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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埃德加·克雷默

    当埃德加·克雷默到达温哥华36小时后,他得出了两个结论:第一,在西海岸的公民与移民部的总部里,不存在任何他不能轻而易举解决的问题。第二,他遗憾地发现他个人的一个使他十分发窘的身体上的毛病逐渐加重了。

    此时,埃德加·克雷默正坐在海边的移民部大楼二楼办公室里,脑子里正思考着这两件事。埃德加·克雷默四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着一双灰眼睛,棕色的头发朝两边梳开,他的身体消瘦,戴着一付无框眼镜。他那敏捷的逻辑学家的头脑使他在政府中一直稳步提升,他十分刻苦,坚定诚实,贯彻官方规定不折不扣,不讲情面。他厌恶情感、无效率和不尊重规章制度的人。他的一个同事曾这样描述他说:“即使是埃德加·克雷默自己的母亲向他申请养老金,只要在申请书中有一个逗号没有标对,这一申请也不会得到批准。”此话虽有些夸张,但基本事实却是真实的,只提人们可以同样有理由认为,为了履行他的职责,他会同样慷慨地帮助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

    他已结了婚,但没有孩子。他的妻子是个毫无姿色的女人。她以她那毫无美感可谈的高效率治理着他们的家。她已经开始在市区寻找新的房子,为的是能体面地适合她丈夫的地位。

    在高级文职人员中,埃德加·克雷默已经进入仅有的几个杰出人物之列。这些人之所以被选为将来重用的对象,主要是由于他们的才干,也部分地由于他们善于为人们所注意到。在移民部里,由于别人的提升或退休,他有希望在几年内成为副部长的人选。

    埃德加·克雷默十分清楚自己的优越地位,雄心也越来越大。他时刻都在寻求保护和进一步提高自己的地位。当他得知自己被暂时派往温哥华负责时,心中十分得意,尤其当他听说部长亲自批准派他去,并在等待着结果时,他更为兴奋了。即使从这一角度来看,他身体那方面的不适也实在是太不合时宜了。

    简单地,他的毛病是:现在他不得不极其频繁地解小便,其频繁程度不仅使他烦恼,而且还使他感到羞耻。

    他的私人医生几天前曾介绍他到一位泌尿学专家那里去检查,那位专家这样概括了他的病情:“你患的是慢性前列腺炎,克雷默先生,这病必须再进一步恶化,然后才能好转。”那位专家描述了一些沮丧的症状:白日尿频,,泉流细弱,夜晚则有夜尿症,即频繁起夜,影响睡眠,导致他第二天感觉困倦烦躁。

    他问这种病的发病期为多长时间,那位泌尿学专家深表同情地说:“恐怕你得再等二、三年才能进行外科手术。到那时候我们会为你做切除手术,这样的话,你就不必受这份罪了。”

    这简直算不上什么安慰。万一他的上司们知道了他过早地患上了这种老年人爱患的病,他该如何是好呢?在他经过多年的努力,经过了多年的勤勉工作,眼看着就要得到回报的时刻,他是多么惧怕上级了解他的真实病情啊。

    为了暂时排遣一下这件事给他带来的烦恼,他重新看起了摆在桌子上的几页带格的纸。他已整洁清楚地将他到达温哥华以来采取的行动和下一步的计划写在了上面。总的来说,他觉得这个地区的总部管理得很好,而且一切工作也都开展得很井然有序。只不过有几个程序需要修订,包括严格纪律,关于这方面他已经做了一点变动。

    这件事发生在昨天午饭时,当时他抽样检查了为关押在拘留所里的非法入境者和等待着被驱逐出境的入境者提供的午餐。使他感到烦恼的是,尽管那午饭很可口,但已是冷冰冰的了,并且与他在职工食堂刚吃过的午餐大不相同。尽管事实是一些将被驱逐出境的移民在这里的生活比他们一生中任何时候都要好得多,尽管另一些人在此之后将一连几个星期挨饿,但克雷默根本不考虑这些。因为对犯人的管理条例是很明确、具体的。埃德加·克雷默派人找来了伙食长,此人大腹便便,比瘦小的他自己高出一大截。对别人的高大从来无动于衷的克雷默给了他一顿严厉的申斥,使他做出保证,从今以后,为犯人准备的膳食一定细心调制,而且要趁热送到他们手中。

    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纪律问题上。今天早晨在总部办公室里有几名职员不遵守时间,同时他还注意到有几名穿着制服的职员。他是一个很注意仪表修饰的人,他那件黑色细隐格衬衣总是烫熨的平平整整,胸前的小口袋里总是插着一块白手帕,他希望他的下级能保持类似的标准。他开始做笔记,但再次感到需要去解一下手。他瞟了一眼手表,意识到从上一次解手到现在才过了大约50分钟。他努力克制着,不……他强迫着自己再等一会……他倾全力坚持着。过了一会,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当他返回办公室时,暂时担任他秘书的年轻速记员等在他的办公室里。克雷默不知道这位姑娘是否注意到了他进出办公室的次数,尽管他总是走通向走廊的门。当然了,他总可以借口说要到大楼里的某个部门去一趟……很可能用不了多久他就又要这样找借口了……他必须想办法避开人们的注意。

    “有位先生请求见你,克雷默先生,”女秘书说。“是一位叫阿兰·梅特兰德的先生,他自称是位律师。”

    “好,”克雷默说。他摘下那付无框眼镜,擦着。“请他进来。”

    阿兰·梅特兰德从他的办公室徒步走了半公里来到了海边。他的双烦被外面的寒风吹得红扑扑的。他没戴帽子,只穿着一件薄风衣,一进门,他便把风衣脱了下来。他的一只手里提着一只公文包。

    “早晨好,克雷默先生,”阿兰说道,“感谢你在事先没有约定的情况下召见我。”

    “我是公仆,梅特兰德先生。”克雷默用那呆板而拘泥形式的腔调说道。他有礼貌地微笑着示意阿兰在一把椅子上就座,自己则坐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我办公室的门总是敞开的——只要有理由。找我有什么事吗?”

    “可能你的秘书告诉过你,”阿兰说道,“我是律师。”

    克雷默点了点头。“是的。”一个幼稚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他想道。埃德加·克雷默一生中见过许多律师,而且同几个人论战过。几乎没人给他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几天前我在报上看到要将您派到这里来,就决定等你来。”阿兰极为小心地行事,他并不想冒犯坐在他面前的这位身材瘦小的人,因为他知道赢得此人的好感是很重要的。一开始他曾打算在圣诞节后尽早地代表亨利·杜瓦尔与移民部取得联系。但后来,在他用了一整天时间通读了移民法及法律惯例之后,他看到26日的晚报上登载了一份简讯,上面说移民部向温哥华地区派了一名监督人。他找到他的同伴汤姆·路易斯商淡,汤姆·路易斯提了几点考虑周全的问题之后,他们决定不惜牺牲几天时间,等待新上任的监督人的到来。

    “我这不是来了。把你等我的理由谈谈吧。”克雷默咧嘴笑了笑。他决定,如果他能帮助这位见习律师,并且如果这位年轻人对本部持合作态度的话,他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我是代表我的委托人到这来的,”阿兰小心翼翼地说道。“此人的名字叫亨利·杜瓦尔,目前他正被拘留在一条叫‘M·V·瓦斯特维克号’的船上。我愿意向您出示杜瓦尔委托我代办此案的凭据。”他迅速地拉开公文包的拉链,取出一张纸来,这是在把第一次与杜瓦尔谈话时,由杜瓦尔签名的委托书的打印副本,他把这页纸放到了办公桌上。

    克雷默拿起了那份委托书仔细地看着,然后放了下来。当阿兰首次提到亨利·杜瓦尔的名字时,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此时他不无谨慎地问道:“我是否可以问一下,梅特兰德先生,你与你的委托人认识多长时间了?”

    这个问题问得很出乎意料,但阿兰不想表现出任何不满来。不管怎么说,克雷默看上去还是很友好的。“我和我的委托人认识3天了。”他爽快地答道。“说实话,我最先是从报纸上得知有这么一个人的。”

    “我懂了。”埃德加·克雷默将他的手指尖并拢放在桌子上。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动作,每当他思考问题或是用脑子计时时,他总是这样。当然,在他一到温哥华时,他就听取了有关杜瓦尔事件的详细汇报。副部长克劳德·赫斯曾告诉过他部长对此事很关心,指示他务必把这件事情圆满地处理好。克雷默满意地想道,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实际上,他在前一天答复了温哥华报界提出的问题时,就是这么说的。

    “可能你没有看到报上刊登的文章。”阿兰重新打开公文包,在里面找着那份报纸。

    “请不必麻烦了,”克雷默拿定主意要表现出友好的态度,但要不卑不亢。“我已经看过一份了。但在我们这里不能以报上所说为依据,你看,”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可以阅读官方的卷宗嘛,我们认为那些材料比报上写的要重要些。”

    “有关亨利·杜瓦尔不可能有很多官方材料,”阿兰说,“据我了解,官方没有一个人进行过那么详尽的调查询问。”

    “你说的一点不错,梅特兰德先生,是没进行多少调查,因为情况很清楚。船上的那个人没有身份,没有文件,显然也没有任何国家的公民权。因此就移民部来说,根本不可能考虑接纳他为移民。”

    阿兰说道:“正如你所称呼他的那样,那个人没有公民权的理由是很特殊的,如果你看过报上的报道,你就会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报上有些说法。”他再次淡淡一笑。“当你的经历与我一样多的时候,你就会懂得有时报上的文章与事实是不大相同的。”

    “我也同样并不相信我所读到的一切报道,”阿兰注意到了克雷默那时隐时现的微笑,对方的态度开始激怒他了。“我的要求,同时也是我到这里来的真正目的是,请求你对此事进行一点调查。”

    “那么我要回答你的是,任何进一步的调查都是无意义的。”这次埃德加·克雷默的语气中很显然出现了一种冷漠。他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或许这是由于疲劳——昨晚他不得不起了几次夜,今天早晨起床时他感到远没有休息好。他接着说道:“在我们国家,你的当事人是没有法律权利的,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权利。”

    “他是个人,”阿兰坚持说道,“难道这也是无足轻重的吗?”

    “世界上的人有的是,其中一些人没有另一些人幸运。我的职责是为那些符合移民法条款的人办理入境手续,杜瓦尔不在他们之列。”克雷默想,这个年轻的律师显然不是抱合作态度而来的。

    阿兰说道:“我要求为我的委托人举行一次有关他的移民身份的正式听证会。”

    埃德加·克雷默坚决地说道:“可我驳回你的请求。”

    两人不满地对视着。阿兰·梅特兰德感到自己仿佛正对着一堵自鸣得意的墙。埃德加·克雷默看到了一种年轻气盛的莽撞和对当局的无礼。同时他再次紧迫感到想排尿。当然,这样快是滑稽可笑的……不可能。但他以前曾注意到,精神上的激动有时会产生这种“利尿”作用。他决心不为这事所扰。他必须坚持下去……不能放弃……

    “我们对这件事不能现实点吗?”阿兰想知道自己是否有些粗暴;他不时警告自己防止犯这种错误。但他仍抱有希望。他又问道:“克雷默先生,你能不能帮我一下,亲自见见那个人?我想你可能会被打动的。”

    对方摇了摇头。“我是否能被打动将是无关紧要的,我的职责是依法执法。我没有制定法律和决定什么事可以例外的权利。”

    “但你可以介绍情况。”

    是的,埃德加·克雷默想,他有权这样做。但他不愿意这样做,特别是这一事件牵动着人们的情感。至于以个人的身份与某位可能成为移民的人交谈,他自己现在的身份早已远远高于那样做的级别了。

    当然他曾经有过与侨民们进行大量谈话的经历。那是在战后,在欧洲的几个经过战争浩劫的国家里……为加拿大挑选移民,象在牲畜栏里挑选牲畜一样(他曾听过有人这样比喻)。那是男人和女人们出卖他们自己的灵魂的时代,而且有时仅仅是为了一份移民签证就这样做。这对移民部的官员们是很有诱惑力的。有几个人就曾被收买,但他自己从未动摇,不过他并不很喜欢这份工作,比起与人交谈来,他更喜欢行政工作,在这方面他做得很出色。

    在人们的眼里,他是个很按章办事的政府官员,他一丝不苟地捍卫着自己国家的利益。只批准那些最高质量的移民入境。每当想起被他批准入境的那些合格的人他总是很得意……机灵的,勤恳的,体格健壮的……他所批准的都是一些这样的人。

    他坚决拒绝那些不符合标准的人入境,无论那些人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他们都丝毫不能打动他,而有时其他移民官员则会被轻易打动。

    他的思绪被打断了。

    “我并不是在请求让我的委托人以一个移民的身份入境——至少现在我还没提出这一要求。”阿兰·梅特兰德说道,“我寻求的只是最初的步骤——为一位移民在船下举行听证会。”

    埃德加·克雷默已经顾不上他先前所下的决心了,他感觉到他的膀胱里的压力正在加剧。同时他对对方使出了一个古老而又是最起码的律师圈套而感到气愤。他尖刻地答道:“梅特兰德先生,我完全清楚你在要求什么。你在要求移民部正式拒绝他,这样你就可以采取法律步骤。当你在履行申诉的全部程序,并且毫无疑问,你将尽可能慢地这样做时,船就将起航了。你那名所谓的委托人将被丢在这里。这就是你脑子里的打算吧?”

    “实话对你说,”阿兰笑嘻嘻地说道,“让你猜着了。”这正是他与汤姆·路易斯所设计的战略,但现在让人给揭穿了,也就没有否定的必要了。

    “完全正确!”克雷默还击道,“你准备玩弄廉价的法律圈套!”他不顾自己内心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这件事情他处理得很糟,也不顾对方笑容可掬的友好神态。

    “请记下,”阿兰·梅特兰德平静地说道。“我既不认为这廉价,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圈套。然而我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说我的‘所谓的委托人’?”

    他几乎承受不了了。身体上不舒服的折磨,数星期来的焦虑,夜复一夜积累起来的疲劳一起向他袭来,他产生了一种报复心理。这种心理无论在别的什么时间里,在埃德加·克雷默这个外交手腕老练圆滑,训练有素的人身上是永远也不会产生的。他还很敏锐地意识到,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的健康。他不无妒忌地说道:“答案应该说是相当明显的,依我所见,你接受这一荒唐无望的诉讼委托仅仅是为了一个目的——希望从中获取名望和引起注意。”

    在几秒钟的时间内,这个小正方形的大厅笼罩在沉默中。

    阿兰·梅特兰德感到一股热血愤怒地充溢着他的脸。一瞬间,他有些近乎疯狂地考虑着冲向桌子,给对方一记耳光。

    这一指责完全是荒谬的。他不仅根本没有追求公众注意,而且还已经与汤姆·路易斯讨论过怎样避免报界注意,因为他们俩都确信招致新闻舆论的过多注意可能将妨碍代表亨利·杜瓦尔的法律行为。正为此他才没有大张旗鼓地来到移民局。他准备提议在此期间暂时不向新闻机构发布公告……

    他的目光与埃德加·克雷默的目光相遇了。这位文官的目光中有一种强烈的奇怪的恳求的企望。

    “谢谢你,克雷默先生,”阿兰缓缓地说道。他起身拾起外衣,将公文皮包夹在腋下,“非常感激你提醒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在圣诞节过后的3天里,《温哥华邮报》的新闻版一直没有中断对亨利·杜瓦尔的报道。市里的其它两份报纸也这样做了——一份是该报的竞争对手,午报《殖民者》;另一份是态度较为温和的晨报《地球》。不过,这两份报纸对这一事件还抱有某种怀疑,因为是邮报最先揭露出这一事件的。

    但现在对这一事件的报道快要销声匿迹了。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了,丹,但我们所得到的只是众人的兴趣,却无行动。因此我们把这一事件先放一放,待到几天后那艘船离港时你再发表一篇关于这位可怜的小伙子驶向光明的怀念文章。”

    上午7点45分,在邮报的新闻编辑室里,白班编辑查理森·伍尔芬特正在安排着白天的工作,他有着学者的风度,说话缓慢,但却有着被人称之为象IBM计算机一样惊人的记忆力,他打手势让丹到他的办公桌前。

    “无论你说什么,查克,”奥利夫耸耸肩说道,“我同样希望我们能对杜瓦尔事件再报道一天。”

    伍尔芬特细细地打量着对方,他很器重奥利夫,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位久经考验的助手,但还有另外一些需要斟酌的事情。今天一篇新的地方报道将见报,这一报道将位于午版的头版头条,为了这篇报道他将需要增加几名记者。一位女旅行家在城外的西摩山失踪了,为寻找她而进行的一次大搜查一无所获。这三家报纸都详细地报道了这一大搜查,同时对这位女旅行家的丈夫的不光彩行为产生了怀疑。总编今天早晨已经给伍尔芬特送来了一份短函,上面写着,“德西是摔下山去的,还是被人推下山去的?如果她还活着,我们要抢在她丈夫之前找到她。”伍尔芬特觉得丹·奥利夫是上山的最好人选。

    “如果我们确实认为有关这位偷乘者的事件中正发生着某种重要的事情,那么我们就继续下去。”伍尔芬特说道。“但我并不是指仅从另外一个角度来报道。”

    “我知道,”丹同意道。“这需要某种新的有力的兴趣,我希望我能够对此事担保。”

    “如果你有把握的话,我可以再宽限你一天。”伍尔芬特说道。“否则的话,我将派你去处理这起失踪案。”

    “干吧,”丹说道。他与伍尔芬特共事多年,他知道伍尔芬特是在探他的底。“你是头儿,你说了算,但那篇可能仍是件较有价值的报道。”

    其他一些白班编辑都陆续走了进来,围在他们身边,新闻编辑部里充满了生气。副总编在都市办公桌旁他自己的办公桌前就座。在主新闻办公桌的对面,原稿已经开始打印,并在三层楼下开始排版。四周弥漫着一种柔和的,匀速的节奏。随着白班截稿时间的到来,这种节奏将不断上升,并保持着最高速度。

    “我也很失望,”都市编辑沉思地说道。“我开始真的认为在你们那位偷乘者身上将会发生更多的事情。”他用指尖打着响。“我们报道了那个人,那条船,公众的反应,移民部的官员——没有用;我们在海外进行了调查——没有结果;我们已经电告了联合国——他们表示将调查此事,但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而我这里还要把这份报纸办下去。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我一直希望某个有钱的人会前来帮助他,”丹说道。

    一位排版工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把一份墨迹未干的校样放在都市办公桌上。

    伍尔芬特停了下来。在他那圆圆的前额后面,他那敏锐的大脑在计算利弊得失,然后他果断地说道:“好,我再给你24小时。这就是说再给你一整天的时间,去找一个白马王子。”

    “谢谢,”丹·奥利夫咧嘴笑了笑,转身走了,边走边扭过头来说道:“那山上一定很冷。”

    他脑子里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便先回到了家,与他的妻子南茜一道进了已经过点了的早餐,然后驾车送他们6岁的女儿帕蒂去上学。当他返回市区,把车子停在移民大楼外时,已经接近10点钟了。

    他到这来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前天他与埃德加·克雷默谈过,除了一份不精彩的官方声明之外,他什么也没得到。但从逻辑上讲还是应从这开始。

    “我在找一个白马王子,”他对担任埃德加·克雷默秘书的年轻姑娘说道。

    “他朝那边走了,”她用手指了指说道。“径直朝那间挤满了人的小屋走去了。”

    “我时常纳闷,”丹说道,“现今的姑娘们怎么那样有性感,然而又是那么的聪明。”

    “我的激素里有很高的智商,”她说道,’“我的丈夫教我很多的答案。”

    丹叹了口气。

    “如果我们的喜剧对话结束了,”姑娘说,“那么你是一名报社记者,想见见克雷默先生吧,但此时他很忙。”

    “我觉得你已经记不起我了。”

    “是的,我记不起了,”姑娘不客气地说道。“但是识别记者太容易了。他们通常有点心不在焉。”

    “我这个人还没有这样,”丹说道,“事实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一下。”

    那姑娘笑了。“根据声音来判断,里边的谈话不会太长了。她朝埃德加·克雷默办公室紧闭着的门点了点头。

    丹听到了尖利的,提高了的嗓音。他敏锐的耳朵忽然听到了“杜瓦尔”这个名字。几分钟后,阿兰·梅特兰德面红耳赤地走了出来。

    丹·奥利夫在大楼的主门廊里撵上了他。“对不起,”他说道。“我想知道我们是否拥有共同的兴趣。”

    “这不可能,”阿兰反驳道,他没有停下的打算。极度的愤怒在他的身上激荡——这是来自先前镇静之后的反应。

    “平静些,”丹与他并肩走着,将头朝他们已经离开了的大楼倾了倾。“我与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报社记者,”他自我介绍道。

    阿兰·梅特兰德在人行道上停止了脚步。“对不起。”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刚才简直要被气炸了,而你碰巧在一旁。”

    “真巧,”丹说道。他注意到了对方手里拿的公文包,脖子上系的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大学的领带。“今天是我望风捕影的日子。你大概是位律师吧?”

    “可能就是。”

    “代表那个亨利·杜瓦尔?”

    “是的。”

    “我们找个地方谈谈好不好?”

    阿兰·梅特兰德迟疑了一下。刚才埃德加·克雷默谴责他为寻求名声,阿兰愤怒地反驳说他将会那么做。但一个律师避免引起报界注意的本能是很难动摇的。

    “我不会发表你的话的,”丹·奥利夫悄声说道。“事情不太妙,是不是?”

    阿兰做了个苦脸。“我同样不希望你公开,事情不能再糟了。”

    “要是那样的话,”奥利夫说道,“你或者杜瓦尔会失去什么呢?”

    “我想什么也不会失去,”阿兰慢慢吞吞地说道。他觉得自己说的半点不假;什么也不会失去,或许还能得到点什么。“好吧,”他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

    “我有一种预感,今天将是个吉日,”丹·奥利夫满意地说道,“随便问一下,你的马拴在什么地方?”

    “马?”阿兰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我是步行到这里来的。”

    “不必介意,”丹说道,“有时我有些想入非非。乘我的车吧。”

    1小时后,在喝第4杯咖啡时,阿兰·梅特兰德说道:“你提出了许多有关我的问题,但显然杜瓦尔更为重要。”

    丹·奥利夫有力地摇了摇头。“今天不行。今天你是采访的对象。”他看了一眼表。“最后再问一个问题,我就要动笔了。”

    “问吧。”

    “别误解我,”丹说道。“在温哥华这样的城市里有很多著名人物和一流律师,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前来帮助那个小伙子呢?”

    “实话对你说,”阿兰答道,“这个问题连我自己也搞不清。”

    《温哥华邮报》的社址是一栋淡褐色的砖楼,正面是办公室,后面是印刷厂,编辑部设在塔楼上,象一截短短的脱了环的拇指一样高高地耸立在它们的上方。离开阿兰·梅特兰德10分钟之后,丹·奥利夫把他那辆福特牌旅行车停在街对面的雇员停车场上,徒步进了大楼。他乘上通往塔楼的电梯,迈进了此时喧闹非凡的新闻编辑室,坐在了一张空写字台前,动笔写了起来。

    报道的头开得很顺利。

    一位愤怒的温哥华律师正准备象圣经中的大卫一样,去攻击巨人歌利亚。

    他叫阿兰·梅特兰德,25岁,生于温哥华,毕业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法律学院。

    他的巨人对手就是加拿大政府——确切地说是移民局。

    移民局的长官铁石般地拒绝考虑“让我入境”的请求。

    这一请求是由一位没有任何国籍,叫亨利·杜瓦尔的年轻人提出来的,此人现在被拘留在温哥华港内的一条货船上。

    阿兰·梅特兰德现在是亨利·杜瓦尔的法律辩护人。这个举目无亲的流浪汉几乎放弃了获得法律帮助的希望,但梅特兰德自告奋勇地提出要帮助他。他这一要求被感激地接受了。

    丹打完了“未完待续”4个字后,大声喊道:“排版!”他把纸从打字机上撕了下来,一位排版工人从他手中抽了过去,送到了都市编辑桌上。

    他下意识地计算着时间,12点17分,离大陆版截稿时间只差16分钟。“大陆版是白班的截止时间——这份送到家的报纸是在版时间最长的。他写的那篇报道今晚将送到千家万户……被人们在温暖、舒适的家里安逸地阅读到……

    读者们将回忆起是本报首先披露了亨利·杜瓦尔这个经历过命运捉弄,没有国籍的人的奇特困境。几乎在2年前,他绝望地偷乘上一条船。在那之后,一个又一个国家都拒绝放他入境。

    英国在杜瓦尔所在的那条船停靠在英国港口期间囚禁了他。美国为他上了镣铐。加拿大没有采取上述行动,只是假装他这个人并不存在。

    “让我们再来一页,丹!”查理斯·伍尔芬特急切地从都市办公桌上站起身来说道。又是那位排版工人从打字机上抢下打就的那页纸,丹又放进了一页打字纸。

    年轻的亨利·杜瓦尔有可能在这里被批准入境吗?法律程序能帮助他吗?

    一些较守旧,较冷静的人持否定态度。他们抱怨说政府和移民部长拥有的权力是谁也干涉不了的。

    但阿兰·梅特兰德不同意。“我的委托人正在被剥夺人的基本权利,”他今天说道,“我就是要为此而抗争。”

    他又写了3段关于梅特兰德对于亨利·杜瓦尔所说的话。这些话说得很干脆,也很抓住关键。

    “继续写,丹!”又是都市编辑,这次在伍尔芬特的身边又出现了总编。那一登山失踪案的结局是令人失望的——那位失踪的妇女被活着找到了,她的丈夫被证明没耍什么卑鄙的阴谋。喜剧性的结局不如悲剧那样能增加新闻的吸引力。

    丹·奥利夫稳稳地打着字,他的大脑紧张地组织着句子,他的手指敏捷地在键盘上跳动着。

    无论阿兰·梅特兰德是成功还是失败,他必须与时间赛跑。杜瓦尔所在的那条“瓦斯特维克号”船定于两周之内起航,那是一条远洋货轮,它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本来那条船早就应当离港了,只是那船有些地方需要修理才耽搁了下来。

    下面还要加上一些背景介绍。他于是又接着写了起来,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做了一番扼要介绍。

    这时都市助理编辑来到了他的身边。“丹,你有梅特兰德的照片吗?”

    “我当时没时间照了,”他头也不回地说道。“不过他以前曾经为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的特里足球队踢过球。”

    “好极了!”

    此时是12时23分。只剩10分钟了。

    “我们打算争取的第一件事是对亨利·杜瓦尔的案件举行官方正式听证会,”梅特兰德这样告诉本报记者。“我请求政府谨出于正义而举行这样一个听证会,但却遭到一口拒绝。我认为,移民部的做法使我们的国家看起来象个警察国家。”

    下面,再写一点梅特兰德的背景……然后应当公平一点,重新引述一下埃德加·克雷默前天谈到的移民部的立场……然后再回到梅特兰德身上,引述一下他对政府的批驳,并描述一下他本人的面貌。

    丹·奥利夫仿佛在打字机的键盘上看到了那位年轻律师的脸,当他今早冲出克雷默的办公室时,他的脸阴沉沉的。

    这位阿兰·梅特兰德是位个性鲜明的年轻人。当他谈话时,他的眼里闪着光芒,他的下巴有力地向前倾着。你会感到,他是那种你很希望站在你一边的人。

    也许今夜,杜瓦尔在他那条船上孤独的陋室里也有同感。

    12时29分了。时间已经很紧了,再举出几件事实,再引述一句他的话,就只好这样结尾了。在晚报版时他可以把文章再充实一下,但大多数人将读到的是他现在写下的东西。

    “好吧,”主编对围在桌子周围的人们指示道。“头版头条还是登找到那位失踪妇女的消息,但要精悍一些。在右上角旁边登奥利夫的文章。”

    “体育版有一张梅特兰德的照片剪报,”都市版助理编辑报告道。“只有头部和双肩,有一栏宽,是3年前照的,但照得还不错,我已送到下面去排版了。”

    “为晚报版照一张好点的像,”主编命令道。“派一个摄影师到梅特兰德事务所去,在他的背景上衬上一些法律书籍。”

    “我已经吩咐好了,”助理编辑轻松地说道。他是一个消瘦而活跃的年轻人,有时机灵得让人觉得无礼。“而且我猜你会要一些法律书籍的,所以我也吩咐了。”

    “我的上帝,”主编哼了一声。“你们这些野心勃勃的杂种真要我的命。既然你们小子把一切都想到了,还要我在这里搞什么发号施令?”他咕哝着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大陆版的编辑工作便结束了。

    几分钟后,《温哥华邮报》还没有出现在街头,丹·奥利夫的文章的摘要已经在“加拿大通讯社”的全国新闻网中播出了。

    时近中午,阿兰·梅特兰德还不知道自己的大名很快就将家喻户晓。

    离开丹以后,他回到了他和汤姆·路易斯的商业区边缘共用的那间办公室。它坐落在几间小铺和一家意大利饭馆的上面,意大利烘馅饼和空心面条的味道不时传了上来。他们的办公室包括两间用玻璃墙隔开的小间,还有一间小小的候客室,里面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速记员用桌。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年寡妇每周有3个上午来这里,做一些必要的打字工作,挣一点微薄的薪水。

    此时,汤姆·路易斯那矮胖的身体正伏在办公桌上工作着,那是一张旧木制办公桌,是几个月前他们廉价买来的。“我在写我的遗嘱,”他抬起头来欢快地说道。“我已决定死后把我的大脑献给科学事业。”

    阿兰脱下外衣挂在他自己那间小办公室里。“千万别忘了让他们付款,记住,我有权得到那笔钱的一半。”

    “你为什么不起诉我,至少还可以练习一下?”坐在打字机前的汤姆·路易斯转过身来。“结果怎么样?”

    “是否定的。”阿兰简短地描述了他在移民总部里的谈话。

    汤姆沉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克雷默这个人看来一点也不傻,不然他不会看穿我们的拖延策略。”

    “我想我们的那种手法大概并不新鲜,”阿兰阴郁地说道。“也许其他人早就这么干过。”

    “在法律上从来没有什么新鲜手法,”汤姆说,“只有对老手法无尽的重复和模仿。好吧,现在怎么办?进行第二套方案?”

    “先别宣称它叫什么方案。那个办法兜的圈子太大了,这我们都清楚。”

    “不过你总要试一试吧?”

    “是的,”阿兰慢慢地点了点头。“即使仅仅是为了气一气那位自命不凡,面带微笑的克雷默先生,我也要干。”他又轻轻地加了一句,“啊!我真希望在法庭上击败他!”

    “持这种态度才对头!”汤姆·路易斯笑了。“一点适量温厚的仇恨是最能激励人生斗志的。”他皱了皱鼻子闻了闻。“快走吧!喂,你喜欢吃意大利空心面吗?”

    “我喜欢闻它,”阿兰说道。“结果你仅仅因为我们靠它近就每天午饭都吃它,用不了两年你就会变成一头肥猪。”

    “我的计划是差一点变成猪时就停止,”汤姆宣称道。“我所希望的是长出三层下颌来,象电影上的律师一样。那样,上门来的委托人就会信服我了。”

    外门没敲就被推开了,一支雪茄烟先从门后露了出来,随后走进一个粗胖,方下颌的人。他穿着一件仿麂皮风衣,脑后扣着一顶皱折的浅顶软呢帽。肩上背着一架照相机。

    他嘴里仍叼着雪茄问道:“你们二位谁是梅特兰德?”

    “我是,”阿兰说道。

    “要照张像,要得很紧,晚报版急着要。”说着他便开始安装摄影器材。“你后面需要摆放一些法律书籍,梅特兰德。”

    “原谅我问一下,”汤姆问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噢,”阿兰说道,“我正要告诉你。我已经把消息透露了出去。我想你可以把它称为第三方案。”

    在“瓦斯特维克号”船上,杰贝克船长刚刚坐下来吃午饭,这时阿兰·梅特兰德被领进了船长室。和上一次来时一样,舱房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十分舒适,桃花心木墙板和钢制器皿都闪闪发光。一张小方桌从墙上拉了出来,在白色的桌布上放着单人用银制餐具也闪闪发光,船长正在独自吃着一盘似乎是切碎的炒蔬菜。当阿兰进来时,船长放下餐具,礼貌地站起身来。今天他穿着一套棕色的哔叽西服,但脚上仍穿着那双老式的地毯拖鞋。

    “我请您原谅,”阿兰说道,“我不知道您正在用午餐。”

    “请不必客气,我并不介意,梅特兰德先生。”杰贝克船长示意阿兰坐到一张绿色的皮扶手椅上,他自己则又重新坐回餐桌前。“如果你自己没有用过午餐……”

    “我用过了,谢谢。”阿兰刚才拒绝了汤姆·路易斯吃意大利空心面的建议,在来船的途中匆匆地吃了点三明治和牛奶。

    “那也好,”船长指指中间的那只盘子。“象你这样的年轻人可能会觉得吃素菜不过瘾。”

    阿兰觉得意外,问道:“你是素食主义者吗,船长?”

    “已经好几年了。有人认为这是一种……”他停了下来。“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一种时髦。”阿兰说道,但他随即又后悔自己接得太快了。

    船长笑了。“人们常常是这样说。但这不真实,如果我继续……你不会介意吧?”

    “噢,没关系,你请吧。”

    船长继续吃下去几叉子食物,然后又停了下来。“我想你可能知道,梅特兰德先生,素食主义的信仰比基督教信仰的勇史还要久远。”

    “不,我不知道,”阿兰说道。

    船长点点头说:“已经有许多世纪了。素食主义的真实信徒认为,生命是神圣的,因此一切生物应当毫无畏惧地享有自己的生命。”

    “你本人相信它吗?”

    “是的,梅特兰德先生,我相信。”船长又吃了起来。他似乎还在想着。“你看,整个事情很简单。只要我们不克服我们内心存在的野蛮本性,人类就永远不会生活在和平中。正是这种野蛮本性驱使我们杀戮和鱼肉其他生灵,同时这种野蛮本性也驱使着我们自己相互争吵,互相残杀,甚至最后可能导致我们的毁灭。”

    “这倒是个很有趣的理论。”阿兰说道。他发觉这个挪威船长不断地使他意外。他开始了解为什么杜瓦尔在这条“瓦斯特维克号”船上领受到的善意比在其它地方多。

    “你说得不错,它是一种理论,”船长从旁边的一只盘子里挑了一个枣吃。“可惜,和所有其他的理论一样,它也有一个缺陷。”

    阿兰好奇地问道:“它有什么缺陷?”

    “科学家们现在已经发现,事实上,植物也有某种理解和感觉的能力。”杰贝克船长嚼完枣,用餐巾十分细致地擦着嘴和手指。“梅特兰德先生,我听说有这么一种机器,它能够十分敏感地听到当桃子被摘下和剥皮时发出的惨叫声。因此,也许素食主义者最终什么也没能做到,他们对白菜和肉食者对牛与猪一样残酷。”船长说到这里笑了,阿兰略微感到自己受了点小小的愚弄。

    船长一转话题,饶有兴致地问道:“好吧,梅特兰德先生,我们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想讨论一两个问题,”阿兰说,“不过我不知道我的委托人是否可以在场?”

    “当然可以。”杰贝克船长穿过舱房走到墙上挂着的一盘电话前,按了一下按钮,然后很快地说了一句。他走了回来说:“他们告诉我,你的委托人正在帮助我们清洗船舱。但他马上就来。”

    几分钟后,门上传来了犹豫的敲门声,杜瓦尔走了进来。他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连裤工作服,散发着一种刺鼻的油味。他的脸上有一些黑色的油污,污迹甚至都连到他那蓬乱的头发里。他天真而胆怯地站在那里,手里摸着一顶毛线织的帽子。

    “你好,亨利。”阿兰招呼道。

    年轻的偷乘者心慌地笑了笑。他意识到自己衣服的污秽,不停地低头打量着。

    “不要紧张,”船长安慰道,“也别为勤恳工作的痕迹感到耻辱。”他又补充了一句,为的是让阿兰明白,“恐怕有的时候别人占亨利脾气好的便宜,让他干别人不愿干的活,但他还是情愿地把那些活干好。”

    听到这里,他们谈论的对象高兴地笑了。“我先擦洗船,”他说道,“然后擦洗亨利·杜瓦尔。这两个都很脏。”

    阿兰大笑起来。

    船长抑郁地笑了笑。“唉,可惜我的船的确是这样。钱太少了,船员也太少了。但说到我们的年轻朋友,我可不希望他的一生在擦洗我的船中渡过。也许你带来了什么消息,梅特兰德先生?”

    “其实并没有什么消息,”阿兰回答道。“只是移民部已经拒绝为亨利举行正式听证会。”

    “咳!”杰贝克船长不耐烦地举起了双手。“这么说还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亨利那刚亮了起来的眼睛又暗淡了下去。

    “我倒不完全那么看,”阿兰说道。“其实我倒有一件事要与你讨论,船长,而且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求我的委托人也在这里。”

    “什么事?”

    阿兰感觉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目光都在紧紧地注视着他。他仔细地考虑着他应该使用的词句。他需要问一个问题,并且希望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如果杰贝克船长的答复恰当,就会为汤姆·路易斯所说的第二套方案打开通路。但是,必须是船长自己亲口作出回答。

    “当我上次来时,”阿兰谨慎地说道,“我曾问过你作为一船之长,是否愿意带亨利到移民部去一趟,要求对他入境的申请举行听证会。当时你的回答是否定的,你的理由是——”阿兰看了看他作的笔记——“你过于繁忙,并且认为那样做没有用处。”

    “不错,”船长承认道。“我记得我这样说过。”

    在他说话时,杜瓦尔的眼睛在不停地打量着他们两人。

    “我想再次问你,船长,”阿兰平静地说道,“你是否愿意带我的委托人亨利·杜瓦尔下船,到移民部要求举行正式听证会。”

    阿兰屏住了呼吸。他所需要的是对方仍象上次那样回答。如果船长再次说不,哪怕是很随便地说出来,那么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从技术上讲那都意味着杜瓦尔已被拘留囚禁在船上了,囚禁在加拿大领海中的一条受加拿大法律管辖的船上。可以想想,在这种情况下,根据阿兰的证词,法官就会签发一道人身保护令……即命令将被囚禁者移交法庭。这是法律上极为微妙的一则条文……是汤姆和他所谈到要兜的那个大圈子。但它的起点在此时要得到船长的恰当回答,以便他事后能真诚地宣誓出证。

    船长似乎迷惑了。“可你刚才还在说移民部已经拒绝了。”

    阿兰没有吱声。相反,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船长。他真想解释一下,请求船长说出他希望他说出的话。但那样做将违背律师的职业道德。当然,这是一个极为微妙的界限,但它的确存在,而阿兰又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只能希望对方那敏锐的头脑能……

    “噢……”杰贝克船长犹豫了一下。“也许你说得对,也许一切办法都应当试一试。也许我的确应当抽点时间……”

    糟了,这显然不是阿兰所需要的。船长的理智几乎完全封住了他的去路……一扇微微开启的门正在关闭上。阿兰紧闭着嘴唇,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你不希望我这样说吗?可这是你要求的啊。”船长的声音里再一次显出迷惑。

    阿兰正视着他,故意用公事公办的腔调说道:“杰贝克船长,我的请求依然有效。但我必须告诉你,即使你无视我的请求,为了我的委托人的利益,我仍保留采取一切必要的法律行动的权利。”

    船长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微笑。“是的,”他说道。“现在我明白了。你必须以某种手段来行事,因为那是合法的形式。”

    “那么我的请求呢,船长?”

    杰贝克船长摇了摇头。他庄重地说道:“很遗憾,我无法从命。我在码头上还有很多船务要做,我不能为一位毫无价值的偷乘者浪费时间。”

    到此为止,亨利·杜瓦尔一直皱着眉,聚精会神地听着,虽然他显然没听懂什么,但是当船长说完最后的话时,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大吃一惊,显出伤心的样子。阿兰想,这几乎就象一个孩子突然被他的父母无缘无故地抛弃了一样。他又一次想解释,但他觉得自己已经走得够远的了。他伸出一只手,告诉杜瓦尔说:“我正在全力以赴。我不久还会来看你的。”

    “你可以走了,”船长严厉地对杜瓦尔说道。“回到船舱里去!好好干你的活儿!”

    杜瓦尔低垂着眼帘,悻悻地走了出去。

    “你看,”杰贝克船长低声说道,“我也是个残酷的人。”他掏出烟斗装起来。“我不太清楚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梅特兰德先生。但我相信什么也没漏掉。”

    “是的,船长。”阿兰微笑着说。“说实在的,我觉得你几乎什么也没有漏掉。”

    在码头尽头的附近,一辆白色的折叠敞篷车正停在那里,车篷打开着。当阿兰·梅特兰德走下“瓦斯特维克号”船,竖起衣领,躲避着从海面上吹过来的寒冷潮湿的大风走过来时,莎伦·德弗罗打开车门迎了上去。

    “喂,”她叫道。“我到你的办公室去了,汤姆·路易斯先生让我到这来等着。”

    阿兰快活地答道:“有时候,老汤姆真能露两手老马识途的本事。”

    莎伦笑了,她脸上又出现了那对小酒窝。她没戴帽子,身上穿着一件浅色哔叽大衣,手上戴着手套。“上车吧,”她说道,“我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他来到车的另一面,打开车门吃力地向这辆只有两个座位的车里钻。在他试第二次时,他终于进去了。“还不错,”莎伦赞许地说道。“有一次,爷爷想上车来,可我们怎么也没办法把他的第二条腿放进车里。”

    阿兰说:“我不但比你爷爷年轻,而且也更灵活些。”

    莎伦迅速地打了三下方向盘,把车头调转过来,沿着码头上的车道颠簸着迅速开走了。车里狭小而舒适,他们俩的肩膀挨在一起,他又一次闻到了他们上次见面时他从她身上闻到的那种香水味。

    “说到你的灵活性,我那天几乎要对这一点表示怀疑了。”莎伦说道。“到哪里去?”

    “我想应该回办公室。我需要写一份誓词。”

    “为什么不在这写,我能记下那种誓词的大多数用语。”

    他咧嘴笑了笑。“我们还是别傻了,我知道该怎么办。”

    她扭过头来。她那丰满的、红红的嘴唇幽默地微微开启着。他又一次地感到她的娇小与精灵。

    “好吧,原来是你那法律上的事。”她的目光重新注视着路面。车子急剧地转了个弯,他被甩得一下子倒在了她的身上。他觉得这种接触惬意极了。

    “是要写一份宣誓书,”他对她说。

    “如果不违反你那迂腐的教条的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事情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我是说船上的那个人的事。”

    “我现在还说不清,”阿兰认真地说道。“移民部拒绝了我们的请求,不过这我们早就料到了。”

    “然后怎么办呢?”

    “今天还出了点事……就在刚才。这样,也许会出现一个机会,使我们能向法庭起诉,不过这种可能性有些渺茫。”

    “起诉有用吗?”

    “当然,可能没有用。”他心里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遇到这种问题,你一次只能采取一个步骤,然后祈祷着出现好结果。

    “如果可能没用,那你为什么还要起诉呢?”他们的车在车流中穿行,并且加速穿过了已经变成了琥珀色的交通信号灯。在一个十字路口,她用力刹了一下车,车闸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她说道:“你看见那辆公共汽车吗?我以为它要撞我们。”他们的车急剧左转,接着又朝右转,绕过了一辆停着的牛奶车,结果差一点撞上从那辆车上下来的司机。“你刚才说到要向法庭起诉。”莎伦说道。

    “起诉有不同的途径,”阿兰用力咽了口唾沫说道。“也有不同的法庭。我们可以开慢一点吗?”

    莎伦顺从地将车从40英里降到35英里。“给我讲讲法庭吧。”

    “你永远也无法事先知道从法庭调查中会发现什么证据,”阿兰说道。“有的时候,有些事情只有从法庭上才能了解到。有些法律条文也是这样,只有在法庭辩论中才能真正明白。而在这个案子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接着说吧,”莎伦催促他说。“真有趣。”阿兰发现他们的时速又逐渐增加到了40英里。

    “好吧,”他开始解释道。“在这个案子中,我们无论怎么干,都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我们越是长时间里把事情张扬开去,政府改变主意的可能性就越大,因此亨利就越可能成为移民。”

    “我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喜欢这样,”莎伦沉思地说道。“他希望这件事成为一个轰动一时的政治事件,而如果政府让了步,那就没有什么可争论的了。”

    “说实话,”阿兰说道,“我根本不管你爷爷想要得到什么。我更感兴趣的是我能为亨利做些什么。”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了。过了一会莎伦说道:“你有两次直呼他的名字了,你喜欢他这个人吗?”

    “是的,我喜欢,”阿兰说道。他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十分确信。“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一辈子受苦。我想他成不了总统或什么大人物,也成不了什么大事,但我愿意让他获得新的生活。如果他能获得新生的话,那么那将是他一生中的头一次。”

    莎伦看了看他的侧影,然后眼睛又盯在了路面上。隔了一会儿,她问道:“你知道吗?”

    “什么事?告诉我。”

    “如果我遇到了什么麻烦,”她说道,“我希望你来帮助我,阿兰。”

    “我们现在就遇到麻烦了,”他说道。“你让我来开车好吗?”

    车胎一阵怪叫,车刹住了。“为什么?”莎伦天真地问道。“我们已经到了。”

    的确,意大利烘馅饼和空心面的混合味道是不会错的。

    办公室里,汤姆·路易斯正在看《温哥华邮报》的大陆版。当他们进去时,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律师协会肯定会吊销你的营业执照,毫无疑问,”他对阿兰说道。“要在斯坦利公园当众剥去你的法衣。你应该知道关于做广告的规定吧。”

    “让我看看,”阿兰说道。他接过报纸。“我当时只不过谈了自己的想法。当时我的确有点激愤。”

    “那一点从文章上看得很清楚。”汤姆说道。

    “我的上帝!”阿兰把第一版展开,莎伦站在他的身边。“想不到给写成了这样。”

    “电台也广播了。”汤姆告诉他说。

    “可我当时以为他主要是想写关于亨利的事……”

    “实话对你说,”汤姆说道,“我现在羡慕得要死。你好象没费吹灰之力就接手了这么一个大案,象个英雄一样出了名,而现在又……”

    “噢,我忘了,”阿兰插了进来。“这是莎伦·德弗罗。”

    “我知道,”汤姆说道。“我刚要说到她。”

    莎伦的眼睛里闪着忍俊不禁的光芒。“不过路易斯先生,报纸上毕竟还是提到了你。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是路易斯和梅特兰德法律事务所。”

    “我将一辈子感谢你给我找的麻烦,”汤姆穿上大衣。“噢,对了,我要去看一位委托人。他开了家鱼店,我猜他在租借问题上遇到了点麻烦。遗憾的是他找不到人为他照看鱼店,所以我必须去帮助照看一下。你晚饭不想吃鱼排吗?”

    “今晚不了,”阿兰摇了摇头。“我想领莎伦出去吃晚饭。”

    “啊,”汤姆说道。“我猜你会的。”

    当只剩下他们两人时,阿兰说道:“我得写一份誓词。今晚必须写完,这样明天我好去见法官。”

    “我可以帮忙吗?”莎伦问道。她微笑着,小酒窝又显现了出来。“我还会打字。”

    “跟我来。”阿兰说道。他拉着她的手来到他那间玻璃隔开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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