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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四十九章

    午后,一个老乡喘吁吁地跑来送消息:在大狼山上的一个岩洞外面,发现了一个婴儿的尸体,已经被鬼子劈成了两半;洞外几步是一处深涧,山涧的草棵子里似乎躺着一具女尸。一切迹象表明:死难者必是韩美琳母子无疑了。

    柳明和朱朋、黎菊随着老乡很快来到韩美琳母子牺牲的地方。

    一个只在世界上活了十八天的婴儿呵,在一个巉岩小洞外面的石坪上,被野兽的魔爪掰成了两半一个血淋淋的小脑袋连着半截身子;另半截身子只有一只胳臂一只腿,浴在淤血中……朱朋和黎菊都哭了。柳明没有哭,她庄严地紧闭双唇,躬下身子,一截、又一截,把小难难的两截肢体合在一起,轻轻地、轻轻地抱着,捧着,仿佛孩子还活着,生怕碰着他,生怕把他惊醒似的;然后慢慢地把他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

    韩美琳的尸体呢?她们跟着老乡,绕了一段路向谷里走。路几乎没有,谷似乎深不见底,只见层层叠叠的小树野藤悬挂谷中。她们艰难地踩着尖石、攀着葛藤下到谷底,在老乡的指点下,终于在一条小溪旁的大石头上找到了韩美琳。

    她倒在石头上,面朝蓝天,身傍溪水。

    清秀的脸上没有血迹,小小的嘴巴紧紧地闭着,大大的眼睛微微张开,似乎还在望着她的婴儿。只是蓬乱的头发染上了血迹,身上的衣服被撕扯得条条缕缕。可以清晰地看出:敌人发现这美丽的少妇后,曾经想奸污她,但韩美琳抗拒着,搏斗着,最后,是不是敌人以杀死她的婴儿威胁她?是不是她亲眼看见敌人把她的难难劈成两半后,她就纵身跳进了这深深的峡谷?……

    柳明毕竟是医生,她像个法医,把美琳已呈僵硬的尸体,翻过来,倒过去,察看她身上的伤势。她身上没有刺刀的伤痕,敌人没有来得及弄死她,是她自己不甘屈辱,勇敢地跳下了这悬崖下的山涧里,摔死在这块大石头上。她的死因是后脑碰在一块尖石上,后脑骨整个碎裂。

    三个女同志,连同领路的老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都对着美琳的尸体流着泪。孩子——妈妈,柳明的脑子里忽然又浮现出圣母玛丽亚怀抱婴儿的那张油画。呵,世界,这个罪恶的世界!你不该夺去韩美琳的生命和幸福呵!……

    好容易又回到山谷上面的岩洞前。朱朋和黎菊走到洞里——一个窄窄浅浅的小洞,捡起难难的几块尿布,和一条小棉被——这就是韩美琳的全部家当。

    柳明用小棉被把停放在石块上的难难的两截尸体裹着,轻轻抱起,然后招呼大家回去。两位女病号和老乡都觉得奇怪,孩子已经死了,就地刨个小坑埋上就可以了,为什么这位医生却要把他抱回去?他们用询问的目光盯住柳明;柳明却不说话,紧紧地把难难抱在怀里,庄严得像基督徒捧着圣经,大步向她们的茅舍走去。

    回到小茅屋,房东女人见柳明抱回劈成两段的小难难,流着眼泪责问柳明:“大夫,大妹子,你怎么好把这死孩子抱到俺炕上……”留在屋里的几位女同志也流着泪,惊异地望着柳明和难难。

    柳明望着房东大嫂苦笑一下,仍不说话。先从背包里拿出她随身携带的、动简单手术的医疗器械,然后在炕上垫上小棉被,把难难身上的血迹用湿毛巾仔细地擦拭干净。她小心地擦,轻轻地擦。最后,孩子好像洗了一个澡,浑身没有血迹了,干净了,柳明这才拿起手术针穿上丝线,一针针敏捷地把身为两截的难难,缝成一个整体。一边缝着,一边心在绞痛。每缝一针,都像缝在她自己肉上那般疼痛。但她没有号哭,也没有流泪。一针一针,每一针似乎都有什么东西注入她的身上、心底。她想起许久以来,大家都挂在嘴边的“抗日”这个字眼。这时,只有这时,她才深切地感受到这两个字的分量,感受到它真实的价值和神圣的意义。

    小难难成了一个完整的小人儿,干干净净地躺在小炕上。他没有妈妈了,却还有十个阿姨轮流在他白白的小脸上亲着、吻着……这时,柳明和其他女同志一起痛哭了。

    小难难被埋在茅屋外的小草棵里。黎菊特别用一串红红的酸枣和儿枝柏树叶做成一个小花环,放在难难的小坟头上。花环随着寒风微微颤抖,十个女同志久久地站立在花环旁边,不忍离去。

    当这一场动人心魄的情景过去后,女同志们坐在屋里的小炕上,大家稍稍休息一会儿,又该考虑怎么给韩美琳办理后事了。

    可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却被插进议事程序里来。

    她们和卫生部已经断绝联系十多天了,粮食就要吃尽。本地人烟稀少,仅有的几户农家,他们的粮食、北瓜等也都将尽,不肯出卖。她们困在这僻峭的山峦里,再呆下去吃什么呢?……难道睁眼等着饿死!

    大家已经一天不进食物了。看着那越来越稀的瓜菜粥,连盐都没有的食物,个个都发起愁来。其中一位团长夫人,患着肠胃病,瘦得皮包骨。她没有文化,只当家属。这时急得不住地哭。这些天来,她很少说话,只知道哭——害怕得哭,饿得哭。柳明对她更多照顾些,百般安慰、鼓励,仍然无济于事。

    柳明考虑再三。看来,敌情紧张,卫生部、供给部的人员可能已经分散转移了。她灵机一动,下了决心,先征求朱朋大姐的意见,说由她出山去找卫生部或供给部要粮食。留下朱大姐带领女病号们在这附近的山头上坚持。

    朱大姐握住柳明的手,哽咽着说:“柳主任,你不能走!你没有看见韩美琳的遭遇么?敌人的扫荡这两天虽然好像减弱些,但他们并没有全部撤退。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好独自出山?要饿,我们几个人就饿死在这里吧,你一个人可不能去!”“粮食没有了,药品也没有了。我不能叫大家饿死在这山坳坳里。我一个人不要紧,叫老乡指一下出山的路,我傍晚动身,这时搜山的敌人都退走了,我沿途打听,会遇见干部或老乡告诉我卫生部门在什么地方的。只要找着一个部门的同志就好办了。”几个女同志都不赞成柳明的主张,都认为黑夜一个人走山道,又没准确目标,太危险。柳明却斩钉截铁地说:“我今天傍晚就走。不然,大家都要断炊了。我要对你们几位负责。我想我不会遇到危险的,只要找到卫生部,我明晚就回来。”“我陪你一起去行么?两个人可以作伴,也可以互助。”黎菊要求和柳明一起去。

    柳明坚决拒绝。黎菊只得服从。

    这一天没有枪炮声,敌人似乎没有来搜山。约摸下午四点钟,一抹残阳浑浑(氵蒙)(氵蒙)地挂在山头时,柳明穿好军装,身上背上几条狭长的米袋子——万一没人送粮,也可以先背回几袋粮食以济燃眉。她把勃朗宁手枪挂在腰带上,短发扣在军帽里,俨然一个英武活泼的小战士。就这样,一个人大踏步地走下山沟,进入一条比较显眼的山路。

    深秋的天气,西风阵阵,落叶飞旋。当她走出山口,天色已经苍苍茫茫了。还好,她探听到二十多里外的村庄里,可能有我们的卫生部门,便加快了脚步,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同志们的身边。夜幕即将降下,她两眼朝前,目不斜视,努力辨认着曲曲弯弯的山间小路。走着,走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个趔趄。她停住脚步,低下头来——呵,原来是一具死尸!这是个约摸二十多岁的男人,头部肿胀得像个大斗罐,裸露的上身已经变成了黑色,浑身也肿得像个装满了粮食的大布袋——柳明的心怦怦乱跳。她明白,这是敌人搜山时打死的老乡,或者是地方干部。因死的时间已久,尸体变形了。当她怀着惊惧和伤痛的心情要离开这个尸体时,这才发现,尸体远不止这一具!她环视四周,山岩边,石块旁,柿子树下,石缝当中,到处是被害者的尸体,横横竖竖地倒在昏暗的天穹下。

    柳明在医学院的解剖室里看见过不少尸体,还动手解剖过尸体。可那些全是病死的人。而眼前——夜色凄苍、群山环绕的眼前,却出现了这么多被敌寇残杀了的无辜同胞,她被激怒了——完全忘了恐惧,被一种自己也不能解释的心理催促着,竟跑前跑后寻觅起附近各处的尸体来。她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记载着死者的大约年龄、性别、职业。就在这一块地方——一个小小的山口外,她一共发现了七十五具尸体。其中有八路军伤病员,有老老少少的百姓,也有地方机关的干部。

    天色大黑了,山间、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音响,只有猎猎风声,像风箱里压出来的气流,扇动着她心头的怒火。她毫无畏惧地挺立在尸堆旁,继而低头思索——思索——为什么人要杀人?为什么美好的世界却要出现这些悲惨的场面?为什么日本法西斯这么残暴、毫无人性?难道他们没有父母妻子么?……

    柳明终于离开这些尸体,亮着手电筒,走上另一座山头,她走,不知疲倦地走。这时,她仿佛成了一个无畏的勇士,深更半夜,到处是死尸的阴影,到处是荆棘的羁绊,还不时听到饿狠的长嗥,野兽的怪叫。她,一只手握紧勃朗宁手枪;一只手拿着手电筒,照着高低不平、崎岖难行的小路,大踏步走着。

    此刻,她脑子什么也不想了,什么可能出现的敌人、野兽,全不放在她心上了。她唯一的念头是,要赶快找到卫生部,要赶快弄回粮食去接济困留在山里的九个女病号。

    艰苦的反扫荡进行两个月后,终于结束了。柳明和一些伤病员仍各回到原单位。这一次奇迹似的遭遇,使柳明深刻体会了战争的惨烈,蓦地成长了。她青春的躯体里,燃烧着复仇的烈火,心灵里又似洗涤了般的纯净。就在反扫荡结束不久,晋察冀边区流行着一支动人的歌曲。人们含着眼泪唱它,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干部、战士唱它,柳明也唱它。每唱一次,她都会想起韩美琳和小难难,想起她在山口外看到的七十五具血淋淋的尸体。她的眼泪就再也抑制不住……

    这支歌子名叫《歌唱二小放牛郎》,歌词是: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九月十六那天早上,敌人向一条山沟扫荡,山沟里掩护着后方机关,掩护着几千老乡。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敌人快要来到山口,昏头昏脑迷失了方向,抓住了二小叫他带路。二小他顺从地走在前面,把敌人带进我们的埋伏圈,四下里乒乒乓乓响起了枪炮,敌人才知道受了骗。敌人把二小挑在枪尖,摔死在大石头旁边。我们那十三岁的二小,可怜他死得这样惨。干部和老乡得到了安全,他却睡在冰冷的山间。他的脸上含着微笑,他的血染红蓝的天。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把这动人的故事传扬,每一个村庄都含着眼泪,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也许将来活到一百岁,柳明也忘不了这次反扫荡。要不是有许许多多的二小放牛郎,她和其他幸存下来的同志的生命,早已失掉,早已消亡。

    她要永远唱这支歌。她太爱这支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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