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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陈克明在日本留学时就和这一家的主人相识。近十年来,两人的交情是不即不离,陈克明知道他这位“老朋友”是一个善于自谋的聪明人,却不知道自己在这聪明人嘴里却是“头号的傻瓜”。

    “八一三”响了第一炮,陈克明教书的学校立即被划为战区;仓皇从学校撤走,陈克明正找不到地方住,他这位“老朋友”就贡献了这间厢房。陈克明想不出有什么不该接受的理由,就住下来了。然而说来可笑,已经一个多月了,他和居停主人们至多见过三四次面;本来这一家的翁姑媳三位整天各人忙着各人的事,现在加上一位客人也是整天忙着自己的事,——陈克明也想不出理由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今天陈克明回来的例外早。他的神色,还是那么冷静;举止,还是那么凝重;不过他的眼圈上却有些疲劳的阴影,而他的颧角也还有忿激的红晕未曾褪尽。

    陈克明把那开了一条缝的窗开得大些,就在窗前那高背椅里坐下来。好半天他一动不动,凝眸望着天花板。然后摇了摇头,轻声自语道:“靠不住……这家伙的头脑越来越靠不住了。”

    他在回忆刚才和崔道生的一番辩论。那是在《团结》周刊的每周一次例行的编辑会议上,对于目前上海战局的分析,陈克明发见了崔道生的见解非但有错误,而且透露了很危险的倾向。但是最使陈克明忿激的,还是崔道生那种专横的作风。当辩论到理穷辞屈的时候,崔道生忽然负气地说:“除非我不当编辑人,不然,我的职权是不能侵犯的;我有权选择稿件,和我主张不合的文章我自然可以拒绝。”

    陈克明冷冷地笑了笑,心里想道:“这是很恶劣的态度!”但随即他又痛苦地皱了眉头,自己责备自己道:“我也有错误,我看错了人了!当时只看到崔道生反日很坚决,却没有看出他的头脑是这样不民主的。……可是现在怎么办呢?”陈克明焦灼地站起来,拿了帽子,而且把电灯也关熄了,但突然一转念,又把帽子放下,走去歪在床上,再冷静地考虑最妥当的办法。

    窗外的雨声现在加大了,但天色却比刚才开朗得多了。风又转了方向,风扑打那开着的玻璃窗猎猎地响,斜雨脚也飘进来了。陈克明起来关了这一扇窗,然后又去把对面的那一扇开了。他当窗而立,惘然望着天空。他所考虑的问题还没得到结论,可是他把崔道生的思想与为人却看得更清楚了。

    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陈克明的思索。他转身慢慢地把门开了,却看见那俊俏女仆似笑非笑递上一张小小的纸片。纸上的字迹十分潦草,可以想见那人写的时候既不耐烦而又慌张。陈克明仔细看了好半晌,这才认出是“严洁修”三个字。

    “哦!”陈克明这一声也带几分惊讶,他转眼望住那俊俏的女仆,故意问道:“是一位小姐罢?”

    “是的。在楼下客厅。”

    陈克明略一沉吟,就说道:“好,请她上来罢。”

    俊俏女仆抬眼朝陈克明看了一下,那种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掠过她那白净的脸庞;她一声不出,转身就走了。

    雨声更大,窗外是一片迷茫。陈克明在房里走来走去,他有点猜不透为什么严洁修在这大雨天赶来,而且又那么慌张,似乎连那俊俏的女仆也都觉得奇怪。

    陈克明正在这样想,听得急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门外。严洁修一跳进门来,手里提着还在滴水的雨衣,东张西望,不知放在哪里好,口里却在说:“啊,这么狭长的一条,对面窗,开在中间,啊,滑稽啊!”终于她在门背,找到衣钩,把雨衣挂好,就去坐在小书桌面前,一手抚着心口,却不说话。

    “怎么?又是碰到了什么狗罢?”陈克明微笑着问,那态度就好像对一个受了惊的孩子说:小宝宝,不要怕!“狗也罢,狼也罢,我都不怕!”严洁修倔强地回答。“可是,陈先生,您屡次都以为是我的神经过敏,我可不能承认。”

    “当然也不是说你每一次都是神经过敏。”陈克明仍旧微笑着说,在窗前的高背椅上坐下,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是十分慈和。

    “我也不曾说过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有人钉我的梢!”严洁修辩论着,也笑了。“而且,陈先生,警告我和苏辛佳要留心看看背后的,是您;第一次发见我和辛佳都长了尾巴的,也是您呀……”

    “算了,算了,”陈克明大笑着摇手。“洁修,你胜利了,我辩不过你。”

    “我不是辩论,”严洁修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了,而且把声音放低,“我有问题请教您。我和辛佳释放以后,辛佳的情形怎样暂且不说,至于我呢,最初十来天的确有人在钉我的梢,而且钉的很紧,我相信他们有三四个,轮流换班,专门对付我一个。——陈先生,上一次我告诉您,不是您还笑我神经过敏么?可是近来好像忽然放松了。陈先生,您不要笑,这不是我的神经过敏,当真是放松。但是,今天我发见了一桩怪事情!”

    “刚才你到这里来的时候发见的,是不是?”陈克明接口问,会意地笑了笑。他料想严洁修“发见的怪事情”大概是指他的“居停主人”。然而他猜错了!严洁修很气忿地说:

    “我发见罗求知鬼鬼祟祟钉我的梢!”

    严洁修的一对天真而又机警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望住了陈克明,好像在问:这是你意想不到的罢?又好像在叹息:太复杂,太可怕,我简直弄糊涂了。

    “哦!罗求知!”陈克明点着头轻声说,同时在回忆罗求知给自己的印象。“哦,你发见了?”

    “刚才我到苏公馆的时候,罗求知也在;我出来的时候,雨下大了,雇不到车子,刚走到电车站,忽然看见罗求知;我招呼他,可是他往人堆里一钻,就不见了。电车来了,我一看车里挤得满满的,就没有上去,那时候,我又看到了罗求知,他躲躲闪闪,也许以为我还没有看到他,我就犯了疑,我不等电车了,冒雨步行,故意多绕弯子。这可证明了他是在钉我,的确是钉我!”

    严洁修一口气说到这里方才停止,她那大眼睛亮晶晶地始终望住了陈克明。然而陈克明默默地听着,脸色跟平常一样冷静。

    “弄明白了他的目的,”严洁修接着说,忽然高兴地笑了,“我就打算给他一点颜色看。我还是步行,一直朝这里走,离这儿不远的转角上,不是有一家糖果店么?我进去等着。他要是跟上来,我就要不客气了,——戳穿他的假面具。罗求知果然不知道我躲在那店里,他一路东张西望,想来他很着急,怎么我忽然不见了?一会儿工夫,他走到那店门前,走过去了,我就跳出来,正想大声叫他,先吓这家伙一跳,不料有一个女人已经当面拦住了他。两个拉拉扯扯,好像劝客,又好像吵架。末了还是那女人得胜了,拉着罗求知往回走。这可轮到我来钉他们了!很可惜,那时雨越来越大,他们两个雇了车子走了,我的计划没有成功。”

    严洁修跑到房门边,从雨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糖果,回到原处坐下,把糖果递给陈克明,笑了笑又说道:“要不是下雨,我一定可以探明那个女的是什么路数;可是马路上简直没有车子。我只看清了那女的是蟹壳面孔,打扮得妖里妖气。”

    陈克明嚼着糖果只是沉吟,想着罗求知实在蠢,而严洁修也够淘气,他忍不住失声笑了。

    这当儿,门上又有人轻轻叩着。严洁修看了陈克明一眼,神色又有点不定。

    “进来!”陈克明大声叫着。

    门开了,先探进来的是穿着绣花缎面软底鞋的一只脚,随后才是全身,托着一副茶盘,原来是那个俊俏女仆。她放下茶盘,有意无意地朝严洁修笑了笑。

    “陈先生,”当那女仆走了以后,严洁修忽然问道,“是不是您关照过这里的佣人们,有客来看您,一概挡驾?”

    陈克明惊愕地把眉毛一挺,摇了摇头。

    “那么,是他们捣鬼。他们先说您不在家,后来又向我要名片,可巧我今天没有带……真噜苏,差点儿我发脾气骂起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忽然这样谨慎周到。”陈克明微笑着冷冷地说,然后,口气一转,声音也提高了。“可是,洁修,大雨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啊,事情么?一来呢,季真叔跟您打电话没有打通,我就讨了这份差使。二来呢,我闷得慌,……”严洁修一边说,一边交给陈克明一个字条儿,“憋着一肚子的气,一脑袋的问题;可是季真叔忙得很,两三天来,他都和厂里总工程师周先生商量什么要紧的事情,我不敢打扰他。”

    “好,那么把你的闷气和问题,都告诉我罢,……”陈克明眼看着严季真的字条,口里这样说。“不过,季真忙的是什么呢?”陈克明把字条搁下,抬起眼来,突然口气变得很郑重:“洁修,回头你对季真说,《团结》周刊的事,他在此时出面是很不适宜的,崔道生正想找一个借口,诿卸他的拆台的责任!”

    “他怎样拆台?怎么季真叔一出面他便有了借口?”

    “他以‘不干’为要挟。”

    “不干就让他不干!反正他不过顶一个名。经济是季真叔负责的,拉文章是你负责,跑腿打杂是……”

    严洁修正说得高兴,陈克明早已笑了起来。他用夸奖的目光,看着严洁修,但又用了嘲讽的口气说道:“洁修,你真干脆,痛快。可是,你忘记了什么责任都没有负起来的崔道生,他的算盘是打的很精明的;他为他个人打算,比你为《团结》打算,要精明得多而又多呢!他知道在这时候,我们要是干脆让他这挂名的角色不干了,那就是《团结》完蛋!而且他也知道,我们这些赔钱出力,实际负责的人,一定舍不得《团结》完蛋!”

    “可是,陈先生,我就不懂,……”

    “你不懂为什么当初要请他来当主编罢?”

    “不是。我不懂为什么他不干了,《团结》就完蛋?”

    “因为官方早就存心要封闭这刊物。你换了编辑人,他们正好借此来多方留难。”

    “留难由他们留难,出版我们还是出版,我们是正大光明的!”严洁修两眼放光,很勇敢地说。

    “哦,哦!好孩子!”陈克明忍不住又笑了,“如果大家都讲理,那你和苏辛佳也不会坐牢了!”突然他笑容一敛,凝眸看着严洁修。那眼光带几分慈和,但也带几分忿慨,像是苦闷,但又像是疲倦,同时又这样尖利,使得严洁修低了头不敢回看他。

    一会儿以后,她听得陈克明的声调忽然变得悲凉而坚决,几乎是一字一字的说:

    “洁修,你的年纪还小,你的处境又太好,有许多事情;你现在不会理解,也许将来你也不会理解。如果将来你能理解了,你就会知道,不但是我们这一代,恐怕甚至于连你们这一代,都是命定了要背十字架的!人家可以不讲理,我们却不能不处处讲理;我们这样无时无处讲理,人家还要明里压迫,暗里谋害。我们咬牙忍痛,连一声也不哼。洁修,你以为这是不是我们懦怯,我们不勇敢?你看我是不是怯懦的,你看你的季真叔是不是懦怯的?但是我们一切都忍耐了,我们宁愿背十字架!我们要对民族的敌人复仇,我们是顾全大局的。艰难困苦,我们来担当,高官厚禄,人家去享受;我们愿意。为什么?为了一致对外抗战!为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能够做自由的人民,不再背我们今天背的十字架!洁修,我们要把我们的勇敢和憎恨都用来对外!”

    陈克明说完,咬着嘴唇笑了笑,起身走了一步,却又坐下。严洁修抬起头来,她的两眼已经红红的了,看见陈克明注意地对她看着,她又把头低下。

    “好孩子,洁修,”陈克明轻轻地抚着严洁修的肩膀,像一位慈母一样温和地说。“没有热烈的感情,我们不会去背十字架,但如果感情脆弱了,要背也背不起来。洁修,我也有女孩子,也跟你差不多年纪。我常常这样想:中国的问题应当在我们这一代的手里解决。因为我们是什么艰难困苦都经历过,我们是从血泊里过来的。你们这一代的血汗应当用在建设方面。可是,洁修,恐怕不幸我这想法还是太乐观!”

    这时候,严洁修的眼泪已夺眶而出,但是她陡然用劲忍住了,仰脸说道:“陈先生,我告诉您,苏辛佳有一个计划。不过,您可不要告诉苏老伯啊,辛佳只悄悄地对我一个人说。

    她想到北方去!”

    “哦!”陈克明淡淡一笑,好像早已知道了苏辛佳这所谓计划,反问道:“去找八路军罢?”

    “您是不赞成的?陈先生。”

    陈克明摇了摇头,还没回答,严洁修又说:“您要批评她一时感情冲动?咳,季真叔也这样说。可是你们都不了解。辛佳不是冲动,她和我有过一次长谈。”

    “几时呢?恐怕是前天罢?”

    “那么,陈先生,她也告诉了您了?”

    陈克明微笑点头,可没有表示意见。

    严洁修迟疑地望着陈克明的面孔,似乎在等他开口,但又不耐烦,忽然叹了口气,她轻声地好像对自己说:“我们帮他们募捐,可是我们带了东西要到伤兵医院去慰劳,他们就不欢迎。爸爸说我募捐也是多事,大伯父说募捐只管募捐,捐到了钱应当交给政府。他这话,就跟那猫脸的什么秘书一鼻孔出气,可是我看准了那猫脸的是十足的坏蛋!本来我还问过自己:到伤兵医院慰劳一次,上难民收容所看一看,这有什么了不起?这就算是帮助了抗战?可是现在,既然他们不许我们做,我就觉得那些都是有意义的!”说到这里,她兴奋地跳起来,靠在陈克明肩头,对着他的耳朵,装作十分机密似的问道:

    “季真叔不肯告诉我,可是我看得出来,他在干一件秘密,而且,陈先生,您是参加了的,您赞成不赞成我来帮忙呢?”

    陈克明一怔,摸不着头绪,然而他立即省悟到,这也许是严洁修的神经攻势,——这女孩子比苏辛佳调皮。他笑了笑,答道:“你都知道了,还用我说!”

    “那么您赞成了,我也算一个。”

    “算什么?”

    “嗳,嗳,反正您赞成了,我不管!”严洁修撒娇地说,抬头看窗外,转身似乎想走了,可又坐下,老气横秋地发议论道:“辛佳的想法,我也是反对的。要是有意思的话,到处都有意思;这里有看不顺眼的,到了北方也有的顺眼,有的不顺眼。陈先生,请您指教,我这意见对不对?”

    陈克明不回答,望着严洁修只是微笑。

    一个中年人的微笑常因对象不同而意义亦大有分别,然而对于年轻人,陈克明的微笑照例几乎只有一种意义,这是严洁修一向知道的,如果翻译成一句话,这就是“哦,简直像个有经验的大人了!”当然这里包含着夸奖的成分。但现在严洁修却不那么想,她立刻提出了抗议:

    “陈先生,我不赞成您老把我当作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没有料到严洁修会发生反感,陈克明忍不住失声笑了;但也马上收住了笑容,郑重地回答:“不!洁修,你不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可是你太像一个世故太深的大孩子!”

    “我不承认!”严洁修撅起嘴唇摇了摇头。

    “不承认就好了。可是,洁修,你说老实话,你还没到北方去过,你怎么就知道那边有顺眼的,也有不顺眼的?这恐怕是别人的意见,给你拾到了罢?”

    严洁修脸上有点红了,她那意见确是拾来的。这是昨天她的父亲对罗任甫说的。这一位新近“看”过了汉口、郑州、西安三处的工业,而刚回上海来的大华厂的经理,昨晚在严府谈他的考察所得,很有些“惊人”的议论,而且和严氏昆仲发生了辩驳。最后收场,就是严仲平发表了他的“有顺眼,也有不顺眼”的警句。对于父亲的这一句话,严洁修觉得很对,因而就记住了;但现在被陈克明一下就点破,她倒不肯痛痛快快承认。

    “不管是谁的意见,”严洁修故意顽皮地大声笑着,掩饰她的忸怩,“请您先批评一番,这是对呢不对?”

    “这句话本身是对的。宇宙尚且有缺点,世界上并无全知全能的上帝。可是,把这句话应用到事实,就不是那么简单了。不顺眼的是些什么事呢?谁看了不顺眼呢?不顺眼的原因是什么呢?”

    “那以,就让我忘记了这句话罢!”严洁修赶快接口说。显然,这并不是诚心诚意佩服。这不过是对于陈克明表示敬意,而且她也没有兴趣深入去讨论。

    陈克明也懂得这意思,他慢吞吞地点了一下头,却望住了严洁修,又微微一笑。

    “陈先生!”严洁修避开了陈克明的眼光,讪答答地轻声说,“您这样看我干么?”

    “我忽然想起我的女儿来了。”

    “啊!她来了么?”严洁修高兴得跳起来。但马上又觉到自己的冒失,便红了脸,噗嗤地笑了。

    “可来了信了,”陈克明看着严洁修慢吞吞地说。“她们到了郑州。路上走了个把月,从北平。可是,这个把月,抵得整整一年,这孩子有了长进。”

    “陈师母也在郑州么?”

    “也在郑州。”顿了一下,陈克明突然站起来拍着严洁修的肩膀,大声说,“洁修,半个月前,子和写来的第一封信里,也有你刚才说过的顺眼不顺眼那样的意思,可是她又说这是一路上同伴的几位教授的议论。所以我猜想你也是拾的别人家的话,而别人家也许又是另外地方听来的。”

    “那倒不是。”严洁修低声说。

    “不过,这一次来的信,调子不同了。一路上的辛苦,铁一般的事实,教训了她。”一边说,陈克明拉开了抽屉,捡出一张照片递给严洁修。

    “真滑稽,面熟得很呢,”严洁修捧着那照片吃吃地笑着说:“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

    陈克明笑着不说什么。

    “我想我应该走了,”严洁修放下了照片,就转身找她的雨衣。陈克明走到房门边代她把雨衣取下来,说道:“告诉季真,晚上八点钟在家里等我。”

    雨早就停止,天色开朗,一抹斜阳射在窗上。陈克明手里拿着那张照片,耳朵里听得严洁修的脚步声渐去渐远,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回来了。陈克明放下照片,转脸朝房门看时,严洁修一跳进来,随手就把房门关上。

    “忘记了一句要紧话!”严洁修靠着陈克明的耳朵说,气息还是很急促。“您得搬一个家。”

    陈克明似乎一怔,沉吟着问道:“这也是季真……”严洁修性急地连连点头,又抢着说:“房主人有嫌疑,不,简直是汉奸呢!”

    “没有别的纠葛么?”

    “没有。”

    “那么,这一点,我早已看出来了。”陈克明说着淡淡一笑。“可是我想不出理由,为什么我得搬走。”

    “陈先生!怎么……”

    “怎么我这样糊涂罢?”陈克明按着严洁修的肩膀,叫她镇静些。“其实也并不为奇。我们还和隐藏着的汉奸同一个机关办事,同站在一个讲台上大喊其抗战到底呢!”

    “可是,陈先生!……”严洁修睁大了眼睛,几乎是在喊叫了。

    “你听我说,”陈克明又一次摇手叫洁修静些,“房主人是汉奸,你觉得讨厌,那么,如果至亲骨肉是汉奸,你又怎么办呢?”

    说着,陈克明就双手轻轻推着严洁修出去,又像取笑似的说:“孩子,你真是少见多怪。赶快回家去。八点钟我要来呢,别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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