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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努努书坊->《西夏旅馆》->正文
Room03.洗梦者

    有时候你脸上有一种表情,让我想起我父亲过世以前的样子。有一点朦胧模糊的感觉,好像是拍照时摄影师的手晃了,就像罗宾威廉斯在那部电影里一样,一直都是处於失焦状态。我有一次问我爸爸那种神情是什麽意思,他跟我说那是一个人花太多时间跟其他人类相处才会有的神情。──鲁西迪,《愤怒》

    不知为何,房间里的灯都不会亮了。

    他清楚地去按那触碰式开关,开关旁的开关。房间在黑暗中如水银泻地一闪即逝它全部的轮廓。但又瞬间消失。见鬼了。他想。他专心地调控其中一个旋转式开关,像多年前揉弄他那因忧郁症而变得冷感枯槁的妻子Rx房。「我的身体坏掉了。」他总在恐惧着,下一个瞬间,这样温柔细腻的试探动作会带来天崩地裂的结果。歇斯底里。恸哭。捶打头部。伤害自己。穿着性感细肩带丝绸睡衣的,曲线毕露的身体,上面挂着一颗披头散发的,眼睛鼻子嘴巴全颠倒移位的头颅。

    一张破碎的脸。

    光慢慢地出现。像黑色画布上的白色粉彩画。光晕的技法。月光穿过风中摇摆之薄纱窗帘。无人巷弄里的街灯。光像积水那样敷在柏油路面。

    光慢慢地出现了。他妻子的脸悬浮在这个房间的正中央,不怀好意地冲着他笑。哦,不,也许是同样复杂却相反的情感,她的眼皮浮肿,眼瞳无神,上唇略向外翻,脸色惨白--让他想起儿时庙会市集摊车上,那些插在竹签上,用麻糬一般的黏湿白面团在摊贩手中捏扁揉圆的白脸小人--一种倔强性格之人,乞求原谅却摆出倨傲神色的脸。你不能不承认那是一张美丽的脸。曾有一位深谙颅相学的长辈,见过一次他妻子後,笃定地告诉他们:她的祖籍是泉州。那个城市可是十四世纪的纽约。世界中心之都。您夫人的祖先肯定有阿拉伯人的血统。那个眼珠(淡褐泛绿)、肤色、高鼻梁绝不是汉人的特徵。

    他记得他童年时每见那些白面团在捏面人的手指间翻来覆去逐渐成形,总是忧心这样奇异的小细节:最後那张脸,那张描上胭脂插在竹签上的脸,不是印满了那个师傅不同手指的螺纹?

    一张密密麻麻印满他人指纹的脸?

    在他妻子那颗美丽的头颅下方,连接着一具,像深海萤光水母、近乎透明的胴体。即使在这样微弱的光照下,仍可透过那玻璃般的皮肤,蒙暧影绰地看见那里面奼紫嫣红像那些煮熟的薄皮汤圆里,呼之欲出的红豆芝麻抹茶内馅。怎麽回事?不对,在那颗头颅下方,真的是一只仿希腊陶壶造型的绿玻璃花瓶。他想不起这房间里是在何时出现这麽一只巨大玻璃瓶。玻璃的厚度改变了折光的效果,雾蒙蒙的,瓶身腰腹上的几何纹浮镂全泛着一层流动的绿光。他把妻子的头颅拎起(那一瞬他有些踟蹰,不知该抓她的鼻子或耳朵,或像抓美杜莎的头那样一把抓起她的乱发),望那瓶身里看,原来那些花花绿绿的物事是一些大小面额的钞票,有成叠的百元钞,有捏绉成一团的千元钞。

    他隐约想起,似乎是在南亚大海啸那阵子,这个旅馆的大堂,不知怎麽福至心灵,学人家便利超商或三十五元咖啡店的小捐献箱,在柜台上也摆了这麽一只大肚花瓶,一旁搁着一张小卡片:「送爱到南亚。」瓶底银光闪闪堆着一些十元、五十元的硬币。怎麽跑到他房里来的?

    想不起来了。记不得。像雨丝斑斑点点落在车子的挡风玻璃上,他正要,快要从那逐渐成形的轮廓中分辨事情的真貌,哗喇一下,雨刷便把所有的成串的水珠和它们周边的蛛丝网络全抹掉了。

    发生了什麽事?

    他妻子曾和他玩过一个游戏,即她念了一本书里的一段故事给他听。「你听清楚喔,我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念,有听不清楚的地方可以叫我再重念一遍。」逐字逐句,眼前清楚地浮现那个故事的场景,人物在里头说的话。过了约两个月,她要他把故事重述一遍。然後翻出那本书里的故事原文比对,发现他从记忆里捞摸拼凑出来的版本,和原来的情节有着许多出入。一些细节被省略了,原故事里一些歧突古怪的逻辑也被重新修改变得合理了。故事中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类似橡树籽、独木舟、猎海豹的特殊刺枪),他反而没有误漏地记得。「这是什麽怪书?是在测绘你的记忆幽谷下面隐藏的人格特质吗?」

    他的妻子一直咕哝着他的记忆形式和书里分析的完全不同。那些遗漏、替代、修改,或图像移转的方式,完全不同。「也许你是个残忍的人。」你记得的全是那些别人不以为意的部分,别人记得的你却用一种滑稽的方式将之修改……

    什麽意思呢?他记得那时他妻子要他两年後提醒她再对他作一次测试。看看那时他对这故事残存的印象。但後来他们根本忘了这件事。生活本身像一只不断蜕皮的蛇。他觉得他的记忆像一个浮满烂叶的淤塞沼泽,里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蜉蝣生物在进行着朝生暮死的繁殖和死灭。一代替换着一代。如果他这个人的本身是由这些在时间流中浮起又殒逝的记忆蜉蝣聚落组成,那其间代谢抽递之快,现在的这个「他」,和多年前的那个自己,早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星体。

    许多年後,他努力回想当年的那个故事,好像是两个青年,原本要去猎杀海豹,其中一人却在途中被一群人拉去参加一场印地安人的战役。他记得那场战役似乎是沿着一条河流,双方死了非常多人,场面相当惨烈。不知在哪个关键时刻(他不记得了),年轻人悟出他正参加的是一场幽灵战役。後来他回到故乡,夸耀地把战争的经过描述给他的族人听,没有人相信他说的。但当天晚上他就口吐黑汁死了。

    後来的记忆像找不到归乡路的鬼魂,漂泊不知今夕何夕,不知置身何处,不知自己原来的面貌该是啥模样?

    他试着回想:那天夜里,还有没有别人进过他的房间?一些近距离的、像撕破的人皮里再跑出一具新嫩光滑的身体,或是像少年时为了观察「太阳黑子」,和同伴耐心一根火柴接着一根火柴燻烧敲破的碑酒瓶底那样的悠缓时光。他记得女人的身体像浮潜时遭遇的鱼群在他周身穿绕回游(所以毕卡索画里的那些女人绝对是处在作爱时刻的女人,非如此不可能在短暂瞬间翻动,移形换位,变更那许多不同角度的近距特写),在那近乎冥修的恍惚静默时刻,女体的每一部位每一角度尽皆秀色可餐。无所谓之敏感带。他有时俯瞰着观察,有时置身在其中,有时竟像用肩脊在驮背(女人强烈的气味从他头颅上方传来),因为他们皆不断在变动、移换着各自身体的造型。在那持续的、像牛奶河流(从各方来的水流朝着同一方向汇聚,但又有表面的急流覆盖住底层的缓流,或是在较陡深的河床地形处形成漩涡)一般的沉醉时光,只有一些突兀的、锐角切割的动作打断了整件事的完整性。有一幕是,女人帮着他,两人一起费劲地剥下那紧束在她胯骨和臀突间的「塑身裤」,但那件裤子像章鱼吸盘一样怎麽样都脱不下来,女人喘着气说:「我自己来好了。」她先把丝袜脱下,再努力地扯下塑身裤,再把丝袜穿上,现在她又变成那个轻覆蝉翼,可以一层一层轻轻揭开

    手指残存的记忆。一晃即逝的念头。那时他似乎摸到一个类似喉结的硬物。所以那个女体并不是他的妻子?

    有这样一种说法:这名哈扎尔使者死在哈里发的宫廷里,他的灵魂被颠倒过来,像一只里子翻转向外的手套。他的皮被剥下後,经过鞣料处理和拼缝,好似一大张地图,铺在萨马拉哈里发宫廷里的贵宾座上。另有一些史料这样说:那名使者曾备受摧残。还在君士坦丁堡时,他就不得不让人砍去一只手:希腊宫廷里的一个大人物用黄金买下了纹在使者左手上的哈扎尔年表的第二部分。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说法……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於世,为了获得丰厚的钱财,使者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与此同时,希腊的文书录事等人在一旁从他背部和腿上抄录有关哈扎尔人的史料。……使者言辞确切地说,哈扎尔文的字母是由各种菜肴名称组成的,而数字则用哈扎尔人众所周知的七种不同的盐来表示的。他还留下这样一句话:「哈扎尔人在他们自己的都城备受尊重,来到君士坦丁堡亦优待有加。」其实,他还说了许多与纹在他皮肤上内容正好相反的话。──帕维奇,《哈扎尔辞典》

    我之所以能在半世纪後,仍能背诵出那本童年令我痛苦不已,拗口赘舌漫篇不知其意的晦涩故事书里的其中这一小段,或许就因那一段既孤寂又空旷的视觉性句子深深触动我懵懂年纪心底的哀愁预感:「使者有如一部活着的哈扎尔人百科全书存在於世……彻夜伫立着,全身一动不动。他凝视着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宛如烟霞的银白色树顶,彻夜不眠。」那像是我的写照。

    也许在我父亲的意志里,那是他的,或我爷爷的故事。在那些颠倒迷离、欲睡不能的梦游之夜,他倾身就着暗澹的烛光,将我爷爷睡在长方形棺木里的白胖屍身作轻微的挪移,在腴软的皮肤局部上纹刺「我们这一族的」,如烟消逝的,暗影层层聚集的,编织着谎言和夸大的孤儿哀感的迁移记事。我到长大至足以暗中将「我的记忆」与世界之事区隔分离、不致惊惶恐怖的年纪,才发现我的同侪们,他们幼年时期的枕边故事或童谣背诵教本,不外乎一些狐狸、熊、小鹿、睡美人或天鹅王子之类的简单情节,或是「人之初性本善……」、「子曰克己复礼……」等等;无人如我在父亲的严肃惩罚下,背诵一本「辞典」。我曾被夹手指、用烛油滴脚背、臀部被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寒冷长夜端坐在父亲书房的小板凳不准上床……只为了背诵这整本--後来我才知道那竟不过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外国人异想天开、唬烂、满纸荒唐言地描述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国度」的--小说。我父亲曾在以他父亲为羊皮卷轴而他自己为刺青工匠的蒙暧时光,挫折地转身看见我,而转念想让我当「使者」吗?传信息给谁?那些未来世界的他的後代子孙?传什麽信息?他的那部、耗尽晚年全部艰苦独处神秘时光以便秘般的西夏文书写,无人会想去翻翻碰碰的小说:《如烟消逝的

    关於西夏,有更多的证据证明我父亲当年为了支架起那个时空异端的「另一个国度」,他大量伪造、错误连结了一些不相关的北方民族史论文与考据,作为他小说里那些痛失祖先记忆,在灭族的恐惧中摧残坐骑,狂奔突走穿过沙暴、海市蜃楼、枯草河道以及穹顶极光的无脸孔人物们,某种实体静止物件的造景。譬如说在他小说篇章里历历如绘描写的,关於西夏人墓葬中发现的皮子、毛皮或粗糙丝织品,陶质纺轮,染色的毛织物和毯子,或是贵族木椁中的昂贵外来织物(我差点粗心写下:舶来品。舶?在那个无由想像海洋为何物的极旱之地?),如各色呢绒、绸缎、布帛,或精致绣花之织物;或是战争场景里,他写到他们的战弓是复合组成的,带有骨质或角质的扣环,因此具有很大的坚固性和弹力。每张战弓长达一点五米,有很大的杀伤力。所用的箭,带有骨质或铁质的箭头,青铜的箭头则很少见。铁或青铜的箭头大部分为三棱形并带有铤。另有一种所谓「鸣镝」--固结在箭头,安入部分的骨质钻孔小球,飞行时能发出使人害怕的啸声。弓装在专门的套内,背在左边,箭装在右臂上的箭筒里。

    另有一些段落写到铁制马嚼环,马、牛、羊或狗这些畜类,或橐驼、驴鸁、駃騠、騊駼、驒騱……,这些罕奇坐骑或是他们的黍粒或如铁锋、铁镰刀、石碾这些农具,还有保存谷物的窖。另外还写到他们的殡葬、流行病、作为取暖系统的烟道炉灶。还有他们的「寡妇内嫁制」之类的父系种姓制度……

    总而言之,这部小说想把那个宛若遗迹的世界,描写成一个「活着的世界」,却不知在哪出了差错,给人一种「用个人DV拍摄一座出土的活埋古城遗址」的死灰印象。那像是一个因历史的误差而被集体灭绝的国度,他们在一个文明极盛期,生气蓬勃、繁文缛节、对未来犹充满美好憧憬的扩张时刻,被突然降临猝不及防的灾难(瘟疫?北方强国?火山灰?首领的贪婪误判?)给灭族灭种。确实这部小说写的正是这个王朝覆灭亡国前夕,充满张力,像纺锤宿命地将预言、巫术、魔法、屠杀前的战栗、伪降诈术、男女颠倒狂欢……种种奇景旋转包裹於其内的神秘时光。

    我手中有一份父亲遗留的手抄稿,用古典汉文书写,并未收入小说章节中,我在一次私人性质的小型研讨会中将之当作第一手资料发表,以推论父亲的小说艺术其实潜藏着不为人知的魔幻创意,却在席间被一位父执辈的严厉学者(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极浓的南方口音,据说他曾以一批私密材料写了一部华丽的论文体小说,证明原先的台湾地图是像一只竖立的蝾螈幼体,而非如今旋转九十度横躺的汤匙状)指斥为「无知」。他举证出我手中的那批「父亲手稿」,不过就是包括《蒙史》卷三〈成吉思汗本纪〉、《蒙古源流笺证》、《元史》卷一〈太祖纪〉、《蒙史》〈脱栾传〉里的一批有关西夏的资料。

    71、岁次丁亥,三月十八日,行兵唐古特之便,於杭爱之地方设围。汗以神机降旨云:「今围中有一郭斡马喇勒,有一布尔特克沁绰诺出,此二者毋杀。有一骑青马之黑人,可生擒前来。」遂谕将郭斡马喇勒、布尔特克沁绰诺放出,将黑人拏至汗前,汗问约:「尔系何人所属?因何至此?」答云:「我乃锡都尔固汗属人,遣来哨探者,我名超诸,唐古特素号善驰之黑野豕,今殆我黔首将灭之时乎?束手就擒。向并未转动,遂尔被擒!」汗降旨云:「此人果系大丈夫。」遂未杀。又问云:「人言尔汗向称『呼必勒罕』,彼果如何变化?」答云:「我汗清晨则变黑花蛇,日中则变斑斓虎,晚间则变一童子,伊断不可擒。」……

    ……

    77、六月,……是月,夏主李睍请降,遣脱栾扯儿必往抚纳之。汗次清水县知西江。

    78、丁亥,从征积石州,先登,拔其城。围河州,斩首四十级。破临洮,攻德顺,斩首百余级。攻巩昌,驻兵秦州。

    79、进逼中兴。是时,李德旺已殂,从子睍嗣位,度国势已去,遣使乞降。谓不敢望收之为子。时行在清水,汗不豫,伪允之。

    80、至唐古特地方,将图尔默格依城围困三层,有善法术之哈喇刚噶老媪,在女墙上摇动青旗,施镇压之术,倒毙骟马二群。苏伯格特依巴图尔奏汗曰:「吾主,今军中骟马将尽,是今哈萨尔出,射之。」汗以为然,将备用之淡黄马给哈萨尔乘骑,令其发矢,哈萨尔即指老媪之膝盖射之,应弦而毙。锡都尔固汗遂变为蛇,汗即变为鸟中之王大鹏;又变为虎,汗即变为兽中之王狮子;又变为童子,汗即变为玉皇上帝;锡都尔固罕,势穷被擒。遂云:「若杀我,则害於尔身;若免之,则害及尔後裔。」汗云:「宁使我身被害,愿我後裔安善。」因用箭射、刀砍,俱不能杀。锡都尔固汗云:「任尔以诸般锋利之物砍我,无妨。惟我靴底藏有三折密萨哩刚刀,方可刺砍。」遂搜取其刀,又云:「尔等杀我,若我身乳出,则害於尔身;若血出,则害及尔後裔。再,古尔伯勒郭斡哈屯,尔若自取,可将伊身边详细搜看。」遂将彼之密萨哩刚刀砍其头,杀之。乳出。即取古尔伯勒郭斡哈屯,并占据密纳克。唐古特人众。汗欲在彼阿勒台汗山之阳,哈喇江岸边过夏。

    其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甚美丽,众多奇异之。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云:「从前我之颜色尚甚於此,今为尔兵烟尘所蒙,颜色顿减,若於水中沐浴,可复从前之美丽。」於是令其洗浴。古尔伯勒津郭斡哈屯前往哈喇江岸边沐浴,时有其父家中豢养一鸟绕空飞至,因获住,向随去人曰:「吾为尔等羞,尔俱留於此,吾独往沐浴。」言讫,遂往,写书云:「我溺此哈喇江而死,毋向下游寻我骨殖,可向上游找寻。」因将书系於鸟头而遣之。出浴而回,颜色果为增胜。是夜就寝,汗体受伤,因致不爽。古尔伯勒津郭斡乘便逃出,投哈喇江而死。从此称为哈屯额克江云。後其父因宁夏赵姓女子沙克札旺节所寄之信,来寻骨殖,不获,仅得纯珠缘边袜一只,令每人掷土一撮,遂为铁芦冈云。

    81、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崩於萨里川哈老徒之行宫……

    後来这位老学者托人将一套名为《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编者是一个叫韩荫晟的人)的破烂古籍转交给我,那书页一翻开,扑鼻便是混杂了腐潮纸浆、臭水沟、一种叫释迦的古早水果烂熟後的甜腥味,加上馊掉的精液……不可思议之恶臭。我按他用书签标记处,真的找到和父亲那批手抄稿完全相同的原文。但是让我意外发现另一层趣味的是,父亲的手稿只抄到这本书「散见资料编年辑录」(公元一二二四│一二二七年)里的第81条:成吉思汗出征进兵围城灵州时驾崩。但这本书里在这部分继续的几个资料辑录揭示以不同形式描述成吉思汗之死:

    82、秋七月壬午,不豫,己丑,殂於灵州。是岁,宋宝庆三年也。汗临殂前顾命曰:「……且以身在敌境,夏主降而未至,为我死勿令敌知,待合申主来,杀之。」言讫而殂,在位二十二年,寿七十有一。诸将秘不发丧。无何,夏主睍来朝,托汗有疾不能见,令於幄殿外行礼,越三日,脱栾扯儿必遵遗命杀之。并灭其族,西夏亡。

    83、睍又使人来,以备供物,迁民户为辞,请踰月束身来朝,汗已疾甚,又允之。命脱栾驰驿往安抚其军民。及期,夏主朝灵州行在所,奉金银器皿,童男女及骟马等为挚,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时汗已昇遐,群臣秘不发丧,托言汗病未愈,引睍幄殿暗处行礼。越三日,脱栾奉遗诏,手刃夏主,并赤其族。且命蒙兀人每食必祝言:「唐兀惕灭矣。」庸志成吉思汗遗憾。脱栾以功承赐夏主行宫器皿,视诸将为多。

    84、夏主李睍降,执之以归,遂灭夏。

    85、猪年八月十五日,帝崩。

    86、丁亥,灭其国以还。

    ……

    复式的特写。那形成一种奇怪的效果。彷佛使用可旋转角度、倒带、停格、细部放大的监视录影机群组,交叉拍下了两个王最後的死亡时刻。据说这种在我父亲那个年代确实存在的高科技仪器是一个普遍安装在便利超商、暗巷上方之电线杆、录影带店或银行天花板之监视工具,当时有一派的小说美学受到了这种监录机器之影响,而称之为「监视录影机写实」。我怀疑这本《党项与西夏资料汇编》的小说,其风格就是介於曾在极短暂时期流行的「伪史料派」、「伪年监学派」与这种「监录机写实」之间的混合体。成吉思汗的死。夏主李睍的死。他们变成两个面孔僵硬分坐长桌两端的赌徒,等着对方叫牌。幻术、伪诈之术、垂手而立、称对方为父亲。「奉金银器皿、童男女、骟马……数各九九,而先之以金佛。」这边则是无法推测表情脸容,头颅被帐幔暗影、藻井垂洒下之光尘给遮去的成吉思汗。你看不到被封冻时刻的,已不在的,真正能记录断裂之瞬:惊怒、哀恸、滑稽、不舍或痛,或是微笑宽容的任何历史特写镜头。他们两人坐在那儿。他们带着他走过列队卫士,那些胄甲的铁器摩擦声和马靴前刺刮地的刺耳声响皆令他险险失禁,他们让他站在幄殿的闇处朝内行臣子礼。他闻到里面涌出一股浓郁檀香压不住的,羊溺死在河滩上,浮涨的内脏臭味

    我突然想起幼时父亲叫我背诵的那本怪书的另一个章节:

    可汗梦见一名天神,後者对他说:「创世主看中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你的举止。」他立即召见哈扎尔教信徒中一名最出色的捕梦者,请他详释此梦。那个捕梦者笑着对他道:「上帝并不认识你,也看不见你的意愿、你的思想及你的行为。那个天神之所以入你的梦,是因为他不知道何处可以过夜,外面想必在下雨吧。他入梦的时间甚短,那是因为他受不了臭味。下回,得清洗一下你的梦……」听到这儿,可汗勃然大怒,随即决定请外国人来为他释梦。「是啊,人的梦会散发出恶臭。」哈扎尔使者以这句话来作评注。他已濒临死亡,因为纹在他身上的哈扎尔史料让他觉得奇痒难忍,最後,他如释重负地、幸福地咽了气,因为他最终使哈扎尔史料得以流传开去,从而也获得了他自身的净化。

    是啊,清洗一下你的梦。天神短暂入梦只因避雨。但你的梦实在太臭了,那里头塞满了蛆虫自各孔洞拥挤钻出,黏附了暗红屍肉髑髅。长期啃食羊肉不吃蔬果乃至肠道分泌出一种强烈恶臭的发酵霉菌。你梦里的那个西夏男孩,不停地在光秃秃草茎焦枯的乾燥沙壤挖坑埋屎。後来你发现他不只是埋自己的羶腥排泄物,而是近乎偏执妄想地在那空荡乏味的地表上,想出各种埋葬屍体的方法。那些方法异想天开充满创意,并总依附其执行现实面而发展出奇技淫巧之工匠艺术。总之是不愿意让那大量增多的屍骸堆满曝晾在那个梦境的视线可及处。他研究乾屍的制法。他用一种艾草熏灼的羊脾骨,以其兆纹、跋焦精密计算一个屍坑和另一个屍坑的距离。他甚至模仿他的祖先李继迁,为了怕宋人刨了祖坟破坏风水,「寻葬其祖於洪石峡,障水北流,凿石为穴。既葬,引水其上,後人莫知其处」这样神经兮兮的葬法。他且在那乾旱无雾无霜的淡黄旷野,安排一小群人,想像他们是死者的家属,他们在丧柩经过之道建一木屋,覆以金锦绸缎。柩过此屋时,屋中人(他置身其中扮演祭司的角色)呈献酒肉及其他食物於屍前,盖以死者在彼世享受如同生时。他让他们将屍骸装入一木匣,匣壁厚有一掌,接合甚密。施以绘画,置樟脑香料不少於匣中,以避臭气。施以美

    空荡荡的梦境中,常孤零零地远景烧着一团红如胭脂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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