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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潇湘子焚诗祭香菱 菩提心赠画弹妙玉

    却说接连几日,薛姨妈处诵经,开吊,烧倒头纸,悬引魂幡,宴请亲朋,订班唱戏,一连忙了半月有余。宝玉并不前往,亦不见特别伤心。袭人反觉诧异,问他:“你前时那般伤心哭泣,如今便去送灵吊丧也嫌烦琐,一支香也不拈,一个揖也不作,难道从前那些眼泪都是假的?”宝玉笑道:“眼泪那有假的?你不知道,我原先伤心,是为人世间又少了这样一个好女孩儿,所以难过;然而你前日同我说了他临去前的那些话,原来他灵性已通,便不去,也不会再在尘世间了。况且他本来就不该是咱家的人。因此我只当他那里来那里去了,并不为他伤心。”袭人听了,倒担心起来,只怕他又存了什么古怪想头,入了魔障,欲去告诉王夫人,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小心侍候,察言观色,独自闷闷的不能解释。

    又过了些日子,薛家遣去苏州的伙计回来,果然说往阊门十里街打听着,从前确有这么一户人家,确有这么一个女孩儿,打三四岁上被拐子拐跑,至今下落不明。于是人人纳罕,都说这香菱根基不浅,可惜了儿的。又笑薛蟠不识货,麦苗当成韭菜割,拿着和氏璧,倒说是砖头。薛蟠益发后悔不来,言语间难免向夏金桂露出些微不满来。那金桂这些日里见荣宁两府上自王熙凤、李纨以及众位姑娘,下至平、袭、鸳、紫乃至小丫头子,早早晚晚,人来人往,都来祭吊香菱,薛蟠跑前跑后,忙的不亦乐乎,同他相好的贾珍、贾琏、贾蓉、贾蔷等人,更是手中撒漫,声势隆重,那里是对待下堂妾,竟像是发送原配妻子。因此早已醋妒交加,有时故意打发宝蟾过来听些壁角闲话,听见人说以香菱才貌人物,其实堪为正室,若论家底出身,原强过邢岫烟,再论人物举止,则更胜夏金桂。

    那宝蟾也不知是何用心,听了这些话,非但不隐瞒,反添油加醋说给金桂知道。那夏金桂原本气量褊狭,性情急躁,闻言顿时火冒三丈,只没处发泄。如今再听薛蟠抱怨,不啻点燃炮仗,泼翻醋缸,遂撕发拍腿,大哭大骂道:“我知道你是吃了锅里望着盆里,摔碎瓦片当玉瓶儿,够不着的花最香,丢了的钱最大。混沌魍魉的汉子,当初是你看上了宝蟾,喜新厌旧把秋菱撵了去,如今他一个想不开死了,你又拿着当起宝贝来,每日点眼抹泪的嚎丧,只差没打一顶孝帽子来戴上,披麻摔盆扶灵驾丧去。汗邪了心的,阎王奶奶害喜病——怀的什么鬼胎?既如此,我不如把宝蟾也杀了,然后再一根绳儿吊死,你少不得还念我们两个的好儿。”

    薛姨妈听他骂的不堪,且话里竟有诅咒自己之意,直气的浑身发颤,欲要过去理论,明知骂不过,反要火上浇油,更不知说出些什么好的来;若不理,又如何忍耐的下?宝钗也深恐母亲气急伤身,只得忍泪苦劝。

    反是夏老夫人听不过意,劝抚女儿道:“俗话儿说的:死者为大。那香菱比你入门在先,就有千日的不好,也有一日的好,他如今少年夭折,也是命苦,薛家就破费几两银子发送也是应该的,也是大户人家的体面,你却不可和死人计较。就是你男人,与他一夜夫妻百日恩,肯这样看重他,也是重情意的本份,你不高兴他有如此德行,倒同他闹,成何体统?倒教人笑话。况且我现在人家里住着,你就算替我妆门面也须下些声儿,不然教我如何住的下去?”

    那夏金桂自幼惟我独尊的,眼里那有天地君亲,在家时已经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如今出了门子,自谓是奶奶,说话行事家下人没一个敢驳他的回,更加恃宠生骄,任性佯狂,老娘教训他的虽是好话,却听不入耳,由着他娘苦口婆心说的唇干舌燥,却只如对牛弹琴一般,那里听的出个什么“宫商角徵羽”。说一次不听,说两次顶嘴,说到三番四次,说的他烦了,非但不听劝,反瞪了眼叉了腰发作道:“你是我亲娘,不说向着我,倒帮陪别人歪派我,怪道人家不放我在眼里,打帮结伙儿要踹过我的头去呢。你老人家既会说,当初就不该作生作死要结这门亲,把我葬送进这火坑里来,要我守这没名堂的活寡。如今眼看人家母子兄妹合伙打气,把你女儿当成路边野草般践踏,你不说疼我帮我,倒落井下石抛闲砖儿,同冤家一个鼻孔儿出气,敢是糊涂油蒙了心,还是眼睛上长了针,说出这颠三倒四的话来?”

    夏老夫人气的身软体颤,泪流满面道:“我把你这眼里没娘的畜牲,这难道是我生出来的好女儿?打小儿把你捧在手心含在嘴里的养大,如今翅膀硬了,自己当家做奶奶了,连你娘也不放在眼里,倒说我颠三倒四。你男人现好好的在家里,你就左一句活寡右一句活寡的,也不怕伤了阴骘。‘痴汉惧妇,贤女敬夫’,这样折堕汉子的可有好人?我好意劝你这些话,那句不是为你好来?越劝,倒越扶越醉的使性子,只管强头别项的,把我也丧谤起来。我且洗眼儿看着,你把亲娘这样唾骂,能落个什么好儿。”又哭他死去的老头子,道是“怎的不带了我去,留着这老命给狗吃,留着这老脸教姑娘唾骂,活到一百岁待杀肉吃哩!”又连声儿命丫头收拾行裹,雇车子,便要家去。

    金桂听了,非但不劝,反一跳八丈高,一根指头险不的戳到老娘脸上去,骂道:“你是我亲娘,就这样咒着我,说什么伤阴骘,什么折堕汉子不是好人,又什么洗眼儿看我下场,你想我落个什么好儿才趁你的心?这可是没有家贼,招不出外边的盗伙儿来呢。”由着老夫人擦眼抹泪,出门上车,气昂昂的去了。那金桂没了母亲在眼前,越发没了顾忌,从前是隔三岔五的搅事,如今更是家常便饭,竟把隔墙骂街只当作一日三餐下酒菜了。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许供奉牌位,二不许装殓入土,只教烧化了将骨殖撒到江南旷野大河里去。因他这般清爽决绝,那薛蟠却又不舍起来,百般只念香菱的好,一闭上眼睛,便是香菱娇滴滴怯生生的模样儿,且将从前恩爱光景儿尽皆想起,心里想着夫妻一场,不愿就这般了断了恩情,又不好违他遗言,便传了画士来为香菱传神留影,也是给自己留个念想的意思。府里相公有个叫作程日兴的,最擅画美人儿,又素与薛蟠相好,日常走动时也见过香菱一二面,亏他记的清楚,连夜打了稿子来,虽非十分逼真,也有九分相似。薛蟠喜的朝着程日兴连做了几个大揖,又指点着说这里须改动一点,那里要删减几分,程日兴依言添抹了,便如香菱再世一般,只比活人差一口气儿。薛蟠看着,由不的滴下泪来,遂命人裱褙妥当,供在灵前,日常望着出神。那金桂益发妒恨难耐,少不得更骂出百样言语来。

    薛蟠虽不理会,薛姨妈却听不的这些恶语闲言,不免积恼成疾,每日里只嚷说肝气疼。宝钗劝之无辞,只得指着黛玉捏个谎儿,说:“妹妹这两天咳嗽的紧,几次打发人来请妈妈过去住几天。老太太也说要烦妈妈帮忙照看,只因家中有事,才不便提起。如今香菱的事也料理完了,妈妈不如就进园里住几日,一则自己宽心,二则也帮忙照看妹妹,丫头们虽小心,毕竟不经事。”

    恰好黛玉也打发了紫鹃来看薛姨妈,又将方才宝钗之话说了一遍,且说:“自姨太太搬出来后,姑娘天天想念,说打母亲去世,只有姨太太陪着的几日,才觉着又得了些疼爱。偏又搬走了。这几日姑娘有些咳嗽,夜里睡不塌实,天天念叨姨太太。”说的薛姨妈心软,又想想香菱论身世虽然可怜可敬,论身份却毕竟是个薛家的下堂妾,况且这边外有薛蝌陪着薛蟠打理照料,内有周瑞家的帮着宝钗操持招呼,自己在此反而不便,且增加了许多礼数上的避讳处,便点头允了。宝钗遂看着人打点了些杂物,亲自送母亲进园来。

    且说黛玉因近日犯了旧疾,每日请医问药,懒怠说话。众人知他性僻好静,也都不来烦他,只隔上三五日,偶尔走来略坐一回,说几句闲话罢了。惟有宝玉自知出园日近,愈加珍惜相聚时日,每天一早一晚,总要往潇湘馆走个七八次来回,遇上黛玉喜欢,就多说两句,捡些新闻趣事告诉,或是陪他教鸟儿说话认字;若是黛玉闷闷不乐,便千方百计,出些奇巧主意来逗他喜欢。

    这日睡过中觉,读一回书,只觉坐立不宁,百事无心,遂又往潇湘馆来。方进有凤来仪,忽闻的馨香渺渺,且有青烟自屋中逸出。忙进屋来,只见地下笼着火盆,内中犹有未燃尽的纸片,却不是烧的纸钱,暗花回纹有似剡溪玉叶纸,案上砚墨俱全,笔犹未干,又设鼎焚香,供着嫩柳鲜花,新果香茗。黛玉膝上盖着张毯子,正坐在火盆边亲自用个铜箸子拨火。紫鹃站在一旁垂泪,看见宝玉进来,忙招呼着:“宝二爷来了,且请坐下,我这就倒茶来。”又招呼雪雁倒水来给姑娘洗手。

    宝玉满心不解,又不敢问,因笑着坐下,向黛玉道:“清明未到,这烧的是什么纸?”黛玉慢慢抬起眼来,向他一瞟,却不说话,仍旧慢慢的用火箸子拨火,火光映在脸上,明明暗暗,犹自泪痕未干。紫鹃站在身后,指着火盆偷偷打手势。宝玉用心看去,才见那盆里烧着的纸片上犹有字迹,火光照的分明,清楚看见写着行“一片砧敲千里白”,再欲看时,已然烧尽。恍惚只觉的那里见过,搜心索肠,却一时想不起典出何处,心想若是黛玉做了诗不满意,所以烧了,又似乎不该这般郑重,左右想不明白,只得仍用闲话遮掩,道:“如今天气转暖,你又不耐炭气,只管笼个火盆子做什么?不如收了。”

    黛玉洗了手起身,叹道:“从前不觉的,如今才知道‘精华欲掩料应难’,‘诗言志’,果然不错。”一言提醒,宝玉这方猛然记起,不禁拍手道:“正是,我竟忘了。”

    原来当日香菱立志学诗,昼夜苦思,竟于梦中得了一首七言律《咏月》。原诗作: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宝玉默计时日,方知今日是香菱“头七”,黛玉原来是在自己房中私祭,行那“小丢纸”之礼,点头叹道:“早知这样,袭人那里还有他从前换下的一条石榴裙,该一起拿来烧了。”

    黛玉道:“那又何必定要拘泥形式?不过是一片心意。我承他拜我为师,又受了他的头,毕竟不曾教过他什么。因此将他从前写的三首咏月诗,那回芦雪广联的句,并前儿我生日时他做的桃花诗,都抄录一遍,焚化给他——幸好都还记的——能做的,也不过如此。”

    宝玉赞道:“妹妹真是过目不忘。‘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清秀飘逸,妩媚温柔,分明自道身世;结句‘博得嫦娥应自问,缘何不使永团圆’,更是问的好。如今重新想来,细细品去,倒教人心酸。”黛玉道:“那题目本来是我给他的,叫用十三元的韵写首七律出来。不想他大去之时,偏生又逢着月圆之夜,我便也用这题目再做一首,权当祭他。以完师徒之情。”说罢口占一律,吟道:

    每逢月半月偏圆,星影霜痕浸晓天。

    流水流云惊客梦,飞花飞叶照愁眠。

    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

    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

    宝玉听了“那堪情重腰常细,谁与才高运可怜。一曲菱歌听两夜,和筝弹尽十三弦”几句,细想其意,几欲大哭,又怕惹的黛玉更伤心,忍悲劝道:“香菱从前说过,虽然命苦,但能得你为师,就死也无怨了。今见妹妹待香菱的一番情意,果然比别人不同。他能得你这一首诗为祭,便在九泉之下,也可心安。”遂在案上寻了一张薛涛笺,濡毫蘸笔,代为抄成。又想了一想,自己也续成一首,另题在一张岩苔笺上,道是:

    星沉银汉月沉天,心字香烧忆婵娟。

    梦醒分钗合凤钿,人归抛桨采莲船。

    落花有意留春住,细雨无声入夜寒,

    莫道藕深不见鹭,姑苏城外梦非烟。

    抄毕,一并付火中焚了。火舌吞吐,瞬间化为灰烬。宝玉拨灰来掩住,起身也洗了手。雪雁又奉上茶来。接了,遂坐在黛玉身边,犹恐他余悲未解,正欲设辞安慰,却听黛玉叹道:“我也是才听说他本来自南边,姑苏阊门人氏,原来与我尚有同乡之谊。如今他的神灵先我而去,想来苏州河畔,沧浪亭前,‘阖闾城碧铺秋草’,‘半夜钟声到客船’,其所见所思,未必不与我当年一样。只怕将来我也要同他一样,只有死的时候才能回南边看一眼了。”说着,又流下泪来。宝玉只得用言语百般开解,心中却一则以忧,一则以喜。忧的是以黛玉之仙姿绝色,冰雪聪明,将来亦有紫玉成烟,白莲化蝶之日,宁不可伤;喜的是自香菱去后,园中人往来祭吊不绝,独宝玉因深信斯人灵性聪明,不同凡俗,若以寻常祭礼相待,反有负他为人,因此只一味回避,却偏被众人误会,反当他是无情无意之人,连袭人也于私下里同麝月议论,道满园子人半数都曾往薛家慰问,只有他与黛玉两个不曾前往,且连一句话儿也没有,可谓不通情理之至。他虽不解释,却也难免心生孤寂之感,惟今日见了黛玉这焚稿祭诗魂之举,大合心意,更知世人万千,惟黛玉一人知己,所谓无独有偶,因此反而喜欢。如今听到黛玉自感身世,不禁情动于衷,脱口劝道:“妹妹何必自比香菱。他原为遇人不淑,方至薄命于斯。我再不上进,也不会似薛大傻子那般。”

    黛玉听了,登时脸上变色,斥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自说与香菱同乡,又关你什么事?”宝玉自知造次,不由胀红了脸。欲要解释,却从何解释;待要赔情,又无法自辩。只急的作揖打躬的央告不已。黛玉只不肯理睬,扭着身命他快去。宝玉涎着脸陪笑道:“妹妹要打要骂容易,要我去,断断不能。”又千“好妹妹”万“好妹妹”的央告。

    正闹着,雪雁报说:“薛姨太太同宝姑娘来了。”黛玉忙拭了泪迎出去,宝钗已经扶着薛姨妈进了院子,莺儿同文杏拿着包裹走在后面。黛玉忙命紫鹃接了东西,亲自过来扶住薛姨妈道:“昨夜紫鹃说妈妈答应今晚过来,已经收拾下屋子,想着吃过了饭去接的,不想已经来了。”薛姨妈笑指宝钗道:“原来是打算吃过饭来的,只是他说你身子不好,大老远的走来走去的做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早点过来,免的要你跑一趟。”宝玉也过来见了礼,笑道:“还是宝姐姐细心。行一步棋,总要算到三步以后。”薛姨妈叹道:“他这些日子也忙碌的很,家里家外都指着他一个,那还有时间下棋呢。”玉钗等三人都听的笑了。

    于是一同进屋坐定,紫鹃便与文杏两个收拾衾枕,因只见薛姨妈之物,却不见宝钗的,特地走来告诉了黛玉。黛玉便问:“姐姐不一同住过来吗?或者还是回蘅芜苑去?”宝钗笑道:“你这里那有这些空屋子?且家中还有事情要理,也离不开人。”黛玉道:“便没空屋,你同我住又如何?湘云从前也和我一床上挤过的,咱们抵足夜谈,岂不快哉?”宝钗笑道:“若一半次还使的,只管长住着,岂不扰你清梦?况且你身子不好,打紧的还不肯睡,再与我联床夜话,更要劳神了。”

    宝玉也帮着劝道:“姨妈都搬来了,姐姐岂可独自住在外边?如何使的。”宝钗道:“丫头婆子一大堆,又不是我独门独户住着,有什么要紧。就是妈妈来,也不过略住几日,陪陪妹妹,并不是不回去,早晚还要来回走动的。况且太太又使了周嫂子每日在那边帮忙料理,一早过来,至晚才去,我们做主人家的倒搬空了,岂非坐大?”

    说着,凤姐已经得讯儿来了,带着王夫人的话,也是劝宝钗在园里住下,又道:“前些时我才叫人打扫蘅芜苑,说是天棘都翻出墙外头来了。总是人气不旺,所以草木才得了势,一味疯长。到底还是该搬回来,太太也放心,我也不落埋怨,园里的姐妹也多些团聚。终究在一起的日子又能多长呢?”宝钗执意不从,只说:“我便搬过来,也住不安生,倒折腾费事。宁可每天进来,走动的勤些也就是了。”黛玉道:“姐姐也太固执了。这些人尚且劝不回你的意来。凤姐姐说蘅芜苑的天棘翻出墙头来了,焉知不是为了望姐姐回去呢?只怕那些薜荔藤罗、紫芸青芷,为了想念姐姐,也都要黯然失色,就是人参果,‘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要瘦成相思豆了。姐姐只是不肯顾惜。难道园子外面藏着什么金珠宝贝,生怕被人盗了去,所以非要日日夜夜守着、半步离不开的不成?还是嫌我这里浅陋湫碍,委屈了姐姐?”说的众人都笑起来。

    薛姨妈喜的摩挲着黛玉笑道:“都说凤丫头嘴巧,会逗老太太开心;依我看,你这妹妹说起笑话儿来,比你还犀利呢。这几天我心里发闷,只觉的胸口喘不过气来,如今听你妹妹只两句话,倒把我的闷气散了一大半去了。”凤姐笑道:“我那里比的过两位妹妹。他们开口就是文章,再平常的事也都可入进诗里,就骂了人都还要说是讲学问。我平日里骂人,便是人家面子上不敢回嘴,心里头也在回骂,且骂的比我才狠呢;他们骂人,那听的人一头雾水,喜滋滋的只说好听,饶是捱了骂,还要夸他们好文采哩。”薛姨妈益发笑了。凤姐且又指着宝玉道:“姑妈不信我这话,只问宝兄弟。他那一日捱了这些姐妹的话,不比接了圣旨还喜欢?若是没人骂他,才要闷气呢。”说的宝钗、黛玉也都笑了。宝玉不好意思道:“凤姐姐才说不会骂人,就把我给垫进去了。”

    黛玉早又转头向紫鹃命道:“你跟着莺儿回去,帮着收拾了姐姐缺不得的金宝神枕、金缕玉衣,只管抬了来放在这里,他舍不的那些宝贝,少不得便要住下。”说的众人越发大笑。紫鹃便催着莺儿要走。莺儿偷觑宝钗眼色,见他并不劝阻,薛姨妈又说:“这可冤枉你姐姐了。他最不爱这些玩具摆设,只嫌繁琐,屋里统共那几件石头盆景儿,墨烟鼎,都还是那年老太太游园时赏的,就都挪进来,也终没什么可搬。”便笑着同紫鹃两个去了。

    宝玉听说他两个同住,不知何如,倒像捡了什么宝贝似的,喜的抓耳挠腮,笑道:“都说宝姐姐固执,其实冤枉,林妹妹只几句劝,姐姐少不得也要从善如流的。”忽然想起一事,向凤姐道,“我一直觉的心里头有件大事没做,这几日乱忙一通,就忘了,今天看见姐姐,才想起来。”凤姐见他说的郑重,忙问:“何事?”宝玉正欲说时,想起薛姨妈、宝钗在侧,未免不便,忙又咽住道:“刚要说,偏又忘了。”

    凤姐笑着,才要打趣,忽见丰儿走来,说是宫里来了人,贾母要他过去议事。凤姐心中狐疑,脸上却一丝不露,只笑道:“正是椅子还没坐热呢,又有事情。既这样,姑妈好歹多住几天,有什么事,让丫头吩咐我办来就是。千万别跟我客气,就是真疼我,当我自己子侄了。”薛姨妈笑道:“既这样,便不要什么,也得找两件磨牙的事来烦你。”凤姐笑着去了。

    原来自那日贾琏送帖子进去,贾母便在日夜等候,好容易等的宫中来信,却并不为赐婚,倒是传娘娘口谕,说蒙皇上恩宠,择日便要伴驾远行,赴潢海铁网山春闱,行前诸事繁冗,恐无暇相见,便连一两个月内,也都难得见面,宝玉婚事,惟有射鹿回来再议;又命将薛宝钗的八字也一并封了送入宫去。

    贾母、贾政、王夫人等跪听了旨,都吃一惊,各有心思。虑及奔波迢递,风露辛苦,娘儿们不得见面,贾母不禁又垂下泪来,贾政催促道:“娘娘得伴圣驾,原是不世之隆恩,何谈辛苦?况且这些家常话,究竟留待闲了慢慢再说吧。如今外头还等着回话,倒是赶紧把薛大姑娘的八字问明,好打发公公回去。”王夫人便道:“既这样,该把他姨妈找来,说给他知道。”贾母道:“忙什么?等我们娘儿商议定了再说。”王熙凤也道:“姑妈在潇湘馆呢,我刚打那边来,巴巴儿的又请,倒像一件大事似的,太惊动了些。”王夫人道:“宫里的事,自然是大事。娘娘既这样说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虽然宝姑娘的生日我们也都是知道的,毕竟是个姑娘家,总得找了他母亲来,当面说清了,不然我们不言不语就把个姑娘的八字写个封儿递进宫去,倒不大方。”

    贾母再没想到一番请旨,本来想为黛玉求个护身符的,看元春之意,竟似属意于宝钗,虽不愿意,为着娘娘旨意只是索要八字,并无可推托之辞,且素喜宝钗大方得体,性情温柔,又见王夫人一团高兴,只得点头道:“既这样,便请姨太太过来说话儿。”王熙凤也深知其意,不便说话。贾政自然更无意见,辞了出去且陪内相到书房小坐等候,又命人找了贾琏来相陪。

    一时薛姨妈来了,王夫人笑道:“我们大姑娘近日要陪皇上往铁网山射猎,因想念这些兄弟姐妹,叫把生辰八字都写个封儿送进去,大约是怕记错了生日,漏了赏赐。”薛姨妈便也约略猜到些,想他姐妹几个的八字宫中早已尽知的,不然从前宝玉、探春等生日之时,宫里又何以按时赏赐,并无遗漏,如今却又巴巴儿的打着生日的幌子要八字,自是单单为了宝钗之故。却不便说破,只得含糊笑道:“他是正月二十一,子时生的,小时候有个癞头和尚给他算过,说是五行缺金,竟不是大富大贵的命,所以才叫打了这个金锁儿,又给錾了几个字在上面,天天带着,积些福荫。”

    贾母、王夫人等听了这话,都想起他从前说过的宝钗这金必得找个有玉的来配才是大好姻缘的话来,不禁对看一眼,都笑道:“姨太太说那里话,看宝丫头的行止,模样儿,安静温厚,将来必是个有福的。”又道,“这件事竟不必说与宝丫头知道,横竖他今年生日已经过了,到了明年,娘娘必有赏赐的。”薛姨妈笑道:“平白无故的提他做什么。娘娘伴驾远行,跋山涉水不说,每日里自然百务劳心,那里还有余闲为这些小事废神,反教我们不安。”

    于是府里另备锦封,写了宝钗八字交给太监带回。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凤姐等均知赐婚日近,只在钗、黛两个中间,因未放准,都缄口不提,故而宝、黛、钗三个以及园中姊妹,一个字也不知道。

    却说宝玉自从那日与岫烟谈过,就想着要请凤姐做主,怎么想个法儿仍叫岫烟搬进园子才好。却因为香菱之死,伤心了几日,就将这件事混忘了。直至今日见到黛玉祭香菱,心胸为之一开,方又想起来。只为薛姨妈在旁,不便说起,遂着人打听着凤姐于贾母处定昏已毕,方亲自上门,将岫烟之事说了一遍。凤姐听了笑道:“你倒细心,我竟忘了。从你二姐姐去后,我总没去过紫菱洲一次,那里知道他们的事呢?正是我还没赶的及找太太说你房里的事呢,你倒替别人操起心来。”宝玉忙问:“我房里什么事?”凤姐笑道:“你且别问,横竖两三天就知道的。倒是你说的这件事,确要好好治治那起恶奴刁仆们,不然不说顾不上,还以为怕了他们,更要造起反来,乱自为王了。”

    宝玉便催道:“既这样,便着人接邢姑娘进来吧。”凤姐道:“自然要接他来,只是他并没有明说要搬出去,不过是告假回家暂住,如今我们敲锣打鼓的特地去接,倒叫他不好意思。这件事我自有道理。你且躲起来,看我如何做法。”因叫人传命下去,立刻将紫菱洲侍候的人传两个来问话。

    丰儿去了半晌,方带了王柱儿媳妇来。凤姐命宝玉站在六扇雕漆嵌云母的金碧山水折叠软屏后面,说是“请你看一场好戏”,俟他藏好了,方叫进那媳妇来,且并不问话,只向丰儿发难道:“原来你还知道回来。只当你长在那院里,等着移盆沤肥呢,还是折了脚,使两只爪子爬回来的?”丰儿嘟嘴道:“何尝不想快去快回?我去时,院子里空空的一个人也不见,草长的比人还高,等了半晌,喊的嗓子都哑了,才见他慢腾腾进来了,想是家去歇了一日,直等快关院门儿才回来应卯呢。”那媳妇便喊冤道:“姑娘可别冤枉好人,你那只眼睛看见我家去了?不过往门房找人说两句要紧的话,走开眨眼工夫,姑娘不知道,可别混说。”

    凤姐厉喝一声“打”,彩明便走上前,不问青红皂白,左右开工打了十几个嘴巴。平儿忙过来拦住了,指着那媳妇斥道:“你这媳妇子太不懂事,竟敢在二奶奶面前大呼小叫。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容的你像在你们姑娘面前那般没上没下浑撒野的?”

    原来这媳妇仗着婆婆是迎春的乳母,平日在紫菱洲里,人人都尊他婆婆为大,迎春又素来好性儿,所以纵的他无法无天;后来虽则他婆婆因赌事发,被撵出园子去了,迎春却也随即嫁人,又带走了绣桔等素日与他不睦的四个体面丫头,因此院中总无人肯驳他面子,竟自山中无老虎,称起霸王来了。虽然向惧凤姐威名,毕竟从未亲身领教过,只当说几句话总没有错,孰料只是喊句冤,先就捱了一顿杀威棒。

    也是凤姐今日存心要杀他个下马威,才好做下面的文章。如今看那媳妇面颊肿起,嘴角沁血,满脸满眼都是惧色,心中有数,这才慢慢儿的说道:“你是管看院子的,如何院里没人,就敢敞了门各自走开?若是遭了贼,难道是你自家赔出来?料你折了命也赔不起。除非你自己就是个贼,正要开门给同党行方便,自己却故意走开,若成功了,就回头分赃;若不成功,或遇人看见问起来,就推说一时走开了不知道。左右赖不到你头上,可是打的这样主意?”那媳妇并不知有陷阱,听凤姐说他是贼,唬的忙忙磕头辩道:“天老爷在头上看着,奴才岂敢瞒骗主子?若是奴才若敢起这个心,就凭奶奶打死也不怨的。实在是刚刚走开一下,并没远离,只到门房说几句话,隔的又不远,眼睛一直盯着门的,原是看见丰儿姑娘进去,才随后来了。以后再不敢了。”

    凤姐见他一步步入了道儿,故意道:“既便没有贼心,抛了屋子远走高卧的也不对。倘若姑娘们一时有事使唤,叫起人来,却又如何?”那媳妇更不提防,只听凤姐不再诬他偷窃,便觉安心,闻言忙老实回道:“邢姑娘这些时并不住在园里,所以才走开,并不曾误了主子的事。”凤姐诧异道:“原来邢姑娘回家住了么?怎么没人同我说。既这样,不如把院门儿关了,你们这些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倒还省一处的开销。”那媳妇听这话是要罢自己的差,唬的魂也飞了,忙又回口道:“并不是不住了,邢姑娘只是回家暂歇几日,过几日还要来的。”凤姐便问:“回去多久了?”那媳妇怎敢实说,只含糊道:“也就月把天,正是也该回来了。我今儿头晌还打扫屋子,预备邢姑娘回来呢。”

    凤姐故意道:“只怕邢姑娘不肯回来。总不成没有主子,倒把偌大房子空着,由着你们寻欢作乐去,还要一年四季朝饔晚餐地供养你们,浪费水米不说,倘若再设个局,当成赌窟贼窝儿来,被老太太知道,连我也没脸。还是把院门关了的好。”说来说去,只是要关了院子,又叫彩明拿本子来查紫菱洲共是几个人伏侍,月钱若干,又叫传当值的来说话。

    那媳妇悔的只要咬自家舌头,满头是汗,直磕头道:“果真邢姑娘说过就要回来的。算算日子,只怕就在这一两天了。我们原说还要亲去迎接呢。”凤姐这才罢了,说道:“既然这样,就还把你们留着伏侍邢姑娘。你也知道,他早晚是薛家的人,若有个不周到不妥当,我也难见姨太太和太太的。”那媳妇磕了头,千恩万谢的去了。

    宝玉躲在屏后听的明白,见那媳妇去了,方从屏风后面出来,拍手笑道:“凤姐姐真正运筹帏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声东击西,以退为进,并不治他们顽忽职守之责,也不怪他们慢待主子之罪,竟索性连邢姑娘一个字不提,倒叫他们自己说出来。想来他们去请邢姑娘,必然是千磕头万哀恳的,从此以往,岂敢再不尽心?”

    凤姐笑道:“你今天才知道我的手段?你只看到眼面前儿你姐姐妹妹的事,比这些更厉害的且多着呢。若不是看你面上,我还真不愿这样费事,直接打一顿撵出去,另叫人进来伏侍也就是了。正为的是要你白看出好戏,学着些惩奸罚恶,恩威并施,将来这一摊子家业,早晚都是你的,降众服人,也要有些算计;便是为官作宰,交结权贵,也得察言观色。能齐家方能治国,其实是一样的道理。”

    宝玉那里听的进,只笑着向凤姐拱一拱手,便道谢去了。自觉办了一件好事,心中着实得意,回去说与袭人,袭人也叹道:“这倒也是一件积阴骘的事。”

    那媳妇后来果然找齐紫菱洲伏侍的一干人,细述凤姐之言,又百般商量着如何接回邢岫烟来。果然岫烟只说住在自己家中即可,既然已经搬出来了,倒不便再回去打扰的。急的那柱儿媳妇跪在地上打旋磨儿的磕头央告,说是“姑娘最知书识礼仁慈体下的,就耽待我们这些吃生葱就烧酒不知好歹的花子吧,姑娘若不回去,二奶奶要生扒我们的皮呢。再则没了营生,一家子几口人擎等着就要扎脖子的,刚刚脱了棉的换夹的,眼瞅着又要脱了夹的换单的。若在里边侍候,主子少不得一年四季还要赏些衣裳穿戴,若辞出园去,顾了吃顾不了喝,顾了喝顾不了穿,夏天就得光着,冬天就得裹着,那里也不要去了。姑娘忍心看着我们饿死冻死?人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的佛塔’,姑娘这样良善的人,若肯点点头儿抬抬脚儿,就是超度我们,好比放生了。”

    众媳妇婆子也都不住苦求。说的邢岫邢心软。那邢大舅也巴不的他仍住进园子去,又可省一份吃喝,又白得一份月钱,便努力撺掇着教搬回来了。从此柱儿媳妇等将岫烟只当成亲娘老子般孝敬,比从前伏侍迎春更加小心十分,生怕他一个不愿意又搬出去,凤姐就此关了紫菱洲,丢了他们的差使。不提。

    且说诸姐妹知道宝钗重新住进园子来,都来问候,一则给薛姨妈请安,二则探黛玉之病,三则也方便相聚。因此潇湘馆忽然热闹起来,一日里常有三五人往来,园门常开不闭,紫鹃、雪雁、莺儿等一日七八次的沏茶换茶。黛玉起初倒也喜欢,人来了也都陪着有说有笑,没几日便觉厌烦,但凡来人,只淡淡招呼几句就推说要吃药回避了去,反教宝钗代他招呼。宝钗不过意,每有人来,必加倍小心,殷勤致意,惟恐薄了姐妹的面子。众人都知黛玉素来怯弱小性,便是他冷淡些,也都并不计较,却也愈念宝钗的宽厚识大体,谦让有礼。

    独宝玉虽来往潇湘馆的遭数较往日更频,与黛玉单独说话儿的机会却反而少了,有时是与宝钗一处调琴对奕,有时又与薛姨妈闲话扯古,有时碰上别的姐妹行来,便赏花抚竹,斗牌调鹦,明明与黛玉隔座相望,心里头有万语千言,却偏不能说出,倒像隔着几万里云山雾海似的。有时情不自禁说错一两句过头话,不是得罪了黛玉,就是惹恼了宝钗,且宝钗为人不比黛玉忧喜无常,原本端严矜肃,不苟言笑,远之固而不恭,近之又恐不逊,容易得罪了,求恕不是,赔情也不是,反觉生疏起来,因此频添了许多闲愁野恨。

    捻指仲春,桃花已经开的遍了,叠瓣攒蕊,喷霞吐玉,锦重重的把枝子都压的弯了,满园子凝脂冻雪,翠叶离披。贾母因传命春夏之交最易生病,功课宁可松动些,叫宝玉只上半日学,傍下晌就回来。宝玉得了这护身符,上学更是随心所欲,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愿意去就去上半天,不愿去便索性推病脱滑,先生也不肯深管他。

    这日又是半天学,宝玉换过衣裳便往潇湘馆来,走在翠烟桥上,隔水看见桃柳夹堤,几个女孩儿在林子中嬉笑追打,那一带桃花又开的密,远远望去,如绮如霞,被女孩们碰的红飞香乱,连水上也落了许多花瓣,随波浮荡,洋洋洒洒,从桥洞下穿流而去,不禁想起苏东坡有“鸭头春水绿如染,水面桃花弄春脸”之句,不觉心痒,便要过去一同顽耍,忽见鸳鸯也在其中,倒站住了,心道他自拒大老爷纳妾之议后,每见我必躲开,今儿难得高兴,同姐妹们一处顽乐,我若去了,倒叫他不安。因站住看了一回,也得了两句诗:

    轻粉傅桃垂绛袖,淡烟著柳绿罗裙。

    又想这“垂绛袖”与“绿罗裙”对的不工,或改前句为“红裥袖”,或改后句为“逗罗裙”,才可工整,却又不舍这句的出语天然。一时推敲不来,想着不如等下请林妹妹指教。遂加快脚步走来。未到门首,已听的一股细细琴音,穿梁绕户,缠绵清越,不禁放轻了脚步,在院门口一张,只见钗、黛二人都在竹篱下,一个弹琴,一个焚香,一个穿着素绫弹墨山水的长褂子,一个穿着丁香色杭绸团花掐金线的立领小夹袄,映着一带青碧竹林,潺潺溪水,篱畔翠色参差,风动竹影阴晴,那景致竟如画中一般,不禁看的呆住。直等一支曲子弹罢,才从竹后头走出来,叹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我算领教了。”

    黛玉吃了一惊,扭头嗔道:“你什么时候来的?竟然偷听人家弹琴,好不要脸。”宝玉笑道:“我若冒然出来,惊扰了二位的雅兴,才是真正没眼色呢。韩愈尚有‘窥窗映竹见珍珑’之兴,如何他看棋便是雅事,我听琴便是没脸?”又道,“我刚才看见你们二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弹琴,一个焚香,再配上这竹子,这泉水,这古鼎新茗,直可入画。想古时潇妃、湘妃本是两个人,如今只被林妹妹一人专美,其实缺典,倒是今儿妹妹这一曲《苍梧谣》,韵高古调,匹美虞韶,才是真真正正的‘潇湘妃子’了。”黛玉听了,脸上勃然变色,大生疑窦,欲要发作,又碍着宝钗在旁;欲不理会,然而宝玉言中之意,分明将他二人比作娥皇、女英,岂不唐突?因此脸上红白者几次,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宝钗亦同黛玉一般心理,大没意思,因淡淡的道:“宝兄弟再不能亲近的,说不到三句话就说到歪里去,只管混拿古人来比我们。林妹妹‘潇湘妃子’的美号原是因馆得名,极相宜的,潇湘馆又不是九嶷山,何须别人来画蛇添足,附庸风雅?”

    宝玉这才省过来,潇、湘二妃共事舜帝,又想到《湘浦曲》里“虞帝南巡去不还,二妃幽怨水云间”之句,亦有此意,自己这个典故引的真是大大的不妥。不禁红了脸陪笑道:“我只因闻的潇湘子抚琴,蘅芜君焚香,只当走进仙境里去了,若不是传说里的神仙,岂能这样飘逸超脱?所以枉拟古人,宝姐姐千万莫怪。”黛玉听他只是求宝姐姐莫怪,却不提自己,倒觉喜欢,面色微霁,却仍低着头拨弄弦柱,并不睬他。宝钗早托辞口渴,抽身走了。

    宝玉讪讪的,便走到黛玉身后去看他理弦,只闻一阵幽细清香,似有还无,沁人肺腑,正如梁江淹《灵邱竹赋》所咏:“非英非药,非香非馥。”竟不知是竹子的香,鼎煤的香,还是人身上的香气。欲要请教,又怕说错话更触怒黛玉,因此闭目用力呼吸,暗自细细品度。忽听人笑道:“二哥哥可是参禅?竟然站着就入定了。”抬头看时,却是惜春同着彩屏来了,正看见宝玉闭眼努鼻子的怪相,因此打趣。宝玉不好意思,揉着鼻子道:“我因闻到一股异香,极细,极清,却把整炉的沉香都压下去了,因为用力体会,只没辨闻清楚。”惜春笑道:“这可是听琴入禅,通了三昧了,因此得闻曼陀罗香。”

    宝钗隔窗听见惜春来了,遂同莺儿用青瓷莲花盘子托着全套的青花缠枝莲纹壶盏出来,沏出雀舌牙茶来,敬与惜春道:“四妹妹开口就是佛家语,到底不同我们俗人。”宝玉道:“四妹妹这样喜禅乐道,何不常去拢翠庵里向妙玉师付请教?佛理原要时常讨论切磋,才有进益的。若是一味闭门苦读,真成了面壁了。”

    惜春冷笑道:“住在拢翠庵,道理就一定通么?依我所见,妙玉为人也就罢了。真正苦修之人原应衣无絮帛,食无盐酪,他却连一茶一器也那般执著讲究,那年刘姥姥来,喝他一口茶,他就连杯子都不要了。我佛有云:众生平等;又道是:茶禅一味。他却是耽于茶而远于禅的,连最根基的道理也做不到,又谈何修行?又如何看破?因此我说他自视太高,只怕倒不容易悟的。”

    黛玉听了,默然不语。宝玉也因与妙玉素相投契,不便说话。惟宝钗心无挂碍,原与众人都无分彼此,遂笑道:“那年刘姥姥一句话,让你足画了两年的园子图;如今终于画得了,难道果然舍的送人么?”惜春道:“有甚舍不得?若舍不得给,又何必画?既可画,便可给。姐姐何必疑我?你看我是那小气悭吝,只聚不散的人么?”宝玉笑道:“你说妙玉不通,可是我看这性情,倒和他是一模一样儿的。都一般的傲气。”惜春冷笑道:“傲气就一定是同类么?二哥岂不知傲也有许多种的,有不甘同流、遗世独清之傲,亦有安贫乐业、虚心劲节之傲,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之傲,亦有渴死不饮盗泉水、饿死不吃嗟来食之傲,人有傲气,亦有傲骨,且有傲慢之态度,傲世之风格,二哥以为我之傲,与妙玉之傲,何如?”宝玉被噎的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话可答。宝钗点头道:“说你冒撞,到底遇着四妹妹,才知道厉害了,看还敢乱说话不。”

    黛玉笑道:“妙玉身在尼庵,骨子里却是闺秀;藕榭虽在侯门,心却已经皈依;两个人非但绝不相类,其实大相径庭,一个是出家的小姐,一个是在家的姑子。”惜春笑道:“林姐姐这话说的有些意思了。”黛玉道:“这样说就错了。你该说:女施主言之有理。”众人都笑起来。

    宝玉深感黛玉解围之助,笑道:“与林妹妹谈禅,再说不过他的。我从前自以为一只脚已经跨进佛门了,被他几句话就打了回头;你若同他讲论,只怕不是对手。”惜春笑道:“论口才我自然辩不过林姐姐,倒是手谈的为是。”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

    宝钗失笑道:“都是宝兄弟一句‘窥窗映竹见珍珑’闹的,果然就摆上棋局了。”

    于是紫鹃过来,设几安枰,在竹凳上铺了锦垫,旁边又另置一高足茶几,黛玉便与惜春两个分宾主坐了,各执黑白子斗起来。宝玉、宝钗两个站在一旁观战。看不到几个回合,宝玉便情急叫道:“妹妹错了,该走这一步的,不然,这个畸角岂不没了?”黛玉并不理会,仍向居中处落下一子。惜春果然连落几子将个畸角吃掉,再回头时,却见自己中部大块失陷,不禁叫道:“了不得,只顾做困兽之争,竟被他逐鹿中原。”

    黛玉笑道:“我本来只拟围魏救赵,行一个缓兵之计,那知道你竟也同宝玉一样,求全反毁,因小失大。这样求胜心切,执著得失,还说看的破呢。”惜春拈起一子正欲落下,听了这句,却忽然呆住,愣愣的出神。宝玉一旁拭汗道:“幸亏不曾听我的,不然,那有这一番山回路转。”宝钗笑道:“你读了那些诗书,难道连句‘观棋不语’的俗话也不懂么?不如教他二人且下着,我们里头说话。”宝玉也说“正要看看姨妈”,遂同宝钗一起进去。

    说不了两句话,碧痕拿了张帖子来找宝玉,说有位冯大爷派下了车子来请吃酒。宝玉本不欲去,宝钗劝道:“人家好意请你,又下帖子又派车,可见诚挚,如何不去?成日家只管在我们队里混算什么?也要结交朋友,时常应酬,将来场面上也有个照应。”宝玉听不入耳,却也不好驳回,只得同碧痕回房去换衣裳。正是:

    从来梦醒方知悔,不到棋终未为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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