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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爱情蛊 香云纱

    爱究竟是无怨无悔的付出与守候,还是有所保留的心机与设计?爱你,毫无猜疑地爱你,会不会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错误?

    而送你这件同时织进了爱情与咒语的香云纱内衣,也许就是我能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自信。

    香云纱

    西岭雪

    浣花居的香云纱是南溪的骄傲,穿上一袭香云纱织绣的婚礼褂裙,是南溪每个女孩子自小的梦想。

    香云纱之所以矜贵,是因为每一道工艺都完全由手工制作——养蚕,缫丝,织纱,染葛,泥封,曝晒,一匹纱的成就需要整整两年时间,更不要说褂裙的裁剪和镶绣了。而沈香云负责的,正是工艺中最重要的一道:浣纱。

    每次浣纱时,香云都忍不住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穿上亲手浣就的香云纱衣,欢天喜地地做新娘。正想得出神,忽然一阵马蹄将清澈的溪水践得珠飞玉碎,一个锦衣少年骑在马上,倨傲地问:“浣花居怎么走?”

    香云抬起头来,愣愣地注视着这个轻薄潇洒的美少年,没来由地一阵心跳。“公子跟我走吧。”

    “有多远。”

    “不远,转过这个山头就到了。”

    “走太慢了,你上来跟我一起吧。”公子不等香云回答,弯腰一抄,已经将香云拉上马来,拥住她打马奔去。

    香云偎在公子的怀里,几乎以为在做梦。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骑马,也是第一次与男人如此接近,近得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呼吸。

    正是四月樱花盛开,清凉的风穿行在明亮疏朗的阳光里,绯粉的樱花香得动声动色,花瓣落了他们一头一肩,芬芳的喜悦便打心底里随着花香散溢出来,连眼睛里都流满了快乐。

    香云心里想,原来快乐也是有颜色的,那是四月樱花娇嫩柔艳的绯红色。这绯粉红颜从此将永生永世地烙在她的记忆里,如果有一天她化成了灰,也会是一片粉色的灰;化成了烟,也会是一缕粉色的烟。

    公子姓史,是京城盐商之子,月前已经订了城中首富陈家的女儿为妻,到南溪来,正是为婚礼选购褂裙。浣花居老板恭喜说:“公子来得还真是又巧又不巧,不巧的是庄里已经一匹存纱都没有了;巧的是新一批纱下个月就可以晒好了,要多少有多少,公子可着心挑都行。”

    “下个月?”公子踟躇,“那好,我下个月再来吧。”

    然而就在这个晚上,南溪下了暴雨,山路被冲垮了,史公子的马在半路受了惊,将他颠下马背来,摔伤了腿。如果不是香云从山里将他背回,史公子想自己说不定就要葬身南溪了。他问香云:“你怎么会在大雨夜跑到山里去?”

    香云没有回答。其实,她正是为了史公子去的。大雨把所有人都封在了屋子里,她想起刚刚离去的史公子,也许他会躲在某个山洞里避雨,不知道会不会冷会不会饿,于是就提着篮子进山了,却没想到意外地救了公子一命。

    当她背起他,她的背就再一次贴在了他的胸前,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背上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命。他们的命运紧贴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有一天,她会穿上自己浣的香云纱嫁给他,做他的新娘。

    史公子在南溪留下了,一是等待成纱,二是养伤。

    因为不甘寂寞,因为日久生情,他在又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拥有了香云的处子之身。事后他也有些歉疚,问她:“你后悔吗?”

    “不,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自己是你的人。”香云温婉地说,“我知道你就要成亲了,我没有奢望会做你的妻子。但,你会娶我为妾吗?”

    “薄命怜卿甘作妾。”公子叹息,“可我家的规矩,是娶妻一年内不得纳妾。”

    “一年,很容易过的。我会等你。”香云欢欣地说。

    公子有点羞愧。一年,对他只是处处留情的缓兵之计,对香云,或许便是一生的承诺了。他问香云:“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吗?”

    “知道。爱就是无怨无悔的守候与奉献。”

    “香云,你太单纯了。”公子叹息,“你要明白,爱不能一味付出,爱要留一手,守望爱情,就更加要用一点心机和计谋。你这样子,是很容易受伤的。”

    “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会让我受伤。”香云笑嘻嘻地说。

    雨淅淅沥沥,时疏时密,公子的伤已经痊愈,然而天气仍然没有放晴。婚期却一天天地近了。

    公子无奈:“没有香云纱褂裙也还是要行婚礼的。算了,我不等了。”

    “等一等。”香云取出一套大镶大滚满绣着蝴蝶穿花的重丝褂裙,说:“这是我替自己预备的嫁妆,公子不嫌弃,就拿这套去行礼吧。”

    公子大喜,继而大愧——这是香云为自己一针一线准备的嫁妆,现在却把它献出来,让心爱的人去娶另一个女人为妻。这样的重礼,重得让一个薄悻的男子无以承担。

    然而香云说:“公子拿去吧,早点成亲,也就可以早点纳妾啊。我会在这里等你,一年后,我们就会再见面了。”

    公子更加羞愧,面对这个对自己一往情深毫无怀疑的女孩子,他没有办法再一次重复自己一年后娶她为妾的谎话。他是今生都不打算再来南溪这种偏远荒村的。叹息了又叹息,他想自己可以为香云做点什么呢?或者说,能为自己的薄悻做些什么补偿呢?“香云,除了一年后娶你这件事,你对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他想不论香云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一定要为她做到的。然而香云答:“公子,你知道我对你是没有要求的。”

    “但是这是我的要求。”史公子坚持,“香云,我要求你对我提一个要求。”

    香云想了又想,最后说:“可是我现在想不出来,要不,明天再提吧。”

    第二天就是公子回程的日子了。香云将他送了又送,送到他们初见面的南溪边的时候,公子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跟我提个要求吧,然后,我们就说再见。”

    香云取出一套香云纱的内衣,低下头轻轻说:“公子,这是我连夜为你缝制的,我想请求你穿上它,一年之内都不要脱下来,这样,就等于我在你身边了。”

    公子愧疚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香云的要求竟然会是一件礼物。这是怎样一个无怨无悔的女孩子?她的爱,是一种付出;她的要求,仍然是另一种付出;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请他接受她的付出。

    内衣轻软柔滑,仿佛香云温柔的抚摸。他双手托着那件内衣,心里说不出地疼,他凝视她,他想这是他一生中对她的最后一次凝视,然后,他重重点头,承诺:“我答应你,我发誓,一定永远都不脱下这件香云纱内衣。”

    香云没有听出公子的弦外之音,她只想他在一年之内不要忘记她,直到他们成婚;而他却承诺要一生不脱下它。那么,也就是说要用一生来怀念她。而怀念,就意味着永不再见。

    史公子如期娶了陈家的女儿。当陈大小姐穿着那套整整吃进五公斤绣线的龙凤褂裙走进史家大门时,所有的宾客都被惊动了。多么美丽的新娘,多么华丽的绣衣!

    穿着香云纱内衣的公子在见到穿着香云纱褂裙的新娘第一眼时,就感觉到了那种深深的冲动。这一夜,他不知和新娘颠鸾倒凤多少次。然而他对新娘有个奇怪的要求——请她不要脱下新娘褂裙。

    此后,史公子也一直维持着这样奇怪的嗜好。每当他穿着那件香云纱的内衣和新娘子行周公之礼,他就会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冰蚕。他渴望新娘是另一只冰蚕,与自己抵死缠绵。然而,新娘只有在穿上丝绣裙褂的时候才会令史公子冲动,一旦她脱下裙褂,他就变得索然无味。可是一个主妇又怎能天天穿着几公斤重的褂裙在床上折腾呢?

    真丝是有生命的,穿上真丝内衣的史公子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不甘受缚的蚕,在自己的茧里等待春天。一颗心蠢蠢欲动,仿佛扑翅欲飞的蛾子,渴望破茧而出的那一天。然而,他想飞向哪里呢?

    整整一年过去了,又到五月,是浣纱晒丝的日子了。史公子忽然想起了南溪,想起自己和香云的一年之约——如果,如果床上的女子也穿上香云纱内衣;如果,如果两只冰蚕在床上缠绵交织,那会是怎样一幅销魂的画面?

    公子终于决定启程,前往那个他以为一生都不会再去的地方——南溪。他要购买另一件香云纱的内衣,他要寻找和自己呼应相吸的另一只冰蚕。

    故事的结尾是皆大欢喜的,史公子娶回了穿着香云纱内衣的香云,他们相亲相爱之际,岂止是两只缠绵的冰蚕,那简直就是一对破茧而出的飞蛾,在漫天绯粉红樱间比翼双飞,欲索无穷。

    那一天,公子情深款款地问香云:“在你送我香云纱内衣那天,就已经知道会有今天了吧?你说过爱一个人就是无怨无悔的奉献与守候,原来你真的可以做到。”

    香云微笑,以加倍的热情回报公子,气喘吁吁地说:“是的,我做到了,我也一样记得你说过的话:爱要留一手,尤其守望一段爱情时,就更要懂得用一点心机和计谋。”

    史公子叹息:“其实你比我聪明,我要到一年之后想起南溪的时候,才知道我真正爱的人是你。”

    他不知道的是,在南溪,所有会养蚕的女孩子都同时会养蛊,然而会把蛊虫和蚕丝合织成衣的女子,就只有沈香云一个了。

    而穿上被下了蛊的香云纱内衣的男人,穷其一生都在寻找同一匹丝织成的另一件内衣,否则,就会相思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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