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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倒数第二十五天:绮梦成真

    “无颜?”令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亭亭玉立在人群之外的,那柠檬黄的俏生生的身影,真的是无颜吗?

    人群滔滔地涌向肇事地点,簇拥着他,碰撞着他,而他却用力地推开那些人,向相反方向冲去,朝无颜奔跑过来,急切叫道:“无颜,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他确定了,那是无颜,那真的是无颜。不是幻觉,不是想像,是他真的见到无颜了,活生生的、真真实实的无颜。他几乎落泪,紧紧地握住无颜的手,兴奋得不可置信,至于语无伦次,“无颜,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到处找你!”接着,他发现了更大的惊喜,“你的眼睛?你的眼睛能看见了!”

    “是的,我能看见你了!”无颜欣喜地看着他,眼里充满着那么丰富的感情。她刚刚看得见,还没有学会让眼睛说谎,尽管生前她百般掩藏自己的感情,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却出卖了她。

    令正在那双多情的眼眸中醉倒,只觉欢喜如狂潮般排山倒海而来,太多的惊喜,太多的意外,让他一时无法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地铁站有人自杀!无颜出现了!无颜没有死!无颜看得见了!无颜和他在一起——面对面!

    “无颜,你看得见了,看得见了!”他喊着,一遍又一遍,仿佛在对自己重复一个荒谬的谎言,好骗自己相信。

    无颜微笑,她的眼中有着同样的欢喜,和不同的哀伤。无论她表现得多么快乐,为了这得见天日,为了这久别重逢,然而她的眼神里,那欢乐底下,却总有挥之不去的哀感伤绝——那是死亡的阴影,她只有二十五天!而二十五天后,她将带着令正的灵魂,同归地府。如果做得到,她便要杀了他;如果做不到,她则将魂飞魄散,永不超生。

    那地狱的规矩,那不喝孟婆汤的决定,那终于可以亲眼看到令正、再次与令正携手的代价!

    她看着他,深情地近乎贪婪地看着他,像要把他的影子钉在眼睛里、印进脑海里、珍藏在心底,哪怕粉身碎骨,哪怕魂飞魄散,在她灵肉的每一片碎屑、每一缕烟丝里珍藏的,依然是令正的影像、令正的气息。

    “令正,”她轻轻地呼唤他的名字,哽咽着,“我终于看到了你的样子。”

    “无颜,你好吗?”令正握着无颜的手,心中有种失而复得的狂喜,有一百个问题要问,“你到哪里去了?你的眼睛治好了?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吗?”

    “我知道。谢谢你,令正。”无颜温柔地微笑,温柔地回答,双眼濡湿,泪光盈盈,“我妈妈接我去美国疗伤,幸亏那一撞,我的眼睛竟然复明了。”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谎言。然而它是个好消息,而人们总是乐于相信好消息的。令正完全没有怀疑,他立刻接受了这个荒谬绝伦又美好无比的说法,说:“真的?你的伤全好了,眼睛也好了,太神奇了!”

    他想起来,以前好像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报导的,说是某人失明多年,突然间的一撞或者一摔,把脑子里某团淤血块给撞开了,结果眼睛就看得见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连植物人都有南柯梦醒一朝重生的,何况复明?好运降临在好朋友的身上,令正觉得由衷欣喜。他并不曾察觉,在他们对望的瞬间,有什么事情已经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发生了。

    “无颜,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庆祝你的得见光明,还有我们的重逢。”

    “去哪里呢?”

    “你决定。”

    “‘绮梦’。”无颜说,“我们去绮梦咖啡馆。”

    令正愣了一愣,问:“‘绮梦’,为什么?”

    无颜的笑容黯了一黯,轻轻说:“我们分手前的最后一面,是在十九路车站,现在又见面了,如果在原地开始,是不是更有意义些呢?”其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她回到阳世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拾起她前生的最后一个脚印,而那重叠杂沓的足迹,是印在十九路车牌下的无尽的等待。

    她在那里守候了太久,等待得太长,现在,她终于要回到那里,等到她的结果了。有泪从心底涌出,可是她哭不出来,她望着令正,痴痴地望着他道:“我先去,然后,你乘十九路车来,在那里下车,让我等到你,好不好?”

    让我等到你。

    令正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整个人都化成一阵烟,仿佛风一吹便将散开。身为一个男人,如何能承担这样的深情?他有一种感觉,无颜仿佛转世重生,来指责他前世的薄情与辜负,而他,必须还她的情、她的债。他义无反顾、义不容辞地要满足她所有的要求,遵从她所有的意志。

    让我等到你,好不好?好!怎么能不好?我一定会让你等到我,我一定要让你等到我,我必须让你等到我!无颜已经等了他太久了,每一个星期五的下午五点钟,当他坐在“绮梦”里看着对面的无颜,他多么想立时三刻离开那座位,走出咖啡馆,走到对面,握着无颜,抱着无颜,说,你看,我来了。

    但是他没有。他真是残忍,真是冷酷,真是愚蠢。他一次又一次地让她空等,以为只有冷漠才代表善良,只有辜负无颜才对得起瑞秋。

    然而他和瑞秋,最终仍是分手。

    他越来越频繁地去“绮梦”呆坐,不再限于每个星期五,也不限于黄昏五点钟,而是一有时间就去。他有种感觉,如果一直这样等下去,也许他就会等到她。他想无颜等了他那么久,现在他要把一切等待都还给她,如果他的等待等同于她的等待,也许他就能等到她,也就等于让她等到了他。

    现在,他终于等到她了。而她对他提出的第一个请求就是:去“绮梦”。

    她说:“我会在十九路站牌下等你,让我等到你,好吗?”

    好。当然好。她将等到他,当她的等待有了结果,也就是让他自己的等待有了结果。

    令正坐在十九路车上,心想,每行一步路就是在向无颜接近一分,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去赴无颜的约会了。他终于可以让无颜等到他,让她的愿望成真,也让自己的愿望实现了。他想她等了他多久啊,而他又等了她多久啊,简直就像那首《枉凝眉》的歌里唱的:“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春流到冬,秋流到夏?”

    公交车走得太慢了,不住地塞车、启动、突突冒气,令正变得焦躁,而且恐慌,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真的会安全抵达车站吗?无颜真的会在那里等他吗?他会不会错过这场约会?

    刚才地铁站里的一切变得恍然若梦,他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刚才的一切是真实的发生还是自己的幻觉?如果抵达目的地,下车,无颜却不在那里该怎么办?他会不会再次失去她的踪影,她的消息?

    他几乎要窒息了,如果车到站,而他看不到她,他一定会疯掉的。到这时他才明白,一个人期待另一个人时是多么痛苦,多么难过。

    短短的两站车程,几乎走尽裴令正的一生,他在那两站路里为自己作了一个决定,一个承诺:他要用尽所有的爱去善待无颜,如果可以让他重新遇到她,他一定会将她抓紧,再也不让自己与她分开。其实,刚才在地铁站,他握住无颜手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双手,才是自己要相携相握走过一生的手。当他握着她的手,那双手好像本来就长在那里似的,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比翼连枝水乳交融的熟稔。他不该放开她的,他不能再放开她!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进站了,远远地,令正已经看到无颜柠檬黄的身影立在站牌下,他几乎要欢呼跪倒,感谢上帝,让他终于见到她。她站在那里,仿佛一幅画,仿佛一尊雕像。她在那里等了多久?几个世纪?几次人生?他怎么可以来得这样迟?

    令正有种深深的忏悔,自己多么蠢啊!为什么要到今天,在失去之后再得到,才知道自己真正爱的人应该是无颜?他真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走过了太多的弯路。他几乎是从车上冲下来、急不可待地冲到无颜面前的,一把将她抱在怀中,抱得那么紧那么紧,仿佛怕有人把她从他怀中夺走似的,眼泪从他的眼中涌出来,他几乎哽咽着发誓:“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

    无颜的耳边似乎听到一声叹息,那是来自自己的心底,也许是来自老鬼二郎。她看不到二郎,不知道他此刻是不是在自己身边,但是他们都明白,她成功了。

    她真的得到了令正的爱——在她回到人世的第一天第一站。她没有白来!

    她再也不是有心无力的少女云,她终于可以看见他、听见他,也同时让他可以看见她、听见她了!

    “黑咖啡免奶免糖,是吗?”令正了解地问,并招来服务员叫了两杯曼特宁。

    无颜恍惚地坐在咖啡座里,仍不能相信自己的美梦已然成真。她不曾奢望,真的可以有这样一天,她和他,面对面地坐在“绮梦”里,享受一杯纯正的曼特宁黑咖啡。

    咖啡的苦香是她熟悉的,咖啡的面目却是初见,原来不仅仅是黑,还要黑得透亮,真像是夜色。海格雷骨瓷的杯子也是初见,外公从英国留学归来,一直都保持着喝英式下午茶的习惯,家里所有的茶杯与咖啡杯具都是骨瓷,她早就知道它们“薄如纸,声如罄”,但如今才真正领略它的“白如玉,明如镜”。

    不仅仅咖啡与咖啡杯,人生的每一点每一滴,也都是初次相识——“绮梦”明亮的玻璃窗、吧台上倒吊着的杯子、桌布上的印花,还有自己的柠檬黄的衣裙……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衣裳是柠檬的黄,却不知道原来柠檬黄就是这样的。

    她等不及咖啡凉下来,举起骨瓷的杯子一饮而尽,然后说:“请再来一杯。”

    令正惊愕地看着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看无颜喝咖啡,根本他对咖啡的钟爱就是受到无颜的影响。可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无颜这样毫不斯文地“牛饮”,她那样子,就像是几辈子没喝过水似的。而以前瑞秋曾经说过,无颜几乎是只喝咖啡不喝水的。

    但是无颜实在是太渴了。

    她没有喝那碗孟婆汤,为了还魂,为了重逢,她走了那么久的路,从生到死,又从死到生,直到现在,才终于喝到一杯咖啡。她怎么能不渴望呢?而且,一下子看到那么多的色彩,她真有些目不暇接、手足无措呢。

    就在等第二杯咖啡磨煮上桌的当儿,无颜已经又接连干掉了几杯水。然后,在第二杯咖啡送上来的时候,她终于满足地叹息了一声,可以静下来好好品尝了——重逢,到这会儿才有了一点儿从容的意味。

    隔着窗子,对面的十九路车站牌下,是自己伫守了一生的地方。现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吗?无颜收回目光,看着面前的令正,他将陪伴在她身边,与她一起开始新的尝试。

    只可惜,只有二十五天,甚至更短。

    “瑞秋,好吗?”无颜终于艰难地问出口。即使只是一个拥有二十五天生命的还魂鬼,她也仍旧不能回避这二十五天里的现实。

    “我们分手了。”令正答,接着惊讶地反问,“你不知道吗?她跟你外公一起出国了。”

    “她跟我外公?”无颜愣了愣,不知道对这个分手的消息应该觉得庆幸还是震惊,接着她意识到,当前最要紧是自圆其说,“哦,我刚从美国回来,还没来得及回家,就遇见你了。”

    一句谎言出口,接下来往往需要成千上百个谎话来圆满它。幸好令正不是一个较真的人,只要给了他一个解释,他多半便不会再往深里去想:比如一个刚从美国回来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地铁站?又怎么会一件行李都没有?况且无颜即使身在美国,和自己的外公也会保持电话联络的吧,怎么会连回国这样的大事都没有提前告知?

    然而他太快乐了。快乐的人多半单纯而盲目轻信的。他简单地告诉无颜:“钟教授要去瑞士讲学,邀请了瑞秋做他的助手。大概要几个月后才回来。瑞秋在走之前,决定跟我分手。”

    无颜茫然地听着,一时有些理不清头绪。令正跟瑞秋分手,瑞秋和外公出国,自己跟令正重逢,令正终于向自己示爱……

    她空洞地微笑道:“是的,瑞士。外公一直很喜欢瑞士,他说那是一个中立的国度,那里的人对感情很平淡,但是会一夫一妻白头偕老,婚姻稳定,就像钟表那样忠诚。他们每天喝热巧克力,然后上班,优哉游哉,自得其乐……”然后她渐渐想到这也许是件好事,这样,她就不必面对外公和瑞秋了。尤其是外公,她是不可以面对他的,他是早就知道了自己死亡真相的,才不会相信什么疗伤归来的鬼话。

    天意。也许一切都是天意。是天意要成全自己的这一段两世情缘,是天意将外公和瑞秋遣走,不教他们打扰自己的还魂,以及和令正短暂的相聚。

    二十五天,她将有二十五天的时间和令正在一起,只是他们两个,没有人打扰。只有二十五天,或者更短。

    她仰头喝干了那杯咖啡,笑容清晰起来,说:“令正,我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当然。”令正不假思索地回答,不管无颜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说好的,他决定以后只对无颜说“好”,决不让她再伤心失望。接着,他才想起来问,“什么事?”

    “我这次回来,只是暂时,很快还要离开。”无颜低声叹息,这一次,她说的是真话,“在这几天里,你能多陪陪我吗?”

    “你还要离开?”令正大惊,“你要去哪儿?”

    “过几天再告诉你好吗?在这几天里,我希望你能多一点儿时间陪我,我不会麻烦你太久的,也许,只有一星期。”

    她的时间,将以每天等于一年的时间向回追溯,她的样子,将一天比一天年轻,开始或许还不觉得,但是一星期后,她会回到十八岁。到那时,谎言一定瞒不住,而如果令正知道了她是一只鬼,还会愿意和她在一起吗?

    无颜凄然欲泣,这场以灵魂为押金的豪赌,使不喝孟婆汤换来的重逢蒙上了浓郁的阴影。此刻越快乐,分手就越伤心,那是一场已经注定了结局的悲剧,然而大幕一旦拉开,就只得演下去,她竟然不能要求退场。

    “令正,你会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吗?”

    “当然。我工作后从没休过假,这次可以向公司拿个大假,你要我陪多长时间我就陪多长时间。”

    其实令正心里更想说的话是:我愿意陪你一生一世,永不分开。可是这样赤裸裸的表白,在初见面时总有些说不出口。而无颜的话又是什么意思呢?这预言仿佛兜头一盆冷水,令他有些茫然失措。刚才,他已经对她说过了“无颜,再也不要离开我!”而她没有回答,却只是要求“多一点儿时间陪我”,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难道,她已经不再爱他了?或者,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爱他了吗?

    令正的心里有一点儿郁闷,却不好再问下去,只是无声地喝掉杯中渐冷的咖啡,好苦。

    无颜终于走进了钟家花园。

    是陈嫂开的门。她虽然不认识无颜,可是看过她的照片,听过她的大名,也知道她的身份,却偏偏不知道她车祸死去的事实。老主人出国,偌大的钟家花园只剩下她一个人照料,虽然轻闲,却很不是滋味,看到小主人回来,而且是这样年轻漂亮又随和的一位小姐,打心眼儿里高兴,那殷勤劲儿倒不全是装出来的。

    “怎么来之前也不先打个电话?也好让我多做作些准备,好歹给小姐接个风,现在这样子,可真是叫小姐笑话了。”她一叠声地招呼着,又要忙着欢迎小姐,又要忙着自责自艾,又要忙着招呼客人——令正送无颜回来,并且被盛情邀请留宿——自然是住在客房——也就是瑞秋以前的房间,是否有些讽刺的意味呢?

    “这位是裴先生,我的同学。”无颜介绍着,接过茶来一气喝干,只这一会儿功夫,她好像又变得很渴。然而便是这样,也还没忘了叮嘱陈嫂,“如果外公来电话,先别告诉他我回来了,免得他惦记我,急着回来,难得出去一次,让外公好好在瑞士多玩些日子吧。”

    “小姐真是孝顺呀。”陈嫂乐颠颠地应道。沏了茶又去弄点心,不知道该怎样巴结才好。老主人已经风烛残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位小主人才是正牌主子——自己真正的衣食所归。如果她对自己的表现满意,说不定这钟家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了,不见那位前任吴奶奶的风光退休吗?钟家对下人分明是很宽宏大方的,离了这里,到哪儿再去找这么好的东家?

    然而无颜并不习惯别人过分热情的服侍,吴奶奶打小儿就把她看成自家人,对她说话并不客气,三分像对小姐,七分倒像是对孙女儿。尤其现在,令正就站在旁边,这就更让她觉得窘,好像自己在摆排场耍威风似的。她只有比陈嫂更加客气地笑着,打发她:“陈嫂,把茶水放在这里就好了,您先回去歇着吧。要您帮忙的时候,我自会去麻烦您的。”一口一个“您”,又是“帮忙”又是“麻烦”,几乎没把主仆身份颠倒来做。

    令正暗自好笑,只袖着手背过身去看四壁的挂轴。都是些古代的珍品,他虽不很懂,也知道每一幅都价值不菲。然而他最关注的,还是客厅正壁上的一张结婚照——男人穿礼服,女人披婚纱,两人手上的钻戒很大很醒目。那照片如果上了色,也就和今天的婚纱照差不多,可在那时却是身份的象征——寻常人家没什么机会拥有的。

    自己和瑞秋也是早早就照过婚纱照的。其实他们早就是未婚夫妻,只差没有领证。然而结婚就像是两个人在赛跑,虽然同时起步,可是很难同时抵达终点。期间,一方中途退场也有可能,还有的跑到一半摔了一跤便赖着不起来,让另一半拉他扶他等他,毕竟一生那么漫长,要多大的耐心和什么样的毅力才可以坚持到底啊?!也有终于跑到尾的,可是已经气喘吁吁、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回头看着一圈圈的跑道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跑,跑到终点又有什么意义。很少人可以领奖,可以自己为自己庆祝、骄傲,并以为圆满。瑞秋是刚刚起步就喊累,跑到隔壁跑道上去了;而自己,则已经站在另一条起跑线上,牵住了无颜的手。他和无颜,有机会跑到终点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嫂已经退了出去。而无颜,也终于喝够了水,放下手中的杯子,屏息地站在令正身后,也在打量着那幅照片。

    她知道这就是外公和外婆了,也就是钟自明和小翠。即使只是黑白照片,而且已经经历了漫长的六十年,画中女子的眼神依然妙曼,仿佛可以穿透半个多世纪的沧桑一直望到今天,望进人的心里去。那可真是一双妙目,拥有这样美丽眼睛的人,才不枉了叫做美女。

    这美女和钟自明曾经一同站在婚姻的起跑线上,披了婚纱,拍了照片,生了女儿,却又爱上了武生二郎。于是她跑着跑着就跑离了原跑道,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谁也找不到她。钟自明没有了伴侣,却仍然一个人坚持着要把后面的路跑完——他一直没有再婚,仍然戴着他们的结婚钻戒,自从在红地毯上起跑后就没有停止。也许他就要到终点了,会有奖品等他拿吗?自己好想和令正牵手奔跑,一同起步,比翼双飞,随花飞到天尽头。可是她却只有二十五天,二十五天后她就要独自跑开去,把他一个人孤单单地丢在跑道上。叫她怎么忍心?如果可以握住他的手,再不松开,直到终点,就算让她死一千次一万次,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他们同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四目交投,泫然以对。无颜看着令正,忽然很正色地说:“令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有一天我再次失踪,你一定,要好好地爱自己。”

    令正心中一震,只觉得被重物撞击那样的疼痛,他不明白无颜为什么会在这难得的重逢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来,几乎有些交待遗言的意味。这时候他才发觉,这次见面后,无颜和以前好像有些不同了。不只是她眼睛看得见那么简单,她的言语态度都改变了许多,仿佛经历了很多事,几乎是生死那样的大事。

    他看着无颜站在那张古老的结婚照下面,又一次有种强烈的不真实的感觉,这重逢、这场景、这对白,都是这样地恍惚,像一个梦、一场魇。他忍不住上前握住无颜的手,凭着这真实的握手来确定这真实的重逢。

    “无颜,我们不会再分开的。”

    “令正,我是说,如果我离开……”

    “我不会让你再离开我的。”他猛地抱住她,用嘴唇堵住她未说完的话。

    他们拥吻在一起,唇紧紧地贴着,吻得那样深切,那样绵密,连天地也为之色变。她在他的怀中发着抖,她抖得越激烈,他吻得越热烈,他不会再放开她的,不会再离开她的,他想他会和她在一起,他们将结婚、生子,白头偕老,一生一世。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会再让自己错过她了。

    在这个晚上,他们彼此再也没有说过一句多余的话,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相通的,想到了一处去。

    如果一个人一生中能有这样的一刻,和另一个人完全心领神会,息息相通,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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