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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动摇 十一

    久已被捕的三个人释放了,县长照旧供职。

    这都是李克的主张,胡国光本不满意;但是李克能指挥农协委员,胡国光也就没有办法,只能怀恨而已。农民解了县署之围后,胡国光就对店员工会的人说,李克太软弱,太妥协,这回民众是可惜地冤枉地失败了。

    但假使胡国光知道李克此时袋中已经有一纸命令是“拿办胡国光”,那么,他准是说李克不但软弱妥协,而且是反革命。

    直到当天晚上,方罗兰和陈中告诉了胡国光的罪状时,李克才宣布查办的事;他那时说:

    “胡国光原是贵县的三等劣绅,半个月前,有人在省里告他,列举从前的劣迹,和最近解放婢妾的黑幕。省党部早已调查属实,决定拿办,现在是加委我来执行。刚才已经请县长转令公安局长去拘捕了。明天县党部开会时,我还要出席说明。”

    方罗兰和陈中惊异地点着头,也不免带几分惭愧。“论起他混入党部后的行动来,”李克接着又说,“都是戴了革命的面具,实做其营私舞弊的劣绅的老把戏;尤其可恶的,他还想抓得工会和农协的势力,做他作恶的根据。这人很奸猾,善于掩饰,无怪你们都受了他的欺骗了。”

    “不但善于掩饰,而且很会投机。记得本年春初店员风潮时,他就主张激烈,投机取巧,以此钻入了党部。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我们对于店员问题的态度太软弱,反倒造成了胡国光投机的机会了。”

    方罗兰想起前事,不禁慨叹追悔似的说。

    “软弱自然不行,但太强硬,也要败事。胡国光是投机取巧,自当别论,即如林不平等,似乎都犯了太强硬的毛病。”

    陈中表示了不同的意见。

    李克微笑;在他的板板的脸上,可以看出一些不以为然的神气。他看着方罗兰,似乎等待他还有没有话说。

    “软弱和强硬,也不能固执不变的,有时都要用;”看见方罗兰微微颔首后,李克又说了。“此间过去一切事的大毛病,还在没有明白的认识,遇事迟疑,举措不定。该软该硬,用不得当。有时表面看来是软弱,其实是认识不明白,不敢做,因为软弱到底还在做。有时表面看来是很强硬了,其实还是同样认识不明白,一味盲动。所以一切工作都是撞着做的,不是想好了做的。此后必须大家先有明白的认识。对于一些必行的事务,因为时机未至,固然不妨暂为软弱地进行,然而必得是在那里做,而不是忘记了做。”

    李克冷冷地抽象地讲着,似乎看得很郑重。但这没味的“认识论”和“软硬论”很使方、陈二人扫兴,谈话便渐渐地不活泼。陈中连蓄念已久要询问的省方政策也忘记问了,看见时候不早,便和方罗兰离开了那短小的特派员。途中,陈中轻轻对方罗兰说:

    “此番省里来的人,比上次的厉害得多。可是太眼高。他说我们的工作一无是处,又批评我们认识不明白。好像我们竟是乡下土老儿,连革命的意义,连党义,都认不明白似的!”

    方罗兰沉吟着点了一下头,没有回答。

    但是认识不明白的例子立刻又来了。

    胡国光居然脱逃,并且还煽动店员来反对李克。店员工会居然发宣言,严厉质问胡国光获罪的原因。县党部因此发表了关于查办胡国光的李克的报告,但店员工会仍旧开会,要求李克去解释报告中的疑点。开会前半小时,林子冲听得了一个不好的消息,特地找到李克,劝他不要去出席。

    “他们今天哪里是请你去解释,简直是诱你去,要用武力对付你。”

    林子冲说的很认真,声音也有些变了,好像莫大的危险已在目前。

    李克很冷静地摇着头,仍旧慢慢地穿上他的灰色布的中山装。

    “这是千真万确的。你去的话,怕有生命危险!”

    “你从什么地方听来这些无稽之谈?”

    “孙舞阳特地报告我的。她又是从可靠地方得的消息。你要知道:孙舞阳的报告一向是极正确的。你没看见她那种慌张的神气!”

    “纵然有危险,也是要去的。”

    “你可以推托临时有事,派一个人代替出席。”

    “不行!店员受胡国光迷惑已深,我所以更要去解释,使他们醒悟过来。”

    “今天可以不去,以后你定个日期,约他们的负责人到县党部来谈谈就是了。”

    李克很坚决地摇着头,看了看手表,慢慢地拿帽子来合在头上。

    “既然你一定要去,”林子冲很失望似的叹息着说,“也应该有些儿防备的呀!”

    “难道带了卫队去么?你放心。”

    李克说时微笑,竟自坦然走了。

    林子冲惘然站在那里几分钟,李克的坚决沉着的面容宛在目前。这使得林子冲也渐渐镇定起来,反自疑惑孙舞阳的报告未必正确,或者,竟是他自己听错了话;刚才太匆忙,只听得孙舞阳说了一句“他们要打李克”,就跑了来了,说不定她的下文还有“但是”呢。

    林子冲忍不住自笑了;反正他没事,便又望妇女协会走去,想找着孙舞阳再问个明白。

    一点风都没有,太阳光很坚定地射着,那小街道里闷热得像蒸笼一般。林子冲挨着不受日光的一边人家的檐下,急步地走。在经过一个钉了几条麻布的大门的时候,听得男子说话的声音从门里送出来,很是耳熟;他猛然想起这好像是胡国光的声音,便放慢了脚步细听,可是已经换了妇人的格格的软笑声,再听,便又寂然。

    好容易走到了妇女协会,不料孙舞阳又不在;却照例在房门上留一个纸条:“我到县党部去了。”林子冲满身是汗,不肯再走了,就坐在会客室里看旧报,等候孙舞阳回来。他翻过三份旧报,又代接了两次不知哪里打来的找问孙舞阳的电话,看看日已西斜,便打算回去,可巧孙舞阳施施然回来了。

    “好,你倒在这里凉快!李克挨打了!”

    孙舞阳劈面就是这一句话。林子冲几乎跳起来。

    “当真?不要开玩笑。”他说。

    “玩笑也好。你自己去看去。”

    孙舞阳说的神气很认真,林子冲不得不相信了;他接连地发问:怎样打的?伤的重么?现在人在哪里?孙舞阳很不耐烦地回答道:

    “没有说一句话就打起来。伤的大概不轻。你自去看去。”

    “人在哪里呢?”

    “还不是在老地方,他自己的房里。对不起,不陪了,我要换衣服洗身了。”

    林子冲看着孙舞阳走了进去,伸一个懒腰;他觉得孙舞阳的态度可疑:为什么要那样匆忙地逃走?大概自始至终的“打的故事”,都是她编造出来哄骗自己的。他再走进去找孙舞阳,看见她的房门关得紧紧的,叫着也不肯开。

    林子冲回到县党部时,又知道孙舞阳并没哄他。李克的伤,非得十天不能复原。林子冲很惋惜他的劝阻没被采用,以至于此,可是那受伤的人儿摇着头说:

    “打也是好的。这使得大多数民众更能看清楚胡国光是何等样的人。而且动手打的只是最少数。我看见许多人是帮助我维护我的。不然,也许竟送了性命了。”

    “没等你说一句话,他们就打么?你到底不曾解释!”

    “好像我只说了诸位同志四个字,就打起来。虽然我的嘴没有对他们解释,但是我的伤,便是最有力的解释。”

    李克的话也许是有理的,然而事实上他的挨打竟是反动阴谋的一串连环上的第一环。林子冲曾在县党部中提议要改组店员工会,并查明行凶诸人,加以惩办,但陈中等恐怕激起反响,愈增纠纷,只把一纸申斥令敷衍了事。这天下午,县城里忽然到了十几个灰军服,斜皮带,情形极狼狈的少年,过了一夜,就匆匆上省去了。立刻从县前街的清风阁里散出许多极可怕的消息。据有名的消息家陆慕游的综合的报告,便是:有一支反对省政府的军队①从上游顺流而下,三四天内就要到县;那时,省里派来的什么什么,一定要捉住了枪毙的——

    ①“反对省政府的军队”,亦即指反革命的夏斗寅的部队。——作者原注。

    许多人精密计算,此时县城里只有一个负伤的李克正是省里派来的。

    可是另有一说,就大大不同了。这是刚从城外五星桥来的一位测字先生的报告;他睁圆了眼睛,冷冷地说:

    “哼!该杀的人多着呢!剪发女子是要杀的,穿过蓝衣服黄衣服的人也要杀,拿过梭标的更其要杀!名字登过工会农会的册子的,自然也要杀!我亲眼见过来。杀,杀!江水要变成血!这就叫做青天白日满地红!”

    测字先生的话,在第二天一早就变成了小小的纸条,不知什么时候,被不知什么人贴在大街小巷。中间还有较大的方纸,满写着“尔等……及早……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一类的话。中午,同样的小方纸,又变成了传单,公然在市上散发了。全城空气一分钟一分钟地越来越紧张。

    傍晚,在紧急会议之后,县工会和农会命令纠察队出勤,紧要街道放步哨,并请公安局协助拘拿发传单和小纸条的流氓。大局似乎稳定些了。

    李克知道了这些情形,特请方罗兰、陈中去谈话。“城中混乱的原因,”李克说,“大概有两个。胡国光派和土豪劣绅新近联合,自然要有点举动,此其一;上游军事行动的流言,增加了土豪劣绅的势焰,此其二。目下人民团体已经着手镇压反动派的活动,县党部也应该有点切实的工作。”

    听了这话,方罗兰沉吟着;陈中先答道:

    “县党部无拳无勇,可怎么办呢?”

    “明天我们要开临时会讨论办法。”方罗兰也说了。

    “开会也要开。最紧要的是党部要有坚决的手腕,要居于主动的地位,用纠察队和农军的力量来镇压反动派。明天开会,有几件事要办:一是立即拘捕匿伏城中的土豪劣绅及嫌疑犯,二是取缔流氓地痞,三是要求县长把警备队交给党部指挥——现在警备队成为县长一人的卫队是很不对的。”

    李克说完了,眼睛看着方、陈二位的脸上。两位暂时默然无言。

    “拘捕城中的反动派,怕不容易罢?他们脸上又没有字写着。”

    方罗兰终于迟疑地吐露了怀疑的意见。

    “县长不肯交出警备队,却怎么办?”

    陈中也忙着接上来说。

    “检举起来,自然有人来报告。”李克先回答了方罗兰,他又转脸看着陈中说,“县长没有理由不让警备队来镇压反动派。万一他坚持不肯,可以直接对警备队宣传,使他们觉悟。

    再不行时,老实把这一百人缴械。”

    方、陈二人似乎都失色了。他们料来李克一定是创口发炎,未免神志不清,觉得再谈下去,还有更惊人的奇谈;于是他们相视以目,连说“明天开会就是”,又劝李克不必焦虑,静养病体,便退了出来。

    第二天上午,会是开了,李克的意见也提出来了;大家面面相觑,没有说话。哑场了可五分钟,做主席的方罗兰才勉强说:

    “三条办法,理由都很充足,只是如何执行,不能不详细讨论。事关全局,县党部同人不便全权处决;鄙意不如召集各团体联席会,请县长也出席,详细讨论办法。各位意见怎样?”

    列席的各位正待举手赞成,忽然一个女子面红气喘地跑进来。她的米色麻纱衫子的方领已经被撕碎,露出半个肩头。

    她的第一句话是:

    “流氓打妇女协会了!”

    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所有的嘴都惊叫起来。

    方罗兰还算镇静,拿右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急汗,一面说:

    “舞阳,坐下了慢慢的说。”

    “我刚起身,在房里写一封信,忽然外边有人大嚷起来,又听得玻璃打破了,我跑出房去想看一看,就听得男子的怪声大喊打倒公妻,夹着还有女人的哭喊声。我知道不妙,赶快走边门,哪知门外已经有人把守,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人。他拦住我……衣领也被他撕碎,到底被我挣脱,逃了出来。以后的事,我就不知道。”

    孙舞阳一面喘着气,一面杂乱地说。她的雪白的小臂上也有几块红痕,想来是脱险时被扭拧所致。

    “穷竟有多少流氓?”

    “穿什么衣服?拿家伙么?”

    “妇女协会的人都逃走了么?”

    “听得女子哭喊救命么?”

    惊魂略定的先生们抢先追问着。但是孙舞阳摇着头,把手按住了心口,再也没有话了。

    于是有人主张派个人去调查,有人说要打个电话去问问。

    孙舞阳一面揉着心窝,一面着急道:

    “赶快请公安局派警察去镇压呀!再说废话,妇女协会要被流氓糟蹋完了!”

    这句话才提醒了大家:妇女协会大概还被流氓占领着。打过了电话,人们又坐着纷纷议论,悬猜流氓们有否对于女子施行强暴,问孙舞阳怎么居然脱险,拦住她的流氓是如何一个面目;把今天来的正事忘记得干干净净了。但此时,电话铃又尖厉地响起来。彭刚以为一定是公安局来回话,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接听,可是只“哦,哦”了两声,立即脸色全青了,摔下电话筒,抖着声音叫道:

    “流氓来打我们了!”

    “什么!公安局来的电话么?你听错了罢?”

    方罗兰还算镇静似的问,可是大粒的汗珠早已不听命地从额上钻出来。

    “不是公安局。……县农协关照。……要我们防备。”

    彭刚的嘴唇抖得厉害。

    这时,党部里的勤务兵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后面跟着同样惊惶的号房。勤务兵说,他在街上看见一股强盗,拖着几个赤条条的女人,大嚷大骂游行,还高喊:“打县党部去!”号房并没看见什么,他是首先接到勤务兵带来的恶消息,所以也直望里边跑。

    这还能错么?勤务兵看见的。而且,听呀,呼啸的声音正像风暴似的隐隐地来了。犹有余惊的孙舞阳的一双美目也不免呆钝钝了。满屋子是惊惶的脸孔,嘴失了效用。林子冲似乎还有胆,他喝着勤务兵和号房快去关闭大门,又拉过孙舞阳说道:

    “你打电话给警备队的副队长,叫他派兵来。”

    呐喊的声音,更加近了,夹着锣声;还有更近些的野狗的狂怒的吠声。陈中苦着脸向四下里瞧,似乎想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彭刚已经把上衣脱了,拿些墨水搽在脸上。方罗兰用两个手背轮替着很忙乱地擦额上的急汗,反复自语道:

    “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没有一点武力是不行的!”

    突然,野狗的吠声停止了;轰然一声叫喊,似乎就在墙外,把房里各位的心都震麻了。号房使着脚尖跑进来,张皇地然而轻声地说:

    “来了,来了;打着大门了。怎么办呢?”

    果然擂鼓似的打门声也听得了。那勤务兵飞也似的跑进来。似乎流氓们已经攻进了大门。喊杀的声音震得窗上的玻璃片也隐隐作响。房内的老地板也格格地颤动起来;这是因为几位先生的大腿不客气地先在那里抖索了。

    “警备队立刻就来!再支持五分钟——十分钟,就好了!”

    孙舞阳又出现在大家面前,急口地说。大家才记起她原是去打电话请救兵的。“警备队”三字提了一下神,人们又有些活气了。方罗兰对勤务兵和号房喝道:

    “跑进来做什么!快去堵住门!”

    “把桌子椅子都堵在门上!”林子冲追着说。

    “只要五分钟!来呀!搬桌子去堵住门!”

    彭刚忽然振作起来,一双手拉住了会议室的长桌子就拖。一两个人出手帮着扛。大门外,凶厉的单调的喊杀声,也变成了混乱的叫骂和扑打!长桌子刚刚抬出了会议室,号房又跑进来了,还是轻声地说:

    “不怕了!纠察队来了!正在大门外打呢。”

    大家勉强松了口气。刚把长桌子拖到大门口,而且堵好的时候,忽然,砰,砰!尖脆的枪声从沸腾的闹声里跳出来。接着是打闹的声音渐远渐弱。警备队也来了,流氓们大概已经逃走了。

    半点钟后,什么都明白了:大约有三十多人的一股流氓,带着斧头,木棍,铁尺,在袭击了妇女协会后,从冷街上抄过来攻打县党部;流氓们在妇女协会里捉了三个剪发女子——一个女仆和两个撞来的会员,在路上捉了五六个童子团,沿途鞭打,被纠察队打散,并且被捉住了四五个。

    这一个暴动,当然是土豪劣绅主动策划的,和胡国光有关系也是无疑的,因为被捉的流氓中有一个十八九岁的,人们认识他就是胡国光的儿子胡炳。他直认行凶不讳,并且说,在妇女协会边门口,强xx了一个美貌女子。

    “哼!明后天大军到来,剪发女子都要奸死,党部里人都要枪毙。今天算是老子倒楣。明天就有你们的。”

    这个小流氓很胆大地嚷着,走进了公安局的拘留所。

    当天下午,近郊的农民进来一千多,会合城里的店员工人,又开了群众大会,把店员工会的林不平拘捕了,因为他有胡国光派的嫌疑,又要求立即枪毙上午捉住的流氓。但县党部毫无表示,也没有人到大会里演说。当时林子冲曾对方罗兰说:

    “土豪劣绅何等凶暴!在妇协被捉的三个剪发女子,不但被轮奸,还被他们剥光了衣服,用铁丝穿Rx房,从妇协直拖到县党部前,才用木棍捣进阴户弄死的。那些尸身,你都亲眼看见。不枪毙那五六个流氓,还得了么?党部应该赞助人民的主张,向公安局力争。”

    然而方罗兰只有苦着脸摇头,他心里异常地扰乱。三具血淋淋的裸体女尸,从他的眼角里漂浮出来,横陈在面前;怨恨的突出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等待他的回答。他打了个寒噤,闭了眼。立刻流氓们的喊杀声又充满了两耳。同时有一个低微的然而坚强的声音也在他心头发响:

    ——正月来的账,要打总的算一算呢!你们剥夺了别人的生存,掀动了人间的仇恨,现在正是自食其报呀!你们逼得人家走投无路,不得不下死劲来反抗你们,你忘记了困兽犹斗么?你们把土豪劣绅四个字造成了无数新的敌人;你们赶走了旧式的土豪,却代以新式的插革命旗的地痞;你们要自由,结果仍得了专制。所谓更严厉的镇压,即使成功,亦不过你自己造成了你所不能驾驭的另一方面的专制。告诉你罢,要宽大,要中和!惟有宽大中和,才能消弭那可怕的仇杀。现在枪毙了五六个人,中什么用呢?这反是引到更厉害的仇杀的桥梁呢!

    方罗兰惘然叹了口气,压住了心底下的微语,再睁开眼,看见林子冲的两颗小眼珠还是定定地凝视着自己;忽然这两颗眼珠动了,黑的往上浮,白的往下沉,变成了上黑下白的两个怪形的小圆体;呵!这分明是两颗头,这宛然就是血淋淋女尸颈上的两颗剪发的头!“剪发女子都要奸死”这句话,又在他耳边响了。他咬紧了牙齿,唇上不自觉地浮出一个苦笑来。

    突然一闪,两个面形退避了;依然是黑白分明的两个小圆东西。但是又动了,黑的和白的匆忙地来去,终于成为全白和全黑的,像两粒围棋子。无数的箭头似的东西,从围棋子里飞出来,各自分区地堆集在方罗兰面前,宛如两座对峙的小山;随即显现出来的是无数眼睛叠累成的两堆小山,都注视着横陈在中间的三具血淋淋的女尸。愤恨与悲痛,从一边的眼山喷出来;但是不介意,冷淡,或竟是快意,从又一眼山放散。砖墙模样的长带,急速地围走在两个眼山的四周,高叠的眼,忽然也倒坍下来,平铺着成为色彩不同的两半个。呵!两半个,色彩不同的两半个城呀!心底下的微语,突又响亮到可以使方罗兰听得:

    ——你说是反动,是残杀么?然而半个城是快意的!

    方罗兰全身的肌肉突然起栗,尖厉的一声“哦”从他的嘴唇里叫出来。幻象都退避了。他定睛再看,只他一个人茫然站着,林子冲早已不知去向了。怀着异常沉重的心,方罗兰也慢慢踱回家去。

    晚上,方太太在低头愁思半晌之后,对方罗兰说:

    “罗兰,明天风声再不好,只有把芳华这孩子先送到姨母家里去了。”

    一夜是捱过了。方罗兰清早起身,就上街去观察。出乎意料之外,满街异常沉寂;不见一个童子团,也不见一个纠察队。几家商店照常开着门。行人自然很少,那也无非因为时间还早。而赶早市的农民似乎也睡失了时,竟例外地不见一个。

    方罗兰疑惑地往县党部走,经过王泰记京货店时,看见半闭的店门上贴着一条红纸,写了“欢迎”二字,墨水尚未大干。方罗兰也不理会,低了头急走。到了县前街东端尽头的转角,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叫着他道:

    “罗兰,你乱跑做什么?”

    原来是孙舞阳。她穿一件银灰色洋布的单旗袍,胸前平板板的,像是束了胸了。

    “我出来看看街上的情形。好像人心定了,街上很平静。”

    方罗兰回答。惊讶的眼光直注射孙舞阳的改常的胸部。

    “平静?没有的事!”孙舞阳冷冷地说。但仿佛也觉得方罗兰凝视着她的胸脯的意义,又笑着转口问道:“罗兰,你看着我异样么?我今天也束了胸了,免得太打眼呵!”

    这种俏媚的开玩笑的口吻,把方罗兰也逗笑了;但是孙舞阳的改装,也惹起了方罗兰新的不安。所以他又问:

    “舞阳,到底怎样了?我看来是很平静。”

    “你还没知道么?”

    方罗兰对着惊讶的孙舞阳的脸摇头。

    “大局是无可挽回了。敌军前夜到了某处,今天一定要进城来。警察有通敌的嫌疑,警备队也有一半靠不住,城里是无可为力了。现在各人民团体的负责人,都要到南乡去。童子团和纠察队也全体跟去。怎么你都不知道?”

    方罗兰呆了半晌,才说:

    “到南乡去做什么呢?”

    “留在城里等死么?南乡有农军,可以保护。并且警备队也有一半愿去。”

    “这是谁出的主意?”

    “是李克的主意。昨晚上得了前线消息,就这么决定了。昨夜十二点钟后,把童子团和纠察队的步哨全体从街上撤回来,今晨四点钟就和各机关人员一同出城去了。”

    “县党部呢?我们多不知道。”

    “林子冲是知道的。他也走了。我本要来通知你。”

    “李克呢?”

    “也出城去了。他的伤还没全好,不能不先走一步。”

    “你呢?”

    “我也要到南乡去,此刻想去通知刘小姐,叫她躲避。”

    方罗兰就像跌在冰窖里,心的跳动几乎也停止了;可是黄豆大的汗粒,却不断地从额上渗出来。他竟忘记了和孙舞阳作别,转身便要走。

    “罗兰,赶快和你太太出城去罢!她也是剪发的!下决心罢!”

    孙舞阳又叫住了他,很诚恳地说。她还是很镇静地笑了一笑,然后走开。

    方罗兰急步赶回家去,刚进了门,这就一惊:陈中和周时达站在客厅的长窗边,仰起了忧愁的脸看天;方太太低头靠在藤椅里。方罗兰的身形刚刚出现,客厅里人们的各式各样的听不清楚的话,就杂乱地掷过来。方罗兰一面擦着满头的冷汗,一面只顾自己说:

    “可怕,可怕!我得了可怕的消息!”

    “是不是县长跑了?”陈中着急地问。

    “跑了么?我倒不知道。”方罗兰的眼睛睁得怪大的。

    “跑了。刚才时达兄说的。”

    “罗兰,你怎么出去了半天!我们急死了。芳华这孩子,刚才张小姐替我送到姨母家去了。我们怎么办呢?听来消息极坏!”

    方太太的声音有些颤了。方罗兰不回答太太,却先把孙舞阳的话夹七夹八述说了一遍,倒也没忘记报告孙舞阳胸部的布防状态。

    “孙舞阳到底很关切。”方太太话中带刺地抢先说,“罗兰,你快到南乡去罢。我是不去的。”

    陈中和周时达都摇着头。

    “梅丽,你又来挑眼儿呢。”方罗兰发急了,“你怎么不去!”

    “方太太,还是躲开一时为妥,只是到南乡去也不是办法。”

    周时达慢慢地说,几乎是一个字摇一下肩膀。

    “南乡去不过是目前之计。到那里再看光景。或者就走南乡到沙市去,那边有租界,并且梅丽的哥哥也在那边。”

    两个男子都说大妙。方太太似乎也赞成了。

    “中兄,你呢?”

    方罗兰略为定心些了,擦干了最后一滴冷汗,对陈中说。“他倒不要紧。”周时达代答。“其实,罗兰兄,你也不要紧;但是因为胡国光太恨你了,不能不小心些。听说此公已到了那方面了。”

    方罗兰明白这所谓“那方面”是指上游来的叛军,很感触地吁了一声。

    周时达仰脸看了看太阳光,就对方太太说:

    “不早了!赶快收拾收拾就走罢!”

    一句话还没完,张小姐跑了进来;她的白脸儿涨得红红的,她的乌黑的两个并列的圆髻,也有些歪乱。显然她是跑得太急了。

    “敌军已经到了五星桥了!”

    张小姐喘着气说。

    “呀,五星桥么?离城只有十里了!”

    陈中跳起来放直了喉咙喊。

    “路上看见了朱民生,他说的。已经有人逃难。”

    “我的芳华呢?”

    方太太抓住了张小姐的手,几乎滴下眼泪来。

    “好好的在姨母家了。梅丽,你放心。你和方先生怎样呢?”

    “十里路也得有一个钟头好走,梅丽,不要慌。”

    方罗兰勉强镇静,安慰太太。

    方太太把要到南乡去的话,告诉了张小姐,又拉她同去。

    但是张小姐说:

    “我本要到东门外姑母家去,我又没有剪发,不惹注意的。

    可是,你们既然要走,还是快走,恐怕城门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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