然着起了火,火球冲出窗口,飞到外面,于是每一个点过名的人就不见了。这时只剩下我了,他又点我的名:‘利贝拉特神父。’——‘走!’——院长对我轻声说。‘最后一个!’点名的人叫道,同时慢慢把写着我的名字的纸片也撕了下来,我觉得这是要夺走我的生命了。‘最后一个!’院长说。他瞧了瞧修道院,瞧了瞧我,吻了我的额头,轻轻地说:‘走吧!’——我就走了,啊,上帝!你在呼唤我。我这就来啦!……”神父低声地说道,同时痴呆呆地望着小花园上空的一片蓝天。他把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站着;他的面色发青,宛如一尊雕像。

    虽然燕子在他头上疯狂地跳跃,麻雀在树上啁啾,但他却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他的身心已经沉溺在祈祷和这种预感到的死亡的幻境之中了。

    所有的神父都已死去,他、这不可胜数的各代神父中的最后一个,也感觉到死期迫近。

    阿达姆先生催瓦卢希就走,他想快点回家。因为利贝拉特神父经常使他害怕,今天说的这个梦境故事更是使他心惊胆颤。

    他呼吸着田野的空气和花草的芳香,眺望着到处都有的绿荫和行人,想试着打个口哨,哼唱一支曲儿,可是他的声音却哽塞在嗓子里。他不时回首返顾,好象担心死去的各代神父会跟踪而来,因此他喊道:

    “瓦卢希,快点推,混小子!”

    “在推哪!”

    在走廊里,他遇到了安卡;她坐在一个低矮的小凳上,正在给围着她的一群小鸡喂食。

    马克斯站在门口,欣赏着他眼前的一片田园景色。

    “老人家上哪儿去了?”

    “去利贝拉特神父那儿了。”

    “他好点了吗?”

    “唉,他完全鬼迷心窍了,完全。他告诉了我好些稀奇古怪的事,硬说他今天,顶多明天就会死。”

    “是不是昨天到你家来过的那个神父?”马克斯问。

    “不是。西蒙神父才是我们的神父。这个利贝拉特是多明我派的最后一位神父,是我们这座修道院里的。他是一个学识渊博、十分虔诚的人,可是……病了,几乎不省人事了。这几个星期,有时不睡、不吃、不见人,只是祈祷,趴在过去唱诗班祈祷的地板上,半夜就去敲那些没人住的单身房间的门,跟早已死去的人说话。而且还……”

    他躬着身子,向马克斯轻声说了几句,可是安卡打断了他的话。

    “嘎嘎嘎,嘎、嘎、嘎。”他呼叫着在小水池里拚命抖动翅膀的一群小鸭子,却没注意孵出这些小鸭的母鸡正在惊恐万状地咯咯叫着,来回奔跑。

    抱蛋鸡咯咯咯地叫着,好象要去救护它们,可是当它扇着翅膀飞到水边之后,又吓得退回来了。

    “您每天亲自喂鸡鸭吗?”

    “每天。”

    “这活儿可麻烦呢!”

    “虽说没有什么可干的,总得干点吧!”他高兴地回答后,把一群群其他的家禽从院子的各个角落招呼到了台阶前,它们在这里贪婪地吃食,欢乐的叫声充满了整个院子。

    安卡坐在台阶上,一次又一次地从她身旁的几个箩筐里抓出一把小米,一把大麦,或者小麦,往那些挤成一堆、互相争斗的雏鸡雏鹅身上撒去,小家伙们便高兴得摇着身子,唧唧喳喳叫起来。

    雏鸡全身披着黄毛,那粉红色的小尖嘴啄起米来异常灵巧。它们还时时跑到孵化它们的母鸡身边,因为母鸡一声接一声地呼唤它们来吃它用翅膀盖住的新食。还有一些漂亮的小火鸡,十分白净,长着象青铜铸成似的绿腿,又神气,又淘气,跑起来要抬起小翅膀,叫起来象哭泣一样。那些已经长出羽毛的小鸭子,因为在水池子里泡过,全身挺脏,颜色灰不溜秋的,它们时而挤在一起昂首阔步,时而一声不响地扑向食料,狼吞虎咽,或者抬起头来抖动着大嘴叉,简直象把东西往喉咙里灌一样。最后来了一大帮小鹅和一只大鹅,显得笨头笨脑。大鹅踉踉跄跄地摆动着低垂的大肚子,烦躁不安地嗄嘎叫着,首先扑在大麦上,也不管是否踩倒了自己的孩子。这一伙叫声最大,因为它们时时都要抬起嘴巴,伸出蛇一般的脖子,互相吵嚷。公鹅喜欢啄那蹦跳不灵的母鸡,追赶鸭子,咬小火鸡,然后才跑到母鹅身边,为胜利而得意洋洋地叫起来。

    随后,台阶前面出现了吱吱嘎嘎一片混乱,鸡鸭鹅混在一起,打起架来。

    老母鹅啄小火鸡,小火鸡也展开了羽毛很硬的翅膀,气势汹汹地闪动着两只眼睛,放开嗓门咕嘟咕嘟地吼叫。一只长着扇面尾巴、因愤怒而冠子发红的大火鸡跳了起来,要用尖利的爪子抓那些长着绿颜色孔雀脑袋的公鸭,它们只吓得急急忙忙地逃跑,半路上还啄了一口食。

    喜欢胡乱起哄的鸽子看到鸣叫的鸡鸭鹅和阿达姆先生后,也在屋顶上兜起圈子来了,一忽儿象雪球一样落在一大群家禽中间,咕咕咕地叫着,从它们嘴下大胆地争夺谷粒,因而遭到孵蛋鸡和嘎嘎叫的鸭子的驱赶,只好兴致索然地飞回屋顶,然后象发了狂似地乱蹦乱跳。

    安卡观赏着这些家禽在自己脚下你争我夺,感到惬意,便继续将麦粒一把一把往它们头上、翅膀上撒去。

    “现在您真象密茨凯维奇的佐霞①。”——

    ①波兰诗人密茨凯维奇(1798——1865)的长诗《塔杜施先生》中的女主人公。

    “不一样。佐霞干活是为了玩,喂鸡是为了解闷。”

    “那您是为了什么呢?”

    “喂肥了拿到罗兹去卖。这话您不爱听,是吗?”

    “岂止不爱听,您这么讲实际,我真没想到。”

    “被迫如此呀。”

    “讲实际的差不多都有实际原因。可是您善于巧妙地把实际跟别的东西联系起来,到底是什么,我说不上,因为……”

    阿达姆先生开始拖着长声吹口哨了,因而打断了他的话。可是火鸡听了十分害怕,咕嘟咕嘟地叫着;鹅也大声嚷了起来;孵蛋鸡象遇见了老鹰似的,吓得咯咯地鸣叫,赶忙叉开双腿,伸开翅膀保护着小鸡。鸽子也立即向上飞去,晕了头似的逃回笼里,或是落在谷仓上,有几只甚至落在台阶上。整个这一大群家禽都吓得高吼低鸣,各自逃弃,你踩着我,我碰着你,使阿达姆先生乐得放开嗓门哈哈大笑起来。

    “嗐,瞧我把它们搅成这样子!”他高声说。

    “这儿成了鹅的乐园了,吵得我睡不着觉。”卡罗尔来到了台阶上说。

    “到了罗兹让你睡个够。”

    “到了罗兹我还有别的事要干。”他不耐烦地嘟囔着,冷冷地和安卡打了个招呼,然后用疲倦的目光眺望那在小镇上空袅袅升起的淡蓝色的烟柱。

    “你们非得今天走不行?”安卡畏畏葸葸地问道。

    “非走不可,最好马上走。”

    “那就走吧,我准备好了。”马克斯单刀直入地说,因为卡罗尔那句“非走不可”把他惹火了。

    “不行,不行。你们下午走吧,现在我不让你们走。咱们一起到教堂去作祈祷,还得去看看西蒙神父。然后回来吃饭,我特意请了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还有卡罗尔先生,您得跟卡奇马尔克先生谈谈,三点钟开饭。等天黑时,我们送你们走。”

    “好吧,好吧!”卡罗尔连着说了两声,就到餐厅去了;早餐已摆好。饭后,他抱怨天气太热,因而出门到了花园里,坐在鲜花盛开的苹果树下;这花稍一有风就纷纷落下,不一会,它们便象雪片般撒满了他的全身。

    站在苹果树上的蜜蜂象在蜂窝里似地嗡嗡鸣叫。整个花园里散发着丁香花、苹果花的浓烈的香气,飘弥着黄鸟的歌声。

    阿达姆先生睡觉去了,早饭后他总是这样,因为天一亮,他起得很早。安卡正梳妆打扮,准备到教堂去。马克斯在长满草丛的小路上漫步,可是他在哪儿也会遇见卡罗尔。有时候,他也去住宅另一方,离河边远一点的地方,回来时虽从卡罗尔身旁走过,不仅不说话,甚至回避他的目光,然后到花园里去了,因为这时他恍惚看到那里闪现着安卡的裙子。等他弄明白那不过是那些鲜花盛开的苹果树所呈现出的一片玫瑰红时,他便伫立在栅栏旁边,眺望着广阔田垄里的绿油油的庄稼,这些庄稼沙沙响地起伏不断。在蜿蜒曲折地穿过田地通向远方村庄的小路上,蠕动着一长串穿红衣的妇女和穿白上衫的农民,他们是去教堂的。他望着,同时十分注意地听着是不是有安卡的声音。

    他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没有睡醒,还是怎么啦?”他一边儿想,一边儿用手按着那感到疼痛的头,“乡下生活真见鬼。”

    他骤然觉得烦躁不安,便去见卡罗尔。

    “不能早一点走吗?”

    “你在这儿也呆腻了?”

    “是啊,我在这儿什么都乱了套了,觉得象一只被踩烂的套鞋一样,夜里睡不着觉,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你在草地上躺一躺,闻闻花儿的香味,听听草叶儿的沙沙声响,欣赏欣赏鸟儿的歌唱,晒晒太阳,有空多想想啤酒,要不然就想想黑脸儿的安特卡。”卡罗尔嘲弄他说。

    “说句老实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花园我就是反复看上二十遍,又能怎么样?我看见它确实挺漂亮,苹果树都开了花,到处都是青草,可是这对我来说是一钱不值的。我去过草地,那里挺美。我去过牛栏,哪儿都去过,什么都见过,可我对什么都腻了。安卡冲我赞赏森林,可我见到的是,那里的树很大,那里很潮湿,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你干吗不说呢,她会叫人给你搬一把小椅子去的。”

    “我不放心我的母亲,还有……”他没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用脚狠劲地踢开了草坪上一个新垒的土堆。

    “你放心吧,咱们马上就走,不过我还得好好结束这次痛苦的奴役。”

    “奴役?”马克斯感到诧异地问道,“未婚妻和父亲,这是奴役?”

    “我说的不是他们,说的只是那些东拉西扯的讨厌鬼,他们今天要来吃饭——会见。”他赶快改口,更正这句说走了嘴的话。可是马克斯却不管这个,他想使卡罗尔相信查荣奇科夫斯基是个罕见的平易近人的人,神父很有理智,等等,卡罗尔为此感到奇怪,抬起头,看了看他。

    “你胡诌什么呀?昨天你还赞扬农村,今天倒好,腻味了,想回罗兹去。昨天你还说那两个人是小戏里的人物,今天又为他们辩护。”

    “我就喜欢这样!”马克斯涨红了脸,嚷着向花园里走去,可是他马上又回来了,因为安卡在台阶上叫他:

    “先生们,该去教堂了。”

    这时,他把烦闷、厌腻、寂寞全都忘了,只是瞪眼望着安卡。安卡站在台阶上,正往手上戴着长长的小白手套。

    今天她穿一件布满了精工巧制的浅粉色图案的很薄的米黄色上衣,显得秀美。她的腰带和领口也是浅粉色的。她的宽边帽很大,很浅,上面缀饰着勿忘我花和白色的纱带。

    她十分妩媚动人,一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风华正茂、精力旺盛和雍容华贵的奇光异彩,马克斯不知道下面该说什么。

    他在她身边来回走了一个时候,心绪平静了些,然后便用一个工厂主的眼光打量了她的上衣一番,郑重其事地低声说:

    “这真是你的‘珠宝’呀,卡罗尔!配上这个颜色的衣服,十全十美。”

    “鸟儿换了毛,会更神气。”安卡听到他的话后,大笑起来,接着说道。

    她的笑声触动了他,因此他稍微后退了点,望着他们去教堂所走的这条宽阔的街道。

    这小镇是个破败不堪的地方,住的大都是犹太纺织工。在每个窗口几乎都有一台纺织机。在一些肮脏黑暗和窄长的门道里,坐着许多犹太老太婆,正在用纺车纺纱,因此从每个窗口都可传出纺织机的单调的轧轧声,震动在寂静的充满着阳光的空气里。

    一间简陋不堪的小店铺半掩着门,好象要阻挡满街的灰尘,怕它们飞进去。

    在大街的街心,那永远干涸不了的泥泞水洼现出一片黑色,成群的鸭子在里面找食吃。

    市场就是一个沙土坡子,它的周围都是用木头棍子支撑着的尖顶房屋。它的旁边,修道院对面,还有几幢刚刚被火烧毁的房子,在一片残垣断壁的瓦砾堆中,仅仅竖着几个光秃秃的大烟筒。

    修道院的院墙已经倒塌,这里丛生着各种野草和成堆的野橄榄苗子,还种有枝叶纷披的高大的白桦树。通过院墙坍翻之处,可以望见教堂里墙皮脱落了的山墙和隐藏在墓园一角的漂亮的钟楼。

    墙脚下,在白桦树荫里,停放着几十辆农民的大车和马车。在远一点的地方,市场中央,有十几个货摊子挤在一些布篷下;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因为太阳越晒越烈了。

    他们在墓园里停了下来,因为人太多,挤不进教堂。

    安卡在通往圣器所的台阶上坐下,开始祈祷,马克斯和卡罗尔走到白桦树下,也在一块长了青苔的古老墓石上坐下;

    这些墓石整整一排全在墙的下面。

    祈祷仪式已经开始。那教堂里的低沉的风琴声通过半敞开的门传出来了。时而可以听到风琴手的高声呼唤,时而响着庄严肃穆的合唱声,时而那神父微弱的话声也在万头攒动的人浪上飘过;这人浪拍击着门框,打在祭坛的栅栏上,忽儿伴随着嗡嗡的祈祷声、叹息声和咳嗽声来回地飘游着。有时候,一切甚至归于沉寂,于是尖厉刺耳的青铜钟声便隆隆响起来了,应和着它的是从众人胸中迸发出来的深长的叹息。可是,那墓园里所有的人却都跪在地上,捶打着胸膛,然后又回到白桦树下和院墙瓦砾堆中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

    “咱们生产的头巾!”马克斯指着几个女人轻声地说。这些女人正盘腿坐在沙堆上,数着念珠,她们在阳光下象簇簇罂粟花一样十分耀眼。

    “已经褪了色啦!”卡罗尔带着几分讽刺地说。

    “褪色的是帕比亚尼策①的,我说的是那些带绿花纹紫红色的,什么时候也褪不了色,管你在太阳底下曝晒,——就是不掉色。”——

    ①波兰地名。

    “倒也是。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两位先生好!”旁边一个低嗓门说。

    斯塔赫·维尔切克手里拿着礼帽,仪态潇洒,身上冒着香味,站在他们跟前了;他象老熟人一样伸出了一只手。

    “你怎么到库鲁夫来啦?”马克斯问。

    “回家过节来了。我爹正吱吱哇哇弹风琴呢。”他十分轻蔑和放肆地说,一面转着手上的好几个戒指。

    “你在这儿还要久玩吗?”

    “今天晚上就走,因为我的犹太老板不给长假。”

    “那你现在在哪儿干呢?”

    “在格罗斯吕克事务所,不过是暂时的。”

    “不干煤炭这一行了?”

    “还干。我的办公处在米科瓦耶夫斯卡大街,因为格罗斯吕克把他的缺德买卖让给了科佩尔曼,我又不愿意跟这只癞皮狗干。你们的工厂弄到煤了吗?”他冲卡罗尔弯着腰,低声地说道。

    “还没有。”马克斯回答说。

    “你能提供什么条件?”卡罗尔冷冷地问。

    斯塔赫坐在他身边的一座墓上,开始在笔记本上迅速地写算起来,最后他把一纸账目放到卡罗尔的眼皮下。

    “太贵了!勃劳曼卖的每斗要便宜七个半戈比。”

    “他是贼,骗子!每车厢要少给你十斗。”斯塔赫轻声叫着。

    “你以为我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他给的量甚至更多,因为他在发货前掺的水不是白掺的呀!”

    “也许是这样吧,可是谁能担保你不这么干呢?”

    “那好,我就按勃劳曼的售价向你供货,差不多一个子儿也不赚,我看重的是这笔生意成交。这话我已经跟韦尔特先生说过了,他告诉我说,得等博罗维耶茨基先生拿主意。那么,怎么样?”他十分客气地问道,没有计较卡罗尔刚才的话和他那种冷淡、傲慢的口气。

    “你明天来找我们,再谈一谈。”

    “你们大概要多少煤呢?”他问马克斯。

    马克斯没有把话听清。

    大家都沉默了。游行的行列随着庄严肃穆的钟声和众人的歌声,走出了教堂,象一条长着华盖黑头的长蛇。神父也在华盖下面走着。这条长蛇从大门出发,女人们红、黄、白色的衣裳混杂着农民的黑色长袍和点着的蜡烛,就象它的鳞片一样斑驳多彩,闪闪放光。这条蛇弯弯曲曲地在教堂的灰色墙壁和高墙般的白杨树之间爬过之后,便把它长长的躯体环绕着整个教堂。

    宏亮的合唱声震动了暑热的空气,冲上炽白的天空,连成群的鸽子也从教堂的塔顶上,修道院的破损屋顶上惊得飞了起来,在高高的苍穹中兜着圈子。

    游行队伍返回了教堂,歌声也止息了。只有桦树叶子仍在哗啦哗啦地响着,十分困倦地摇晃在火辣辣的热浪中。可是不一会儿,修道院里传来了鹅的嘎嘎叫声。那歌声、钟声和风琴的演奏声又响彻了教堂里面。

    天气越来越热,太阳不断地把烈火烧在小镇的木板瓦屋顶上,好象要把它的全部威力施展出来。在轻微震颤着的空气里,充满了一片死寂,它笼罩着目光所及的、似乎是被热呼呼的蒸汽遮盖了的绿色的田地,纹丝不动的果园,碧绿的草地,笼罩着象黑色带子一样环绕着小镇的森林。在林间光秃秃的沙丘和山峦上,现出一片黄色。

    “你听说没有,纽曼让步了?”马克斯问斯塔赫。

    “听说了。”

    “让到底了?”

    “倒也没有,让得不多,大概百分之三十吧。你们亏了吗?”

    “因为我们亏了点。”他不耐烦地把手挥了一下。

    “也许我可以找个什么人,让他买了你们的这份权利,当然得便宜点,得给我提点成。”

    “嘿,你可真是鬼迷了心窍——什么都想捞一把吗?”

    “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能少捞。”维尔切克大声喊道,笑了起来。

    “库鲁夫你很熟悉吧?”马克斯改了话题,因为卡罗尔斜着眼睛瞅了维尔切克一下,可是一声不吭。

    “我是在这儿生的,在这儿给神父放过鹅和牲口,用后背拉过大绳,这些事西蒙神父能说得更详细。我放过牲口,你或许不信?”他瞅着马克斯为难的神色,带讥讽地问道。

    “看你现在这个神气,难以相信。”

    “哈哈哈!你是恭维我。放过牲口的,放过!肩膀拉过大绳子,给神父修过风琴,在修道院给神父擦过皮鞋,还不光打扫教堂,什么都干过。我一点也不以为耻,干活糊口嘛,事实永远是事实,而且,也是一番经验,经验就是取利的资本。”

    马克斯一句话也没有回答。卡罗尔则鄙夷地从各个方面打量他,讥讽地笑着,因为他打扮得太过分,甚至可笑。

    那色彩鲜艳的方格子呢料、漆皮鞋、白绸衫、钉上了一颗大宝石的领带、十分讲究的外套、闪闪发亮的大礼帽、长长的的金表链、从未用过的夹鼻眼镜和老在指头上玩弄着的几个贵重戒指,既同他的长满脓疮耷拉着的大脸蛋、两只闪亮的刁钻小眼、布满皱纹的低低的前额很不相衬,也同他那扁平脑袋上的、颜色莫名奇妙的、散乱着的头发、又长又尖的鼻子和向外翻着的肥厚嘴唇很不协调。这是一张哈巴狗似的脸,一副尖得象鹳鸟一样的嘴。

    人家不理睬他,他也不在乎。他时时笑着,带着一种自以为是、悲天悯人的微笑瞧着他们的脑袋。等到祈祷完毕,人群开始拥出教堂,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他挺直了门板一样的身躯,凑近卡罗尔,十分傲慢和冷冰冰地望着库鲁夫的一群群男女乡亲,望着一起放过牲口的伙伴和朋友——他们看到后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可是不敢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安卡也走过来了,他跟安卡低眉顺眼地请了安,安卡请他共进午餐,他顿时高兴得涨红了脸,把嗓门喊得很大很大,表示感谢,故意让从旁而过的人听见:

    “我得回家去,因为几个姐妹都来了。现在不得不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真是万分遗憾,只好等以后了。”

    “我们现在去看西蒙神父。”安卡低声回答说。

    “我陪你们去,我也要看看他。”

    他们慢慢走过挤满人群的墓园。

    一群一群穿着棉布工作服、戴着帽檐很亮的帽子的农民和披着五颜六色头巾、身穿毛线衫的农村妇女都对卡罗尔毕恭毕敬地行礼。可是人群的大部分是回家探亲过节的工厂工人,他们一动不动地站着,以挑战的眼光望着他们的这位“厂老板”。

    卡罗尔虽然认识过去布霍尔茨工厂的许多工人,这时候却没有一个工人对他行礼。

    只是一些女人老是走到安卡面前,亲吻她的双手,或者冲她伸出一只手,寒暄几句。

    卡罗尔于是跟在她的身后,转着两只眼,张望那大群大群的人们。马克斯也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维尔切克则压在后面,十分客气地对一些人大声打着招呼:

    “你们好!你们好!”

    他握着每一只伸向他的手,询问对方的工作、对方的孩子、健康。

    几乎人人都向他鞠躬致敬,善意地望着他。他们感到自豪,因为从他过去在这个地方打架、放牲口的时候起,他们就认识这位大人物,这是他们的人。

    “敢情他们都认识你呀。”当他们走进神父的花园时,马克斯惊叹地说。

    “认识,整个镇子都爱维尔切克先生,为他感到自豪。”安卡兴奋地说。

    “他们这种爱戴给我的好处,不过是把我这双干净手套捏得又肮又臭罢了。”

    说着他摘下手套,故意惹人注意地往树丛里一扔。

    “等回家时他会捡起来的。”卡罗尔低声议论说。

    维尔切克听见了这句话,气得直咬嘴唇。

    西蒙神父住在修道院一层几间由单间改成的耳房里,它们的窗户面对着一个照料得很好的大果园。

    大木栏杆是不久前安装的,木头还是黄色,通往房间。

    葡萄架遮掩了整整一堵围墙,绿色的藤叶悬挂在窗口之上,丁香树的繁茂枝条紧挨着窗口,大簇大簇的鲜花快伸到了屋里。

    西蒙神父刚刚穿过修道院回来,就十分热情地在小厅里接待他们。这儿的墙壁才刷上石灰,透过它还隐约露出盖满拱顶的旧壁画的模糊不清的颜色和残缺的轮廓。

    小厅里充满了盛开的丁香和从浓绿果园反映出来的绿中带紫的色调。

    他们一进屋时,一股潮湿的凉气就迎面扑了过来。

    “你好吗,斯塔赫?癞小子,你昨天怎么没上这儿来,嗯?”

    “来不了啊,我的姊妹都来了,我连一步也离不开家。”维尔切克一面亲吻神父的手,一面解释说。

    “你爸爸跟我说过。你就不能换换他,来参加唱诗班,嗯?老头儿连步都迈不开了。雅谢克,雅谢克!混小子,把我的烟袋拿来,给客人抽支烟。”

    “弹琴我都忘光了,神父,你要是允许,我就好好学一段弥撒曲再来弹。”

    “好啊,好!……安卡,安纽霞!快过来,孩子,帮我招待招待客人。你瞧她,还以为我会让她闲着呢!”神父笑了,一面忙着把桌子搬到房中间。

    “你早就认识神父吗?”马克斯问维尔切克。

    “小时候就认识。头几个字母和头几烟袋的打就是同时在神父那里领受的,不用我多说,真够呛。”斯塔赫笑着说。

    “你说过头了,我亲爱的好人,过头了,没怎么用烟袋打过你呀!”

    “我公开承认,比我该挨的打要少。”

    “哎,这就对罗!你说话公道,日后一定能成人,嗬嗬,不错的人嘛!雅谢克!雅谢克!这混小子,藏到哪儿去了?”

    等不到雅谢克来,神父亲自从隔壁房间里取来了各种精美的食品,摆在桌子上。

    “我的孩子们,亲爱的好人们,卡罗尔先生、巴乌姆先生、斯塔赫,请喝杯樱桃酒。藏了六年啦,甜得跟蜜一样。瞧这酒的颜色,请瞧瞧吧——真正的红玉。”

    他把酒杯举到阳光下,杯中的樱桃酒果然变成了红玉和紫罗兰的颜色。

    “请,请尝尝奶油点心,我告诉诸位吧,一到嘴就化。喂,请尝尝吧,不然安卡要生气了,这是她亲手做好了送来的。”

    “西蒙神父,一会儿咱们去吃午饭。”

    “你别说了,姑娘,没你的事。嘿,你瞧她,倒喧宾夺主起来了。先生们,喝啊。”

    “我们等一等慈善的神父。”

    “我不喝酒,我亲爱的好人们,我不喝。安纽霞,喂,你替我喝了吧,姑娘。”

    他跑了出去,过一会儿回来时,腋下夹着一个大瓶子,同时扣着外套,因为他的外套老爱松开。

    “现在我们再喝点甜酒,喝了完事。你瞧,姑娘,这是草莓酒,就是三年前你和我一块儿酿的。你们瞧这颜色,落日的颜色,纯粹的阳光。嘿,这味儿多纯正,喂,你们闻闻嘛!”

    于是他把瓶口塞在他们鼻子下面,那瓶口便发出浓烈的草莓味。

    “哎呀,神父!神父把客人们都灌饱了,还怎么吃午饭啊。”

    “别做声,安卡,有上帝帮助,你的午饭我们会吃的,吃得下去!孩子们,听我说……咱们尝尝腊肠吧!怎么样?还配上五月的蘑菇,嗯?我亲爱的好人,我的孩子们,请赏光吧。我不能拿菠萝招待你们,因为我没有,我是基督的可怜的仆人;我有什么,你们就吃什么吧!安卡,替我请请他们。斯塔赫,你要是还这么不吭气,就留神我的烟袋,动手吃呀,小伙子。”

    “神父,你这一桌子好菜连最精明强干的家庭主妇也会感到骄傲的。”

    “这都是安卡办的。嘿,姑娘,你别害臊。我本来什么也没有,我亲爱的好人,没有,让斯塔赫说吧,净瞎凑合着吃饭。可是后来这位姑娘开始劝我了:‘神父你栽果树吧,养蜜蜂吧,整理整理果园子吧,干这吧,干那吧。’就这么唠唠叨叨没完,人家姑娘的话,谁能不听啊!嗬,嗬,安卡——真是金不换啊!等我以后给你们看看圣器所吧,瞧瞧那儿多干净整齐,那些披肩,那些肩架裟,就连给大教堂用也别说不配,那呀,都是她亲手做的,她真是我心疼的孩子!”

    他激动起来,搂住了她的头,亲了亲她涨红了的脑门。

    “我就是没办法给神父买一件新衣服。”

    “我要那个干什么?姑娘,你别说了!雅谢克,拿火来呀,烟锅又灭了啦!”他叫了一声,脸红得象大姑娘一样,还把烟袋使劲地敲着地板。

    “诸位先生暂时坐一坐,我回家去准备午饭。神父请莫久留他们了,快点送他们来。”

    说完她走了。

    维尔切克也告辞急忙回家,因为他弟弟来叫他了。

    “这小伙子有股野劲儿。”他走后神父说。

    “罗兹名不虚传的流氓。”

    “你太刻薄了,卡罗尔先生。我教育出来的人,我得保护。从他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是个好小伙子,从来不上当,我亲爱的好人。意志象钢铁,机灵、心眼活,守规矩,可顾家哩!”

    “可他还是照样拿一家人开心。”

    “就这么个犟脾气嘛。小时候还嘲弄过一个又穷又病的女人呢。我用烟袋打他,想让他给那女人去道歉;哪儿办得到啊!挨打他不怕,道歉就是不去。后来我才知道,这小子拿了他妈妈的一件上衣和一条裙子送给了那女人。他要是愿意干,什么都行;要强迫他,就什么也不行。他拿自己人取笑,当然不好,可是他见人就帮,怎么还能骂他呢!他供他弟弟上中学,干活贴补家里,全家都因为他而高兴啊!”

    “该送监狱。”卡罗尔嘟囔着说,因为神父这一席赞扬的话激怒了他。

    “好啦,吃饭去吧,不然安卡小姐会等得不耐烦了。”

    “走吧,你们先去,先生们,我马上就来,我得去看看利贝拉特神父。”

    “你们这位西蒙神父真是无价之宝,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的确是真诚、善良、节制的化身啊。”

    “因为在库鲁夫凭真诚就能赚大钱,特别是如果这种真诚披上了袈裟的话。你在这儿凭投机取巧试试看!”

    “你说话跟莫雷茨一样。”马克斯不怀好意地说。

    “小伙子们,我亲爱的好人,喂,等一等啊!你干吗跟鹿一样跑呀,瞧我追你们得、得撩起衣裳了。”神父一面追,一面喊着,因为袈裟碍事,得用一只手攥着。

    他们一起走着,可是不再说话。

    神父脸色阴郁,有时候叹叹气,悲哀地呆望着空中。利贝拉特神父的面容给他心上蒙上了一层愁云。

    在库鲁夫这家公馆的台阶上,他们遇见了查荣奇科夫斯基,他正急急忙忙冲阿达姆先生说着什么。

    “噢,原来是这个不敬神的罪人。”神父轻声说,“你好啊,我亲爱的好人!喂,你连教堂也不去,已经忘了自己的神父还是怎么的?嗯!”

    “神父你最好别来找岔,我正火着呢。”这位贵族很不痛快地咕哝道。

    “那你也别乱咬人嘛。你瞧他,又象猫一样冲我张牙舞爪了。”

    “哎呀,耶稣基督啊,要是我找岔,你就打我好了!”查荣奇科夫斯基摊开双手叫了一声。

    “好啦,别吵,别吵。快亲热一下子吧,我亲爱的好人。”

    “先生们,请,请,菜已经上好啦!”安卡请大家入席。

    “你不能开口就说别人找岔,这是神父生来的倔脾气。”

    他俩互相亲吻,极为友爱地并排坐下进餐。这顿午饭是在沉默中吃完的,因为安卡脸色忧郁,一双眼睛尽打量着卡罗尔,可是他却顽固地一语不发。马克斯只瞥了他俩一眼,阿达姆先生的话也不多,神父和查荣奇科夫斯基只顾大吃大喝。

    “在库鲁夫,这是好朋友们最后一次共进午餐了。”阿达姆先生十分忧郁地说。

    “在罗兹,咱们大家还会共同欢宴的。我想,神父也好,查荣奇科夫斯基先生也好,都不会忘记我们。”卡罗尔说。

    “嘿,哪儿能忘呀,哪儿能忘呀,我们俩一块去。我亲爱的好人,我要为你的工厂祝福,谁与上帝同在,上帝与之同在。以后我再给你们举行婚礼,再以后没有我,还会有谁给你们的小孩洗礼啊。哟,安卡跑啦,害臊啦,其实心里可高兴啦!正求之不得呢。安卡,安纽霞——”他兴致地勃勃呼叫道。

    “神父你别让这姑娘害羞啦。”

    “我亲爱的好人,这样的事儿,小姐们虽害羞,倒象喝了蜜糖水似的。雅谢克。给我装烟。”

    “卡罗尔先生,请您到外面台阶上去,索哈在那儿等着,非要见您不行。”

    “索哈?就是夫人保护的那个人,我安置在布霍尔茨那儿的那个?”

    “是的,跟他女人一块儿来了。”

    “安卡,你干吗脸这么通红通红的呀?”他往门口台阶上走时,问道。

    “你这坏东西。”她轻声说着把头扭了过去,可是卡罗尔用胳膊把她搂住,又轻轻地问道:

    “坏得厉害吗?喂,安卡,你说呀,坏得厉害吗?”

    “坏得厉害,讨厌得厉害,还有……”

    “还有什么厉害?”说着,他把她的头抱了过来,亲吻她闭住的眼睛。

    “可爱得厉害。”她轻声说着,挣脱了他的拥抱,跑到门口台阶上。索哈夫妇站在台阶前面,可是他变得卡罗尔乍一看都认不出来了。

    索哈没有穿白工作服,穿的是一件黑外套,前襟上滴满了蜡油;他的黑色裤子太短,卷在靴筒上;他戴的是宽边帽,那衬衣上的橡胶领子已经滑到后面去了,因此露出了又黑又脏的脖子。

    他留了胡子,象硬刺钢毛刷子一样盖满了两边的腮帮,在耳边又和剪得很短的涂了头油的头发连成一片。

    在又黄又皱又憔悴的脸上,还是过去那一双诚实的蓝眼睛。

    他仍旧象以往那样给卡罗尔鞠了九十度的大躬。

    “我差点没认出你们来,你象个工厂老板一样。”

    “是啊……混在老爷们中间,就学了点老爷的样儿,没别的。”

    “你还在布霍尔茨那儿干活吗?”

    “他还能在哪儿干吗,厂长大人,……”

    “住嘴,婆娘,我自己说。”他郑重其事地打断妻子的话,“镇上的伙计们说,老爷要在罗兹开大工厂,我跟老婆合计了合计……”

    “请老爷,请我们亲爱的东家把我们也带去,因为……”

    “住嘴,婆娘,因为跟着自己人心上自在。我会干活儿,什么喷雾、染色、梳毛都会;可是,您要是养牲口,那就求您原谅,我一闻牲口味儿就恶心。”

    “他懂得牲口,小姐就能作证,几年……”

    “住口。”他吼了一声,因为几年来,他本来习惯牲口了,现在见了牲口也没有什么了。

    “要是工厂里有活儿,就可好,因为那股臭味……”

    “因为那股臭味,我一闻胸口就憋得疼,肚里就翻腾,两眼就发黑,好象当头挨了链枷打一样。亲爱的好东家!”他说着便激动起来,双手搂住了他的腿。

    “俺们都是没饭吃的穷人!小姐您给说句好话。”那女人眼泪汪汪,轻声地说,吻着他们的手,抱住他的腿。

    “那好吧,圣约翰节那天你们来吧,再谈谈,就安排你们在马房里干活。”

    他们又一次地感激涕零。

    “他们变多了!”安卡一面打量索哈的妻子,一面轻声地说;那女人早已不穿棉毛土布,换掉了全部村姑的装束。

    她穿一身天蓝色的棉布外套,红色的紧身衣,那不匀称的身躯好象要撑破它似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黄铜项链,头上戴的黄头巾扎在下巴颏儿下面,手里拿着一把褐色的太阳伞。

    “过三、四个月,罗兹就会把他们改造成另外一种人。”

    “不对,卡罗尔先生,罗兹只能把他们变成另外一种衣裳架子。要是今天给他们十莫尔格土地,顶多一个星期,罗兹生活的痕迹在他们身上就丝毫也留不下了。”

    他们回到餐厅时,正碰上西蒙神父和阿达姆先生争吵,阿达姆先生用脚踢着椅子横木,嚷道:

    “戈尔戈依①是叛徒!从脚心到脑瓜顶都是叛徒!混账王八蛋,狗崽子,狗兄弟。”——

    ①戈尔戈依·亚瑟(1818—1916),1848年革命时期匈牙利军队统帅,反对社会革命,和追求同维也纳妥协的反动集团有联系。因此他的策略特点就是动摇不定,反对军队政治化和组织人民游击队。1849年8月11日。戈尔戈依变成了独裁者,两天以后投降奥地利人。——原注。

    “我告诉你吧,我亲爱的好人,他不是叛徒,他是一个不凭武力、有卓识远见的人。是他拯救了匈牙利。”

    “又象犹大一样把它出卖了。”阿达姆先生反驳道。

    “算了算了算了!依你看,凡是头脑清醒的人都是叛徒和犹大。他要是不保住剩下的将士,该怎么办?”

    “打到最后一口气,最后一个战士。”

    “象你们这样的人,早就逃命了!雅谢克,拿火来,烟袋锅又灭了。”

    “什么什么什么?我们逃命了?凭着基督的伤口发誓,神父,你胡诌什么!我们逃命了?哪天逃命了?我们?”阿达姆先生咆哮了,在坐椅上扭动着身子,脸上暴起了青筋,怒火万丈,眼睛直打闪,嗓子都哑了,同时咬牙切齿的。等他稍许平息下来之后,全身仍然颤抖不停,连咖啡也不能喝,因为手哆嗦得厉害,咖啡都溅在外套和胸口上。

    卡罗尔和马克斯出去收拾行装准备出发,剩下的人继续吵着,全都暴跳如雷了。

    查荣奇科夫斯基给阿达姆先生助威,时时用拳头砸桌子,从椅子上跳起来,找帽子,满屋子转,然后又坐下;神父并不认输,他冲雅谢克要火的话声越来越低,越频繁,也越来越频繁地用烟袋敲地板,那是他怒火重来的信号。

    卡奇马列克中止了他们的争辩。他用双脚咯噔咯噔地踏着台阶,大声地擦着鼻子,进门之后,把文明棍放在角落里,派头十足地跟大家打招呼。

    “你来晚了,就跟我们喝点咖啡吧。”

    “谢谢东家。午饭已经吃过了,咖啡嘛,多喝点不要紧。”

    他坐在阿达姆先生旁边,用外套大襟擦了汗脸,接着又用棉丝手绢扇着取凉。

    “天真热啊,准是要下雨了,牧场上的牲口直啃草。谢谢小姐,热吧?”

    “噢,太热了,跟开锅的水一样。”安卡说着,把咖啡和糖钵送到他面前。

    “凉咖啡一钱不值,一钱不值。”

    “我看,您对咖啡挺在行。”

    “这……我是常常喝这个玩意儿的呀!谈买卖,聊天,非得黑咖啡不可,要是再加上一小杯白兰地,那就乐上加乐了。”

    安卡送上了白兰地。

    卡奇马列克倒了半杯咖啡,里面又掺上半杯白兰地。他咬了一点糖,慢慢地呷着,同时环顾着在场的人。

    “您好,真没想到在我们这儿能见到您。”卡罗尔进屋时大声打看招呼。

    “你认识卡奇马列克先生?”阿达姆先生问。

    “卡奇马尔斯基①先生供给我们建厂用砖。父亲跟我谈过你对我们库鲁夫的设想,可是说错了名字,没想到就是您。”——

    ①即卡奇马列克。

    “这是因为,在罗兹我用一个名字,在乡下用另外一个。”他狄黠地微笑着,解释说,“一般人都挺蠢,总是凭衣冠、凭外表看人。还说什么既然叫这个名字,那就叫下去吧,因为方便。这都是瞎说。在罗兹我要是还用原来的名字,那么随便哪个无癞或者德国人,或者什么破落贵族就会说:‘卡奇马列克,种地的,过来。’我要是用贵族的姓呢,他们就会对我说:‘卡奇马尔斯基先生,请您光临!’我是大户人家出身,祖宗三辈地主的后代,那些德国佃户凭什么小看我;其实,我的祖宗开始经营土地的时候,这些杂牌德国人还在树林子里手脚并用满地乱爬,象猪一样拱着吃土豆呢。”

    “对极啦,卡奇马列克先生。”卡罗尔笑着叫道。

    “说实在的,罗兹的那些米勒们、舒尔茨们,都是这种乡下贵族,等以后要是有了机会,我卡奇马列克就能当他们的国王,对他们也是一种光荣。”

    他给自己添了咖啡,添了白兰地酒,想继续说下去,可是阿达姆先生觉察到了马克斯脸上的不满表情,便转了话题,问道:

    “今年的砖不错吧?”

    “不怎么样。可是依我看,过不了多久罗兹就要大兴土木啦,空前的。”

    “为什么呢?现在哪儿都是死气沉沉的,到处都是空前的破产,好些工厂闲着,其他的也只有一半人上班。要是再折腾,半个罗兹都要塌了。”

    “可是那些从德国来的犹太人,他们就不需要做生意吗?我已经看出来,他们都在城里乱转,找地皮,找砖厂呢。您瞧吧,要大干了。十年以前也是这样。罗兹萧条了一冬天算得了什么,就是公牛一不干活也要躺下歇一阵的,可是嘴一嚼,又会干起来。有人也许说,哼,要死了,咳,让它歇歇劲嘛,等以后拉起犁来,那劲头儿才大呢。”

    “你开砖厂日子不浅了吧?”卡罗尔猜测说。

    “差不多六年。”

    “以前呢?”安卡笑着问道。卡奇马列克掏出了雪茄,正在招待大家。

    “抽吧,先生们,这烟不错呀!我认识一个癞货,犹太人,是他给我送来的,走私货。”

    他用细小的牙叼住雪茄一头,小心地点着火,这才回答说:

    “以前嘛,小姐,我是个种沙地的糊涂农汉。地里一半是沙子,一半是干净土。遇上天旱,砂子满天飞,土结成了硬板;遇上多雨,土就变成烂泥,沙子上连棵草也不长。我种的就是这样的地,牲口啃牲口棚上的麦秸,人饿得要死。当时我傻头傻脑的,这个账我认——怎么能够聪明呢?有人教我吗?有人给出主意?我那个东家倒是满肚子的主意,可就是德国人把他吃了,他也不给农民拿个主意。没法子,我就象爹象爷那辈子人一样受穷,上帝就让庄稼汉子受这份罪嘛。罗兹盖了工厂,有些个佃户和小农户便去做工,赶车。可是我没动窝。罗兹离乡下还很远呢。

    “忽然有一天,我在门口瞧见一个烟筒,那一年里竟出了五个;罗兹扩张到了乡下。我记得原来罗兹离我那儿有四俄里,后来变成了三俄里,现在连一俄里也不到了。罗兹扩展到了乡下。灾难一来,谁能抵挡。因为威胁了我,我心里就琢磨开了:干脆卖地,远走高飞;可是还不放心,于是又等了等。有一次我碰见了霍伊诺维的教父,他拉着一车沙子。

    “‘您这是往哪儿拉呀’

    “‘城里。’

    “‘干什么去?’

    “‘卖。’

    “‘也值个钱?’

    “‘一个卢布,碰上财主,价钱还大呢;碰上犹太人,就少点。’

    “我跟他去了。他卖了一个半卢布。我一瞧这情况,心里就亮了起来,就好象有人把一本书的道理塞进我的脑袋瓜里了。

    “我房后头有个土坡子,就那么一小块,有四莫尔格,是块肥地,几辈子的时间,百灵鸟都在那儿拉屎积肥,一到春天,狗也凑在那儿相亲。我飞快跑回家去,把木板车修好,就上土坡子找沙子去了。那沙子,说起来也怪,跟金子一样,就在一层层的地上露着,用不着刨庄稼根子寻找。

    “我拉了一车上市;犹太人在老城打我,还有卖砂子的同行,街上还有民警,不过我还是卖了。后来我就啃起这个土坡子来,使劲地往罗兹运,天天运,干了两年。到第三年,我的小子也拉开了,佃户也拉开了——是我雇的。我们拉走砂子,也往回拉点东西。起初,我老婆还骂我糟蹋好地,弄得到处都是尘土,那还用说,反正不是香料嘛。因为罗兹不断向我们乡下扩充,就有鬼头鬼脑的家伙来了,瞧瞧我这块地,说:‘卖了吧。’犹太人也来了,说:‘卖了吧,卡奇马列克!’我没有卖,他们到最后出了五百卢布一莫尔格。我心里开始盘算了:他们愿意出大价儿,这里面一定有文章。我就去请教律师,说了说事情的前前后后。那是个公正诚恳的人,他照直告诉我说:

    “‘卡奇马列克,傻瓜,连这也不知道,他们想买你的土。

    你开个砖厂吧,你要是没钱,就跟我合股。’

    “我自己下定了决心,雇了一个烧砖把式①,亲自干了起来,老婆、孩子打下手,一家子象牛一样地干,赚了一点。有一回律师来了,看了看情况,说:——

    ①原文是德文。

    “‘卡奇马列克,傻瓜,你跟孩子这么累死累活的,一年顶多挣一千卢布。想个办法嘛!开一间蒸汽砖厂。’“我琢磨了一冬天,后来跟他合伙了,干得一直挺不错。”

    “那,那个土坡儿呢?”安卡觉得有意思,问道。

    “秃得连根草也没有啦,全让人家扛到世界各地去了。”

    “您还住在乡下吗?”

    “在砖厂呆一阵子,在城里呆一阵子;我在那儿置了几间房,老婆孩子住在那儿,孩子得上学。”

    “几间房子!正房是三层楼,还有四处耳房。”卡罗尔提醒说。

    “我……还要另置一所房子,我有地皮,女婿也得有房子住嘛。”

    “您来库鲁夫办什么事呢?”

    “要给大儿子娶媳妇,这孩子没上过学,不会作买卖,也当不了厂长,所以我想给他买块地,离我不远,让他呆在我身边。”

    “我得马上走了,您跟爸爸详细谈谈吧,说好了价钱,您一到罗兹,就签订合同。喂,马克斯,该走啦。”

    “我们送你们一段吧,过了那块地,就上公路。”

    他们匆匆告辞。除了卡奇马列克以外,大家都穿过了果园,顺着地里的小道走去,那小道上的草丛下面有的地方,还可以看到轧出的车轮印。

    安卡、卡罗尔和马克斯在前面走,其次是查荣奇科夫斯基和神父,末尾是阿达姆先生。他压在队尾,因为他的小车在坑坑洼洼的地上颠簸得厉害,瓦卢希气得口里只管咒骂。

    “就欠把你砸个稀巴烂,叫你象猪似地乱滚了。”

    黄昏已经降临大地,清凉的露珠洒满了庄稼和草丛,田野上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是簇簇黑麦的沙沙声响在远近飘浮,蟋蟀在演奏,在行人头上成团飞舞的蚊子发出甜美的、尖细的嗡嗡声。偶尔还有一些鹌鹑在碧绿的黑麦叶下呼叫着:“唧喳,收庄稼,唧喳,收庄稼!”燕子照“之”字形喃喃叫着掠过田野;百灵鸟也从被野萝卜黄花压住的深绿色的燕麦底下窜了出来,拍打着翅膀,发出响亮的歌声,直向天空冲去,蜜蜂则嗡嗡嗡地来回采蜜。

    “我亲爱的好人,你瞧,这位卡奇马列克,真是个怪人呐。”

    “这种人,在罗兹更多。神父你知道,他前两三年才学会认字写字。”

    “乡下佬一发迹,脑袋瓜子就昏了,还以为别人都跟他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呢?我的查荣奇科夫斯基,我亲爱的好人,你我比他好在什么地方呢?”

    “神父,以后你别让乡下佬亲我们的手了。”

    “如果他们配,我就让他们亲,我亲爱的好人。雅谢克,点火儿。”

    可是雅谢克不在场,马克斯给他点了烟,跟在他们后面,心不在焉地听他们唠叨,因为他正盯着在前面走的安卡和卡罗尔,贪婪地捕捉着他们轻声的谈话。

    “你还没有忘记维索茨卡?”她低声问道。

    “明天我去见她。她真的是咱们表姊吗?”

    “是我的堂姐,不过我想,过些日子也是你的堂姐了。”

    他俩沉默了片刻。

    神父一直在跟查荣奇科夫斯基抬杠。阿达姆先生引吭高歌,他的歌声传遍了田野。

    嗨,马祖尔人下山,下山罗,

    轻轻敲呀敲窗户,

    开门,开门,我的小妞,

    快把马儿饮个够。

    “你很快就来吗?”

    “还不知道。工厂的事太多,还不知道先该办什么。”

    “现在你没有时间陪我,没有……”她更加轻声地、感伤地补充说,用手抚摸着刚刚结出来的燕麦麦穗;这麦穗便摇摆着向她深深地鞠躬,同时把露珠也抖下了。

    “你可以问问马克斯,我每天是不是有一个钟头的空闲,从早晨五点钟一直干到半夜。你真是个孩子,安卡,喂,你瞧瞧我呀。”

    她看了他一下,可是眼睛里露出了悲伤的神色,嘴角也痉挛地抖动起来。

    “两个星期后来,好吗?”他赶紧说了这么一句安慰她的话。

    “好,谢谢,不过,厂里要是不方便,那就请不必来了,这寂寞我忍受得了,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是最后一次,安卡。一个月一晃就过去,然后……”

    “然后?”

    “然后咱俩就在一起了,你还担心这个,我的小心肝儿,是怎么的?”他情意绵绵地低声说道。

    “不,不!跟你——跟你在一起就不。”她羞红了脸,赶快改口,微笑得那么甜蜜,以致使他忍不住真想吻她了。

    她不说话了,一双充满幻想的专注的眼睛眺望着广阔的绿油油的麦田。那麦子象万顷碧波一样随风摆动,皱成一圈圈浅灰色的波环和黑亮的折纹,倒伏在大地上,继而挺起腰身,飞向它后面的休耕地,然后又返回来,沙沙响地顶撞着田间的小径,好象要冲破这道堤坝,飘过长长的田垄似的;那田垄上是低矮的小麦,正在抖动着它们银光闪闪的羽毛般的小叶;整块麦地象一大片湖水一样,上面跳着成千上万的点点金光。

    “瓦卢希,快点,你这畜生!”阿达姆先生短短地叫了一声,因为快到公路边了。

    “我推着哪,腿上都湿了。”

    “已经到啦?”安卡望见了停在公路上的马匹,轻声说道。

    “可惜呀,没走几步就到了。”马克斯说。

    “真的,这儿多美啊!欣赏欣赏吧,我亲爱的好人,上帝装饰得多好看啊,啊!”神父指着迤逦连接西天的田野,说道。

    橘红色的硕大的太阳沉落在森林上方珍珠色的天边,给万顷麦田布下了一层四陲天际的紫色和浅红的雾霭。

    草地中间的几个水池水象磨工特佳的铜盾牌似的闪闪发亮;穿过草地蜿蜒曲折伸向东方的一线小河,在草丛中宛如一缕绛紫的缎带;这里那里都好似燃烧着泛红的黄金。

    “真美啊,可惜没有时间多欣赏了。”

    “是啊。上帝保佑你们!小伙子们,亲亲吧。马克斯生,巴乌姆先生,我亲爱的好人,我们大家都象疼亲人一喜欢你啦。”

    “我很高兴啊,说实在话,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比你们更加亲热的朋友,衷心感谢你们的款待,请不要忘了我,马克斯、巴乌姆!……”

    “一家殷实的公司,给六个月期限的贷款。供货。”卡罗尔又说又笑,跟大家告别。

    马克斯一语不发,心里十分恼火;卡罗尔亲了安卡的两只手总有十次,亲了阿达姆先生两边的脸蛋,亲了神父的手。神父也大为动情,搂住了他的脖子,亲他的脑袋,祝他一路平安。

    马车得得得地跑着出发了。

    安卡站在田埂上冲他频频挥动头巾。

    阿达姆先生唱起了进行曲。

    马克斯久久地凝望着安卡的艳丽的倩影,等那形象在远处消失后,才在车上坐下来,气鼓鼓地说:

    “你就老忘不了当众取笑我。”

    “让你清醒清醒。我就不喜欢别人喝起酒来没完没了,而且还是在我家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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