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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九二五——一九二六年 艺术家的版本

    一九二四年秋,福克纳准备去欧洲旅行,他给四海公司写了一篇短文,供出版《大理石牧神》一书时用。在大多数方面,这篇文章并没有令人吃惊的地方。它列举了福克纳做过的各种工作,并特别提到,“战争期间,他在英国皇家空军服过役”。但是它包括两项奇怪的陈述。第一,它没有提到自己的双亲,它介绍自己是“《孟菲斯的白玫瑰》、《匆匆地游览欧洲》等书的作者、南部联邦军队W·C·福克纳上校的曾孙”。第二,它把密西西比说成是自己的出生地和“青少年时期的”活动场所,而把奥克斯福作为自己目前暂时的住址”。在这些陈述中的第一点,我们看见福克纳对其曾祖父评价的另一面。在第二点中,我们看见较深的不安和一个新的意图。似乎觉得,他已正式地成了作家,决心声称老上校更完全适合予自己。他肯定认定了密切的关系。为了使名字相称,他介绍老上校时是根据三个共同种类,即:服兵役、写作和密西西比人。甚至他计划的去欧洲的旅行,他也暗自将其与老上校一八八三年的欧洲旅行相联系。两次虚假的开始之后,他进行那次旅行,他认为其间的关系是很明显的。他原先为了给地区性报纸写旅游印象的文章而远航,他突然开始通讯,这些通讯使人口忆起老上校旅游文章中的他的家庭。

    然而福克纳的心神不宁比老上校当年表现的不安更厉害。把文章邮寄给画海公司后不久,他写情给本·华生说,他离开邮政所后感到轻松,并声称,他决心将来要避免上那种圈套。但是他的离开表明他陷入了大的困难。他希望与菲尔·斯通保持联系,斯通依然是他的朋友和他的文学作品的非正式的代理人。他想继续去看爱斯蒂尔。目前她的婚姻正在解体之中,她大部分时间呆在她双亲身边。但是他也想离开,到其他地方去生活和工作,特别是到欧洲去。永远浪迹异乡对他来说大概无异是一种遥远的可能性。甚至呆上几年(斯通显然是这样鼓励他),希望在奥克斯福失掉的声誉可能在巴黎赢得。而呆上几年似乎是很不可能的。但是他准备改变其在奥克斯福的生活方式,作一些短途旅行,就象战后的几个月里他详细拟出的短途旅游计划一样。

    一九二五年一月初,到达新奥尔良后不久,福克纳就去看伊丽莎白·普劳尔,她是他在纽约的这个书店时的一个朋友。几个月前,他曾经拜访过她,并会见了她的丈未舍伍德·安德森,他立即感到他的友善态度。虽然安德森已出去作几周的演说旅行,伊丽莎白·普劳尔·安德森仍然请福克纳住在她和她丈夫在佳丽妹妹的中心所有的一套公寓的一间空房里。福克纳几乎当场就决定推迟去欧洲。

    福克纳很容易就进入了新奥尔良的作家与艺术家们的活动场所,部分原因这个团体倾向于开放和友好,部分原因在于他被认为是安德森一家人们的朋友,部分原因在于他自认为是个豪放的诗人,这个头衔非常合适。显然是喝醉了,他加油加醋地侃侃而谈,说什么他在奥克斯福城里和郊区丢下了几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孩子,还谈到折磨人的战争经历,这使他成了一个诗人。见到他的人注意到,他的腿瘸了,其中许多人认为,他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期间,建立了辉煌的战功,受了重伤。固有的戏剧性事件和冒险是不够味的,他往往需要将自己经历的危险加以渲染,“他喜欢把事件讲得有声有色,让满座倾倒。”后来,他把自己在新奥尔良几个月里的故事说成是偷着卖酒而逃亡,神乎其神,令人颠倒。然而实际上他在新奥尔良的几次冒险是属于不同性质的。那些谛听他的故事和注意到他瘸腿的人们也为他那歪曲的评论和有时讲的夸张的故事而神往。然而他们最欣赏的是他的一种习惯:他喜欢注意听他们讲康拉德、艾略特和乔伊斯的作品或弗洛伊德、弗莱彻及柏格森的思想。由于他倾向于进行尖锐的竞争,后来他和安德森及新奥尔良的其他几个作家的关系变得紧张起来。他往往感到在画家们和雕刻家们中比在其他作家们中所处的关系要愉快些。然而在他积极参加佳丽妹妹的活动接近未期的时候,他讲到其特点说,他发现那儿有些讽刺,然而也感觉到“不戴奖章和不需要致敬表示的伙伴关系”。在奥克斯福的最后几年里,他和文艺界的关系变得太紧张了以致不能进行创作。他几乎与外边的一切关系都已变得紧张的时候,他的内心世界也变得更加无力而贫乏了。在新奥尔良,他不仅发现了他的朋友威廉·斯普拉特林所叫作的“经常性的鼓励思想”,而且发现了他在牵线木偶中所经历的更热情的说法:一种共同的兴趣和事业的思想。

    不久,他就以前所未有的紧张程度进行创作。他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每天花几个小时进行创作。在随后的几个月中,他发表了几千字的文章。喝得烂醉如泥,夸夸其谈的人是不难找到的。福克纳撇开置之不理的问题是:他多早开始写作和一直写了多久。他认为对他最亲近的人们似乎对他的“意见总是达于沸点”。他仍然小心翼翼,然而每到关键时刻,他就发现斯通介绍给他的几个人和伊丽莎白·安德森介绍给他的许多人都会帮忙的。威廉·斯普拉特林、约翰·麦克鲁尔、尤利亚斯·弗伦德、汉迷尔登·巴苏、莱尔·萨克逊和罗尔克·布拉德弗德都对他友善。在与《两面人》杂志有联系的人们中,他发现了一些与自己趣味相投的作家和艺术家;他发现他们的杂志是他发表论文、诗歌和短篇作品的地方。

    虽然《两面人》的发行量小,然而它的声誉提高了,编者们觉得自己是大胆的。他们发表过哈特·克莱风、艾日拉·庞德、恩斯特·海明威及舍伍德·安德森的作品,他们喜欢将无名的地方作家和知名作家并列。三年前,他们发表了福克纳的题为《肖像》的一首诗。他们在他到达新奥尔良后的第一期里发表了他的另一首诗、一篇论文和题为《新奥尔良》的一个篇幅长的艺术性强的散文。这是事情未来发展的一个征兆。在随后的几周和几个月里,福克纳继续在《两面人》上发表作品,并开始在新奥尔良的《小人物时报》上发表作品,有几个作家与这个“小杂志”有联系,在那里当记者或特写作家。他作为一个作家,开始从这个报纸取得小报酬;他从这个杂志里开始明白作家与读者之间的关系的含意。

    他心里的一个大计划是一本题为《绿色的枝条》的一本诗集。他依然认为自己是一个诗人;实际上,因为罗伯特·弗罗斯特是在英国崭露头角的,斯通希望福克纳以访欧重复弗罗斯特成名的经历。但是他在《两面人》上发表的评论与诗歌表明,同他在密西西比大学发表的那些作品相比进展甚小,而他的短篇散文则显出了明显的进步。他为了挖掘出象征主义运动的基本的推动力量,花了几年功夫去找出可以捕捉意识的微妙的隐喻的典型。他写诗只取得了零零星星的成就,而在写散文中,他开始进入了一个戏剧性发展的时期。

    他写完了题为《新奥尔良》的有十一首印象主义的独自诗之后(他将这些诗发表在《两面人》上),开始为《小人物时报》写校长的更错综复杂的一系列短篇作品。在这两组作品中,他都对题目、结构甚至人物进行了实验,后来他以更微妙的方式采用了这些人物。好象他已开始了然而是另一个学习时期。以前他写诗和评论是作为他对所阅读的书的最后一步,即对该书进行评价之时;目前,他将他的散文短篇作品用于同一目的。然而他到底是疾风骤雨,他一找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就加以采用。从一九二四年十月在《两面人》上发表的尤利亚斯·弗伦德对康拉德致敬的一文里,他采用了“永恒真理”一词;从约翰·麦克鲁尔对《大理石牧神》的评论中,他采用了“高尚的失败”一词;后来从“评《士兵们的报酬》”中,他认为“想象、观察与经验”的复合体是这部小说的思想。他借用这些或那些概念,直到它们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在他正在写的几篇短文中,有几个人物再度出现,至少有一个是约瑟夫·康拉德的人物,出现得那么普遍,使人联想到福克纳正在重新阅读他。康拉德的“印象主义”手法显然是当时在新奥尔良“热烈讨论的一个题目”。我们肯定地意识到福克纳在使用康拉德的影响中打乱其年代,不用其资料,以及他对一些故事中必须对其主要部分与人物的失败之处加以处理的见解。不久,福克纳为了将一些感情夸张的情节用于真正的小说,就象康拉德那样熟练地使用着印象主义的手法。福克纳的几个短篇作品集中于“观察、再观察和发觉的动作”上;而有几个短篇作品是通过讲故事者或观察者告诉我们的,他们仍然是同情的,然而多少保持些距离,他们依然接近于行动,然而象读者一样,有点混乱。在这些保持超然的手法中,福克纳发现了一些技巧,他后来将其运用于恐怖的或反常的、充满激情或感情夸张的一些情节中,而又不使自己明显地介入进去。

    在许多短篇作品里,福克纳主要关心的是风格。虽然他的语言基本上是口语化的,他在运用传统的修辞手法上引起了较大的共鸣,他使用地方语使其更加丰富多彩。这样的几个实验中,《码头搬运工》是最为有趣的。在这篇作品中,黑人的方言唤起丰富的宗教传统,为更加具有传统的修辞的出现作好了准备:“白人给我衣服和鞋,但是它们不能使铺石路爱我的脚。这些城市不是我的,但黑暗却属于我。我们黑人所有的旧的感情、恐惧和悲伤都浸透着黑暗。”虽然在这儿,语言的中断是突然的,然而它达到了目的。它把灵魂深处的感受和需要与更具有传统的修辞法和辞汇结合起来,因而使之水乳交溶。鉴于地方语似乎是偶然的而又通俗易懂,这样的修辞似乎立即表现出具有独特的风格和普遍性。通过实践,福克纳更加善于融合其方法和采取措施。但是如《八月之光》的第一章里清楚表明的,他仍然坚持混合着使用通俗语言并加以提高,即使有点突如其来。

    二月底,福克纳决心在奥克斯福消度几日。他要去看爱斯蒂尔·弗兰克林并和菲尔·斯通谈自己的计划。他又一次想到启程去欧洲。可他没有去,他回到了新奥尔良,搬到了威廉·斯普拉特林的公寓里的一间客房去,并开始了两件新的冒险:其一是与舍伍德·安德森的友谊,另一件是题为《士兵们的报酬》的一部小说。虽然安德森与福克纳工作都挺忙,他们相互间还是按时见面,有时在下午,有时在晚上。因为安德森较健谈,他年龄几乎比福克纳大一倍,也有名气,他很容易担任师长的角色,让福克纳当他的门生。福克纳回忆说,在下午,“我们漫步着,他讲,我听。”在晚上,“我们围坐着喝洒,直到一两点钟,我洗耳敬听他讲。”这两人对绘画与写作有着共同的兴趣,他们都爱好传奇故事。安德森与福克纳相识,有三项收获,即:他将一段情节改编成题为《相会在南方》的故事;许多愉快的时间,和最后一件,一次伤害。福克纳从安德森那里获益甚多:鼎力相助他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各种各样的指教;一些回忆,他以这些回忆为基础塑造了《蚊群》中的一个人物;而且最重要的是,一个有用的典范。

    利用安德森与福克纳对传奇故事的共同爱好,他们俩合作塑造了艾尔·杰克逊。艾尔·杰克逊开始是半马半鳄鱼的动物,随后变成了半人半羊,最后变成了一个鲨鱼似的家伙,要捕食几个白肤、碧眼的胖胖的游泳的娇娥。从这次短短的合作中,安德森获得了一个清楚的印象和苗头。“你才华横溢,”他对福克纳说:“你可以易如反掌用许许多多方式将其写出。假若你不注意,你就啥也写不出来。”然而比安德森的指教更重要的则是他所提供的榜样。因为安德森是矮个,他给福克纳的印象是其貌不扬。作为一个作家,他的成就满可以给人以深刻的印象,然而不足之处也够大的,似乎还不能算首屈一指,二者结合考虑,就使他几乎成了一个挺好的师长。福克纳衷心佩服《温尼斯堡》、《俄亥俄》和包括《我是个笨蛋》在内的安德森的几个故事。但是他认识到安德森著作的局限性,特别是他著作中“对精确性的摸索”是有局限性的。他所结识的第一个重要作家安德森是小说家,他能够努力模仿他,并想超过他。关于安德森的小说,他可以说,那是杰姆士·狄基对卡洛斯·威廉斯诗歌的描写的意义阐释,假若这是小说的话,我也可以写一些。

    这个赞誉对福克纳是至关重要的。有些有才华或天赋的作家很早就学会了,“不管他们有任何怀疑的时候,都在主要方面相信自己”;有些人在找到一些朋友方面“显然是幸运的或聪明的”,在他们的才华“大为显示”之前,朋友们就相信他们是非平凡之辈。据莱昂尼尔·特里林说,那就是约翰·济慈的遭遇,其结果,济慈在提出“大问题”和试图作出“大答案”时,发现是容易相信自己的思想和感情的。福克纳偶尔声明过,有一次是对在高尔夫球场上的一个惊惧的妇女说的,他是个天才,有朝一日会出名的。有时,甚至在搬到新奥尔良去并会见安德森之前,他就明确地认为自己是天才。但他是在基本方面慢慢地相信自己的,并且慢慢地发现那些信任他的人们,特别是发现他所崇敬的那些才华出众的人们。安德森个矮,他写作别扭的散文。然而这些明显的局限性与年龄和成就结合在一起,使安德森能够帮助福克纳,这是新奥尔良的其他作家办不到的,他勉励福克纳树立起这样的信心和希望:使福克纳认识到自己——“有信心,这是一个作家所需要的,相信自己的感情是重要的”,并且“有着将自己的感情告诉别人的愿望”。

    自然,福克纳几年间就是逐步向那种信心和愿望前进的。但是安德森仅在不多的几个月里,就帮助福克纳在某种程度上加快向小说方面发展从而加强了他的信心和抱负。后来在一九二六年,福克纳与威廉·斯普拉特林合作写作《舍伍德·安德森及其他著名的克里奥尔人》。福克纳仿照海明威在《春汛》中的怀着优越感的滑稽性模仿文章,从而产生了具有安德森风格的一个雅兴的玩笑,这部作品伤害了一个曾经对他友好的人。甚至在福克纳后来所谓的“不愉快的滑稽可笑的模仿事件”之前,他们间的关系就已紧张起来。他们两人都非常敏感。竞争心都很强。一个人的事业接近卓越开端的时候,另一个人的事业已经放慢、痛苦地在走下坡路,老师与门徒之间的关系不可能维持下去了。安德森给予福克纳的帮助及因此而可能取得的进展使两人都为自己进入的角色而感到不安。然而几年后,福克纳回顾往事,把安德森说成是巨人,是“我们这一代的作家之父”,这些词渲染了安德森的成就,它们甚至表明他在福克纳发展中所起的关键作用,特别是在一九二五年的几个月里,他正在写他的第一部小说时,更其如此。

    三月,福克纳从新奥尔良回来后,继续写些短篇作品,赢得了为数不多的读者,得到了小的收入。他寄给象《星期六晚邮》这样的有名气的杂志的每篇稿子都被拒绝了,他还是想娴熟掌握以赚钱为目的的小说的必要技巧。有时他对为金钱而写作感到不安,似乎他害怕那种滥用会毁了他的才华。但是他需要成名和成功,他不能将这两者与金钱截然分开。这个中间道路,资产阶级的手段和态度伤害着他。他生活上的贫穷和默默无闻,没有提供一个长期的选择,虽然他后来审慎地写到这点。如伊丽莎白·普劳尔·安德森指出的,他已经具有和他的鸿鹄之志相称的奢侈的爱好。他专心致志于成名与财产,也着意追求艺术上的成就,因此他的意图是分歧的,他需要找到某种途径,既可扬名,又能挣钱,也不致损害或败坏他的作品。结果证明,他在写作《士兵们的报酬》时想出了这个解决的办法,它后来成了组织他的生活的原则之一:他虽然为赚钱的小说付出了零星的时间和相当的能力,却竭力保留自己的天赋使之用于艺术上。九二五年三、四、五月在新奥尔良,这个策略意味着他马马虎虎地用长时间写作短篇作品和认真地写作他的小说。他在“上午、下午并且常常是深夜”,总是照这样干的。

    在写作《士兵们的报酬》中,(他开始时给此书题为《五一节》)福克纳遵循着一个程序,这变成了他的有条不紊的实践。他用于写作,修改他的稿子,然后作成打字书稿,他在上面作进一步修改,有时变动大的段落。他事先给这部小说仔细地作出提纲,这表明了明确的意图。它也表明他的想象力运用于战争方面的继续发展。他在写作中不仅在受伤老兵的人格化上进行详细描述和加以精雕细琢,而且写了题为《文学与战争》的一篇短文,这是他对其他人为了文学的目的“对上次战争所作的努力”的最直率的评价。

    在《士兵们的报酬》中,他模仿了他过去的创作以及他听到的、读过的及准备写的东西。他引用了诗句:

    风儿吹打着树林

    长吁短叹!

    碧草在大街小巷里

    抖抖颤颤!

    悲愁与时光啊,

    象宁静的大海何滟滟!

    嘘!嘘!

    他又回到了家园!

    从他早先的诗中引用的一首诗里,他开始写一篇小说,以他早先就认识的两个人物的对照为主题:一个是“他们曾经靠他停止了这场战争”的一个军官学员;另一个是精神上受了可怕创伤的皇家空军飞行员,他已残废,回到家里,颓唐晦气。这些人物中的第一个就象这个年轻的军官学员,他是“幸运登陆”的“空中英雄”。福克纳发表的小说的第一篇作品中的人物,第二个人象在他的几首诗里描述的一个人物,这些诗有《紫丁香》、《停战纪念日之歌》,他从后一首诗引用了上述诗行。然而还可以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人物,这更加使人想起,这部小说所描述的与福克纳本人的经历有关。在军官学员罗威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看见了福克纳经历的几件事情的形象:挫折、痛苦和建议遭到拒绝的羞辱以及丧失了良机的冒险。在空军中尉唐纳德·马洪身上,我们看到了福克纳只是通过听、阅读、想象与形象化而来的可怕的形象。

    后来,福克纳用战争及其余殃作为比《士兵们的报酬》好的几个故事和几部小说的背景。然而给人印象深的《士兵们的报酬》兴许是第一次成就,对现今的大多数读者来说,它比重要的美术品还重要一点,福克纳在其中竭力掌握想象的战争,然后“使自己参加到荒野的人们中去”。然而《士兵们的报酬》也表明福克纳决心发现他自己的经历与他那一代人中的那些人的经历之间的联系。几年来,他一直感觉到疏远之苦并使之戏剧化。然而假若不坚信他们有着某种共同的思想,只相信各自的感情与经验会产生什么结果呢?然而奥布莱·比尔德斯莱所唤起的,就象美女和登徒子的存在,或者更加说明问题地,花园——在《士兵们的报酬》中的这些或那些因素反映出福克纳不仅需要强调他现在和过去工作之间的连续性,而且也需要强调他的经历和别人的经历之间,他的世界和其他人的世界之间的连续性。唐纳德·马洪的创伤,集中体现着战争所加诸灵魂和肉体上的创痕,它们不仅表现着比福克纳曾经假装的伤痕更可怕的类型,而且也把他自童年时期以来所一直经历着的种种限制赋予极端的性质。

    这部小说一开始,马洪就已默不吱声。后来他丧失了视力,就只能听了。在他被带去参加的一次跳舞中,他听见其他的老兵们尴尬地站在场外观看。虽然他知道把他和其他老兵们分开的距离,然而他们知道,将他们同那些对战争知之甚少而对跳舞却知道很多的男女青年们隔开来的距离。创伤使他感到特别明显,而他们对距离则很敏感。福克纳受到特别厉害的创伤,马洪的创伤却意味着许多事情,其中包括暂时停止性生活和遭到夭折的前景。其他老兵们是通过观看、回忆和预感知道这次跳舞,马洪只是通过听觉才知道的。福克纳关于他的战争经历的杜撰,包括他的屁股和头部受伤的虚构在内,显然是自我吹嘘。但是他早先就学会了用他的手表达不能让他自己的身体去做的或他的嘴讲的东西。我们一回忆起这个习惯,也回忆起他从作孩子时开始就沉默寡言和好静,就应该认识到他在《士兵们的报酬》中的阴暗存在,他在多少有点一刀两断的可怕方式和多少有点可怕的退隐方式之间犹豫不决。在他写诗的实践中体会到的,诗歌也意味着一刀两断:它在吉韵和词汇上受到严格限制,它支配着一种方式,他模仿他的祖先们并使用他本人的经验。另一方面,散文已经使他倾向于在戏剧这个领域无限制地使用语言的思想,语言几乎可以用于包括色情的舞蹈和任何事物的思想。

    在写作《士兵们的报酬》的最初几个阶段,舍伍德·安德森读过福克纳的稿子,提出了勉励。五月底,福克纳写完了此书,安德森同意将此书推荐他的出版商波尼和李渥内特,条件是福克纳不坚持自己看它。这个条件刺伤了福克纳,但是这个提议太好,不能予以推翻。菲尔·斯通可以帮助他将书稿打好,但是没有人能够象安德森那样能使此书出版。他怀着失望的心情,抄下了他需要的通讯处,将书稿包装好,启程到奥克斯福去了。

    虽然爱斯蒂尔·弗兰克林仍在奥克斯福,福克纳在新奥尔良认识的一个女人海伦·白尔德则在帕斯卡哥拉。让菲尔去管书稿打字的事,爱斯蒂尔照顾她的两个孩子,福克纳和海伦·自尔德一块儿在帕斯卡哥拉,他可以作为菲尔的兄弟的客人在那儿游泳和荡舟游览。他们在海滩漫步,福克纳给海伦背诵斯温伯恩和豪斯曼的诗,他等着菲尔的秘书去打完他的书稿。不久,他为海伦写诗和编故事。但是没有人发现他赢得了爱。海伦认为,他似乎身份低微而且是单相思。她的母亲发现穿着白人乞丐的衣服,流浪汉的臭味令人恶心,而他似乎是不体面而又冒昧。快到六月底,自尔德夫人带着她的女儿,启程去欧洲,她不同意女儿的这个婚事。福克纳等了几天,回到奥克斯福,他将书稿邮寄出去,自己又想到了欧洲,这次的想法更坚决。

    菲尔·斯通显然已准备好了信件,将福克纳介绍给象庞德·艾略特和乔伊斯之流的杰出人物,可菲尔并不认识他们中的任何人。虽然福克纳大体知道他决不会用这些信件的,他将它们打在几件衣服里,启程到新奥尔良去了。这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他在去欧洲的途中。在新奥尔良,他发觉威廉·斯普拉特林正准备去意大利。七月七日,他首次到达新奥尔良六个月和写了几千字的稿子之后,登程了,同斯普拉特林一道乘船赴日内瓦。在四个星期的航程中,他给《小人物时报》写了些短篇作品,并把他的一些诗扔进海里。他从日内瓦动身去巴黎,大部分行程准备徒步走去。沿途有兴趣的地方,他都去访问。后来,他在另一次徒步旅行中,看见了罗恩的大教堂,访问了加洛一罗曼的废墟,凭吊了康白尼与亚眠之间的战场,那儿曾经将近有五十万人丧生。在英国短暂停留期间,他访问了从马尔洛到狄更斯的作家们去过的咖啡馆,他在肯特的郊区散步,他将肯特和康拉德相联系。但是他的大多数时间是在巴黎度过的。他在那里拜访了奥斯卡·王尔德墓,在西尔维亚海滨的名为莎士比亚公司的书店和杰姆斯·乔伊斯经常光临的咖啡馆。然而他没有去会乔伊斯或因移居国外而颇为时髦的那些美国人中的任何人。在巴黎逗留的几周间,他和从芝加哥去的几个学艺术的学生及几个法国人一块儿进餐、喝酒和交谈。他和那些法国人在一起,可以练习法语。在巴黎与在纽约一样,他因有其他艺术家和作家们在场以及他自己的隐居与默默无闻而感到高兴。他住在简朴的旅馆里,在劳动人民光顾的餐馆里吃饭,他拜访了卢佛尔宫和网球场,并且经常去卢森堡花园,在那儿,老人们和年轻小伙子们一块儿乘坐小船游览和玩槌球。他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他所需要的一些乐事和一切的娱乐活动。

    到巴黎不久,他开始成了蓄胡子的人,并动手写作。诗歌和短篇作品很快被关于《蚊群》的时作时停的写作所代替,这是一部关于几个作家和艺术家的小说,其中提到了名叫福克纳的一个诗人。后来,它成了福克纳的第二部小说。但是他在巴黎很快就把这事丢开,以便写一个关于名叫爱尔梅·霍奇的艺术家的故事。福克纳写作进行协调一致,几乎把《爱尔梅》写完了,这样作只是为了放弃它。后来他从这部著作里取出“人物、主题、甚至对话与想象的片断”,以便用于《蚊群》、《萨多里斯》及《野棕榈》这样不同的小说。然而甚至十年以后,已发表了几部杰作之后,他依然不能写完它。一九五八年,他暗示,他已经失败,因为他的故事“不够有趣”。但是他失败的原因象这个故事的幽默失败的原因一样,要深刻些:“在时间上与他太接近了”,这部小说仍然”太接近于自传了”。

    《爱尔梅》表明,福克纳离家去欧洲后己开始了一个自我检查的过程。早在《爱尔梅》里,我们就感觉到“大西洋老是寒冷和动荡不息”。我们通过整个故事,看见福克纳将其体验与印象改变次序纳入小说的形式,他开始采用故意使自己与他的主人公保持超然的一种方法。他是用第三人称写的,他叙述的语言显然往往是讽刺性的,这暗示着一种明显的优越感。但是他所采用的与爱尔梅保持超然的办法也暗示着明显的关系。爱尔梅成了一个观察者,他观看其他“孩子们玩游戏”,不是因为他个矮,身体虚弱,而是因为他个高、笨头笨脑和局促不安。爱尔梅的母亲是个不安静的人,被逐出了家门,父亲懦弱而又倒楣,爱尔梅要成一个画家而不愿意当作家,去追求名誉、财富和美满的婚姻。他是一个老兵,走路拄着拐棍,他是一个没有合法身份的孩子的父亲。他的故事开始时,他在法国或邻近法国。他被周围的景色所陶醉,陷入了梦幻般的遇想,他凝视着大海或江河,仿佛再看见和还原了自己的生活。其结果是对这个艺术家的生动描绘呈现为一种精神上具有性特征的历史,这个词显然是弗洛伊德学说的,致使其不可思议,使得福克纳不能确切知道自己写作的目的何在。

    爱尔梅早先曾经画“烟囱”和几个男性生殖器形的物体,如今他画男人和女人。他是人们熟悉的浪漫主义的艺术家,他将他画的人物与某种“他所害怕的然而又向往的东西”联系起来;他的目的在于“使之符合于他内心深处的暧昧的形象”。那种暧昧形象的根源又显然是乱伦的。他最早的回忆是他母亲的身体和摸着她的胸脯与心口时的紧张感的效果。他从这种对“黑女人、黑人母亲”的被禁止的爱已经发展到另一种被禁止的爱,——对叫作乔·爱地的妹妹的爱。这个名字恰当地对男女两性都有兴趣,它也特别会引起共鸣。因为它是预先考虑的名字,后来福克纳就给一个女儿取名康普森,给一个母亲取名邦德林,她们而人都卷入了发生的关系,一个与她的哥哥,一个与她的儿子发生了关系,这就具有明显的乱伦意义。这些人物中的第一个加地·康普森甚至比第二个更显然地在福克纳的经历中占有特殊的地位。福克纳把她叫作他的“甜心甜意”,他把她既与他并没有的妹妹联系起来,也把她与他命中注定要损失的女儿相联系。他也把她与济慈的瓮相联系,他又将瓮与生活并与艺术相联系,与生活相联系是因为它描述梦寐以求然而遭到拒绝,感受到然而又遭到拖延的爱;与艺术相联系是因为它集中体现着人的形体。

    结果是,爱尔梅命中注定要失掉他所有的妹妹,并且在失掉他所希望的那个黑色的、聚成一团的、想得到的,然而又是被禁止的物体中,注定去发现这个经验,这使他成了一个艺术家。乔·爱地逃走后,给爱尔梅留下一个记忆,使他怀念“曾经爱过他”并且曾经“默默地??崇拜过他”的情人,她送给他一件礼物,“一个小巧玲珑的硬纸板盒,其中装着八张彩色腊笔的色粉画。”以后他的绘画永远都渗透着对他妹妹的回忆。他觉得她既是美丽的化身,也显然是两性都感兴趣的。虽然在她的屁股附近在大腿上有一个明显的坑。“一个壮汉趴在她那提防着的小屁股上时,她的肚皮悬空平展展的。”爱尔梅正处于接近青春期和青春期中,他对乔·爱地的热爱倾向可分为二。在四年级的短暂时间,他向往于自己的理想化——特别向往于“一个非常漂亮的年轻人的”理想化,他老远地就倾慕她。另一些时候,他被“狄安娜似的”少女们所吸引,她们热狂而又纯洁,国色天香而又不可企及。后来,他在青年时期,与一个女孩爱塞尔相爱,——“她是个精力旺盛的漂亮的狄安娜似的??小个、黧黑而又有怀孕可能的纯洁少女”。她是他一直认为接近自己理想的女人,即使他使她怀了孕,她也决心要和一个更适合的人结婚。因此他被丢弃了,被人玩弄了。他参了军,而这只是带来了新的轻蔑。他在手榴弹实习中,因自己“笨手笨脚”而受了伤,“由于他在战争中的一次袭击无效和失败”,他复原了,决心去赢得他梦寐以求的这个女人。然而不久他的爱情转向了迈尔特尔(“由于她非常??富于人情味,她象一颗明亮而又不可企及的星。”)迈尔特尔的母亲最后整理好行装带她匆匆去欧洲,让她离开不适当的爱尔梅——爱尔梅也去了欧洲,希望成一个有名的画家,挣钱并赢得她的爱。

    《爱尔梅》书稿中的气氛、福克纳对此稿所作的评论、他为他的主人公所设计的命运,在每一条上,都清楚表明,福克纳感到对他的艺术的深刻嘲讽。“爱尔梅完全是个孩子。”他给他母亲写信说,“他身材魁伟,几乎是相貌堂堂,他希望画画。他获得了一个男人能够得到的一切——金钱、一个欧洲的头衔、同一个他所希望的姑娘结婚——而她将他的画盒送给别人去了。所以爱尔梅完全不能画画了。”然而即使他代表这个失败的艺术家,因为他为生活而牺牲了艺术,爱尔梅也使人想起福克纳已经认为是对艺术献身的词。他不仅知道艺术似乎是从什么地方产生的,而且也知道,没有了财产、名誉和爱情,艺术的意义何在。他认为,“爱尔梅”部分地使自己锻炼得坚强起来,以防止精神和意志的崩溃。在一篇题为《艺术家》的新奥尔良的小品文中,他把这个艺术家描述成为了他不能控制的“梦想和火”几乎可以牺牲一切的人。作出这样的牺牲正是为了进入创作的境界:“只是为了创作!你们没有这种火的人们中谁能体会这种愉快?让它永远那么转瞬即逝吗?”在题为《拿撒勒城外》的一篇后来的小品文中,他既表示需要创作,也表示坚信,语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肉、面包和酒”。通观此文,“爱尔梅”并不是福克纳希望成为的一个艺术家的类型:这个艺术家将自己的才华贬低到对浪漫主义生活的敏锐观察上,因而放弃其在创作领域内外生活的机会。

    但是“爱尔梅”不只是描述生活与艺术之间,“一个人能够得到的一切”和只是画画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至它也不只是对艺术的间接的再献身,它也是对艺术灵感来源的一次检查,这主要是心理学上的词。性、信仰和艺术在《爱尔梅》中是纠缠不清的。爱尔梅摸着自己的颜料管,就想到它们是“处女”、“纯洁”和“怀孕”。他“围着这些怀孕的女性走来走去”,他一下就拿起那些怪异的颜料管,它们仍然是孕育在他心里的愿望,它的世界本身。在他看来,它们似乎是“体形粗大的、女性的,同时又是男性生殖器形的:阴阳人。”在这儿,那种意识的一部分是对艺术家与其对两性都感兴趣的工作之间的关系下一个界说,女性与男性的工作是和男性的与女性的工作本身是一致的,因为“在他心灵深处的虚幻形象”是被禁止的,然而又是需要的,爱尔梅既害怕又渴望着它,它既不能而又必须是他愿意知道的东西。其结果,他竭尽全部努力去画“男人和女人”的人物,以便使他们符合于那个虚幻的形象。这件事情必须间接地进行。

    爱尔梅所面临的选择是是否承认他自己和迈尔特尔是近乎他心目中的这个不可能的和被禁止的“虚幻形象”,或者是坚持画近似的画。因此福克纳所倾向的这个观点是引人注目的,甚至是过激的。如福克纳所讲到它们,这个真实的女人(迈尔特尔)和这些画都是爱尔梅内心的这个不可能的和被禁止的形象的代替品和象征。假若爱尔梅将来仍是艺术家,迈尔特尔必然是想象的次要代替者,他的艺术才是这个想象的主要代替物。“假若我看不见她,”庞德写到他的艺术家英雄对比阿特丽斯的追求时写着:“我所看到的都够不上我想象中的美。”爱尔梅承认迈尔特尔是自己的真正的比阿特丽斯,他没有经受住艺术家的考验,因而失掉了他的专业,失掉了他的主题。“我希望它是严格的,”他说,“我希望它是严酷的,每次都从我这里去掉一些东西。我对我的任何一幅画都不是完全满意的,因此我将永远再画。”然而他终于容易地满足了,甚至在传统上满足了。他决没有继续认为自己对迈尔特尔的爱是他对他的艺术的爱的象征,决没有使他的艺术成为这个较神秘的、不可能的肖像的更美好的象征,他把迈尔特尔和她的豪富当作真实的东西加以接受并停止了绘画。

    爱尔梅的故事行将结束时,福克纳对这个故事的控制解体了,这是因为在这样的时刻,他个人的思想、他的存在和未来仍然是太渺茫了,它太与自己的情况密切相关的缘故。在这几周里,得心应手地写作着《爱尔梅》,他的胡子长长了,他给自己画了几张钢笔画像,最大的最下功夫的一幅是用他用过的一张稿子画的。他仍然需要金钱和声誉,他明白,有了名誉,他能够使他的职业一开始就变成一个事业。随着他向小说方面的转变,他已经开始显示出自己在语言方面的才华。他所提的问题和自己所作的答案的时机和措辞两者似乎仍然对他是至关重要的。《爱尔梅》的大多数语言里,此书表现出使他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奇特的鼓舞作用;在该书里的讽刺语调中,反映出福克纳希望避免爱尔梅那样丧失勇气。但是福克纳知道,他所写的语言,比他所作的姿态或所扮演的角色,更适合于自己一生的特点,因而不愿继续去冲淡自己的决心。后来他有时讲到自己的职业时,他有时提到他所放弃的(“失败的诗人”)的事业以及他已经选择的事业。与此同时,《爱尔梅》正在使问题变得超然并加以掩饰的时候,却提出这些问题。我们知道爱尔梅的父亲是一个失败的典型,福克纳将其与穆里·福克纳联系起来;爱尔梅的母亲是个泼辣的典型,福克纳将她与毛德夫人相联系。我们知道为人们熟悉的爱尔梅的见解和摇摆不定。我们在乔·爱地身上看见了一个勇敢的、审慎的然而又是有主见的人物,她是福克纳从来没有直接了解过的人物。后来由于当初没有料到的需要,他重新创作了这个人物。象乔·爱地一样,加地·康普森勇敢而又温柔:象她一样,她钟情而又放纵,象她一样,她逃走了。

    福克纳放弃了《爱尔梅》的写作,他自己又心神不宁起来。九月底,他离开巴黎去伦尼斯、罗恩和亚眠游历,他在亚眠度过了他二十八岁的生日。回到巴黎后,他得知,波尼和李渥内特已同意出版《士兵们的报酬》。他仍然不能写作,决心去英国访问。他在欧洲的逗留已快结束。斯通设想的几年已缩短为五个月,在欧洲没有什么大的发现。他过去是地方性的小诗人,如今将成为地方性的小的小说家。现在他比过去更加接近一种关于职业的思想;不仅是个作家而且要当小说的作家。可他仍然对此感到不安和犹豫不决。他曾经在新奥尔良感到的洋洋得意如今已大部消逝;在巴黎,他很难感到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他在那儿呆到整个的十一月份,他决心画一些人物肖像。这对于一个在生活上一向节省的人来说虽属奢侈,然而他似乎需画些肖像;肯定,这是他在那里的适当工作——画爱尔梅的肖像和对自己的速写。

    回到奥克斯福,他完全成了个络腮胡子的豪放作家,他不耐烦地等着《士兵们的报酬》出版。李渥内特同意出版这部小说,使他受到鼓舞,他开始写作他认为可以赚钱的一些故事。他发现写这些故事开头容易,结尾难,他越来越感到不安。不久,他在这个大学的宿舍里的一间房子内安排了一个隐退处,他在那儿饮酒和讲故事。他同父母一句话也不讲,有时几天不见人影。二月二十五日,《士兵们的报酬》一书发行了。这时,他正在新奥尔良。这书受到的反映远远不如他的预期,这是事情发展的一个信号。虽然评论家们非常喜欢这部小说,但是买的很少,奥克斯福的人们都惊呆了:他的母亲认为这部书丢脸;他的父亲不屑于打开一看,说这部书不适于阅读;这个大学一本也不愿买,作为赠书的一册也不愿意接收。后来,他的小说销到家乡附近,情况就更清楚了:他引起了对他个人越来越大的不满和十分引人注意的地方问题,这书遇到的阻力就更大了。二十多年间,大多数密西西比人不断给予极好的颂扬,以竭力忽视或忘却他所引起的痛苦问题,与此同时他们不断含含糊糊地表彰自己拒绝相信象他们那样的任何人可以成为一个伟大作家。但是他们首先只是宣称他们自己感到惊讶。

    春末夏初,福克纳决心回帕斯卡哥拉去。他在新奥尔良感到厌烦,在奥克斯福也感到不舒畅。他回来后,见过爱斯蒂尔几次,但是海伦·白尔德在帕斯卡哥拉,他仍想使她中意自己。他们游泳、泛舟、漫步、聊天。海伦正豆蔻年华、勃勃生气而又聪明伶俐,他喜欢给她朗诵诗,给她讲故事。在这期间,他送给她两本书:一本是一九二六年一月二十七日送的,是题为《五一节》的一本寓言,一本是一九二六年六月于密西西比州奥克斯福送的商籁诗集,上面题“给海伦:二个求婚者”。福克纳对这两本书用印刷体题词精美并给装上封面。这两本书证实了《爱尔梅》一书中唯一加以暗示的:海伦·白尔德已取代了爱斯蒂尔,成为福克纳一生中最心爱的人。他们过去在一九二五年初的某天在新奥尔良的会晤似乎是偶然的,但福克纳对海伦的感情很快就加深了。虽然《海伦》的日期是一九二六年六月,其中的献诗和开头的七首商籁诗的日期则是“一九二五年六月于帕斯卡哥拉”。总观一九二五年和一九二六年的这些商籁诗表明,开始于新奥尔良和在帕斯卡哥拉恢复的求爱在福克纳在欧洲逗留期间仍然继续萦回脑际。他感到白尔德夫人的不赞成其分量是多么沉重,他明白,这开始是由于他的衣着不雅观和囊空如洗。但是他也知道,他的第二个最心爱的人,不同于他的第一个情人,不是因他的甜心甜意的冷淡而告吹,而是由于她母亲不同意而完蛋的。在一封没有落日期的信中,他身穿亚麻布衣服,坐在威廉·斯普拉特林的阳台上,回忆起他对海伦的第一次忆念时,他记得她“没有认为她对自己有任何一点不好的地方”,他接着说:她兴许“已经决定不同我结婚”。海伦的冷淡部分地是由于她同意了她母亲所作的一些评价。她喜欢同目的不同的人们玩,但是当要结婚的时候,她却选中了一个前程似锦的新奥尔良的年轻律师。此外,福克纳的个头和外表惹她不高兴——他回忆她,她说过,“一个有茸毛的小动物。”甚至他赠送的文学书籍,她评价为无足轻重,福克纳把《蚊群》一书赠给她,她也不怕烦恼,读了这本书。之后,她告诉他的一个朋友,说:“这本书不好。”此外,福克纳所关心的既在于其他人,也在于他自己的情绪,这给她的印象是,她是次于他在写作方面的兴趣的。他靠写作生活,她似乎认为这不仅意味着他的前途渺茫,而且认为他的生活是异常的:他是一个不能矫正的观察者和没有把握的参加者;他的特点是“他自己站在一旁,手里经常带着个笔记本,将他碰到的一切令人魂销的事物都记录下来”,为了以后他可能或不可能写”而将它们扼杀”。

    除了它保持着这些含意用于写作《爱尔梅》和《蚊群》外,福克纳对海伦·白尔德的求爱在几个方面是引人注目的:这可以从检查其求爱的方式得知。虽然打一开始,海伦就表现了冷淡,这不仅碰到了福克纳的热情,而且使他一往情深。虽然她忍耐着他宣称的爱情,她却强调她配不上。甚至早在他们第一次在帕斯卡哥拉的插曲的末尾,他已明白等待着自己的命运是什么。他在《爱尔梅》中写道,迈尔特尔“象一颗星,洁净,她具有??人的一切特点而又不可企及”。但不可企及性实际上又使他神魂颠倒。在一九三一年发表的一个作品《卡尔卡松》①(但写作时间较早,大约在一九二五年写成)里一个男人的梦里有一个将永远可以瞥见的地方,还有一个不可能是“勇敢的、悲剧性的和自我克制的”行为,那个行为将永远被表演出来。在一篇题为《入迷》的作品里(这篇作品的日期也似乎在一九二五年初),一个笨头笨脑的工人瞥见一个人体,他认为那是“一个女人或少女”的,并且认为是美丽的:霎那间,一个漂亮极了的美人映入他的眼帘。于是他那曾经是纯洁无疵的本能变得可鄙了,使他干了起来。在这篇奇怪的作品中,“友谊”的愿望是与纯洁相联系的,而“交媾”的想法则与淫猥相联系。后来福克纳作品中的主人公追求的人物显然是女人。虽然他看出她的纯洁,非常想接近她,他也羡慕她的美丽,“想到她的身体被他压在下边”而扭动着,这是他与《幽深的树林》相联系的一幕戏。这个男人了解这些冲动之间的关系,福克纳显然认为这些冲动是矛盾的,这个男人必须利用她被抚摸着时那种长留记忆的紧张的快感:“天哪,我摸着她了!”他一再自言自语地说,试图从这事确定满有把握的成婚。是的,她的大腿和乳峰很快就被吓住了。虽然他已非常接近于成功,甚至这样的记忆也是复杂的,因为它不仅包括摸着她对紧张的快感的效应,而且也包括着眼见她被吓跑的事实:“我不会伤害你,”他哭着说,“我完全不会伤害你的。”

    《入迷》和《卡尔卡松》都有着巨大的艺术价值以及伟大的英雄主义和在不可企及的情况下的伟大的爱情。如克林斯·布鲁克斯所指明的,《卡尔卡松》在主题和风格上都类似于“福克纳对想象力的作用所作的浪漫主义的赞美和他对这个艺术家的悲惨命运的反映。”后来福克纳一反常规将他最敬仰的作家们及其小说与大的失败联系起来。在他发表谈话将汤姆斯·乌尔夫的勇敢与恩斯特·海明威的谨慎加以对照以前很久,他就已经学会了将伟大的艺术直接与大的失败相联系并间接与不可企及的英雄主义及倾国倾城的美丽相联系。这个典型的含意以及它把我们带回到《爱尔梅》并往前把我们带到《蚊群》去的方法在《五一节》这本书中表现得更清楚,这是福克纳于一九二六年赠给海伦·白尔德的另一本书。《五一节》是一个寓言,它主要依靠亚瑟王的罗曼史,甚至更多地靠堂吉珂德和杰姆士·布兰克·加贝尔的尤尔根,因为它把浪漫主义的追求与讽刺性的冷淡结合在一起了。象塞万提斯的主人公们一样,福克纳的加尔文为了勇敢的、英雄的冒险,放弃了枯燥的尘世生活。他追求着并且营救着少女们,他也渴望占有她们。然而他发现占有的只是子虚。当没有一个少女能和他想象中的佳人媲美,也没有任何满足能与他真正希望的相称时,他就很为难了。他要选择的是什么呢?死神要求什么呢?难道是没完没了的追求或者是无梦的长眠吗?一个在极其幸福地眉来眼去之后,获得的却只是镜花水月似的胜利,他为此表现出渴望、痛苦与挫伤;另一个则保持着不惹人注意的满有把握的宁静。

    虽然福克纳对加尔文的尴尬处境的叙述明显带着讽刺性,然而他把他的大部分讽刺保留着去嘲讽加尔文所作的选择,这个选择就是死。加尔文俯视着那不为人们所注意的河水,他要最后地看一看他所追求的这个形象——一个头发长长而亮闪闪的少女的形象。他瞧见面前的这个形象,决心宁愿死也不继续去追求相差无几的娇娥。此时此刻,死是与“小妹妹的死”紧密联系的,(已经知道死是轻而易举的)而“小妹妹的死”一词是福克纳从亚希西的圣·弗朗西斯那里引用来的,他曾经在他的新奥尔良的一个短篇创作中用过这个词,他将在《声音与愤怒》一书里他的所有失败的骑士中最重要的一个骑士上使用这个词。昆丁·康普森因失恋而心灰意懒;象加尔文一样:昆丁的失意是无法排遣的,与一再遭受失败的厌倦情绪有联系;也和加尔文一样,他自个淹死了。但是昆丁的心爱对象是无法得到的,因为她是他的妹妹;他的爱情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是犯禁的。而这是这样的汇合——心爱的对象妹妹和死——这就列福克纳关于他所熟悉的浪漫主义的见解赋予一个特征,即将这种浪漫主义既与佳丽又与难以描述的英雄主义相联系。在《勇敢的、悲剧的和昔涩的》这幕剧中,昆丁期待着而又害怕的是杀死他的情敌们的行动,以便他可以占有自己的妹妹。加尔文为了看美丽的爱索尔特在河的静水处洗澡,杀死了两个男人:一个是胖胖的军士,另一个是英勇的武士;一个被描述为睁开一只眼“观察出现的事物”的“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人”。另一个名叫特里斯坦爵士。加尔文从这种莽撞行为所得到的直接结局是清楚的。为了美貌的爱素尔特,虽然她惊叫,敏感地遮住自己的眼睛,然而她也不掩上自己的肉体,不避开他的凝视,不抗拒他的拥抱。只是后来,他原先预料的占有是那么幸福,而所得到的幸福却是太小了,他发现占有的代价太大了。在《爱尔梅》中,一再的愚蠢行动和失败导致了轻易的屈服。在《五一节》中,一再的成功却导致失望。加尔文的命运在爱索尔特拥抱他时就注定了。与此适成对照的是,《入迷》中的主人公则幸福得多。因为与爱索尔特不同,他心爱的人首先满足了他的一切需要——让他摸了之后留着紧张的快感的回忆,他在此基础上,可以努力“建立??一种不容量疑的成婚。”在这之后,她才跑走了的。这三个人物所提供的不只是看待福克纳对海伦的求爱的另一种方法,而且也是看待昆丁的害怕与失意的一个新的方法。因为他们表明,毋庸置疑的事实是可以得到加地和得到她是被禁止的事实是同样的明显,这就苦恼着昆丁。

    ①carcassonne,在法国南部,一个恢复了中世纪城墙的小城,人口四万一千人。——译注

    在这些故事的后面有着已在《爱尔梅》中显露出来的一些成见。福克纳显然是用两性都感兴趣的词来想到海伦的,就如同他想到乔·爱地一样。在他的献诗《海伦》中,描述“她那少女的胸脯和看得清清楚楚的少女的肚皮”。他在第五和第六首商籁中,特别将她与她的母亲相联系,在这两首诗中的第一首里,他努力说服这个母亲,说他是个合适的求婚者,海枯石烂不变心。他说:“不,夫人,我想说,我爱你的女儿。”在第二首诗里,他竭力为自己的健康辩护:“我的身体么?我的身体处于发高烧似的极度苦恼之中。”之后,他努力唤起这个母亲对自己芳年时的热情与怀春的某些回忆。在几首商籁诗中,如在《五一节》一书的献诗中,他认为他所提出的求爱和他写给海伦的一些诗象是“在黑暗中摸索”。在《爱尔梅》中,在黑暗中藏着的这个人物——“在爱尔梅内心深处的这个幻影”,“他既害怕又那么热烈地追求着的幻影”——是“这个黑种的女人。黑人母亲。”从这个黑色人物演化为乔·爱地和爱尔梅,他们都是对男女两性都有兴趣的。爱尔梅回忆起他母亲的身体,抚摸着她的胸脯和心所立即引起的快感,他从自己两性的特点出发,首先塑造了一些烟囱的图象和在幽暗地方的一些虚幻的肖像;第二,塑造了在性别方面有差别的一些人物的形象。由于他所寻求的结合是可能的然而又是被禁止的,他必须依靠一些近似的人物。在他追求近似人物时,例如与“有怀孕可能的处女”爱塞尔的结合,那近似人物始终是近似的。在他决不注意画他所“完全满意的”画时,他坚持向女人们求爱并且画画。另一方

    面,在他认真追求财富、名誉和婚姻时,他怀着什么愿望去占有什么呢,他自己也陷入了困惑。在此情况下,使他追求艺术的力量化为乌有。因为他失掉了这样的需要,即:保持“那些奇特的颜料管”、肥胖的肉体和女人及与此同时保持男性生殖器形象:两性人。那就是,他失去了在“郁郁不乐的女性近旁徘徊的”需要,因此也失去了塑造符合于他自己的被禁止的“心愿”的“虚幻的形象”的“男人和女人们”的人物的需要。

    虽然将福克纳与爱尔梅·霍奇混为一谈是不明智的,然而否认爱尔梅全神贯注的想法适于对了解福克纳及他将要写的这部小说,同样也是不明智的。海伦·白尔德似乎已接近认识到大多数人没看到的几件事情,即:福克纳利用宁静与沉默寡言作为写作的前奏;他超越于自己所经历的生活,匆匆记下所遇到的事物;在他的感情纠葛中有着双重性;他为了使感情起变化,有意识地培养感情;并且因为他知道她是不可企及的,觉得她更加令他神魂颠倒。然而她似乎已经作出了一个结论,即:福克纳没有感到希望可靠,也没有受到持久的痛苦——她显然是错了。他所写的一些诗令人信服地表明,他爱她,他想和她谈情说爱——和她睡觉,并且一度几乎失掉了理智,不仅要去摸她那柔软的胸脯而且要轻轻地打开她那“掩盖着的童贞”,以解决“这进退为难的愿望”。后来,由于海伦拒绝的缘故,福克纳写了封信,不仅表达了他真正的痛苦,而且也表示了他继续需要她的温存。在将近十年之后写的《野棕榈》中,那种痛苦与需要又冒了出来:夏洛蒂·里腾梅耶尤其是海伦·白尔德引起的。

    早先就已弄清楚,她发现了几个男人,包括她的哥哥约希,比她那长着细毛的诗人更惹人喜欢,海伦终于把福克纳扔掉,宣称她想和古埃·李曼结婚。这个声明是在一九二六年夏的某天讲的,结婚是在一九二七年五月,大约在《蚊群》发表后一周。“但是人们并不为爱情而死,”《蚊群》中的一个人物说:“??你不必为失恋而自杀。你可以写一本书。”福克纳感到是海伦的拒绝刺伤了他,使他写这部小说的,在书中,他对她的看法和她对他的看法部表现了出来,此外包括舍伍德·安德森这个显赫人物在内的新奥尔良和帕斯卡哥拉的其他人在这部小说的情节中,也都塑造了出来。于是,这部书既是影射小说又是艺术家的长篇小说,既是意念小说又是讽刺小说。象《士兵们的报酬》一样,这部书的意图大于它的成就,象《士兵们的报酬》一样,这部书对大多数读者来说仍然是一种重要的艺术品。对福克纳来说,它仍然推动几件事情向决心转变。他对海伦、新奥尔良的人们及其文学团体保持超然态度,这部书开始使他向密西西比走回去并开始了一个大发现。它也促使他进一步检查他的才华,在《爱尔梅》中他的才华横溢。并且由于它是解决他“志趣上进退维谷”的一个方法,它进一步使才华的问题集中于艺术与性的关系的问题上去。

    福克纳利用安德森夫妇安排的几次游览,在《蚊群》一书中着意描写了在旁查翠安湖上的一次快艇游航。在这个局限景致中,他描述了很大一批艺术家们、伪艺术家们、食客们和保护者们,和各种各样的性的爱好与活动:手淫、乱伦、异性相爱及女性的同性爱。而在《爱尔梅》中,他曾经局限于单个人物及其经历,在《蚊群》中,他能够努力描写好艺术与性之间的几种不同关系和几种类型的艺术家们,其中的多数类型他显然想加以避免。

    这部小说几乎是具有挑战性的自我卷入,它在心理上是大胆的。写到这部书的一半,福克纳作为一个晒得黑黑的、衣衫褴褛的男人直接出了场,他“并不危险,只是发疯,”他说,“他的职业是撒谎。”他的角色的名字可以不加掩饰地“回忆起来——福克纳,那就是他。”后来他把自己自我欣赏的某些诗篇认为是一个女性同性爱的女诗人所作。他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他愿意考虑这么一种可能性,“所有的艺术家都是疯子”。并且一切艺术都是“堕落”的产物。几年前,他在《密西西比人》杂志上发表的一篇短论里,把作家们描述为“在这个世界上塑造一个人物的愿望与他们本身的利己主义的病态兴趣之间在感情上分裂了的人们”,——这是一个“击中要害的”结合,他特别继续将这种结合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联系起来。这种愿望和这种兴趣显然都在《蚊群》中出现了,就象弗洛伊德自己出现了一样。

    陶里亚菲罗先生是妇女服装的买主。他是那么腼腆而又虚弱,在几个明显的方面都象J·爱尔弗雷德·普鲁弗洛克。他阳萎,惯于用语言代替行动。他经常谈到性,却从来不性交,他集中地体现着这部小说的主要主题之一:光说枯燥无味的话,即:“说、说、说:全然令人心碎的蠢话。”除说以外,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观察、渴望和想念上。作为一个情人,他一再遭到失败,他希望找到一个可以使他不阳萎的处方,“但是认为他从来就没有力量去挑动女人,他过去经常扛一支没有装子弹的步枪,而自己却不知道。这种种情况是不堪忍受的。不,那些事我能够干,或者说,我还没有被发现。”另一个人物马克·弗洛斯特写些朦胧的短诗,这些诗使人们想起“不知为什么缘故,排泄的机能表现得痛苦而不完全。”他立即成了抑制发展的一个最优秀的事例(他对女人们是那么茫然无知,他甚至还没有认识到她们勾引他的意圆)和地方小诗人的一个最优秀的例子(他声称,他是“新奥尔良人中的最杰出的诗人”)。

    陶里亚菲罗这个非作家没有,弗洛斯特这个闭塞的作惊人表演的诗人也不曾,很努力地去激起劳希卡船上的其他人物的好奇心。但是另一个小诗人爱娃·魏斯曼却引起了艺术的几次有趣的讨论。她的一个朋友道森·费尔柴尔德发现难于将她那表面上自我陶醉的诗与她的生活“相协调”,她的哥哥尤利亚斯认为这项努力的结果一开始就是注定了的。尤利亚斯反击说,一本书并不是作家社会本性的一部分。最后他说,那是“作家的私生活”和“黑色的孪生儿之一”,“你不能使他们协调起来”。实际上,据我们了解,福克纳认为是爱娃·魏斯曼所作的这首自我陶醉的诗符合于她的私生活:费尔柴尔德与她的哥哥讨论她的诗时,她静静地坐着“在想金尼的柔软的肉体”。同时,这两个男人慢慢地将话头转向一种诗歌理论——作为“一种隐秘的堕落”的艺术的诗歌的理论——这是与她作为一个诗人的创作实践相吻合的。“那是一种隐秘的事,”费尔柴尔德说。“那是一种好象有人把你领到一个黑门去的东西。你愿不愿意进那间屋呢?”作为进那个黑门的一个代替物,艺术成了自己也在其中的个人创作的行为,这种创作是从自身的对男女两性都有兴趣出发,“完全不需任何帮助就可以创作出来。”爱娃·魏斯曼认为那种创作是令人向往的,因为她甚至那些黑房间,那儿除了她自己的其他版本外,并没有陌主人居住。对于男人们来说,如费尔柴尔德对这件事的描述一样,艺术家的吸引力是双重的。它可以代替在暗房间接近这个被禁止的人物,而且还可起更多作用。他说,女人们可以“进入生活”,而且可以用怀孕和主孩子的办法,“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无需艺术的帮助。”在那种创作中,一个男人“只能看”。但是“在艺术中,一个男人完全不需任何帮助就可以创作:他所创作的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姑且承认你的看法,那是

    一种堕落,但是建立大宪章和创作李尔王的一种堕落。”

    从道森·费尔柴尔德(福克纳显然是暗指舍伍德·安德森)和其他的少数人,特别是尤利亚斯·魏斯曼那里,产生了大部分的关于小说的艺术讨论。费尔柴尔德一度是多产作家,如今却笨头笨脑,干错事;虽然他不承认这个事实,他作为活跃的小说家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了。早先福克纳具这样的特点,海伦·白尔德感觉到了,但不喜欢:“一种如饥似渴的贪婪使艺术家站着,手里随时拿着笔记本,”吸收并分析“他所遇到的一切有趣的事情,”为了他日后可能或不可能将其写作出来的“缘故而扼杀它们”。那样的艺术家除了他日后所能利用它们以外,是啥也不关心的,即使对“爱情、青春、悲哀、希望和失望”也不留意。然而,在一个名叫戈登的具有献身精神的雕塑家身上,我们看见了一个艺术家的形象,他仍然具有那种如饥似渴的贪婪而且仍然能够有一种非创作不行的精神。他从始到终在创作里实现着构思周密的艺术升华;在这中间,他发现自己为巴特里夏·罗宾而神魂颠倒。对这里的巴特里夏·罗宾,福克纳显然是暗指海伦·白尔德。

    我们首次见到戈登时,他正非常满意地欣赏着他所雕塑成的一尊“一个处女的无头的、胸脯和四肢的裸体像”;同时,这尊像“静止不动而又永远那么春情萌发”,戈登的这个艺术作品代表他“理想的女性”。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走近了巴特里夏的“紧张而又朴素的肉体,胸脯几乎是一丝不挂和那飞快地动着的少女的臀部”。她首先,只是感到“暧昧的烦恼”,她的身体令人神魂颠倒,他既沉迷又抵制。他被巴特里夏的魅力所倾倒,和她一道游览。他自个回忆道,他是个“笨蛋??应受上帝责骂”,他有“事情要做”,他竭力不理她。他自言自语地说,他的命运是要设法维持生计,不只是“挣面包以果腹”,而且还要找到“女人的姿态身段??在混乱中,甜蜜地流一身汗”;并且要找到温暖,不是在一个女人的身体里去找,只是在“威士忌??或者凿子与大槌中去找”。

    后来,福克纳在《蚊群》中给戈登写了赠言,这些话是他从自己给海伦·白尔德的信中摘出的,该信写在《蚊群》的打字书稿中一页的背面:“你的名字象悬在我心头的一个小小的金钟。”福克纳在其发表的第一首诗中,将金钟敲击一下的声音与情人们从纯粹的散步变成跳舞的时刻相联系。然而他写好这封信,并没有寄出。戈登想到这个赠言,决心不讲出来。然而不久之后他们相见谈心,他提到了一出戏。他从这些话中摘出了他的说法。“你知道吗?”他问巴特里夏,“赛南洛曾经说过什么?”

    “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问。但是他只是用深陷的不安的眼睛向下凝视着她。“他说了什么?’她又问。之后说:“他爱上了她吧?”

    “我想是的??是的,他爱上了她。她也离不开他。完全离不开他了??他已经完全把她的心给栓住了。在一本书里。”

    “在一本书里吗?”她又问,于是她豁然领悟。“噢,那就是你所做的,是吗?用你作的那尊没有四肢的大理石少女?你是否有一个活着的少女?给我说,你是否有过心上人或情人,你有没有?”

    “不,”他答道:“你怎么知道的?”福克纳给海伦写的信,没有邮出,他知道她已经走了,但是他恳求她“回来”的话,反映出极端的痛苦。巴特里夏回答戈登提的问题,问她怎么知道他没有“心上人或情人”时,说道:没有一个女人“会在对一片木头或者什么的东西就感到满足的男人身上浪费时间”。她因而隐隐约的地看见了,戈登所实践的艺术的升华意味着:他培

    植感情是为了使感情升华;他更加热烈地渴望的是某个内在的形象;他宁愿代替那个形象的是他在创作的艺术品。早先在这部小说里,她已经注意到,她象他的雕塑:如今她意识到那种相象的更深刻的含意。他对她迷恋,因为她象一个雕塑,反转来,这个雕塑只不过是一个肖像的肖像而已。“你应当问你自己。”她说。“有朝一日,你或者会突然失败,或者只是慢慢地完蛋。”

    自我卷入一部小说可以采取许多形式,戈登所采取的形式并没有巴特里夏想象的那么特殊。先前,道森·费尔柴尔德觉得,一个男人往往为“某个女人”而写作。“是的,可能是那样。”他几乎作为一个事后的想法补充道,她“只是一个愿望的象征”,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这些“青年人,”他回忆道,“甚至毫不费心就可以打手势告诉他们的情况的。”假定巴特里夏是了解戈登的,可她对于自己的深陷情网却茫然无知,这是非常明显的。她花了大部分时间去追求她的哥哥约希,约希象她,并且同她一样,似乎稍微有点对男女两性都感兴趣。尽管他不同意,可她公然承认的意图是要追求他到新港,在那年秋季,他在新港进了耶鲁大学。她所追求的不是“原先答应的对等的爱”(在这个问题上,她与《蚊群》中的大多数人物相似),而是“在她的模仿谈话中她自己的爱。”

    在早期的《蚊群》里,戈登界说他的理想的措词甚至比巴特里夏对她孪生哥哥的情欲还要狂热:“一个童贞男子,他没有腿不会离开我,没有手来拥抱我,没有头脑和我谈情。”对于毛里尔夫人,这位组织了这次远征的保护人,这个快艇就是一种隐退处或避难所,这是摆脱“社会上的谣言”的一种方法。在《蚊群》中专用于和平与控制的许多策略里,艺术只是最有趣的一种。《蚊群》中充满着画家们、音乐家们和诗人们的共鸣和引起的感情。在这本书中,丹特充当着这样一个男人的最好的例子:他使艺术成了一种罕见的达到其爱情目的的一种方法:“丹特虚构了比阿特丽斯,”尤利亚斯·魏斯曼在这部小说的末尾说,“丹特为自己创作了一个其经历中没有时间进行创作的少女,并在她那柔弱但不曾弯曲过的双肩上加上一个男人一生中不可能有的雄心壮志的负担。”

    一九二五年,福克纳在他在《两面人》上所发表的一篇作品里认为,诗歌给他提供了一个不需要伙伴的“感情上的极相似的人物”,因而使他的青少年经历简单化。一九二二年,他把约瑟夫·黑格献梅尔描述为“一个受性的磨难的特殊怪人”;福克纳说,黑格献梅尔好象“一个去势的牧师,周围围着他雕塑的,穿上衣服并着了色的一些傀儡——纹丝不动而又没有意义的一个恐怖的现世。”象黑格献梅尔的实践一样,对于福克纳来说,艺术似乎是寻求一个隐蔽之所——“一个有光明与阴暗,万籁无声而又没有失望的幽静的地方。”福克纳将黑格献梅尔与“可爱的拜占庭”的起绒粗呢相对照,继续“想象黑格献梅尔本人出现在”他的书中,“例如出现在一个宁静的藏身之处,在那儿年岁不能伤害他,世上的流言蜚语到他那里只象那遥远的微弱的雨声。”福克纳早就感觉到并非常了解阒然无声和宁静的令人向往(如弗洛斯特所说,现在要达到那种境界,进入福克纳所认为的“静抑制动,永远超越于时间的范围”,“对我们大家来说,是望尘莫及的”)。在《士兵们的报酬》中,唐纳德·马洪体现着心理和身体的引退和退隐。在《八月之光》里,福克纳的另一个著名残废人盖尔·海陶维尔在教堂中发现了“藏身之地”,并且发现了他“整个一生中并在各方面完全而不可动摇的适合于他的愿望,象一个最好的明静的花瓶,在瓶里可以重新产生精神,受到庇护,不致遭到刺耳的生活风暴的袭击,??但闻周围的风的遥远的声音。”

    所有这些例子暗示,福克纳关于戈登的描述是将公正与庆恶武力结合在一起的原因何在。在关于黑格献梅尔的一篇作品中,福克纳从《林达·戈登》里引用的意大利文的一行诗时稍稍有点错误:“Lafigliadellasuamente,1'amorosaidea,”这句可以译为“他心中的女儿,爱的念头。”象福克纳早期创作中的任何一行一样,这行也是完美的。这一行预先准备着他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在《声音与愤怒》的创作里他所描述的,特别是对于加地的塑造,这意味着指他自己。然而在能进行那种创作之前,他需要作进一步的发现。以前,他除了“小妹之死”外,还能发现“他心中的女儿”;以前,在塑造她的过程中,他可以找到除逃进内心世界,或突然跑进“宁静的避难所”外的某个地方,可如今他需要找到某种方法维持阿贝尔特·加穆斯叫做的现实与否定现实之间的平衡。爱尔梅·霍奇是艺术家福克纳的肖像,福克纳不自觉地露出了这个“虚幻的形象”,它要求他放弃美的思想,去追求肉欲、金钱与头衔。最后,现实对他才是最重要的。另一方面,戈登体现着献身精神:他追求巴特里夏后不久,又回到他所雕塑的那个静止的永远春情激荡的少女躯干像。然而,他在这个过程中,显示出他愿为献身而付出牺牲以及献身的诚意。然而爱尔梅扮演的命运显然是福克纳希望避免的。戈登所抓紧的命运是福克纳继续予以抵制的。他使自己完全到了目空一切的地步,虽然他是,戈登也是,“处于光荣的孤独的大理石培中”,孤零零的。

    九月,福克纳写完了《蚊群》书稿,在帕斯卡哥拉呆着不走,在这之前,他的主人,斯通家的人们已经到别处去了。他把这部小说写完后,希望能够一人过。对稿子还要作些修改,要对感情和回忆加以选择。几天后,他回到了奥克斯福,菲尔·斯通在那里帮他准备一份打字的定稿,以便送给波尼与李渥内特。李渥内特曾经坚持要加以修改,以抑制把这部小说的写作当作是一种堕落的讨论并减弱明显的女性同性爱的场面。在此情况下,他同意出版《蚊群》一书。在翌年四月,这部书稿发出之前,福克纳已回到新奥尔良去拜访几个老朋友并与威廉·斯普拉特林合写《舍伍德·安德森及其他几个著名的克利奥尔人》一书,这部著作包括与《两面人》杂志有联系的几个人的漫画以及福克纳按安德森的风格写的一篇介绍。在他第二次向新奥尔良告别的任务完成之前(后来,他把这次描述成“一件不愉快的漫画事件”),他已开始为两个计划工作,这两个计划确定了他的职业,完成了他在文学上和想象力方面的乡土化。在未来的几年,他仍然忙个不休,因而继续在奥克斯福进进出出,但是他现在几乎已可以再在那儿生活和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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